1 
  夏允目躺在床上。
  一雙眼呆滯地睜著,看著窗外。外頭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堵白色的牆,阻擋了所有可能接觸的一切。
  蒼白的面色,隱隱透著不健康的澄黃。
  乾裂的唇動了動,病床旁邊的幾案上,只擺著一個茶壺,杯子上映著大大的“中央醫院”四字。
  除了這些,就什麼也沒有了。
  夏允目被送進來,不過是兩個月前的事情。
  但是他覺得,他已經忘了——天空的顏色。
  淺藍色的病服下,那凹瘦得難以想像的身軀,有著淡淡地、微綠色的硬塊。露出的手掌,沒有絲毫血色,病態的白,能清楚地瞧見手骨的型,仿佛那一雙手,除了外層的肌膚,便只剩下裏層的骨骼,消瘦得可憐,也讓人覺得恐怖。
  夏允目覺得頭有些疼……應該說,是讓人難受的疼。
  無力地挪了挪身子。
  他突然,很想聽聽那個人的聲音。
  
  只是……聲音。
  聲音……
  
  夏允目也算個名人。
  誰提到夏允目,只稍認得這人的,都是一聲嗤笑,下一句便是:“從來沒見過賤成這樣的人。”
  夏允目沒爹,他媽之前在鄉里也是個美人胚子,眼界也忒高,這鄉里的男人全看不上,硬是要到城裏去。還沒過兩個年頭,夏允目的媽就回到了鄉里,肚子高高地窿了起來,唇塗得紅豔紅豔,頭髮染得金黃綠紅,一口煙一嘴葷話,活脫脫是個出來賣的。
  夏允目的媽沒墮胎,是因為發現得慢,再加上她也拿不出錢,便聽姐妹們的話,到回鄉裏把孩子生了,再到城裏去。至於孩子的爸是誰,夏允目的媽也說不上來。懷胎十月,生下了一個兒子,留給鄉里的兩老,沒多久便又到了城裏去。
  兩老沒多久便去了,夏允目的舅舅可不待見他。舅舅便帶他去城裏,到了一個舊巷口,急躁地打了電話,電話那頭傳來尖銳的聲音。最後,舅舅煩躁地說了一句:“妳生的狗兒子自己養去!我扔樓下!妳愛領不領!”
  舅舅沒再看夏允目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
  小小的夏允目似乎聽到,舅舅松了一口氣的歎息。
  後來,他站在巷口,呆站了一天,一直到晚上,才看到那個打扮妖冶招搖的女人走了下來。
  那女人的指甲塗的通紅,就像是夏允目很久之前,偷偷翻看表弟的童話畫本裏面的壞心皇后。
  她把夏允目帶回去。
  夏允目四歲的時候,才知道自己還有個媽。
  那時候,他天天在幻想,爸爸什麼時候出現。
  然後,帶他去遊樂園,坐旋轉木馬,還有買糖果給他。
  
  夏允目的夢,一直持續到上小學的時候。
  
  那時候,原來坐在一個男同學旁邊坐的好好的,那男同學突然在上課的時候站了起來,大聲地說:“我不要和妓女的兒子一起坐!”
  全班霍地靜了下來。
  那時候的孩子,已經明白了“妓女的兒子”是什麼意思。
  老師給夏允目換了許多次的座位。但是,學生不是苦鬧,就是第二天,家長氣憤地帶著孩子前來投訴。後來,班上有二十七人,老師怕學生落單,總有一排是三個桌子並在一起,顯得突兀。然而,夏允目的出現,也給老師省去了一個麻煩。
  每個同學都是兩桌並坐,只有夏允目一人排在教師的最後頭。
  
  上學,並不是夏允目想像中的那麼快樂。
  
  到了初中的時候,夏允目的媽走了。
  得了愛滋病,很快就走了。
  夏允目的媽生前染上了毒癮,後事是由姐妹淘湊錢隨意地辦了,夏允目的舅舅沒來。夏允目自此成了真正的孤兒。
  夏允目的學習好,原本申請獎學金是沒問題的。只不過,校方似乎並不樂意。總之,夏允目遞了三次的申請函,都是石沉大海,尤其是他媽得了愛滋病死了的事情被同學知道之後,校方不只一次找他約談。
  那時候的人還很愚蠢。
  他們覺得夏允目的媽有愛滋病,夏允目也就不乾不淨。
  校方甚至出錢讓夏允目做了檢查——除了身子虛之外,夏允目很幸運地並沒有感染什麼病。
  學生的家長可不這麼認為,學生們更不這麼認為。
  校方很為難。
  
  夏允目的日子也很難過。
  
  他沒有錢。
  但是,他想念完書,他想念大學。
  他去打工,附近街上的店家多多少少聽說了一點,也就沒人敢用他。就算遇到不知情的,總會在做不久之後,被無故辭退。
  幸運的話,至少能接了點工資,安安靜靜地走人。
  “你媽出來賣的還得了艾滋,誰知道你有多乾淨,快走!想要害死我!”
  夏允目記得很清楚。那時候,他每天坐一小時的公車,到另一條街上的小吃店打工。那裏的老闆娘人很好,每天結算工資的時候,還會多算幾塊錢給自己。老闆娘還有個小女兒,綁著兩個辮子,老是抱住自己的腿,臉蛋紅彤彤的,笑的時候,還缺了顆牙……
  他原本以為……日子能夠慢慢好起來。
  那一句話,是老闆娘對他說的。
  他看到,老闆娘的小女兒站在樓梯口,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對自己厭惡地吐了吐舌。
  
  夏允目以為,自己能夠習慣的。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上帝的話——
  那麼上帝,並不公平。
  這在夏允目十五的時候,他就充分地明白了。他也不知道,舉頭三尺,會不會有神明。
   生活一直很苛刻,夏允目起得極早,用那點時間看一些書,因為不用開燈,能省下一小筆的電費。到晚上的時候,就到巷口市區的垃圾場,拉著一個麻袋,撿些罐 子廢鐵,賣些錢,湊齊下個月的學雜費。還好,他住的地方是他媽從前一個大方的客人送的。就算再落魄,還是有一個落腳的地方。
  夏允目的學習成績很好,用這樣的成績,要考到省市的重點高中,是極有希望的。夏允目只有在看到自己的成績單的時候,才會覺得——希望,還是有的。
  但是,上帝還是在夏允目身上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
  由夏允目住的地方一路過來,都是這街市最雜亂的地方。那一夜,夏允目從外回得早,他想將時間空出來學習,再過兩天就是初中大考。模擬考的成績,夏允目都到夠到了標準,老師們對極有可能考上重點的夏允目溫和起來,這讓夏允目這段時間多了笑容。
  即便是假意的溫暖,也是他渴望的東西。
  然而,那一夜,成了夏允目一直無法忘記的噩夢。
   他被那個猥瑣的男人,強拽到尾巷,路上竟沒有人上前幫忙。陰暗潮濕,夏允目什麼也看不到,那股強烈的痛感讓他恐懼,少年的嘶叫滿足了身上的那男人的施虐 欲。夏允目被牢牢抓著,逃也逃不掉——那男人玩了很久,將精水全射在夏允目的體內,又侮辱地抹在那稚嫩的臉上。夏允目還記得,那男人最後提上褲子,說:“ 操得老子真爽!裝什麼純情!你哪一個店的,老子以後再去捧你的場。”
  
  錢,塞在夏允目微張的口裏。
  
  後來,夏允目在淩晨無人的時候,回到了家,燒了幾天。
  考試,他沒去。
  學校,他也沒再去了。
  
  夏允目看著廁所裏的鏡子,他發現——他長得和死去的媽很像。眼睛不算大,可是卻水亮水亮的,鼻子很挺,唇有些乾裂,但是,只要養好,卻也是好看的。
  夏允目突然笑了。
  鏡子裏的那一個人,眼角是乾澀的。
  但是,他在哭。
  淚水,流不出來。
  他記得,很久以前,外婆還在的時候,和他說過——媽早前也很聰明,是鄉里最會念書的女孩,男孩都比不上,後來才到了城裏。外婆說,媽媽是被男人騙的,她很好強,最後才會弄到那幅田地。
  不過,夏允目這時候卻明白了。
  他手上攥著錢——他第二次的賣肉錢。
  
  如果外婆還在,他會對外婆說——
  其實,要墮落,是很簡單的。
 2
  
  夏允目從床上下來,病房裏除了他一個人也沒有,空蕩蕩的,只有夏允目的衣服摩挲的聲音,還有床板發出“咿呀咿呀”的聲響。
  他的手肘撞到了床邊的扶手,悶哼一聲。
  其實,夏允目很能忍痛。
  他如果會出聲,那便是……真的極痛了。
  夏允目側頭,咬著下唇,慢慢地卷起了袖子,一瞧,右手手肘果真青紅了一片,他微微一愣。伸出另一隻手,反復地揉了揉,劇痛讓他的身子輕輕顫著。
  夏允目的身子很單薄。
   不管是在病前,亦或是現在,他的身影,很蒼白淡薄,寂靜得讓人遺忘。他走在醫院的回廊上,就算穿著醫院的白色拖鞋,也依舊能感受到由腳底傳來的寒冷。夏 允目扶著牆,走沒幾步,胸口就覺得有些悶,眼睛也開始泛酸。夏允目伸手無力地揉了揉眼,又輕輕晃了晃頭,眼白有些泛紅。
  一個護士突然停了下來,碰了碰夏允目的肩,問:“你哪一號病房的?你能隨便走動麼?”語氣並不是很友善,畢竟醫院每日的病患太多,在忙碌的時候,他們並不希望病人給他們添太多麻煩。
  夏允目抿了抿嘴,“我……”聲音太嘶啞,夏允目又吞了吞口水,才說:“能告訴我……電話亭在哪麼?”護士手中還抱著一小疊的病歷卡,微微擰眉,夏允目又說:“我給、給我……家人、打、打電話。”
  
  家人……麼?
  夏允目突然覺得有點難受。
  
  護士指了指方向,夏允目輕輕頷首。那護士走開的時候,又回頭問了一句:“你一個人行麼?”
  夏允目又點了點頭。看著那護士的背影,他揪了揪衣角。
  後來,夏允目和護士要了幾角錢。
  他除了這幅身體,身上沒有一樣東西是自己的。
  夏允目站在醫院詢問台處的電話亭前,低頭攤開手掌,無聲地數了數。右手拿起了話筒,抖得很厲害,不知是手肘真疼得難受,或是……夏允目吸了口氣,按下了一組他怎麼也不會忘的號碼。
  就算他死了,他也不會忘的。
  “嘟——”夏允目的心猛地一跳,“喂……”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電話那頭,傳來的是再熟悉不過的女音。夏允目的身子抖得更厲害,他抿唇,又撥了一次,睜大了眼睛,看清了每一個數字。
  還是一樣的女音,溫柔的、殘忍的。
  一次又一次,在耳邊回蕩。
  清晰的讓他想哭。
  最後,夏允目對著話筒。
  
  “賀、賀先生……”
  “還記得、記得……夏、夏允目麼……?”
  
  一句話,用了他所有的力氣。
  夏允目摸了摸眼角,一滴淚也沒有。
  
  夏允目才知道,原來也有人喜歡玩男孩。
  而且,收費比女人還好。
  夏允目也算繼承了他媽這方面的天賦,沒幾個月,銀行裏的錢就多了一個零頭。
  就這麼過了兩年。從前,夏允目不知道他媽和多少男人睡過房裏那一張床;現在,夏允目不知道他和多少男人睡過那一張床。
  他發現,其實這事兒很容易幹的。
  只要躺下來,張開腿,就行了。
  比到處撿廢鐵垃圾還輕鬆。
  夏允目很玩的起,他的長相算不得出色,頂多是順眼耐看,唯唯諾諾的模樣,很容易極其男人的獸欲。
  對,是獸欲。
  讓夏允目哭,似乎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只不過,夏允目很少流淚,就算在床上讓人操得狠了,那雙眼一滴淚也不會流。
  只有一回。
  一個客人帶了另外一個男人,兩個人合著把夏允目摁到了床上,一起進入的時候,夏允目痛得又哭又叫,卻沒法讓那兩人停下來,換來的只有更為兇狠的撞擊。
  那一次,夏允目拿了不少錢,卻也在附近的老舊診所躺了幾天。
  沒收錢。
  診所的醫生,也上過他。
  
  夏允目很少過生日,至少自從外公外婆死後,就沒過了。
  他卻記得很清楚。
  所謂的過生日,就是外婆煮一碗面線,還有紅雞蛋。外公不喜歡他,所以除了外婆的面線雞蛋,夏允目並不知道,生日還能怎麼過。
  他早就忘了外婆長什麼模樣,卻一直記得那碗面線的味道。
  其實,他也只吃過一次,就在三歲的時候,外婆還在的時候。
  然後,就再也沒有人記得這個日子了。
  夏允目的十七歲生日,不知道這是上帝憐憫的禮物,亦或是惡劣的玩笑。
  
  他遇到了那一個人。
  
  夏允目在酒吧裏遇到那個男人。
  那間酒吧在城街的另一頭,客人不多,高檔得很。夏允目從來不會來這種地方,他會進來,是因為酒吧外頭的冰雕很好看。水藍色的燈照耀著,很好看。
  他一進來,就後悔了。
  裏頭很安靜,只有臺上的人在唱著他聽不懂的歌。
  服務生很快就走了過來,操著一口很純正的英語。夏允目嚇了一跳,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那服務生一笑,用中文化解了突來的尷尬。
  那是一個,不同于夏允目生活的地方。
  遠遠不同。
  夏允目遇到賀泉就是在那一個地方。
  太好看的男人。
  夏允目坐在最角落,他習慣不讓人察覺,點了一杯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味道的特調酒,價錢剛好是他現在身上所有的錢。
  賀泉就坐在吧台前,淡笑著,不是對著夏允目,是對著電話。
  喃喃細語,不知道說什麼。
  他的笑容,夏允目第一次覺得……原來,真的有人,能笑得這樣好看。
  賀泉穿著西裝,沒打領帶,卻圍了一條米色圍巾。
  頭髮略長。
  夏允目想,或許可以紮個小馬尾。
  賀泉很快就離開酒吧了,掛了電話之後,夏允目似乎能感受到他的喜悅。
  
  那是夏允目第一次看到賀泉,那時候的賀泉正在微笑。
  那也是夏允目看過,賀泉最美的微笑。
  
  夏允目在之後,幾乎每晚都會到那酒吧坐一會兒。
  如果沒人找自己,也會坐上一個晚上。
  還是坐在最角落,點一樣的雞尾酒。
  他似乎覺得,這樣就能再看見賀泉,儘管那時候,他連那男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後來,夏允目再遇到賀泉,已經是半個月以後的事情。
  那時候,賀泉沒有笑,喝了很多酒。
  持續了一個星期。
  一個星期後,夏允目發現,賀泉似乎不一樣了。
  賀泉坐在吧台,和調酒的搭話,似乎是熟人。
  後來,賀泉手上拿著一杯雞尾酒,淡藍色的。
  夏允目認得,那是他每次點的雞尾酒。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賀泉朝著他走了過來,淡笑著把雞尾酒放在他眼前。
  夏允目終於知道賀泉哪里不一樣了。
  他把頭髮剪了,有些短。
  不過還是到了頸脖。
  半長不短。
  可是,還是很好看,好看的讓夏允目移不開眼。
  
  那天,夏允目覺得——上帝或許決定補償他了。
  因為,賀泉對他說:“我們在一起吧。”
  
  儘管那時候,他連眼前這高挑好看的男人叫什麼……
  
  都不知道。

3
  
  夏允目知道賀泉的名字,是四天之後的事情。
  就在路過電器店的時候,一排排的電視螢幕上,突然映出那人的身影。
  夏允目沒怎麼看電視,家裏只有一小台的中古電視機,收線不好,再加上,夏允目一般會回到屋子裏,都是帶著男人……
  若是其他時候,夏允目會到處悠晃——並不是他喜歡,而是他不喜歡回到那個房間裏去,就算是一個人,他寧願睡在那客廳裏唯一一張的二人沙發上。
  電視上的賀泉很耀眼,但是旁邊擠滿了媒體,一個個探出麥克風,仿佛急急問著什麼。
  夏允目看得出神,或許是因為,第一次這麼清楚地看到那張臉。
  賀泉似乎在說著什麼,可惜聽不到聲音……夏允目還記得,這個男人的嗓音。那一夜,賀泉對他說了這麼一句話,並不是很低沉,是恰到好處,讓人忍不住想聽聽他的聲音……
  不過,之後賀泉就沒再說一句話。
  夏允目低頭喝著那一杯藍色雞尾酒,悄悄打量眼前這男人……賀泉並沒有看他,專注地摩挲著酒杯,那雙黑濛濛的眼,透著一點銀光。
  似是有淚。
  
  那一次,依舊是賀泉先離開了。
  
  一直到他踏出酒吧,他都沒再和夏允目說一句話,也沒再看夏允目一眼。
  要不是看見手中已經空了的杯子,夏允目還以為,那只不過是一個美夢……
  螢光幕下的賀泉,嘴角微微勾著。這樣子的賀泉,有些張狂不羈,那是不一樣的賀泉。
  夏允目很早之前就聽過賀泉這個名字,那時他還在過著,穿著露住腳趾頭的破白鞋,每天走一個小時多的路上學的日子。
  那時候的女學生回一整堆地聚在一起,夏允目的前頭坐的正好是一個女生,她們談論的內容中,偶爾會出現賀泉這個名,一個音樂天才,某家聞名音樂公司老董的兒子。
  電視螢幕下有一排很亮眼的字——驚爆!皇城音樂天才少東與同性戀人韓祺決裂!
  接下來螢幕轉換,似乎正在回溯很久之前的事情,夏允目只瞄了一眼,就別開了頭。
  螢幕上沒有賀泉。
  夏允目怕冷地將雙手往褲袋內縮了縮,慢慢地走到了另一邊小吃店打了一碗飯盒。
  菜瓜配飯,已經讓夏允目吃的津津有味。
  他坐在樓梯口,用手抹了抹嘴角。
  
  他和賀泉,是不同世界的人。
  
  夏允目從沒來沒想過,如果賀泉當天對他說的話,是真的。
  一輛黑色的法拉利,就連鏡片也是黑色的,就停在在夏允目走到酒吧的那一條街上。
  夏允目原來只是是想去最後一次。
  那裏的消費太高,他折騰不起。
  他沒想過,要再遇見賀泉。
  所以,當車窗放下,賀泉對他說了一句“上車”,夏允目依舊無法辨別,眼前這是夢境還是現實。
  賀泉穿著一件暗色襯衫,西裝外套隨意地擱在一邊。夏允目才發現,賀泉戴著一副淡藍色鏡片的眼鏡。
  夏允目突然意識到,為什麼初中的時候,小女生們會看上多站在幕後的賀泉。
  他太好看,也太耀眼。
  記得走過小書報攤的時候,雜誌封面上的賀泉,隨意的回眸就把旁邊站著的一排藝人比了下去。
  這一切,都是從前的夏允目不曾注意的事。
  所以,他到現在,才知道賀泉。
  夏允目把那本雜誌買了回去,也沒怎麼翻看內容,都是一些他不曾接觸的東西。他把雜誌和從前上學的課本放在一起,完好地收著。
  “名字。”夏允目猛地一震,抬頭瞅見賀泉正在看著前方,單手控制著駕駛盤,語裏透著淡淡的慵懶。要不是賀泉又說了一句“你的名字”,夏允目還以為,剛才聽到的是幻覺……
  “夏、夏、夏允、允目……”
  夏允目本來是沒有口吃的。
  看著賀泉,他的心跳得厲害,說話也不利索。
  賀泉似乎已經習慣,至少,他什麼話也沒說。
  車內的空調適中,還有好聞的香水味兒,夾雜著賀泉身上那淡淡的氣息,似乎……還有其他的。
  夏允目的目光落在座邊的一小排唱碟,一些是他看不懂的字,多數是英文歌曲,唯一的幾片中文碟子,上頭都寫著——韓祺。
  賀泉突然說:“下車吧。”
  夏允目急忙回神,匆匆下車,眼前一閃一閃的燈光,是市區的高級酒店。
  有些刺眼。
  夏允目看著前方,賀泉已經走了進去,掏出一張金色的卡,侍應生畢恭畢敬地雙手收下。
  
  這是他不知道的世界。
  夏允目只能乖乖跟著賀泉。
  沉默地、順從的。
  
  一直跟到賀泉回頭摟住他。
  一直跟到賀泉吻住他的唇。
  一直跟到……他和賀泉跌到了床上。
  
  賀泉很溫柔,比夏允目遇到的任何一個人都溫柔。
  燈光是昏暗的,夏允目覺得慶倖,也覺得惋惜……他看不清賀泉的臉,賀泉也瞧不見他。
  當賀泉進入他的時候,似乎有什麼東西落下。
  帶著鹹味兒,還有淡淡的苦。
  不知是汗珠,還是淚滴。
  
  早上的陽光很刺眼。
  夏允目一個人走出了酒店。
  他去速食店,點了一個漢堡,坐在一邊,看著嬉笑來回穿著校服的學生。
  有些羡慕。
  沒有不甘。
  他只是做了和他媽一樣的選擇。
  
  他摸了摸褲袋,從裏頭,掏出一張紙——或者說,應該就是支票。
  一張,沒有填上數字的支票。
  
  夏允目用它擦了嘴,和那沒吃完的漢堡,慢慢地滑進了垃圾桶裏。

4
  
  有時候,幸福的假像,會讓人變得貪心。
  讓人,卑鄙地去追尋……
  那不屬於自己的真正幸福。
  
  夏允目並不認為自己有多高尚,至少,常人是不會把“高尚”兩個字和夏允目放在一起的。
  他靠和男人睡過活,一次次地張開腿,有時候,也有客人把錢塞進□裏。夏允目還是會忍痛取出來,洗了洗,曬乾去,然後再到小吃店打一包飯盒。
  當浴室的熱水器壞了,夏允目不得不忍受那刺骨的寒冷的時候,他還是會有些後悔,把賀泉給的支票扔了。
  夏允目也不知道,他那時候難受個什麼勁兒。
  賀泉沒虧待過他。
  好歹,也賣了個不錯的價錢。
  
  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夏允目在瞧見賀泉的時候,也不怎麼尷尬了,但是說話依舊是會結巴,目光對上賀泉的時候,還是會小聲地叫一句:“賀先生。”
  他喜歡賀泉的聲音。
  不過,賀泉並不怎麼和他說話。
  偶爾,會應上一兩句,要不是曾經瞧見賀泉對著手機綿綿不絕地說著話,夏允目會認為,其實眼前這個男人並不怎麼喜歡開口。
  賀泉也許是健談的,不過不是對夏允目。
  對MB沒必要多說什麼。
  
  賀泉的擁抱一直都很溫柔。
  雖然,並不溫暖。
  這時候,他會主動把唇湊上去,乖巧地張開身體,帶著一點瘋狂、一點頹廢。
  一夜過後,夏允目睜開眼,只剩下淩亂的床。
  那一天,有些不一樣,夏允目瞧見放在案上的現金。
  不少,一整疊。
  夏允目想,會不會是賀泉知道了,他每次都把支票扔掉的事情……夏允目突然“噗哧”一笑。
  賀泉怎麼可能不知道。
  他一毛錢,都沒碰過。
  賀泉放在桌上的錢,夏允目完好地收了起來。
  數了數,好幾千元。
  
  賀泉只有在夜晚的時候,在酒吧外頭,坐在那輛車內等著他。
  並不是每個晚上。
  夏允目每天都會去等一等。
  他有些渴望,賀泉身上的味道。
  
  白天,夏允目瞧見了賀泉。
  在他家的門前,站在老舊的回廊,戴著淡藍色鏡片的眼睛,圍著一條米色圍巾。這樣的賀泉,和這個地方,有些格格不入。
  那時候,夏允目的客人剛走。
  夏允目只穿著一件洗得寬鬆的T恤,下半身隨便套上了一條長褲,頭髮亂糟糟的,眼睛佈滿了血絲,眼角還有眼屎,臉頰紅腫。昨夜的客人,是個中年上班族,喜歡在床上,邊操他,邊摑他。
  夏允目不知道,賀泉為什麼來找他。
  或者說,夏允目的難堪,來自于,賀泉很清楚他。賀泉從來沒有問過他的背景,或是其他什麼的,這讓夏允目暗暗松了口氣。
  只是,他現在才突然明白,賀泉其實根本不用問他。
  而且,賀泉的眼神,讓他不安。
  夏允目揪了揪手指,說:“賀、賀先生……要、要進、進來喝……”
  賀泉突然打斷他,開口說:“多少錢?”
  “呃……啊……”夏允目不知道賀泉指的是什麼。如果說,在夜晚,賀泉看他的眼神是帶著冷漠的,那麼現在眼裏的隱含的厭惡,讓夏允目覺得刺痛。
  “車上,那塊表,我買回來。要多少錢,你才還給我?”
  表……?
  賀泉車內的副座,一邊擱著一塊表。款式很新穎,鑲著鑽石,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
  夏允目只瞄過一兩眼。
  賀泉的語氣算不得友善,畢竟,他現在對著的,有可能是一個偷表賊。或者說,他已經認定了,眼前這個少年,偷了那塊表。
  其實,他的處理方式很簡單、很溫和,甚至願意出錢,讓人主動把表拿出來。
  賀泉並不喜歡浪費時間,這裏的空氣,讓他很不舒服。
  夏允目的臉色有些蒼白,“賀、賀先生……我、我沒拿。”
  賀泉看了夏允目一眼,從褲袋裏拿出皮夾,他看起來有些煩躁,那塊表……似乎對他而言非常重要。
  他把皮夾裏的現金都拿了出來。
  他說:“這些不夠的話,你說,你要多少。”
  
  夏允目突然覺得難堪。
  很難堪。
  他的臉,在發燙。
  最後,只剩下難受。
  
  夏允目說:“賀先生,表……我真、真的沒有拿。”
  夏允目突然很想哭。
  他低頭。
  就連賀泉什麼時候離開,他也不知道。
  
  他想,他和賀泉,應該是完了。
  但是其實,他們兩個,連所謂的開始也沒有。
  賀泉的懷疑,是很正當的。
  畢竟,可能在所有和賀泉來往過的人之中,只有他才是最能被懷疑的。
  
  但是,就當夏允目覺得,再也不會遇到賀泉的時候,賀泉又出現在他的房門前。
  夏允目很吃驚。
  賀泉說:“那天懷疑你,我很抱歉。”
  那天,賀泉第一次帶夏允目到餐廳吃飯,就像情侶一樣,牽了他的手。
  沒有帶他去酒店,在晚上的時候,送他回家。
  夏允目覺得,賀泉在愧疚。
  或者,這就是賀泉的補償。
  
  其實,他想告訴賀泉,那件事他早就釋懷了。
  小學的時候,前座的女同學不見了錢包,沒人願意承認,但是大家都一口咬定是他拿的。女老師開口第一句話也是——“夏同學,你把錢包拿出來,老師不會重罰你。”
  就算事後,錢包找到了,也沒有人和夏允目道歉。
  夏允目平白吃了一頓教鞭。
  
  所以,賀泉對他道歉。
  夏允目覺得,賀泉……真的是一個很溫柔的人。

5
  
  賀泉常常會來找他。
  戴著那淡藍色鏡片的眼鏡,圍著一條米色圍巾。夏允目原本以為,賀泉是不想別人認出他,雖然這世上所有知道賀泉的人,都知道他是個同性戀,還有一個知名同性戀人。
  賀泉和韓祺的事情,在幾年前鬧得很大,這還是夏允目看了八卦雜誌才知道的。那時候的賀泉已經很有名,韓祺還只是賀泉父親音樂公司底下的出道藝人。賀泉作的曲,不論誰唱,都會紅。
  但是,賀泉之後,只為韓祺一個人作曲、填詞。賀泉在媒體面前說——只有韓祺,才能唱出曲子的靈魂。
  賀泉和韓祺的戀情曝光之後,受到了很多輿論和壓力。賀泉扛了下來,韓祺的星路一度受阻,他們依舊在媒體燈光前,十指交握。
  五年後的現在,他們卻分開了。
  夏允目還記得雜誌上的賀泉和韓祺,兩人各站在一方,似乎沒有了任何交集。
  當手機響起來的時候,夏允目幾乎是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他會著急地按下應聲鍵,手腳有些笨拙,等到電話那一頭傳來賀泉的聲音的時候,夏允目會不自覺地微笑,小聲地喚一句:“賀先生。”
  
  他想,他和賀泉,還是有些希望的。
  
  賀泉會帶他到不同的地方。
  偶爾,賀泉也會牽他的手,只是輕輕握著,掌心還是隔著一點點的距離。但是,只要這樣,已經能讓夏允目開心一天。
  賀泉還是不多話,但是也會主動和他說幾句。在夏允目說些過時的笑話的時候,也會捧場地輕輕一笑。其實,他們沒有多少共同的話題,夏允目沒上過高中,也不懂音樂,所以,他覺得,賀泉和他說不了話,也是正常的。
  但是,夏允目總希望找些什麼話說。
  他喜歡聽賀泉的聲音。
  他們的相處是靜態的。
  夏允目沒談過戀愛,這樣,他就已經很滿足。
  有時候,賀泉會帶他一起到那間酒吧。調酒師是一個名叫秦藍的男人,長得很斯文,調得一手好酒,似乎和賀泉感情很好。秦藍很會說話,有一雙桃花眼,看見夏允目的時候,調了夏允目常點的雞尾酒,笑著說:“這杯藍哥請你的。”
  夏允目有些靦腆地接過,畢竟,他從小沒什麼朋友,外人突如其來的親切,會讓他有些不適應。兩人說了幾句,秦藍就和賀泉搭起話來,酒吧裏有一台中小型的鋼琴,秦藍突然對夏允目說:“你聽過賀泉彈琴沒有,以前他常彈的,那時候,韓……”
  “阿藍。”賀泉似乎有些不高興。
  秦藍似乎也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很巧妙地轉移了話題。
  
  那之後,賀泉有些不對勁。
  夏允目已經有幾天沒見到賀泉,也沒來過一通電話。
  一直到後來,他才鼓起了勇氣,撥了賀泉的電話。電話那頭,沒有人接。夏允目幾乎泄了氣。
  夏允目突然發現,他完全不知道賀泉的事情。
  晚上的時候,夏允目去了酒吧,秦藍看到他的時候,表情有些意外。夏允目覺得很緊張,尤其是在問秦藍賀泉的事情,秦藍的眼神有些怪異,也拿出了手機,撥了賀泉的電話。
  還是沒人接。
  之後,秦藍給了夏允目一個位址。
  夏允目很感激,寶貝地將那張紙收了起來。
  秦藍看著夏允目的背影,突然叫住了他。
  夏允目回頭。
  
  秦藍說:“你們並不適合。”
  其實,夏允目一直都覺得,秦藍並不是很喜歡他。
  但是,夏允目已經習慣那種感覺,他並沒有在意。
  秦藍又說:“賀泉需要的是韓祺。”
  
  夏允目找到賀泉住的地方,是市區的高級公寓。
  他說出了秦藍的名字,管理員才讓他進去。夏允目才知道,秦藍和賀泉是表兄弟。
  門微微開著,透著細縫,似乎可以看到室內的一片淩亂。
  夏允目想也沒想地沖了進去。
  客廳一片狼藉,夏允目突然想,或許遇到打劫,估計也沒這麼誇張。
  夏允目放輕了步伐。
  他看到了賀泉。
  躺在床上,床下還有碎了的高腳杯,紅酒散落一地。
  賀泉的臉上,有著未幹的淚痕。
  當夏允目走近的時候,賀泉突然睜開眼——很迷茫。
  夏允目還沒開口,賀泉就從床上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一把拽過夏允目,緊緊摟著。
  幾乎讓人窒息。
  賀泉低吼:“為什麼!我答應給你自由!為什麼你還是要離開我!”
  夏允目的肩頭,傳來陣陣濕意。
  他的目光,不由得落到了一邊,碎了的相框,兩個依偎的身影,笑得很燦爛。臥房內的桌案上散漫了畫著音符的紙張,從五年前開始,賀泉只為了一個人寫譜。
  抬頭,是纏綿的吻,很熾熱、很真實。
  賀泉的聲音一直在耳邊回蕩,那是夏允目最喜歡的聲音……
  “韓祺、韓祺、韓祺……”
  
  雜誌上寫著,還沒遇到韓祺的賀泉,皇城音樂公司的少東、天才音樂家,卻一直游於花叢之間,從未有一個定下來的情人。
  韓祺是變數。
  賀泉愛韓祺,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情。
  賀泉不能沒有韓祺。
  
  夏允目從床上起來的時候,將地上碎了的相框還有照片撿了起來。
  他突然覺得有些悲哀。
  賀泉的事,他只能從雜誌上知道。
  照片裏的韓祺比雜誌上清晰,夏允目第一次看清他的臉。
  看過去是很朝氣很俊秀的人,眉眼上勾,有著一股壞壞的調子——和賀泉站在一起,卻莫名的和諧。
  夏允目覺得——賀泉和韓祺很配。
  這樣的兩個人,站在一起,就很好看。
  夏允目收拾了屋子,客廳尤其混亂,到處是碎了的唱碟,除了一些不知名的,裏頭還有韓祺的專輯,碎得很徹底,似乎是讓人用力摔到了地上。
  室內還有一台鋼琴,純白的,很大,占了很多位置。
  夏允目突然很想看賀泉彈琴。
  但是,也只是很想……
  賀泉的音樂……夏允目也聽過韓祺的歌,是偶然聽到的。
  很好聽。
  
  後來,賀泉發了高燒。
  夏允目自作主張地留了下來。期間,秦藍打過幾次的電話,都是夏允目接的。
  秦藍沒有表示什麼,只說麻煩他看照賀泉,還說之後請他喝酒。
  感覺就很像非常照顧弟弟的大哥哥。
  夏允目知道,秦藍不喜歡他,但是他無法因為這樣,就去討厭一個人。
  病中的賀泉有時候會喃著韓祺的名字,夏允目給他換一夜的汗巾,折騰得有些憔悴。
  夏允目心底還是有些希望,賀泉能叫一叫他的名字。
  賀泉清醒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晚上的事情。
  那時候的夏允目剛熬好了粥,上頭撒了些蔥花,很簡單,卻很香。
  賀泉看到夏允目的時候,眼裏閃過一絲驚訝,之後……就是愧疚,還有一些不知名的情緒。
  夏允目瞧見賀泉醒來,喚了一句:“賀先生……”看起來有些無措、有些尷尬。
  雖然照顧賀泉很費神,夏允目還是暗暗高興的,他甚至在熬粥的時候還哼起了曲—— 一首地方民謠,以前外婆教他唱的。
  夏允目不知道,賀泉醒來有多久,廚房離臥室才隔了幾步遠。
  賀泉沒說什麼。
  夏允目暗暗松了一口氣,卻也有些失望。
  他不知道自己在失望什麼。
  夏允目喂賀泉吃了粥,他怕燙著了賀泉,手捧著碗,又不敢往湯匙吹氣。賀泉也嚼得很慢,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結果,賀泉沒燙著,夏允目的手掌倒像是煮熟般地紅。
  夏允目收碗的時候,賀泉突然伸手拉住了他。
  很用力。
  夏允目感覺自己的心跳似乎停頓了一樣。
  或許是因為,賀泉第一次這麼專注地看著他。
  
  賀泉笑了起來。
  他說:“你唱走音了。”
  紅潮,慢慢地爬上夏允目的臉,一直到耳朵。
  
  賀泉最後對他說:“我們重新來過,好麼?”
  
  在夏允目十七年的生命裏,第一次,他覺得……
  或許,他是可以得到幸福的。

6
  
  夏允目留了下來。
  他去買了食譜,還學會了煲湯。
  味道不是很好,賀泉也沒說什麼,卻都會笑著吃完。
  夏允目似乎無時無刻都在微微笑著,就連睡著的時候,嘴角也是輕輕勾著。他摟著賀泉的手臂,靜靜地趟在賀泉的身側。
  夏允目本來是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幾天前,賀泉喝完粥後,握著他的手說:“住下來吧。”
  賀泉的聲音很輕,卻一字字地敲在夏允目的心上。
  夏允目點頭的時候,摸了摸眼角,然後,賀泉親了他的眼睛。
  很柔軟。
  夏允目原來想回去拿一些衣服,但是賀泉摟著他,說:“別回去了。”
  夏允目覺得,賀泉知道他之前是幹什麼的,他突然有些心悸。
  賀泉的身體好了些,就帶著夏允目去逛商場,又去了專賣店。夏允目從頭到腳全換了包裝,當賀泉付款的時候,夏允目有種想沖上去把包好的衣服全退回去的衝動。
  但是,夏允目還是乖乖站著。
  他看了看賀泉。
  他也想,能夠配得上賀泉。
  賀泉似乎明白夏允目在想些什麼,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夏允目的臉,紅得像煮熟的蝦。
  賀泉又去買了傢俱,還去買了新的床,比原來的還大。
  賀泉笑著說:“我們一起躺上去滾一滾,如果滾不足三圈,再換一張。”那時候,賀泉握著夏允目的手,沒有很緊,卻一點兒縫隙也沒有。
  夏允目笑得很靦腆。
  
  原來,這就是幸福。
  
  賀泉工作的時候,只有夏允目一個人在家。
  他會把屋子再打掃一遍,尤其是賀泉的鋼琴,夏允目會擦了一遍又一遍,擦得整台鋼琴會發光似的。
  就像夏允目的人一樣。
  夏允目知道,賀泉很寶貝這一台鋼琴。
  屋子裏的東西,幾乎全換了,卻獨獨留下了這一台鋼琴。
  賀泉還換了輛車,是一輛白色的賓士,高貴典雅。
  似乎,再也找不到韓祺的氣息。唱片架裏,再也沒有韓祺的專輯,就連一張照片也沒有。
  屋子裏唯一的相框裏擺著的是他和賀泉的照片——賀泉帶他去了遊樂園,坐在旋轉木馬上,雖然也有很多情侶,可大家似乎都在看他們。
  或許,兩個男人,有些突兀;或許,他們認出了那是賀泉,但是和賀泉在一起的不是韓祺;或許……或許……
  但是,夏允目依舊很開心。
  他沒有想過,賀泉會帶他去遊樂園。那時候,他只是看著一張遊樂園的傳單出神,在賀泉面前,不過,也就只有一次而已。
  夏允目覺得,賀泉真的是一個很體貼的情人。
  賀泉幾乎帶他玩遍了所有遊樂設施。
  夏允目還發現,賀泉很怕坐雲霄飛車。
  那時候,賀泉會握著他的手,握得特別緊,而且,整個過程,都沒叫出聲。
  夏允目原來以為,賀泉的定力很好,他自己已經叫白了臉。
  一直到坐上了第四種的雲霄飛車,轉方向的時候,夏允目突然靠向賀泉,他才發現,賀泉一直在念一些他聽不懂的話……
  後來,他才知道,賀泉在背譜子。
  當賀泉要帶著他坐上另一個雲霄飛車的時候,夏允目識趣地指了指摩天輪。
  賀泉笑了。
  最後,他們才去坐了旋轉木馬。
  因為,之前滿滿地都是小孩子,排著隊。操作員也不可能讓他們坐上去。
  一直到人潮比較少的時候,賀泉突然拉著他,不知和操作員說了什麼。然後,音樂響起,賀泉將他扶了起來,做到一匹白色的馬上。夏允目差點叫了起來,賀泉卻扶著他,不讓他下來。
  他們坐了兩次。
  賀泉還讓一個外國遊客給他們拍了張照。
  
  這是賀泉和他第一張,也是唯一一張的照片。
  
  賀泉工作的時間不一定。
  有時候,會突然接一通電話,就不見人影。
  夏允目提了些錢,那是他自己的錢,然後去坐著公車,到了商場。夏允目記得,再過六天就是賀泉的生日——賀泉沒和他說過,他記得雜誌上有寫。
  夏允目總想著,要送賀泉什麼東西。
  但是,賀泉似乎什麼都不缺。
  夏允目逛了一天,最後卻停在一個手機專櫃前面。上頭擺設著一個剛出品的新式情侶手機,設計很簡單獨到,平實中卻不失高雅。夏允目看了一眼,突然想起了賀泉。
  這對手機的號碼也很湊巧,尾數一個是33,另一個是44——生生世世。
  專櫃小姐是一個很年輕的女孩,給夏允目介紹了手機的功能,又很積極地教夏允目怎麼操作一些特殊功能,弄得夏允目面紅耳赤,最後又去把存摺裏大半的錢都提了出來,買了那對手機。
  因為是新上市,價錢果然很嚇人。
  但是,夏允目知道,這一對手機即便是買十個加起來,還不足賀泉手上的那一款。
  他買了,悄悄地放在床底。
  他還是希望,賀泉能收下。
  
  生生世世,那是夏允目一輩子的夢。
  
  秦藍走進來的時候,醫生和護士才剛走。
  夏允目的眼神有些空洞,瞧見秦藍的時候,閃爍了一下,他的手上還吊著點滴,露出的手臂一塊塊的青紫,看起來很恐怖。
  秦藍什麼也沒說,只是慢慢地上下打量夏允目,他似乎嚇到了。
  夏允目的眼睛微微睜著,露出的脖子瘦得幾乎可以看到筋脈,看過去很無力、很脆弱。
  秦藍坐到了一邊的椅子上,有些失神。一直到夏允目輕輕發出咳嗽的時候,才有些慌張地站了起來,想給夏允目倒了一杯水。茶壺裏的水是空的,秦藍皺了皺眉頭。
  病房裏的空氣讓人很不舒服。
  太空洞。
  就和床上的夏允目一樣。
  夏允目看了看秦藍,似乎有些不安地微微蜷縮身體,他的頭髮脫落了些,有些稀疏,身上帶著一股異味,那是濃重的藥味,還摻雜著一些腐爛的氣息。
  秦藍突然很難受,本來想好的很多話,都說不出來。
  他不知道,夏允目會變成這樣。
  他是第一次看到,這麼接近死亡的人。
  他再坐下來的時候,夏允目的唇動了動,聲音很沙啞,似乎已經很久沒說話一樣,發出了幾個音節。
  秦藍聽不明白,但是他知道,夏允目問的是賀泉的事情。
  秦藍揪了揪手指。
  他說:“賀泉現在過得很好。”
  夏允目輕輕地眨眼,然後,輕輕地點頭,嘴角似乎也是輕輕地勾了起來。
  秦藍頓了頓,看著夏允目。
  “賀泉和韓祺會在荷蘭結婚。”
  
  下午的風很涼。
  吹進了病房,拂過夏允目的發絲。
  秦藍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夏允目躺在病床上,瘦得和樹丫子一樣。
  其實,夏允目和賀泉早只是兩年前的事情。
  兩年前,就完了。
  他一直都知道夏允目病了,這醫藥費也是他資助的,只不過,他從來沒看過夏允目。他本能地把所有有關這個人的事情,排除在生活外。
  夏允目,本來就是一個意外。
  不該存在的意外。
  賀泉出國前,有交代過他照顧這個人。
  秦藍承認,他並沒有很好地去執行。
  夏允目,本來就是一個骯髒的人。
  他想不透,賀泉為什麼這麼在意這個人。
  要不是院方突然給他來了一個電話,他也不會來。
  白血病末期。
  秦藍不知道,這是不是代表,夏允目快死了。
  賀泉現在和韓祺過得好好的,他不希望夏允目再去叨擾他們。
  秦藍和賀泉都是大家族的人。賀泉是走正路的,秦藍就和他家一樣,玩的是地下的事業,這兩年他接管了家裏的事業,把酒吧讓了出去。或許是因為兩年前的事情,所以當院方打電話來的時候,他還以為這個男妓在玩什麼花樣。
  只是,他沒有想過,會是這個樣子。
  
  一個星期過後,秦藍又去看夏允目。
  夏允目這一次受到的照顧不錯,至少床邊的幾案上,還放了一些削好的水果。
  夏允目似乎在專注地看著什麼東西。
  秦藍走近了一些,側頭看了看。
  是一張照片。
  那是夏允目,兩年前的夏允目。坐在旋轉木馬上面,有些幼稚地笑著,旁邊站著那一個極好看的男人,是賀泉。
  夏允目很安靜地看著,只是輕輕地撫摸著照片。
  那個眼神,似乎很珍惜。
  然後,他看見,夏允目慢慢地把照片,一點點、一點點地撕下。
  一點點、一點點。
  風吹進來的時候,散了。
  夏允目回頭,看到了秦藍,眼裏似乎有些慌、怕,最後,只剩下了靜。
  碎片飄到了秦藍的身上。
  秦藍突然想起,那時候,是他看著夏允目離開賀泉的家。賀泉已經和韓祺去了國外。夏允目把屋子又重新擦了一遍,還把賀泉的東西又全都整理好,秦藍那時候就覺得這個男妓很做作。
  他監督著夏允目,他也不知道他對夏允目的敵意是怎麼來的。或許,他覺得因為夏允目卑鄙的乘虛而入,賀泉和韓祺才會鬧到那副模樣。要不是夏允目,賀泉和韓祺也總是鬧一鬧,從來不會到那一副田地。
  還好,賀泉最後還是選了韓祺。不然,也不會和韓祺到國外去。
  夏允目走的時候,很小聲地問他——我能帶走一樣東西麼?
  很卑微,感覺像是在乞求。
  這讓秦藍覺得,夏允目是在可憐自己。
  秦藍看到夏允目拿起了一個相框,然後小心地把裏頭的相片取了出來。
  其他的什麼也沒拿。夏允目的衣服什麼的,秦藍讓來整理的鐘點工都扔了去,放著晦氣。
  之後和死黨喝酒,說起了這件事,一干人笑翻了天,把夏允目說得比什麼都賤。
  
  夏允目看著秦藍,他今天的氣色比之前好了一些,卻還是很差。
  很安靜。
  夏允目突然說:“那是……賀先生帶、帶我去遊樂園的、的時候……拍的……”夏允目似乎想起了什麼,眼裏都帶了點笑意。
  “那一次……是、是我……第一次去……原、原來遊樂園有、有這麼多……東西……”夏允目說著,眼裏閃爍著光輝。
  秦藍本來想說他去遊樂園去到了膩的事情,但是,看著夏允目,他突然說不出來。夏允目還和他說了海盜船、鬼屋……似乎很好玩。那好像是夏允目最開心的事情。
  然後,夏允目然後說到了雲霄飛車。秦藍突然笑了起來,說:“賀泉他最怕那玩意兒,我記得以前小時候,他一坐上去,旁邊不管是誰,他都會抓住那個人的手,最誇張的是,他還會在上面背琴譜,不是哼歌,是什麼CDE的都背了出來,切,天才都這樣的麼?”
  夏允目聽著,慢慢點頭,嘴角彎彎的。
  
  夏允目睡下的時候,醫生又進來,和秦藍說了一些話,態度很恭敬。
  秦藍突然覺得愧疚。
  很愧疚。
  他想了想。
  
  手機螢幕上顯示著賀泉的號碼。
  他猶豫了一個晚上。
  
  最後,他把手機關上。

7
  
  賀泉生日那天,夏允目前晚幾乎沒睡。賀泉那天剛好待在公司裏沒回來,夏允目計畫了一個晚上,他想——生日,總該要吃面線的,要熬雞湯,還要煮紅雞蛋。
  夏允目有些雀躍,眼裏會發光似的,一大早還沒天亮就去逛了菜市場。市場的大媽難得教夏允目怎麼燉雞熬湯,還教他該什麼時候下面,面線才會美味。夏允目很用心地記著,雖然大媽的親切讓他有些不習慣。
  從前的夏允目,很少來到這種人潮擁擠的地方。那時候,不論是誰,看著他的目光總會多了一股鄙夷,或者是嫌惡。那一種感覺,夏允目談不上麻木,卻無法習慣。
  夏允目的心,到底還是會難受的。
  夏允目燒了很多的菜,在廚房裏忙進忙出的,一道道的菜擺滿了那唯一的餐桌,夏允目忙得渾身是汗,可臉上卻一直掛著淡笑。
  傍晚的時候,夏允目又難得租車到市區裏一家聞名的蛋糕店,買了一個巧克力口味的蛋糕。夏允目幾乎是第一次踏入蛋糕店,微窘地看著那琳琅滿目的蛋糕,櫃檯的是一個綁著馬尾的女孩,臉上的酒窩很淺很可愛,讓夏允目想起了從前在某處打工的時候,一個老闆娘的女兒……
  蛋糕店裏溫煦的燈光,還有櫃檯小姐親切的微笑——這讓夏允目突然覺得,這個世界,是美好的。
  回去的時候,下了場雨。夏允目把大衣脫了下來,裹住了蛋糕盒子,雨天的時候很難攔到車,之後夏允目回到屋子的時候,全身已經濕透,蛋糕盒子也有些變形,驚得他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便急急打開盒子——還好,蛋糕是完好的。
  褐色的蛋糕,簡單好看,上頭用白色的奶油塗著——生日快樂。
  夏允目看了看壁上的掛鐘,已經有些晚,他又慌慌忙忙地去換了衣服,然後緊張地坐在沙發上,等著賀泉將門推開。
  裝著手機的盒子放在蛋糕旁,精緻而美好。夏允目有些緊張地揪著手指,或者晃著雙腳,一雙眼睛在大門和時鐘兩邊流轉。
  夏允目的手掌有些發紅,還有幾處傷口。他前夜整晚沒合眼,結果在廚房忙了一天,雙手吃了不少苦頭,最疼的是滾燙的湯水濺出來的時候灑到手背的燙傷。夏允目疼得驚叫一聲,而後又匆匆忙忙去拿了醫藥箱,這還是夏允目來了之後賀泉買的。
   夏允目還記得,他之前燙傷的時候,就隨意拿了牙膏抹在傷口上,賀泉一眼就盯了出來,雙眼動也不動地看了將近一分鐘,結果就帶著他到附近的診所看傷。那時 候,夏允目有些不情願,賀泉住的地方是富人區,附近的診所收費也很符合這裏的價位,之前賀泉生病的時候,夏允目就領教過了。但是,賀泉抓著他的手肘,抓得 死緊,就連坐到車裏,還問:“會不會很疼?”末了,又說:“以後不要自己煮了,我們到外頭去吃……”
  夏允目的眼眶有些泛紅,一直搖頭。
  診所的醫生也很專業,不過,只是小面積的燙傷,就顯得有些小題大作了。醫生簡單地處理了傷處,忍不住叨念了幾句,夏允目聽得面紅耳赤。回去後,依舊窩到廚房裏,忙了幾個小時,然後給賀泉端來了剛熬好的銀耳湯。
  賀泉喝完了湯,一句話也沒說。那天晚上,賀泉很激情,折騰了夏允目一個晚上。隔天,就買了一個醫藥箱放在了家裏。
  夏允目想起來,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微笑,臉上也泛起了紅暈。
  
  賀泉對他太好。
  這讓夏允目覺得,或許他之前受的一切,就是為了在之後,遇見賀泉。
  
  門鈴響起的時候,夏允目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已經是第二天清晨。
  夏允目不小心靠著沙發睡了過去,起來的時候,身體有些酸痛,眼裏都是血絲,衣服也皺巴巴的,看起來有些狼狽。
  只是,目光瞥見看見桌上動也沒動的蛋糕的時候,有些黯然。就連一邊餐桌上滿滿的菜肴也隱隱發出了異味,中間的一大碗雞湯上頭是一層油亮的油脂,看過去讓人反胃。
  夏允目等了一個晚上,賀泉也沒有回來。
  門鈴又響了一次,夏允目頓時回過神,急忙去開了門。
  夏允目以為那是賀泉,他忘了,賀泉應該是有鑰匙的。
  所以,當看清站在門前的人的時候,夏允目不自覺呆立,動也不動地,看過去有些傻氣。
  
  那是韓祺。
  
  戴了墨鏡,劉海染成了銀色,卻不讓人覺得突兀,配合那細緻的五官,有股讓人移不開眼的魅力。
  雖然只在雜誌和電視上瞧過幾次,夏允目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韓祺和賀泉,一樣耀眼。
  韓祺看著夏允目,慢慢摘下了墨鏡,瞳孔微縮,那是一張很漂亮的臉蛋,和賀泉一樣細緻好看,眉眼上挑,身材也很高挑,嘴角只要輕輕一勾,就能讓人眼紅心跳。
  韓祺雖然在微笑,夏允目卻覺得,韓祺並不是很高興。
  韓祺走了進去,越過了夏允目,然後慢慢地掃視了屋子,緩緩坐到了沙發上,似乎很熟悉。感覺上——韓祺才是這屋子的主人,夏允目反倒看起來更像外人。
  或許是,韓祺帶著一股氣質,和賀泉一樣的氣質。
  只不過,賀泉是溫和的,韓祺卻有些淩厲。
  韓祺勾著腿,看了眼餐桌,又瞄了桌上的蛋糕,突然笑了起來。夏允目微窘地給韓祺倒了一杯水,韓祺沒接,夏允目把水放到了桌上。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韓祺說:“你煮的?”夏允目微微一愣,順著韓祺的目光,才意識到韓祺指的是什麼,有些靦腆地點了點頭。
  韓祺擺了擺手,笑了笑,讓人感覺有些親切,“以前我們都不下廚,泉不喜歡油煙味。”
  夏允目頓了頓,交握的雙手微微收緊。
  韓祺又看了眼桌上的蛋糕,說:“泉的口味很獨特,但是,他最討厭巧克力。”夏允目呼吸一窒,臉色有些蒼白。
  韓祺站了起來,在屋子裏走了一圈,最後停在那白色的鋼琴面前。他臉上的笑容已經退了去,眼神有些迷離,慢慢地伸手撫摸那台白色鋼琴。夏允目也走到了韓祺身後,瞧見了韓祺手腕上的那塊表——很熟悉。
  那塊表,曾經在賀泉的車上見過,賀泉也曾經為了它,用冰冷的語氣對夏允目說過話。
  韓祺說:“你知道麼……?這一台是我們一起買的。”夏允目抬頭,韓祺在看著他,似乎在回憶什麼:“那時候我們剛剛在一起,我出了第一張專輯,用那一點錢,一起買的。”
  夏允目突然想起來,賀泉總會看著那一台鋼琴出神,卻一次也沒彈。
  賀泉的手指修長漂亮,仿佛是天生應該放在琴鍵上的。
  夏允目很容易滿足,他只想要和賀泉在一起。
  韓祺看了看周遭,又說:“泉是個很好的人,他很溫柔,也很體貼。”
  
  最後,目光定格在夏允目身上:“你不覺得……你很骯髒麼?”
  
  韓祺走後不久,賀泉就回來了。
  那時候,夏允目已經整理好了桌子,剛從外頭扔完了垃圾。
  夏允目對賀泉說:“生日快樂。”又將那放著手機的盒子捧到了賀泉面前。賀泉眼裏閃過驚訝,然後,有些蒼白、還有些……愧疚。
  他把手機收了下來,還帶夏允目出去吃了飯。
  賀泉答應帶夏允目去看電影,夏允目一直都很雀躍,原來鬱鬱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從頭到尾,一直挽著賀泉的手臂。
  電影播映的時候,賀泉的手機一直響,賀泉看了看,最後把手機關上。
  夏允目覺得,賀泉似乎有些晃神。
  他沒告訴賀泉,韓祺來過的事情。
  晚上的時候,賀泉靜靜摟著他。
  夏允目閉著眼睛。
  賀泉身上多了一股古龍水味兒。
  和韓祺,是一樣的。
  
  不是自己的,總歸,搶不過來。
  夏允目突然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韓祺要出新的專輯,賀泉是公司的音樂總監,似乎也跟著忙了起來,回家的次數比以往少了很多。
  夏允目一個人坐在餐桌前,心裏空蕩蕩的。
  開電視看的時候,總會無意間聽到一些消息。螢幕前,韓祺和賀泉站在一塊兒,似乎在為新專輯做宣傳,鎂光燈前,兩個人的互動很有默契,似乎,隱隱之間,能感受到一股曖昧。
  一個記者大膽地問出了兩個人之前決裂的消息,韓祺反問了一句:“你覺得呢?”之後,螢幕又轉到了前些時候賀泉的生日宴會上。
  夏允目呆了呆,原來賀泉辦了生日宴會……
  賀泉的生日宴會仿佛是業界內的盛會,只不過,鏡頭捕捉到了一個畫面——韓祺和賀泉接吻的畫面,雖然並不是很清晰,卻依舊看得出來。
  記者的問題很咄咄逼人,似乎是要帶出,兩人又複合的訊息。
  賀泉只是微微笑著,沒有多說什麼。
  仿佛,是在默認。
  夏允目關了電視,去煮了晚餐。
  依舊做了兩人份,等到了九點多,接了電話,確定賀泉今晚也不會回來,才動筷吃了點,剩下的,他會包起來放在冰櫃裏,隔天早上還能熱了吃。
  其實,賀泉對他還是很好。
  就算不回來,還是會撥一通電話告訴他,也會對他說:“晚上穿暖一些,最近天氣有些冷。”
  夏允目想,就像韓祺說的,賀泉是個很溫柔的人。
  他的溫柔,已經是一種習慣。
  
  秦家主宅有自己的廚師,秦藍去醫院前,奴役了廚師煮了好幾道小菜,又嚴格地吩咐了是給病人吃的,簡直把廚師當成了營養師使喚。
  醫院的伙食並不是很好,雖然感覺上很健康,實際卻沒有什麼營養。
  秦藍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不對勁了。
  但是,他看見夏允目的時候,胸口總是悶著一口氣。尤其,夏允目從床上看過來的時候,然後忙忙從床上坐起來,兩隻樹丫子般的手抖的很厲害,好像要折斷一樣。
  夏允目看見秦藍,總是很小心地點頭,用沙啞的聲音輕輕叫一聲:“秦、秦先生……”
  夏允目有些怕秦藍,這是無法避免的。秦藍也有些責任,畢竟,他也真的沒怎麼善待過夏允目,至少,從前除了在賀泉面前,是絕對沒給過好臉色的。
  再說,那時候賀泉走得很急,幾乎是把之後的事情都交代了秦藍。賀泉讓他跟夏允目說,那間房子已經登記在夏允目的名下,讓夏允目以後都住在那地方。
  秦藍那時候聽在耳裏,就有些氣憤,他總覺得賀泉這一次玩得太過,韓祺以前也鬧過彆扭,賀泉也總是哄著幾天,兩個人鬧得最凶的一次,賀泉也試過找了MB玩了一段時候,可之後為了韓祺也是斷得乾乾淨淨。
  他從來就不瞭解賀泉,但是,他曾經因為賀泉對韓祺的感情,而深深感動過。
  韓祺雖然不好,也很愛玩,卻是和賀泉最相配的人。秦藍一直都覺得,這兩個人就算吵吵鬧鬧,之後也會在一起。
  所以,當初賀泉剪了頭髮,幾乎是自暴自棄地和這個男妓上床的時候,秦藍依舊很樂觀。
  只是,後來就有些脫軌了。
  韓祺很會玩,外頭總惹了些其他的,賀泉脾氣雖然好,醋勁卻大,不只一次和韓祺鬧開。韓祺這一次的確有些過火,和一個吉他手打得火熱,兩個人還一起在賀泉面前摟摟抱抱。
  秦藍是局外人,看得明白。
  賀泉到底是個名人,甚至是當紅的韓祺也比不上。再說那時候,賀家老頭逼得緊,韓祺突然玩得過火,大概也是缺乏安全感。畢竟,賀泉太優秀,也太完美。韓祺總想做些什麼,感受自己對賀泉的重要性。
  只不過,韓祺自己似乎也不明白,所以才會鬧到後來,和賀泉說分手的事情。
  賀泉那一次傷得很重。
  秦藍也有些看不過眼。
  所以,他才會玩笑地指著角落的一個男孩說:“那一個每天晚上都來等你,看那模樣估計也是做那一行的,玩得起。”
  那一個男孩,就是夏允目。
  賀泉一開始,或許真的只是玩玩。至少,秦藍是這麼認為的。賀泉還不至於看上一個男妓。
  只是之後,賀泉突然和那個男妓走得很近,死黨還說過,很常瞧見他們兩個人走在一起。秦藍就覺得有些怪異了。後來,賀泉把夏允目帶到店裏,秦藍才真正的打量這個男孩。
  勉強說得上好看,不過也只是清秀,從頭到腳帶著一股窮酸氣,連韓祺的腳趾頭也比不上。
  秦藍勾了勾唇——不過,裝可憐倒是挺厲害的。
  他故意說了些什麼,提醒賀泉韓祺的事情,賀泉果然變了臉色。秦藍算了算時候,韓祺應該也鬧夠了。
  結果,他算錯了一步,賀泉和韓祺大吵了一架,那個男妓就乘虛而入。
  秦藍覺得,賀泉摔壞了腦袋。
  賀泉似乎真的要和韓祺玩完,弄得跟真的一樣,就算在他面前提到韓祺,臉色也沒變,和平常一樣笑笑而過。韓祺也發現到異狀了,連忙甩了那吉他手,質問秦藍賀泉的事情。
  秦藍也有些不快。
  賀泉似乎對那個男妓認真起來了。
  不過,也只是“似乎”。
  賀泉和韓祺出國的時候,秦藍心裏開心得很,他看不過夏允目那唯唯諾諾的樣子。他怕夏允目纏著賀泉,就對夏允目說:“賀泉出國了,你難道還好意思賴在這兒麼?”
  還好,夏允目還是挺識像的,秦藍的話不用說得太難聽。
  
  秦藍把食盒擺在夏允目面前,說:“我家廚子一流的,比館子還好,你試試看。”秦藍把筷子遞給了夏允目。
  夏允目的臉色已經比之前好了一些,接過筷子的手有些冰冷,秦藍皺了皺眉頭。夏允目低頭,吃了幾口,然後,又像是想起什麼地,回頭對秦藍說了一句:“謝謝……”
  如果是在從前,秦藍或許會覺得夏允目這是在裝可憐,只是現在,夏允目蒼白的身影,讓秦藍覺得很刺眼。
  秦藍還記得,他那天第一次來看夏允目的時候,夏允目的情況比現在還遭,臉白的跟紙張似的,可是,開口第一句話,問的就是賀泉的事情。
  他和死黨提起了這件事情,死黨驚呼一聲,說——這個男妓還挺長情的嘛!
  秦藍突然很想揍那死黨一拳。
  雖然,他從前也很常罵夏允目是男妓。
  夏允目吃得不多,似乎很容易勞累,醫生來驗了血壓,夏允目就又睡了下去。眼下有很深的暗影,身體也都是異形的腫塊,瘦得只剩下皮和骨頭似的。
  白血病,也不是不能醫的。
  雖然,末期是遲了一點,只要有好的醫生,還有適合的骨髓,生存率還是很高的。
  秦藍突然有些慶倖,院方當初給他撥了一通電話。
  要不然,夏允目或許就真的這樣死了。
  秦藍要離開的時候,又看了一眼夏允目。
  突然,他愣住。
  他瞧見,血絲緩緩從夏允目的鼻孔流下。
  豔紅的、駭人的。
  “醫生——醫生——!!”
  
  秦藍在醫院待了一個晚上。
  女朋友小芸來了電話,語氣有些不滿,秦藍脾氣沖,火氣一來,直接分了。電話那頭傳來女友驚叫的聲音,秦藍煩躁地關了電話。
  秦藍和醫生談了談,要請來權威給夏允目動手術不是問題,只是要找到適合的骨髓比較困難。
  秦藍問:“還能撐多久?”
  醫生的臉色有些難看,說:“秦先生,你聽我說,其實不用這麼悲觀,院裏的技術……”
  “我他媽的問你還能撐多久,你給我扯什麼東西!你——”
  秦藍突然止住了怒吼,他隔著鏡片,瞧見夏允目的手動了動。
  秦藍沖進病房,看見夏允目眼眸微睜,手無力地垂著,嘴裏似乎喃著什麼。秦藍連忙湊了過去,他本能地握住夏允目的手,他覺得——夏允目似乎在找著什麼。
  夏允目眼眸微微睜著,沒有焦距。
  唇輕輕喃著。
  秦藍看得明白,那是——賀先生、賀先生……
  
  夏允目沒有家人。
  秦藍看著資料,有些出神。
  夏允目的媽也是賣的,唯一的舅舅也不知道搬到了什麼地方。
  秦藍突然想起手下說的話——這個姓夏的,當初在那條街還頂有名的,聽說很能操,只不過後來巴上了凱子就不賣了。
  那個凱子,應該就是賀泉。
  秦藍嘲諷地笑了笑,點了根煙,外頭突然有人敲門,他說了一句“進來”,來的是一個中年女子,穿得很保守規矩,帶著書香氣。
  秦藍站了起來,和那女子握手,那人就是夏允目的中學老師。
  秦藍知道,這麼做是無謂的,但是,他迫切知道夏允目的所有事情。
  談起夏允目,那女老師還有些印象,之後,眼裏就染上了鄙夷。“那個孩子……好端端的,也不知道為什麼走了歪路。”
  秦藍挑了挑眉,女老師繼續說:“我還記得,那孩子成績不錯,如果繼續下去,還能保送重點高中,就是不明白,他為什麼考試不來,之後又和他媽一樣……”
  秦家和賀家的勢力都很大。
  秦家是地下龍頭,秦藍是秦佬唯一的孫兒,要查到當年發生了什麼事情,還是行的。
  所以,秦藍之後,又去了醫院。
  醫院的探病時間,對秦藍是無效的。
  
  夏允目還是昏昏沉沉的,醫生說了,他的情況很不好。
  秦藍看著夏允目。
  他其實沒什麼良心,他家族是幹那種事業的,秦藍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
  只是,他突然覺得難受。
  他想起了,那時候,賀泉出國,他讓夏允目離開,夏允目呆怔的神情。那時候,夏允目還圍著圍巾,桌上擺著簡單的飯菜,盛了兩碗飯。
  然後,夏允目又把屋子整理一遍,紅著眼眶。
  那時候,秦藍覺得,夏允目特能裝可憐。
  只是現在,他想起來,就突然說不出話來。
  夏允目是真心喜歡賀泉。
  夏允目明明知道,賀泉選了韓祺,扔下了他。
  要不是夏允目病得快死了,也不會被人送進醫院,也不會傳到他的耳朵裏。
  他去過夏允目住的地方,那地方環境髒亂得很,他不能想像,夏允目居然是在這一種地方長大。
  夏允目的屋子,秦藍讓人開了進去。
  裏頭都蒙上了灰。
  一張陳舊的沙發,一架老舊的難以想像的電視,還有一張床。
  秦藍看到,床頭擺放著一些東西。
  幾本發黃的課本,還有兩年前的雜誌。秦藍拿起來看了看,雜誌上有賀泉的報導,是兩年前賀泉和韓祺的破事。拿起來的時候,雜誌裏似乎夾了什麼東西也跟著掉了出來,秦藍皺眉,低頭正要撿起來。
  那是幾份剪報,依舊是賀泉。
  這些都很完好地放著,似乎是主人很珍惜的東西。
  剪報,有很多。
  有的是一年前的,或者是……應該是在夏允目離開賀泉的時候留著的。
  
  這一些,都是夏允目的寶貝。
  
  夏允目只能透過這樣,知道賀泉。
  賀泉在國外,依舊有在創作,很多人都說,他近期的一張鋼琴專輯,是為了病中的韓祺譜的。
  韓祺的憂鬱症也好了很多。
  上一次,韓祺還寄了郵件給他,說,賀泉跟他要去荷蘭結婚。
  那時候,秦藍覺得松了一口氣,也衷心祝福他們。
  賀泉和韓祺,終於有一個好結果。
  但是,現在,秦藍突然覺得很難受。
  他似乎可以看見,夏允目坐在床邊,一遍遍撫摸這些剪報的身影。
  就像他撫摸那一張已經被撕掉的照片一樣。
  
  夏允目愛著賀泉。
  這麼不堪地愛著賀泉。
  偷偷摸摸地、小心翼翼地愛著。
  從一開始,就沒有人願意祝福他。
  賀泉離開他,似乎是所有人樂見的事情。
  
  秦藍去醫院看夏允目。
  夏允目醒了過來,他的神智有些渙散,他說:“……賀、賀先生……聖、耶誕節的……能、能不能……一起…起…”
  賀泉離開的時候,四天后剛好是耶誕節。
  秦藍緊緊握著夏允目的手,“好、好——”他紅了眼眶,哽咽地說:“我們一起過,我買一個三層的蛋糕……你好起來,我們還能堆雪人。你堆過麼?我們可以坐纜車,到我家的度假村去,你要玩什麼都有。”
  “你不是很喜歡旋轉木馬麼?度假村的遊樂園還在建著,到了那個時候,你就能玩了。我們還能去滑雪,你一定不會,我教你,我教你,夏允目、允目……”
  
  秦藍不知道,那是一份怎麼樣的愧疚。
  他想照顧夏允目一輩子。
  
  骨髓找到了。
  秦藍低聲下氣地對那個主治醫生求了幾遍,醫生還是告訴他——
  手術卻又不一定成功,拖得太久了。
  再過幾天,就是夏允目動手術的日子。夏允目已經轉到了隔菌病房裏。
  秦藍木然地看著手機。
  
  他很自私。
  他想獨佔。
  
  但是,他怕,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他怕……他真的怕……
  要是這一次錯過了,夏允目就真的要遺憾地走了。
  秦藍一手支著額,含淚地按下了撥通鍵。
  
  時間很長。
  秦藍覺得好像過了半個世紀那樣久。
  之後,電話傳來了那久遠的聲音——
  
  “喂,阿藍麼……?”

8
  
  賀泉有兩個星期沒回到家,大約是半個月的時間。
  賀泉有給夏允目來了電話,不過都只是說了幾句,就匆匆掛了。電視上說,韓祺這一次的專輯要去巴黎取景,那是皇城音樂公司的年度大碟,賀泉是音樂總監,自然也要跟過去。
  夏允目並不喜歡看電視。
  但是,也只有透過這樣,他才能看到賀泉。
  賀泉的頭髮又留到了和原來是見到的長度差不多,螢幕上正好顯示著巴黎的教堂,賀泉和韓祺站在一塊兒,低頭似乎正在指導韓祺什麼。韓祺看過去很認真,偶爾抬頭對著螢幕俏皮地微笑,這時候賀泉就會皺眉,說了幾句,但是嘴角卻是微微勾著。
  眼裏,有些無奈,有些寵溺。
  那眼神,和看著夏允目的時候的眼神,並不一樣。
  夏允目靜靜看著,突然……有一點點地羡慕。
  他不討厭韓祺。
  賀泉本來就是韓祺的。
  韓祺那麼說他,其實也沒有錯。
  他是男妓,他也覺得自己很骯髒。所以,看見乾淨耀眼的賀泉時,才會忍不住貼上去。
  賀泉是應該選韓祺的。
  “嗶——”廚房裏傳來聲音,夏允目急忙關了電視,跑進廚房裏。
  當他盛兩碗飯的時候,不禁一愣,卻還是把飯放在餐桌上。然後,坐到沙發上,看著大門——夏允目想,或許,它會突然打開也說不定……
  或許,賀泉待會兒就會回來了也說不定……
  或許……
  或許……
  
  夏允目也知道,自己很不要臉。
  賀泉似乎已經在很委婉地告訴他——他們之間,已經夠了。
  夏允目和賀泉在一起,也不過三、四個月。但是,賀泉和韓祺一起,過了五年。
  其實,早在賀泉慢慢疏遠他的時候,他就應該離開這一間房子。
  但是,他還是抱著一絲希望。
  所以,他還是賴在這一個地方。
  賀泉總有一天要回來的。
  到時候,讓賀泉親自對他說也好……
  這樣,至少還能再就近看賀泉一眼。或許,賀泉還會願意對他微笑。
  其實,夏允目只是想乞求……
  在賀泉身邊,多留一分鐘。
  
  夏允目看著鏡中的自己。
  除了下賤、骯髒、不要臉之外……
  他似乎再也找不到其他的,形容現在的自己。
  
  輕輕地打開大門,由細縫兒看到賀泉的時候,夏允目呆愣在外頭。
  賀泉正在把玩著夏允目送給他的手機,嘴角輕輕勾著,按了按,卻又關上,然後又打開。
  夏允目想起,在酒吧第一次見到賀泉的時候,賀泉也是這樣。
  微笑著,看著手機。
  夏允目覺得——很刺眼。
  賀泉……在等韓祺的電話麼?
  夏允目手上拿著菜籃子,剛才在菜場擠得厲害,長褲還沾了污水,身上有著一點腥味,頭髮也有些蓬鬆。
  看過去有些狼狽。
  夏允目想——賀泉可能只是來拿些東西,一會兒就要走了。賀泉在等韓祺,如果現在撞見他,一定會很為難。
  一定會……很為難。
  夏允目突然覺得,賀泉可能在之前也回來過幾次……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拿了東西,離開。
  平常這時候,夏允目還會去逛逛超市。只是今天,附近的超市剛好關門。
  賀泉,並不想看見他。
  夏允目的手腳,漸漸冰涼。慢慢地把門帶上,很輕很輕……
  
  夏允目在街上走著。
  中央的街市,有一棵很大的聖誕樹。
  路上走過很多家庭、情侶……雀躍的、歡樂的,夏允目似乎感染到了那一種氣息,也不禁微微笑了起來。
  小時候,夏允目的媽也和他過了一次耶誕節。那天,他媽給他買了一包糖果袋,還帶他去了街上,牽著他的手。夏允目的媽指著那一棵聖誕樹說——我和他,就是在那裏遇見的。
  夏允目還記得,那紅色的指甲,還有那雙眼。
  夏允目的媽又說——他對我很好,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好的人。
  後來,那個女人死之前,對他說——他結婚的時候……我還偷偷去了……
  她說——他們把我趕出來,他連讓我看看他的新娘子都不願意,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他嫌我是賣的,他嫌我髒,怕我弄髒他老婆的眼……
  那雙眼,從始至終都沒有流下眼淚,但是夏允目知道,她在哭。
  突然,有一個人摟過夏允目的肩膀,夏允目嚇了一跳,還沒抬頭,就見一隻手拿著幾張鈔票對著他,一把猥褻的聲音,說:“一個晚上,夠不夠?”
  夏允目突然覺得很難堪。
  他抬起頭,眼前是一個中年男子,體型有些胖,一雙眼直直上下打量著他,又說:“這一些你先拿著,我們到那邊去,舒服了我再給你。”那人揉著夏允目的肩膀,夏允目慘白著一張臉,用力地踢了那人一腳。
  那人慘叫一聲,夏允目連忙抓起菜籃子就要跑,那人反應也快,拽過夏允目的肩頭,用力地摑了一掌。夏允目有些暈眩地晃了晃,旁邊的路人也觀望過來,那人面上掛不住,罵了一聲:“媽的求老子操你,去找別人去!晦氣!”
  夏允目摸著發腫的臉,嘴角破了,出了血。他慢慢抬眼,就瞧見周圍幾雙眼睛似有似無地盯著他。
  夏允目低下頭,眼眶很紅,抓著菜籃子的手不斷發抖。
  
  夏允目回去的時候,屋子裏已經沒有賀泉的蹤影。
  夏允目想——賀泉還是走了。
  夏允目拿出了醫藥箱裏面的藥酒,擦臉。
  屋子裏很冷。
  夏允目去開了暖氣,然後坐到了賀泉不久前坐的地方。
  夏允目抖了抖,慢慢蜷縮在一起。
  把頭,靠在沙發上……
  就好像靠在賀泉的肩膀上。
  突然……很想他。
  夏允目哽咽著,掏著褲袋,卻沒找到他的手機。
  或許,是掉了。
  那一個,寄託著他的夢的手機,掉了。
  
  夏允目看著屋子。
  他覺得,賀泉……再也不會回來了。
  
  韓祺的專輯早在一個星期前,正式發行。
  然而,似乎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韓祺出了事,具體沒人知道,很多人都說——韓祺自殺不成,得了憂鬱症。消息雖然被音樂公司封鎖了,卻還是流出了一些,有人說——韓祺表現不如之前,銷量下跌,再加上之前的負面新聞,公司有意冷藏;有人說——因為賀董事長明言讓賀泉和韓祺分開……
  也有人說——賀泉有了其他的情人。
  這一點,不攻自破。
  因為,賀泉辭了公司的職務,毅然決定陪韓祺到美國治療。
  夏允目睡了三天,他有些病了,一直到第四天,他暈乎乎地打開電視,才知道……
  期間,屋子裏的電話似乎有響,夏允目也不確定,他那時正在房間裏躺著。
  或許,那是他的幻覺。
  他總夢見賀泉。
  但是,夏允目沒想到,短短的幾天,他已經錯過了賀泉。
  一切,都來得太快。
  當夏允目回神的時候,門鈴剛好響起。
  
  賀、賀先生——
  夏允目急急跑上前,去開了門。
  
  不是賀泉。
  秦藍穿著一身的休閒服,臉色很不好。
  “藍、藍哥……?”夏允目頓了頓,秦藍皺了皺眉頭,“我什麼時候和你這麼熟了?”
  夏允目一愣,點了點頭,小聲喚道:“秦先生……”
  秦藍斜眼看了看屋子裏頭,眉頭一直皺著,轉頭看著夏允目。夏允目有些怕秦藍,秦藍的眼神總帶著一股狠勁兒,再說,那眼裏明顯的厭惡,比韓祺的更加露骨。
  “你東西還沒收拾麼?”
  夏允目揪了揪手指,還沒開口,秦藍不耐煩地瞟了一眼:“賀泉都離開了,你還好意思賴在這裏麼?”
  我……
  夏允目說不出話。
  他還發著低燒,暈乎乎地,但是,眼前的這一切,太真。
  
  夏允目看了眼屋子。
  他睡了三天,都沒好好整理。
  夏允目去拿了掃帚、抹布……又把屋子徹底地、重新地整理過一遍。
  他看著那相框。
  賀泉和夏允目,唯一的一張照片。
  夏允目突然想起來,當初賀泉把韓祺和他全部的照片都扔了——
  “我能不能,拿走一樣東西……?”
  秦藍坐在沙發上,皺眉靜了一會兒,然後點頭。
  夏允目感激地笑了笑,走到相框那裏,小心地把照片拿了出來,然後,寶貝地拿在手中。
  以後賀泉和韓祺回來之後,這張照片就是他們不要的東西。
  
  那麼……
  能不能送給他……
  
  夏允目回到了原來的家。
  後來,他去了銀行,帳戶裏頭多出了很多錢。
  夏允目拿出了自己存的錢,不多,用一些買了回鄉的車票。
  剩下的錢,夏允目沒動。
  鄉下有了一些小發展,地上也鋪了柏油路。夏允目一步步走著,鄉里的人都認不出他,有些還會對他笑一笑。
  夏允目覺得窩心。
  他去了老家。
  夏允目有些緊張地拍了拍門,然後裏頭傳來一聲“來了”。聲音有些陌生,夏允目還以為那是舅母的聲音。只是,門打開的時候,站著的是一個陌生的嬸子。
  夏允目頓了頓。
  原來,舅舅一家,很早以前,就已經搬了。
  
  夏允目去買了一些水果,還有一隻雞。
  他去看了走了很多年的外公外婆,還有媽媽。
  夏允目的媽也葬在家鄉里,是他和他媽的朋友們操辦的。夏允目自作主張地把她帶回這個地方。
  其實,他覺得,他媽媽也喜歡這個地方。
  以前,那女人有時候也會和他說家鄉里的事情——阿發嫂的雞被誰家的狗偷吃了、一群孩子們下田裏玩鬧、王叔的果園裏的果子最好吃……
  夏允目只是聽,他覺得,只有那一個時候,她是有點快樂的。
  夏允目掃了墳,拜祭了外公外婆,又走了幾條路,去他媽的墳墓。
  很簡單的墳。
  照片裏的女人,還有些年輕,綁著一個馬尾,嘴角微微養著,感覺很清純,一雙眼裏,透著一股堅毅。
  那是他媽年少時候的照片。
  夏允目找了很久,才找到的。
  夏允目坐著,對著照片,輕輕說——我也遇到一個,對我很好很好的人。
  他說——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麼好過。
  夏允目靜了靜。
  良久,他又開口,喚了一聲——媽媽。
  
  媽媽,賀先生……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媽媽,賀先生沒有嫌棄我,他給了我很舒服的家,還帶我去了遊樂場。
  媽媽,我想和賀先生一起……
  
  我……
  真的想和賀先生在一起。
  真的很想。
  很想……
  
  夏允目把剩下的錢,給了鄉里頭一戶人家——那是夏允目的媽口中很常提到的王叔一家,王叔已經很老了,還有幾個孫子。
  王叔正在抱著孫子,瞧見夏允目的時候,還眯了眯眼,把老花眼鏡給戴了上去。夏允目有些局促,王叔卻笑了起來,招呼著夏允目,說:“來來來,這不是阿秀麼?”
  夏雲秀。
  那是夏允目的媽的名字。
  王叔已經有些分不清了。夏允目遇到了王叔的媳婦兒,還留在他們家,吃了晚飯。
  王叔一家對他很好,王叔還不斷拉著他的手,說:“阿秀啊,阿叔後面水果都熟啦,拿一點回家給阿母阿爸吃啊……”
  王叔的兒子對夏允目說:“阿秀是阿爸認的幹女兒,阿秀後來……變成那樣……”夏允目點了點頭,王叔的兒子又說:“阿秀已經……阿爸也不知道,我們都不敢和他說。他現在,最記得的就是阿秀了……”
  夏允目聽著,有些難受。
  有人記著,總是好的。
  夏允目在那裏過了一夜,隔天很早就起來離開了。走之前,他拜託了王叔兒子,能每年去給他外公外婆還有媽媽掃墓,還留了錢。王叔的兒子媳婦兒原來還不肯收錢,但是夏允目說:“小修快念書了吧,這點錢給他們買文具。”兩夫婦互相看了眼,才把錢收了。
  鄉下人,過得辛苦。
  夏允目走的時候,後面突然有一把老邁的聲音叫住了他:“阿秀!阿秀啊!”王叔追著他,手裏還拿著一個袋子,裏頭裝了很多新鮮的水果。
  他握住夏允目的手:“阿秀,這帶回去吃,別全部給阿弟了,留一點給自己。阿秀……王叔知道妳辛苦,好好念書,以後去外頭,啊?”
  王叔笑呵呵地說。
  一邊拍著夏允目的手。
  夏允目點了點頭,儘量笑著,眼睛很紅。
  
  夏允目從背包裏,拿出了藥。
  他最近,身體不是很好。
  夏允目還住在那老單位裏,他找了一些零工來做,日子過得還好。
  只是,他頭暈發燒的次數多了起來,整張臉有些蠟黃,身子也無故消瘦。
  那時候,賀泉已經離開半年多,夏允目已經沒有這麼難受。
  偶爾,睜開眼睛,看見老舊的房子,夏允目會覺得——那一切,是夢。
  但是,他還是,會想起賀泉。
  關於賀泉的消息並不多,偶爾,卻還是能從報紙或者雜誌上看見。
  夏允目都會買了,帶回家,然後剪下來,和照片、還有從前的雜誌以及舊課本放在一起。
  有時候睡前,夏允目會看著那一些,靜靜地撫摸。
  那一張遊樂園的照片,夏允目時時帶在身上。
  這讓他覺得,其實,賀泉從來沒有和他分開過。
  
  或許,賀泉待會兒就會從後面摟過他……就像在屋子裏的時候。
  
  夏允目接了一個工地的工作。
  其實,他身形瘦小,要不是工資拿的比別人低,工頭還不願意請他。
  開工的第一天,夏允目就出了事。
  有杆子從高處砸了下來,砸中夏允目的腿。
  夏允目被送進了附近的醫院。
  夏允目昏迷了很久。
  醒來的時候,旁邊只有醫生和醫護人員站著。醫生的神色很凝重,夏允目能說話的時候,模模糊糊地應了幾句。
  醫生問:“你還有其他的家屬麼?”
  夏允目沉靜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他覺得,很不踏實,醫生似乎要告訴他什麼。
  但是,他們沒說,只讓他休息。
  他在醫院休養了一些時候,公司原來是不願負擔這個責任的,不知道為什麼,有人捐了一些款項,夏允目才能好好休養。
  後來,醫生告知夏允目,讓他轉到市區中央醫院。
  
  那時候,夏允目才知道,他得了白血病。
  
  夏允目在醫院待了將近一年,幾乎沒什麼人來探望過他。
  所以,看見秦藍的時候,夏允目微微一愣。
  但是,他也有些高興。
  他動了動唇,秦藍很快就會意過來,說:“賀泉現在過得很好。”
  夏允目慢慢地點了點頭。
  他知道。
  秦藍似乎還是很討厭他,皺著眉頭,看過去很不高興。
  夏允目有些害怕。
  他知道,他現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秦藍一定更討厭。
  後來,秦藍說:“賀泉會和韓祺在荷蘭結婚。”
  
  結婚……
  一直到秦藍離開,夏允目還是沒有回神。
  夏允目看著窗外,一堵白色的牆。
  他……
  
  賀、賀先生……
  賀先生……
  賀先生……
  賀……
  
  秦藍根本無法預料到,會是這樣的情況。
  賀泉回來了。
  坐了私人飛機,一個晚上的時間,就回國了。
  所以,當賀泉風塵僕僕,狼狽地快步走到他面前的時候,秦藍根本無法思考過來。
  那樣子的賀泉,他從來麼有見過。
  賀泉在國外兩年,幾乎沒什麼變化,看過去卻有些瘦了。
  秦藍記得,賀泉的眼神從來都是溫和的,就算當初韓祺不斷背叛賀泉,賀泉也不曾露出那種模樣。
  賀泉直直走了過來,卻是一把抓起秦藍的領子,狠狠地往秦藍揮了一拳。
  賀泉的眼神很兇狠,眼眶泛紅,就像曾經哭過一樣,秦藍被打倒在地,賀泉卻又把他拉了起來,吼道:“混帳!我不是讓你好好照顧他麼——!你說了什麼!這兩年你又做了什麼——!!”
  秦藍咳著,不發一語,卻狠狠地推開了賀泉,沉聲說道:“我知道,我有錯。”他頓了頓,抬眼看著賀泉,說:“賀泉,我讓你打,是因為我沒遵守承諾,但是,你自己明白,最沒資格打我的人,就是你!”
  秦藍瞪著賀泉,保安和醫護人員都沖了進來,卻又不敢真的上前來攔。
  不論哪一個,他們都惹不起。
  賀泉喘著氣,轉頭就沖著醫生道:“他在哪里?”被點名的醫生還沒回神,賀泉就大步走了過來,晃著他:“小夏在哪里!你他媽的給我說啊——!”粗暴的賀泉,讓人卻步,或許,是因為賀泉的形象太完美,這樣的賀泉,讓人無法想像。
  秦藍吸了口氣,說:“允目近期要動手術……”
  賀泉頓住。
  秦藍別過眼,啞聲道:“手術……不一定成功。機、機率,並沒有很高……”
  
  賀泉愣愣地看著秦藍。
  似乎,失了魂魄一樣。
  秦藍哽咽,說了一句:“表哥,我也不想的……我真的、真的不想的……我之前不是故意要騙你……”
  秦藍是賀泉的親表弟,雖然賀泉大秦藍五、六歲,兩個人關係依舊從小就很好。秦藍很少叫賀泉表哥,之前一次,是在秦藍的媽走了的時候。
  秦藍說:“表哥……夏允目、允目一直都在等你……他……”
  秦藍看著賀泉。
  
  賀泉走了過來,越過秦藍。
  突然,賀泉靠著牆,差點兒向前傾去,秦藍連忙上去一把扶住賀泉,醫護人員急忙趕了上來。
  賀泉像是沒了主張一樣,一手,慢慢地掩住嘴,另一手,揪著發絲。
  眼睛睜著。
  一滴滴地水珠,從眼眶落下。
  從嘴裏,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
  像是悲鳴。
  
  那天晚上,賀泉好容易才忙完。
  他幫韓祺造勢、宣傳,忙得幾乎沒合眼,只有在聽到那聲音的時候,才能有些舒緩。
  不管再忙,他總要給那人一通電話。
  聽聽他的聲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對於韓祺,他不是沒有掙扎。
  但是,他想起了那個人的笑容,靦腆的、羞澀的、溫和的……
  等他回神的時候,他發現,韓祺的笑容,已經不能再讓他心痛。
  他對韓祺說:“我們……一輩子都是朋友。”
  錯過了。就很難再回去了。
  他知道,韓祺的臉色很難看,他心裏也覺得難受,但是……那一種難受,已經和從前的不一樣了。
  原來……放下,他也是做得到的。
  他瞭解韓祺的個性,卻不明白韓祺的想法。
  他和公司請了一個月的假,還買了巴厘島的飛機票,他打算和那人一起渡過一個充滿夏天氣息的耶誕節。
  夏天……
  夏……
  小夏……
  
  他急不急待地回去。
  但是,他回去得早,那人或許還在忙著買菜。
  以前,他和韓祺在一起的時候,韓祺和他一樣忙,幾乎沒什麼時間在家裏吃。再說,韓祺性子倔,要入廚房,也是他乖乖走進去。
  恰好,他什麼都會,就是不會煮飯。
  所以,他從前都不知道,原來,能和在意的人,在餐桌上一起吃飯,是這麼樣的一種感受。
  他拿出了那人送的電話。
  想撥電話給他……卻又想給他驚喜。
  他的耐性一直以來都很好。
  他看著腕表,想著……看到那人的時候,給他一個擁抱,還有一個吻。
  一直到,等得有些晚了。
  他撥了幾次電話,幾次不通、後來就是直接關機了。
  他有些不安。
  他在想——小夏生氣了……?
  然後,他笑了笑,要是能看見那人生氣的模樣,也是一種新的發現。他的心裏,又重新燃起了期待。
  他的另一台手機響起。
  他微微皺起眉頭,或許——該把這一隻手機關起來。接下來,他要好好享受他的假期。
  
  “喂喂——!總監!總監!韓、韓祺他、他——他割腕了!”

9
  
  公司盡全力封鎖了消息,至少在事發的之後,賀泉第一時間趕到醫院的時候,沒有瞧見圍堵在大門前的媒體,或者令人窒息的攝像鏡頭。
  賀泉在車上的時候,韓祺的經紀人又來了幾通的電話,女經紀人一向睿智冷靜,卻在後來哽咽地說:“總監,韓祺他是愛玩了點,但是,總監你難道還不明白麼,韓祺就只愛你一個人。”
  賀泉的雙手微微顫抖,只能不斷地吩咐司機開快一些,側頭看著車窗外。
  賀泉還記得,第一次遇見韓祺的時候。
  當時賀泉剛剛回國,雖然在音樂藝術界已經相當聞名,也頻繁出現在各大藝術音樂雜誌的封面,卻幾乎不曾接觸過東方流行音樂,操著一口不甚流利的中文,在賀老董的執意之下,加入皇城。
  那時候的賀泉還很年輕,也很有才華,但是在公司裏面,所有人本能地排斥這一個隻喝過洋水的年輕少東。尤其,在賀泉當著許多人的面前,否定了那時候的作為皇城音樂總監的李恒宇。
  賀泉在皇城音樂的地位,幾乎處於穀底。
  然而,也是在這時候,賀泉帶回了在地下樂團當副唱的韓祺。說著一口怪腔調中文、斯斯文文的賀泉,和一身刺青、滿嘴粗話的韓祺站在一起,怪異得讓人發笑。
  只是,也沒有人會預料到,韓祺第一張專輯,短時間內,登上了各大音樂的排行榜,銷售在一時間,破了十萬大關。這一張專輯,是由賀泉自費,又親自督導監製的。
  韓祺在一夜之間爆紅,賀泉也在得了年度音樂大獎之後,坐上了音樂總監的職位。
  在那時候,卻也流傳了許多流言蜚語——韓祺是靠身體,傍上了賀泉。賀泉遇到韓祺之前,在國外也有過很多情人,難免會有人這麼想。
  那個時候,“同性戀”這個名詞,依舊是個禁忌。韓祺的星路迎來了極大的阻礙。
  記者會上,面對所有難以直視的目光,韓祺才剛出道,根本應付不了局面,就在他幾乎要退卻的時候,賀泉從外頭闖了進去,一手拽住了韓祺,又將主持人的麥克風一把搶了過來——其實,賀泉遠遠不如表像那般地溫和平靜,他的舉止永遠讓人覺得意外瘋狂。
  “只有韓祺能唱出我的音樂。”
  賀泉緊緊握著韓祺的手,用簡單的一句話,說明了所有。
  事情似乎平靜下來,隨著韓祺的第二章專輯面世,銷量破百萬,登上銷量榜首之後,賀泉和韓祺一同出現在螢幕前的次數,越來越多。
  之後,幾乎所有人都認可了這一對。
  但是,也在韓祺的事業登上巔峰的時刻,韓祺和公司的一個女模特上了床。
  
  賀泉走進醫院,女經紀人一見到賀泉,就像是見到救命稻草一樣地急急拉住賀泉,交待了始末,再說到韓祺渾身是血地坐在浴缸旁邊的時候,還是有些後怕地哭了出來,一邊的助手趕忙上前安慰,又對賀泉說:“總監,醫生剛剛出來了,說是沒事了,總、總監,韓祺、韓祺他……”
  賀泉煩躁地拍了拍助理的肩,低聲交待了其他的事情,又吩咐她送經紀人回家,就走入了病房。
  從賀泉的住所趕到醫院,需要一小時多的車程。當賀泉走進病房的時候,剛好瞧見一個護士狼狽地躲著從地上坐起來,旁邊是翻倒的點滴架,還有玻璃碎片,有些狼藉。
  賀泉抬頭的時候,正好對上韓祺的目光。
  那張好看俊秀的臉蛋毫無血色,就連唇也是一片慘白。韓祺瞧見站在門邊的賀泉,嘴角微微勾了起來,有些戲謔,就像鏡頭前的韓祺,調皮中,帶著讓人難以抗拒的魅力——那是賀泉很熟悉的表情,熟悉得曾經……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描繪出來的神色。
  那是……曾經。
  那一抹笑,賀泉也在那些時候見過。
  那些時候——韓祺在外頭玩瘋的時候。
  賀泉開始熟悉這一抹笑容,是在韓祺和那女模特走進旅館,讓狗仔拍到照片,登上娛樂頭條的時候。那時候,賀泉剛出席了國外的一場鋼琴演奏會,一回國就瞧見一堆狗仔拿著照相機堵在機場,張揚地拿著照片逼問著他。
  事後,賀泉除了公事上,第一次板著臉,對著韓祺。
  韓祺卻揚起了這一抹戲謔的微笑。
  就像是惡作劇的孩子一樣。
  韓祺勾住賀泉的脖子,輕聲道:“我好容易才拿到兩個星期的假期,你不陪我,硬是要去那個什麼演奏會……”
  “我都說過了,我會讓你後悔的。”
  後來,這件事賀泉為韓祺擺平,只不過,韓祺似乎玩上了癮,或者,他喜歡瞧見賀泉那無懈可擊的笑容,消失在臉上的時候。
  只要賀泉一稍微移開眼,韓祺轉眼就會搭上別人。賀泉曾經也萬分失望過,但是,韓祺曾經給賀泉的感動,太多、也太深刻。賀泉永遠也不會忘記,韓祺每天翻著字典,一字一字地矯正他的中文發音。還有,在一個音樂發表會上,在外頭站著等他等了將近六個鐘頭。
  賀泉給過韓祺太多機會。
  一直到那一次,滿城皆知,韓祺和一個吉他手好上了。這事韓祺太高調,就連在賀泉面前,也大膽地摟著那妖媚的少年。賀泉再也忍不住質問韓祺的時候,韓祺也是那般戲謔地笑著,卻說:“你以為誰害我變成同性戀的?賀大總監。”
  也是在那之後,賀泉找上了夏允目。
  
  賀泉走到了病床邊,驀地聽見韓祺冷笑一聲,卻是對著那一邊站著的女護士,“妳還站在那裏幹什麼,要看熱鬧?還是通知記者?”這護士年齡還小,被韓祺冷聲這麼一說,局促地站著,目光不安地望向賀泉。
  賀泉正要讓那小護士離開,瞧見那護士低頭的模樣,卻微微一愣,腦中霍地閃過一個身影,不由得下意識地放柔聲音,硬是揚起微笑道:“妳先出去吧,給妳添麻煩了。”
  小護士如蒙大赦,感激地沖賀泉點了點頭,抱住檔就要走出去。霍地,韓祺居然拿起了一邊的杯子,狠狠地往那護士扔去。護士嚇了一跳,好在韓祺是個傷患,手腳無力,根本扔不遠,賀泉連忙拽住韓祺,不免低喝道:“你夠了!”
  “妳還不快給我滾出去!妳滾啊!去外面說啊!叫記者來!我還不怕你們!妳再裝可憐啊!”韓祺發瘋似地沖著那護士大吼,護士嚇白了臉,哭著跑了出去。賀泉緊緊抓住韓祺,末了終於難忍地發了脾氣,吼道:“韓祺你夠了沒有!”
  賀泉只吼過韓祺兩次。
  第一次,是在韓祺對他說分手的時候——也是那時候,夏允目慢慢地走進了賀泉的世界;第二次,就是在這時候。
  
  韓祺突然笑了出來,輕聲喚道:“泉。”笑意越盛,“我知道,你就喜歡那樣的,可憐兮兮的模樣。”
  賀泉不發一語,韓祺冷笑一聲,對著賀泉,高高地揚起雙手。
  繃帶,透著駭人的暗紅。
  賀泉微微一顫。
  韓祺低笑了幾聲,“放心,死不了的。我哪里真的敢死了?”
  賀泉皺起了眉頭,正要開口,韓祺卻又說:“你看……泉,你選的是我。”
  賀泉說:“你出事了。”韓祺說:“不是的,你選的是我。泉,你愛的是我。”
  賀泉別過眼,說:“你該休息了。其他的事你不用當心,我會安排好的。”
  
  “賀泉,你真的喜歡那個男妓?”
  賀泉說:“小夏不是男妓。”
  
  韓祺看著賀泉,賀泉像個朋友似地拍了拍韓祺的肩頭,說:“你好好休息,我會在這裏陪你。”
  韓祺茫然地抬頭,拽住了賀泉的手,才睡了去。
  韓祺得了憂鬱症。
  事情還是鬧開來了,和公司的合約剛好到期,賀老董停止了合約,又下令封殺韓祺,韓祺的星路,算是真的毀了。
  賀泉麻木地按著按鍵,卻依舊聽不到那一把嗓音……
  賀泉那時根本無法抽身,公司的事情,韓祺的糾纏,他幾乎都沒合過眼,精神也已經到了極限,只能找了秦藍,拜託秦藍去瞧瞧夏允目。
  秦藍,是賀泉唯一能夠信任的人。
  賀泉並不想讓夏允目受到外界媒體的干擾,他在竭盡所能地建造了一個與外界隔絕的地方。
  那裏頭,藏著他愛的人。
  秦藍和他一樣生長在國外,比他早回國幾年,感情卻一直很好。秦藍雖然很輕佻,卻很能做事,也是秦老將來的接班人,裏裏外外,道上的人都得謙讓幾分。奇怪的是,這樣的秦藍,恰恰卻粘賀泉粘得緊。
  賀泉等著秦藍的消息,不敢合眼。
  他又拿出了夏允目送的電話,放在手中把玩,嘴角不由自主地勾了起來,手機一打開,畫面是夏允目的睡顏。
  夏允目睡著的時候,會本能地去貼住溫暖的熱源,然後七手八腳地纏住,還會舒服地嚶嚀一聲。
  賀泉出神地看著,撫了撫頁面上的夏允目。
  “這手機真好看。”
  韓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睜開了眼,神色很溫和,似乎已經平靜許多。韓祺又說:“挺有品位的。很好看。”
  賀泉微微一笑。
  感覺,就像在稱讚夏允目一樣。這讓賀泉有些開心地“嗯”了一聲,就好像是自己被誇讚似的。
  韓祺淡笑著伸手,說:“給我看看,以後也買個一樣的……”
  賀泉的笑容止住,下意識地握緊了手機,韓祺卻猛地一把襲來,拽過手機,兇狠地將那新穎的手機往地上扔了去。
  
  “你——!”
  賀泉睜大了眼,一手抓住韓祺,卻見他低笑了起來。
  就像,瘋子一樣。
  
  賀泉說:“為什麼你要這樣?”韓祺偏頭看著那地上的殘骸。
  賀泉的另一台手機響了起來,是秦藍撥了過來,賀泉不自覺一笑,連忙接了手機。
  但是,賀泉沒有等到他希望的聲音。
  秦藍說:“夏允目不知道哪兒去了,哈!可能是睡在了別的男人那裏。”
  賀泉頓了頓,說:“不會的。”
  秦藍“切”了一聲,說:“賀泉,你以為那傢伙是清純少年啊?開什麼玩笑,那傢伙騷得很,你去那條街問問,那男妓出名的很。可能是看你不在,出去賺外快了,犯賤。”
  賀泉揉了揉發疼的眼。
  他說:“不會的,小夏不會的。”
  秦藍靜了靜,然後說:“賀泉,韓祺就算再不好,好歹也是真心的……那夏允目擺明瞭是裝可憐,他不值的。”
  賀泉不再說話。
  秦藍又說了幾句,覺得沒趣,就也掛了電話。
  
  後來的兩天,賀泉撥了無數次的電話。
  他幾乎要扔下所有雜亂的事情,直接去找夏允目。
  他不願意相信秦藍說的話。
  就像當初所有人告訴他,韓祺和那個女模特走得很近,他一點也不相信。
  賀泉的夢裏,夢見了不久前的事情。
  那忙碌的背影,燙傷的手,還有有些傻氣的微笑。
  夏允目一直都叫他“賀先生”。
  後來,他摟著夏允目,坐在沙發上,試著做一些思想輔導。夏允目聽了一下午,到最後一開口,還是那一句——『賀、賀先生,晚餐……有要吃什麼麼?』
  賀泉翹著腿,玩笑地勾住夏允目的下巴,說:『吃你。』
  夏允目愣了愣。
  然後慌張地低下頭,小聲說了一句:『“我、我、我去洗、洗澡……』
  賀泉驀地一把摟了上去,無奈地放在懷裏揉了揉。
  
  夏……
  『您撥的電話暫時無法接聽,請在‘嗶’的一聲之後留下您的留言。』
  小夏……
  『夏允目不知道哪兒去了,哈!可能是睡在了別的男人那裏。』
  小、小夏……
  
  賀泉替韓祺安排去美國的療程,也請了權威。
  韓祺走前的前天,臉色一直很蒼白。
  賀泉看在眼裏,卻已經不會像從前那樣,將韓祺摟在懷裏。
  付諸了五年的感情,最後剩下的也只有悵然。
  賀泉要回公司的辦最後的手續時,韓祺拉住賀泉的手,卻不說一句話,只緩緩地將頭深深地埋入賀泉的掌中。
  賀泉微微一頓,手掌感受到一股濕意。
  
  『我們在一起吧。』
  “我錯了。”
  『名字。』
  “泉,我知道我錯了。”
  『車上,那塊表,我買回來。要多少錢,你才還給我?』
  “我真的知道錯了……”
  『我們重新開始,好麼?』
  “泉,我……”
  
  “泉……我愛你。”
  “泉……你不要走,你不要喜歡別人……”
  
  那個大男孩雙手還捧著碗,手掌微微燙紅。
  愣愣地看著他。
  然後,有水滴從那雙灰褐色的眸子滑落。
  那瘦小的身影輕輕顫著,卻一直點頭。
  堅定地、讓人心疼地……一下又一下。
  
  他選了韓祺。
  
  走前,他又撥了電話,最後還是拜託秦藍——替他,好好照顧夏允目。
  秦藍連忙應聲,去機場送了他。
  等他安頓好了之後,問起秦藍夏允目的事情,秦藍卻告訴他——“那個男妓早就巴上了別人,你還想著做什麼?”
  秦藍的語氣很不好,似乎正在怪罪他。
  賀泉說:“我和韓祺,沒有什麼了。”
  秦藍罵了一聲“呸”,在電話那頭罵道:“幹!賀泉你說什麼屁話!說出去鬼才相信,你以前明明愛他愛得要死!”
  賀泉淡笑。
  
  一年。
  再也沒有夏允目的消息。
  等到那莫名的心疼慢慢退去的時候,賀泉已經不再三兩天打電話煩秦藍。
  秦藍樂得輕鬆。
  韓祺的情況好了很多。
  就像是快要康復一樣。
  賀泉也不禁高興起來,還買了很多東西,打算煮一頓好的——在美國,賀泉除了在安靜地創作之外,也學會了下廚。
  屋子裏的女廚子,是賀泉的師父。
  賀泉的慧根,果然除了在怎麼快樂地坐雲霄飛車之外,都是有效的。賀泉很快就上手了,很常時候,看著食譜,變出不同的花樣。
  
  賀泉幾乎以為,他已經忘了那一個單薄的背影。
  
  那天,秦藍撥了電話給他。
  秦藍的聲音有些哽咽。
  賀泉還以為秦藍又讓秦老教訓了一頓,正要出口安慰的時候,秦藍突然說:“夏允目要死了。”
  時間,就好像停止了一樣。
  電話那頭,傳來濃濃的鼻音,還有秦藍低啞的聲音:“夏允目……得、得了白血病。”
  “是末期。”
  “賀泉……你、你來看看他吧,他、他一直、一直……在等你。”
  
  那是,他第一次瞧清楚那個瘦小的少年。
  他抱了他很多次。
  卻還是,第一次,瞧清楚那個少年的樣子。
  韓祺的那一塊表,不見了。
  他帶著慍怒,走到了那個混亂骯髒的地方。那時候他心裏的確是想著——秦藍說的話,果然是沒錯的。
  他無法想像,一個乾淨的人,怎麼住在這種地方。
  他儘量平伏心情,敲了敲那脆弱的門。等沒多久,那扇門就打開了。
  他才瞧清楚了,站在眼前的少年。
  身板子很瘦小,透著不健康的膚色。
  身體的傷,還有曖昧的痕跡,他皺了皺眉頭,說:『多少錢?』他儘量放緩了語氣,他的教養不允許自己對任何人粗魯地言語。
  少年疑惑地抬頭,紅腫得發青的臉頰,讓人覺得刺眼。
  『車上,那塊表,我買回來。要多少錢,你才還給我?』
  
  少年呆呆地看著他,然後,有些顫抖地說:『賀、賀先生……我、我沒有拿。』
  『我真的……真的沒有拿……』
  『賀先生……』
  
  那一個單薄的身影,在他回來的時候,局促地走了過來。
  那時候,公司就像往年一樣,給他辦了生日宴會。
  韓祺也來了。
  他知道,韓祺在誘惑他。
  眼前的少年,從身後拿出一個包裝好看的盒子,靦腆地揚起嘴角,小聲地說:“賀先、先生……生日快樂。”
  他知道,韓祺來過。
  空氣裏,似乎隱隱約約帶著韓祺的氣息。
  他突然覺得愧疚。
  他帶他去吃了日本餐,看著他不小心吞下了芥末,嗆得滿臉通紅,然後帶他去電影院。
  他發現,眼前這個少年,從前的生活,太單薄。
  只是去個普通的遊樂園、電影院,少年都會開心地、感激地看著他。
  
  那個眼神,孤寂得讓他心疼。
  夜晚,他摟著少年,輕輕撫摸著那雙纖瘦的手,又多出的傷痕。
  他發現,他的心裏,多了一個影子。
  夏允目。
  夏……
  小夏……
  
  今天。
  我……做了一個夢。
  
  很短。
  很美。
  很真實的夢。
  
  我……
  我夢見了……
  
  那只手,伸向我。
  擁抱,就像是真的一樣……
  一樣的溫暖。
  
  有些冷。
  我的臉,貼著他的胸口。
  在顫抖。
  
  我似乎能聽見,心跳聲。
  我的臉,有什麼東西落在上面。
  溫熱的。
  很燙。
  
  我用力地睜開眼……
  卻還是只能,看到一道白色的光。
  
  小夏……
  小夏……
  小夏……
  
  好久、好久沒聽到了。
  真的……好久。
  
  ——小夏,我們一起去遠足,也叫上阿藍,讓他給我們提東西。
  好。
  ——小夏,我帶你去看海,也叫上阿藍,讓他下海抓魚。
  好。
  ——小夏,我們再去遊樂園,也叫上阿藍,把他綁在雲霄飛車上。
  好。
  ——小夏……
  
  小夏,沒關係的。
  嗯……?
  小夏,你好好睡,沒關係的。
  嗯……?
  小夏,你睡,我陪你……我陪你……
  嗯。
  小夏……我會叫醒你的,沒關係,你可以睡了。
  嗯。
  
  小夏,你可以睡了。
  我會叫醒你的……

完結章
  
  那是微涼的秋天。
  那是夏允目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其實,他比一般同學慢了兩年,後來卻跳了兩級,剛好趕上了。
  那天剛好是家長日。
  夏允目的媽當然沒來。
  在家長日的時候,老師都會挑學生在自己的父母面前表現一下學習成果,有時候,會讓他們朗讀課文、回答題目……當然,坐在最後面的夏允目,是不需要的。
  老師不會叫到他。
  其實,也並不局限於那一天。
  從一年級的時候,夏允目就知道了,就算他的手舉得再高,老師也永遠不會把視線停留在他的身上。
  那時候,夏允目想——或許是位置坐的太偏僻了,老師沒發現到他。
  一直到有一次,老師就像是惡作劇地出了一道越級的數學題,班上的孩子面面相覷,沒有一個人知道答案。夏允目就像是找到糖一樣地,高興地揮手,說了一句——老師,我會。
  班上的同學都看了過來,老師也瞧了過來,然後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
  老師親切地微笑,說:“這個題目是四年級的,你們當然不會,來,我們看下題。”
  那時候,夏允目的手還在高高地舉著。
  
  夏允目騎著老舊的小單車。
  拿著家長日,老師分發的一包零食,還有成績冊。
  夏允目慢慢上樓,低頭數著階梯。
  他輕輕轉著門把,鎖著。
  夏允目會意地收回手,抱著那一包零食,小心地放進了書包裏,做到了樓梯口,拿出了課本。
  他搓了搓手,呼了口熱氣。
  微冷的風,刮得他的臉,有些疼。
  等到一個微胖的男人從房門後走出來,夏允目沒有抬頭,然後收起課本。
  屋子裏沒有燈光,夏允目把背包完好地放在一邊的桌子上,拿起了原本放在桌上的零錢,去附近的小吃店打了兩包便當。
  再回到屋子的時候,天已經有些暗了。
  一個慵懶的女人,坐在沙發上,抽著煙。微卷的發絲染成了紅褐色,夕陽的餘暉籠罩,她只穿著一件寬鬆的睡袍,眼下的暗影有些深。
  夏允目把其中一個飯盒拿出來放在桌上,正好看到女人手中拿著一張藍色的冊子——那是夏允目的成績冊。
  吃飯的時候,女人把飯盒裏的燒肉都給了夏允目,眼角勾著,嘴角好像也揚了起來,摸了摸夏允目的頭。
  
  其實,她很漂亮,很好看。
  
  夏允目能夠出院的時候,秦藍整個人都亮了,醫院的醫護人員卻苦了。照顧病人這回事,秦藍已經非常上手,夏允目的情況已經好很多,但是秦藍還是和老媽子一樣,負責夏允目的醫生護士都很苦惱。
  夏允目修養了很久。
  一直到能夠下床行走的時候,已經是挺久以後的事情了。
  秦藍現在漲了身價,秦老幾個月前宣佈退居幕後,把小孫子秦藍推到了幕前,擋子彈。秦藍這人天生帶著一股狠勁兒,也用不著打打殺殺,黑錢一樣洗刷刷,身家財產頓時漲了百倍。
  但是,秦藍現在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自虐。
  秦藍扶著夏允目走著,一邊說著:“噯,你小心腳!”
  “噯,別走這麼快!你要死了你!”
  “靠!你不要我扶!你當我樂意啊你!怎麼!賀泉能摸你我就不能摸!你偏心啊你!”
  “哈!臉紅了你,我說,是不是覺得我比那姓賀的娘娘腔好多啦?”
  夏允目的臉有些發紅,秦藍就像是發現新大陸,痞子地說:“允目,雖然說你現在告白我還要考慮考慮,不過……”秦藍指了指自己的臉頰,“你親下去,我馬上帶你見我爺爺——”
  夏允目微微一笑,輕輕將秦藍的臉拍開。
  秦藍目光一凜,驀地抓住夏允目的手,收起笑臉,緩緩說:“我說真的。”
  夏允目抬眸,有些發愣。
  
  “小夏——!”
  秦藍撇了撇嘴。
  回頭就見那發絲及肩的男子,額上淌著薄汗,從走廊的另一頭急急走來。
  夏允目的耳朵動了動,有些窘迫地揪了揪手指,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秦藍勾了勾嘴角,戲謔地看著賀泉小跑過來。
  “小夏,你……”賀泉看了眼秦藍,輕輕呼了口氣,抬手……卻只理了理夏允目的劉海,輕聲說:“會不會累?累的話——”
  秦藍搶先一步說:“允目,我抱你下去。”
  賀泉突然攬過夏允目,母雞護小雞似地,一雙眸子緊緊瞪著秦藍。
  秦藍大笑出聲,又在夏允目的耳邊輕聲說:“允目,你選我吧,我現在和賀泉一樣有錢有房有車,雖然上有老頭子,不過一定比賀家那老頭子好對付……”
  賀泉眼神一厲,秦藍才乖乖閉嘴,卻還是伸手撫過夏允目的耳垂,輕佻得很。
  秦藍問:“不是說要去巴厘島麼?我也去。”
  賀泉說:“不行。”
  秦藍說:“需要這麼小氣麼你,看看這剛封的鋼琴王子,我說這什麼稱號,你那什麼粉絲惡不噁心……”
  賀泉不說話,把夏允目的雙手放在自己的手心中,捂熱。
  夏允目靠著賀泉,也不說話,微微笑著。
  秦藍很不是滋味地一聲“切”。
  
  後來,賀泉帶著夏允目去渡假。
  秦藍的辦公桌前,擺著一張相片。
  那是夏允目動好手術之後的事情,秦藍和賀泉給夏允目慶生。
  夏允目眨著眼。
  然後,微微笑開的時候,秦藍的手機,悄悄按下了快門。
  
  秦藍撫摸著照片。
  他突然想起了韓祺——韓祺的病已經完全好了,後來在美國,做了一個自由攝影師,還認識了一個不錯的男人。
  他記得,夏允目在病得糊塗的時候,曾經握著他的手,說——媽。
  媽媽……
  你說過,不是自己的,也要不過來……
  我很貪心……
  媽媽……
  我想見……見賀先生……
  見……一眼……
  就算是假的。
  
  秦藍喃著:“不是自己的,也要不過來……”
  他拿出了照片,放在打火機上。
  火,輕輕點燃。
  
  ——完——
  
  ××××××××××
  
  以下是不負責任的小番外:
  
  秦藍點了一根煙。
  撚熄了煙頭,秦藍冷笑一聲,美麗的秘書小姐走進來的時候,剛好瞧見,立馬涼到了心底。
  小秘書睜大了眼,戰戰兢兢地說:“下午……要、要、要開會……”
  秦藍眼睛一睜。
  小秘書嚇得快哭出來。
  秦藍倏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狠狠地捶了桌子,“不管了!我他媽的就不信邪!”
  “呃……啊?”
  “快!”
  “快、快什麼……”
  “妳蠢啊妳!巴厘島的飛機票!給我弄來!”
  “呃……啊啊?”
  “啊啊啊的有屁用!妳啊啊啊的我就能追到我老婆?媽的我中邪了我!什麼你的我的!不是我的我也去搶——!”
  “總、總經理……”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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