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是初春時節,柳枝吐綠,桃花泛紅,在徹寒不減的春風中,人們的臉上已是顯出了暖暖的春意。
淺粉的杏花,淡白的梨花,艷紅的桃花,艷黃的迎春,將一個初春的「錦繡山莊」襯得份外的生機盎然。
只是與山莊裡的景致比起來,山莊裡的人,卻顯得有些沉鬱,每個人的臉上都泛著一種深深的抑鬱與擔憂。每一個人,眼神在掃過那生機無限的花叢中的雅致小舍時,都會變得更憂鬱。
與山莊裡的花團錦簇不同,小舍裡,顯現的是一種死一般的沉寂。

檀香,裊裊。
薄薄的青煙裡,混著一股濃郁的藥香。
低垂的簾幕後,一聲連一聲的咳,讓人聽了禁不住心酸。
「吱呀」一聲,門輕輕地被推開了。
一縷陽光照亮了昏黑的小舍,一入眼,便是對門而放的一個繡架,繡架上凌亂地堆著幾個針線盒,五彩的錦線下,隱約可見是一幅未完工的鴛鴦戲水圖。鴛鴦並頸,相依相偎,纏綿致極。
雖未完工,卻可見繡者巧奪天工的繡技,已將那對恩愛的鴛鴦繡得活靈活現,好似從白絹上飛出一般。
然後是繡架邊上的八仙圓桌,圓桌上,精緻的小菜動也未動。一位身著嫩綠的衣裙的秀美少女,輕柔地踏入門內,見得圓桌上的飯菜動也未動,不由地皺了一雙秀麗的眉。搖了搖頭,
推門而入的少女,輕輕地,小心地合上門扉,卻仍是不小心地將帶著寒意的春風吹進了小舍。吹亂了繡架上的五彩錦線,也使得屋內的人咳得更厲害了。
少女急急地放下手上的食盒,蹲下身從放在屋內一角的藥爐上取下藥罐,倒出一碗濃濃的藥汁,然後撩起厚厚的簾幕:「阿暖,喝藥吧。」
簾幕撩起時,所有的人眼光禁不住為之一亮,一位絕色的白衣少年不勝嬌弱地從床上撐坐而起,只見那烏髮堆雲,芙蓉為面,秋水為眸,冰肌玉骨,原是美得撩人,一付病骨,卻襯得那麗顏少了幾分生氣,多了七分嬌弱。卻因這幾分病弱,更是惹人憐愛了。
「咳咳。」被喚做阿暖的少年未曾開口便已是咳嗽連連,咳了良久,才輕啟略顯蒼白的唇柔聲道,「阿暖時日不多,姐姐又何必費心……這藥,不喝也罷……」
那語音聽來,嬌嫩圓潤,煞是好聽。
少女聽得少年如此道來,不由地心中氣苦:「若不是為了我做嫁妝,你也不會著了風寒,你病了也不說,一拖再拖,拖到如此地步,非但苦了你,也苦了疼惜你的人。」
少年一雙柔美的水眸望著少女那關切的眼神,不由地眼瞼低垂,掩去了滿眼的苦澀:「姐姐自小疼惜阿暖,阿暖為姐姐做些事情,自是應當……」
少女輕歎一聲:「來,先喝藥吧。」
少年搖了搖頭,吃力地撐著身子,取出一方錦帕:「姐姐看看,可喜歡這帕子。」
少女接過,卻見錦帕一角,繡著一枝紅艷逼人的寒梅,那梅似是迎風怒放,顯得清艷無比。又見帕子一角似有點點猩紅,細一看卻是點點血痕,不由得心中又痛又怒:「阿暖,你這不是折煞姐姐麼?如此不愛惜自己身子,你叫我如何放心留下你一個人出嫁……」
少年輕咳數聲,眼眸垂得更低了,再抬眼時,那眼清亮得不見波瀾:「姐姐,放心吧,阿暖為你繡完嫁衣,便不會如引勞累了。如果姐姐不嫁,楚大哥豈不是要為難阿暖?阿暖便是再不爭氣也不會讓這病弱身子壞了姐姐的好事。」
少女聽言,雖是擔憂卻也不由得羞紅了一張芙蓉面頰,輕啐一聲低喝道:「喝了藥便歇著吧,別再累著了。」
「嗯。」少年也不辯駁,柔順地在少女幫助下一點點地喝完了一碗濃濃的藥汁。
「睡吧。」少女放下藥碗,輕輕地為少年蓋好被子,便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聽得少女離去,躺在床上的少年緩緩地睜開了雙柔美的眼眸,眼眸中,泛起的是一種深深的憂鬱和悲傷。然後少年慢慢地撐起身子,摸索著從錦被下取出繡具及一件已繡了一半的艷紅嫁衣。
少年捻起一枚銀針飛快地在大紅嫁衣的一角上繡著金色盤龍。崢嶸的龍角,凸兀的龍眼,噴血怒張的龍嘴,飛揚的龍鬚,游動的龍身,在少年的一針一線下,便似活了一般在那嫁衣的一角舞動著。
繡完了龍身的金鱗,少年有些累了,便倚在床頭,笑望著放在腿上的嫁衣,一雙美眸,卻滑落了晶瑩的淚滴。輕輕地捧起了嫁衣摩挲著自己的粉頰,少年的麗顏卻是難掩悲傷,幽幽地一聲輕歎:「若是,這嫁衣是阿暖所有,該多好……楚哥哥……」
「咳咳咳……」
放下繡具,少年的眼前一片模糊,透過眼前的一片艷紅,他又似望見了那心上人兒溫潤的雙眸……

第一章
「錦繡山莊」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誰也不記得錦繡山莊是什麼時候聞名天下的,只知道從有記憶以來就知道錦繡山莊的繡工獨步天下,無能能敵。
錦繡山莊創建三百年,代代以繡技聞名天下,且不說三百年前創莊的絕代紅顏江錦繡憑借一枚繡針以出神入化的繡藝技驚天下。傳言,她所繡的魚,入水能游,所繡的鳥能遨遊天際,所繡的花能泛出誘人的芬芳……人們所知的江錦繡已是神人化身。
也不說一百年前外族入侵,柔弱的江月娘,憑借一枚繡針,只身前往敵都,以一手出神入化的繡藝博取敵族王后的喜愛與信任,盜得了軍中機密,為朝廷大軍取勝贏取了先機,端得是女中豪傑。
更不說,六十年前,江媚顏一枚繡針怒毀絕代容顏,只為抵抗皇族強權,誓死不入宮為妃。更是烈性女子。
江家,錦繡山莊,自建莊之日便為天下人所津津樂道。
也有人專程前往錦繡山莊求師學藝,只是,江家繡技向來傳女不傳男,所有女兒只招贅,不出嫁。雖是如此,前往學藝之人也能學得幾分皮毛,可不能小瞧這幾分皮毛,學得之人也可靠此獨佔一方鰲頭。
而今更有年僅七歲的江雲非,一幅雙龍戲珠的絕頂繡畫,為其奪得了御賜天下第一繡之名,見過那幅雙龍戲珠繡畫的人,無一不為那栩栩如生的飛龍所折服,更不逞聽到繡出此畫的竟是一個年僅七歲的孩童。
江家繡技,至此,獨霸天下。

「咳咳……阿暖,還不快點繡完這幅梅花圖。」蒼老的聲音,帶著一絲苛嘖,嚴厲地衝著坐在窗前繡架前的小小童兒喝道。
小小童兒斂下一雙望著窗外黑白分明的大眼,一雙粉白的小手,飛快地在繡架上舞動,許是童兒太過心急了,一個不小心,那細長的繡針便紮著了那雙粉白的小手,一幅白絹上剎時便染上了兩三點艷紅。
童兒慌亂地停下手上的針錢,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怯怯地望著坐在一邊望著他的白髮老媼。那白髮老媼佝僂著身子,蜷縮在一張鋪著厚厚褥子的軟榻上,一雙渾濁的眼眸眨也不眨地盯著童兒。
見童兒污了白絹,一雙白眉不由地皺得緊緊的,臉上也泛出幾分不快來。
「婆婆,您別生氣,阿暖重繡便是了。」那童兒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見得老媼臉露不悅之色,忙起身,行至榻前,認著錯。
老媼歎了一口氣,撫著那童兒紮成童子髫的黑髮,無奈地搖了搖頭:「罷了,阿暖,你去玩罷。」
童兒聞言,臉上卻顯出豫色:「婆婆,阿暖不想去玩,阿暖在這兒陪您。」
默默地注視著那俏麗的容顏上的猶豫,老媼歎了一口氣:「阿暖平常不是最愛與大虎小寶玩麼?今天怎麼不去了?」
童兒雖只七歲,卻已是懂事,只是低著頭,一雙黑白分明的眼中已是泛起一抹淚意:「大虎他們說阿暖不是男的,說要阿暖脫了褲子看。」
老媼聞言,眼神不由地變暗了,一張老臉猛地抽搐起來,忽地一陣捂嘴一陣猛咳,嚇得童兒不停地為老媼順氣。
「婆婆,阿暖去玩就是了,婆婆別生氣。」
老媼空著的一隻手擺了擺,示意童兒出去,童兒猶豫著看著老媼,見她緩了許多才一步一回頭地出了門。老媼一直望著童兒,直到不見那小小的身影,一直捂著嘴的手,才鬆了開來,攤開一看,那掌心是濃濃的一團血塊。老媼緩緩地拿起放在軟榻邊的枴杖,顫顫巍巍地立起身,走進了裡間。
裡間是一間佛堂,佛堂上供著幾個牌位。
「祖宗,清容許是做錯了。當年,長女早夭,未曾招婿。次女生性孤傲,不願男兒濁身污了她清白軀,成親前跳了河,幼女頂了次女,招了姐夫,成親七年,未曾婚育,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卻是難產,生了阿暖乖孫便離我而去。清容命薄,三個女兒早早便離了我而去,阿暖是我江家唯一的一支純正血脈,清容無可奈何,將一身從祖宗處傳下的繡技傳了阿暖,破了祖宗訓條,幸虧得阿暖爭氣,為我江家奪得天下第一繡之名,我江家成名數百年,今始在阿暖身上得了正名,也是了我江家歷代心願。阿暖生性柔弱,長得又是嬌麗,鄰家孩童又因他學得女紅而笑他不是男娃,祖宗,千萬要保佑阿暖,莫讓阿暖因為學了女兒家學的技藝而折了福。要折,便折清容的福吧,反正,清容時日也不多了……」老媼,便是當年怒毀絕代容顏的江媚顏的獨女,江清容,也是一代宗師。
不過,這江清容卻比不得祖宗名聲,只因其年少喪母,中年喪子,老年喪女,一身精力都未曾專研繡技,故而,雖是一代宗師,終未能揚名天下。
她口中的阿暖,便是她唯一的外孫,江雲非,字暖陽,小字阿暖。
江雲非,三歲習女工,五歲便已是深得江家繡藝精髓,七歲上便更是得了天下第一繡之名。只是,比起這虛名來,江雲非卻仍是一個小小孩童,因得了這天下第一繡之名,一起玩戲的玩伴許是聽了大人碎言,而瞧不起學了女紅的雲非,這不由得令江清容泛起一抹隱憂,雖不知這抹憂慮所為何事,卻總覺得有些不祥……
默默地注視著牌位良久,江清容才歎息著拄著枴杖出了裡間,站在童兒的繡架前,看著那繡了一半的紅艷梅花,撫著那童兒滴落的幾點猩紅,緩緩地在圓凳上坐下,捻起針線,一針針一線線地繡了起來。


錦繡山莊外是一座不小的村落,村落裡的住的多是租種錦繡山莊農地的佃農。先時,這些佃農多是錦繡山莊的家僕,閒時,便在莊外的田地上耕種,漸漸的,便有了規模,家僕們也索性成了農夫,一代傳承一代,便形成了不小的規模。
佃農的孩子們也不上去學堂,多是在田地邊摸爬滾打,長大了便也繼承了父輩們的鋤具,在田地耕作。歷代,便是如此。
到了江清容手上,錦繡山莊的佃農多數只與江家租地,早已淡了初始的主僕關係。不過,江清容也是個好心腸的人,對待佃農多是和顏悅色,逢上年景不好,也不催佃農交租,還為佃農的孩子找了先生,教孩子們讀書識字,學費是一概不收的。雖是如此,佃農們的孩子依舊是少有讀書的。只在閒時去學堂混混時景,農忙時照例是要幫家裡做活的。就算是閒時,佃農們的孩子也只是在學堂裡稍混一段時日,便又摸出學堂,去地裡捉青蛙,釣泥鰍……
先生姓楚,也是好脾氣的,見是教學無望,也只能是發發牢騷,抱怨幾聲。幸而,自家的孩兒是個好學之人,加之天資聰穎,倒也慰了先生,發奮地教著自家孩兒了。
這一日,整個學堂裡又是空蕩蕩的,跑得沒幾個人,除了先生的孩兒用心讀書外,僅在的幾個人也是沒甚耐性地東張西望,也有索性趴在桌子上睡著的。
先生看了,無奈地搖了搖頭,也不管,自管自地看著書來。
先生看書入得迷,這廂,卻是有幾個小童趴在窗前,往裡叫人。叫得便是那趴在桌上睡著的。那童兒名叫大虎,是這村裡的小小一霸,平常便是這幫頑皮童子的首領,今日倒也難得沒有出門耍子,卻乖乖地坐在學堂裡。緣由便是前些日子,大虎聽得娘親碎嘴,說是江家的小爺阿暖精得一手女紅,男兒學了女兒事,長得又是嬌麗,莫不是女娃兒裝扮的吧。大人碎言,他聽在心裡,便找了童兒約了阿暖出來。
阿暖雖是他們的少東家,在他們心目中卻是不中用的,平日裡也少有一同玩耍,便是有那麼幾次,也是他們玩著,阿暖在邊上看著。

阿暖年少,自是貪玩,一約便來。卻不料到那大虎一見面便要扒阿暖的褲子,嚇得那一個粉雕玉琢的阿暖大哭起來,驚動了做活的大人,急急趕來。阿暖雖免了脫褲之災,一身好好的衣裳也在拉扯中被扯破了一大半,萬般狼狽模樣,落在大人眼中,免不得一陣心驚,擔憂東家發火,這憂心便衝著大虎諸多孩童而去,回家後,大虎便被爹娘好一陣打,屁股蛋子也被雞毛撣子打得皮開肉綻,養了幾日,才見好,故而大虎今日才乖乖坐在學堂裡,只因傷勢還未痊癒。
這邊廂,那些童兒叫喚大虎不應,便撿了幾顆石子,扔進學堂,便有一粒扔在了大虎身上。大虎揉著眼,四處看,窗邊的童兒對他招手,他看先生看書入了迷,便貓著身子出了學堂。
「有事?」大虎低聲問道。
「阿暖來了。」童兒們低聲道。
那大虎便來了精神,前些日子因著阿暖挨了一頓好打,雖在家養著,心裡卻想著要算計回來。便吩咐了童兒們守在錦繡山莊門外,候著阿暖要好生報復一回。無奈阿暖因受了驚不願出莊,守了幾日了是空守,便洩了氣。
聽得阿暖出莊了,大虎便興高采烈地領著諸位童子出了學堂,浩浩蕩蕩地衝著村口去了。這幫童子也是頗有心眼,知曉若是有大人在,他們定是討不了好,便著幾個人把阿暖堵在了村外。現在是農閒時節,家家大人俱在家閒嗑牙,喝喝老酒,斷不會出家門。
行不了多時,便見村口幾個小童,堵著身穿月白錦衫,梳著童子髫,頸帶金項圈,唇紅齒白,粉嫩嫩的一個阿暖正在嬉鬧。
那阿暖委屈著一張小臉,一比滴水黑瞳真將是快要滴出水來,眼見著大虎浩浩蕩蕩地領著一幫童子前來,憶起前些日子破衣之災,心下愈發慌了起來。轉身想要返回莊子裡,卻早有童子斷了他的去路。
那大虎領著人,也不多語,一揮手,便有幾個童子上前,將粉嫩嫩的阿暖拖將起來,拖離村口,到一僻靜處,按捺在地,然後大虎便一個使勁,把阿暖的月白褲子扒了下來,露出一個白生生的粉團來。
早有童子將那柳樹枝折將下來,遞給大虎。那大虎捋起袖子,便衝著那粉團打將下去,一下下去,便痛得那俏阿暖紅了一雙眼,哭將起來。聽得阿暖哭泣,那大虎便正是來勁了,高舉起樹枝,又要打將下去,那手,卻是怎麼也打不下了。
一回頭,卻是一個高高的俊秀少年站在身後,滿面怒容地望著自己。
大虎識得,這少年正是先生的獨子,姓楚,名書行,不由地暗自咋舌。因得楚書行年少聰慧,平日裡童子們便對其敬畏有加,而今做得壞事,又怕書行告訴大人,便一哄而散。而大虎被書行捏住了膀子,因書行年長大虎幾歲,力氣大些,動彈不得,不由地暗自叫苦。
幸得阿暖伏在地上,哭個不停,那楚書行才鬆了大虎的手,也顧不得大虎逃脫而去,楚書行蹲在地上,小心地為阿暖穿好褲子,抱起那小小的身子,柔聲問道:「很痛麼?」
因為大虎下手時也不甚重,阿暖其實也不甚疼,哭得狠了,只是為被人扒了褲子羞惱。阿暖年少,自幼喪母,婆婆年事已高難以照料,平日裡都是家中丫環帶大,自幼便在脂粉粉裡打轉,聽得丫環們說,不能讓人瞧了身子,否則便是那家的人了。
大虎向來凶悍,阿暖素來便怕他,這褲子一扒,心下便記得丫環們所言,想著要做大虎家裡的人,不由地又驚又怕,便哭將起來。正哭著,卻有人溫柔地為他著好褲子,並抱將起來,柔聲安慰,淚眼迷離,一雙美目便瞧見了一英俊少年,溫文俊雅,眼眸溫潤地瞧著自家,心裡想著,若是要做,也該做這般人物家的人,想著想著,一張小臉便慢慢地紅將起來。
合該也是阿暖命中一劫,這楚書行向來是個書獃,平日裡讀起書來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今日正在讀書,好端端地被扔了塊石子,向來是個執拗的性,便要找尋是哪個扔的,眼見大虎離了學堂,便跟了出來。
卻不料見著了大虎夥同一群人欺負一個小小娃兒。
向來是個嫉惡如仇的個性,楚書行一個按捺不住,便衝上前,制止了大虎的暴行。小心地抱起娃兒,擦乾那滿臉的淚痕,卻見懷中娃兒,膚若凝脂,眼含秋水,雖是有些狼狽卻更是媚
態撩人,他雖是年少,也覺得懷中的娃兒艷麗逼人。又見那娃兒一雙美眸望著自己,一張粉嫩嫩的容顏猶如染上了朝霞一般,艷光照人……
心下不由地心魂一蕩,只覺心神有些迷糊,待得清醒時,自己已是抱著那小小娃兒回到了學堂。
父親仍維舊在看書,一點也不知他出去過,不由地搖頭苦笑。
於是, 他便抱著那小娃兒入了裡間,為那小娃兒稍做梳洗,又拿了一套乾淨的衣裳為那小娃兒換上。不知為何,那小娃兒在他為其換衣裳的時候,總是拿眼羞怯怯地偷瞧自己,那眼裡幾分崇拜,幾分嬌羞,幾分不知名的情愫,惹得他心裡也有些怪怪的,也未曾多想,只道是娃兒因他的救助而感激,料理妥貼,便問詢起娃兒的姓名。
那娃兒怯生生地抓著他的衣襟,小聲道:「阿暖……」
阿暖,江家的阿暖。可是他們村子裡最出名的人兒,早就聽得江家阿暖秀麗非凡,更精一手女紅,眼見著眼前的娃兒,果是秀麗非凡,一垂眸,便見著抓著自個衣襟的一雙粉團玉手,只見十指尖尖,骨肉勻稱,白生生,粉嫩嫩,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握在掌中,只見那雙玉手只及他一半,撫去柔滑細膩,柔軟似棉團,不自覺地多捏了幾把。
阿暖雖是年幼,在一幫少年丫環的撫育下,已是半開情竇,這眼前英俊少年,這般舉動,更是將他一顆稚嫩的心給揉了去,自此,阿暖,心中便有了那英俊少年的影子……

這邊廂,楚書行送阿暖回了錦繡山莊,江清容聽得阿暖遭侮,不由地氣極昏劂了過去,只把一個粉嫩嫩的阿暖嚇得束手無策,也幸得楚書行平時好讀書,也曾研習醫書,三下兩下便將那江清容緩回了氣。
江清容醒後,自是小懲了一番那些小孩童,此話不提。這邊廂,江清容對楚書行自是感激不盡,思及阿暖身邊無人陪伴,又念及阿暖已是習字年紀,便讓阿暖拜了那楚先生為西席,入了學堂求學。
那阿暖一顆心,一絲情苗,不自覺間,已是繫在了這英俊少年身上。此番婆婆安排,他得以與那英俊少年同窗而讀,心下更是樂開了懷,一線情苗,也迅速成長……

第二章
第二章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清晨的薄霧,淡淡地籠著晨間的錦繡山莊。
一個青衣少女,提著一個燈籠,輕悄悄地靠近山莊的繡房重地,然後緩緩地踏進了繡房。房內,一夜的燭火,在一陣輕風過後,化成了裊裊的青煙,和著芬芳的檀香,滲透了繡房的每一寸空間。更不例外地溢滿了那憑窗而坐的白衣人兒。
那青衣少女只見得一個纖儂適度的窈窕身段及一頭綢似的黑髮,轉個方向,卻見一個粉嫩嫩的人兒,正端坐在窗下繡著一方白帕。只見那人兒眉似彎月,眼若寒星,唇如懸膽,面如粉敷,唇如丹塗,顧盼生輝,風流俏麗,雖然年歲不過十三四,卻端得是一個美人兒。
青衣少女緩緩靠近,卻見那人兒專注地繡著手上的方帕,絲毫未覺察到她的到來,不由地眨動著一雙靈動的眼眸,緩緩自那人兒一頭發頂緩緩望去,卻見那人兒正在繡的方帕上不是梅花也不是鴛鴦,也不是什麼精緻的玩意,模模糊糊,只見得是一些方方正正的繩頭小字,不由得大為好奇,一個俯身,猛地自那人兒手上搶過那方帕,一張紅唇響亮地念出了那方帕上的繩頭小字。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那少女念著,便驚愕地咦了一聲,「阿暖,你怎麼繡這個啊?是哪家姑娘托你繡的麼?」
那風流俏麗的美人兒,全神貫注地繡著手上的方帕,料不得身後有人來搶他手中的帕子,一個失神帕子便落入了身後的少女手中,又聽得那少女念出了他繡的字,一張粉嫩的臉不由得窘得一陣紅過一陣,立起身,脆生生的柔軟語調怯怯地響起:「姐姐,把帕子還了我吧。別讓人聽見了笑話。」
那少女偏是不依,揚起手上的方帕,迎著初晨的霞光,細細端詳,卻又見出幾分不同來,只見那看似整齊排列的一首詩,在光亮中看去分明是一雙交頸依偎的鴛鴦,心下不由得嘖嘖讚歎:「果然是阿暖,心思好巧,看似只是一首詩,卻實是一對鴛鴦,送了姐姐可好?」
那風流俏麗的美人兒也不搶那少女手上的帕子,一雙秋水美目只是默默地注視著那迎著微風飄動的白帕,幾粒雪白貝齒有些不甘地輕咬著紅潤的唇角,良久,悠悠地歎了一口氣:「姐姐若是喜歡,便拿去吧,阿暖再繡便是了……」
那少女聞言,一陣歡喜,正待將那帕子折起,一轉眼卻瞧見那俏麗人兒一臉地不捨,心下便有些猶豫,這帕子對那人兒來說,似乎是很重要,拿了似乎有些不妥,這般一想,便將那帕子塞回了那俏麗人兒懷中,嗔道:「阿暖,姐姐和你玩笑,你卻當了真,罷了罷了,你若真是送了姐姐,怕是要傷了那托你繡帕子的姑娘的心了。」
那俏麗人兒有些怔仲,只是呆望著那少女嬌嗔的臉兒發愣,那少女見了,便笑將起來:「傻阿暖,姐姐向來喜歡繡花帕子,這繡字的,雖然精巧,卻不適合我,姐姐少不得要問你討幾方好帕子。」
眨了眨水瞳,那俏麗人兒便開了身邊的箱子,從一堆綾羅綢緞子中挑出了幾方漂亮的帕子遞給了少女,少女接過了,笑開了一張芙蓉玉面,然後伸出一隻纖手,輕輕地捏了捏那俏人兒的粉頰:「謝謝阿暖了,姐姐就不客氣地收下了。」
說完,便轉身欲走,方跨了一步,那少女便用手拍了拍額,叫了一聲「唉呀!」
俏麗人兒不解地看著轉回身鼓囔著嘴的少女:「姐姐,怎麼了?」
「你瞧我這記性,阿暖,娘說你昨兒個熬夜,今兒個去不去學堂,若是不去,便差向先生告假去了。」少女輕笑著,「娘若是知道你這一晚上熬夜只繡了一方帕子,怕是又要怪你不愛惜身子了。」
那俏麗人兒斂眸輕笑:「姨娘多費心了,阿暖不礙事,學堂還是要去的,煩勞姐姐告訴姨娘,阿暖身子無礙,不必牽掛。」
少女點了點頭,看了看窗外的霞光:「那我便去和娘說罷,你先去打個盹,呆會我著人來叫你起床梳洗,吃早飯,再去學堂罷。」
俏麗人兒點了點頭,便目送著那少女離了繡房。見不得少女的影子了,那俏麗人兒方跌坐在圓凳上,輕輕地舒展開那方白帕,低語道:「幸好姐姐未拿去,再熬一盞茶的時間,這帕子便繡好了,還是莫睡了。」
說罷,便捻起繡針,繼續繡那未完的針腳。
這邊廂,飛針引線,那邊廂,天已是漸漸透亮。
輕啟貝齒,咬斷最後一根錦線,阿暖舉起帕子仔細端詳,一雙水瞳含著幾分嬌羞,幾分柔媚,看得分明。紅唇輕綻,念出那一首短短的《上邪》:「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楚哥哥你可知阿暖心意?」
輕輕地一語,道出了江雲非,江家阿暖的千般思慕,萬縷柔情。

江家阿暖,當年只是七歲小童,而今已是年滿十四的楚楚少年,那江家歷來便是出盡美人,這阿暖也是不曾例外,十一二歲上,便已出落得美麗無比,有話道:
貌似姑射,秋水為神,冰為肌,玉為骨,娉婷婀娜,更有那病骨弱態,惹人憐惜。
有人還道其遍體生香,所行之處,蜂蝶亂舞。
阿暖長得美麗是不假,自小學得繡技,繡房內燃有香爐,內燃檀香,許是自小熏染,身上總是帶得淡淡檀香,聞者莫不是舒暢順心,故而,這遍體生香也是不為過,阿暖其人自是道不盡的風流,只可惜了這絕世美貌竟是落在了一個男兒身軀之上。許也是天妒紅顏,這阿暖打小,便是體弱,常年藥石不斷,故而其眉間總是郁色不減,卻不料反為其為添了一病弱秀美。
莫不要為了阿暖長得美麗嬌弱而小瞧了他,阿暖七歲便已得了天下第一繡之名,七歲入學,因其天資聰穎,過目不忘,有出口成章之才,更是深得先生歡喜,十歲上便已考取了秀才,若不是其病體拖累,阿暖怕早已考取了進士之名,也幸而阿暖不曾在意這虛名,只是專心致志的做著江家傳承而下的繡藝,閒時,便去先生學堂磨磨時光。
只是,自打其十一歲時,江家主心骨江清容背身之後,阿暖小小的肩頭擔子便沉了起來,去學堂的時候也少了……
若不是江清容有先見之明,在其去世之前,將一遠房侄女接了過來,阿暖就是空有一身通天本領,也無法把江家的產業維持下去。
那侄女是一個薄命人,少年喪夫留得一個遺腹女,也是精得女紅,平日便靠一點手藝餬口。江清容平日裡便對她們母女常有接濟,那侄女入了錦繡山莊便把江清容當作親生母親孝敬,對待阿暖也是吁寒問暖,真心對待。而許是緣份,那侄女的女兒,長得與阿暖更是有幾分相似,也是一個俏麗人兒,更是與阿暖投緣,阿暖也是對這女兒喜歡得緊,平日裡姐姐長,姐姐短,叫得歡。
江清容見了孫兒有人照料,心裡也是寬慰,笑著離開了人世。只是,千算萬算,卻是算不到,阿暖的心思。也是阿暖前世的孽緣,自從那先生獨子楚書行,解了阿暖一劫之後,阿暖便對了這楚書行生了不該有的情思,那楚書行又是生得俊朗,人又也是聰慧,待人又是寬厚,對待阿暖也是呵護有加,幾年下來,那小小情苗,早就茁壯成長,深入阿暖心間,萬縷情絲,只纏在那憨憨楚哥哥身上,剪不斷,理還亂。
若是楚哥哥心思敏銳些倒也好,那楚書行,雖是生得俊俏,人也聰敏,對於一個情字,卻是絲毫不懂,端得是一個不解風情的大呆瓜,俏阿暖又是個薄面皮,一顆心雖已是給了這楚哥哥,卻是因為自家是個男兒身,萬般情意卻是難以開口,怕是一個開口,就惹得那楚哥哥遠離了他,心下惶惶惑惑。那楚哥哥年已雙十,早有姑娘中意,只是楚哥哥專心學業,也未曾留意,前些日子還曾推卻了一門親事。
諸般情節,惹得一個俏阿暖,心頭焦躁,前些日子,瞧了一本閒書,講得是一個千金小姐戀上了一個賣油少年,怎耐身居深閨無法結緣,有一日,便想了個辦法,繡了一方帕子,使人丟在了那賣油少年必經之路,那賣油少年撿了,看著那帕上精緻繡工,便想著那主人是怎樣的一個精緻人物,便想盡辦法,打聽。小姐早托人候著,傳了個消息給這賣油少年,那少年,便偷進了深閨,與那千金小姐結了緣。
閒書是使來打磨時間的,少不了艷情故事,俏阿暖卻是看在眼裡,想在心底,想著自家精通繡技,便也繡個帕子,送得那楚哥哥,楚哥哥雖是不解風情,看了這帕子便應明白自家心思了。
繡個什麼好呢?
那俏阿暖卻是早有心思,繡了一首詩經中的《上邪》表其對楚哥哥的癡戀,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阿暖,起來梳洗罷。」門外,輕輕扣門聲,甜潤的嗓音,驚得阿暖慌亂地將那繡帕子隨手塞在了袖子裡,急走入那鄰著繡房的內室,慌張地躺在了雲床上,才睡定,那門便被推了開來。
一個長得與阿暖有幾分神似的少女,端著洗漱用的水盆與一個食盒巧笑著走了進來。四下張望了一番,見阿暖還在床上躺著,便眨著一雙杏仁眼眸,將手上的物什放下,走近床頭,輕拍著那粉團臉頰,笑道:「阿暖,起了吧,若是不起,我便托人去先生那裡告假了。」
阿暖作是方醒,懶懶地張了眼眸,舒了小腰,打了個小小哈欠,道:「莫了莫了,阿暖起了。」
見阿暖一臉倦意,少女皺眉道:「身子不要緊罷,真要去學堂?」
那少女便是江清容遠房侄女的獨女,姓田,閨名一個蜜,倒也是人如其名,是個塗了蜜般的甜嘴人兒。
怕姐姐真托人去學堂告假,阿暖便急急掀了被子下了床,稍做梳洗,換了一身乾淨裳子,踏步出了門。
「阿暖,早飯未吃。」田蜜追著叫著。
這邊阿暖聽了,腳下步子便更是邁得急了,生怕姐姐追來。走得急了,卻未曾留意一縷白帕自袖口軟軟地飄落在門前。
田蜜一雙柳眉輕揚,看得分明,幾個碎步,便上前拾了這方白帕,細一看,卻見已是繡好,不由得皺了一雙眉,嗔道:「又是一宿沒歇著,這麼急,莫不是繡給心上人兒吧?是哪家姑娘呢?嗯,跟去看看。順便把早飯給他送了,免得他餓著了。」
雖是誤打誤撞,倒也是田蜜蒙對了一半,只是那心上人兒非是姑娘,而是一個俊書生罷了。打定了主意,這田蜜便拾掇了食盒,捏著那方白帕出了錦繡山莊,尾隨阿暖而去。

「阿暖,來了?」
時候還早,村裡的學童們向來不會準時上學,先生早就習慣了一個人在學堂裡邊看書邊等著,倒也是逍遙自在。遠遠地瞧見了一個俏人兒急急而來,一瞧是江家阿暖,因是阿暖已是取了秀才之名,更因得阿暖天資聰穎,先生已是少有教學之處,故而對阿暖要求也不甚嚴,眼見得一個俏阿暖,一身月白衫子,一頭汗地急急進了學堂,倒是有些稀奇。
這邊廂,俏阿暖擦了擦汗,對著先生鞠了一個躬,恭敬地叫了聲先生,叫了先生之後,一雙俏生生的美目,便四下看了看。
先生曉得阿暖與自家兒子要好,明白阿暖找得是他那獨子,便笑道:「阿暖,子敏出去買墨了,你等等罷。」
子敏,便是楚書行,子敏二字仍是其字。
阿暖以為先生取笑,不由得紅了一張俏臉,也不敢言,只是訥訥地坐定了。

這邊廂暫先不提,且說田蜜提了食盒,緩緩行來,行至村口,便不見了那俏阿暖的身影。田蜜至打來到錦繡山莊便未曾出過門,對這莊外不遠的村子也生疏得緊,一路行來未曾迷路,只因遙遙望得阿暖身影,而今失了阿暖影子,進去吧,怕迷了路,回去吧,又怕那阿暖餓著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由地把個精靈的田蜜愣在了村口,正兀自發愣,一轉眸卻見一個身著藍色儒衫的書生緩緩行來,眼睛忽地一亮。
既是書生,應是知曉學堂在何處,便微撩起裙擺,緩緩向那書生行去,行得近了,田蜜便柔聲道:「先生請留步。」
那書生有一甜柔聲音叫喚,四下張望,也未見有他人,想必是在叫自家,便回得身望去,卻見一俏麗女子提著一食盒俏生生地站在身後,乍一望,便覺著有幾分面熟,不由得仔細端量。卻見那女子眉若遠山,眼若秋水,膚若凝脂,看著看著,心便突突地跳了起來,竟覺得早就與其相熟一般……
田蜜見那書生回頭,細一看,不由得暗到,想不到這書生竟是生得如此俊朗,劍眉修目,齒紅唇白,文質彬彬,眼見這書生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死死地盯著自己瞧,不知怎地平日的伶牙利齒竟不管用了,只是紅了一張臉,羞羞地垂了一雙眸。
見那俏姑娘紅了臉,那書生也紅了薄臉皮,猛地低頭,暗啐了自己一聲,怎地這般沒有規矩,竟盯著人家姑娘死瞧,心裡又覺得奇怪,平日裡也不是未曾見過漂亮女子,卻不解為何見了這個俏姑娘,便是瞧了又想瞧,全沒了平時的正經樣子呢?
「先生,」羞答答地,田蜜柔聲道,「可知學堂何去處?」
書生暗道了一聲奇,原來是同路。有心想要結伴而行,又礙於禮數,便打消了此念頭,只是微側著身子,為那俏女子指了一條近道:「姑娘便往這邊廂直去吧,一刻的工夫便到了。」
田蜜見書生為她讓道並指路,回了個禮作了個揖,道聲謝,便往那書生指的道直去了。行約不一會,眼前便見一排精緻竹舍,低低地掩在一排柳樹後,半人高的竹籬笆圍成一個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子裡一張圓桌,幾方圓凳,傍著一株高大的銀杏,倒也有幾分雅趣。
輕推籬門,只見腳下一碎石小徑通向竹舍,竹舍的窗通開著,田蜜一眼便望見了那一身月白衫子的俏阿暖正端坐在桌旁看著書。
悄悄然,行至窗前,輕扣窗邊的桌子,那俏阿暖聽得動靜,便抬起了頭,一張望,眼中便顯了訝色。田蜜提了提手中的食盒,阿暖明瞭,便起身向先生告了會假,出得門來。
「姐姐怎地來了?」阿暖接過田蜜手中食盒,隨意問道。
田蜜笑道:「你早飯也未曾吃,我怕你餓著了,來,我們到那邊去吃罷,你早些吃罷,我也不耽擱你讀書。」
阿暖乖乖聽話地隨著田蜜到了銀杏樹下,看著田蜜取出幾碟精緻小菜,一碗白米粥,一雙象牙筷,小心地排好。
「阿暖,吃罷。」田蜜笑著拉阿暖坐下。
「多謝姐姐。」阿暖依言坐下,輕嘗田蜜帶來的早飯。吃得一半,忽聽見籬門動靜,阿暖不由地抬了頭,卻見一英俊書生緩緩入內,心一跳,又見那書生一雙細長俊眸深深地望了過來,那豐潤的嘴角更是泛起一抹溫和的笑容,好似有甚深意一般,瞧著瞧著,阿暖那一張俏臉便慢慢地紅將起來。
覺得臉上火熱,阿暖不由地放下了手中的象牙筷,掩飾似地遮了臉,一邊把眼看著身邊的田蜜,生怕姐姐看出甚端倪來,這一看,便覺得有些不妥,只見姐姐一雙眼眸緊緊地盯著那書生瞧,臉上還露出少許訝色。
「姐姐?」輕輕地扯了扯田蜜袖角,阿暖柔聲道,「阿暖吃好了。」
「啊,啊。」田蜜想不到竟會在此遇到那問路的俊書生,一時之間有些驚訝,心頭更是浮起一股自家也不解的莫名竊喜來,被阿暖驚動,一時之間有些羞窘,忙把食具收拾妥貼了,提著食盒,邁著蓮花小碎步,急急地自書生身邊離去。
那書生把眼看著那急急而去的俏麗身影,一時之間有些恍惚,半晌方才回過神來,一轉眸,便望見了一雙略帶幽怨的深黑水眸及一張半嗔半怒的麗顏,雖是平日裡看慣得,卻仍舊有些驚艷:「阿暖,今日來了?」
目送姐姐離去,卻見那俊書生只把眼望著離去的姐姐,心下不由地有些酸,想到自個癡心一片卻得不到這笨書獃一顧,又不由地有些悲傷,聽得笨呆書生笑問,便有些惱,聽這語氣竟似不見他似的,便掩了臉,轉頭便往學堂走。
白白地受了俏人兒的冷落,俊書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三兩個跨步便拉住了那俏人兒一雙粉嫩嫩的小手:「阿暖,怎地生氣了?」
被那笨書獃拉住,行不得半步,阿暖便轉過身,只是把低頭也不拿眼瞧那心裡牽掛的俊書生。這一低頭,卻見自個的一雙手堪堪地被那俊書生的一雙大手握個緊,看著,想著,盼著這一雙手握著自個一輩子不放。
這俊書生便是七年前救了阿暖的那個俊俏少年,楚書行,楚子敏。前幾年,楚子敏每日與阿暖朝夕相處,耳廝鬢磨,端得是形影不離,況阿暖又是個俏人物,討人喜歡,平日裡哥哥長,哥哥短的,叫得貼心,更是讓楚書行把個俏阿暖疼到了心裡。
只是,楚子敏漸漸年長,平日裡為了功名,不知覺也把個俏阿暖冷落了。子敏以為阿暖是為這個生氣,便拉住了俏阿暖一雙粉嫩嫩的玉手,柔聲道:「阿暖莫氣了,哥哥近來冷落了你,哥哥對不住你,你打也好,罵也好,千萬莫要不理哥哥了。」
一想到俏阿暖不理自家的情景,楚子敏心中便隱隱作痛,只是不解這是為了甚麼,雖是不解,但是楚子敏卻是明瞭,若不好言相勸,阿暖便真個會不理他了。
低著紅,微紅了眼圈,阿暖輕輕地歎了一聲,這個笨書獃怎會知曉自家心思,見不得他多瞧俏麗女子一眼,見不得他的心思掛在別人身上,便是最疼惜自家的姐姐也是不行。不知何時,這笨書獃才能體會自家的心情呢?
想著,心頭便覺苦澀了起來,輕輕地將手自楚哥哥手中撐了出來,低聲道:「時候不早了,先生要講了。進去吧。」
「你不氣哥哥了?」楚子敏見阿暖只是垂眸,不拿眼瞧他,心裡便有些慌了。一雙手只是拉著阿暖的玉臂,迭聲道,「阿暖莫氣哥哥罷,哥哥和你賠不是了。」
水眸微挑,泛起一抹幽怨,阿暖見楚子敏額頭微見汗,急著賠不是,心裡又是一抹微甜,不管楚哥哥是怎般不解風情,他心中還是有阿暖的,嬌嗔地白了一眼楚子敏,腩聲道:「哪個氣你了,傻哥哥!」
楚子敏眸中,見得一個俏阿暖,那嬌嗔神態,煞是美麗,不由得看得呆了。
見楚哥哥直勾勾地拿眼望著自個,阿暖不由地紅了一張臉,扭頭便走。那臉泛桃花的動人媚態又把個笨呆的楚哥哥看得是心魂蕩漾,不能自已。見那阿暖進了學堂,便急急地追了上去。在自個坐的位置上坐定,翻開書來,一雙眼卻是不能像往常一般地專注於詩詞,只是拿眼偷瞧那坐在一邊的風流人物。
阿暖心知楚哥哥偷瞧他,只是把眼望著詩書,心下卻是百折千回,那楚哥哥火辣的眸光,瞧得他心跳不已,楚哥哥如此看他,可是對他有意?
想著想著,心下又是惶惑又是歡喜,一雙耳卻是不能自掩地紅了起來。
一會課罷,便把那帕子給了楚哥哥吧,心裡的楚哥哥其實不是笨呆,只是不解風情,他繡了這上邪,想必再笨拙的人,也會明瞭他的心意了,這般想著,一隻玉手便探進了袖口想要取那白帕,這一探,便煞白了阿暖一張俏生生的容顏。
那帕子,竟然不見了。
明明是放進袖中的呀?出門前還看過的,怎麼就沒有了?
怔怔地,阿暖的心涼了一半,難道,自個兒,與楚哥哥便果真沒有緣份?
心下便覺得有些不安,神思也有些迷惑起來,這一日,便迷迷糊糊地過了。窗外,柔風輕過,送來的,卻是一抹淡淡的寒意,冷冷的,恰是預感著什麼。

第三章
第三章
秋雨濛濛。
秋風瑟瑟。
阿暖靜靜地坐在客廳裡,一雙美目,默默地凝望著有些拘謹地坐在自家對面的俊俏少年。見自家直勾勾地注視著他,俊俏少年便憨憨地衝著他傻笑。
轉開了眼,不望那俊俏的少年,阿暖的眼底泛起一抹淡淡的霧氣。好一個笨呆的書生,還對他笑呵……
自打坐在這裡,他的心裡便已在滴血,想要離開,卻是動彈不得,只能呆呆地聽著姨娘與先生在那裡談論著楚哥哥與姐姐的親事。
楚哥哥與田蜜姐姐……
自打丟了那方白帕,他心中便有七上八下的,總覺得不安穩,卻想不到不詳的信息來得這般的快。三個月,三個月而已,楚哥哥便已與田蜜姐姐定了親。
什麼時候開始的?
為甚麼他一點也不知道情?
不,不是不知情,只是自個不願意承認。
楚哥哥喜歡姐姐早已露了端倪,楚哥哥為了求功名,已是久未到錦繡山莊,而自從見了姐姐,楚哥哥便像掉了魂般三天兩頭跑莊裡。向來精靈的姐姐也會常常上了學堂去看他,可是,一轉眼就沒了姐姐身影。一溜眼也是不見了楚哥哥,心裡卻是不願,也不敢想,楚哥哥會與姐姐在一起。
姐姐有什麼好?
姐姐長得沒他好,他可是方圓百里數得上名的美人。
姐姐一手女紅沒他好,他有御賜天下第一繡之名。
姐姐雖然嘴甜,卻向來是個粗心思的女兒家,從來便是他心細會體貼人。
姐姐……
「阿暖?」
「阿暖?」
柔柔地呼喚,來自向來疼他的姨娘,阿暖輕輕地抬起眼,望著一臉溫柔的坐在上首的姨娘,輕垂了眼瞼,低聲道:「姨娘何事喚阿暖?」
「姨娘知曉你向來與阿蜜要好,方才姨娘問你話,你不回答,你可是不願阿蜜離家了?」姨娘的話裡,聽得出有些不悅。
因為錦繡山莊終究他是主人,所以,姨娘在決定姐姐親事的時候,還是要問他的主張,若是他說不願,姨娘也許是會拒絕了楚家這門親事的。素來,姨娘便待他好,只是,姨娘終究是有些偏心的。聽得姨娘的語氣,便可以聽得出來了。
不願!他是不願呵。
他怎會願姐姐搶了他最愛的楚哥哥?
紅唇微張,卻在話語脫口而出之際硬生生地把話咽進了肚子裡,只為了望見了姐姐那雙美麗的眼瞳。姐姐向來待他好。他怎麼忍心傷了姐姐的心?
一轉眸,又望見了滿眼期待的楚哥哥,所有的話語便更是沉在了肚子裡,千萬個不願與不甘,只化作了一聲幽幽的歎息,輕垂下眼瞼,默默地絞著一雙白生生的玉手,幽幽地道:「阿暖怎會不願,阿暖還要為姐姐繡上一件絕美的嫁衣,讓姐姐穿了它,嫁給……嫁給楚哥哥……」
每說一字,阿暖便聽得一顆心一滴滴地在淌著血,說到後來便覺著有些不對勁了,便急急地站起了身,告了聲罪,在一干人等猜疑的眼光中匆匆離開。
出得客廳,阿暖的腳步便有些不穩了,踉踉蹌蹌得行了幾步便再也動不了了,只得倚在欄杆上,才歇住,便覺得喉頭一陣甜,似有甚麼事物自胸口往上湧,然後便是一陣難受,禁不住拿手捂了嘴,伏了身子,卻是哇得一聲,噴將出滿天的血霧來。
嘔了自家一身的血,阿暖有些怔仲,四下瞧了瞧也沒有甚麼人,本也不願有人瞧見他這般狼狽,便死撐著一個身子,默默地往自家房中行去,行一步,便覺心口痛似一寸,千刀萬刀割將下來,那一顆心已是傷痕纍纍。
幸而阿暖的房間不遠,行不多時,便到了。
阿暖默默地推開了門,靜靜地坐在了雲床上,一雙眸子,也不見淚,只是呆呆地望著自家沾滿了血痕的一件月白衫子,一臉的蒼白。似是覺著自家太過狼狽了,慢起了身子,緩緩地翻了箱子,取了件乾淨的袍子換上,然後掀了房中的香爐,把件沾了血的衫子扔了進去,見那衫子化作了灰,才在床上躺定。
淒淒地望著一室的冰涼,阿暖卻呵呵地笑了起來,笑著笑著便猛地咳了起來,咳著,那血便從那紅艷的嘴邊溢了出來,急急地便扯了帕子擦,卻是怎麼也擦不淨。看著那點點血痕,終是覺得酸楚,這才回過神來,哭將起來。
這一哭,便哭得是天昏地暗,把個俏阿暖哭得是肝腸寸斷,只見那一個玲瓏身子,哭得是不斷抽搐,終是禁不住這一陣嚎啕大哭,那一個原本便是柔弱的身子,便這般昏劂了過去……
幽幽醒轉,卻見房中昏暗,阿暖強撐起身子,只覺一陣頭暈目眩,玉指扯了帳子,抓穩了身子,深吸了氣,方才有些穩住。
勉強下得了床,點了火石,燃了燭火,端至繡架前。翻了一幅上好的紅緞子,鋪好,穿了針線,拈著針,卻是半天下了不針,嘴角泛起一抹苦楚的笑,幽幽地輕歎一聲,便放了繡針,只是坐著發愣。
默默地把針線放了,起了身,推門出了房,緩行至後院,後院有一小小碧湖,湖邊砌著嶙峋怪石,靜靜地在石上坐定,一雙眸子凝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面,水面上映著一泓彎月。
望著望著,卻見水面上多了一個俏麗身影,猛地回過頭,望著月空下淺笑的俏麗少女,微微有些驚:「姐姐,你怎地這麼晚了還不睡?」
那少女正是田蜜,卻見她隨意地在阿暖身邊坐定,一雙黑幽的眸子靜望著阿暖月光下有些蒼白的臉,只是一瞬間不見,卻覺得阿暖似乎憔悴了許多,禁不住幽幽地歎了一口氣:「阿暖,你可是不喜姐姐與楚哥哥在一起?」
身子驚地一顫,阿暖掩飾似地低斂下眸子,啞著聲道:「姐姐多慮了,楚哥哥為人厚道,又肯上進,將來定會出人投地,阿暖為姐姐能找得這樣的夫婿高興還來不及,怎會不喜?」
田蜜一雙美目直直地注視著月光下,如玉般沉靜的面龐,那波瀾不驚的面龐總讓她心中覺得有些不妥,總覺得阿暖有些古怪,可是卻不知阿暖為何會如此,想不通,想不透……
聽不到田蜜的回應,阿暖緩緩地抬眼,卻與田蜜的揣測的眼光對個正著,淡淡地泛開一抹笑,他柔聲道:「姐姐可有事要問阿暖?」
田蜜看不出阿暖有何古怪,不由地笑自家多心,便從懷中掏出了一方帕子,笑道:「姐姐是來還你這個的。」
月光下,阿暖看得分明,那是一方繡著字的白帕。
那是……
那是他繡了準備向楚哥哥表明心意的帕子,為何會在姐姐手上?那帕子明明已經不見了……
心下疑惑,一雙美目便圓睜了望著笑望著他的田蜜俏姐姐。
「這是你前陣子繡的帕子,那日你急急去了學堂,出門前便掉在地上了,我拾了起來,想著你寶貝著這帕子,便生了好奇心,便托辭去給你送早飯,想要看看你是為誰人繡著帕子的,只是卻沒有碰到。卻是碰到了子敏。說起來,你這帕子也是我與子敏的媒人,姐姐還真該好好謝謝你才是……阿暖?你怎地了?氣色好差?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了?」田蜜急急地起了身,著急地按著阿暖瘦弱的肩急切地問道。
閉了閉眼,阿暖搖了搖頭,柔聲道:「不妨事,有些倦罷了,姐姐,我先回去歇著了……」
「好。」田蜜二話不說地便扶著阿暖起身,想要扶阿暖回屋,卻被阿暖無聲地推開了,不解地回望著阿暖蒼白的面容。
「姐姐,夜深了,你也回去歇著吧,更深露重的,小心身子。」阿暖輕垂著眼瞼,望著掌心被他揉成一團的帕子,嘴角泛起一抹悲苦的笑,天意如此,天意如此,他又能奈何?
罷了罷了……
忘了吧,斷了吧……
不再想,不再念那個笨書獃吧,楚哥哥,你我注定無緣呵……
可是,楚哥哥,阿暖想要知道,你可曾在意過阿暖,你可曾喜歡過阿暖?若是有那麼一分一毫,阿暖便是死了也是無撼了……
正自想著,往前行了幾步的田蜜忽地回轉過身,從袖中掏出一折成卷的紙條兒,塞到阿暖掌心裡。
這是?
「這是子敏托我轉交的,姐姐是個粗心的人,幾乎又壞了事了。」田蜜笑得甜,輕輕地撫著阿暖冰涼的頰,「阿暖,你也早些歇了吧,你身子骨弱,病了便不好了。」
點了點頭,阿暖目送著田蜜離去,然後緩緩地攤了那紙卷兒,就著如銀月光細看,這一看,卻癡了。
那紙卷兒上只是畫了一朵楚楚動人的蘭花。花畔寫著兩個草書:安否?
既是草書,便可見得那字跡凌亂無比,看得出是倉促為之,若不是阿暖與楚子敏極為相熟,怕也不知這兩字為何。
楚子敏畫了這幅蘭,是因他見阿暖氣色不佳,而後又匆匆離去而倉促畫成,足見其心中還是擔憂阿暖的,至於為何畫蘭,而非其它,卻是因為阿暖喜蘭。
阿暖喜蘭,內有一段情由,初時楚哥哥不久,便不慎弄枯了楚先生至愛一株君子蘭,而楚哥哥明知是他所弄,卻替了他的罪,被楚先生著實一陣好打,看著楚哥哥一身狼狽,阿暖直哭道,這頓打落在他身上便好了,那楚哥哥卻道:「阿暖莫哭,阿暖便是我心中那尊貴卻又嬌弱的蘭,蘭是要嬌慣著的,若是這一頓落在阿暖身子上,比那陣打落在我身上還疼呢。」
自那時起,阿暖,便喜蘭。
因為,蘭是要被嬌慣的,他希望自家被楚哥哥嬌慣著。所謂愛屋及烏,這蘭打從那時起,便成了阿暖的最愛。
見了這幅畫,阿暖心中五味雜陳,手兒一垂,那一方白帕便落了地,月光下隱約可見那帕上的字跡。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低聲念著那帕上不用看也念得出來的詩,阿暖的語音已帶哽咽。
原本是他繡來用作向楚哥哥表白心意的,卻是陰錯陽差地,成就了楚哥哥與姐姐,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繡這帕子?
輕輕地拾了帕子,咬著唇,玉手拉著帕子兩頭,作勢要扯,力道用了一半,卻又鬆了開來,月光下,只見俏阿暖輕柔地將帕子方方正正地折好,揣在懷中,然後踏著小步,緩緩回了房。
那如銀光澤下,那張白玉似也的俏面容,顯出一種決然的表情,隱隱地,讓人覺著不安。

回了房,阿暖並未歇著,仍舊又坐在了繡架前,捻起了針線,這次,他並未有片刻的躊躇,而是即刻便在那如火錦緞上繡上了飛舞的金色龍鳳,那是阿暖為疼惜他的姐姐所做的嫁衣,為他人作嫁衣裳,偏是他人所嫁的卻是心頭至愛,一針一線,不是繡在錦緞上,卻似繡在阿暖心頭……

吹熄了燭火,田蜜疼惜地望著那趴在床頭好眠的少年,那少年絕美的容顏在搖曳的燭火中,顯出一種不安的神情。
想來阿暖又是一夜未眠,眼瞅著那原本還顯得豐潤的面頰漸漸消瘦,田蜜卻無計可施。阿暖平時看去柔和溫順,實則執拗無比,認準了要做的事情,任是天打雷劈也無法阻止。
為了繡她的嫁衣,阿暖已是月餘未曾好眠,又在這期間禁了風寒,向來便是嬌弱的身子,哪禁得起這般折騰,那身子骨便見著消瘦,說來也怪了,那日見清減的容顏卻更顯出一份誘人的美麗來,那一雙原本愛笑的眉眼,也常攏著一種悲切的憂鬱,這種憂傷,已入了阿暖骨髓,便是睡夢中,也不見那清麗眉眼稍有舒展。雖是如此,這憂傷卻惹人心憐,禁不住使得人想要伸手去撫平那種憂傷。
阿暖,變美了……
只是,一個男兒身,美成這般,怕不是福吧……
朦朦朧朧的,田蜜便有了一種不詳的念頭。打了一個寒顫,田蜜揮去了心頭忽地泛起的一抹怪異,輕輕地為阿暖蓋上被褥,卻見那那羽翼般的眼睫輕輕顫動,一雙清潤中泛著些微疲憊的水瞳張了開來,一雙手兒緊緊地抓著懷中的嫁衣。
想不到阿暖未曾睡穩,田蜜著實有些心疼:「阿暖莫驚,是我。姐姐看你似又是一夜未眠,歇會吧,要不然,你身子禁不起的。」
「不妨事的。」阿暖眨了眨眼,便泛開了一抹柔潤的笑顏,復又捻起了掉在一旁的針線,一針一針地繡著手上的嫁衣,嫁衣就快完成了,只差一點,差一點就可以繡好了……
清麗的眉,緩緩地皺了起來,田蜜猛地扯掉了阿暖手上的嫁衣,她不許阿暖為了給她繡嫁衣而累壞了身子,不許!
「啊!」促不及防的阿暖,因為田蜜地拉扯,而將尖銳的繡針深深地刺時了那纖細的手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阿暖有些恍惚地望著幾滴鮮紅的血跡染在了嫁衣袖口的金色花簇上,份外的刺眼,污了,那即將完工的,完美無缺的嫁衣,污了……
「啊,疼麼?」田蜜見那白皙的手指上不停地滴著血,心頭不由地一慌,急急地扔了手上搶下的嫁衣,扯了衣襟上一塊白絹,為那白皙的指包好,「對不住了,阿暖,姐姐只是不想讓你太累了。」
輕輕地按住田蜜為他包紮的手,阿暖柔柔地笑了:「姐姐,莫包了,包了,阿暖便不能做繡工了。」
「你……」田蜜氣急,忍不住拾起被她扔在地上的嫁衣想要撕,一低頭卻見那大紅的錦緞上,一雙金色龍鳳正在光滑的緞面上游動,奪目的金光中,田蜜似乎見到金龍張口吐珠,飛鳳銜著靈芝對她眨眼,那雙龍鳳,竟是活的。
所有的話語,戛然而止,是自個看花了眼吧?田蜜頓住了所有的舉動,眨了眨眼,那龍鳳卻是安安詳詳地圍著大紅喜字,真是看花了眼罷!阿暖的繡技再高超,也不會把龍鳳繡活了罷,田蜜搖了搖頭,便把那嫁衣揉成了一團。
阿暖見田蜜似是要把那嫁衣帶走,便不由急了起來,急急地搶下床,從田蜜懷中奪過嫁衣,緊緊抱在懷中,身子更是退後了好幾步,不願讓田蜜靠近。
戒備的眼神,讓田蜜心頭更是不安,這嫁衣,隱隱地有種魔力,讓她心裡感到害怕,雖是如此,她也未曾深想,只是為了阿暖身子著想,她柔聲道:「阿暖,莫繡了吧,姐姐出嫁的日子還早,姐姐也不急著穿呀。」
阿暖心裡苦道:姐姐又怎會知他是如何看待這嫁衣呵。他此生已是無緣與楚哥哥廝守,這嫁衣,是他嘔心所繡,他的心魂已繡在這了嫁衣上,姐姐穿上它出嫁,便似把他的心魂嫁了過去, 這也是一種寄托吧。所以,他便是拼著命也要早些把這嫁衣繡完了,好了了他一樁心事。
見阿暖只是低頭不語,田蜜也是別無他法,只得歎了一聲氣,出了阿暖的房。
也不理會姐姐離去,阿暖只是急著展開嫁衣,望著那沾了他血跡的袖口,幸而那嫁衣是鮮紅色的,也見不出有些異常。阿暖見了,心下忽然念動,急急地抽了絲線,抬指咬破,將自家的血沾紅了那絲線,然後用針穿了,攤開嫁衣,翻開裡子,在心頭處繡了一朵小小的蘭花,阿暖在楚哥哥眼中是一朵應好生嬌慣著的蘭花,那麼,他便化作這一朵蘭,隨著楚哥哥吧……用他的血,繡出的蘭……
血色的蘭,嬌柔地襯在鮮紅的緞子上,顯得有些不起眼,阿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縫好了裡子,再做了些修整,那嫁衣便完成了……
繡好了,阿暖的心頭便鬆了一口氣,眼前,便是一黑,人便昏將了過去……

「阿暖?阿暖?」
耳邊只聽得一陣急切的呼喚,阿暖有些吃力地張開了眼,便見眼前模模糊糊地圍了一團人,眼一陣暈。卻聽得一清潤的聲音喜道:「醒了醒了。」
是甚麼人?
這語音耳生得緊,從未曾聽過。便竭力張了眼打量,卻見眼前景致與自個的房間大不相同,且不說那美倫美奐金碧輝煌的擺飾,單是那群圍在他身邊的丫環便是燕瘦環肥,美麗無比。這不是錦繡山莊?
這是何處?
阿暖想要問,卻出不得聲,只覺嗓子痛得緊,甚麼話也說不出來。動了動,又覺頭暈得緊,人再次昏睡了過去。
迷糊間,只聽得那清潤嗓音斥道:「怎地又暈過去了?不要緊吧,……主子怪罪……」
主子……
又是何許人也?

待得阿暖完全清醒時,方從一個丫環口中曉得了一些端倪,大體便是此處仍是當今聖上最寵愛的么弟——靖陽王的府第,至於他為何會此處,也曉得了大半。
原因便是他的病。
當日,他繡完了嫁衣,便一病不起,整日裡迷糊,時醒時睡,總是不見得好。這一病便是大半年,其間姨娘與姐姐便請了諸多大夫為他診治。其中不泛三教九流之輩。
內有一好事之徒,見了他的美貌,便偷著畫了一幅畫像,流傳了出去。而這幅畫像又偶落入靖陽王手中,豈料靖陽王驚為天人,便著人尋訪,終於尋得他,便派人擄了病中的阿暖回府,命御醫好生照料著。
也虧得有御醫照料,不然阿暖便已是魂入九霄了。但不知,對於阿暖而言,是禍還是福。
靖陽王。
阿暖對於此名號並不生疏,他有御賜天下第一繡之名,皇室中許多尊貴人物的衣袍多是出自他之手,其中便有這靖陽王。
傳言,靖陽王英明神武,俊秀無比,更有一顆七竅玲瓏之心,深得聖上喜愛。
只是,不解,靖陽王為何要擄他而來,若是貪他美貌,也是個膚淺之人,有負其勝名。更何況,拋開他是男兒身不談,他的心中已是有了人了。幽幽地垂下了眼瞼,阿暖輕輕地歎了一聲,便伏在窗台前,想著那遠方的楚哥哥,楚哥哥可會在意他的失蹤?
出得神了,便不覺有道熾熱的目光正灼灼地望著他。那道熾熱的目光,來自不遠處的迴廊轉角。靖陽王府的後園,是一處傍水而居的亭院,阿暖所居的廂房,伴水而建,玲瓏的窗樓仿製於江南的水榭,秀氣中顯出幾分精緻,倒也是個美麗的所在。
連接著廂房與前院的,是一九曲迴廊,此時,一華服男子正呆望著那憑窗遠眺的絕美人兒。

靖陽一踏上迴廊,目光便被那絕美的人兒所吸引了。江家阿暖,果然是個美人兒。
烏髮堆雲,修眉斂黛,水眸如星,俏鼻挺立,紅唇潤澤,凝肌如玉,神情中透著半是倦怠半是慵懶的嬌媚,一襲白衣襯得那美麗面頰天下謫仙般不沾塵俗。
而更讓他倍覺憐惜的是,那輕斂的眉與透著抑鬱神彩的眸,濃濃的愁悶,顯得那人兒楚楚可憐,美,真是美……
阿暖輕歎一聲,抬起了眼,卻與一雙熾熱的眸對個正著。俊眉星眸,氣宇軒昂,尊貴華麗的裝扮,使得阿暖默默地垂下了眼瞼,他知曉眼前用火熱的眼神注視著他的男人是誰。
只是,縱使此人的身份尊貴無比,也因那佔有的眼神,而令他感到厭倦。
原來,靖陽王,也只是一個貪徒美色之輩呵……

第四章

第四章
阿暖默默地望著滿桌的各式桂花糕,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他只是與服侍他的丫環說了一聲想吃桂花糕,不消一個時辰,他的面前便堆滿了桂花糕。
肅風齋的盤龍糕,形似盤龍,色如黃金,入口即化,甜而不膩。
凝雪堂的雪雲糕,色如白雪,透著晶亮,烘烤後略顯焦黃,咬去香脆可口……
還有……
阿暖靜靜地聽著丫環為他報上各式的桂花糕,緩緩地放下手上的象牙筷,光是肅風齋與凝雪堂的點心,就已是名滿天下了,更何況,肅風齋與凝雪堂離京城一百餘里,只是一個時辰,便將這兩家的桂花糕送上了他面前的桌子,可見靖陽王對他的用心。

不止這一樁,他只是無意間說了聲燭火太暗,當天晚上,他房裡便掛上了雞卵大小的夜明珠;只是說了聲不喜水光,他屋後的水池便在悄無聲息間被連夜填埋;他說了聲見不得推開窗一片光禿禿的地面,第二天他一推窗便是滿眼的詫紫嫣紅;他說他不喜各色雜花,只喜蘭,那些詫紫嫣紅的花朵兒便又在一夜間全換成了淡雅的蘭……
弄到後來,阿暖已是什麼話也不敢說了,怕是一開口,便被靖陽王聽了去,把個好好的靖陽王府弄得雞犬不寧。
「公子不吃麼?」丫環體貼地為他夾好一片桂花糕,放在他面前的白玉盤中,一雙眸子透著疑惑。
「不吃了。」阿暖輕輕地搖了搖頭,慢慢地起了身,丫環便急急地過來扶著他。輕輕地掙了丫環的纖手,阿暖嘴角泛起一抹若有若無的輕笑,他雖然還病著,卻不至嬌弱至此。
阿暖不明白,自個在靖陽王心中是什麼。靖陽王對於他的寵愛,若是他要天上的星星,那個打小便目空一切的權貴之人也會上天去為他取來。只是,千般寵愛,是為了什麼。他不會傻得認為靖陽王是喜歡上了自個,靖陽王是看中了自個的美貌罷?只是紅顏終有老時,待得人老珠黃了,靖陽王便會厭了他罷,這般的寵愛,他不要。
若是單想要個男寵,身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下的靖陽王權傾朝野,憑他的權力與金錢,趨之若騖的不勝其數,靖陽王無需為他一個小小的阿暖而費盡心機。
更何況,他心裡,早就有了楚哥哥。其實若是把靖陽王與楚哥哥比將起來,真是有些難分伯仲。
論相貌,楚哥哥是溫文俊雅,秀氣斯文。靖陽王是帝王之後,相貌不凡,處處透著貴氣。論品性,楚哥哥是溫柔體貼,憨厚誠懇。靖陽王雖非飛揚跋扈之輩,也是有些妄自尊大。論才情,楚哥哥天資聰慧,終有一日會功成名就,靖陽王自幼長於皇家,雖然涉獵頗多,但博古通今終非人人都能為之,反倒落得不倫不類……
這一比較,卻是不言自明,楚哥哥終是在阿暖心中佔了上風。
幽幽地歎了一聲,阿暖忖道,他不愛權勢,不愛金錢,只求與心愛的人兒雙宿雙飛,朝夕不分離。只是,這也是一種奢求罷了,掐指算來,姐姐與楚哥哥的婚期已近,想到長久戀慕的楚哥哥終是要屬於他之外的人了,心便隱隱地疼了起來。
濃濃的愁苦,便自心頭緩緩地佈滿了阿暖俏麗的眉眼,為他那清麗的容顏布上一種幽幽的清冷。

靖陽一踏進廂房便被那倚在窗前的憂鬱美人兒吸引了目光,心頭又是一陣心疼。阿暖又為了何事而鬱鬱不歡呢?
當日在畫市裡偶見了眼前美人兒的畫像,一顆心便失落了。素衣麗顏,斂眉淺笑,分明是笑著卻是透著濃濃的抑鬱,愁苦中又隱露嬌媚魔魅,美人他見得慣了,打小便在帝王后宮長大,粉黛三千,俱是千挑萬選的美人兒,卻不知為何,乍見那素淨顏色,不由地便失了魂,更是有種想要抹平其眉間愁悶的衝動。明知是個男兒身,卻忍不住下了密令四處尋訪,尋得了,便使了手段擄了回來。
那個美人兒來到靖陽王府時,他恰好因為國事繁忙留在宮中未曾回家,每日裡只聽得御醫稟報那美人兒的狀況。雖是個美人兒,卻也是個嬌弱的人兒,想來也不過是十五六歲的年紀,卻不知為何心病恁重,幾乎是藥石無用,若不是他著了御醫用了最好的補藥每日裡補著那嬌弱身子,只怕那嬌弱的人兒此時已是魂消九天了。
終有得空時候,便窺了個閒功夫,回了趟王府,一眼便被那斜倚窗台的人兒吸引過去了。容貌比那畫上雖有幾分清減,卻是難掩麗質天生,畫上顏色雖然美,仍不及其人妍麗, 美目流轉的顧盼生輝,縱是絕頂名家也難以描述的嫵媚,晶瑩嬌潤的顏色,是每日的補藥發揮的作用。
這身子仍是嫌病弱了些,每日的山珍海味,不僅不能讓那清瘦的人兒稍顯豐腴,反倒是越見消瘦。讓他稍顯寬心的是,那人的顏色卻是日漸紅潤,身子終是漸漸好了。他雖有本事讓那嬌弱的身子日漸好轉,卻沒有本事讓那雙低斂的眉眼舒展,露出笑顏。山珍海味,奇珍異寶,終是無法換取那麗人兒展現笑顏。究竟他如何做,才能讓阿暖開心?

「王爺。」丫環眼尖,見了他,忙下跪施禮。
聽得動靜,阿暖只是把眼放在他身上片刻,便又神遊太虛起來。
若是往常時刻,這般忽視他靖陽王的人,只怕已被押進了天牢,候斬了。只是,眼前人是阿暖,他真心想要討其歡的人。長了二十幾年,第一次如此用心地討人歡心,只是為了眼前人兒的美色麼?
輕輕地揮手,令丫環退下,一雙眸子在滿桌的桂花糕上轉了一圈,便柔聲道:「阿暖,不是想吃這桂花糕麼?怎地一口也未動?」
阿暖聽得聲音,才將眼望著緩緩走近他的俊俏男子,見那溫潤的笑容,不由得有些恍惚,他記得楚哥哥笑的時候,也是這般的溫柔。只是那溫柔是對著姐姐罷了,想到此,心像疼了起來,眉也攢了起來。
靖陽見那俏麗的眉眼又泛起愁苦,心也便苦了起來,阿暖可是厭他?
向來是不會揣摸他人心思的人,平日裡也無需他揣摸別人心思。當朝天子雖高高在上,私底下的個性卻是有些懦弱,向來便是他掌握國權,若說揣摸心思,怕只有天子揣摸他的心思罷?
眼前的人兒,卻是生平第一個無法掌握在手心中的人兒。用盡了心思想要討得那麗顏一笑,平時,待他像是稀世明珠般,捧在手心裡怕摔著了,含在嘴裡怕化了,萬般的寵愛,換來的只不過是稍稍的一瞥。
無奈的同時,更多的是焦躁。
究竟何時,眼前這美麗的人兒才能夠對他展開笑顏,真心地接訥於他?
靖陽一時之間便想得有些癡了,倒是阿暖有些回過神來,望著那雙癡望著自家的俊眸,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這靖陽王,其實也是個癡人罷。只是,把心放在自個身上,只怕是終究落得個傷心。他的心,已是給了那個笨呆的楚哥哥了,輕輕一聲歎,心思又飄遠了,楚哥哥可好?

「子敏,你過來。」楚先生有些頭痛地望著那呆坐在窗邊發愣的獨子,心裡也有些鬱悶。
自打江家阿暖在病中無故失蹤,子敏便有些不對,整日裡便隨著江家的人在附近尋找,先生知曉江家阿暖與自家子敏素來要好,對於江家阿暖那孩子,他也是打從心裡喜歡,故而子敏的舉動他也是未曾在意。
只是尋了將近月餘,也未曾有阿暖消息,江家也漸漸斷了念頭,不再派人,而子敏卻還是固執的每日出門,當日,他還誇子敏重情意。而後,子敏便來向他辭行,說是出門會友,他也未曾在意,心道只是出趟門罷了,子敏這一出門,便是一月,若不是陪著子敏出門的書僮托人捎信回來,說是子敏在鎮江府病了,他才急了,親自領了家人去了鎮江府,把昏迷中的子敏帶了回家。
回家之後,楚先生托了江家請了良醫,養了半個月左右,方才醒轉,只是醒了之後那個聰敏絕頂的楚子敏已是不見,整日裡癡癡傻傻地發愣,竟是成了一個傻子。楚先生心中難受,怪起了自個,倘若是知曉這一出門,回轉的卻是一個傻呆兒子,他寧願把子敏鎖緊了,不讓出門一步。
怪了一番,又覺著奇怪,子敏好端端地出了門去會友,卻怎地會在鎮江府病了?
這一想,楚先生便把心思轉到了那陪著子敏的書僮身上,那陪著子敏出門的書僮卻支吾著不肯言語,楚先生生平第一次拿了棒子打那書僮,直把一個書僮哭著直叫爹娘,方才肯道出其中緣由。
卻原來,那子敏出得家門,卻不是去會友,只是走走歇歇,那書僮見著像是尋人的模樣,問子敏,子敏卻是不答,自南而北,一路行去。本也也無大礙,誰想得,到了鎮江府上,他倆的盤纏便被偷兒扒了去,幸而客棧是早付了定錢的,便住了幾日的客棧,最後也沒有銀兩了,便被客棧掌櫃趕了出來,吃住沒了著落,書僮便勸子敏回轉。哪知子敏卻不允,硬是不肯回家,沒有了銀兩,便著了書僮尋份差事,自個就在街頭擺了個寫字攤,因為子敏字跡秀麗,人又厚道,寫字的生意倒是不錯,幾天下來便掙了些錢,子敏拿這些錢租了間小房子,看模樣竟是打定了主意像是要賺夠了銀兩再往前行的模樣。
書僮勸不動,便由了子敏,自個便真的去尋了一份差,一切本是平安,卻不料有一日,那子敏擺了攤,見了一個相貌俊麗的少年,子敏便似著了魔似地追著人家跑,那少年卻是鎮江府太爺的寶貝兒子,雖是生得俊麗,卻是個無賴的壞胚子,被子敏纏得煩了,便著了跟隨打了子敏一通。
子敏本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這一頓打便打得是皮開肉綻,沒有一點好處。書僮得了消息便趕了去,卻見子敏仍抱著那少年不肯放,書僮乍一看,便以為是那失了蹤的江家阿暖,那模樣雖是相像,卻是遜了阿暖幾份,這一看便有了底,子敏把那少年認做了那無故失蹤的江家俏人兒。
這一想,心裡便更明白了,敢情子敏這一趟出門是來尋人的,尋的不是他人,便是那貌似仙子,一顆玲瓏心的阿暖。
想明白了,便勸了那少年,陪著不是,費了好大一番勁,把子敏掰開,好說歹說才讓那少年勸走。卻見子敏已是出氣多入氣少,只憑著一股子憨勁才拿了那少年的腿,不讓少年走脫。被書僮一下掰開,那股勁便沒了力道,子敏眼見著少年走了,忽然大叫一聲阿暖便昏了過去,真把個書僮嚇得不輕。
著人抬回那租處,請了大夫,卻只是昏迷不醒,那書僮無奈之下只得托人捎了信給楚先生。不幾日,那楚先生便來將子敏帶了回家。
楚先生聽得緣由,卻是心下一驚。思量起來,江家那個娃兒,真是長得俊,生平,從未見過那般美麗的人物,不單是相貌風流,難得的是生來溫柔體貼,萬般地惹人憐愛,雖說如此,卻是顯得男生女相,過於美麗。所謂紅顏薄命,那娃兒無故失蹤,不見時又是一身的病,此時怕已是香消玉殞了吧?
他知曉江家阿暖與自家子敏要好,卻不知曉子敏對阿暖的情誼至此種地步。想來,那俏娃兒在自家學堂也有七八年,其間與子敏是形影不離,而子敏對那娃兒也是向來體貼呵護。記得早先光景,那娃兒弄壞了他一株蘭,子敏便替他頂了罪,他事先不知,便往狠裡打子敏,後來,江家老夫人托了人來賠禮,他才知曉。
而後又有子敏為了那娃兒而不肯遠行,考取功名。
還有諸多情形,先生一時也想不起來,細思量個中情影,情場過來人,先生一思量,竟驚出一身冷汗,自家子敏對那俏娃兒怕早已是情根深種。看此情形,子敏尚不知自家對阿暖的情思。
而子敏現在的模樣,怕是為了那娃兒入魔,所謂心病還要心藥醫,這一貼藥怕也只有那風流娃兒才可做。只是,那娃兒生死未知,又去何處尋找?況且,便是尋了來,他也見不得子敏與那娃兒廝守,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楚家只有子敏一脈香火,若是為了那娃兒斷了楚家香煙,他怕是無顏去見祖宗於地下。
唉……
幽幽一聲長歎,卻見子敏依舊傻呆呆地坐在窗下,一雙俊秀的眼眸癡望著窗下的桌子,那位置是阿暖在時常坐的,先生不由地皺了眉。
「先生……」書僮小心地靠近,自打被先生一陣好打,書僮便有些畏懼這平日裡看起來頗為和藹的先生竟是那般的狠心。
一斂眉,先生沒好氣地望著那書僮:「何事!」
書僮縮著身子道:「田夫人托了人來問公子病情。」
「田夫人?」那田夫人便是先生的未來親家,一聽得這名字,先生雙眼不由地亮光起來,細想起來,那田蜜姑娘長得也有幾分相似於那俏娃兒,這一想便有了主意。
便招了那書僮如此這般的吩咐了一番,那書僮聽得明白,便離了學堂出得門去了。

七日後,錦繡山莊現如今的當家獨女便歡歡喜喜,熱熱鬧鬧地坐了花轎往了那學堂茅舍而去,鑼鼓聲聲,鎖吶陣陣,鞭炮聲中,那田家姑娘便帶著一陣羞,一陣喜,又一陣愁,穿著那已然失了蹤的阿暖精心繪製的嫁衣,去做了那楚家婦。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田蜜在喜娘的攙扶中,小心地邁進了洞房,坐在床榻上,透著那喜帕,朦朦朧朧間望著自家夫君的房間,隱約只見,滿屋書香。
心裡頭想著臨出門前娘親話語,那子敏病了一場,雖是好了大半,卻是落了個癡傻,楚先生雖是不想張揚,但世間無不透風之牆,自有閒人碎嘴,她母女也自然知曉。
娘親有心悔婚,便托了人去說,田蜜卻是不願,她心裡總是不信那俊俏聰明的楚家哥哥會落了個癡傻。那先生知曉了,更是托了人來捎信,說是沖喜之後那子敏便會好轉。雖是心中將信將疑,卻是不由得信了。
上花轎前,穿上了俏阿暖俊弟弟精心繡的嫁衣,娘親嫌不喜氣,讓她脫了,她卻不願。她平日裡最疼阿暖,想起來阿暖是為了這嫁衣而得了病,至今又生死未明,她便是一陣心酸。但願是為她繡嫁衣裳的阿暖平平安安……
正思量著,便聽得一聲吱呀,然後是喜娘的高聲笑語。
「呀,姑爺,這邊來這邊來。」
田蜜趕忙地端正了身子坐好,一雙眼兒卻是一陣羞一陣喜地望著那站在跟前的一雙軟靴。
「姑爺,揭帕子了。」喜娘張羅著用一隻秤桿兒揭了喜帕,田蜜羞著斂了眉眼,拿眼餘光偷瞧那子敏。這一瞧心便涼了一半,卻見那素來精靈的俊眸眸光癡呆,一臉地憨笑,卻真是傻了。
心下不由地五味雜陳。
那喜娘也是識得趣的人,見了田蜜一臉悲苦的模樣,便省了諸多禮節,悄悄退了。

且不提這田蜜,卻說那楚子敏,自那一陣猛打後,便有些迷糊,只依稀記得一容顏俏麗的俊俏人兒斂著眉,對他羞羞的笑。
那人兒長何模樣卻不清楚,總覺眼前一陣黑,看不清。卻忽然一陣大亮,見了那俏麗人兒就著了一身喜服,端坐在了他面前,便憨笑著迎了上去。
那田蜜見那子敏傻笑著迎上前來,心裡不由地一怕,眼前便一黑,昏了過去。那子敏也不管,只管是脫了那身嫁衣裳,卻見那衣裳落地時,一道白光閃過,一個形容俏麗的窈窕人兒便自白光中穿進了那昏睡著的田蜜身上。
那田蜜豐潤的胴體便化作了一個俏生生的少年模樣,那模樣不是那已失了蹤的阿暖還能有誰?
卻見了那子敏將那少年模樣的身子壓得了身下,捧了那俏麗容顏,只管偷香,那少年閉著眸,一雙藕臂環著子敏的脖子,一雙紅唇軟音媚言,只是叫著楚哥哥。
那子敏平日裡是個正人君子,卻不知為何,見了這少年,便是急扯了衣裳,揉身而上,也不溫言安慰,只是捧了那一團白生的粉臀兒,衝著那臀間粉色花蕾猛入,那少年兒眸子只是閉著婉轉承歡,這一夜,便是雨打海棠,紅了那床榻上的白帕子……

五更雞鳴,那田蜜幽幽醒轉,卻覺下身疼得厲害,一轉眸,便見了楚子敏那俊秀的容顏正在枕邊好眠。而自個與子敏俱是一絲不掛,田蜜已知了人事,心知是在不知覺間她已與子敏做了夫妻,萬般的滋味湧了心頭。千想萬想,卻不知自個的新婚之夜卻是如此渡過。
想得委屈,卻抽泣起來。
這邊廂,楚子敏隱約聽得有人哭泣,便張了眼,卻見那田蜜正抱了被子抽泣,哭得好不委屈。他自打病好,便是一陣迷糊,不知世間萬事。只打那阿暖與他交歡之後,神思便回轉過來。卻見得那田蜜,不由地嚇了一跳,才知昨日是他與田蜜成親之日,而與他交歡的人兒正是田蜜,子敏想得又是羞又是愧,阿暖與他平日裡情同手足,他怎會起如此歪念,此念不但污了阿暖,也污了田蜜。
回想起夢中孟浪,想必是未曾體貼於田蜜,子敏便柔聲安慰。
哪知田蜜卻是吃了一驚,心道這子敏怎地好了?
心下不由地喜極,便抱了子敏大哭。子敏平日裡不近女色,被這柔軟身子抱了,不由地情動,柔聲安慰間,便偎了上去。那田蜜雖已是破了瓜,卻是在昏睡之間,此時方得了男女之間的歡愉,也不由地嬌吟受了……
這一刻,便是春宵苦短了……

那一頭,入得夜的京城,靖陽王府,阿暖廂房。
明珠華光,照得那芙蓉軟帳中的俏麗人兒。卻見那軟帳無風自動,掀了薄帳,只見帳內一俏麗少年,雙眸緊閉,芙蓉玉面緋紅,一張紅唇中嬌吟聲聲,錦被下的玲瓏身子更是不停地聳動。
模樣,甚是怪異。
看不出諸般情由,便入得那人兒夢中,卻是春潮湧動。

第五章
描金龍鳳游紅燭,芙蓉軟帳掛雲床。
紅彤彤,艷燦燦,一派喜氣。芙蓉軟帳輕動,一雙白生生的身子半遮著大紅喜被,在雲床上扭動著。
「阿暖,阿暖,我的好阿暖。」壓在上首的俊秀男子,被情慾染紅了的白皙臉龐上透著類似於痛苦與歡愉之間的迷醉,一雙手捧著身下絕麗的俏臉兒,喃喃地叫著那美麗的人兒。
處於下首的少年,同樣是一臉的迷醉,一雙藕白的雪臂只管攬著身上人的頸脖子,那秀氣的眉,緊閉的雙眸,俏挺的玉鼻,艷紅的小嘴,俱在那髮絲間若隱若現,純真中又顯出幾分妖媚來。
「楚…啊,哥…哥……慢…慢……啊,……」
那少年的紅唇中不時吐出一些破碎的語句,軟媚甜潤的語音誘得那壓在身上的俊秀男子只是發著狠使力,一時之間,只聽得怪異的撞擊聲聲。
恰是吊人心弦之時,那艷麗少年一雙粉嫩嫩的玉腿猛地踢開了半遮著身子的喜被,露出了喜被下被掩蓋的春色。卻見喜被下鋪著一方素淨的白緞子,這是用來承接新娘子新婚之夜的落紅之物,是討吉利的玩意。此時,這方白緞子上,兩瓣麵團揉成的雪臀堪堪與那柔軟的料子輕輕摩挲,那粉般的臀兒,煞是誘人,誘得人不禁想要細看,這不看不打緊,一看便看得人心魂蕩漾。
卻見那粉臀兒中間細細的縫兒間,竟含了一根粗挺的肉刃兒,那小小的穴兒因為含了那巨物,受了不輕的傷,汩汩地往外溢著艷紅的血滴,沿著那柔滑的曲線,緩緩地落在了那方素淨白緞上,點點落紅,恰似海棠顏色,紅了一片。
雖是觸目驚心,卻見那肉刃兒卻是如魚得水,就著艷紅血澤,又往那小穴裡進了幾分,那兩瓣粉團似也的臀兒不自覺地抽搐著,小穴似擠壓又似吞噬,一番欲拒還迎的模樣,由著那肉刃兒逞兇。
那肉刃兒進進出出,和著艷紅,出時將那小穴內裡的粉色媚肉往外拉,進時,又將那粉色媚肉往內擠,更有那白皙的小腹與那濃密的亂草,順著那進出的姿態磨蹭著那小穴上方處那一根羞羞怯怯的小青芽,激得那青芽顫著身子緩緩地挺立。
「哥哥……哥……快,快點兒……」那少年兒,抬了一隻粉腿,圈在了那男子腰上,一雙媚眼兒微閉,眼角淌著兩行清淚,神色兒卻是透著歡喜的。
那俊秀男子微張了眼,便見了那少年兒流著的淚,一雙茫茫然的俊眸中顯出一瞬的疑惑,身子也停頓了在少年身體裡進出的舉動,少年兒嚶嚀一聲,輕叫了一聲「楚哥哥……」語音又軟又媚,聽得俊秀男子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凌,一張斯文的臉上更是顯得迷茫起來。
那少年兒等了片刻也未曾等得那俊秀男子有何舉動,便閉著眼兒,大膽地將那壓在身上的俊秀人兒反壓在了身下,一個粉臀兒咬著那男子的肉刃兒吞得更進了,那少年粉白的身子便禁不住滲出了薄薄的水霧,晶瑩的汗滴兒,沿著那冰般的香滑凝脂緩緩地自頸沿落在了微突的鎖骨,親吻了那兩顆粉色的小乳,滑至了那深旋的小肚渦兒,然後滑入那粉白腿間尚未長成的方寸之地。少年兒一隻玉手抓著身下俊秀男子白淨的肩膀,一隻手兒伸至胸前急切而又青澀地揉搓著自個那粉色的小乳,一雙腿兒微微併攏,焦躁地想要摩挲自個那抖動著的青芽。
此時的少年那青嫩的身子,沾著薄薄的水霧,散發著一種邪氣的妖媚,引得俊秀男子一雙本就不是清濁的眼神呆呆地順著那艷麗的容顏往下滑。
見了那少年逗弄著那平滑胸前的兩顆粉紅,俊秀男子不由自主地弓了身子,抬起頭嘟著豐厚的嘴,去吸那小小的乳尖兒。
「呀……」少年兒叫了一聲,歡快地挺起了胸膛,任那俊秀男子吮吸。
伴隨著咂咂的吮吸聲,少年兒的身子便抖了起來,一張泛著春情的媚顏兒透出了羞媚的火紅,玉首輕垂,抬了玉指,輕捏了另一隻乳尖兒,主動地送上那俊秀男了的唇邊,那男子見了便是一陣猛吮猛咬,逞了願,少年便鬆了手兒,將那一雙玉臂兒攬了那俊秀男子的頸,將那男子壓在自個小小的胸前,遠遠望去便是一幅餵乳的模樣,伴著那少年兒不自覺的一上一下聳動著的身子,甚是淫糜。
俊秀男子又反將那少年壓在身下,捧著那雙圓潤的粉臀兒,擺動著腰,憑著直覺將那被深含在小穴裡的肉刃,大力地抽離插入,那少年也不過十四五歲的模樣,本就是個未經人事的青澀人兒,前邊只被那肉刃入得疼痛不堪,只因壓在身上的是他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兒,才忍了。又因那痛楚而覺得真是擁有了心上人兒,才有那滿足的神情。
現在又是處於一個承受的姿勢,青澀的身子哪裡經得起這種大抽大弄,不一會兒就被那肉刃入得抽抽噎噎地哭將起來,這一次卻是因為那尚泛著痛楚的小穴兒裡漾起了一種麻辣辣,酸酥酥,又癢又痛的怪異滋味,伸手想揉,那雙玉手兒卻著了魔似的離不開身上人兒的肩,抬臀想動,拒不了那肉刃兒,卻更是迎合了那逞了凶的肉刃兒,小穴內裡的媚肉被那肉刃兒一凶,反倒解了癢,只是那肉刃兒離去之時,那媚肉兒便更加酥癢難忍。
少年迎迎拒拒,最後便只由了身上那也是未曾經過人事的笨哥哥胡來,嘴裡只是亂叫著哥哥,一雙粉腿兒只是亂踢,那小小青芽也在情潮大動下噴了那白皙小腹一肚子的粘膩。那俊秀男子也未曾在意,在那小青芽大動的時候,那肉刃被那急劇抽緊的小穴夾的開閘而洩。
那少年兒自始未曾張開的眼眸此時方得張了眼,只在那張眼的一瞬間,一道白光閃過,那絕美的人兒少年便化作了一具凹凸有致的玲瓏女體,而那青澀的小青芽也不見了蹤跡,只有那凌亂的芳草下,那緊含著的肉刃依舊……

阿暖張了眼,卻見雞卵大小的夜明珠正散發著幽幽的寒光,一時之間有些晃不過神,待得坐起身,卻見自個兒的身子正是光裸裸的一絲不掛,看著下身處濕透了的褥子,不由得漲紅了一張粉嫩嫩的俏顏,跪坐起身子,卻覺身後那羞人的地方有些異樣,顫悠悠地伸了手去撫,卻意外地被那自身後小穴中汩汩流出的異物嚇了一跳,此時方回想起夢中情形,心下不由得更是羞煞了,卻不解一場春夢,那小穴中卻為何似那夢中情形,溢滿了那人兒的淫液?更何況,那小穴兒也不似那夢中情形般疼痛無比,只是因盛了不該有的事物而不太舒適。
阿暖擁了被,只是不解。
世間玄妙之事又豈是人能想得開,阿暖只覺是做了一場春夢,卻不知他真個與那朝思暮想的楚家哥哥已是有了一夜夫妻情緣。這邊廂,那田蜜被那子敏憨傻的模樣一嚇,便不由得三魂六魄出了一半。那邊廂,阿暖繡那嫁衣時,將自個的鮮血染了繡線,在那嫁衣心頭繡了蘭花,此舉無非是一種癡念,卻在無意之間將自個的一半精魂繡了進去,這正是繡了嫁衣之後,阿暖迷迷糊糊一直病著的根本。此後雖由宮廷御醫救治而好了大半,可那半精魂卻仍是附在了那嫁衣之上。
那嫁衣上的精魂也是有了靈性的,那阿暖平日裡對楚哥哥的執著癡念,那精魂是深切體認,便趁著那田蜜魂魄出了竅之際進了那田蜜的身子。
這精魂借體之事已是怪事,更怪的是這精魂竟能變幻形體,將那田密的玲瓏身段化作了阿暖那猶如水做的粉般身子。不過,這一事也虧得了楚子敏心中喜歡阿暖,而借了子敏的遐思,那精魂才得以完成此舉。
只是精魂雖有些靈力,卻怎奈終是見不得人,那子敏洩了陽精,沖了他的陰氣,便將他的精魂振出了那田蜜體內,招回了那飄離的魂魄。
那阿暖只當是做了場春夢,卻不知自個的身子已是給了那楚哥哥,也注定了他與子敏生生世世不解的情緣。也不怪那阿暖,那精魂只將好的給了阿暖,那破瓜之疼卻是全給了那嬌弱弱的田蜜,故而阿暖雖是得了子敏的陽精,卻是未有難堪之處。故而,說是阿暖做了一場春夢也是未嘗不可。
阿暖抱著被子羞愧萬分,卻不知他春夢正濃之時,靖陽王興致濃濃的端了一株西域進貢的上等墨蘭來送予阿暖,進得了門,見了阿暖情動的模樣,那妖媚模樣引得那靖陽王心癢難忍,情動非常,卻在情動之時聽得阿暖媚言叫得楚哥哥,一顆心就似掉落了冰窟窿裡一般,從頭涼到了腳,靖陽王終是明白了阿暖為何總是對自個不屑一顧的因由,不由地當場變了顏色,拂袖而去。
阿暖情動,終是不知為自個與那楚哥哥埋下了禍端。
靖陽王打小便是得寵之人,向來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更有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哥哥撐腰,雖非跋扈之人,卻也是個霸道之人。他平日裡對阿暖寵愛至極,卻在聽得一心討好的人兒心中有了他人,當下只覺得自個被這俏人兒大大地愚弄了一番,不由地懷恨在心。
懷恨在心同時,更有一股妒火心中怒燒,他向來自視甚高,那阿暖水般的人兒,卻不喜他,喜歡勞什子的楚哥哥。他倒是要瞧瞧這楚哥哥是何等人物。若是比他出眾的人倒也罷了,若是不如他,他便是要讓這楚哥哥不得好果子吃。
只是,能比他出眾的人物又有多少呢?
論權勢,天底下除了那皇帝哥哥高他一籌,天下已無人敢與他比權勢。論才智,他朝中也是智勇兼備的人物,涉獵極廣,雖非樣樣精通,倒都是略通些皮毛。論武功,他把持著朝中兵權,於諸武將之一,打小便是馬上馬下,操練出來的。
更難得的是他出身於帝王之家,卻少沾那奢華氣息,這靖陽王府雖華麗,比起他諸多兄弟來,卻已是顯得簡陋。平日裡也常做些善事,扶持貧窮人家。更是為他贏得了一片好名聲。
只是靖陽王有千般好,卻也是比不上阿暖命裡的那個冤家,情之一物,終究是剪不斷,理還亂,糾纏不清,亂如麻。

這靖陽王心中明白,這天底下,縱是有比他出眾的人物,當著他的權勢也不敢與他鋒芒相對。這一想便又有些悵然。
那水般的人兒為何不喜他?他是真心喜愛於阿暖,千般討好,只為求得一笑,卻為何阿暖不喜他?
纏纏繞繞,心頭不覺又是怒,又是悲,又是苦。
有心想自那人手中奪過阿暖這俏人兒,伴著他共效那鴛鴦交頸,只是,縱是奪了阿暖強留在身邊,他也無法自阿暖心中除去那人影子,依了他的性子,他便要那人消失於世間斷了阿暖的癡念。若是那楚哥哥若是真心喜愛阿暖,便是不太出眾,他也願意把阿暖還給他。若不然……
便不怪得他了吧?
捏緊了雙拳,定了決斷,靖陽王便著人去了阿暖故里打聽那楚哥哥是何方神聖。
輕輕地擺了擺手,幾個身著錦袍冷面男子便自黑暗處躍至他的跟前,且看靖陽王低聲吩咐了幾聲,那幾個錦袍男子便施禮退下了。
靖陽王看著下屬們沒有了蹤影,便坐在廳上的兀自用手支著下頷發著愣。
「王爺!」
小心翼翼地靠近的僕人,不安地叫著那沉醉在思緒中的俊俏男子,卻不見那沉醉在自己心思中的男子有任何回應,僕人緊張地吞嚥了一聲,一雙眼睛小心翼翼地轉回頭看著身側那穿著一身明黃色衣裳的俊秀人物。
那人,有著風流的眉眼,雖非十分出眾,卻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尊貴氣息,使得見者俱是難忘。那人揮了揮手,讓那僕人離去,僕人急急地去了。見了僕人慌亂離去的身影,那人秀美的嘴角泛起一抹淡淡的弧度,然後才把眉眼放在了那坐著發愣的靖陽王身上。
見靖陽王依舊是無甚反映,那人的眼底,便緩緩地顯出一種悲傷起來。幽幽地輕歎了一聲,那人輕抬起白皙的手掌,輕撫著靖陽王冷凝的面容:「靖,你怎地了?是何事讓你如此分神?」
靖陽王被那冰涼的手指嚇了一跳,猛地回神,一抬眼卻見了一身刺眼的明黃。神情間便顯出一份不悅來:「你怎地離宮了?」
那人收了手掌,便在靖陽王的身邊坐了,低斂了眉眼,望著自個兒足上的明黃色靴子。秀美的嘴角泛起十分的不悅:「朕聽說你尋了個美人兒在家養著,便想來看看是何方美人兒,竟讓朕的王弟如此傾心。」
那人竟是當今的皇帝,烈皇。
烈皇,十三歲繼帝位,十五歲便平定了邊疆叛亂,十七歲,便以文治武功成為天下人景仰的明君,只是,烈皇自長成人之後便少了那份年少時的鋒芒,朝中事務多為烈皇同母胞弟所把持,時日久了。只是此話也只有朝中臣子敢在心底發發牢騷,卻奈何不了寵溺靖陽王到極致了的君王。而君王的英名是早已入了凡間百姓心裡,便是烈皇長成之後沒有甚麼作為,只要是烈皇給了百姓平安,那麼他便是百姓心中的明君。
只是,百姓卻少有知道,烈皇也是個任性的人物,眼下便有一出。
這烈皇不顧諸多禁忌,也不顧出了禁宮,少了那十萬禁軍的護衛會發生何等意外,竟是一乘軟轎,幾位內侍,連那衣袍也不換便打禁宮裡進了靖陽王府,難怪那靖陽王見了那身明黃便泛起不悅的神情來,實是因這瞬息間,能發生的意外實是太多太多。
「無甚美人,皇兄是從何處聽得如此無稽之談?」靖陽的臉色微微一變,他不喜別人知曉阿暖的下落,也不容得有任何人見得那謫仙般的容顏,縱然此人是天下之主也是萬萬不能。
烈皇又是何等人物,只是一轉眉眼,便見得靖陽那雙俊眸若有若無地望向了後園子,心下明瞭那傳聞中的美人兒便是住在那後院,心下便不由地微起惱來,暗惱之餘更是泛起一抹煩躁,煩惱究是何人,能讓這個素來眼高於頂的靖陽傾心呵護?
怕是個嬌弱的人兒吧?
想得前些日子御醫頻頻出入靖陽王府,烈皇的眼便又多了幾分幽暗,那時,尚以為是靖陽得了甚麼病,著實緊張了一陣子,後來自太監宮女的私下議論中得知了靖陽王府的傳聞,便不由地惱上了心。
明裡暗裡,在靖陽面前打探了良久,卻是未探得分毫內情。心裡著實懊惱,心裡想著那奪了靖陽心思的人兒,心裡便是著了火般,灼得他又是疼又是苦,若不親見那是怎樣的人兒,烈皇心裡著實不甘。
想著,便拂了袖,逕自往了那後園去了,靖陽阻止不及,便皺著眉兒任烈皇去了。

阿暖靜靜地坐在窗前的繡架前,纖細的手指輕輕地在素淨的白帕上游動著,他在靖陽王府素來便是個閒人,無事可做,便扯了房中的素淨帕子繡了些花兒草兒的,送了王府的丫環們。想不到丫環們喜歡的緊,一個個央著他來繡,他向來便不懂得拒絕別人,雖然身子還是不大好,還是強撐著繡了些帕兒討些人情了。
正繡著,忽聽得輕輕的足音靠近,鼻尖又聞得淡淡的幽香,便以為是哪個丫環姐姐來向他討帕子了,便笑著回頭:「姐姐,帕子還未好,莫急了……」
一抬眼,卻見了一身明黃與一張雅致的容顏,乍一望只覺此人貴氣逼人,卻也不是十分出眾的人物,細一望,便覺此人明艷不可方物,美得驚人,使得望者不能直視。那眉那眼,竟是風流到了極致,阿暖打量之下,竟覺此人似曾相識,似是曾在何處見過。
烈皇氣沖沖地進了後園,進了那廂房,一望見那抹纖瘦的白色人影,心裡便少了幾分怒氣,只是更多了幾分鬱悶,靖所藏的人真是美人兒呢,便是只見了背影,便被那抹柔弱的氣息所吸引,忍不住想要呵護,只是不知長得是何模樣,想必不是天香國色,也是一個美人兒罷,靖向來便是只喜美人兒的……
正想著,便聽得軟軟媚媚的語音喚了一聲姐姐,甜潤的聲音媚得人幾乎酥了骨子,烈皇聽得這音,心裡的苦便又多了幾分,這般甜潤的聲音,難怪靖會傾心不已了。再一望,便見了一張麗顏,柳眉鳳目,瑤鼻朱唇,襯著雪膚冰肌,端得是人見人喜的絕世美人兒。這一望,烈皇的眉目間便泛起一份不悅來,不是衝著那俏生生的人兒,而是衝著自個發惱,惱早已逝了的父皇母后怎地不給孤家一張絕世容顏,若是有那絕世容貌,也不會自慚形穢了吧?

正自懊惱著,卻聽得一聲軟媚語音怯生生地響起:「敢問先生是何人?」
烈皇聽了,心下又是一陣煩悶,原就是個長得天姿國色楚楚動人的嬌媚人兒,這聲音卻更是天籟之音,雖無女兒的嬌嗲,卻帶了女兒的嬌媚,少了男兒的雄渾,卻有著男兒的磁性,雌雄莫辨的語音,聽起來,卻是勾魂的動聽。
阿暖怯怯地站起身,望著那沉著眸冷望著自個的一身明黃衣裳的人物。這人應是極端的尊貴的吧?一身明黃,應是皇族中人所有,那衣袍上的盤龍,細細數來,竟有著九條,九龍盤舞……阿暖心下乍地一驚,九龍盤舞世間只有一人才能穿得,那人便是……
怪道初見這人,便有著一種似曾相識的滋味,卻原來,這人便是當年賜了他天下第一繡之名號的少年君王。當年情景早已忘卻,卻唯記得那少年君王身上的九龍盤舞與耀眼的明黃,只因,那騰飛的龍,是那般的耀眼,那一身明黃妝裹著的少年,是那般的意氣風發。
心裡明白了,不由地一陣慌亂,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著突兀地闖入他的房間的君王。只得咬了牙,絞著手上尚未繡成的一方素帕,心下正自忐忑不安,廂房的門此時又是被推了開來,阿暖抬眼望去,卻是那將他留在此間的靖陽王爺。
平日裡因是知曉靖陽王對他的心思,故而從未曾給過這個天之驕子一個好臉色,而今卻覺得這靖陽王著實是天下第一大救星,怯怯迎了上前,卻不知該開口說些甚麼。
靖陽王自阿暖那雙驚惶的眼眸中,自是明白了阿暖已是猜到了烈皇的身份,想烈皇這般的打扮,認不出來的人天底下又有幾個呢?擺了擺手,靖陽不著痕跡地將阿暖掩在了身後,皺著眉冷著聲對著烈皇低聲道:「莫胡鬧了,快些回宮去,生了事,對你無甚麼好處。」
那靖陽王的興動,看在烈皇眼中,煞是刺目,心裡怒極,嘴角倒是露出了艷麗的笑來,直看得靖陽王心底一陣急跳:「我生甚麼事了,生事的怕是你吧。」
這會兒,靖陽不止是心跳了,連眼皮子便也開始竄個不停了,捨了「朕」這個稱號,自稱了「我」的烈皇,是生了氣了。這少年便登了基,得了天下,平了天下的君王,長他三歲,雖只長三歲打小卻便是個讓人猜不透的人物。想這些年來,烈皇對他的縱容,便是一個怎麼想也想不透的理。
「我生甚麼事了,我好好地治了國事,我又生了什麼事了?」靖陽仗著平日城烈皇對他的寵愛,便強壯了膽子,對上了烈皇那雙噴著怒火的眸子。
烈皇的眼,冷冷地逼視著靖陽那雙沉暗的眸子,心裡著實發惱,惱自個兒平日太由著這個靖陽,今兒個竟然頂撞起自個兒來了。這個愣頭青子,枉他聰明一世,竟不知自個為何平日裡恁般地寵著他。見了那躲在那偉岸身後的嬌怯身影,心下忽地有了主意,烈皇的笑容,竟漸漸的變得柔軟起來,緩緩地行至了靖陽的面前,伸出了白皙的手,輕撫著那俊朗的面容,柔聲道:「罷了,你未曾生事,朕也不生事,朕只是想看看你,你怕朕有事,朕便回宮去罷,讓你安了那份心。」
靖陽著實有些發愣,心道,人說當今皇上喜怒無常,此話倒是不假。想著剛才那副模樣,雖是笑著,卻讓人由著心底發著寒,才心裡打算著怎生對付,一眨眼的功夫卻已是艷陽高照,不知道烈皇心中打了甚麼主意。
「不送朕麼?」烈皇朝著靖陽說話,一雙眸子卻是緊緊地隨著那個嬌弱的影子轉,嘴角的笑意卻是更濃了。
低應了一聲,靖陽便隨著烈皇離了廂房,送烈皇回宮去了。
阿暖跪送著那一身明黃的貴人離開,待見不得那抹刺眼的明黃,方得喘了一口氣,心下正松,便覺眼前一陣子發黑,扶了門邊兒,順了順氣息,低了眼瞧,才見到手間那方素帕子竟已是濕透了,原來剛才竟緊張到了這般田地,不知為何,他總覺著那雙威嚴的眸子冰涼涼地衝著他射來,像是一雙冰箭,寒透人心,竟似透著萬般恨意。他素來與人無怨,更何況是這禁宮中的天子呢?是為了何事?
想不透,也猜不明,心下,卻是覺得不詳起來……

自打那日裡,那原本應是遠在天邊的人來了一陣子後,阿暖心裡便有了一些愁,也不知為了何事愁,總是鬱鬱寡歡,原本便是消瘦的身子,便更是不見了人形了。
「阿暖公子,你吃些罷,這上好的野參皇上賜了王爺好些年了,王爺也沒有捨得用,你便是不領王爺的情,你也該為你自個兒著想,吃些罷,瞧你這陣子,又瘦了……」丫環一身的嫩綠衣裳,有著幾分清麗,像極了春天初染的黛色,暖暖的,煞是好看。
阿暖有些看呆了,女兒家的美麗是他永遠也得不來的罷,心下又想起了那遠在故鄉的冤家,便又覺淒苦起來,不知楚哥哥可曾有些掛念他?他與姐姐可是相親相愛,心中欲發是疼痛起來。
「阿暖公子,你怎地哭了?不吃便不吃罷……」丫環見了那瑩白的臉上滾落了串串地珍珠,不由地驚了起來,不解這仙人般的人兒,為何總是那般地悲苦。
收拾了桌上的燉品,那丫環嗟歎著,緩緩退出了廂房,合上門,一轉身,便被眼前那抹耀眼的明黃驚得一跳,識得此人的丫環,急急地跪了下來:「陛下……」
那人擺了擺手,一旁便有人上得前來,狠狠地給了那丫環一擊,那丫環連叫也叫不得一聲,便倒了下去,手上的托盤,在落地前,便被人穩穩地接了住。那人冷冷地笑了笑,緩步上前,輕輕地推開了廂房的門,卻見得那瘦消的麗人兒兀自坐著,嘴角的笑便緩緩地斂去了。
阿暖聽得動靜,緩緩地抬了眼,淚眼之間,卻只見一抹耀眼的明黃……


第六章
青煙裊裊,酈影重重。阿暖於半夢半醒之間,聽得一聲冰冷語音,帶著陰寒直往他逼來:「你給朕醒來,你若是不醒來,朕要你不得好死!」
朕……
自稱了朕的人,只有那個記憶中的少年君王罷,迷迷糊糊間,阿暖又見得了那張透著貴氣的俊美面容,因著那身貴氣,那臉就更加的明艷逼人了……
不解,自家打小便是安安生生地,與人無甚糾纏,卻為何總是見得那雙艷麗鳳眸中一閃而過的諸般痛恨呢?心下猶自迷糊,更是墜入了雲霧裡,醒不得。
卻聽得一陣陣冷厲的聲音,在耳邊,催著他醒來,不想醒來,怕見得那雙眸子間的冷厲,怕見得那一身威嚴,他本是一介平凡百姓,卻因了一身的天姿麗顏,誤入了貴冑一族,不應,不應呵,他原應是在楚哥哥與姐姐成了親後,漸因心碎而離開這令他無奈之塵世,今生不得與那冤家白首,但求得在陰司裡,托了那十方閻王,與那來生,分他一個女兒身,不得今生,只求來世。卻為何,卻為何會落入了這世間最為權貴之人的手中?
想不明,便不想明,不想明,便不想醒。
卻被那人,生生地,逼著醒……
「來人,給朕灌藥!」耳邊,迷糊得聽得,那冷厲的語音,迫著他那迷糊的魂魄。
思量音,下頷處被一陣強力捏得劇痛,一股冰涼和著一絲些微的苦澀,自那喉頭滑落了腹間,原是冰涼的,卻在入了腹後化作陣陣熱燙,燒得他魂魄俱散。苦呵,一心求死,卻為何不得死?
含著淚,顫顫得睜了眼,眼前,只見得一雙冷艷的眸,生生地,帶著冰,將他刺了個體無完膚。

烈皇見了那一直緊閉著的眸子顫顫地開了,方緩了心。落了坐,卻驚覺背上已是一陣寒意,忙碌間不覺得,卻原來,已是在那驚急之間出了一身冷汗。
將那靖陽支開了京都,趁這空隙,便使了禁宮侍衛,悄無聲息地入了靖陽王府,把那個猶如利刺般地壓在心間的麗人兒擄進了宮。卻怎料得,那麗人兒離得那王府之時尚是好好的,一入了宮便昏昏沉沉,那容顏,只見得消瘦,竟漸不成人形。
原本擄這人兒進宮,雖是想要折磨,這一病,卻病得他一身冷汗。本就是趁著靖陽離府的當兒擄了人,倘是這人就這般病得沒了魂,若是靖陽回府,怕不恨死了他?打小寵著靖陽,雖是因了靖陽是他同母而生,而另一層,卻是萬般也說不出的理由。
支著頷,想起了少年時候,那一夜,父皇急病歸天,沒留了遺言。後宮中,為了帝王之位,爭個你死我活,本是同根而長的兄弟,本是血濃於水的親情,卻在一場帝位之爭中,化作了灰燼。前一夜,還是疼你惜你的母妃,雖非親母,也是萬般憐寵於他,那一夜,卻將慈愛面容生生地化作了夜叉奪魂。一碗毒茶,竟欲置他於死地。
若不是靖陽誤打翻了那慈愛笑顏間端過的一碗茶,他如今早已是又在陽間投了一次胎了。
更有那本是一同習文練武的兄長們,合著謀,要將他這個皇后嫡子生生謀害,一支利箭,呼嘯而至,卻是靖陽推開了他,替他生受了那一劫。那一剎,只看得他膽欲裂,魂欲飛,甚麼皇位,甚麼權勢,不要也罷,只求得靖陽莫要離了他。
那甚麼一怒為紅顏,他卻是一怒為了靖陽,那一刻,殺紅了眼,血染了禁宮,將那父皇的十幾位皇子生生只殺得剩了他與靖陽。在一片紅海中登了基,成了皇。
靖陽活了,心便也活了。那時方是年少,還不得知為何靖陽在他心中是那般的重要。初時,與那靖陽耳鬢廝磨,親密無間只是因了靖陽救他一命,年歲漸長,靖陽漸漸顯得挺撥,英氣勃發,不知何時,竟眼中只有了靖陽,後宮三千佳麗,夜夜歡愉間,魂牽夢縈的,卻是那陽剛面容。
那時方知,心不知何時,已是給了那原本是跟在他身後的那個小小人兒,靖陽。
此後,便是一味寵著靖陽,只因,那份心,是怎地也說不出口,見了那張陽剛面容,只是羞腩,更是憂心那靖陽若是知了這份心,便因此疏了他,鄙夷了他。只得,將心藏了,心下小小地盼望著,靖陽能終有一日察覺了他的心思,偌是到了那時,便是要了他拋卻帝王身份,也是甘之若飴,卻怎料,平地裡忽得一聲驚雷,竟有了那一個小小的麗人兒,一張絕世麗顏,奪了靖陽的心。
滿滿地不甘,恨上了這人兒。一心地想要得了這人兒,巴不得這人兒歸了魂,死了靖陽之心。真病了,卻見得那容顏消瘦,真有那欲離世而去之貌,心下卻是有些害怕起來。
那麗人兒若真是在他手上離了世,這靖陽怕是要恨上他一世了吧,此念一起,便急使了御醫,救得了那氣若游絲之人。
心方才落下。
怔仲坐著,一雙鳳眸與那雙如水美目對個正著。
為何救阿暖?
那一雙盈盈水眸間,萬般悲苦,千般求死,似在責備於他。

心頭苦惱,說不得因你是靖陽之心上人。萬般煩悶,便化了森森恨意。

又見那濃烈恨火,阿暖便覺得渾身布了寒意,如入了冰窟。為何恨他,這高高在上的權貴之人,為何恨他?他這一世,至今只有短短十四載,自幼失了父母,童年失了唯一親人,而今更是失卻了心頭之唯一牽掛,生也無趣,便只想著求死,卻耐何,一個強權的靖陽王爺,發了狠便他活著。說是救命之恩,卻原本也是一個貪了他美色的好色之徒。
該是個薄命人,男生女相,原本便是不祥。更不該,得了一顆女心,戀了不該戀之人……
一腔悲苦,便幽幽地化了一聲歎息。
「你為何歎息。」那一聲幽歎之中,無限悲涼,引得烈皇不由地出聲詢問。
乏力地坐起了身,神思卻是四方無緒,啟了唇,卻不知該開口說些甚麼,幽幽地便低聲道:「小民不知道何處令皇上惱恨,心下憂心罷了。」
低了頭,離了那雙美目,烈皇的心思也有些苦,不知為何,卻是衝口說了那不該言的情思:「只因是靖陽喜了你……」
猛地一個激凌,阿暖抬了眼,望了那張明麗動人的臉,只道是高高在上,不該有這般情思,卻難料,情之一物本是世間難料之事。淚,盈了眼眶,不為己悲,為得是那權貴之人而落淚。原來,那人也為了情字苦惱,只可憐,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也是同他一般,是個單思。
「皇上,你大可不必惱,阿暖心中,早已有了心上人兒。那人許是不比王爺權貴,有些兒呆,卻是溫柔之人,阿暖這一世,只容得了這一人,王爺,阿暖高攀不起……」低低柔柔的,言語之間,淚眼朦朧,這淚,卻是為了自個而流,那俊雅儒生,而今何在?
心下大大一跳,烈皇卻是不悅,這麗人兒竟然說是不喜靖陽。合該是好事,卻為何恁般不甘,靖陽恁般好,這人應是喜靖陽才是!

阿暖怔怔地望著那艷麗的明黃帶著重重怒意拂袖而去,不解,為何在道出了自家心意之際,那人的萬丈怒意緣何而來……

如玉的指,輕輕地扣著那上好檀木雕成的書案,烈皇不解心頭那陣煩悶。為何不樂,為何不樂,緣該是喜不自禁才是,卻為何在聽得那人說起不喜靖陽之際,一心的不悅?
不懂,不懂。真是不懂麼,應是懂得罷。自個千求萬求,都求不得的一份心,那人輕易得卻,卻不憐惜,艷艷檀口道出的卻是一個不喜,這叫他情何以堪。
正自鬱悶,卻聽得書房外一陣喧嘩。
「您不能進去,陛下正在休憩。」猶如稚兒般尖銳的嗓音,是他貼身的侍從,喜官。
「放肆!」低沉的喝音,恁般熟悉,聽在烈皇耳中,卻猛地一驚,靖陽回京了?算算時日,靖陽還應再過幾日才得回京,怎地這般迅猛?秀眉,漸漸地蹙了起來,想來是那些陪同而去的官員已是江郎才盡,被靖陽識破了他的拖延之計。
罷了,雖未想出如何解決那個清麗的人兒,卻也由那人兒的口中知曉了靖陽非那人所愛,只是心下卻是酸楚的。靖陽啊靖陽,即便是那人心中無你,我也仍是執著那人麼?你那份心,若是分了朕一絲一毫,也會讓朕好受些罷!
正想著,門在一聲悶響之間,被人踹了開來。烈皇冷冷地望著那滿臉怒色的陽剛容顏,再望了望一臉惶恐神色擋在那偉岸身影前的侍從,艷麗的嘴角,輕輕地抽動著,似笑,也非笑,似惱,也非惱,只是讓人難以捉摸。
「你下去吧。」擺了手,烈皇望著那奴才鬆了氣,緩緩退卻,「靖陽,朕要的東西何在?」
靖陽王,怒沖沖地自懷中取了一片玉璧狠狠地和著掌勢,在那檀木上印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嘴角的笑意,緩緩地斂去,烈皇的眸間,染起了一抹殺機:「靖陽,莫以為朕平日裡寵著你,你便可以在朕面前為所欲為。」
縱是心頭至愛,也不應逆了天威。更因是至愛,才見不得為了那人兒,對他怒吼。那一份心,苦若黃蓮,卻不得不暗自吞下。
靖陽的嘴角微微抽搐,他不敢忘,不敢忘這眼前人,是天下之主,只是,心頭難洩惱恨,天下之主,便可使了壞,支了他離京,說甚麼稀世難求之寶,卻原來只是一塊小小玉璧,宮庭之中,多的是比這玉璧好上千萬倍的美玉。將那玉璧捏在手上,才叫了糟,他早應知曉,烈城府之深,卻未曾料到烈竟用調虎離山之策,當下便策了千里良駒急著返京,只求那嬌弱的麗人兒,未遭了烈的毒害。
急沖沖地回了府,果不出他所料,那廂房裡,已是人去樓空,窗前,那繡架上,只餘了一幅尚未繡好的素帕兒,帕上,點點紅梅,恰似點點猩紅,血般顏色瞧得他膽戰心驚……
歇也未曾歇,便轉了馬頭,衝入了禁宮。那禁宮裡鬼影重重,總覺似那麗人兒一雙幽幽美目,帶著悲含著愁,望得他膽也寒了,心也碎了。
入了御書房,卻見了那高高在上的人兒,氣定神閒地獨自坐著,一雙玉般的手,向他討著那甚麼稀世珍寶,只不過是一塊普通玉璧,本便是支了他離京的厭物,宮中,要多少便有多少,又何必如此珍視?
暗自裡歎了氣,烈皇玉般的指,輕輕地捻起了那片玉璧,上好的檀木收案上,已被靖陽的猛力擊出了一道裂印,那玉璧自也難逃靖陽那沖天的怒焰,低低地道:「你怎地這般可惡,朕難得有個心愛之物,也被你弄得不成了樣。」
鄙夷地抽了抽嘴角:「宮中這等厭物,堆積成山,又怎會是你心愛之物?」
一雙鳳眸,含了怨,望著那怒中的靖陽,他又怎知,這玉璧雖是平常,卻是他千里迢迢自遠處帶來的,那璧上,尚有著他身上的溫勢,雖非甘願,是他送的,便是他心頭之肉,只是,靖陽怎會明瞭呢?
不明也罷。烈皇珍愛地將那碎成兩半的玉璧,小心地在書案上擺好,方抬起頭,冷言對著靖陽:「你今兒個衝進宮來,所為何事?你應知曉,朕平日裡雖寵愛於你,你也不能失了禮數,說罷,闖進宮為了何事?」
靖陽這一刻,真是怒火攻心了呢!烈竟然裝作甚麼事也不知道的模樣,他怒道:「你把阿暖怎麼樣了?」
阿暖……名若暖陽,人似清月,皎皎潔白,惹人憐愛。連名兒,也是那般地惹人憐愛。好一個得了天地靈氣的人兒。
原也合該是讓人憐的,卻不該在他的面前,得了靖陽那份心,又不珍愛,心下也恨上了。更恨了這粗心眼的靖陽,竟在他的眼前,為了那人那般急怒:「他死了!」
「你殺了他!」急怒沖了心,猛地一把扯了那人的衣襟,顧不得甚麼尊貴,顧不得甚麼身份,生也罷,死也罷,那俏生生的阿暖,竟已是沒了?
變了顏色,靖陽竟為了那個阿暖,如此喝他,烈的眸,呆了,心火湧上了:「你敢對朕呼喝,來人!將靖陽王拿下!」
御書房的門,被打開了,明晃晃的盔甲,和著刀槍,刺入了烈皇的心。生生地,落了血紅。無聲無息,卻已是傷得烈苦不能言。
白玉般的手,緊緊地捏了那書案上的兩片玉,冷冷地,烈出了聲:「來人!」
「奴才在!」喜官是個好奴才。
「宣朕旨意,將朕昨日帶來的美人,封為月妃。」名如暖陽,人如皎月,月妃,很適合那人!
阿暖,自這一刻,便真是死了。有的,只是那美麗的月妃!

阿暖眼前一黑,整個人,便覺入了冰窟,為何,為何,竟封了他作妃!那人不是恨他麼?卻為何封人作了妃?
月妃……
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是怔了。
本便得了一幅女相,卻如今,真的把他作了女兒。
可笑!
可笑!
那人不是恨他麼?
卻為何給了這般的尊貴?
「你就是月妃麼?」清柔的語音,有著江南女兒的溫暖。
阿暖輕輕地抬了眼,只見得一人修身玉立的俏女兒,站在了他的身前,一襲白衣,素淨至極,看著,美麗的很的女子。
月妃……

「你就是皇上新封的妃子麼?果真是如月般皎潔可愛!」柔潤的嗓音,是那女子所發。
阿暖低低地垂了眼,月,何時,自個竟似了那月,月,是何等的潔白。他一個小小男兒,何時竟與月沾了邊,他是何等污穢,那心裡的情,是如何地不能出口……
遲遲不見阿暖回音,那美貌女子的清麗容顏帶了些許的困惑,一低首,與那雙低垂眼眸對個正著,卻吃了一嚇,那雙低斂麗眸中,竟是澀澀的悲苦與絕決。心,不由地大大地一跳,那雙眼,竟讓她一瞬間,說不得話。
聽聞,烈皇得了一個絕世的美人兒,還急急地封了一個妃。是何等的美人兒,竟使得向來不喜女色的烈,如此急切?她得了空,便入了這浮華宮,尋那新封的妃子,要仔細地看看這妃子究竟美在何處。
遠遠得見了,便是一個織弱的身子,僵僵地跪在了那中殿上,那身前,是一紙明黃。
那是內臣宣召的聖意,掐指算來,已是兩個時辰前的事了,難不成,這織弱的人兒,竟一直跪了兩個時辰?這是何故?是不願入宮為妃麼?
也難怪了這一個俏生生的人兒,這般貌美年華,便入了宮作了妃,正是青春年少時,得了寵也就罷了,若是紅顏不再,那份淒楚便是生生世世也不願受得罷?
哀哀地歎著,她已是看清了那跪著的人兒,所有的心思,便化作了一陣飛煙,黛眉,麗眸,瑤鼻,櫻唇,配上了羊脂般的柔潤,那般顏色,實不應是人間所有。
那麗眉秀目間的鬱鬱寡歡,莫不使得見者心頭憐惜,看那模樣也不過是十三四歲的人兒,卻為何眉目間,難掩滄桑苦澀?
所有的疑惑,出了唇,便作了一聲:「月妃……」
那人兒,聽了聲音,僵僵地抬了頭,一眼之間,魂兒也飛了天,何謂媚眼流波,她在這一瞬間便生生地明瞭,幽幽地歎了息,這般顏色,在這後宮中,不知是福是禍……
「你莫怕,我……我也是皇上的妃子,只是過來瞧瞧你的,你可以喚我作玲姐姐……」自打這一日,她與這眼前的絕色人兒便同是侍奉皇上的妃子了……

皇上的妃子……阿暖聞言,一雙麗眸不由地細細地打量起眼前的俏麗女子,眼前的女子,長得甚是美麗,一身素衣,薄施脂粉,衣著雖是樸素,卻掩不住那一身的貴氣,許真是個妃子……
再望了那雙盈盈水瞳,望見的是一片關懷,暖暖的,掩不住的關懷。直覺,眼前的女子是個可以信賴之人,可以信賴之人……

呂玲怔愕地望著那抹織弱的身子,向著自個磕著響頭,「怦」「怦」……一聲又一聲,直聽得她心頭發慌,眨眼之間,又望得那光亮的地面上,已印上了一道暗紅血痕:「快停住,妹妹,你這是作甚麼?」
呂玲不解,這織弱的人兒為何向她磕頭,她急急地弓下身,一雙皓腕便急急地扯住了那依舊在磕著頭的人兒:「快些停住,再磕下去,便是要出人命了……」
阿暖聽得此言,一雙星眸便哀哀地望了那雙水瞳,他便是真的是一心想要求死,怎奈得,這薄命卻已不是他所能掌控,一切,便自離了楚哥哥那一瞬間,亂了……
粉白的手,急急地拭著那瑩潤額間不住往下流的一道血痕,那艷紅的顏色,瞧得她心裡直打鼓,這般絕色容顏,若是留了印子,破了相貌,想要在這宮闈裡得寵,便是難上加難了,這人兒,怎得就不明瞭呢?千般不願,萬般無奈,一入了這深宮,便由不得自個兒……
任那血模糊了眼,阿暖只是直望著那清麗容顏,心下也是惶惑不安,對麼?求這個初次碰面的人兒,對麼?能幫得了他麼?幫得了麼?他的命薄如紙,不求甚麼榮華富貴,不求甚麼皇恩榮寵,只求這一世,能陪在心頭的那人兒身邊,若是不成,這薄命,不要也罷!
「求娘娘放了草民吧……」哀哀的語音,道出了心底的淒楚,放了他罷,他本是一粒微塵,又何苦在這浮華世間取那本不屬他的榮華?
「妹妹為何如此不願入宮?」那般的哀傷,那般的無奈,那被血潤紅的麗眸,是那般的決絕。
妹妹?
聽得這稱呼,阿暖便緩緩露了苦澀的笑顏,妹妹?他若真是女兒家,只怕已是作了楚哥哥的妻了……奈何,他雖有國色,卻不能如了自個心願,便是吐露自個的一頂點心思也是一種奢望,那份戀,怎能為世人所容?
便是那高高在上的人兒,也是不敢吐露那心中的一點心思,只是拿了他來出氣。甚麼月妃,只是為了尋那靖陽的麻煩罷了……
決絕的起了身,輕輕地,扯開了衣袍,任那滑潤的衣物自身上跌落,眼,緩緩地斂起,男生女相,是何等命苦……
未曾聽到如期的尖叫,阿暖方緩緩張了眼,一雙玲瓏的眼眸默視著自個,久久地,方出了一聲歎息,一雙纖細的手兒,便輕輕地攏了那衣裳,小心地為阿暖披上:「莫在他人面前作此行徑了,宮中不比他處,小心些才好。早知道烈不喜女色,想不到竟出了個男妃……」
細碎的聲音,令阿暖有些迷惑,為何,這眼前的玲妃,鎮定若此?她不是那人的妃子麼?
「我是皇上的表姐,當年,先皇曾賜封為玲瓏公主,我打小就與烈一同長大,烈那人,性子裡的古怪也不是天生就有的,只是,當年先皇忽然駕崩,宮中……」悠悠地歎了一聲,「先皇將我許了他,本便是護著他,只是,我也不是個稱職的人罷,烈從不與我交心……」
那清麗容顏上的哀愁,是一種無奈,卻有一種灑脫:「幸而,我與烈,並無男女私情,烈心裡也早有了人,我只想做他身邊的保護者罷了。」
「那……」可以放了他麼?若是要保護那高高在上的人兒,放了他,不是正好麼?他若是呆在帝皇身邊,只會刺激了那同為天之驕子的靖陽王,難保靖陽不會做出甚麼令帝皇傷懷之事來……
一雙麗眸冷了冷,緩緩地搖首:「我無法放你出宮,這宮裡,我做不了主……」
心,沉入谷底,終究是宮中人,求不得罷……
「不過,若是保你不受侵害,我還能做到……」低低的,堅定語音,令阿暖濕了眸。
保他不受侵害,那人也在這之內麼?那高高在上的人……

「快些把這些俗物統統拋出浮華宮!」清脆的語音,呼喝著一群宮女內侍,而那些個宮女內侍也忙不迭地隨著那語音主人的一根纖纖玉指,跑東跑西,將那浮華宮中鑲金裹銀的器具搬了出去。
阿暖靜望著漸成空殼的宮殿,一臉漠然,甚麼金碧輝煌,茂麼尊貴顯赫,與他何干,再耀眼的宮殿,他所能得的也只是一寸棲身之所,薄被裹身而已。
猛地臉頰一陣刺痛,回過神,近在咫尺的一張俏麗容顏,使得阿暖稍稍有些驚:「玲妃娘娘--」
「玲姐姐!」柔潤的語音裡閃著不樂,生生地截了妓俏人兒的話音。
茫然不知措地閉了唇,阿暖好生惶然,他與這宮中的妃子,是結了甚麼緣呢?他一介平民,誤入了這絕世榮華中,本已是折了福的,賃什麼再與這妃子作了姐弟呢?
「快些喚姐姐!」不依不饒的緊逼著那有些惶然的人兒,呂玲顯得有些刁鑽,「喚了姐姐,姐姐便有好東西送予你!」
「是甚麼?」雖然素時阿暖看去甚是老成,畢竟也不過是一個十四的娃兒,聽到有好東西,便起了童心,一雙麗眸便急急地盯了那一臉莫測的俏麗女子。
「嗯--」似是故意捉弄阿暖一般,玲妃便是轉動著一雙水瞳,大搖臻首。
「姐姐--」如了玲妃所願,小孩子心性的阿暖軟軟地叫了一聲姐姐,甜潤的語音裡,帶著此許撒嬌,些許怨懟,些許嫵媚,聽在呂玲耳中,竟是那般勾魂。
怔了怔,呂玲望著眼前那張俏麗容顏,一時之間,竟被那銀玲般的語音勾了魂去。
「姐姐?」阿暖有些怔忡,眼前這俏麗女子是怎地了?
「呃!」呂玲回過神,笑道,「無甚,來來,你看,這些個是姐姐送你的禮物!」
說著,玲妃拍了拍掌,一干人等,便立時湧了進來,每個人的動作俱是識訓練有素,只是飛快地動作著。阿暖看得糊塗,不知道呂玲送與他的是甚麼禮物。
卻見那些人等忽上忽下,一會兒,阿暖便瞧出了個端倪來,卻見那原本是金碧輝煌的浮華宮,此時,竟變得飄渺似仙地了。素白的紗幔,遮了宮裡朱紅的廊柱,少了那份刺目,只見得一種柔潤的若隱若現,幾盞薄紗宮燈,閃著微弱的燭火,使得整個浮華宮透了一份幽幽的冷魅,燭火下,無數的白色小花圍在阿暖的身邊,幽幽的暗香溢滿了整個鼻翼。
「這些是----」阿暖有些吃驚地望著滿眼的柔弱白花,不解地望著那俏麗女子。
「這些花兒是西域進貢的香花兒,叫甚麼雪絨,聽著甚是好聽,長得模樣雖然不比牡丹那般出眾,卻是叫人憐愛,故而我十分喜歡,覺得阿暖你也會喜歡這花兒,便叫人送了過來。你喜歡麼?」玲妃的笑顏,是出自真心的關切,看在阿暖眼中,竟惹得他有些心酸。
他向來便少人關切,縱是心裡念念不忘的楚家哥哥,對他也不若這初識的玲姐姐對他這般關切,這玲妃,送他的不是甚麼金銀珠飾,綾羅綢緞,送的只是滿眼的素淨花兒,滿鼻的幽幽暗香,卻比世間任何事物都讓他來得感動。
「這雪絨長在幽暗之地,雖是不甚起眼,卻是有著十分傲骨,不輕易綻蕾,我也希望阿暖能如這雪絨一般禁得住幽暗,在這宮中保住自個---」那語音裡,竟帶了一份濃濃的惆悵。
「謝謝姐姐。」阿暖柔柔地笑了,見了那玲妃摘了一朵雪絨,戴在了鬢邊,素淨的容顏,也顯出一份嬌怯之美來,不由地癡道,「姐姐真是美麗。」
愣了愣,玲妃笑道:「阿暖說笑了,姐姐哪裡有阿暖長得好看!」
「阿暖真心說姐姐美,哪裡說笑了呢?」執拗的眼,望著眼前女子,阿暖的語音,是再也認真不過。
那認真麗顏,落了玲妃眼中,竟使得玲妃有些不安,入宮多年,早慣了宮中的爾虞我詐,勾心鬥角,早已不記得認真是甚麼樣子了。而今,竟自那小小人兒身上,見了再真不過的神情,心下竟閃過一抹極端的不安,在這俱是妝了假面過活的宮中,這般美麗的容顏,這般較真的性子,怎能過活?
「姐姐?」阿暖見了那張不安的麗顏,疑惑地出聲問詢。
「啊,姐姐好些年沒有聽到這般動聽的誇讚了,姐姐真是開心呢!」執起了阿暖那柔若無骨的玉手,「來,快些與姐姐一道來品嚐御廚的好手藝,瞧你這般瘦弱,一瞧眼就似要被風吹了一般,來來--」
阿暖被扯得有些疼,笑望著那有些淤了的手腕兒,再望著那牽著自個兒的一雙素手,心又飛得遠了。
僕入深宮,便遇了這人,究竟是福?抑惑是禍?


第七章

深宮,深似海。

阿暖不解,為何,這深宮深似海,在他眼中瞧來,事事皆是淡然無味,不解世人為何皆傳宮庭森嚴肅穆且可怖?
如他,晨間,自那幽幽的雪絨花香中醒來,便有伶俐的宮女為他洗漱備好早膳,早膳是極端精緻的,甜而不膩的糕點,清香誘人的米粥伴著可口的小菜,大合江南人氏的阿暖胃口。用罷早點,便是在那窗前繡架上細細地在各色的錦緞上繡上龍、鳳、花、草、樹、木……
大多時候是無人打擾了,只除了那總是強硬地打亂他人生活的玲姐姐……每次而來,總是風風火火地來,風風火火的去,每每總是素衣素顏,總使得人忘了這人尊貴的身份。也因得這玲姐姐,他的生活也不覺得無趣,常在那人爽脆的笑音裡,混了一日。
日間是極好過的,入了夜,便覺得寂寞。入了夜的浮華宮,除了幽幽的雪絨花,見不得其他影蹤,靜夜中,阿暖常是念著心頭那人,念著,念著,便是落了淚,沾濕了衣襟,沾濕了枕,入眠,總是不易的。
除卻這些寂寞,除卻這些牽掛,宮中的生活倒也愜意,賜了他榮華身份的那絕頂人物也未曾露面,想必是正小心翼翼地想著法兒討那靖陽王爺的歡心罷?
想著,便笑了,那人那份心,靖陽可曾知曉?
日子,便也在這種淺淺的疑惑中過了一段,涼秋,寒冬,暖春,烈夏,一轉又一轉。
一轉眼,竟是度了三載有餘。

又是春暖花開之際。
阿暖自那鳥語婉轉間醒得,窗外已是艷陽高照,聽著那啾啾鳥鳴,懶懶地歎了聲,阿暖緩緩地起了身,如緞的黑髮便如瀑般輕洩在他雪白的衣上,有些愣神地望著那頭黑髮,阿暖輕抬腕,撩起那發,這發又長了……已有三年未曾絞過這頭黑髮了。
自打他識得楚哥哥,他的這頭黑髮,總是楚哥哥小心的打理著,他記得,楚哥哥總是不捨這如絲如緞的發,半天不忍下絞。絞了之後,又痛心地道:「阿暖若是女孩兒便好,這發便用不著絞了……」
女孩兒……
若是女孩兒,又怎會苦苦不敢告之自個兒的心意?只能是違著心兒替田蜜姐姐繡了嫁衣……
想必,如今的楚哥哥與田蜜姐姐,早已是為人父母了罷?不知,他們的孩兒是像楚哥哥多些,抑或是像田蜜姐姐多些?
心頭澀澀地,眸輕斂,卻見輕擁著的被上印著點點圓痕。怔仲地抬了腕兒,撫了面,不期然地撫了點點濕意,又是落淚了。
原以為,離了楚哥哥三年有餘,不會再為那早已離遠的人兒落淚,卻不期稍稍地想念,便已是淚落滿襟。
楚哥哥……
你可曾有些許想念阿暖?
「娘娘,請下榻,奴婢為您更衣……」柔潤語音,是阿暖所熟悉的,是玲姐姐派了服侍他的。
輕揚起笑,阿暖下得榻,那宮女便俐落地為他著衣,鵝黃的上裝,淺綠的長裙,配了墨綠的薄紗外衣,阿暖整個人望去,便似在初春吐了蕾的嬌艷迎春,嫵媚而動人。
阿暖低斂了眉,望著一身俏麗的裙裝,艷紅的嘴角,淺淺地上揚,早就慣了這身行頭,在這宮中,除了那玲姐姐,不會有人知曉他竟是一個堂堂鬚眉之身。
世間,只怕不會有人再知曉江家阿暖,一個男兒身,女兒命的苦人兒……
「娘娘,今兒個氣色真是不錯,待會兒玲主子過來瞧了,定是開心不過了。」宮女的巧手,熟練地將那柔亮髮絲挽了一個髻,一支墨綠翡翠簪便是那烏雲堆上唯一的飾品,簡單卻又見端莊。那張素顏,向來是不施脂粉的,因得阿暖不喜,他心道,本就似了女兒家,再施了脂粉,怕真是要忘了自個的身份。
打扮妥貼,阿暖便自鏡間望見了一個俏盈盈的美人兒。
眉似兩葉新柳,眼似兩汪秋水,鼻似懸膽,唇似染霞,襯了粉般的肌膚,活脫脫地便使了六宮的粉黛失了顏色。
那宮女嘴上不說,心裡卻道可惜,在這浮華宮侍候了這月主子三年,那皇上竟是一步也未曾踏進浮華宮,似是忘了有這麼一個妃子,是皇上親選的。
後宮裡,除了玲主子,竟都不知有這麼一個主,美得似個仙般地,不沾塵世間的一分俗氣兒。其實,也不是不知罷?應是玲主子作得怪麼?
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原應是有一個國母鎮著的,那國母原也該是玲主子,玲主子是先皇最寵愛的么妹的獨女,打小便是在這宮裡長大的,與當今的皇上那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十五歲時便賜婚了尚是皇子的十一皇子,也就是當今的皇上。
當今皇上少年為帝,原就是想讓玲主子為後的,可這玲主兒也是個怪性子,說什麼自個兒的玩心重,當不得國母之職,好說歹說就是不願做什麼後。皇上也奈何不得,由了玲主兒,封了一個玲妃,可那皇后之位便也閒置了下來。原先有個女子,長得甚是美艷,也甚得皇上寵愛,便擺了心思要皇上立後,誰知剛往皇上耳邊吹了軟風,翌日便被貶入了冷宮,打那以後,宮中的妃嬪們便以玲妃為主,這玲妃也就是個不正名的皇后罷。
她打小便是侍候玲主兒的,名喚粉黛,三年前被玲主兒派了浮華宮,便知這浮華宮的主子討玲主兒的喜歡。初見這月主兒,只覺得目眩神暈,心下暗道這人間竟有如此絕色,常道玲主兒美麗,見了這月主兒,竟覺世間成般顏色皆是黯然,似那天界的仙子,謫了這凡塵般,惹人憐愛。常見玲主兒拿了好的,極品的事物討這宮的主兒歡心。
只是,暗自間,總是猜疑,這宮的主兒竟究是何來歷。當年選入宮,便有些蹊蹺,而後也不見得皇上寵幸,若不是玲主子,這般顏色,怕早被宮中善妒的妃子下了暗手,香魂歸了天罷?
思量起來,這宮的主子也有些,皇上不寵幸,也似個沒事的人般,不為所動,整日裡繡著女紅,不理塵世,入了宮三年,竟連浮華宮也未曾出得一步。真是怪!
「粉黛,你在想些甚麼?」耳邊,柔潤略顯低啞的嗓音,是月主兒的聲音,雖不似玲主子清脆爽利,卻自有一種柔媚,聽得人銷魂蝕骨。
「啊,娘娘恕罪,奴婢是看娘娘看得有些呆了,娘娘適才與奴婢說些甚麼?」粉黛說得也是真話,她本是看這主兒看呆了。
「我說,玲姐姐今兒個要過來,你便備些小點罷。還有,姐姐向來喜食桃,宮中恰好有些,你便弄好了備著,反正我也是不用。」阿暖聽了贊,也只是淺淺一笑,他知曉自個兒的美貌,只是這般顏色,他卻是不想要的……
想著,心裡便有些恍忽了,忽覺眼前一暗,卻見了一張俏顏正對著自個,有些呆:「姐姐何時來的?」
來人正是那玲妃:「我來了好些時候了,你是為哪般出神呢?」
「無甚,只是想著不知家中種的那一片桃花可是開了……」音兒,有些幽幽的,竟顯得幾分黯然。
靜默了一會,玲妃便笑道:「你今兒這身打扮,倒真是俏麗,顯得比前些日子豐潤些了,你啊,就是不自保重自個,整日的病懨懨的,瞧得我都悶氣!」
腩腩地低了頭,阿暖卻是知曉,這些年若不是玲妃小心照料著,他怕早是抑鬱而終了,若不是玲妃派的宮女粉黛好生料理著,他今兒個就算活著,也是形容枯瘦,入不得人眼了……
「又想甚麼了?」玲妃笑掐了一把那粉般的頰,滿意地見了那頰染了暈紅,她實是喜掐那粉嫩顏色的臉兒。
「在想玲姐姐……」阿暖笑了,恰是那初春的花兒,怯怯的,羞羞的,卻又是好生美麗。
「啊,姐姐可真是有幸,讓阿暖記掛!」說著,玲妃便拉了那小手兒,使了小勁兒,把阿暖自榻上拉起。
「姐姐?這是要去哪兒?」阿暖有些驚,見著玲妃把他拉得出了浮華宮,直往外走,不由得令他又是驚又是怕。
「去御花園,瞧這大好的春日,你鎮日呆在宮中不見天日的,繡那些沒生氣的花兒草兒的,還不如親見些花草,活生生的,好看得緊。」玲妃的力氣實是大,阿暖被她扯著竟不自主地往那御花園去了。
「姐姐,莫去,莫去!」阿暖大驚,只是掙不脫玲妃的一雙手,直得驚惶求饒,他怕,怕見了那高高在上的人兒,怕見了那對他心存遐思的靖陽王,怕失了這三年的平靜……
其實,他心裡再明白不過,這三年來的平靜,實則是暗藏波濤,若是一個不小心,他的平靜便如泡沫般碎成千萬片。
「莫怕,皇上與靖陽一同出宮去打獵了,後宮的妃子們還沒那麼早起……」玲妃看透了阿暖心思,柔聲道。
她是不會害阿暖的,她待阿暖極好,眼見得三年前那總是慘淡淡不露笑容的阿暖今日出落得俏麗非凡,會對她笑,對她好……
阿暖,真個如他的名兒般,似一抹暖陽,暖了在這宮中生活早已麻了的心……
只希望,阿暖也能暖了烈的心……
稍有些愧地望了眼聽了她的話,乖乖隨著她走的阿暖,御花園裡,烈正與靖陽把酒言歡,突兀地帶了阿暖去,烈會有些驚訝吧?
當年的那個青澀小娃兒,而今真的是長成傾國顏色了……

阿暖怔怔地望著御花園的石亭裡那對坐而飲的一雙人,輕輕地垂了眼,艷麗的唇畔泛起一抹酸楚,那身明黃,冷冷地映在他的眼中,刺目至極點。
那個高高在上的人兒,不是與靖陽王爺一起出城狩獵了麼?
明媚的眼眸,無聲地望著身邊一臉親切笑顏的玲姐姐,緣來,玲姐姐也會欺他,難道這深宮真是一人也不可信麼?
深宮,真個兒是深似海麼?活在這宮中的人,心也是海深麼?
姐姐,你可曾真心對待阿暖?阿暖靜望著那攜著自個的一雙素手,為何要騙阿暖?就是真個兒告訴阿暖,他們也在這宮中,也在這御花園,阿暖也曉得姐姐是不曾騙阿暖的……
「阿暖,姐姐騙了你,你怨姐姐麼?」三年的相處,玲妃清楚地知曉著阿暖是如何地不願見著烈,只是不解,為何,不願見烈。在這深宮中長成,她清楚地知曉著那個高高在上的人兒是何等的寂寞,何等地孤獨,卻奈何,萬鈞重擔皆壓在身,笑不得笑,怒不得怒,惱不得惱,哭泣不得哭,陪了烈這些看,心疼著那個人兒,卻不知該如何令那人一展歡顏。
淡淡地抽回了被那一雙素手緊握著的手,阿暖靜靜地笑了,淡淡地回著:「姐姐一向待阿暖好,阿暖怎會怨姐姐?」
是不怨姐姐,怨得是自個,若不是因了自個的傾城顏色,又緣何被靖陽囚困,又怎會惹了那人滿心的嫉怨,怎會入了這深宮,抹煞了江家阿暖這一個人兒?有的,只是被當今天子賜了月妃的絕色妃子罷了。
命當如此罷?
緣是戀了那不該戀的人兒,上蒼對於他的懲治罷?
應是認命罷?
認了罷……
低低地,在心間歎著,不想,心卻痛著。
不甘,不甘,為何連想著心上的那個人兒,也得了這般的懲治?他不是甘願地讓了姐姐?這一世,他贏不得女子,那便退一步,在這浮華宮中,安生地想著楚哥哥罷,為何上蒼連這點小小的心願也不能成全?
那人的心思,他明瞭,也是個絕望的心思。故而,他便在這宮中淡淡地,不去惹那人兒。安生的日子,三年多,不長,卻也不短。他明瞭,這絕頂在上的人兒,並未忘卻宮中有這麼一個妃子,不提起,只因,不想提起。不想提起,是因為不願靖陽知曉……這份心,也是恁般深沉。只是靖陽不解罷了,靖陽呵靖陽,你何苦把心放在阿暖身上,你戀的不過是阿暖的美貌顏色罷了……世間,真個重視你的,怕只有那人罷?你何不把心,放在那人身上?
「阿暖,姐姐打小在這宮裡長大,幾乎忘了真心是甚麼。打從你在姐姐面前出現,姐姐才曉得,自個兒還是有真心的,姐姐真心地疼著你,也是真心地疼著烈,姐姐不求甚麼,只求你能讓烈笑……」玲妃,真切地望著阿暖,她曉得阿暖的真身,更因知曉,才下了這般決心。
「姐姐,阿暖知曉!」輕輕地,柔柔地阻了玲姐姐的話尾,他曉得,姐姐真心地喜歡他。
緩緩地,往前走,穿過那掩住了他與姐姐身影的一排低低柳樹,柳葉隨著輕風,拂著他的面頰,輕盈地猶如上等的綢緞,那種感覺,他向來便喜歡。
因為,那些上等的綢緞,往往便是在他的指尖下,變得萬分美麗……
他可以在綢緞上施展無盡的美麗,可是,他會在自己的生命中施展無限的美麗麼?
美麗?可以美麗麼?
只求不要太過痛苦……

第八章
「靖陽,回京月餘,你此次是首次進宮來見朕罷?」烈陽靜默地為自個兒面前空了的杯裡注入清冽的美酒,酒是上等的波斯葡萄美酒,泛著艷紅的色澤。
靖陽的眸輕斂,低低道了聲:「臣知罪,請陛下恕罪!」
端了杯的指輕輕地緊了緊,指尖已是泛了白,自打三年前,御書房內,因他一言而起的爭執,延續至今。往日,總是對他信任有餘的靖陽,竟在不覺間形同路人。
輕咳了一聲,烈陽注視著那人陽剛的面容,幾年的戌邊生涯,磨卻了靖陽被子他嬌慣出來的脂粉味,多了男兒的英武氣概,心底還是有些欣喜的,縱然知曉靖陽這三年守衛邊疆,是氣惱自個兒賜死了他心上仙般的人兒。將淺酌了幾口的杯兒放在了石桌上,烈陽的眸轉望著亭外御花園內滿園子的熱鬧春景。心頭轉的,卻是那深切的抑鬱,已是三年有餘,靖陽終是未曾忘卻那人。
幽幽地開了口:「昨兒個聽御醫言道,你這幾日裡身子有些不適。今兒個可是好些了?」
「陛下不必牽掛,靖陽健壯得緊!小小風寒罷了,不妨事!」淡淡地推拒了那骨肉至親的牽掛,連一句皇兄也吝於開口。擱在膝頭的掌,捏成了拳,終不得解開兄弟間的結罷?一個阿暖,便毀了他多年的苦心經營。比往日任何一刻,都曉得,靖陽為了那一個美人兒,恨了他這幾年。心是苦的,他雖為人間極致的尊貴之人,卻比不得那一個弱小人兒。
自打那謊言出了口,他兄弟二人之間,便已然隔了千重山,萬重水,不復親密。靖陽啊靖陽,為何不待朕好些?便是你待那人的十萬分之一,也是甘願。卻為何,你只對那人好?難道只為了那人的傾國顏色?
靖陽,你可知,紅顏終有老去時,至那那時,你可還會執著於那人?
靖陽啊靖陽,你難道也是個參不透皮相之人?心微苦,輕抬起眸,又往那只是淺了薄薄一層的杯中注滿了清冽的美酒,此時卻是猛灌入喉頭,任那火灼般的刺痛,灼遍他的全身。灼得他一陣暈、眩,一張略顯瘦削的面容,便因這灼燙,浮了兩朵淺淺的紅雲來。他本也不是個擅酒之人,這酒落了肚,卻是使得心頭更是苦惱,縱然靖陽是淺薄之人,戀了便是戀了,這也怨不得他人。
「無妨便好,無妨便好!」低喃地笑出聲來,烈陽的眸泛起了薄薄的水霧,那白皙的面容上明亮的雙眸便顯出一份艷麗的柔媚來。

靖陽望著那張白皙容顏上因那薄醉而顯出的媚態,心忽地一顫,他望見的不是那份薄醉,望見的是那永遠深不可測的眸子裡顯出的一份哀怨。哀怨?為何心頭會泛出這一個字眼,是他眼花了麼?待仔細地瞧,卻見那雙鳳眸已是轉向了他處。心道,應是自個眼花罷了,一國之君,何等尊貴權勢之人,於這人世間要死要生,想要甚麼,便得甚麼?怎還會有哀怨之態?
這般想著,靖陽便不再作深處想了,可憐烈陽一份癡心,竟如此見不得天日,亭中兩人俱是緘默,一時之間,竟只聽得園子裡的清脆鳥鳴,便再無他音。靖陽皺了眉,卻又不知該如何解了這悶局。恰在此時,一隻斑瀾的彩蝶舞進了亭內。翩翩多姿的艷麗顏色,上下翻舞間,竟落在了手持酒杯兒的白細指尖上。
烈陽微瞇了眸,輕笑道:「玲瓏怎地還不來?她可是最喜撲蝶了!」
玲瓏,便是呂玲,先皇親封的玲瓏公主,烈皇的髮妻,烈陽與靖陽的表姐兒。打小,這兄弟二人便喜歡喚那嬌俏的女子作玲瓏,便是如今也是改不過來。
聽了這一國之君提及了那素來便讓他敬重的人物,靖陽剛硬的嘴角邊始泛得一抹真切的笑顏來。他因那姐姐一路自腥風血雨中呵護他兄弟二人而敬重他的姐姐----玲瓏公主,當今皇上的玲妃,淺淺的笑便漾滿了整張面容,軟了那滿臉的剛硬:「已有些年未曾見玲瓏了,她還是那般模樣麼?」
烈陽有些癡得望著那抹笑,心下甚是酸澀,臉上卻未現半分,早慣了掩藏自個的真心實意了。輕張手指,那棲在那指尖的艷麗翩蝶便受驚地飛起,裊裊地消失在亭外的百花眾中。
眸盯著那一團團開得極艷的花兒,烈輕柔地道:「玲瓏說是帶個人兒來見你,應到了罷!」
靖陽,你不知那人是誰,朕卻曉得。朕一向便曉得玲瓏與那人兒要好。
卻是不曾阻撓。
一是不忍見玲瓏失卻了那真心的笑顏,玲瓏自幼長於深宮,深宮中的險惡早磨卻了那俏姐姐的笑,那人的到來,卻使是玲瓏的笑,一日比一日炫目,終是不忍阻撓。
二是那人生得靜,悄悄地,無風無瀾在這宮中度了三年有餘,鎮日裡便枯坐於浮華宮中繡些花花草草,也不見得任何怨言,竟挑不出些微個毛病來使壞,對付那仙般的人物。
三是怕有些許的動靜,便驚了靖陽,使得靖陽生了疑,那仙般的人物終是在三年前,他的口中逝去了得。
三年。三年,朕這心中竟是一點也不得好過,憂心靖陽你在邊疆的安危,憂心這仙般的人物終會讓你尋得,憂心……

今兒個,鬼使神差地應了玲瓏的點子,在這御花園中,邀了靖陽,也請了那在靖陽心中故去了三年的人物,一同賞那奇花斗研。
是試探罷,探那人在靖陽心中的份量罷!
靖陽,莫捨了朕,可好?若是把那人給了你,你可會疼朕一些?可會對朕好些?
靖陽……
萬般心思,卻在轉眸間頓見那人時,化作了飛煙。
好美!那一襲染了春色的衣裳,自春風間泛起些微的漣漪,猶如平靜湖面起得微波,那烏髮堆雲間的一抹深以,竟襯得那人如此嫻靜端莊。不曾瞧見那面容,便自被那份出塵的氣息壓了魂魄。一步一步間,只見那漸近的人兒,綠柳,紅花,彩蝶,統統地消失了在眼前。心心所念的,只有那傾國顏色:
眉,似柳葉,似新眉,更似那遠山的一抹籠翠。眼若秋水,如寒星,卻在流轉之間有了水的柔媚,星的清冽。鼻如玉雕,像雪砌,是鬼斧神工也雕砌不出的無瑕。塗丹染霞的紅唇,猶如人間不曾見的一抹朱紅。
褪卻了三年前那孩童稚氣,長成的身量輕盈如柳,襯了那顏色,果真是個仙人。
烈陽望了,心也醉了,這般美麗,怪不得靖陽癡迷,便是連他,瞧上這一眼,也是心折了。只是,這心,終已是給了這濁世間的人了,烈陽這一刻,卻不敢看靖陽,怕見靖陽此刻的神態。
只聽得,心如鼓擂。

「阿暖——」
身邊的靖陽,喃喃得,道了兩個字,聽起來甚是吃力,似是用盡了氣力一般。只刻的心情,怕是只有靖陽自個明瞭。心頭繞得,是驚喜,是詫異,是想念,也是苦澀。
驚喜的是這人兒竟尚活著,雖改了妝扮,俏了顏色,卻仍是一眼之間便認了出來。詫異得也是,這人兒竟還活著,更是改了妝扮,雖是柔弱,卻終是男兒身,這一身衣裙,卻是女兒家獨有。
想念,這三年有餘,這只在夢中出現的絕色,活脫脫現在了面前,想念便如潮湧。苦澀,卻是此刻有方有的,靖陽竟突覺,他已離了這人兒千萬里之遙。這人,在這宮中三年有餘,這般打扮,應已是皇兄之人了。
皇兄二字,終是壓在了心頭。
「阿暖站定,一雙眸兒靜靜地望了亭內把眼望他的兩位男子。一位是人間帝王,一位是尊貴皇冑,俱是人間富貴,他心間竟無一絲驚懼。
烈陽抬了頭,轉了眸,瞟了靖陽一眼,卻見靖陽的面色平靜,望不出一絲心思,心下卻有些怕了起來,瞧不出靖陽心思,瞧不出靖陽意欲何為,這沉靜面龐間,有的卻是滿山滿樓的風雨。

「靖,你竟這好幾年也不來瞧我!」玲妃,見場面不大得勁,便忙上前來打了圓場,一手拉了阿暖在亭內坐定。
「玲瓏,是靖不對!」靖陽抬了眼,望那柔媚顏色,心間也是波濤洶湧,三年有餘,這人兒已是少了眉間那濃濃的抑鬱。應是皇兄之功勞罷?他怎知這三年,阿暖滿心的愁苦雖未曾減,卻已是懂得了收斂,只因不忍傷了玲姐姐對他的滿心呵護。
「那便是該罰,罰酒三杯!」斟滿了酒,放至靖陽面前,呂玲刻意掩了心頭那份疑惑 ,靖陽卻似識得阿暖!

卻不料,一隻手兒搶了那酒杯兒。
「不必罰他,合該是罰朕!若不是朕奪了他心頭所愛,他又何必惱朕惱了三年!」烈陽已是微醉,平日的沉穩皆退了去只留了那份孩兒任性,奪了酒便猛灌了三杯。
呂玲是何等聰明人物,只一眼便知曉了這兄弟二人這幾年的僵局卻是因了這絕代顏色。轉眸間,只見那阿暖只是坐著,沉靜的秀顏那般自在,不為烈陽的醉語所驚。
終是曉得了阿暖為何不喜見烈陽了,卻原來他喜的是靖陽!只是烈又喜歡著阿暖,這又該如何是好?
呂玲雖是聰明,卻終不是局中人物,又怎料得其中緣由,所猜想的,卻與事實差了千里之遙。
正待想些法兒,卻見烈陽飲了酒,便拂了衣袖,起身離了御花園。那步履間已是踉蹌,心下擔憂,雖是明瞭放阿暖與靖陽獨處不妥,卻仍是追了烈陽的腳步而去,她終是擔憂烈陽多些。
這亭內,只留了靖陽與阿暖。

「隨我走!」靖陽心頭千言,出了口,卻只化了這一句。
淡淡地笑了,阿暖凝視著那王爺,這王爺也是一個人物,卻為何總是參不透?這幾年,不難曉得,這王爺竟為了他,與當今的皇上嘔了三年。可笑,可笑:「王爺,阿暖心間已是有了人了。」
三年前,未曾告知,是阿暖的錯。
靖陽變了顏色,猛地攫了那如玉腕兒,厲聲道:「你定是要負我麼?」
負他?阿暖有些怪道地望著那靖陽王爺,從不曾給過,何來負他之言?心下已是生了厭惡,腕上雖是劇痛,卻至不了心間。淺笑著直視靖陽:「阿暖何曾負過王爺?」
靖陽心虛,氣勢一洩,便鬆了手,低眸見那如玉的腕上已是青腫,淤痕一片,雖是氣惱,卻終是不捨,便執了那素腕,小心地揉搓散淤。
阿暖垂了眼,輕聲道:「王爺喜得只是阿暖這身皮囊,若是王爺執意想要,問陛下討要,阿暖給便是了!」
靖陽一愣,壓了心頭欣喜,捧了那沉靜面龐,卻見了那水瞳中萬般哀戚,心便疼了起來。
「只是,阿暖這心,卻是萬萬給不得王爺!」淚落了眸,阿暖卻是笑著,世人何苦執著這易老的顏色?也罷,守不得身,便守這顆心罷,這顆心,只是給了楚家哥哥的。
手一顫,無力地滑落了。
楚書行,楚子敏!
靖陽心頭的恨意便湧了上來,那文弱書生,哪一處也比不得他,為何讓阿暖傾心相許?冷冷得笑了:「你若是執意如此,那麼,我便如你所願,向皇兄討了你!」
言罷,靖陽惱怒地起身拂袖而去,只留得阿暖獨坐亭間。
情之一字,最是傷人,只是卻甘願被傷,奈何,奈何!
端了桌上的酒壺兒,傾入口間,何妨一醉,便是片刻忘卻,也是安生……

月上柳梢,已是深夜。
阿暖半醉半醉,由著幾位宮女與內侍半扶半拉地將他送回了浮華宮。
「娘娘怎生醉了?」粉黛扶了那暈沉沉的主子,拿眼問了那些個宮女內侍。
宮女內侍似是與粉黛相識:「主子吩咐奴婢們將月妃娘娘送回宮。」
「那粉黛代我家娘娘謝過玲妃娘娘!」粉黛果然與那些個宮女內侍們識得。
阿暖雖是半醉,神智卻是清醒,心道:卻原來是玲姐姐宮中之人。果然還是玲姐姐待他好些,今兒個若不是玲姐姐,他便是醉死在了御花園,世間也只是多了一抹名喚阿暖的孤魂野鬼罷了。
心下不禁有些悵然,這宮中,卻非久留之地。恍惚間,又懷念起錦繡山莊來。山莊裡那些花兒,正是開得艷的光景罷?
「娘娘?」低柔地輕喚,粉黛出聲輕喚那月光下的俏麗人兒。
卻喚得了阿暖暈陶陶地抬了手兒輕搖:「莫吵,莫吵!」
粉黛皺了眉兒,望著那抱了廊柱立著憨笑的俏主子,這主子平日裡安靜得緊,何曾見過這般嬌憨面容,伴著醉後染霞艷色,叫人看得失了魂,強自定了心神,上前扶了那人:「娘娘怎得醉成這般光景?」
阿暖聽了,立時便瞠了一雙美目,笑道:「不曾醉,不曾醉!」
粉黛好不容易將那俏主子與廊柱分了開來,聽得主子回話,想笑卻又笑不得,心道,果真是醉了。嘴角便浮了笑,順了主子的意,柔聲慰道:「是,是,娘娘不曾醉,是粉黛醉了。」
「對,是粉黛醉了!」阿暖將身子倚了那玲瓏身段,嘴裡喃喃地胡言,腦間真得有些個糊塗了。
小心地將那醉態憨然的主子哄進了寢宮,安置在榻上,轉身去取了一套宮裝,想予那醉了的人替換,一回身,卻見主子已是和衣抱了錦被正自好眠。不由地淺笑了搖頭,貪杯了的主子此時望卻,恰是一個嬌憨的孩童,可愛得緊。不忍驚了主子,便點了主子最愛的檀香,由著那裊裊青霧迷了整個浮華宮,粉黛緩緩地伏在了主子腿邊,朦朧入了夢鄉。
夢中,隱約見了那絕艷的主子,淺淺地倚了宮門,露得一臉幸福笑顏,而她,則是伴著主子,一身的歡愉。
是主子得了寵罷……
阿暖張了眼,只覺頭痛欲裂,輕輕動了身子,卻覺腿間沉沉,壓得他動彈不得,拿眼看了,卻是宮女粉黛正伏在腿上好眠。一回想,便憶起了昨兒的情景,心知是自個兒醉了,是這宮女在一旁侍候照料著。
低首細望,見那宮女俏麗的臉兒漾著甜笑,心想怕是好夢正濃罷?便不忍驚擾了那好夢,這些年在宮中,他也不曾有一個好夢……
把身子倚在了床頭,抬了眼望著窗,一縷光亮,自窗格的雕花鏤空縫隙間穿了進來,阿暖心道:時辰已是不早了,怕是已退了早朝罷?果不其然,耳邊隱約聽得了散朝的牙板之聲。
靖陽王爺昨日的話,猶在耳邊,問皇上討了他去,阿暖便輕輕地歎了一聲。此刻的靖陽王爺怕是已候在了御書房內,等著那下了早朝的君王。
問那人討了他去,這不是存著心激那人麼?阿暖苦笑,不知靖陽王爺終究是聰敏還是愚鈍,竟瞧不出那人的一片心思。許是那人藏得太深了,令世人都迷了眼。
為何自個卻是一望便知了那人心思?
卻因是懷了那人一般心思。只是那人更苦一些,戀的是自個兒的骨血至親。
腿有些不適,阿暖俏眉微顰,卻無喚醒那宮女之意。他曉得這宮女叫粉黛,粉黛,三千粉黛無顏色,深宮麗人,哪一個不是艷色逼人?只是,當紅顏老是,落得的是冷宮淒淒……
側自細看粉黛模樣,心下不由好奇:不知粉黛緣何入了宮。聽人說道,這深宮之中,便是一個小小的宮女,也是出自書香門第,若是在平常人家,如粉黛這般模樣,這般年紀,應早是許了人家的。可惜,終是入了宮。更可憐的是,不若凡人所想得,侍得君王,為妃為嬪,終是做了一個服侍人的宮女。
不知,粉黛可曾後悔入了宮?
正自出神,眸子卻對上了一雙惺忪睡眸,不覺間粉黛已是醒了。柔聲問詢:「醒了?可是還要再睡會?」
粉黛愣了片刻,一會兒便醒了神,不由地大為慌亂。這宮中,雖不比得他處,只有她一個宮女,這主子也比不得他處的主子,平日裡待她極她。只是,終是不該枕了主子入了眠,這是亂了規矩的。
「粉黛失禮了,請娘娘恕罪。」粉黛慌亂地磕了頭。
望了那一臉的不安與驚惶,阿暖心知粉黛怕他惱怒,便暗自歎息,這深宮之中,諸多禮節,便生生地把人弄得失了坦誠。
「無妨,你去打水,予我梳洗罷!」柔聲吩咐,解了那宮女的慌亂。
「是!」粉黛起身,出了寢宮。
阿暖依舊倚著床頭,未改姿態。實因一雙腿,早已失了知覺,閉了眸,心思又轉了開來,不知靖陽王爺與那人之間,究竟如何。
是靖陽如願得了他?抑惑是那人拒了靖陽?
正自出神,卻聽得「哐啷」一聲,是盆子打翻在地了。應是粉黛錯手罷?只是,粉黛素來穩重,如此驚惶舉動,實是少見。心下喟歎,終是來了,卻不知是那二者中的哪一位。
一張眸,對了一艷麗面容。
眉是濃眉,眸是鳳眸,鼻微挺,唇朱紅,乍一望是平常不過,配得了那王冠龍袍,襯了那抬手舉足間的尊貴霸氣,竟也顯得艷麗無雙。
輕揉了雙腿,解了少許的酸澀,阿暖有些不穩地下了床榻,在那人面前穩穩地跪了:「臣妾參見陛下!」
烈陽愣神地望了那跪在面前的絕艷麗人,依舊是昨日所見的妝扮,只是,發微亂,衣微皺,比昨日所見少一份端莊,卻多一份嬌媚慵懶。來時的萬般憤恨,卻在見了這人的瞬間,發作不得。
愣愣地立了,良久方才回得神,抬了手扶了那人:「愛妃平身。」
阿暖聞言,不由莞爾,這人世間,處處猶如做戲,而自身更是其中一角。低眸柔聲道:「謝陛下。」一轉眸,卻見了那人明黃龍袍下擺濕了一片,想必是撞了粉黛手邊了。不知粉黛現今如何了,濕了帝王的龍袍,想必也是一個死罪。
有些擔憂,卻不曾開口,因是知曉,即便是開了口,也作不得甚麼。
兀自起了身,開了衣櫃,自櫃間取了一襲衣衫,替那人換下。
「你這宮中,怎會有男子服飾?」烈皇好奇,這穿在身上的衣衫,質地柔滑,做工精細,那繡在衣上的松、竹等淡雅氣節之物,甚得他喜愛。不由得出聲詢問,言語之間卻忘了阿暖也是男兒之身。
「臣妾自個兒穿,不成麼?」阿暖淺笑地拂了那衣上皺摺,眉間顯了幾分惆長,每一季,便便憑著腦中的影兒,為楚哥哥做一身衣裳。幾年下來,也做了好一些了,堆了一櫃子,平日裡,粉黛也好奇,只是,她何嘗曉得自個的心事。不過,這衣裳穿在了這帝王身上,竟憑般合適,彷彿是為了帝王而做。
瞧了那精緻眉間的惆悵,烈陽訥訥地在椅上坐定了。這衣裳,不是眼前這人所能穿的,眼前這人,雖是男子之身,卻是婀娜身段,艷麗逼人,穿不得這衣裳。隱約間,憶起了這人曾言,心中似有一人。這衣裳,應是為那人所制。
心下不覺有些苦澀,靖陽,你為何非他不可?
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對著這面前之人。

一人,原是懷了萬分惱火而來,來了卻不知緣何,星點怒火也不見了蹤跡,現今,引得一份傷心情事,半晌默不作聲。
一人,是打定了主意,見招拆招,絕不主動開口,免得惱了那人生氣,也是靜不作聲。

這偌大浮華宮,靜得沒了聲,只剩了兩個人,你瞧著我,我望著你。
良久,烈陽才輕咳了一聲,開了場面,終是帝王,聰敏些:「朕來了這些許時候,怎得連盞茶也不見?這宮裡的奴才,真是該死。」
唇畔浮了淺笑。起身在櫃間翻找前些日子玲姐姐放在他處的上等碧螺春,不知粉黛怎樣了。沖了茶,小心奉上:「陛下,你怎生忘了,我這浮華宮中,裡裡外外便只有一個奴才。這奴才適才潑了陛下一身,想必早被陛下身邊的侍衛拉出午門斬首了罷?」
啜了一口茶,茶一入口,便吐了出來。這水竟是冷的,皺眉望了那沉在杯底的綠葉,可惜了上等的碧螺春。皺了眉,鳳眸睨了那麗人一眼,卻見那人不慌不亂地取了一方白帕,伏在他的腿邊,擦拭著那攤水漬。細一思量,他入宮這些時刻,除了適才那奴才,竟真的未再見一個宮女或是內侍。
一回想,卻原來是自個冷落了這人。是因了靖陽之緣故罷,他一封了這人為妃,便未曾再問及此人。這宮中,除了玲瓏,又有誰知曉這人所在?冷落也是難免。便是冷宮,也比這浮華宮多些人服侍。這宮中,竟比不得冷宮。
輕輕地掩了尷尬:「你喚那奴才進來罷,朕此得只身前來,未帶侍衛。」
此行,不應帶侍衛,他不願見宮中人,見了他失卻禮數的模樣。
鬆了些微口氣,那宮女應還是無恙。舉步出門,卻見那宮女戰戰兢兢地跪在宮中青石磚上,一身濕冷,滿臉驚惶。
怕是嚇壞了。
輕輕地喚了粉黛,進去收拾。見粉黛白了容顏,收拾妥貼,又端了那壺冷茶出去。
「你為何不怕朕?」向來,宮中人便懼他,那宮女的模樣,也是怕他之人。泰半是因為當年,他奪位之事。當年的凶殘,保得了他的平安,順當地稱了帝,卻也使得宮中,朝中,俱是懼他之人。
便是自幼伴他長成的玲瓏,雖是見不得懼色,實也是有些懼他得罷?悻悻思索,心下雖是不甘,卻未曾顯露。
「不,」阿暖抬了頭,淡然回道,「臣妾怕陛下。」
微怔,烈陽對上了那清澄如水雙眸:「為何?」
「陛下乃一國之皇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莫非王民。民之生,之死,皆於皇上一念之間。故而,臣妾應怕皇上!」阿暖轉了眸,那些人卻是一個純淨之人,不若坊間流傳那般英武高大,望去還有些許文弱之態。雖是如此,那人仍是自爭權奪位之戰中雄霸天下之帝王,舉眉之間,自有其尊貴姿態。
烈陽怔然,苦笑出聲:「天下人,都怕朕麼?」
「本也該懼怕皇上才是!」阿暖悄然起身,立於那人面前,抬了手兒輕撫那面容,那人,也是寂寞之人。
閉了眸,感受頰上那抹微冷,生平,第一人未經他准許便敢撫摸於他,想惱,卻惱不得。只有滿懷寂寥。
「莫哭,王爺不懂你,那是他愚笨!」阿暖柔聲勸慰。世間,惟有情字最是傷人,便是人間帝王也難脫逃。
張了眼,烈陽微惱:「朕何曾哭了,你再胡說,朕便賜你三尺白綾——」
兀自逞強的話音,卻在望見那白皙指尖的一抹水痕後崩然失卻,禁不住喟然輕歎。抬眼與那麗顏對望:「朕來此,原本是要——」
「皇上來此,原來要做甚,與阿暖何干?」雖是與他相干,此時也是提不得。淺笑地攬了那強作笑顏之人入懷,人間至尊,不會讓人見了他狼狽時的模樣。耳邊聞著那淺淺啜泣,阿暖只覺酸楚,何時,自個兒也懂得慰藉他人了?
粉黛悄然捧著那沏好的碧螺春退了開來,離去時,尚不望掩了宮門。在她眼中,適才那幕,卻似皇上攬了絕色的主子,親近。
心下難掩歡喜,這一宮的寂寥,終是該換了熱鬧罷?

呂玲急急闖了浮華宮。適才聽聞靖陽與烈於御書房內大吵了一番,而後便有奴才見烈一臉暴怒地往浮華宮而去,心下便擔憂起那宮中的阿暖來。
一臉的憂色,卻在望見了寢宮內蜷了身子,伏在阿暖懷中好眠的容顏後,化作了滿臉的詫愕。烈竟在人懷中睡得憑般沉。
自打宮中巨變,烈便無從好眠,便是與她一起,也是淺睡即醒。星點動靜,便驚了他。
而今,自個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憑大動靜愣是沒吵醒烈。
阿暖抬眼望了玲姐姐,朱唇邊現了一抹笑。
呂玲望了,也回以笑顏,心下卻是有了定數。
阿暖在這宮中,果真是個異數。

悄然退卻,呂玲站在宮外,望了頭頂一片青天,輕輕搖了頭,靖陽,靖陽,莫怪姐姐不幫你。普天之下,只有一個阿暖,卻也只有一個烈陽。


第九章

「榮哥兒,不知王爺甚麼時候回府?」一俊秀文生籠了雙手於袖中,小心地問著倚在門邊半夢半醒的僮兒。
僮兒睨了一眼那文生,臉上浮了抱怨神色:「先生,小榮只是一小小書僮,王爺行蹤哪能是小榮能曉得?」
文生訥訥地道:「對不住,對不住。」
「先生,你找王爺有甚麼事麼?」小僮端正了身子,睨眸望著那俊秀文生。
文生歎了口氣,搖首道:「王爺這些年一直戌守邊疆,小生在王府裡做事這些年,帳目也不曾有人過目,心下一直惶恐。」
「先生,你可知曉,您做得是甚麼?」小僮嘖了一聲,起身與那文生對視。
文生輕低首,小聲道:「小生在王府裡做得是帳房。」
小僮抬手,支著頷:「先生,你可知曉這王府帳房做得是甚麼營生?」
「小生在王府裡做帳房,管得是王府上下大小帳目。」文生皺了俊朗劍眉,不解這小僮問這個做甚麼。
「王爺府裡的帳房可是普通人做不得,先生,你既做了帳房,便不用這般小心了。」小僮一臉不解地望著這俊秀文生。
「不妥,小生定要將這些年的帳目交予王爺過目。」文生望了小僮,一臉的惶恐,「若是不予王爺過目,若是有甚麼差錯,小生可是擔當得起?」
僮兒張了嘴,一臉古怪神色地望著那文生:「王爺這些天不大高興,先生可要小心些了。」
文生側首仔細回想,半晌方搖首道:「小生曉得,這帳目沒有錯,小生應是不必擔心王爺惱怒。」
僮兒張了嘴,輕歎一聲,心道:這可真真是個木訥呆子,小榮提點得這般明瞭,卻不知,王爺若是存心挑毛病,一開口便是了,一點也不必找理,管你帳目做得再明白也是無用,這笨呆書生真不知當初是何人舉了入王府做這帳房?
自個兒可要好生想想,免得那人也順帶遭了殃。僮兒正自皺眉,一側首,瞧了眾人擁簇了一人,立時便驚得跪了:「小榮不知娘娘駕臨,請娘娘恕罪。」
文生見那僮兒驚惶模樣,不解地轉回首,便見了一素衣美人兒盈盈立於身後,只見那美人修眉麗眸,瑤鼻朱唇,冰肌雪膚,清雅脫俗,眉目流轉間,風華絕代,真個是一絕代佳人,適才榮哥兒喚這人作甚麼?
似是娘娘……
娘娘!
文生一驚,世間能作如此稱呼之人,只有那後宮三千佳麗中地位較尊之妃嬪。再一側首,便瞧了一些宮女內侍模樣之人小心地簇擁了這素衣美人,這等排場,實是生平未見。急斂了眸中端詳眸光,跪迎了:「娘娘千歲金安。」
那素衣美人輕輕抬手免了文生禮儀,一轉眸,問了那僮兒:「小榮,王爺還未曾回府麼?」
僮兒點頭道:「稟娘娘,王爺上了早朝後便未曾回府,娘娘鳳駕光臨,可是找王爺有急事?小榮這就著人去找王爺回府——」
素衣美人皺了一雙柳眉,朱唇輕啟:「莫了,本宮便在此處候著罷,王爺總是要回府得!」
僮兒猶疑地望了那素衣美人,唇似啟非啟,似有話要講。
素衣美人一轉眸便知僮兒有話未言,便問道:「小榮,你可有甚麼話要講?」
「娘娘,王爺這些天總是三更半夜方才回府,娘娘怕是等不住!」僮兒小聲回道。
素衣美人睨了一眼僮兒:「王爺去了何處,你可知曉?」
僮兒抬眼望了素衣美人身側一人,滿臉猶疑:「小榮不知!」
素衣美人何等聰明,一轉眸問了身畔一人:「你可曉得王爺去了何處?」
那人正是靖陽王府管家,管家急上前跪了:「娘娘,小人不知——」
「胡說!你若是不知,又何必做這王府管家,來人,予我將這廝拖出去打五十板子。若是不說,再予我打五十板子。」素衣美人豎了柳眉,一臉薄怒模樣,威儀自顯。
那管家抖了身子討饒:「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素衣美人怒道:「若要本宮恕你,你便告知本宮,王爺這些日子下了朝往何處去了?」
管家張了口,正待言語,張口之間又似憶起了甚麼,臉色一變,急急地搖了首:「娘娘,小人不知/」
素衣美人知曉管家實是知情,眉目間怒意更甚,一抬手,便喝道:「來人!」
那管家此時也不討饒,只是軟了一個身子,死灰著一張老臉,一瞬間便似老了十幾春秋。兩位侍衛模樣之人,上前正欲拖那管家,卻聽一聲阻喝:「且慢!」
那聲音雖是不響,卻是擲地有聲,正氣凜然。驚得在場眾人莫不舉眸望聲響來處,卻見一俊秀文生怒目而立。
素衣美人抬了美眸,望那文生,一臉驚奇神色,這文生竟是有膽在她面前呼喝,不由揚了一雙柳眉:「你是何人,敢阻攔本宮處置這不聽話的奴才?」
「小生姓楚,名書行,字子敏,是王府裡一名帳房。」文生也不膽怯,直視了那威儀美目,高聲回道。
素衣美人臉上顯了奇怪神色,這王府中下人,她泰半都識得,這些下人,多半都是宮中打小侍候靖陽之人,多半也是伴著她成長之人。適才她要處置那管家,也是故作聲威,她也不會真個拿了那管家來打。這番故作模樣,也只是想自管家口中知曉靖陽下落罷了,若是管家真個不講,她也是無可奈何。只是料不道竟有人會阻她行事,這倒有趣了。這文生姓楚麼?楚甚麼來著?楚子敏麼?怎麼似是自何處聽得過這名兒?耳熟得緊呢!
「楚子敏,你好膽子,竟敢阻我行事?」心下雖是有些疑惑,卻未曾擺在面上,只是端了面容,滿臉肅色,冷聲道,「你只是王府中一介帳房,竟敢阻我,你是問天討了膽子麼?」
楚子敏向來是一個愣直性子,也不理身邊小僮急扯了他衫子使用朝他使眼色,只是整了面容回道:「娘娘,管家年事已高,您這翻用刑,若是稍有不慎,管家經不住打,豈不是折了娘娘福壽?更何況,若是管家曉得王爺去處,不告知娘娘,其中必有若衷,娘娘這般強求,豈不是難為了管家麼?」
素衣美人斂了一雙美眸望了那俊秀面容,又望了身畔滿臉訝色的眾位奴僕,想惱卻又惱不得,忽地笑了起來:「罷了罷了,邢爺您起來罷!」
邢爺便是那管家,卻見那管家搖頭苦笑,管家深曉這素衣美人性子,若是真個讓人拖了下去,雖是討了打,那些個侍衛也不敢著力打,畢竟他是管著這偌大一個王府,不給素衣美人面子,也要給這朝中紅人靖陽王爺一薄面。那些個侍衛做做場面,素衣美人也是耐何不得。而如今,讓這笨呆文生阻了,卻是欠了這素衣美人一個情面。他卻是不得不開口道出王爺下落了。果不其然,剛起身,那素衣美人便低了身子柔聲道:「邢爺,你看在楚先生這般熱心份上,你便告訴本宮,靖陽去了何處?」
管家低歎,只得賣了那文生一個面子,輕聲道:「稟娘娘,小王爺去了粉得館。」
「粉香館是甚麼地方?」素衣美人久未見宮,又怎麼會知曉這粉香館仍是一處相公館,裡面擺得多是粉嘟嘟,香噴噴得俊俏小爺。
管家苦笑:「公主不知,這粉香館仍是一處南館!」
管家換了娘娘稱號,照了舊時模樣稱呼這素衣美人為公主,實是把這素衣美人做了自個人。
南館,仍是朝中人對相公館之諱稱,難怪管家不願講,實是不能講。素衣美人臉色一變,皺了眉:「靖陽,怎麼會去那些個地方?」
「奴才不知!」管家搖首,實是不知。
「罷了,你先下去罷。玲瓏在書房中等靖陽罷。」那素衣美人也是換了自個稱號,不稱自個本宮,稱了幼時封號,對著那管家笑言,一臉撒嬌模樣。瞧得那俊秀文生摸不著頭腦。
「是!」管家俯身輕笑,眼前的素衣美人又回到了往目模樣。揮手送了那素衣美人入了書房內,一邊揮了送身邊諸位奴僕退下。
素衣美人進了書房,正待闔門,素衣美人忽探出身道:「那帳房先生進來罷!陪我說說話,解解悶罷!」
文生愕然,正待拒絕,卻被身邊僮兒用力推了進去,身邊聽得:「先生,你莫再惱了娘娘了,你是真個找死麼?」
那文生踉蹌在書房內立定,一回首,只見那門外諸多人不覺間早已消失。訥訥地向那些坐在案邊的素衣美人道:「娘娘,小生素來木訥,娘娘找人解悶,應找那榮哥兒榮哥兒素來討人喜歡,曉得雜聞趣事也多,娘娘聽了,才真個解悶去乏。」
素衣美人輕笑道:「你這書生倒曉得自個性子木訥呀?本宮是欣賞於你,方喚你進來,本宮問你,你是何方人氏?」
「小人江南臨安人氏。」雖不解那素衣美人用意何在,楚子敏還是據實回答。
「江南臨安,那你怎會在這王府裡做了帳房?」素衣美人正是呂玲。她此次前來,是尋靖陽商量阿暖之事。她心知靖陽喜阿盟暖,只是私心裡卻是想阿暖留在宮中,伴那孤寂已久的君王。靖陽與烈陽,雖同是自幼伴她之人,只是心性裡,卻還是向著烈陽多些。
楚子敏輕輕一歎,憶起了這幾年行徑,心下竟是有些感傷。這楚子敏正是阿暖心心牽掛之楚哥哥。
三年前,楚子敏娶起阿暖那田蜜姐姐,新婚不過月餘,便辭了新婚嬌妻與對他寄望甚厚的雙親父母,懷著複雜心情上了京師。
一面,是為了卻父輩多年心願,欲蟾宮折掛,平步青雲。
一面,是想要尋那失蹤已久的阿暖俏弟弟,以了卻心頭牽掛。
走走停停,尋尋覓覓,到了京師,安置妥貼,便將隨身書僮打發了回家,便在京師住下,一心等候秋試。其間自是不忘尋覓阿暖,只是尋了許久,也未有阿暖行蹤,心下傷懷,也未曾用心讀書。
秋試到時,幾場考試下來,他便知折桂無望。果然,放榜之日,他果真名落孫山。自覺無顏回轉家鄉,見那雙親與嬌妻,便打定了主意,等下次秋闈奪冠。
打定了主意,楚子敏便留在了京師,只是不足月餘,他隨身所攜之銀兩盤纏已所剩無幾,幸而他也曾落魄,遇了此事倒也不慌忙,用僅剩銀兩辦置了些許筆墨紙硯,在繁鬧街鬧市置了一寫字書攤,只是天子腳下,城中人大多識書達禮,這寫字的營生比不得偏僻城鄉,賺取得銀兩微薄得很,扣除了紙墨,僅足他住店餬口,日子也緊促得很。

楚子敏予人書寫家書,時日倒也是快得緊,這樣一轉便過了幾月。
一日,楚子敏照往常模樣開了寫字攤,候至黃昏也未曾有客光顧,正待收攤,卻碰了一個俊俏公子坐在了他的字攤前。
「公子,您是要寫家書麼?時日已不早了,小心要收攤了。」楚子敏看那公子華服狐裘,心知此人是富貴中人,想必是知書達禮,不會請人代書家信,便笑拒了那俊俏公子。
「先生且先莫收拾,在下想請先生代筆寫一封書信。送予我心上人,表我心懷。」俊俏公子放了一錠銀在楚子敏攤上。
既是寫信,楚子敏也不好推拒,便寫了一首關睢,封了遞予俊俏公子,俊俏公子看了未看,便將信收了入懷,轉身離去。楚子敏瞧了便知這俊俏不是存心來寫信的,看了那攤上那錠銀子,搖首心歎,不知是哪家公子,銀子多得緊,無事便拿來揮霍。
轉念一想,不知那首關睢不知是這俊俏公子送了哪家千金小姐,若是真心以對,若是好事能成,他也算是成就了一樁美滿姻緣。
此後每日,每每至黃昏時刻,那俊俏公子便捧了一錠銀兩,要他代筆,照便是濃情蜜意的信兒。
如此這般,過了月餘,又是一日。
那俊俏公子照往常模樣,在黃昏時刻在他攤前坐定,楚子敏心道,又來。揚了笑道:「公子,今兒個,還是照舊麼?」
那俊俏公子卻是擺手,自顧自地從懷中取了一封信,遞予楚子敏。
「這是甚麼?」楚子敏接過,頭號道,那俊俏公子卻是不管。
楚子敏拆開,仔細一望,卻是一封薦信,不解抬頭,卻見那俊俏公子早已挺起身離去,不知所蹤。主下疑惑,照那俊俏公子舉動,這封薦信應是予他的,只是不知為何要舉他差事。轉念一想,心下恍然,想必是這公子與那家小姐好事已事,是謝了他的。
這般想來,也似是應當如此。本來他便覺這寫字營生便不是長久計謀,他便拿了薦信往了信上所書去處去處尋去,到了卻見是威儀候府,一抬眼那門上匾上所書竟是靖陽王府四字,這一驚非同小可,他轉身便走,聽聞人這靖陽王爺仍是朝中重臣,勢力非同一般,在王府裡當差,實非他一介書生的能為之。走了沒幾步,便有一老者出門拖了他往府裡行去:「你可是楚先生?」
主下驚奇老者如何曉得他姓名,卻聽那老者言道:「老朽候了先生好些時候了,先生可是來了。」
楚子敏聽了,更是驚愕,這老者竟是曉得他要來一般,早就候著了。一轉念,又安生想道,想必是那俊俏公子早已替他通了關節,這般安慰自個,便安了心隨了那老者入內。
這一入內,他便在這靖陽王府內做了三年有餘的帳房先生。可是,時不湊巧,卻是未能見王爺半面。緣是他來之時,恰是靖陽王爺出失戌邊之際,未曾回府。
月前,終是候著王府回京,他將這幾年王府裡出入帳目,全數整理完畢,想交予王爺整閱,畢竟這王府裡每月光是流水用著的銀兩便有好幾萬兩,這帳房先生是這王府裡的肥差,對這差事,覬覦之人眾多,若是稍有差錯,豈不是有負當年那俊俏公子舉薦了,便自王府回府之後,每日候了想將府裡帳目交予那王爺過目。無奈月餘已過,仍是候不著王爺回府,若不是府內人確曾見過王府,他幾疑王爺未曾回府了。
今兒個一早,他便在王爺書房外候了,卻不想王爺沒候著,卻是候著了這深宮裡的美人,聽她問話,便一一如實答言。
「俊俏公子?」呂玲聽了,心下著實疑惑,這王爺府裡若是要用人,應是經了大內內務府重重選撥,還須烈陽親自挑選了,方得入王府,這書生卻能免了這許多關口,單憑了一封薦信,便可在這靖陽王府裡落了一份肥差,掌控這王府裡整月好幾萬兩的花銷,書寫那份薦信之人,定非平常之人,心下靈光一現,莫非是……
「你可還記得那公子模樣?」心下已是落了幾分底子,卻還是問了那文生。
楚子敏細細回想,雖是三年已過,那公子模樣依舊如昨日模樣,便如此這般地一一相告。
呂玲聽得,不由得訝異非常,果然是靖陽。靖陽文才武略是朝中數一數二,尋了這文生寫甚麼書信,怕只是幌子一個,這文生莫非有甚麼過人之處,要靖陽僑了裝,親自請了入府?
仔細瞧這文生,眉間端正,倒也不失俊秀,只是眉宇間,書生之氣太過,少了幾分清郎俊秀的雅致。還顯了幾分迂腐,實是瞧不得有甚麼過人之處。若不是這文生有本事,靖陽卻又為何請了入府?
這其中有甚麼古怪不成?
莫非是靖陽見了這人長相俊俏,存心要攬了入府,作他孌童不成?若是如此,為何文生言語之間卻仍是稱靖陽公子?似是不知靖陽與那位公子實是一人。想必是這文生應還是未見得靖陽。靖陽若是為了文生顏色,這回京月餘卻為何未曾下手?仍是向了那些個粉香館而去?
「你入府這些許年月,可曾見得王爺?」呂玲小心開口度試探。
「小人入府三年有餘,卻是未曾見過王爺。娘娘應是知曉,王爺這三年戌守邊疆,月前方才回府。只是,月餘來,王爺早出晚歸,小人也是無緣得見。」楚子敏朗朗答得,實不知呂玲心中所想,若是知藍,以他性子必是怒目駁斥,辭了這帳房一職。
呂玲聽了,心下費解,此人入府,非是靖陽瞧中作那苟且之事,卻以為何攬了入府?
呂玲千想萬思,卻是不知,眼前這一人,便是那出塵仙般的阿暖之心上人。若是知曉,也應知曉靖陽用意了。
問不出甚麼,呂玲便揮手,斥了這人下去,獨自坐了書房內候著那靖陽。只是聽管家言,靖陽去了那甚麼「粉香館」。想必靖陽一時之間也不得回轉,便自書架上尋了幾冊閒書,捧了看。
不覺間,便朦朧睡去。
隱約間,聽得人語,猛然掙了眸,直對了一雙烏眸,那眸中佈了訝色:「怎地醒了?」
呂玲抬手,揉了眸子,睏倦道:「現在甚麼時辰了?我怎地睡去了?」
「子時了,你在書房內睡了,我正欲帶你去歇息。皇兄知曉你來了我處麼?」那眼眸正是靖陽所有。
「子時?這麼遲了。我回不得宮了。」呂玲喃喃自語,心思轉念之間,憶起了甚麼,扯了靖陽衣襟自鼻間猛嗅,一陣粉香入鼻,「這是甚麼香味?你去何處廝混了?」
靖陽皺了眉:「沾了些許熏香罷了,你問這些作甚?」
「這分明是脂粉味,你還掩甚麼?邢爺告訴我了,你去了粉香館!」呂玲眉目間顯了不悅,「你去那裡作甚?甚麼時候你也學了朝中那些個不長進的爺們了,那些小倌,有甚麼好?」
靖陽冷了臉:「你管我!」
呂玲聞言,柳眉一豎,冷道:「我是你姐姐,自要管你!烈若是知曉你這般不長進,定是要惱了。」
「他惱甚麼?他自個兒不是養了阿暖麼?」靖陽抬眸冷笑,「我未學他,真個在自家府中養了小官兒!」
阿暖,是為了阿暖!呂玲輕歎:「你得不了阿暖,便又何苦作賤自個兒?那僂香館裡小官兒,個個是迎來送往,沾了世間污穢之人,怎比得阿暖那般清雅出塵?你若是真個喜歡小官,姐姐便替你尋個清白人家的俏人兒給你,真心實意待你,總比得那館裡小官兒虛情假意強些。你便莫再去那粉香館罷!」
靖陽冷笑:「姐姐這話怎講?那清白人家的弟子,怎麼甘心侍奉於我?別說真心實意,到時怕了惹了一身惱恨。再說了,我又怎會喜了那些個小官?」
呂玲抬手撫了那冷魅面龐,柔聲道:「姐姐曉得你不是喜歡那些人,只是心下煩悶。尋了發洩罷。只是阿暖已是烈陽的了,你便捨了罷。」
「原來姐姐今日是替烈陽做那說客來了。我道姐姐還是來望我這弟弟,卻原來仍是為了那宮中帝王!」靖陽躲了呂玲手兒,心下惱怒非常,烈陽不知有甚麼好,身邊人,俱是向了他了。
聽出靖陽語中惱勁,呂玲收了手,好言相勸:「靖陽,姐姐並非是替烈陽作說客,此次前來只是與你商量。阿暖在宮中已是三年有餘,和烈相處甚歡,在姐姐瞧來他們真是個璧人一雙,你便放了罷。」
靖陽聞言冷笑:「姐姐,你可知曉阿暖心意?阿暖與烈相處愉悅,那麼,你便知阿暖喜烈陽麼?」
姐姐又怎知,阿暖一顆玲瓏心,卻是給了一個迂木之人。
微詫,呂玲掩了心虛,硬聲道:「阿暖自是會喜了烈陽,只要你收了手便是!」
「姐姐莫再多方了,阿暖靖陽是存心要了。」靖陽轉身,「時辰已是不早,姐姐回不得宮了,靖陽已命人收拾了上房,姐姐便去歇著罷。靖陽也要睡了。」
知曉靖也不願再言語,呂玲只得作罷。心下卻是難掩煩悶。靖陽對阿暖勢在必得,言語之間佔有意味多於傾慕之情,靖陽,靖陽,姐姐是真個不知你的心思,你是真個喜歡阿暖麼?
阿暖那般美麗,令人瞧了便不由地打心裡喜歡。靖陽,你問姐姐可是曉得阿暖心思,姐姐是不曉得,只是覺得那人可愛至極,故而喜歡了,難得烈也喜歡,姐姐便想撮合了阿暖與烈。阿暖雖是男兒之身,便是宮中又無人曉得,況且阿暖在宮中便是烈之妃子,兩人一起也是情理之中。靖陽,你如此阻攔,又是為何呢?
你若是真心喜歡他也罷了,若是因了得不著而起了強佔之心,那麼便真個是讓姐姐寒心了。
靖陽,靖陽,你究竟是對阿暖存了何種心思呢?你可明瞭麼?

第十章
推開厚實宮門,迎面撲來陣陣濃郁芳香,不若百花幽香襲人,也非胭脂粉香膩人,卻有其獨自妙用,便是聞者莫不心神爽暢,舒適莫名。
「你這宮中便是這香味也與他處不同,其他宮中處處便是膩人粉香,讓朕萬分不適,怎比得你處這熏香,雖是有些濃郁,聞久也會有些使人昏睡,卻是十分的舒暢,朕已有好些年不曾好眠,真個是托了你這熏香之福,趕明兒個,我便令宮中全點這熏香罷!」烈陽一襲白衣,略顯清瘦的修長身子倦倦地蜷了臥在阿暖微曲的雙腿之上,言語之間諸多厭惡,惹得阿暖一陣好笑。
「朕說錯甚麼了惹你這般好笑?」烈陽不解地瞠了一雙鳳眸,望著那笑得雙頰泛了嫣紅顏色的俏人兒,一雙細眉微擰,顯了幾分懊惱神色,添了平日裡少見的嬌憨可愛姿態。

「我這宮中點得是上等檀香,俱是佛堂裡常見之香味兒,平常得緊。況且,阿暖覺得皇上哪裡是厭惡粉香了?應是厭了那些個後宮佳麗罷?」淺笑試探,果見那一襲白衣之人面上顯了幾分訝色,心道,果真是處個猜對了,「只是阿暖不知,皇上後宮中三千佳麗,任一個莫不是人間俏麗顏色,皇上不喜也就罷了,為何會厭了呢?」
「那些個妃子們,一個個只曉得妝扮自家,弄得朕每日裡看了便煩心得緊!」烈陽閉了眸,身子蜷得更緊。阿暖身上一股幽香便襲入他的鼻翼之間,烈陽拿鼻湊近了那身形纖細的絕色人兒,滿面不解,「你這身上是甚麼香味,與這宮中的粉香味有些相似又有些不同,似乎混了些不同的味道,「你這身體香是甚麼味道?是與生俱來得麼?」
阿暖輕笑:「阿暖家中世代以刺繡為生,這刺繡營生仍是持針之人以一針一線繡得的細微營生,若是刺繡之人分心出了差池便會有小許瑕疵,便會毀了整部繡品,故而鎮定心神是刺繡之人第一件應當學會的事件。阿暖自學刺繡第一日,我家婆婆便以上等檀香鎮定心神,許是熏染久了,阿暖身上便染了這香味,非是阿暖天生帶得。」
「怎得檀香裡又染了其他香味?又不全似檀香呢!」烈陽拿鼻湊得更近,大為不惑。
阿暖眸間顯了幾分惆悵,這檀香裡混得味道麼……:「阿暖自幼身子便不甚好,前些年更是險些被那黑白無堂引了去,皇上應是曉得阿暖身上這陣子味道是甚麼了。」
「你身上帶得是檀香與藥香麼?」烈陽瞧了那帶了惆悵顏色,鳳眸一轉淺笑道,「你整日裡燃這檀香,應是很喜這香味罷?」
阿暖揚了麗眸,睨了一眼那清雅面容:「檀香濃郁,雖是有鎮定心神之效,可是阿暖卻覺這熏香味道過於濃郁,不甚喜歡。」
烈陽淺笑:「不喜,卻是整日裡用著?」
「阿暖說了,這香味過於濃郁,聞得久了,便會覺得有些昏沉。便覺得不喜。」阿暖順手牽了錦被替那白衣之人覆上,「整日用著,只是因了自小用著,慣了。時至今日,也覺尚好。」
烈陽笑了:「照阿暖如此言語,這人之間莫非也是如此?長久相處得,本是不喜卻是漸至兩情相悅了麼?」
「許是吧!」阿暖抬眸望了灑了滿宮清輝之冷月,人之情感,也許是日久生情而得來的罷!他滿心傾慕那笨呆的楚哥哥,初時,雖是因了楚哥哥免了他被鄰家大虎欺斜侮之舉,故而種了小小情苗,而至今日,如此依戀那有些笨拙楚哥哥,實是因了以後時日,與楚哥哥每日裡耳鬢廝磨,使那情苗日漸增長之故,故而照天之驕子之言,也應是有些道理。
「是麼?」烈陽睜眸望了那絕世容顏細瞧,瞧得目不轉睛,阿暖被瞧得甚不自在,皺了一雙俏麗柳眉,悶聲問道:「做甚麼這般瞧我?」
烈陽苦笑將身子自阿暖腿間分開,坐起身將一雙臂摟了一雙腿,側首問著那絕世人兒:「你這般說來,為何靖陽不喜朕?」
「這……」阿暖愣神,斂了俏眸,心下一涼,這長久相處,日漸生情,許是如此,只是世間事,總有諸多難以料得,便如眼前這人,滿心戀戀相許那靖爺王爺,卻怎奈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滿心癡戀,總是落得傷懷難解。而自家,雖是將整個心都許了楚哥哥,卻也是自家一廂情願,那楚哥哥卻仍是娶了女兒身的田蜜姐姐。
見了阿暖猶疑神色,烈陽笑道:「你也知了這世間諸事難解麼?這世間只要有那絕世美貌,便能引得心上人兒傾心相戀麼。連那孔孟聖人,也曾語道,食色性也,這色一字,真個是道盡了世間男子心性。一個個見了美色,便忘乎所以。」
「皇上也是這世間一個罕見的美人兒,世間人見了皇上,也會是傾慕不已了。」阿暖瞧了那人側面容顏,那人面容雖是有些平常,內中脾性卻是貴氣凜人,自容顏間長了諸多艷色,真真是個絕世美人,這般美人,比起那些個以容顏見長之美人兒更是出眾,時光易逝,紅顏易老,那些個皮相之美貌,時日長了,便也是鶴發鳩顏,難堪得緊。便是自個,也應是如此罷。
聽了阿暖言語,烈陽神色之間卻是諸多不悅:「朕哪裡美貌了,若是美貌,為何靖陽不喜朕,而是喜了阿暖你呢?可見,朕非是美人,而阿暖才是。便是朕,也是對阿暖喜歡得緊。」
這會兒,便換了阿暖泛了苦澀笑顏,美貌顏色又有何用?他長了絕世美貌,卻為何楚哥哥喜歡之人不是他,而是那田蜜姐姐?這世間,情字最難解,又何必自作煩惱,安了甚麼解釋?諸多理由,只是為了安慰自個心思罷了。
「阿暖長得貌美又有何用?阿暖仍是比不得楚哥哥心中俏麗的田蜜姐姐。美貌,美貌,這般美貌長在男兒之身的阿暖身上,又有何用?」言語之間多了惱恨之意,美貌有何用!楚哥哥卻是不喜他!
「莫哭,莫哭,朕瞧了心痛得緊!」烈陽抬手用衣袖輕拭了那粉嫩頰畔晶瑩淚跡,抱了那兀自顫拌不已的嬌弱身子柔言安慰。心道,這人果真是個妙人兒,便是連他瞧了也會自打心底憐惜,那甚麼楚哥哥錯過了如此妙人,實在可惜,莫怪靖陽喜他,便是連他,心下也長了不該對這人而發的憐愛之心。他原本該嫉恨這從才是,只是,這心下的憐愛卻是明明白白的長了起來。只是此刻,更是明瞭自個心思,他終是喜歡靖陽得罷!
莫哭?
自個甚麼時候哭了?阿暖猶疑得推得環著自個身子的清瘦人兒,自個怎地與這人這般親暱起來了?雖然自個是這人的妃子,只是這妃子稱號,卻只是一個虛名,若是做個相伴之人尚可,但若是更進一層,便是難以承受,楚哥哥雖是不憐他,只是他這一顆心卻是仍給了楚哥哥一人。說他癡也罷,說他傻也罷,他仍是只喜楚哥哥一人。
明瞭阿暖顧慮,烈陽便起身,下了榻,一雙赤裸足兒落了冰涼地面之上,環首望了這清冷宮闈:「這浮華宮,這些年倒是冷嘲熱諷清許多,不似往年那般繁鬧了呢!」
「清淨倒也是有些好處,落得逍遙自在,少了那些個繁規褥節,心裡舒坦。」阿暖也自起身落了榻,被那人枕得一雙腿兒有些麻,落榻之際未免有些發軟,扶了床榻,小心立定,一抬眼望了那在宮中飄轉的清瘦人影,心下卻是有些癡了,這人還真個是美人呢!脫了平日裡明黃龍袍,那玉立身形非但未減速尊貴華麗,反倒因那一身白衣多了些許清雅,夜風微起之際,衣袂飄飄,又添了飄忽幽遠之態,讓瞧得人,便瞧得出了神。
回首對那倚在床畔之人招手,待那人走近,烈陽便牽了那人柔若無骨的一雙玉手,在這偌大的宮中,慢慢行來,模樣之間稔熟得緊:「朕與靖陽的母后,端莊皇后身子一向不甚好,在朕七歲之際便因病香消玉殞。而朕與靖陽自幼便交了鄭妃照料,鄭妃照料朕與靖陽倒也是盡心盡意,因這緣故,鄭妃便封了賢皇后,朕與靖陽也真個是把鄭妃做了親娘。卻料不到,一夜父皇駕崩,那賢皇后卻露了猙獰面容,欲把朕與靖陽毒了,好讓鄭妃親子作那皇朝帝王。若不是靖陽誤打誤撞,朕這縷孤魂怕早是在這輪迴世間煙消雲散,另作泥胎了。」
阿暖聽了怔忡,他側首望了那清雅面容,卻見那面容之上水波不驚,似是將這驚心動魄之事當作平常事體來講,正自疑惑,被握住的一雙手兒卻是吃痛,低眸只見那一雙握著自個的手兒,青筋暴起,顯見這人心情激越。禁不住回握了那人,小心輕拍,作那安慰之舉。
啟唇輕笑,烈陽鬆了手勁,不知為何,那心中痛楚之事,這些許年來,從未對人言語,今日卻對了這俏生生的美人兒言了:「朕往日十分喜愛這浮華宮,因這宮中有疼惜朕的鄭妃,而今卻是十分痛恨此處。」
阿暖心中一動,這浮華宮,竟是這人成長之間,這般說來,這人將他賜在這浮華宮中,想必是痛恨他十分了,也怪不得他在這宮中這些年,這人竟是一步也不曾踏進過。莫不是因了那靖陽王爺,這人如今依舊不會在這宮中呆上片刻,更逞論在這宮中度夜。
「生在帝王之家,其中諸多苦楚,仍是常人不能言喻,那一夜,朕因為鄭妃這般舉動,心神俱裂。那些個朕的嫡親兄弟們,竟更是對了朕發難,說朕不過是因為端莊皇后之子而得了太子之位,實無才能作這朝中帝王,俱要反了朕。朕一怒之下,便命了朕的貼身禁軍們,圍了禁宮,將那些個兄長幼弟們統統滅了。那一夜,宮中,血流成河……」烈陽淺淺道來,身邊阿暖卻是聽得心神俱驚,這般苦楚之事,若非堅毅之人,怎能承受?這人,實是苦人。
「靖陽與朕同出一母,平日裡對朕好得緊,又機緣巧合得救了朕,朕幾十個兄弟,就只留了靖陽一個。朕與不知為何朕會將一顆心落在了靖陽身上。朕曉得,靖陽是朕個親兄弟,這般情感實是不該,萬萬不該,可是,朕卻無法將一顆心自他身上收回……阿暖,你說,朕若是不喜靖陽,該是何等快樂?」烈陽頓了足,語音之間,已是帶了哭音。
情之一字,讓人苦,讓人惱,卻在憶了那心上人兒之際,又有著些許甜,些許柔情。這正是情字,甘甜之餘,又是苦澀非常,而他與這高高在上之人之情,更是世間所難容,甜蜜少些,苦楚更甚。
輕輕一歎,阿暖搖頭苦笑,若是不喜那楚哥哥,他這一生,可是會不同?他不知,只是,已是喜了,已是丟了一顆心了,那情收不回,那心收不得,苦苦澀澀,卻是甘願的。那人,也是這般……
兩雙眸子對望了,一瞬之間,兩人俱是泛了一抹難以言喻的笑顏。
這人懂得他,懂得他……烈陽笑了,將眸子轉了,望了一旁廊柱:「你瞧,這個還在呢!」
「甚麼?」阿暖俯了身子瞧過子,卻見了廊柱下方刻了扭曲的一隻事物,瞧不甚清。
「這是朕九歲之時,帶了靖陽刻的小豬,因是鄭妃體態微胖,故與朕胡鬧著刻了。朕還記得鄭妃瞧了,臉色立時青了,卻又奈朕不得。倒是父皇將朕好一頓罵,說朕頑皮……」言語之間,嘴角笑容揚起,眸間,卻是清淚漸落……
「哭罷,忍了這些年,你便哭罷。阿暖不會告訴他人,你便在阿暖懷中哭個痛快罷!阿暖是瞧不見得。」阿暖摟了那人清瘦身子,眸子望了那只早已模糊了的刻圖,物是,人已非……徒增傷心……
且忘懷……
這一刻,便容他稍忘那楚哥哥,容他也哭個夠罷……

阿暖拈了針線,裁了一襲月白衫子,這衣裳倒不似往常模樣為了那心上人兒而作,卻是為了那君王而制。自那一夜,兩人哭得倦倦睡去之後,兩人之間倒也是生了默契,猶如知音一般。烈陽自那之後,便時不時來他處。那烈陽向來少人相伴,多了阿暖這個貼心知己,日子久了便漸顯其本色。這樣一來,阿暖驚覺那人竟是博學多才之人。
不便琴棋書畫樣樣皆通,上通天史,下通地理,天下奇聞趣事也是懂得不少,常常聽得阿暖神往不已。阿暖覺得這般聰穎之人,作了皇常倒是有些可惜,若非如此,以這人絕妙文才,成為天下名士也應是不難。
可惜是可惜,不過阿暖倒也是師從先生習了幾年文章,也是個乖巧聰穎之人,如此一來,這二人倒也湊了巧趣,時常在一起切磋些許時務文章。
有一日,烈陽興來,扯了阿暖往了御花園,學那坊間文士相對吟詩作對,間或飲酒,兩人具不是擅酒之人,不多時便已微醉,雖是如此,倒卻是妙句連連,興致大發。如此一來,一日便過。入夜,烈陽又照往例是在阿暖處歇了。睡前,烈陽忽現了寂寥神色:「今日雖是開心,卻終是有一點瑕疵。便是這點瑕疵,便讓朕覺得這一日,終是仿得,作不得真!」
阿暖不解,問了:「陛下為何這般言語?」
「你我終是仿得,你瞧朕便是連一襲坊間文士的衣衫也無,仿甚麼文人雅士?」烈陽嘟囔幾句,便睡了。
阿暖聽得心上,便尋些空閒功夫,欲替那烈陽裁製一件衫子,那人清瘦,穿素淨顏色,應是能添些許豐潤。
正自穿針引線,忽聽得一聲尖細嗓音,遙遙傳來:「劉貴妃鳳駕至浮華宮,月妃出宮迎駕!」
劉貴妃?甚麼劉貴妃?他在這宮中幾年,見著人物只有那幾人,便是那烈陽,玲姐姐與服侍他之宮女粉黛,怎麼好端端地來了個劉貴妃?
放了手中針線,阿暖疑惑地望了在另一處予花澆灌之粉黛,粉黛也是顯了一臉訝色,顯是不知這劉貴妃為何而來。雖是如此,終是比阿暖慣見場面,一會子便回過神來,稍替阿暖整了容顏,又在阿暖耳邊稍做了解釋:「這劉貴妃是當朝劉相獨女,權傾朝野,入宮便封了貴人。去年生了一胎龍子,皇上便封了貴妃。名份上倒是比咱們玲主子還高了一截,今兒個不知怎得來這宮中,倒是有些古怪。娘娘切莫言語,諸多事情便由奴婢來回,可好?」
一向便不知宮中禮節,阿暖心知如由粉黛回應實是不妥,但恐自個更是不慎,惹了那甚麼貴妃,也是不好。粉黛終是對這宮中熟些,比起他來應是好些,一時之間除了點頭應允之外也無甚好法子罷!
此時宮外之人已候得不耐,又揚聲高叫:「請月妃接迎鳳駕。」
粉黛起了身,急急向外行去,臨去前嘟噥一聲,阿暖聽得分明,實是一句,本便是個貴妃罷了,擺得場面十足似個皇后。
阿暖俏眉微揚,怎麼聽得這劉貴妃也是不好相予之人?正自不安間,已聽得環珮叮冬,鼻間聞得粉香陣陣,抬眸望了一容顏豐潤的女人,珠光寶氣在眾人擁簇之下,迎面而來。
「臣妾見過劉貴妃!」阿暖雖是不同宮中禮儀卻也稍知一二,迎了那人,輕盈施禮,半跪良久,卻未聽得那人赦免之音,不由得微擰了俏眉,果真是個來尋事的。
劉貴妃家世顯赫,入宮侍君又是一路平順,扶搖直上,而今已是封了貴妃,當今聖上未曾立後,這貴妃僅次於後位,性子便更是驕縱起來。平日裡處處擺個國母架勢,後宮諸事沒有少管,也曾惹得諸位后妃怨言頗重,具是懼了那劉貴妃權勢敢怒不敢言。今日聽來,乃是找了雲房內侍總管前來問好,那雲房便是那帝王臨幸記事房,這一日問話,竟聽得這月餘來,皇上竟是只臨幸了浮華宮月妃一人。帝王后宮,佳麗如雲,若是只眷顧這聽也未曾聽過之月妃一人身上,那這後宮三千,莫不是要守了活寡不成?這月妃怎麼一點事也不懂?只顧了自家歡愛?
甚覺事態嚴重,劉貴妃便擺了鳳駕臨了這浮華宮,一路上總是納悶不已。宮中人皆知,浮華宮乃是先皇賢皇后居處,因這賢皇后當年曾下毒手謀反,故而這浮華宮早已廢置多年。名雖是浮華,卻是冷宮也比不得的冷清。這月妃即是居於此處,本不應得了皇上寵愛才是。便是得了寵愛,也不應是這月妃入宮三年之後才得寵罷?
心下疑惑自見了那絕色,便解了。如此顏色,那君王迷戀也是人之常理。只是心下卻是比來時多了嫉恨之心。這般妙人,終有一日,會危了她的。如此想來,便如刺鯁在喉,難受至極,當下便是一個柳眉倒豎,叱喝一聲,揮掌往那絕艷顏色而去。阿暖猝不及防,被揮了個正著,嬌艷顏色便立時腫了一片,一旁粉黛驚訝異常,這場面竟是容不得她開口,便急撩了裙,急急往浮華宮外去了,尋那解救這人。
這邊廂阿暖怔忡,不解自個如何得罪眼前這素未謀面之人,那劉貴妃卻仍是不饒,口中怒喝道:「你這狐媚子,獨佔了陛下雨露,存心心是要宮中其他姐妹麼難堪不成?長了這般模樣,才會惑了陛下,本宮今日非要叫你毀了這般容顏不可!」
說著便取了發間簪子,往阿暖面上刺去。阿暖直見眼前瑩光一閃,直覺偏去,那簪子雖是未落在阿暖面上,卻是著實抱在了阿暖肩胛之上,立時便見了紅。
「大膽!」一聲冷喝,一道素影火速奔來,一來便給了那劉貴妃兩大耳括子。
劉貴妃吃痛,正待呼喝侍衛拿下,側眼一瞥,瞧了來人素淨顏色,立時便面泛青白。來人正是玲妃——呂玲!玲妃雖是比她低了一等,但她曉得玲妃實是一未掛名之皇后,得罪不得。一轉眼觀了宮女粉黛扶了那見紅之美人,心下不由暗自懊惱自個魯莽。竟是忘了這人乃是皇上新寵,便是要害了,也不能明裡害了,更何況適才瞧了粉黛也應曉得此人是有玲妃護著的,她竟未反應過來,當下灰頭土臉便驚慌告退。
呂玲也不阻攔,只是慌張吩咐粉黛傳了御醫,心痛地撫了那腫了半邊的面龐。一手按了那出血處,憐道:「你怎也不懂避讓,這一會子便出了這些許紅,你身子又是不好!我真個不該放了她去!」
阿暖苦笑,今兒個這一耳括子與這一簪子,真個是挨得冤枉,他哪裡獨佔了君王雨露,他與烈陽可是清清白白的知己。這深宮閨怨,果真個是厲害得緊,只是也怪不得那劉貴妃罷!
扯了玲妃衣袖:「玲姐姐,莫怪劉貴妃罷。她是對阿暖心存妒意罷了。陛下這些時日均是在阿暖此處,實是有些不妥,阿暖竟是未覺,實是阿暖之過!」
呂玲瞠舌,這阿暖心地恁個善良,竟把劉貴妃過錯硬生生地往了自個身上扯去。搖頭苦笑,這人真個單純,實是這深宮容不得,將他伴在烈陽身邊,只怕是折了阿暖福壽。心下隱約有些猶豫起來。
御醫已是來至,小心看了。正待替身阿暖包紮傷口,阿暖卻是推拒,把眼望了呂玲。呂玲心神一凜,阿暖是男兒身份,這宮中除了烈陽與她,便無第三人知曉,揮手斥退了御醫與粉黛,小心替阿暖上藥,用乾淨白絹包了。卻見阿暖已是倦倦睡去。望了阿暖蒼白面容,呂玲搖首輕歎,這般顏色,人皆妒之,這劉貴妃一鬧,浮華宮中怕是自此不得安寧了。
果然,自此之後,每一日便有後宮中妃子尋了來,借探視之後,暗地裡瞧那阿暖,呂玲阻不得幾日便累得憔悴不堪,那阿暖身子本弱,自此,又清靜休養不得,竟日漸病重起來。呂玲心急,便尋了烈陽,商量將阿暖先置宮外休養些許時日,等身子好了,再遷回浮華宮。
「烈陽,你說玲瓏之語可好?」呂玲望了御書房內,面色沉凝之君王。
烈陽面上平靜,心下卻是有些煩悶,這宮中諸人,除了玲瓏,果真是個個容不得他開心,而今竟累了阿暖那可人兒,感歎幾聲,聽了呂玲緊張喚他,便擺了笑:「玲瓏提議不錯,那麼阿暖是該往何處遷去?」
呂玲顰眉,一時之間也想不出甚麼好去處,卻見烈陽嘴解微揚,顯是有了主意,忙問道:「何處?」
烈陽俯耳低語兩字:「靖陽!」
呂玲大驚:「使不得!」
烈陽揚眉,異道:「這是為何?」
「你曉得靖陽對阿暖心思,這般舉動,不是激了靖陽與你作對麼?」呂玲自是知曉烈陽此舉,正是因了靖陽對阿暖心懷遐思,少不得對阿暖關懷憐愛,只是心下總覺不妥。
烈陽斂了眉眸,心道:朕作此舉又何嘗不是痛楚不已?只是舉凡天下待阿暖極好之人,除靖陽之外無人能屬。因是靖陽喜歡阿暖,故而才會細心照料。且他心下又有一層,阿暖在王府內居住休養,他少不得可以前往探望,如此一來,便可以稍解他對靖陽之相思了。心下主意已定,便笑了安慰:」阿暖如今總是朕的妃子,靖陽也應是自有分寸,斷不會明瞭與人落了口實。」
轉念想來,靖陽也非魯莽之人,斷不會對阿暖作非份之想,呂玲這般一想,便也同意了烈陽提議。
當下,呂玲便命人收拾了阿暖平日用具,洗漱衣物,收拾之時,見了那壓了箱底裁製的數襲衣衫,模樣精緻的緊,應是阿暖自個作的,瞧這模樣,阿暖應是珍惜的得緊,順便也帶了去罷!
想了一想,心下又有些擔心,便也一同收拾了自個衣物,隨同阿暖往那靖陽王府而去。
自此,便扯開了往後諸人糾纏不清之命運之輪。若是烈陽知曉今後命運,許會為今日抉擇後悔,只是,他雖貴為人間天子,卻仍是尋常肉胎泥身,比不得神仙,自是瞧不得往後事體,即便是曉得了,若是問他,他許是仍會作出此等抉擇罷!

第十一章
阿暖迷迷糊糊,只覺身子沉重,頭痛欲裂,雖是拚命欲掙開眼,奈何眼皮酸澀,丁點也不聽他使喚,朦朧間只覺有人體貼地予他低語,講些甚麼卻也聽不清晰,只覺溫柔得緊。
心下惶惑,是休人呀?應不是烈陽那位高權重之君王罷?烈陽向來便不擅表達自個心意,應不是他!是玲姐姐麼?為何聽得語那低低語音,低沉渾厚,不若玲姐姐那般語音嬌脆,應不是玲姐姐,那是何人?是楚哥哥麼?你來瞧阿暖了麼?你真個來瞧阿暖了麼?阿暖是作夢罷?
應是夢中,楚哥哥這幾年來都不知他下落,況且現今他身居深宮,楚哥哥又怎生入,是在夢中罷!
也罷,即是只在夢中相知,那麼阿暖便不願醒,楚哥哥,你陪阿暖可好?
「怎麼阿暖現今還未曾醒?」呂玲焦慮地在枯中踱步,喃喃自語。
「都是些庸醫!」靖陽心火陡起,猛地拍桌而起,嚇得廳下跪得諸位御醫猶如篩糠,抖個不停,「連個甚麼毛病也瞧不出來,你們是找死麼?也罷,本王便遂了爾等心願,來人哪,予本王拖出去,斬嘍!」
諸位醫官聽了,莫不是面色蒼白,驚懼不已。呂玲見了,揮手阻了侍衛上前,柔聲勸道:「你且莫惱怒,阿暖身子急不得,你斬了這些御醫,又由何人來給阿暖開方子?你瞧得出來,阿暖每每服藥之後,總會安穩些。」
靖陽拿手揉了眉心,模樣甚是煩惱:「只是,阿暖為何至今猶是未醒,一轉眼已是半月,瞧著他日漸清減,我真個是心痛得緊。」
輕咳數聲,斥退了那些個御醫,將廳中只剩了她與靖陽二人,柔聲道:「你也曉得阿暖體虛,這沉沉未醒,雖是體虛所致,實是心病所歸。阿暖不慣宮中生活,又為劉貴妃所驚嚇,自是傷神不少,你且莫急。」
靖陽兀自起身,負後踱至廳門前,抬首望了陰沉天氣,面上也是陰暗至極,良久方悶聲道:「玲瓏,烈根本便護不得阿暖!」
「嗯?」呂玲不解,「你說甚麼?」
轉身望了呂玲關切神情,靖陽終是將心中話語硬生生地逼落肚間,還是先莫告知玲瓏他所作打算,免得驚了玲瓏。見靖陽不願多做言語,呂玲也不便開口,只得悶悶地坐了。
忽而一翠衣丫環急匆匆地奔入廳中,因是忽慌,竟與靖陽撞了正著。抬眼見是靖陽,慌得跪下求饒:「王爺饒命,王爺饒命。」
呂玲認得這翠衣丫環是照料阿暖之人,心下不由一緊,可是阿暖出了甚麼事?不待她開口,卻見靖陽已是神色大變,急匆匆地往阿暖休養處去了。呂玲扯了那翠衣丫環,也跟了去,一路不忘問詢發生何事。
那翠衣丫環答道:「江公子已是醒了。」
阿暖此次入了靖陽王府,並未以女裝身份出現,而是男兒裝扮,對府中了皆稱了是江公子。故而,府中人並不曉得阿暖月妃身份,只除了宮中帶來的幾位御醫,其餘之人都只知這江公子是呂玲一位遠親,病了。其一,是為了方便行事,免得落人口實;其二,也是不願靖陽過度接近阿暖,抬了阿暖男兒身份,以點醒靖陽罷。
只是,瞧這般情形,看來是一點用處也是無。呂玲心下後悔,實不應聽烈陽主意,將阿暖帶至靖陽處。只是現下後悔也是無用。幸而,阿暖竟是醒了。
進了阿暖廂房,卻見閏陽捧了阿暖俏臉,一臉驚喜模樣,不由得皺了眉,輕咳了數聲。
「姐姐來了?」側首避了靖陽雙手,阿暖柔聲與呂玲招呼。
呂玲上前,握了阿暖瑩白雙手,不著痕跡地隔了靖陽,一後撫了那清減頗多的面龐,柔聲道:「你呀,真個討打,病了這些許時候,讓我等為你好生憂心。你說該怎麼罰你?」
阿暖低首避了呂玲身後灼 熱眸光,心下雖是疑惑自個醒來竟是在那靖陽王府之內,只是心下疑惑,面上仍是顯了俏麗笑顏:「讓姐姐擔憂了。阿暖便罰自個兒早些個好起來,陪姐姐賞花、飲酒、作樂、可好?」
「貧嘴,身子還未好透,便想著玩耍!」呂玲見阿暖有些睏倦,便扶了阿暖躺下,「你再睡些時候罷。」
「嗯!」睏倦至極,阿暖虛應了一聲,便自睡去。
呂玲見了,便拖了靖陽出去,合門讓阿暖好眠。心終是放得了。在門外站定,呂領凶靖陽猶自不捨地望著門扉,柳眉微揚:「靖,不走麼?」
「啊,這就走了。」靖陽淺笑,「靖還有諸多事務還未做,姐姐照料阿暖也是累了,去歇息一會罷。靖先走了。」
「嗯!」頷首目送那俊朗身影離去,呂玲蹙了柳眉,她總覺近來靖陽有些古怪,卻又不知為了何事,但願莫與阿暖相幹才好。
「阿暖,你且在這亭內坐好,姐姐予你拿件衣裳來,免得又病著了。」呂玲扶了阿暖在王府後花園亭內坐定,轉身便出了亭子,往阿暖廂房而去。不見了呂玲身形,阿暖起身出了涼亭,漫無目的四下閒行。這幾年來,王府裡景致倒未曾變,只是後園俱是種滿了蘭花。而今雖非是開花季節,但仍是翠綠蔥翠,可愛得緊。瞧了倒也是心神舒暢起來。
循著往日模糊影像,阿暖沿著小徑,往三年之前自個居處而去。已是三年多了,不知那往日居處而今變得何等模樣。行得良久,轉了九曲迴廊。眼前一片錦蘭茂盛,假山也依舊,只是那房上卻掛了一牌匾,標了「書齋」二字。
心下一動,他往日居處,竟改作了書齋麼?未曾走錯罷?心下猶疑,卻仍是緩步行了前去,一雙秀目仔細端詳,應是此處不差,只是不知書 齋內可否有人,若是推了入內,是否不妥。罷了,只不過是想看看往日住處,也無甚大事,還是回了罷。玲姐姐回了,若是見不得他,怕是著急了。轉身欲離去,行不得兩步,那書齋大門便自內而開,阿暖正自慶幸未曾魯莽入內,忽聽得一聲道:「謝榮哥兒了,子敏尋得便是這本書,煩擾了。」
這聲聽得入阿暖耳中,便猶如五雷轟頂,心神俱動,這聲音這般熟悉,刻了入骨子裡的熟稔,聽得阿暖又是驚又是喜,心下卻是有些恍惚,這分明是楚哥哥聲音。只是楚哥哥怎會在這靖陽王府中?怕是他身子還是疲倦,引起的遐思罷?
應不是楚哥哥,曬笑正待舉步離去,卻又聽得一清脆童音回道:「楚先生應早些將這本書還回。王爺不喜他人進書齋內。若是王爺曉得,小榮可是沒甚好果子吃。」
「子敏曉得,子敏這幾日便會用好,將書還予榮哥兒。」原告急載聲又自回道。
阿暖聽了,這一雙足卻是再也踏不出半分,好生楚——又是自稱子敏,聲兒也像,這普天之下,實在無那般機緣巧合之事罷?只要一回首,阿暖便知那「楚子敏」便是何人,是否真個是他念了這些年,想了這些年,怨了這些年的「楚子敏 」罷。只是,不知何故,阿暖這會子便是全身無力,動彈不得。
這邊廂,楚子敏 捧著書,歡天喜地得與那榮哥兒告了辭,一轉身便見了一纖盈背影立在書齋門前。那背影纖纖動人,一岙長髮及腰更是襯了那羸弱氣息,一身白衣兒益發顯得那人嬌經。瞧了一眼,楚子敏心頭便生了些許古怪悶氣,這人是怎麼照顧自個的,怎麼這般嬌弱。
心痛一瞬間盈滿胸懷,便是連楚子敏自個也不甚明瞭,為何會如此關切那一個纖細身影。想也未曾細想,楚子敏便迎了上前,小心問道:「公子,你可是有甚麼事麼?」
阿暖心頭鹿撞,張唇欲回,卻是甚麼音兒也發不出。不自禁將手握成了拳,只覺掌心濕汗淋淋。這會子,阿暖甚是緊張。
「公子?」楚子敏見那人也不轉身,也不答話,一個嬌弱身子竟抖得猶如秋風落葉般,讓人瞧得更是緊張。可是身子不適麼?禁不住又往前行了一步,鼻間忽撲入一陣奇物香味,楚子敏張鼻深吸一口,便辯出了這奇特暗香是那些上等檀香混了些許藥香所致。這等香味,以前也曾在一個人身上聞得,已有些時光未曾聞得了。
楚子敏心下溢了幾分焦灼,眼前之人,可真個是他心中所想之人?尋尋覓覓三年有餘,在他幾疑那人不在世間了,怎麼這會子卻出了這股子香味。叫人心迷神亂。真個是阿暖麼?不,不會的,阿暖怎會在這王府裡?瞧那位公子,雖是瞧不見模樣,但是僅是這樣望著,也曉得了那位公子出身非凡,單是那身子衣裳,料子便是頂級的了。
這兩人,是心下俱是繁亂不已,兀自猜測,總覺這近在咫尺之間之人,不應是心中所想之人。所謂近鄉情更怯,遇著了分別已久,滿心牽掛之人,竟是一瞬間膽怯了起來,俱是不敢再往前一步,想走卻俱是促進不得,生怕那人便是心中所想之人,進不得,退不得,這兩人一時之間竟僵持了起來。
此時,不見了阿暖之呂玲,捧了一件貂毛大麾,四處尋來。遠遠便聽得她高聲叫喚:「阿暖,你去了何處,快些個出來。阿暖,阿暖……」
楚子敏聽得,渾身一震,猛地一個箭步衝了上前,扳了那嬌弱身子,一雙俊眸急切地在阿暖俏面上張羅。雖是面頰長了些,眸子大了些,容顏更是標緻了些。依稀眉目之間,卻仍是阿暖,是那錦繡山莊裡沉靜乖巧之阿暖。自幼便得了天下第一繡之名的江家阿暖,阿暖,阿暖,他可是尋到了。這可真謂是踏踴鐵鞋無覓處,得來毫不費功夫。
抬眸怔忡望了那俊朗面眸,瑩白指尖顫顫得伸出撫了上去。濃眉,俊目,挺鼻,厚唇,處處溢了喜悅之懷,真個是楚哥哥,真個是楚哥可。上天終是眷顧了他一回。他終是見著楚哥哥了,這可真是因禍得福,若非那劉貴妃一簪子,惹了一場病,他又怎能在這王府裡見了楚哥哥?天可憐見,上蒼待他終是不薄。
回得神來,阿暖已是情難自禁,猛地一聲驚哭,撲入楚子敏懷中,嚎啕大哭起來:「楚、楚哥哥,你怎地今兒個才來看阿暖,阿暖,好生想你!」
被阿暖一雙玉臂攬了頸子,連氣息都有些不穩了,只是,心下更是充滿了憐惜之情。將阿暖攬了入懷,楚子敏也是滿懷酸楚,只是心下更多疑惑,阿暖怎麼會在這王府?

哭得累了,阿暖將一個柔軟身子偎在了那寬顧身子裡,仔細聽得那有序的聲響,便只覺安心無比。相偎良久,阿暖方回得神來,羞窘地放了環住楚子敏頸項的一雙藕臂,纖纖十指改絞了自個衣襟。心下大是不安,自個這番舉動實是有些不妥,且不論旁人看來是何等模樣,只怕是楚哥哥察覺了心中綺思,便是連兄弟也是做不得了。
正自怕惑,那邊廂楚子敏卻是因了阿暖掙脫舉動憑添了無數空虛,不及細想自個心思,瞧了那糾纏成一團之瑩白青蔥十指,心下不由憐愛非常,一雙手便抻了上前,握住了那一雙柔荑,入手只覺那雙玉手滑若無骨,柔潤得緊,禁不住擺在掌中把玩。
羞羞怯怯地抬眸望那楚哥哥,卻見楚哥哥只有滿面憐愛,並無其他顏色,心下歡喜,忽地掌心傳來一陣騷癢,側眸見了楚哥哥把玩姿態,禁不住紅了一張芙蓉玉靨,想自掐脫,掙了良久,卻是只掙了一隻手兒,又見楚哥哥滿臉不捨,心下也是喜歡,便任由楚子敏牽了。
相對無語,兩人之前未相見時,總覺似有千言成語,欲訴予對方傾聽,而此刻卻是隻字片語也難以出口,半晌,楚子敏方清咳一聲,柔聲問了羞答答,俏生生的阿暖:「阿暖,你這些年可是去了何處?可把我想死了。」
這柔聲話語,聽在阿暖耳中,卻似纏綿情語,剎時便是把阿暖一顆玲瓏心給甜得猶似灌了蜜糖一般,兀自心跳不已,怔怔得抬了眸,柔聲回道:「你可真個想阿暖麼?」
「想,想,想,真個是想死了!」楚子敏迭聲回了,生恐阿暖不信。
伸了一隻柔荑,捂了心上人兒雙唇,阿暖啟唇淺笑:「阿暖知了,哥哥便莫再言了。」
楚子敏見了那清雅出塵的絕世容貌,因這淺笑平添了幾許嫵媚,襯了那嫣紅面頰,竟是瞧得癡了。鼻間又聞得那覆在唇上一隻玉手上陣陣阿暖獨物體香,禁不得神魂一蕩,竟是輕啟了唇,在那柔潤掌心烙了一個輕吻。
阿暖身子一震,慌慌地收了手,掌心間竟似著了火般,烙得他全身發燙,心下又是恍惚又是歡喜,照這般舉動,楚哥哥可是有幾分歡喜他?這莫不是在夢中罷?輕啟了貝齒咬了一口小香舌,直痛得他雙眸猛泛薄霧。
楚子敏作了孟浪之舉,心下竟是不曾悔得,見了那阿暖俏眸泛淚,水霧盈然,只道是羞惱,不由得驚恐,更是攥緊了那隻玉手,生恐阿暖羞惱之餘,棄了他而去。
有些吃痛,阿暖嗔怪地睨了一眼那魯莽的楚哥哥,卻是不曾掐脫,憶起先前楚子敏所問,心下卻是起了幾分猶豫,他應是如何回和?好端端一個男兒,雖是柔弱了些,作了那帝王妃子,且是引了帝王與這王爺一陣子相對,分明是旁人眼中禍水一個,若是據實相告,怕是楚哥哥會鄙夷了他。猶疑幾分,便 是扯了一個小謊:「楚哥哥可曾記得三年前,阿暖病重?」
「記得,那時,你病重,瞧遍了附近名醫,卻是怎 麼也瞧不好。正欲替你鼻延請他處名醫,怎料得你卻是忽得不見。」楚子敏憶起來,面上顯了心痛神色,「你可知,那時我有多憂急,生怕你有個甚麼意外。天可憐見,你終是在我面前了。」
阿暖抬手輕撫那俊秀面龐,柔聲道「那時阿暖病重,自知時日無多,不想諸多人煩擾,便抱病出了莊。路上,竟是遇了一個奇人。竟是把阿暖治好了泰半。只仍是未曾好透,尚需靜養很長時候。」
「即是如此,你也應捎信回來,免得我們憂心麼!」語中稍露責怪之意,阿暖卻是曉得這是楚哥哥在關切於他,心下自是甜蜜。只是想來,這些時日光景,卻是心下有些酸楚,微紅了眸,掩去心中思緒,柔聲道:「那奇人性子古怪,不許阿暖與家中聯絡,阿暖也只得作罷。」
「那倒真是個古怪性子了。」楚子敏悵道,忽又憶起甚麼,「那阿暖緣何在了這王府之中?」
阿暖微愣,美目一轉,輕笑道:「那奇人交遊甚廣,朝中權貴也是識得不少,阿暖經了那奇人作舉,作了宮中繡師。這些許時日來,倒是與宮中妃子們相識頗多,便有一位玲妃相熟,此次是隨了玲妃在這王府中作客罷了。」
王府中近來有客,且是宮中嬌貴,楚子敏倒是曉得,聽阿暖如此言語,倒也是相信了七八分,心下只是心痛:「深宮之中,握不是好相予的,瞧你這身子總是不見豐潤,著實令人憂心。你若是作不慣,作出了宮罷!」
收了那語中關切,阿暖心中溫暖,轉念疑道:「楚哥可,你卻又是為何在了這王府中?」
「說來便是話長了,稍不得要好些個功夫。這般站著言來,怕是阿暖累著,便去我居處去細談。」牽了阿暖玉手,楚子敏體貼 問訊,「可否?」
早忘了諸多關係,阿暖眼中只得了眼前這一人,豈有不應允之理,便順了楚子敏,緩緩離了書齋。卻不知,兩人見面之諸多場景,早落了暗處一雙陰鬱眸中。
靖陽親自替阿暖煎了湯藥,正是有些累了,原本是欲往書齋稍事歇息,卻不料突見了阿暖與楚子敏相會場景。瞧那兩人眉目含情,柔情蜜意模樣,那憤恨妒火將靖陽燒得幾欲顛狂,欲將那楚子敏千刀萬剮。只是不忍見了阿暖傷懷,終是強忍了妒火。只是心下卻是懊惱,這陣子總是顧了阿暖,竟是忘了這人還在府中,沒有防備。稍不得要那姓楚得好瞧。一轉身,卻是見了顰眉望著自個兒的玲瓏,不由微怔,掩了眸中妒恨,期盼玲瓏未見適才場面,強笑道:「玲瓏怎會在此?可是要往書齋裡尋些閒書打發時日?」
呂玲淺笑:「非見,適才與阿暖出來賞景,只是回轉取了件衣裳,卻是不見了阿暖,故而尋了前來。」
靖陽面上故作了驚惶,急道:「我便立時命人尋去。」
呂玲只是把眼望了靖陽,一以美目炯炯,瞧得靖陽心下有些慌亂,避了呂玲眸子,靖陽急急地自呂玲身邊行開。行不得幾步,卻聽得身後呂玲聲音幽幽而起:「靖,你將那書生攬了入府,究竟是出自何意?可否告知姐姐?」
終是瞧得了,靖陽心下一冷,面上顯了不郁神情,卻是未曾回身,以了平靜語音回道:「姐姐所指何人?靖陽不知。現下靖陽俗去尋阿暖,且容告退。」
見靖陽不回,呂玲心下已是明瞭幾分,清聲道:「可是為了阿暖?」
果見靖陽身子一僵,復又急急離去,呂玲便知是料對了,疑惑地把眸望了適才阿暖與那曾有一面之緣之文生消失之去處,一雙柳眉不帖攢起,先前,她以為靖與阿暖是兩情相悅,而烈又喜了阿暖,故而私心裡是偏了烈一些,欲拉攏了烈陽與阿暖,作那捧打鴛鴦之舉,而今瞧來卻全然不似她所猜想。
阿暖竟是不喜歡靖陽的,適才瞧得那般小兒嬌態,滿目戀慕卻是對了那雖是俊秀卻是有些迂笨之文生。靖陽一心傾戀,卻是空夢一場,自是妒嫉非常。只是,若是如此,烈陽卻為牽扯了進來。
細細回想,過往情境歷歷在目,這些許時候,烈陽與阿暖雖是親近許多,烈陽也是曾多次於浮華宮中寢居,只是據粉黛回報,這二人多是秉燭夜談,泰半是君之相交,淡之若水,見不得一分情意。
為何,為何,阿暖會入了宮?烈陽又幾為了阿暖靖陽兄弟鬩牆?
無解!
若是問了阿暖,應是曉得罷!心下打定了主意,當下便至了阿暖廂房。阿暖房中,依舊是檀香裊裊,平日裡聞了,皆是舒暢,今日聞來,心緒煩悶之餘又多了幾分燥熱,實是不耐至極!猛地起身,端了桌上一壺冷茶,揭了香爐精巧蓋兒,便往內裡傾倒,剎時青煙裊起,只聽滋哧聲響,那燃得正濃之檀香塊已是化作了灰燼,尚留一截未燃,埋在水中,忽爾飄浮忽爾沉沒至底。
「玲瓏怎得如此暴躁?實是朕生平未見,是何事惹得玲瓏煩心?」清雅之聲自呂玲背後響起,「真個是可惜了那幾塊上等檀木。」
呂玲倏忽回首,卻見明黃衣裳之妙人,修身玉立於身後。呂玲顯了幾分怔忡,疑道:「你怎地來了王府?我怎地一點也不曉得你來了?」
「朕來王府中已快半個時辰了,靖陽適才不知去了何處,朕久尋不果便由管家邢爺帶了來此,怎料得阿暖也是不在。」言語之間顯了幾分惆悵與不甘,呂玲卻是不解為何,「朕本也有些累了,便在內室歇了,怎料卻是瞧了玲瓏難得一見的煩悶模樣,可是為了何事?」
呂玲心下一動,烈陽也是那難解之迷中一位,何不合盤托了出來,試探烈陽?心存此念,呂玲便把適才所見,心中所想一一告知那烈陽。
烈陽聽得,面色竟是忽青忽紅,待呂玲說完,竟自愣在那裡,動彈不得。呂玲見烈陽面色有異,心下頗為不安,小心問道:「烈陽,可好?」
回神苦笑,烈陽擺手:「不妨事,玲瓏莫憂。朕只是有些心寒罷心。玲瓏可知是為何麼?」
心寒?烈陽為何用了此等字眼?呂玲心下猛地浮了一些詭異起來,直覺想要阻攔烈陽說下去,便搖首道:「玲瓏不知,瞧你這般虛弱模樣,你且歇會子吧!」
上前扶了烈陽,欲把烈陽扶了入內室歇息,卻被烈陽阻了。只見烈陽泛了一抹朦朧笑顏,瞧在呂玲眼中甚麼飄渺:「姐姐瞧得不差,那人應是阿暖心上眷戀之人。三年前,靖陽得了阿暖畫像,竟是癡戀上了。便自作主張,潛入了錦繡山莊,將阿暖擒了來。適時,阿暖大病,靖陽便自宮中延請了諸多御醫診治,並以奇丹妙藥輔治,果真個將那阿暖救了。而朕也曉得了阿暖之所在。因靖陽對阿暖成般呵護,朕生了妒意,便尋思了個借口,將靖陽譴出京者,並趁時搶了阿暖入宮。以後諸事,姐姐應都是曉得了。」
「妒意?烈對阿暖起了妒意!是烈陽說錯了罷?」呂玲強扯了笑面,硬聲道。
烈陽輕笑:「朕未說錯,姐姐也未曾聽錯。烈對靖陽早已百是兄弟情誼,而是男女之間那種思慕,姐姐可聽得了?」
呂玲自是聽得,卻是半晌作聲不得,一顆心如落冰窟。

第十二章

藏了這些年心事,總是鯁得他難受,今兒個雖是圖了痛快道了個乾淨,泰半倒是因聽了玲瓏適才說了靖陽如何如何,心下起了憤恨罷!戀慕靖陽多年,非但是未得了半分回報,倒總是落得自個傷心痛楚,那靖陽,真個是薄情之人。
自幼那靖陽便是這等性子,得不著便要發了狠搶了,得著了沒了幾日又厭煩了。只是,此次非是那些個玩物器具,卻是個國色天香之美人兒。此前,總也盼著靖陽此次也是因了得不著而迷戀,而今聽來,靖陽卻分明已是對阿暖起了幾分真意,一時之間便又覺煩悶,抬眼見了玲瓏,卻見她一張俏麗素顏,滿是驚詫,瞠了一雙美目,顯是聽得呆了。
那呂玲聽了烈陽隱了多年心思,只是作不得聲,身子是一陣冷過一陣,一雙美目怔怔得望了烈陽,顯是驚得過了。
這份癡戀,終是驚世駭俗了些,便是連打小貼心之玲瓏也是容不得他了。烈陽見了呂玲模樣,心下發苦,煩惱至極。靖陽,靖陽,為了你這薄情之人,朕竟是把自個逼至了此等田地,你卻仍是不知朕對你心意,處處總是因了阿暖與朕作對,你可知朕被你傷得早已體無完膚?靖陽,為何不能憐朕幾分?
想得癡了,心下自是酸楚難當,正自出神,卻聽得幽靜房內,一聲輕歎,幽幽淡淡,落在烈陽耳中,卻是驚雷乍起,烈陽吃了一嚇,低垂了雙眸望了自個擺在膝上一雙手,驚覺掌心汗漬涔涔,心下終是有些慌亂,不覺苦笑,還是捨不得玲瓏罷。他與玲瓏,青梅竹馬一處長了,玲瓏既是姐姐,也是妻子,更是半個慈母。這些年,宮中除了玲瓏,便無他人真正關切於他,他早將玲瓏擺了心間,若是連玲瓏也鄙夷了他,他真個不知自個尚能支撐至甚麼時候。
呂玲將烈陽那份神情瞧得分明,心下憐惜萬分,暗自苛責:枉她自認是聰明之人,卻是世間第一等糊塗之人,她竟是一點也不知曉烈陽真正心思,枉在那裡強扯了荒唐紅線。烈陽貴為人君,那原本的單純性子早被磨了個乾淨,卻更是因了如此,才需有個倚靠。靖陽自幼也是個聰敏出眾的人物,且又是一路風雨伴他行來,他對靖陽傾心,也是情理之中,只是,這二人同是男兒也就罷了,更是添了一份骨血親情在裡邊,這可真個是世間容不得的違了倫常之事。
張唇欲阻,見了烈陽緊張模樣,心下又是憂鬱。烈陽骨子裡仍是有些稚氣,禁不得傷害,若是阻了,雖不知後果會是如何,卻是可知定是開心不得。忽而憶起了少時,那先代君王頗含深意話語。那時她方年少,懵懂未知那話語含意,而今竟是一語成讖。
那夜風急雨驟,陰沉得緊。
「玲瓏,諸多皇家子弟中,朕最最寵愛你。非是因了你是朕同胞幼妹之女,也非是因了你容顏俏麗可愛,而是因了你有一顆玲瓏明淨之心。你與烈陽要好,朕也曉得,故而才將你賜婚予了烈陽。烈陽性子聰穎,只是性子單純得緊,適不得這深宮。平日裡又極會掩飾自個情緒,長此下去,朕對這孩子總覺心憂。以後少不得會有些亂了世間之理事體發生,玲瓏,你可應允朕,不論是何事,都要代朕憐他、寵他、護他。」
……
是呵,皇姑夫曾是如此交代,顯是深知烈陽脾性,要自個作了烈陽護盾,自個這些年來,首先未做好的便是當年宮變,因是母親壽誕,未在了宮中,不曾守護了烈陽,逼得烈陽斬了人性,滅了血親,也是封了心房,自今想來仍是心疼不已。今日,烈陽說了自個心事,歡喜尚是不及,又怎能由自個傷了烈陽?亂了倫常又有何過,情之,最是難解,要怪便也得怪情緣弄人,烈陽又何曾有錯?
這般想了,便盈盈笑了,撫了烈陽清瘦面頰,柔言慰道:「傻子,煩憂些甚麼?姐姐又不會因了此事厭惡於你,再是如何你也是玲瓏兄弟、夫君。只是苦了你,那靖陽混小子,不懂得你的好處,實是該死!」
烈陽驚喜,玲瓏竟是未曾鄙視了他,真個是他的好姐姐。聽得呂玲罵了靖陽,心下又是不捨,鳳眸微動,眼波流轉,嬌嗔睨了呂玲,輕聲道:「姐姐,靖陽雖是不好,烈卻只是指望平安康樂,朕是如何也不打緊的。」
「他待你這般,你還是向了他?」呂玲望了烈陽嬌媚模樣,心下暗道:今日才覺烈陽貌美,那媚眼流波,何等嫵媚,竟是使了那平常面貌也添了十分麗色,實是不比那阿暖差上一分半毫。這靖陽渾小子可真個是艷福不淺,這般一個美人兒戀了他,猶不知珍愛,還要強擰了那美貌阿暖,真個是糊塗!
心下竟是半分妒意也不現,實是玲瓏待烈陽猶如親弟,那夫妻情分本是淡薄得很緊。
「姐姐!」嗔怪羞語,烈陽如何聽不得呂玲語中調侃,立時便紅了一張面龐。
呂玲輕笑:「怎得,不語姐姐說他?真個是男大不中留了!」
「呂玲!」烈陽大羞,跺足怒了,心下酸澀竟是不再。
「莫惱,莫惱,姐姐且問你,你是何時知曉自個心思?」呂玲端了神色,柔聲問道。
烈陽側首,面上顯上柔情,細細回想,良久,方淺笑:「朕也不知是何時,只是待得明瞭時,卻已是戀得深了。」
呂玲怔忡,輕歎,又是一個癡人。
且不說呂玲與烈陽這邊喁喁細語,那邊廂是楚子敏攜了阿暖到得他平日裡於靖陽王府之居處。仍是王府西側獨門院落,雖是小了些,院中芭蕉濃密,花卉無數,倒也是個清雅去處。
楚子敏將阿暖按了在自個榻邊坐了,沏了一壺暖茶,把自個兒這幾年行徑一一道來。阿暖聽及楚哥哥曾是為了他病了那好一陣子,心下又是心痛又是歡喜。心痛那楚哥哥無端受了災惹;歡喜卻是曉得了幾分楚哥哥心事。他自宮中獨居這三年,瞧得了玲姐姐之瀟脫,隨性,瞧得了那君王癡情專執,更是瞧得了靖陽之狂烈悍猛,相關之無非一情字,處處為了一情,也處了情字中間,心性已是開了。這般,已是明瞭楚哥哥心中實是有他,只是楚哥哥自幼禮教甚嚴,性子更是木訥敦厚,故而遲鈍不知罷了,這也無妨,他知曉便已是足夠了。
後又聽得落榜落魄,終是遇了貴人,入了靖陽王府討了一份好差事,心下終是舒松良多。暗自感激了那不知名之貴公子,若非如此,他焉能如此與楚哥哥親近?只是,卻是料不得,這幾年他與楚哥哥竟是處了同一個京城裡,竟是如此機緣,況且他掐指算來,楚哥哥竟是在他入宮無幾日入得王府,若是當初,遲上個幾日,又會是何等場景。那時,便是會捨了命央求靖陽,放了他去罷!只是,許上一天定,他與楚哥哥竟是隔了這些時日方見了面。又忽地憶起田蜜姐姐,心下一顫,自個兒竟是忘了這一樁事體,楚哥哥已是結了良緣得!
勉強了心性,強笑道:「怎得不見田蜜姐姐?」
楚子敏一怔,忽得聽得那嬌妻名諱,竟是憶不得嬌妻容顏,訕訕地笑言:「蜜兒自為兄三年前至京都便未曾聯繫,況且為兄又是名落孫山,怎有顏面見她。故而這三年來不曾與她攜至京都。」
阿暖原本是欲斥了楚子敏冷落了田蜜姐姐,想來姐姐嫁予他竟是獨守空閨居多,心中竟是欣喜得緊,那責備話語卻是怎生也說不出口。楚子敏卻是自阿暖眸間瞧見了責備顏色,心下慌亂,搓了手於房中踱步,欲想了法兒轉了阿暖心思,便自小心放得之行李中取了一件事物遞予阿暖,面上顯了討好神情。
「這是何物?」阿暖疑惑,接過拆了封包,攤開了一瞧,卻是一襲艷紅嫁衣裳,一雙手兒忽地抖了,那游龍嬌鳳,描金花擺,更有那內襟一朵浸血繡得蘭花兒,這分明是他嘔心繡得送予姐姐之嫁衣裳,一雙美目驚瞧了楚子敏,可是他猜錯了楚哥哥?楚哥哥實不是愚鈍之人,許是聰明至極,顯得大智若愚了?這襲嫁衣裳擺了面前,分明是知了他心思,放了叫他斷了那份綺念!
思及至此,不由得面色煞白,身子也一瞬間無力起來,一個人便似暈暈欲倒。楚子敏瞧得,忙搶了上前,將阿暖攬了入懷,急道:「阿暖可是身子不適?」
阿暖偎了那溫溫胸膛,一時之間又是惶惑,幽幽抬眸睨了上方那端正面頰,心道:楚哥哥,你究竟是明白不明白,究竟是聰敏還是愚鈍。若說你聰穎,這般親暱舉動究竟是何解,你若是對阿暖只懷了兄弟情思,阿暖是打死也不認得。若是說你愚鈍,今日你分明是作了孟浪之舉,挑了阿暖情思,而今又是一襲嫁衣裳,擺明了是激阿暖斷了情思。
半晌聽不得阿暖話語,低目望了那一雙幽怨美目,心神竟是一蕩,忙轉開了眸子,低聲道:「阿暖繡得這一襲嫁衣,應是盡心盡力,放了心魂自其間,為兄擺了與身邊,實是因每每見了,便猶如阿暖現身。阿暖,為兄拿你怎生是好?你雖是男身,卻是自幼學了女紅,猶自技藝精湛,出得神了。卻是因了這緣故,常常耗費 神思,身子弱得緊。這些年來,你毫無音訊,為兄著急,忽略了蜜兒,你便是饒了為兄,珍惜自個身子,莫再氣惱,可好?」
阿暖聽了,半晌作不得聲,還道是,楚哥哥聰敏,卻果真是個迂了笨得性子,不知是喜是悲。正自苦惱,忽聽得一陣急急扣門之聲,嚇了屋中兩人好一陣驚。楚子敏聽得,放了阿暖,疑道:「向來便少有人來我處,怎得有何事,尋得這般急切,莫不是出了甚麼岔子,王爺欲尋了我去?」
眼見楚哥哥惶惑,阿暖心道:應是人尋了他去罷。玲姐姐見不得他,定是急了,勞動王府眾人尋他罷。這般想了,便示意楚哥哥但是開門無妨。果不出他所料,門外果真是靖陽王府侍衛。這小院落雖是獨門獨戶,卻是只有一進,開得門來,房內一切俱是落了來人眸中。俏阿暖坐了榻邊,已是被來人瞧得,急急入內,叩首:「江公子果真個如王爺所料,在了楚先生居處。現下玲妃找尋,望公子隨小人前去。」
此番言語一出,卻上大出阿暖意料,心下兀自惶惑,靖陽王爺怎曉得他在楚哥哥去處?任是阿暖聰明絕頂,也是想不到靖陽便是指了楚哥哥入得王府之人?這靖陽延了楚哥哥入府,其中自是有其用意,此仍後話,暫且不提。
阿暖安慰了楚哥哥,便隨了那侍衛而去。出得門來,卻是吃了一嚇,俊俏靖陽竟是陰了面容迎面而立。阿暖雖是向來不懼靖陽,卻是曉得靖陽是喜了他的,此番與楚哥哥相逢,心下終是有了幾分牽掛,這楚哥哥既在王府裡當差,便是在靖陽手上。若是惹了靖陽不悅,怕是連累了楚子敏,滿心牽掛終只為了一人。戀戀地望了那獨門院落一眼,方自隨了靖陽而去。
靖陽瞧在眸中,心下不由妒火大灼,睨了一眼那處院落,若非是留你有用處,又怎會容你活至今日,且容你再活幾日!
回首護了阿暖而去,這邊楚子敏奔了出來,卻只見了靖陽背影,兀自覺得眼熟,竟是忘了心下疑惑:這阿暖終只是一個宮廷繡師,稍離些許,怎便驚了諸多人來尋?

阿暖不安地隨了靖陽行去,一路上只見靖陽面色陰沉,心下忐忑,不知該如何是好。不多時便至了阿暖居處廂房,靖陽望了一眼阿暖,只見阿暖滿面如釋重負,心下氣苦,禁不住伸手擰了阿暖玉手,扯了阿暖過來。
阿暖吃痛,驚呼一聲,驚見靖陽俊容俯了過來,待是回得神來,只覺唇上溫熱,竟是靖陽吻了予他,當下又是羞惱又是氣急,一隻閒著玉手,猛地抬了往靖陽面上摑去,不料靖陽反應敏捷,竟是抓了握住,更是將阿暖一個軟玉身子攬了入懷。阿暖正自掙扎,廂房內忽得開門,一明黃顏色現了出來,見了此等場景,面色一陰,冷聲怒喝:「放肆,靖陽還不放手!」
那聲雖是不大,卻是十分威儀。驚得靖陽放手,抬眼望去,面上現了疑色:「你怎地來此了!」
那人正是烈陽!阿暖自靖陽身邊逃開,驚魂未定得躲在烈陽身後。烈陽伸手牽了阿暖玉手,滿臉怒色對了靖陽:「靖陽,你欲對朕之月妃如何?如此放肆之舉,你是欲反了麼?」
靖陽正欲駁斥,見阿暖並未反抗烈陽親近,一張絕色面上顯了驚懼神色,只是不敢望著自個,心下更是氣悶,憤憤地瞪了一眼烈陽,惱恨離去。心下卻是益發堅定了自個主意。即是軟得不行,那便只有以權勢壓得,強搶了阿暖!
烈陽見了,心下著實惱怒,自個真是平日裡慣壞了靖陽,而今他竟是不把朕放在眼裡了。轉身望了阿暖俏麗顏色,見他雙唇泛紅,顯了幾分嬌艷神色,心下不由妒意大灼,適才瞧見那般場景,心裡早已是酸了一片,猛扯了阿暖入了廂房。阿暖猝不及防,被大力拉扯,一個不穩,幾乎摔了一跤。廂房之內,呂玲驚見,忙上前阻攔,卻被烈陽瞪住,動彈不得:「玲瓏,你與朕出去!」
「烈陽!」呂玲微怔,還欲上前,卻瞥見了烈陽雙目泛赤,心下不由一驚,硬生生地頓了足。
「還不予朕出去!玲瓏你是欲違抗朕之旨意麼?」烈陽扯了阿暖,再次揚聲。
呂玲雖是不願,也只得出門,無奈地望了那面見驚恐之阿暖,心下實是酸楚。烈陽隱忍多年情苦,而今見了那等場面,如何奈得,卻是苦了阿暖,這般清淨人兒,竟是夾在了這兄弟二人之間。
且不說呂玲如何憂心,卻說阿暖被烈陽扯了入內室,甩至床上,不容阿暖回神,一個修長身影已是壓在阿暖身上。阿暖受驚不小,一時竟是反應不得,任由了烈陽扯了他身上衣裳,直至烈陽一張略顯冰涼唇兒在他身上遊走,方驚醒了,掙扎嚷道:「皇上,你究竟欲意為何?你可瞧得清楚,阿暖非是你心中所想之人!」
烈陽抬眸望了那俏艷面龐,心下更是妒了:「朕曉得你是何人,你是阿暖,靖陽一心喜愛之阿暖,靖陽為何不喜歡朕,為何?」
阿暖怔忡,方明瞭這人竟是因了適才場景,惱得失了理智。欲掙扎,卻是掙扎不得,那一雙手猶如鐵箍,讓他動彈不得。身上這人,一張嘴猶自輕薄了他一個清白身子,又羞又惱,心如死灰,竟自放了掙扎。上天,竟是這般待他,他苦守了這些年,好不容易才與楚哥哥相逢,才是喜不自禁,竟突遭這位高權重二人連續輕薄。
罷,他也不反抗,任這人洩了心中悲楚罷,這人也是一個苦人。即是違抗不得,便順了。只是心中已是打定了主意,這番事體過後,卻是無顏面再見那楚哥哥了,幸而適才也見著一面,也足以慰他黃泉路上相思之苦,楚哥哥,你我今生無緣,來世再見。
烈陽滿心妒惱,一時失了理智,那阿暖欲是反抗,他妒火益灼,益發憤恨。一時失了反抗,倒是回了神來,見了身下絕妙人兒,衣裳半褪,膚若凝脂,觸手軟化,抬眼一瞧,卻是一張蒼白面容,是阿暖俏人兒,禁不得大驚失色,慌得立時送了手放了阿暖,訕訕得道:「對不住,對不住。」
阿暖雖是打定了主意,卻仍是自烈陽放手之時,鬆了一口氣,自此時,那心頭驚懼方得表了出來,一雙美目立時盈滿淚滴。烈陽瞧了心下愧疚萬分,抬手欲撫去阿暖淚痕,卻見阿暖只是別了俏面,不肯理他。悶悶不樂地語道:「朕知曉朕自個不該,冒犯了你,實是瞧了靖陽那般待你,氣不過了,才會那般模樣,你莫要氣惱。」
阿暖卻是驚怕,蜷了身子,不敢面向烈陽,時至今日,他始知了,這人世間竟是無一人真心待他,那些個平日裡待他好的,卻俱是懷多心思。玲姐姐待他好,是因了她以為烈陽喜歡自個,愛屋及烏。靖陽待他好,是貪了他美貌顏色,欲佔了去的。烈陽待他好,是因了妒嫉靖陽待他,擺了身邊的,即便是或有真心待他,卻終是禁不得刺激。便是他心意相屬之楚哥哥,雖是無甚心思卻是不解了他情意終是使他徒增傷懷。
烈陽曉得適才舉動,已是將了這出塵清雅之人驚得惶恐,不再信他,幽幽歎得一聲。好不容易,世間有了人懂他,卻是自個毀了這人予他的信任。這信任既失,是如何也尋不回來了。心下悵然,著了衣裳,頹然地出了房門,卻是見了呂玲惶惑面色,抬頭四望,不由得揚了俊眉,瞧了那遠處駿馬之上的俊俏人物,冷聲道:「靖陽你意欲何為?」
那馬上人物正是靖陽,只見他緩緩下馬,剎時,將這處廂房圍了個水洩不通的著甲兵士,立時予靖陽讓了一條道來。靖陽緩步行至烈陽面前,淡然笑道:「這般陣仗,擺得如此明瞭,皇兄竟是瞧不出麼?皇兄天縱英才,何時變得愚笨至此了?」
烈陽反手捂眼遮了那明晃刀光,心下苦楚,他非是不知,實是不願往那處想了。他料不得靖陽竟是為了阿暖予他刀戈相向,這兵陣刀光寒冽,抬眼望去人頭攢動,圍了他這一處之人,竟是不下數萬兵眾。心下揪然,靖陽竟是早有預謀。靖陽掌管天下兵馬,忠於他之人不下數十萬。他往日裡雖是信了靖陽,卻總是因了宮變一場作了前車之鑒,將這忠於靖陽之兵馬調了邊疆。而今這數萬兵眾,應是靖陽死忠軍士,何時調至了京都,他竟是一點也不知曉,更為曾有甚麼風吹草動,這般無聲無息,不是早有預謀,又豈能如此完美?
心下悲痛,靖陽竟是如此歡喜於阿暖,不惜逼宮於他,這等謀反之事,竟是只為了阿暖一人。心中雖是痛楚難當,終是見慣了場面,阻了玲瓏欲往前喝斥之舉,高聲笑道:「靖陽謀反,你便料定了朕不會攜兵來得?」
靖陽依舊淺笑,鎮定自若,似是萬般盤算,早在了心間一般,雍容大度,渾灑自若,真個是大將之風,烈陽雖是氣惱,這一瞬間,便也是瞧得癡了。他心知自個實是一點也惱不得靖陽。卻聽得靖陽笑顏:「我又豈會算空?你每每來我府上,總是只攜了一兩太監內侍,不攜兵眾近衛,故而我才在這府中攜了你。我原本再緩些時候,今日卻是緩不得了。你若是將阿暖予我,我便放你回宮,依舊做這君臨天下之王者!」
「若是朕不肯呢?」烈陽俏眉微挑,往日裡私下出宮見靖陽以解相思總是不願侍從相隨,倒是讓靖陽奪了空子,這會兒,他竟是要為戀了靖陽付了這整個王朝。
「那麼靖陽便做了這王朝君主,到那時,我位高於你,阿暖也將屬於靖陽。」靖陽神情愉悅,竟是胸有成竹。
烈陽卻也不惱,只是作了恍然之狀:「你竟是以為得了權勢,便可得了阿暖麼?阿暖心中無你,你即便是得了,也只得一個身子。」
「得不了心,得了他的人也是好過。你莫在言語,只需說了,究竟是交不交了阿暖?」靖陽面上笑容淡去,言語之間咄咄逼人。
烈陽拉了玲瓏,神情卻是平和得緊,只是笑言了:「朕這天下,早就坐得膩煩,你即是想要,拿去便是,朕還可予你做場好戲,把天下安安生生地交予了你,斷不會有人反抗,以免戰火再起,禍及無辜。」
靖陽驚訝,烈陽竟是頂點惱怒也無,曾記得十餘年前,年少烈陽因了親人背叛,怒殺眾生,彷彿夜叉惡鬼,著實讓他驚懼,這些年雖是不見了那凌厲鋒芒,但其餘威猶在,今日此舉,實是有幾分心虛。瞧得此景,心下明白烈陽之意,烈陽竟是連天下也不要,只是為了護著阿暖,心頭滋味剎時複雜萬千,喃喃道:「你竟是如此喜歡阿暖?」
烈陽沉眸不語,身邊呂玲挨不得,張口欲說。烈陽瞧得,厲聲道:「你若是說了出來,朕立時便自盡於你面前!」
他不願此刻徒惹了世人嘲諷,拉了玲瓏入了廂房,合門之時,望了那冷肅靖陽,目中顯了留戀神色,此門一合,他與靖陽便是另一番場景,且容他慢些闔門罷,靖陽,瞧朕一會罷。奈何靖陽卻是轉身而去。靖陽終是心中無他,頹然合門,烈陽跌坐於地,眼眸對上了一臉震愕的阿暖,苦笑道:「你適才聽見甚麼了?」
阿暖斂眸,喃喃自語:「今兒個,阿暖倒是成了禍水了。」
烈陽曉得他已是全聽得了,深吸一口空氣,鎮定了心神:「阿暖,今日之事,是朕對不住你。故而,朕便是捨了這萬里江山,也會護了你。」
抬了清潤雙眸,阿暖卻是不語,一個對不住便將了千斤重負壓了於他,這君王也恁是狡猾。分明是心累了,不欲再作天下之主,卻是因了一個對不住,便與無形間,將一個覆國罪名遷了他身上,他這嬌弱身子,如何擔當得起。外面此等場景,應是不會危了楚哥哥罷?心頭憶起了楚子敏,心下方有幾分惶惑,應不至了罷,靖陽王爺應是不曉得他與楚哥哥之糾纏。只是這般想著,心卻是忐忑不安起來。
見阿暖不回話,神思游移,烈陽不由得苦笑,他知阿暖已是對他起了生分,也不求回應,只是望了呂玲:「玲瓏,無端牽連你入內,苦了你了。」
呂玲嗔怪:「你我何等關聯,如此說話,我可真個生氣了。」
「玲瓏莫氣,是朕不是。」揪然悲道,烈陽苦笑,「今日這江山怕是要易主了。玲瓏,你切莫怪靖陽,他也是苦楚之人。」
呂玲冷笑:「我倒是瞧不出他有何等苦楚,分明仍是個人性小伢兒,得不著便強要,天下讓予這等人坐了,怕是不得安生了。」
烈陽無語,終是不知如何勸慰,只得抱膝坐了地上,他三人自今日以後,命運便與之前不同,他從今日起不再是君王,無了那權勢,他能保住阿暖麼?這般美麗人物,實不應讓靖陽污了。烈陽暗道:便是捨了自個性命,也要護了阿暖周全。
耳邊卻是幽幽聽得玲瓏輕喃,側耳聽了,卻是:當初便知將阿暖放了此處不妥,今便是連悔也悔不得了。
烈陽閉眸,心中卻笑道:便是當日知了有此等結果,他也不會悔。興許當日主意,便是欲逼了靖陽罷,這般曖昧不明之時日,他已是倦極了。今日,終是將有個了斷。靖陽,不枉朕喜你一場。
心下千思萬緒,忽聽得一陣急風驟雨般拍門之聲,房內三人俱是一驚,六隻眸齊刷刷地瞧了那被拍得山響的一雙薄門,不知如何應對。終是烈陽輕歎了開門。

第十三章

敲門之人,乃是靖陽手下一兵士。見了烈陽開門,那兵士恭敬地施了一禮, 便緩緩側身讓開。
是時,雙門大敞,門外情景已是俱落眼底,阿暖瞧了卻是顏失俱無。只見得驍勇兵士,將一利劍架了一文生頸上。那文生正是楚子敏。他送了阿暖出去,不及片刻便被人擒了,心下正是丈二和尚摸不得頭腦,對於眼前場景,糊塗得緊。忽而見了阿暖俏麗顏色,不由得高喊了:「阿暖!」
阿暖憂心,急提了步子,欲奔出門,臨出得門時,卻被呂玲死命拖了。阿暖惱恨怒目以對,呂玲卻是不放,只是扯了阿暖,一雙眸兒盯了阿暖美目:「你便是去了,那文生也是活不得。」
阿暖驚疑得瞧了呂玲,卻見呂玲低眉自語:「我今兒個才是曉得了靖陽竟是如此陰沉心性。」
一旁烈陽不解,驚疑問了:「此話怎講?」
呂玲扯了阿暖問道:「你可知那文生是如何進得府?」
阿暖方自楚子敏口中知曉,自然是將所聽之言一一相告。呂玲早已曉得,只是把眼回望了烈陽。烈陽心下已是明白幾分,卻是閉了眸不看呂玲。
呂玲輕歎一聲,問了阿暖:「你可知薦了那文生入府之貴公子是何人?」
阿暖驚疑地用了一雙美目,一會兒望了烈陽,一會兒望了呂玲,半晌方是搖頭,老實回了:「阿暖不知!」
呂玲咬牙切齒,恨恨地言道:「那人便是靖陽,他將阿暖心上之人延請入府,早已懷了目的。想不到靖陽三年之前,便有如此心機,欲用那文生控制阿暖,逼阿暖就範於他。」
阿暖焦急:「我若是隨了王爺,王爺可會放了我楚哥哥?」
呂玲只是不答,阿暖更是急切,把一雙眸哀哀地望了呂玲。此時卻是烈陽答了:「傻子,靖陽怎會放了你的心上人兒?你若是隨了他,身子雖是他的,心卻不屬他。以他性子,又怎會忍得你將心掛於旁人?他定會面上允了你,私底裡卻會將你心上人兒無息無聲地自這世間除了。待得時日長久,你終是會忘懷了,轉而投了表面裡對你萬般寵愛之靖陽。」
阿暖聽得,全身冰寒,以他性子,若是靖陽允了他放了楚哥哥,他定會對靖陽存了感恩心思,時日長久,亦會對靖陽傾心也不定。聽烈陽這般說來,心自恨了那靖陽,可真個是歹毒之人。
遠處一聲冷笑:「皇兄可真個聰明。」
那人便是靖陽,卻見他一壺清酒,幾碟小菜,坐了園內小酌,狀似悠閒, 只是面上陰沉。這邊廂,楚子敏被烈陽話語驚得直望了阿暖發愣,阿暖之心上人兒,可是他聽錯了?阿暖與他皆是男兒身份,這等事體,又豈是可能?又聽得那王爺欲強佔了阿暖,心下更是糊塗。一轉眸,瞧了狀似悠閒之靖陽,驚得抬手指了:「你,你……」
靖陽冷笑:「怎地現今才認出我來?適才玲妃不是言了本王便是當年薦你入府之人,怎地,你是不信麼?」
楚子敏適才聽來,實是不信,他性子敦厚,想這世間人便如他般處處待人好,斷不會想到這世間惡人處處皆是。聽了靖陽言語,一時之間竟是訥訥駁斥不得。
靖陽瞧了,更是冷厲:「當年本王聽了阿暖言他已有意中人,本也想若是那人比本王出眾之人倒也可以忍讓。怎料得,那人不但比不得本王,性子又迂得緊。這些也就罷了,竟不知阿暖心思,還自娶了阿暖那表親姐姐,存心是阿暖往死裡逼了。本王是氣不過,定要將此人殺了,免得阿暖傷心。」
說罷,又是狠瞪了楚子敏。楚子敏本便是膽小之人,被這一瞪,立時便面如土色,靖陽瞧了不恥道:「本王真個不知,這人有甚麼好,使得阿暖傾心。」
楚子敏聽得入耳,羞愧難當,不敢望了阿暖。他乍聽得阿暖對他情意,心下竟無半分鄙夷,倒是悲喜摻半,悲的是他竟是一直也未曾瞧出阿暖心思,真個笨呆至極;喜的是阿暖竟會戀慕於他,且又是如此癡心。一時之間,心緒複雜,倒是自覺甜蜜居多,此時驚覺自個也是喜歡阿暖的,只是一向因了禮儀教化,暗自藏了罷!便是娶了阿暖姐姐,實也是因了那田蜜與阿暖長相有幾分肖似罷了。
心思紛擾之際,忽聽得阿暖清脆語音揚了:「阿暖知曉楚哥哥並非十分出眾。阿暖世代以女紅見長,自阿暖一代,只得阿暖一男丁,為了不致家傳技藝失傳,以男兒身學了女紅技藝,七歲上便得了『天下第一繡』之名。只是雖是為家中掙了殊榮,卻是少有玩伴,鄰家孩童甚時以欺侮阿暖為樂。恰時,楚哥哥伸手援救,助了阿暖。阿暖初時,只是因了楚哥哥相助而暗生慕戀,而後諸多年景,長久相處卻是為了楚哥哥為人良善,誠摯待人,更是虛心向學,端得是個上進之人,這才傾心相對。雖是楚哥哥傷了阿暖,阿暖卻終是不悔。」
烈陽於一旁聽得,喃喃自語:「好一個終是不悔,朕也是不悔……」
抬眼望了靖陽,縱是靖陽無視於他,他也是不悔。戀了,便是戀了,一顆心又怎能收拾回來?便是靖陽今日此舉,他也不怨靖陽。
靖陽聽了,心火陡起,恨恨地行至楚子敏面前,卻見楚子敏聽了,雙目迷離,胸膛起伏,顯是癡了,更是惱恨,自一旁兵士腰間,抽了利劍指了楚子敏眉心,厲聲道:「阿暖,本王不管你悔是抑是不悔,今兒個你若是獻身本王,本王尚且饒他一命,若是不然,本王立時便要他身首異處。」
阿暖臉色劇變,驚得不敢動彈。楚子敏因適才聽了阿暖一句不悔,心情震盪,立時已起了英雄豪氣,激盪道:「阿暖莫要聽他,你若是因我而身事於他,我便是於九泉之下,做鬼也不得安寧!」
靖陽大惱,手腕一震,劍尖滑動,楚子敏面上立時落了血腥,落入阿暖眸中便是一片腥紅,煞是驚心動魄,阿暖不由得失聲驚叫,含了淚,顫聲道:「你莫傷他,我允你便是!」
此語一出,靖陽大喜,阿暖卻是面色灰敗。一旁烈陽聽了,神色複雜,忽在靖陽近身之際出聲阻道:「且慢!」
靖陽一怔,便是連阿暖也頗覺古怪。卻見烈陽不緊不慢道來:「靖陽此刻急不得,可否於今夜子時前來?」
「為何?」靖陽不解。
「眼下這諸多軍士,你若是於此時佔了阿暖,這天下人,便是將阿暖瞧輕了,你總不忍阿暖失卻顏面罷?況且,我等幾人便是插翅也難脫逃,你緩些時候又有何妨?」烈陽冷冷言道,不管靖陽答不答應,強扯了身邊阿暖與玲瓏入得廂房。
「烈,你意欲何為!」玲瓏忍耐不得,急急問道。
烈陽卻是不答,只是若有所思地望了阿暖,滿目憐惜。心下卻已是主意暗定。
子時一瞬便至,靖陽依約前來。推了廂房門扉,竟是虛掩。往裡瞧去,卻是燈火俱滅,一片昏暗,甚麼也瞧不得,便是連個影兒也見不得,若不是心知這廂房早被他圍了,他還以為這房內早沒了人。正自疑惑,卻聽的隱隱呼吸之聲,循聲望去,只見了黑中一抹白影。
心下難掩驚喜,已是將玲瓏與烈陽忘了腦後,眼中只得這一人。摸了前去,廂房內昏暗,少不得磕磕絆絆。摸至那白影面前,他鼻間聞得檀香濃郁,禁不得將那身影抱了滿懷。那身影一僵,卻未掙扎,似是認命了。
「阿暖,我知你心中惱恨於我。只是我也是逼於無奈。即是做不得好人,便索性做了惡人,強佔了你。我雖是得不了你的心,今夜卻也是得了你的人,也是足以安慰了。」靖陽悵然言語,那白影只是不答,靖陽不由苦笑,也不再多言,只是將懷中之人打橫抱至印象之中左邊三步處,果是一床榻,將那人放定,伸手撫了,只覺掌下肌膚凝滑,心神不由大為顛倒。猛地一個揉身,欺了上前。
不多時,靖陽便與那人滑膩肌膚相親。靖陽憐惜得感受著身下人兒柔滑身子不斷顫傈,禁不住小心相待,一雙唇憐惜地嘗遍那光滑身子每一寸肌膚,一雙手也是不曾閒,逗弄著那清瘦身子。耳中聞得身下人嗚嗚抽噎,強自壓抑情慾火灼,雖是心中憐愛,只是卻已停不得,一雙手分了那人一雙玉腿,身手試探至那一處凹穴,小心地伸了一指入內,直覺身下人身子大僵。咬了牙,發了狠伸手入內,搔弄那處,不多時便聽得那嗚嗚抽噎竟是化了低低沉吟,指上已是覺得那處鬆了。
抽了手,俯身將自個肉刃迎了進去,只聽得嬌啼婉轉,自個被纏得疼痛。憐愛地摸至身下人兒面頰,撫去一片濕冷,並小心以吻吮去那淚痕,手又伸至那腿間,握了那處柔軟,小心撫弄,身子也開始擺動。身下人初時尚是僵直,後漸至柔軟,更有迎合姿勢,靖陽知是那人情動,更是賣力耕耘,裊裊檀香濃郁芬芳之間,靖陽竟是要了身下之人數次。酣戰至破曉時分,方鳴金收兵,昏昏睡去。
那人推了靖陽數聲,不見回應,只聞了鼾聲陣陣,怔了片刻,始冷聲道:「已是歇了,你等出來罷。」
床塌之下爬出兩人,一人悉悉索索摸了火熠出來燃了,不多時室內便見大亮,拿眼望了,只見床榻之上,赤條條兩人,一人是昏沉沉酣睡之靖陽,一人是鳳目含倦,瑩白身子滿是青淤紫痕,神情之間滿是歡愛過後之艷麗嬌媚。反觀另兩人,俱是灰塵瀨瀨狼狽至極,卻仍是掩不得麗質天生:一是秀美娟麗的美艷女子,手持了火熠,搖搖火光間,顯了那人面上滿是憤憤神色!一是清雅絕塵之麗人,卻是俏眉微顰,顯了懊惱神情。
只是……
那床上美人卻是非諸位看倌所想,是那俏麗阿暖,卻是烈陽。原來烈陽日間便打定了主意,要代阿暖承受這不堪之侮。故而方將歡愛時辰約了夜深。那廂房原便是為了阿暖休養之用,故而俱是用了厚實簾幕遮掩,因得此故,這深夜裡方能掩了一切光澤,瞞過了靖陽。
呂玲與阿暖原本不肯如此,卻不意被烈陽擊暈了扔至床下,待得醒時,只聽得上方嬌吟陣陣,又時不時被劇動震落塵土落了滿身,狼狽且不說,心下卻滿是酸楚,阻已是不及,又出聲不得,只得在床下聽了。苦候這番情境,那床上動靜方是歇了。床下二人卻是兀自不敢出聲,生恐驚了床上之人。聽了清清冷聲呼喚,方是狼狽出了床下。
呂玲摸了身上火折,燃了房內紅燭,轉身瞧那榻上情景,這一瞧卻是紅了美目。烈陽勉強起了身子,瞧起來疲累得緊,呂玲上前扶了那身子,見那身子滿是不忍睹之淤痕,恨恨地怒視了靖陽。烈陽倚了呂玲身上,任由呂玲予他著衣,稍事歇息,方對阿暖道:「此後便是你的事兒了。」
阿暖閉眸,輕輕一歎,緩步行至烈陽身前,柔聲道:「你且歇會子,明兒個再找個大夫瞧治。要小心些才好。」
「罷了,瞧甚麼大夫,這等事情,予人瞧了,只是丟人罷了!」烈陽心知阿暖已是諒了他,微微擺了手,忍著疼痛,由呂玲扶了外間歇息。「後邊事,便由你來作了。」
阿暖瞧不得兩人身影,方緩緩上榻,除了衣裳露了白嫩身子,跪坐於靖陽身邊,見了靖陽滿身抓痕,想適才瞧見烈上身上淤青,又瞧了自個白嫩無暇的身子,便伸了一雙玉手,擰了十根玉指,在白嫩身子上一陣猛掐,不多時,已是淤痕處處。方是滿意地住了手,躺了。卻是閉不得眸,瞧了靖陽俊容,心道:這人雖是聰明,實也有些迂笨。那烈陽如此情癡,他竟是星點也不知。
想他與烈陽身形相差頗多,豐潤也非一致,這言之灼灼說是喜他之人竟是辨不得。實不知靖陽為何還能如此霸道,聲聲言了喜他。如是楚哥哥也如他這般霸道,直率一些,他與楚哥哥是否已成就好事?
思來想去,正是出神,不覺間天已是大亮,搖搖燭火終是燃盡了,只留得青煙裊裊,殘淚一堆。廂房內因了厚實布幔遮掩,仍是昏暗,辨不得五指。身邊人忽得蠕動,一雙臂將他抱了滿懷,溫熱氣息呼了他面頰之上。阿暖身子一僵,身子上那一雙鐵臂箍得極緊,容不得他掙扎,一雙唇兒便落了他滿面,身上又覺一雙手輕柔游移,漸往身後移去,雖是氣惱,心下卻暗呼不妙,這靖陽昨夜激戰數回,竟似有餘力再戰一回。
眼下又是阻不得,僵了個身子,阿暖心中恨道,這靖陽可真個艷福不淺,一夜便得了烈陽與他。
忽得一陣大亮,抱著阿暖之靖陽直覺起身,扯了錦被蓋了懷中那身子。阿暖擁被瞧了,那人卻是修身玉立,鳳眸麗顏的烈陽,心下不由送了一口氣,不用擔憂自個清白了。

「你還要作些甚麼!」烈陽面上顯了幾分薄怒,威儀立顯,「昨夜折騰了好幾回子。你倒是精神得緊,難為了阿暖嬌弱身子還要與你你周旋!」
那烈陽畢竟是作慣了帝王之人,平素裡靖陽總是畏他幾分,聽了烈陽喝斥,不由地悻悻起身,觀了阿暖那一個瑩白身子上滿是青淤,心下總是歡欣,這仙般的人物,總也是屬了他的。面上立時顯了幾分得色,便的做了矯情姿態,緩緩著衣,欲在烈陽面前炫耀幾分。
烈陽心下本虛,瞧了靖陽裸身,那雖是有些瘦削,卻仍是陽剛十足的身子上印著昨夜情事印痕,不由得面頰發燙,窘迫至極地轉了面頰,不敢與靖陽對視,清艷面龐上立時現了幾分媚態。
靖陽無意一瞥,瞧在眸中,心下怪異:皇兄素來長相平常,今日瞧來卻也是美貌異常,風流嫵媚與阿暖又是不同風情,恍若盛放牡丹,教人貪看,卻不知是因了何故,顯了這美貌來?
靖陽自覺蹊蹺,卻是未往深處想,只是看得呆了,他素來喜歡美貌之人,便是連府中侍婢也是有幾分姿色,如今又是見了這般美色,教他如何不看得呆了。
烈陽被一雙灼灼眸子瞧得心下緊張,不由唇乾舌燥,恍惑不已:可是靖陽發現了甚麼不妥之處?應是不該。他自覺此番偷天換日,做得是天衣無縫,靖陽應當不知。這般想來卻猶是有幾分心虛,便硬聲道:「你不是要朕的天下麼?朕昨夜一夜未曾回宮,今日又未曾上得早朝。朝中此刻想必已是亂作一團。你若是想平安得這天下,便應與我等火速回宮,好使得朕予你做場好戲,予你做這王朝帝君。」
靖陽聞言,心知本當如此,卻不只何故心下卻是幾分不悅,惱烈陽不解風情,使得他不能再看這般美貌。靖陽猶是不知,他已是為了烈陽動了幾分心思,只是恨恨地出門,拂袖而去。
烈陽自靖陽出門,方使得一身疲累現了面上,一個單薄身子已是有些搖晃,阿暖眼疾,慌忙上前扶住了那單薄身子,心中感慨,以前總覺這人高高在上,不可捉摸,今日瞧來,卻也是一個嬌弱之人。又思及他昨夜代他受辱,又是感慨良多,千言萬語,只能化作了一句:「多謝!」
烈陽倚了阿暖身上,只是笑了,一雙手兒扯了床畔薄衣,吃力地予阿暖披了:「快些穿上,免得受了寒氣,便是不好了。」
阿暖苦笑,這人竟是這般良善,實不似那心狠手辣之人,卻不知這是否便是這人真正心性。正自思量,卻見呂玲捧了一個包袱,緩緩行了入內,一臉凝重神色。
烈陽瞧了,倚了阿暖身子,柔聲問道:「玲瓏這是為何?」
呂玲立於阿暖身側,一雙美目定定地瞧了阿暖:「阿暖,姐姐來王府也未曾帶了許多事物,現下收拾,倒也是不少,這些細軟俱是宮中珍品,每一件皆是價值不菲,足予你度用終身,你收妥了,待會子姐姐尋個法子送你出去。」
阿暖驚異,他是聰明之人,眼下這王府之中,人影憧憧,他一個文弱之人,便是插翅也難逃脫。烈陽卻知呂玲心性,呂玲雖是素來古怪,性子卻是沉穩得緊,若是無十足把握,斷是不會做此言語,不由沉聲問道:「玲瓏欲意何為。」
呂玲沉眸道:「靖陽這混帳,一心便要得了阿暖,烈陽交了帝王,他若是壓迫下來,我二人也是保他不得。若仍是讓這廝得了去,你昨夜恁般作為,又有何用!」
呂玲言語之間鄙夷靖陽至極,烈陽張唇欲勸說,卻終是未曾出口,側眸瞧了阿暖驚異模樣,知他心中所想,便替阿暖言道:「眼下機關重重,重兵把守,你又如何能知阿暖定能逃脫?」
呂玲卻是淺笑,行至榻邊,不只觸了何物,那厚重檀木雕花大床竟自往左移了丈許位置,露了一個窄窄洞口出來:「這處窟道通了王府外一處胡同,那胡同素來少人經過,阿暖定能逃脫。」
烈陽與阿暖皆是瞧得驚了,烈陽驚異許久,終是忍不得,出聲問道:「玲瓏如何曉得此處有這般密道?靖陽可否知曉?」
「這王府當年原本是予你住的,是我親自督造,這密道原本是我貪玩挖得,只是欲逃開耳目出府玩耍。卻不料王府剛造成,你便登了帝位,便閒置了送予了靖陽。靖陽對於此處是一點也不知的。」呂玲面上終是顯了陰鬱神色,低歎道:「我自入府便覺得有些不妥,便選了此進廂房居住,怎料竟是用上了排場。」
阿暖聽了,忍不得道:「玲姐姐為何昨日不告知陛下,也可與你逃脫回宮,再轉回救阿暖出王府,又何至於陛下代阿暖受侮?」
呂玲苦笑,她既知了烈陽心意,便知曉烈陽斷不會為難靖陽。若是烈陽逃脫,勢必將靖陽逼入謀反逆境,朝中權臣也容不得靖陽。至那時,定回干戈大動,王府內數了兵眾,若是剿滅也需頗多時日,少不得生靈塗炭。烈陽終是仁君,見不得此種無辜血腥。阿暖單純無邪,又怎能明白烈陽心思?
烈陽禁不住伸手握了呂玲柔荑,心情激盪,世間終是玲瓏最知他心意,若是自個喜歡玲瓏,將是何等美滿。呂玲回以淺笑,二人此刻心意相通,悲喜交加。呂玲轉眼對阿暖喝道:「你速速裝扮作普通人家弟子,再用些灰塗了你容顏與雙手,混了諸人耳目,足能逃脫出京都。然後再尋一處清淨去處,好生度餘生罷!」
阿暖卻是泛了悲楚神色:「阿暖又怎能棄了楚哥哥獨活?」
呂玲氣惱,料不得阿暖竟會為了罷笨呆文生,斷了自家生路。一張俏面便是硬生生地變了煞白。烈陽卻是知曉阿暖為那姓楚之人早已生死相予,自是不願獨個偷活與世,便淺笑了上前相勸:「玲瓏之意非是讓你獨個逃生。只是眼前那人又不在此處,我等相助不得。你先行離去,我二人便可全力營救予他。況且,靖陽索要之人仍是阿暖,若是不曾得著,是斷斷不會害了那人。」
阿暖猶疑,只是烈陽言來,卻是頗為有理,駁斥不得,只得盈了一雙水瞳,望了烈陽,怯怯問道:「你說得可是當真?」
烈陽冷笑,言語之間顯了不悅:「朕終是他兄長,便是讓位於他,他也盈賣我幾分薄面。你可是瞧朕不起?」
阿暖猶自不疑,呂玲卻已是不耐,兀自將阿暖與包袱推了至密室之中,容不得阿暖抗拒便推了機關,將床合了,復了原樣。阿暖一個不及,欲是出來,已是晚了。敲喊良久,無人應允,竟是聽不得任何回應。無奈之下,只得小小心心捧了包袱,往前行去。不知幾許時候,阿暖終是見得眼前光亮,上了前去,卻是一處枯井,那井也不高,一個攀爬便出了去。抬眸望了,卻已是別番天地。
且不說阿暖出了府諸多事體,烈陽與呂玲望了那如初模樣得床塌俱是歎了一聲。
「烈,你明知靖陽脾性,是斷斷不會放了那人,你又何苦騙了阿暖?」呂玲澀聲問道,心下自是悲楚。
烈陽惆悵:「也容我盡力再說,許是靖陽聽了我的,放了那人。」
只是烈陽心中也知頗渺茫,不由再番感歎。阿暖是個認死理的癡傻人兒,若是實言相告,斷是不會走的。往後事體,會是如何,他只能任由天作主了。
正自思量,卻見了呂玲用了白絹裹了妙曼身段,又換了阿暖衣裳,罩了一個面罩,遠遠望去,已是知曉呂玲心意。上前牽了呂玲一雙玉手,兩人相攜出門。
門外靖陽面色沉凝,瞧了二人,兀自梭巡,良久方道:「阿暖怎得蒙了面罩?」
烈陽冷冷回道:「也不知是哪一個人物,昨夜幾番孟浪,將阿暖折騰得容顏憔悴,見不得人面?」
靖陽面頰一紅,他終是不及烈陽沉穩,訕訕得笑了。似又憶起甚麼,四下張望,疑道:「怎不見得玲瓏?」
烈陽怒道:「玲瓏氣惱你此番作為,說是自個此生也是不要見你這混帳。」
靖陽神色微變,他與烈陽、玲瓏有血脈之親,此番為了阿暖,實已是將這至親二人傷了個透,不覺苦澀。良久,方悶聲道:「那麼我等便即刻起程罷!」
烈陽與呂玲心下鬆了一口氣息,跟了靖陽而去,終是瞞了這一時了。阿暖此刻應已是出了京城罷。
卻是不知,阿暖出了王府,並未離開京城,竟是尋了一處客棧居住。阿暖曉得自個美貌,便故意往自個臉上抹了幾團灰泥,遮了容貌。幸而他衣裳華麗,雖是有些狼狽,那客棧主人道是他許是風塵僕僕,不慎糊了臉面,放了阿暖投棧。
阿暖住下,每日裡憂心重重,又不敢出外打探消息。只聽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一日裡,忽被一陣炮仗聲響驚醒,便急喊了店家。店家小二聽聞,急急跑上來,隔門高聲問道:「客倌何事?」
阿暖問道:「門外何事喧嘩?」
小二笑言:「今日新皇登位,便捉了一採花惡賊,午日便要處斬。聽聞那採花惡賊乃是惡貫滿盈,姦淫無數良婦及深閨小姐,今日處斬,實是大快人心。故而京城每處鳴放炮仗,以示新皇英名。」
阿暖知曉那新皇便是靖陽登位,卻又不知靖陽為何登位之日作此等舉動,照理是新登基,應是大赦天下才是。其中莫非是有何蹊蹺不成?正自苦惱,卻又聽那小二言道:「那好端端得一個讀書人,竟是作了這等事體,真是枉讀了聖賢書,便也是丟盡了我等天下姓楚的顏面,真個該死!」
此言一入耳中,阿暖直覺五雷轟頂,那人應是楚哥哥。心下慘然:烈陽終是騙他。這靖陽為何如此狠毒,便是這等關頭,也要污了楚哥哥名聲。強忍了悲楚,阿暖問道:「如今是何時辰?」
「午時剛過。」小二聲響,入了阿暖耳中,更是添了幾分悲涼。
怔怔地坐至床邊,阿暖淚落不止,午時已過,楚哥哥,黃泉路是你可行得安穩?莫慌,莫慌,阿暖即刻就跟來了。只是還應替楚哥哥殮藏了屍身才是。
強定了心神,忍了心頭苦楚,阿暖吩囑店家小二送了熱水沐浴,另備些果品紙錢予他。小二雖是疑惑,阿暖自包袱間取了一雙碧玉鐲子塞了予他,那鐲子乃是珍貴之物,店家小二得了,歡天喜地的張羅去了。不多時已是備了齊全。
阿暖小心沐浴,替換了一襲素白裳子,怔怔地望了鏡中容顏,依舊是人比花嬌的出眾顏色,卻是面白如紙,慘淡至極。提了果品籃子,出了房,下了樓,那絕世容光,自是惹人貪看。將包袱放了予櫃上,柔聲道:「掌櫃,這些銀兩足以抵我房錢,你可收好了。」
掌櫃眼中只瞧得阿暖容光,哪裡聽得,只是點頭允應。阿暖淺笑,也不提醒,自是轉身離了去。掌櫃自阿暖離去,方開了包袱,不由驚乍至極,那包袱理幾件精緻事物,俱是奇珍異寶,不由驚異:那絕世美人究竟是何來頭?竟然如此闊綽,瞧適才模樣,鬼氣盈然,竟不似人般,不由打了一個寒顫。又見了旁人往這邊瞧來的驚異模樣,雖覺這財物來得詭異,卻終是貪了,急急收了包袱,不敢再想那嬌艷之人。

阿暖渾渾噩噩,行了頗久,方至了午門。一抬眼,便瞧見了城牆之上掛了一首級,那眉目之間俱是苦楚,分明便是他一心掛念之人。心神雖已是俱裂,神色之間卻仍是平淡得緊。
此時,午門之外人潮已散,只留了一干軍士,森森而立。見了阿暖,便有一兵士騎了駿馬,飛也似地往那禁城裡奔去。心知這些兵士仍是那奪位之人安排了候予他之人,阿暖也不理會,只是擺了香燭素果,跪在地上,燃了紙錢,一雙美目怔怔地望了那城牆之上滴血首級,眸光已是有些渙散。
卻聽得兵騎雷鳴,地面震顫,大隊兵陣擁了明黃鑾駕火速行來。百姓懾於那刀光劍影,懼怕不已,皆躲至屋內,不敢探視。那隊人馬,一瞬間便已是至了午門。
那鑾駕尚未停定,便有一道纖細身影趕在了鑾駕到達之前,至了午門。只見那身影上前扯了阿暖,厲聲道:「阿暖,為何折返?好不容易逃脫,你返回來,可知靖陽是會囚了於你?」
阿暖怔怔抬眸,望了面前之人,卻是容顏艷麗的烈陽。瞧他素衣麗顏,面是滿是瑩瑩汗滴,顯是奔得急切,一雙鳳目只是緊張瞧了一處。阿暖知曉,那處方向,擁得是新登位得君王。只是,阿暖卻是不懼,掙脫了烈陽手腕,阿暖哽咽道:「陛下,你為何誆了阿暖?阿暖恁般信你,滿心盼望你將楚哥哥救得出來,阿暖這一世便是感恩不盡。卻為何,你要誆我?」
烈陽扯阿暖不得,眼見靖陽已至了午門,情知已是奈何不得,也只得低了身子,往了火盆中燒了紙錢。聽聞阿暖質問,不由苦笑:「你怎得這般癡傻,非是認定了那人,那人既笨且呆,素來又不懂你的心思。你大可放下他,逃了出去,另覓嬌妻,過那常人生活,若是不喜好,也可另覓良人,托付終身,怎得又回轉來,受那鑽心苦痛?」
阿暖淺笑:「這一世,已是只給了他的,如何再轉了他人身上?陛下應是明瞭阿暖心思,又何苦多費這唇舌?」
烈陽搖首:「我已退位,封了功德王,你莫再如此稱呼予我了。」
阿暖抬眸,瞧了烈陽神情,淺笑道:「阿暖只知你是君王,除你之外,無人擔得這陛下二字。」
烈陽微怔,瞧了阿暖慘白面容,心下竟不由得一涼,不知為何總覺不祥,強笑道:「且莫再如此言語,靖陽雖是寵你,也由不得你如此放肆,你少不得會吃些苦處。」
阿暖卻是抬眸,睨了靖陽處,一雙美目冰涼至極,顯是恨得緊了。靖陽於遠處,猶是被著冰冷眸光刺得如芒在刺,一時之間竟是將乍見了那美麗身影時得萬般驚喜散了個乾淨。心下竟是有些後悔,將阿暖逼得太過了。
只是,悔也是悔不得了,那楚子敏首級現下正是掛在城牆之上。那人,終已是故去了。原本便容不得那人。自知了阿暖已逃了出去,那心頭邪火更甚。這邊廂,玲瓏騙他,烈陽又是勸阻於他。怎容得這些人壞了他好事,那一夜顛狂,已是忘不得那嬌聲震顫的一個柔滑身子,這一世,便是對不得太難,對不得地,也是要獨佔了那人的。發了狠,候了七日,若是見不得阿暖,便斬了那姓楚之人。
卻怎料,七日之中,阿暖惶惶惑惑,根本便不曾出來打探消息。過了七日,靖陽已是騎虎難下,況他又是兵馬戎血慣的,死一個人,於他也不過是多了一抹血債罷了。氣不過,便斬了姓楚文生。
午時三刻,引魂炮響,那一個文弱之人,終是帶了悲憤往了黃泉路去。
下了鑾駕,靖陽往了那絕美人兒行了去,卻不知,自個為何,步履維艱,一步一步行去,那一雙腿便猶如萬鈞沉重,行走不得。良久方自阿暖面前立定。
阿暖恨恨地望了面前之人,一個身子禁不住顫動,強忍了心頭怨念,一雙玉手捏成了拳,任由指尖將掌心摳得生痛,低垂了雙目,慘然道:「你何苦逼阿暖至如此田地?」
靖陽聽了,怒道:「你只把心放了予他身上。朕待你再好,你也不正眼瞧朕,教朕如何不惱?朕這般喜歡予你……」
言語未畢,阿暖已是冷笑起來,尖聲道:「你喜歡我!你究竟是喜歡阿暖何處?若是這張皮相,我便即刻拿了刀子剜了這張面皮予你,你可是要得!」
靖陽心中阿暖素來溫和柔婉,不意竟是有這般淒厲之態,一時之間竟是作聲不得。他本便是因了阿暖美貌方是喜愛不已,阿暖一語中的,他又反駁不得,立時便煩躁起來,高聲道:「喜了,便是喜了,又有何因由!你若是剜了這張面皮,便是殘了自身,朕怎忍你傷痛?朕是一千萬個不允!」
阿暖睨了靖陽一會子,只是冷冷笑得,良久方沉聲道:「那麼,不知新皇究竟是喜歡阿暖何處?即非是美貌,那麼可是阿暖的身子?抑或是阿暖的一手女紅?還是阿暖素來溫順,容你好欺壓不成?」
阿暖咄咄逼人,靖陽氣虛,半日方回道:「你又是喜了那姓楚的何處?容你這般傾心於他?」
阿暖把眼望了城牆之上那張清俊面容,面是顯了柔軟情意,喃喃低語:「楚哥哥素來敦厚待人,性子又是極好的,為人又是極為好學,十六七歲便已是中了秀才之名。更是待阿暖極好。阿暖傾心於這般人物,又有何過?」
靖陽聽了,雖覺不服,卻也是挑不得半分錯,情之相許,本便教人不解。只是心中仍是不快,他做了這些許事,卻仍是得不著阿暖。也罷,那顆心已是沒了,便要了那身子罷。這般想來,便伸手去扶阿暖,卻料不得只見得寒光一閃,阿暖卻是拔了綰髮簪子,往他胸口刺來。
靖陽與阿暖貼近,料不得阿暖竟會作此等舉動,一時防範不得,閉了眸正欲承受痛楚,候了半日,只覺一陣溫熱撲了面頰之上,並未察覺半分痛楚。睜了眸子,卻見纖細身影擋了自個身前,一身白衣已是染了半身血紅。
阿暖慘然望著那麗人,怨道:「你至了此時,還是護了予他!」
靖陽抱了烈陽身子,那一個纖瘦身子已是半軟,面色慘淡。靖陽捂了烈陽胸前,那殷紅顏色兀自往外噴湧,停不得,心下不由慌亂起來。侍衛們一個不及,令了功德王受了重傷,不由得紛紛往阿暖行去,一時間刀光大灼。
靖陽終是捨不得阿暖,怒斥道:「爾等退下!」
侍衛俱是猶疑,卻仍是聽令退了。烈陽倚了靖陽懷中,一雙鳳目癡望了那張俊俏面龐,一陣暈眩,心道:今日便是去了,在他懷中去得,也是歡欣得緊。聽得阿暖怨懟,慘白面頰上泛了幾抹暈色,癡道:「終是捨他不得。」
阿暖顫顫地伸了一隻玉手,指尖輕撫了那光滑面頰,眸中顯了幾分悲憫:「你也如阿暖一般,傻得緊!」
烈陽欲再言語,又一陣昏眩襲來,已是言語不得,在靖陽懷中昏厥了過去。靖陽慌亂,他與烈陽同母而育,打小又一處長了。逼了烈陽退位也實是因了阿暖,而今瞧了烈陽氣息奄奄,一時之間竟是忘了阿暖,只是急抱了烈陽,往宮裡狂奔了,心中狂亂吼道:烈陽,烈陽,莫離我而去!
阿暖望了靖陽狂奔而去的身影,不由地狂笑了起來。烈陽,烈陽,你這一傷,倒是引了靖陽真心。靖陽心中,把你看得比我重些。誰人道靖陽王爺聰明?這般瞧來,也是個愚笨之人,便是連楚哥哥也是比他好上幾分。楚哥哥雖是不懂阿暖心思,卻仍是對他體貼得緊。而靖陽,非便是傷了他,更是傷了那癡心之人。
狂笑聲聲淒厲,實是悲苦至極。靖陽王爺呀,你這是何苦。纏纏繞繞,毀了諸多人物,方是知曉心思。烈陽,你此後應是比阿暖悅愉罷?
一雙麗眸望了烈陽倒地之處,卻見得一油布包裹之物,似曾相識。顫顫拾了,拆了開了。一時之間卻是瞧得癡了。那包裹之中,分明是他嘔心繡得之一襲嫁衣裳。憶及那時心境,益發絞痛。他寧可那時去了,也好過今日之等場景,累得楚哥哥如此。伸了一隻手兒,往那城牆之上,阿暖只覺眼前一陣昏暗,喉頭便是一甜,立時便沒了知覺。有好奇軍士上前,探那鼻息,卻已是斷了氣息。適時,狂風大作,沙石飛走,午門軍士皆是迷了眼,待得平靜,揉眼望去,那絕艷人兒已是蹤跡全無,只留了一襲染血衣裳,靜靜躺於廝處。憶起風沙古怪,不由得皆是心神俱裂。更在此時,那城牆首級,竟是穩穩地落至了那殷紅衣裳之上。城牆與那嫁衣裳隔了何止百丈之遙,那首級落得如此古怪,分明是青天白日裡出了古怪事體。一時之間,人獸皆奔走。
偌大午門,一瞬間便沒了人影。那嫁衣與那首級兩相依偎,竟是纏綿至極。漸至夜深,那嫁衣裳忽得無風自動,捲了那首級往黑夜裡去了,隱約之間,可見一纖美人影,消逝夜幕之中。

大功皇帝史載:
大功帝登位初,有一採花賊斬於午門。後一少年往午門祭,並殉於午門。時,風沙狂走。賊首級自落,伴於少年身側。堪稱奇事,坊間爭相奔告。


「烈,今兒個這燕窩可好?朕親自予你熬得。你若是喜歡,便再吃些。」一面貌俊朗男子,一身明黃衣裳,捧了金碗,小心地喂予倚了廊柱之上地白髮麗人,那白髮麗人也是不言不語,一雙空洞鳳目只是望了遠處。
那俊朗男子面上顯了疲色,眉眼之間已是年歲不小。將手上金碗放了,小心抱了白髮麗人入懷,柔聲道:「風漸猛,你身子弱,我抱你歇會子罷。」
那白髮麗人仍是不言不語,瞧去竟是有些癡傻。俊朗男子長歎一聲,抱了懷中麗人入了華麗宮殿,將懷中人小心放至龍榻上,小心哄了白衣麗人睡去,端看那麗顏良久,方是輕歎了離去。
漸至無人跡,那白髮麗人兀自緩緩起身,一雙鳳目靈動四望,伸了一隻瑩白玉手揭開床榻簾幃,柔聲道:「阿暖,何在?」
一陣青煙,一纖纖身影憑空而立,隱約見得修眉麗眸,絕世姿容:「陛下喚阿暖何事?」
白髮麗人淺笑:「這些年,你竟是仍改不得我這稱謂。喚你也無甚事,只是欲問你,這陰間可是何等模樣?」
那纖纖身影良久不語,半晌方幽幽道:「阿暖身故,寄魂於嫁衣,並未往那陰曹而去。阿暖實是不知。」
「這般呀……」白髮麗人悠悠輕歎,澀聲道:「我時日已不久了,真個是想曉得陰間事體,也好與你問一聲那楚子敏投了何處去,好讓你尋了去。」
纖影身子一顫,幽幽道:「你怎地作此言語,你怎曉得自個兒命不久矣?若是讓那人聽了,少不得要難過傷心罷!」
「這般說來,你是不願我幫你探那楚子敏的去處了?」白髮麗人垂了鳳目,面上顯了幾分悵然。
纖影飄起,至白髮麗人身側,一隻透明的手兒撫了麗人麗顏:「阿暖又怎會不願,只是,此刻,阿暖卻是願陛下安康愉悅一些。楚哥哥去處,阿暖自是會去尋的。便是尋上個千年萬世,也定會尋得楚哥哥……」
「是麼?」麗人仰了首,輕蹭了那無形的玉手兒,眸間更是見了悲涼,「阿明,你允我一件事可好?」
「甚麼事?」
「你尋楚子敏之時,可順帶尋我與靖陽,可好?」麗人幽幽低語,「來世,我許是會忘了今生之事,卻定是不會忘了阿暖的。只盼阿暖找著了楚哥哥之時,也莫望了替我與靖陽重牽了紅線……」
「你竟是欲在來世還重許了那人,你也真個癡傻!」那飄渺身影,帶了幾分無奈。
「你只欲告知我,好還是不好!」那白髮麗人,恁般堅持,便是連那飄渺身影也是奈何不得。
「我允你便是!」
那纖纖身影輕歎一聲,忽而散去。白髮麗人也自臥床而眠,不多時,又醒,醒時,仍是不言不語,眸重空洞,不見適才靈動模樣,彷彿適才模樣,只是一場空幻。一陣足音,俊朗男子匆匆入內。見了白髮麗人張眸呆望姿態,面時顯了憐愛神色。和衣上榻,抱了麗人而眠。
候那男子睡得漸沉,那麗人忽得張目,癡戀地望著男子,柔聲道:「靖,我已伴不得多少時日,望你能明瞭我這些許年,裝瘋賣傻的一番苦心。實是望你能因我多做些善舉,化你罪過。佑上蒼,許你我來世情纏。靖,我已是不能無你了。」
那男子聽不得,只是兀自好眠,麗人淺笑,將一個柔軟身子偎了上去。不多時,也真個睡去。
適時,夜涼如水。一陣陰風吹來,隱約間見一黑一白之長舌怪物蹦了而來。往那床榻上扔了一鐵鏈,不多時,便拘了一艷麗精魂而去。那精魂戀戀地往榻上相伴二人望了一望,便隨了那黑白二人去了。
夜,仍是冰涼。


驃悍王朝史記:
驃悍王朝,國運一百七十一年。因其天下得自馬上,故定驃悍。
始帝,驃猛帝,在位十七年,平定天下。
文泉帝,驃猛帝子,在位六十五年,建文泉盛世。
文泉帝崩,其子繼位,號稱功治,在位五十年,忽染惡疾,驟崩,宮廷亂。
功治帝太子烈陽於宮廷大變中,鎮定自若,滅眾亂,繼位,稱功德帝。在位十二年,後因惡疾退位,其同母弟靖陽王登基,號稱大功。大功初年,功德王遇刺身亡,葬於京郊帝陵。大功二年,大功帝娶妻烈氏,封德後。
德後貌美無雙,甚得帝寵愛。大功三年,德後失足跌落湖中,傳乃前帝貴妃劉氏所為,其因不得知。德後雖經救治活命,一頭烏絲竟一夜白髮,此後便形魂出竅,不言不語狀若癡傻。眾權臣上諫廢後,大功帝怒,鳩殺一十七臣,並遣散宮中諸妃,專寵德後。臣俱不敢言。
大功二十七年春,德後無疾而終,時年五十又三,逝時,仍容顏姝麗,堪稱天下絕色。大功帝悲痛欲絕,終日不眠不休,漸病重。時年秋,大功帝崩,時年四十又九。大功帝專寵德後,德後無所出。臣欲立先功德帝子繼位,意,其子狩獵,不慎落崖,亡。功德帝獨一子,子又無子,驃悍王朝無繼位者,於建國一百七十一年後亡。
朝權臣,劉相奪位,自稱帝。


(第一部完)


嫁衣第二部

第二十六章
清.乾隆四十年
時,閩浙兩省大旱,致收成欠佳。次年又逢蝗害,導致閩浙兩省顆粒無收。一時之間,災民無數,餓殍遍野。江南魚米之鄉,竟不復往日光景。
災情傳至京師,乾隆大為震驚,特下旨詔天下,閩浙兩省免三年賦稅,另賑銀一百萬兩,開官倉,發糧救濟災民。
三月後,一百萬兩賑災銀兩浩浩蕩蕩抵達福州閩浙總督府衙。不料,開箱檢驗之時,在場官員莫不大驚失色。一百萬兩災銀,不知何故,全數成了大小不一的碎石塊。一路行來,雖是途經不少綠林匪窩,卻因是災銀,綠林悍匪一路放行,並不曾遭劫,故而災銀無故失蹤,實在蹊蹺。
此事傳入京中,龍顏大怒。急從附近各省調銀濟災民,另下皇榜徹查此案,追回災銀。然,皇榜張貼半年有餘,仍不見有人揭榜。乾隆又下一旨,若有能查此案者,不論滿漢,皆封親王,並賜婚和碩公主。
此旨一出,立有一黃毛小兒揭榜領命。不足月餘,此案即告偵破。緣來災銀在離京之前,便被貪心之人調包半數。一路南下,諸多府台道台縣衙盛情款待之餘,私心暗起,打通了關節,又以大小不一的數目一一調換。行至閩浙兩省,百萬兩賑災銀兩早已所剩無幾。那黃毛小兒在第一道皇榜貼出之日,便已暗中查訪,待第二道皇榜張貼之時,已是胸有成竹,又有功名,又有嬌妻可得,何樂而不為,便揭了皇榜。
此案一破,乾隆大怒。朝中多數官員牽連其中,是年秋,重犯一百二十餘人斬於午門。從犯七百餘人,半數抄家流放關外,半數降品降階下放各偏遠縣衙任職。案破,乾隆設宴,行賞於那黃毛小兒。並兌現諾言,將此小兒封廉親王,世襲其爵,並將其最寵愛的十七格格賜婚於小兒。
一時之間,廉親王蒙碩。阿濟格之名名滿天下。
此後,乾隆在位十餘年間,廉親王權勢漸盛,幾與當時權臣和紳並列。
乾隆六十一年,乾隆退位於十五皇子,自居太上皇。時,和紳勢微。後乾隆崩,和紳勢倒,自縊於天牢。廉親王勢力取而代之,權勢鼎盛。嘉慶帝更將其九格格賜婚於廉親王貝子。廉親王勢力更是無人能敵。幸廉親王深知其鋒芒太過,故而行事小心,朝中人奈何不得。
後廉親王於嘉慶七年身故。其子襲爵位,深諳為官之道,手腕高超。於嘉慶帝間,自貶爵位,由原一等爵降至二等爵。然,雖爵降,勢仍橫行朝堂,無人能扳倒。
後嘉慶帝崩,道光帝繼位。時,大清王朝勢已漸微,國庫漸空,朝野風氣敗壞,漸觀買官鬻爵風氣。道光帝非但不阻,竟大力讚賞此舉令國庫充盈。而後,鴉片風潮漸襲全國,朝臣益加腐敗。廉親王府勢力終至不倒。
道光十年,廉親王貝子娶九門提督之女,御封蘭馨格格為妻。時,京中歌舞聲樂大奏,流水筵席擺了九天九夜,取長長久久之意。當時,舉凡京中人物,三教九流,僧、儒、官、丐、民皆赴其宴,勢極壯。坊間以為盛事。
又,蘭馨格格身著一上古嫁衣,嫁入王府。嫁衣經歷千年,仍色澤鮮潤,艷麗無比。衣上金鳳游龍栩栩如生,於三拜叩首之際,竟飛舞而出,伴樂助興,民間以為奇事。皆傳,蘭馨格格乃仙人降凡,有神護佑。
「格格,今兒個您大喜,穿這身衣裳實是不吉。這衣裳乃是古物,樣式與咱滿蒙褂群不同,在這等盛事穿著,實是犯了大忌諱。」喜娘是九門提督府陪嫁過來的乳娘,打格格幼時便照料在側,故而與這新人甚為親暱。將新人扶入新房,喜娘便憂心忡忡地數落起新人。
新人扯了蓋頭,露了一張豐潤面頰,一雙柳葉眉,一對杏仁目,瑤鼻挺立,紅唇嬌艷,果真個是京城裡的大美人。新人性子頑皮,笑道:「乳娘,適才蘭馨交拜之際,為何如此喧嘩?」
乳娘述道:「適才那嫁衣上一對游龍金鳳竟似活了一般,隨樂舞動。自是引人注目。」
新人大笑:「這嫁衣上繡工極精巧,明裡瞧著只有一龍一鳳,實繡者以暗繡手法繡了三龍三鳳。平時是瞧不出的,只有行禮之時方現了出來。那龍鳳姿態不一,自是於行禮之際猶如飛舞一般。旁人不知,乳娘應是知曉的。」
乳娘微嗔:「都做新人了,還這般大笑,實在失禮。若是讓旁人瞧了去,真個惹人笑話。格格實不該穿這衣裳,這衣裳即是古物,便沾染了千年污穢之氣,胸口暗黑一片,著實讓人瞧著不祥。」
新人微揚了紅唇:「這衣裳怎會不祥?若是不祥之物,為何阿瑪還予我作了嫁妝?」
乳娘微怔,不知如何應對。卻聽得門外嘻笑之聲漸近。開門探了,卻是一群僕人擁著紅衣的新郎官兒一路行來。喜娘合門,將新人妝容瞧了又瞧,並無不妥之處,方予新人重把蓋頭覆了。不多時,新郎官兒便被擁了進來。
喜娘唱了新房諸多賀詞,又將合巹酒予了新人對飲了。方勸了僕人一同退出。
新房之中,一雙新人自是甜甜蜜蜜,濃情蜜意的緊。
喜娘照例是要蹲在牆角聽洞房動靜。蹲立半晌,滿意聽得那嬌啼婉轉之音,正待起身,忽一陣陰風刮過,立時只覺渾身寒慄,抬頭一望,一片烏雲遮了半片明月,心頭立覺不祥。四下張望,又瞧不出甚麼動靜,不由揉搓了雙臂急急離了。
適時,又一陣陰風疾過,將新房木窗悄無聲息地開了一縫,新房內,燭火搖曳,立時滅了。一雙新人於芙蓉軟帳之中效鴛鴦交頸,一絲也未曾注意房中異樣。卻見一縷柔潤月光投注於棄於地上之殷紅嫁衣之上白芒微閃,一團光暈自嫁衣之中亮起,初時如拳大小,後漸至擴張,如人大小,隱約見其中一纖細身影蜷縮。初只有朦朧瞧得,後光暈漸褪,方漸顯其形體,月光之下,分明時一絕色。發如烏雲堆於嫁衣之上,柔軟烏黑,或有幾縷覆於瑩白雪頰之上,襯得那肌膚益加白皙晶瑩。一雙彎月柳眉下,一雙眸兒半閉半睜,盈盈顫動之間,雙睫猶如蝶舞花間,漸顯其下黑玉似也的美麗雙瞳,水澤盈然,流光四溢,嫵媚至極。瑤鼻微皺,顯了幾分嬌憨神態,不染而紅的一雙朱唇,輕啟之際,便使得頰上染了一抹淺淺梨渦,美艷無雙。
只是那一張精緻容顏,卻是蒼白至極,不見絲毫血色。月光照視,竟是隱約瞧得肌膚之下血脈暗動,實是有幾分駭人。那人自月光之間起得身來,一身雪樣的衣裳襯得那纖織身形飄然似仙。
那人抬了首,望了月光,月色之下,只見雙眉之間,一點胭脂紅印,襯得那玉般容顏更是迷離,使人瞧不真切。
「這是何處?阿暖竟是來了這處?」柔美語音,尚帶著幾分睏倦,猶如仙樂飄飄,動人至極。只是這音兒雖美,他人竟似聽不見的,那芙蓉軟帳裡一雙新人,更是聽不得,只行了那巫山雲雨,好不痛快。卻見那纖織人兒抬了一雙美目,好奇地四下端望,只見自個身處一片喜慶朱紅顏色之中,又瞧得床榻上那低垂軟帳,無風自動,又恍惚聽得低低嬌泣,不由地飄了過去,將半個身子探了進去。只一刻,那身子便竄了出來,紅了一張玉面,驚叫道:「呀,呀,呀,……羞煞人也。」
卻原來是撞見了交歡場面,纖織的人兒窘迫地又重坐於那嫁衣之上。一雙瑩白小手捂了泛朱地白玉耳,黑瞳羞羞低垂了,姿態嬌媚可愛至極。
良久,聽不得動靜了,那一雙白玉手兒方自耳邊鬆了。猶猶疑疑地起身,小小心心地半捂著美目往芙蓉帳裡偎了,見了一雙人兒相擁入夢,方敢將整個人兒鑽入帳中。輕盈地身子飄於兩人上方正中間,一忽兒瞧瞧這個,一忽兒瞧瞧那個,瞧了男子身後粗粗髮辮,好玩地伸手抓了把玩:「這一世,男兒們要結辮子麼?那阿暖是否也需仿了這般模樣?不好不好,光著半片腦門子,難看得緊,阿暖才不作這般打扮。」
說著,兀自嘟了一張小嘴,滿面不樂,更顯嬌憨可愛之色。使得人禁不住笑出聲,不,不,應是「妖」。窗外一株艷紅牡丹化作了裊裊人形,兀自掩嘴嘻笑:「好一個妙人兒,怎地這般可愛?」
那纖人兒飄出芙蓉帳,一雙晶瑩美目好奇地望了那紅衣女子:「咦,咦,你瞧得見我麼?」
「你這精魂真個好玩,我乃花妖,與你也是同屬精怪,自然是瞧得見你。想必你便是那個阿暖罷!」那花妖掩嘴淺笑,低低細語,卻是引得那俏艷顏色滿面詫異,圓睜一雙美目。
「你怎個曉得我?」阿暖側首瞧了花妖,玉般面容顯了戒備神情。
「你呀,毋需防我,我在此府中生長七百年,栽我之人乃是一個美貌小姐,她道她前世有一良伴,名喚阿暖。只是轉了胎後便尋不著了。她曾形容你樣貌,故而,我識得你。」牡丹花妖姣姣嬈嬈,依舊笑個不停,「呀,她說她前世喚作烈陽,是位君王呢!只是我卻是未曾聽過什麼悍猛王朝,只知春秋戰國秦漢唐宋元明清。想必是一個小國未入史記罷,咦,咦,你怎個哭了?」
牡丹花妖兀自道個不停,卻聽得一陣嗚咽,轉眸望去,卻見月光下絕美人兒珠淚滾落:「阿暖尋了幾千載,總是一個也尋不著。莫道楚哥哥,便是烈陽也尋不見,那烈陽卻是遵了舊日約定,尋了我,叫我怎能不悲傷?」
花妖動容:「我是不知杜家小姐與你是何淵源啦,不過我倒是可告知與你,今世杜家小姐仍會轉生於此,你可在此等候,想必是能候著罷!」
阿暖驚異:「你緣何曉得這投生之事?」
花妖淺笑:「我有一友,乃是陰間判官,前日他與我打賭輸了,我央他將生死簿予我瞧上一瞧,我瞧見熟識,便看了幾世,知她今世投生於此處。告知予你,雖是洩了天機,少不得處罰,卻能圓你數千載尋覓,也是美事一樁。」
阿暖揚了笑面,望了花妖:「那阿暖這邊廂謝過姐姐了。」
花妖嘻笑,又笑躲了。一轉身,便自房中消失了。阿暖疑惑,見那窗下妖嬈牡丹怒放,隱約聽得銀鈴脆笑。心道:世間奇事可真個多,今日裡便又瞧見了一樁。聽了花妖言語,阿暖便按了心思於這王府中苦候。
次年冬,廉王府少福晉臨盆,於夜深之際,天降瑞雪,滿眼皆是銀妝素裹。王府後院,一株枯梅忽綻千萬紅梅。此時,幾聲嬰啼破空,一雙麟兒降了人世。
那虔婆抱了一雙孩兒,出門報喜,途經老梅,兩個娃兒忽齊聲大哭,雙雙伸了手往那梅樹探去。老婦訝異,往那梅望去,只見怒梅吐蕊煞是好看:「呀,兩位小貝勒可是要梅花麼?」
那雙娃兒似是聽懂,轉哭為笑。老婦大奇,抱了一雙娃兒行至梅樹之下,摘了數朵梅花。那雙娃兒喜得咯咯直笑,兩雙烏溜溜黑眼睛只是望了梅樹枝頭。
梅樹枝上,一抹纖織身影融於一片白雪,一雙星瞳癡望了那雙娃兒,良久竟是淚盈滿眶:「烈陽,你竟是幫我尋著了楚哥哥……」

第二十七章
廉親王府喜獲一雙麟兒,閤府上下俱欣喜若狂。一雙貝子滿月之後,少福晉便與夫君攜子往深山裡上香拜神。後歸途之中,駕車老馬無故受驚,狂奔不已,跌落山崖!
王府中人久候不歸,索人追尋,於斷崖處尋得殘骸一片,那貝勒與少福晉早已是血肉模糊。令人驚異之處,倒是一雙小貝子毫髮無傷,反是元氣十足,哭聲洪亮,如此深崖,毫髮無傷,實是神祐。
廉親王痛失愛子,幸而一雙小孫兒無恙,憶起兒媳二人死得蹊蹺,便連夜派了親信將一雙孫兒往南送予心腹家中撫育。
道光帝二十年,民間仍顯安樂。時正月元宵節,家家戶戶張燈結綵,熱鬧至極,街市之上更是燈海一片,處處喜慶。
「寒楚、寒楚,那蓮花燈兒好生漂亮,你瞧,你瞧!」一雙粉雕玉琢得娃兒於一群奴僕擁簇之中游賞燈河。街上行人皆識得這雙娃兒,乃識安樂鎮上大善人齊老爺家得一雙公子,因是齊老爺名聲極好,鎮上人皆對這一雙娃兒報以和善得笑顏,並主動予那雙娃兒讓道。
那出聲叫喚的少年,是孿生子中的弟弟,名喚鳳卿,只見他一頂銀白西瓜帽,一件銀灰小馬褂,裡著暗色錦衫與衣褲,便是連鞋襪也是齊整得緊,令人瞧了便不由喜愛的緊。鳳卿左側的娃兒,與鳳卿有七八分相似,一樣的打扮,只是眉宇之間沉穩老成一些,不似一個十三四歲上的孩童,這娃兒名喚寒楚,是一雙孿生中的兄長。
見了鳳卿雀躍模樣,寒楚便牽了鳳卿手兒往那蓮花燈處擠去。身後奴僕只顧貪看花燈,一時照看不及,竟失了一雙小主人蹤跡。不多時,燈街上便亂作一團,只顧尋那一雙娃兒。
是時,一雙娃兒早已看夠了花燈,手牽手兒想回自個家中。怎料身邊僕人不覺間一個也不見,竟是走迷了方向。七拐八繞之間,竟是繞至了一處荒廢好些年的舊宅子裡。月光下,宅子殘破不堪,確仍可辨完整時的宏偉模樣。
寒楚站至一處斷牆前,翹頸往裡望,只見其中雜草叢生,荒涼得緊。卻有一抹白影孤坐於殘敗亭中,橫吹洞簫,幽幽怨怨的曲兒,如泣如訴,於深夜之際聽了橫生幾分淒涼。寒楚側耳細聽,卻是宋時李清照的一首《聲聲慢》。曲調優美,雖是悲涼,卻是動聽得緊。
「寒楚,你在聽甚麼?」那鳳卿娃兒見兄長側耳傾聽,專注得緊,禁不住也側耳細聽,卻是聽不到任何動靜,不由地有些驚恐。
「在聽曲子呀!你瞧那白衣姐姐吹得真是好聽!」寒楚見那白衣之人黑髮垂洩於腰際,直覺是一個女子,是因了滿情王朝,男子皆是結辮,故而以為女子,聽聞鳳卿問道,伸了指往那亭中指了,一雙眼望了身側鳳卿。
鳳卿循寒楚所指,拿眼望去,卻是不曾見甚麼白衣姐姐,只有孤亭淒涼,心下驚怕至極,慌慌地扯了寒楚衣裳:「甚麼姐姐,哪裡有人來哉!」
「咦!」寒楚回眸,適才所見之白影早已不見,不由驚疑地揉了揉眸子,再望去,卻仍見一纖纖白影背面而坐,不由笑道:「分明便在那裡,你瞧!」
鳳卿恁是睜大眼瞧,也是瞧不得,終是十幾歲上的孩童,不覺恐慌,竟是大哭起來:「寒,寒楚,鳳,鳳卿甚麼也瞧不見呀!」
寒楚分明瞧見一白影,不解鳳卿為何恐慌哭泣,緣是想入園子問候那姐姐,見了如此情形,只得作罷。牽了鳳卿小手,往回尋歸家之路,行不得幾步,又聽得幽怨簫聲,禁不住回望,這一望卻是癡了。只見那白影已是轉回了身,一張清麗小臉上,眉眼俊麗無雙,好看得緊。更有雙眉間一點胭脂印痕,襯得那面頰瑩白如雪。瞧見寒楚癡呆模樣,放了竹簫,青白得一雙唇兒微揚,頰邊立時顯了一雙淺淺梨渦,勾魂得緊。鳳卿見寒楚停步,更是驚怕,禁不住拖了兄長拚命往外扯。待得回了熱鬧處,鳳卿方還了幾分人色,扯了寒楚衣裳,撒嬌道:「寒楚,你適才怎麼了?」
寒楚回得神,笑道:「無甚呀!」
「你定是瞧見不乾淨得東西了!」鳳卿面上猶有幾分驚恐,拉了寒楚衣袖,猶自顫慄。
寒楚拍手安撫,柔聲道:「不是,是個貌美得人物。」
鳳卿皺眉:「那便是遇了狐媚子了。鬼怪之類,多半是青面獠牙,可惡之輩,少猶善類。若是如寒楚所言,定是成了精得狐媚,老勾寒楚魂魄,吸你精氣。」
寒楚失笑,屈指彈了那鳳卿光潔額頭,鳳卿呼痛,一雙大眼立時便盈了淚來,寒楚不捨,拿手揉了,怨道:「你自何處聽了這些稀奇古怪的事兒?」
「爹爹書房裡有好些書兒,甚麼《搜神記》《牡丹亭》《聊齋誌異》,鳳卿只瞧了一些罷了!」鳳卿撅了艷紅小嘴,不樂地回道。
寒楚大笑,奇道:「你素來膽小,竟敢瞧這些鬼怪閒書!都是些無稽之談!」
鳳卿回望巷子深處,駁道:「世間許是真有鬼怪吶!」
適才不就是麼?他瞧不見一點動靜,寒楚卻是瞧了,不是遇上鬼怪了,又是甚麼?只是,便是說了,寒楚也是不信,便只笑了。適時,有人瞧得他兄弟二人,便急呼:「找著了,找著了!」
不多時,一幫奴僕便往了跟前,瞧了二人,大喜道:「二位小爺,可找著了!若是小爺有甚麼差池,小人便是十個腦袋也賠不得。」
寒楚笑道:「此時,你便是一個腦袋也無須賠,即刻便回府罷!」
「是!」奴僕擁了二人回轉。
寒楚臨去時,猶自望了那廢園子方向,滿心思俱是那絕色人兒。一顆心,已是情竇初開了。
夜深人靜,齊府後門,一抹半高不矮的瘦瘦人影鑽出狗洞,踏了月光,循了記憶往那廢園子去了。月光照射,分明便是齊府大少爺寒楚。
奔了半柱香時辰,又見了那處廢園子,寒楚甩了辮子,翻過斷牆,入了園子,拾眼瞧去,那纖纖楚楚的一個贏弱身影猶自倚了孤亭出神,一管竹簫橫放了膝頭,抓著洞簫的一雙手,卻是瑩白可愛得緊。寒楚小心地往那身影靠近,許是聽了動靜,那背影突兀地轉了身來,一雙瑩潤地水瞳望了寒楚,良久方柔聲道:「我等你許久了,你終是來了。」
那聲音低轉,雖是略有沙啞卻無損於其動聽。寒楚聽了,生了幾分驚異,奇道:「你先前識得我麼?我卻是頭一回見你呢!」
月下美人面上顯了幾分悲楚,低垂了雙眸,苦道:「你竟忘了我。我尋你這些年,你竟不記得我了!」
寒楚心頭一痛,他雖是與這人不識得,卻是初見便已種了情思,聽那話語悲苦之意,禁不住痛恨,許是真個見過,自個忘了,惹了這姐姐傷心。禁不得伸手欲撫那張瑩白面頰,不意卻是穿了個透,觸著了冰涼石柱,受了一嚇,猛得往後退了「你,你……」
美人兒淒涼地抬了眸,一雙美目已是水光瀲灩:「你怕我麼?我早已非人,你怕也是應當得。」
寒楚心下實有幾分驚怕,聽了美人姐姐淒涼語音,又見了那勾魂水瞳水光盈然,竟是膽氣陡生:「那個怕了,姐姐又不是鳳卿言的狐媚子,欲勾了寒楚魂魄,吸了精氣的。」
「姐姐?狐媚子?」月光美人兒疑惑地張了一雙盈盈水瞳,面上顯了驚異神色,顯得十分嬌憨。
寒楚瞧得癡了,禁不住道:「便是姐姐真個是狐媚子,寒楚讓姐姐吸了精氣,也是甘願的。」
美人兒聽了,不由地飛紅了一張玉面,羞羞地垂了首:「我不是甚麼姐姐,也非是甚麼狐媚子,而是一縷精魂。我舊名江雲非字暖陽,你可喚我阿暖。」
「阿暖?真是好聽得緊!」寒楚癡望那絕麗容顏,喃喃回道。
阿暖羞怯地拿眼偷瞧這俊俏兒郎,雖是年少,卻仍是俊氣得緊,眉目雖與舊時不同,卻仍是有著往日一雙溫潤眸子,就是這一雙眸子,使得他一眼便識得這人是他心念之楚哥哥轉世。寒楚,是他今世地名兒麼?偷偷在心底舌尖轉了幾回子,心底裡那份柔情陡生,與了幾十年前,他猶不信自個能與楚哥哥重逢。悠悠數千載歲月,他尋尋覓覓,卻終是未曾尋見,天可憐,終是碰著了。今生終是托了烈陽之福,憶起適才曾見地一個俊麗人兒,鳳卿?那便應是烈陽罷?怎得這一世,烈陽竟也瞧不得他了?即是瞧不得,又怎會記得?
悠悠一歎,終是千載歲月,饒不得人。
寒楚聽得輕歎,驚得跳起:「姐姐為何謂歎?可是不喜寒楚這般相看,唐突了姐姐?」
輕咬下唇,阿暖抬手掩嘴輕笑:「我不是甚麼姐姐,是阿暖!」
美人一笑傾人,再笑傾城,三笑能傾國,寒楚只是懵懂小兒,立時便被勾得散了三魂六魄,癡道:「阿暖姐姐!」
阿暖跺足,面是顯了幾分羞惱,恨恨地飄了開來,隱了身形。卻見那癡呆人兒猶自望了他適才坐處,面是顯了幾分懊惱:「姐姐惱寒楚了。」
阿暖躲了暗處,見那癡人懊惱自責的神情,終是捨不得這人又半分子委屈,立時便現了身。寒楚不知美人姐姐為何惱恨,正自懊惱,卻突見了那姐姐去而復返,不由喜不自禁,迎了上前:「姐姐!」
阿暖羞道:「你若再喚姐姐,我可真個要惱了!」
「啊,啊,姐姐莫惱!」又見了一雙美目嬌嗔瞪視自個,寒楚忙改口喚了:「阿暖!」
阿暖身子一震,猶如聽得舊時溫柔耳語,禁不得淚濕衣衫。
「呀,呀,為何哭了?」寒楚慌亂,不知該怎生是好,以為阿暖又惱,窘得不敢再喚。
阿暖擦了淚,逞道:「哪個哭了?只是鳳吹了沙子,迷了眼了。」
寒楚寬心,到底還是年幼,起了孩子心性:「精魂也能被風沙迷了眼麼?」
精魂原本便是精氣凝聚而成,那風沙便是吹了也是穿身而過,哪裡能迷得眼?阿暖被這一堵,半晌回不得話,惱惱地轉身與寒楚賭氣。心下有幾分羞惱:這楚哥哥轉了世了,性子倒仍是愣直得緊,人家是直覺在他面前落淚羞得緊,一點也不體貼。
寒楚小跑幾步,轉了阿暖面前,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帶著幾分興奮:「阿暖,你即是精魂,可有去處?」
「去處?你是說居所麼?」阿暖怔道,去處倒是有的。
「你若是無去處,可否來我家處?寒楚會好生照料你,逗你開心,你也每日裡吹好聽的曲子予我聽,好麼?」寒楚不知自個為何會如此言語,只覺不願讓這眼前絕世之魂就這般飄零。
阿暖望了那急切雙眸,禁不住又淚盈滿面。
「阿暖是願還是不願?」寒楚見那精魂落淚,心下更是打定了主意,要把這美麗魂魄帶了返家。據鳳卿言道,鬼怪之輩,多數青面獠牙非善予之輩,若是將這魂魄落了在此,少不得要受諸多侵擾,想著便是心疼。
見寒楚急切,阿暖經不住點頭應允。寒楚雀躍,阿暖見狀禁不住耍了幾分小性子,不樂道:「我若是去了,你照料不好,你可休想我走,我定會鬧得你家宅院不寧。」
寒楚側首言道:「寒楚定不會疏忽了阿暖。阿暖,待寒楚成人,娶你為妻可好?」
阿暖微怔,一張俏面禁不住泛了幾分霞光,回不得,便頓足往前去了。寒楚追了往前,夜色中只聞寒楚高聲詢問:「可好,可好……」久久不絕於巷中。〖秋〗

第二十八章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呀,不念了!」原本一闕好端端的《關雎》念了沒幾聲,便突拔高了好幾度,驚得昏昏欲睡的翠綠鸚哥兒上下撲騰,直呼:「不念了,不念了!」
「瞧,瞧,便是連翠哥兒都說了不念。寒楚,你便是饒了我這回子罷!鳳卿再也不去胡鬧了。」容顏俊麗的標緻少年,年約十七八,華服美裘,襯得是眼角生春,風流嫵媚得緊,卻見了他嘟著一張紅艷艷的小嘴,粉白的臉上滿是討饒神情。
單立於窗前逗弄窗上籠中的黃雀兒的少年,瞧也未瞧那標緻少年,只是嘟嘴吹了幾聲哨,方才笑道:「念這一回子便覺得悶了麼?你好端端的一個貝勒爺不作,偏去戲園子裡學旦角們敷了粉,扮了女兒扮,唱甚麼戲文子,怎得念那些戲辭倒是念得挺順溜得?!」
標緻少年合了書,將了一張標緻容顏抵了檀香木案之上,悶悶道:
「哪個要作這勞什子得貝勒爺!長了十六歲,才曉得自個喚了十幾年爹爹娘親之人竟不是自個父母,還要喚那麼個糟老頭子作爺爺。悶都悶死了,這偌大的王府裡,哪裡比得上戲園子裡趣味。」
窗前少年將窗上鳥籠子端了捧了手上,笑道:「你這話要是讓祖父聽得,少不得要挨一頓板子了。作貝勒爺,一點也無莊重模樣,若不是與你一處長大,你我又長得相似,我倒真個以為你是哪個戲園子裡溜出來的旦生哪!」
標緻少年雙眸一亮,起了身,比了個架勢,一雙勾魂美目瞟了那少年:「寒楚,真個像麼?」
被喚作寒楚的少年皺了俊眉,卻是說不出那像極二字。心中卻是暗惱:這鳳卿真個天真,以為旦角唱戲,扮相好便行,哪裡曉得小旦們苦楚。昨兒個才見了不知哪家戲班裡的小旦生被祖父請了來,唱了戲文一出便被請入了內堂,出來時是淚眼紅腫,走路也拐著,瞧著不自在。他瞧在眼裡,知曉祖父又玩了一個清白小旦。幸而昨日鳳卿不再府中,要是瞧見了,准又與祖父頂撞了。真不知為何鳳卿喜歡往戲園子裡去,他明明曉得祖父最是厭惡世家子弟親近戲子。阻又阻不得,寒楚歎了一聲:「你若是真個喜歡唱戲,明兒個我便與祖父商量,延個戲班子駐了府中,可好?」
「啊,我就曉得還是寒楚疼我!」那標緻少年大喜,抱了少年大叫,顯是十分歡愉。少年也由標緻人物摟抱,滿面寵溺。
門外忽一聲輕咳,門內兩人一怔,趕忙分了開來,標緻少年又重坐於案邊,卻是拿眼望了那寒楚。寒楚猶疑了一會子,仍是去開了門,門外站著的是籠著袖子的半老男子,見了寒楚趕忙行了禮,陪笑道:「爺,王爺有請。」
鳳卿於門子裡聽了,皺了一雙俏眉,上了前來:「寒楚,甚麼事呀?」
那男子瞧了鳳卿,又趕忙衝著鳳卿施了跪禮:「給二爺請安!」
鳳卿擺手,滿面不耐:「王爺叫貝勒爺去了,何事呀?」
男子面上現了難色,吞吐道:「這,小人不知。」
寒楚笑了斥退那人:「罷了,你去回王爺,我即刻便去。」
「喳!」男子跪了禮,忙退了下去,生恐鳳卿追問。
「我瞧,又準沒甚麼好事!」鳳卿嘟了紅艷小嘴,滿面不屑。
寒楚輕笑,將手上雀籠放了桌邊,拿了瓜皮帽,回道:「管他甚麼事,你且在我回來之前,將詩經三百首予我背了。」
言罷,便不顧鳳卿瞠了鳳目,蹬腿開罵,含了笑意往外去了。出了月牙門,聽不得鳳卿罵聲,笑便斂了。月牙門外,適才那奴才候著,見了寒楚,趕緊上了前:「爺,王爺似是曉得二爺去了何處廝混,正惱著吶!」
「啊,啊。我曉得了,你前邊領路罷!」寒楚蹙了眉,他早就曉得,這事準會被揭穿,只是祖父性子素來古怪,曉不得會怎生處罰鳳卿,鳳卿又是個逆反性子,總是要頂著去做。唉!
耳邊聽得柔軟語音:「又煩些甚麼了?」
寒楚抬眸,身側兩步處,一纖纖麗影滿面關切地瞧了自個,不由地揚了俊眉,出聲欲喚,又恐驚了前邊人,便屈了手指往後花園指了。那麗影會意,眨眼間便不見了。寒楚這會子心思倒不在鳳卿與祖父身上了,全往了適才麗影身上轉了去,有好幾日未瞧見阿暖了,真是想得緊。等會子,要去問阿暖這幾日往何處去了,讓他好生掛記。
正思量著,前邊已是到了。
寒楚輕叩了門,整了衣冠,聽得門內一聲慢條斯理的聲問了:「誰呀?」
寒楚恭聲道:「孫兒寒楚拜見。」
門內聲回道:「你且在外邊候一會子。」
寒楚雖不解,仍是應了,往門邊一站,耳中卻是隱約聽得嬌嬌哭音,又混了些其他音。他皺了眉,扯了領路人往邊裡:「裡面是哪一個在?」
那人滿面困窘,眼望了他處,應道:「爺房裡的琴官罷?」
寒楚俊眉一挑,冷聲道:「王爺這陣子怎地了?儘是尋小官兒玩?」
琴官是這兩年伺候他的貼身小廝,模樣俊俏得緊,只是性子輕佻了些,其他做事倒是利索得緊。寒楚尋思該另覓小廝了,總不好叫祖父枕邊人侍侯了予他的。正尋思著,緊閉雙門「吱呀」開了,青衣小廝捧了夜香壺拐了身子出來,見了寒楚青白了一張俏臉,趕忙低頭走了。
寒楚聽得琴官抽氣聲,想必那裡疼得緊,一雙眉皺得更緊了。心裡倒是幾分鄙夷,真個是自討苦吃。心裡尋思著,腳下卻是未停入了房內。外間榻上,一形容困頓的老者躺在榻上點著福壽膏,吞雲吐霧。瞧了寒楚,半開了眸子道:「來啦!」
寒楚跪了地上,恭聲道:「孫兒見過祖父!」
「免啦免啦,你予我填了煙槍。」老者陰著臉,指了一旁位子。寒楚上前,脫了鞋襪,侍侯著。老者抽了一口,又瞇了眼:「你房裡的小廝另換一個罷。」
「是,孫兒曉得。」寒楚放了煙槍,替老者捶背。老者舒適地哼了一聲。
「還是你懂事。哪裡像鳳卿老是惹我上了邪火。昨兒個他是否往戲園子裡去了?」老者猛地張了眼,二縷寒光射得寒楚心中一驚,「阿濟格府上的名聲全數被他敗壞了。甚麼事兒不好學,偏去學了旦角們,怎麼著,我阿濟格的貝勒爺就這麼想給那些爺們作兔兒不成?」
寒楚忙笑道:「祖父莫氣,鳳卿年幼,不曉得戲園子裡的文章,應只是喜歡戲文罷!」
老者冷哼道:「年歲小,你不過是比他大了一柱香時辰,怎得就比他懂這許多?」
「啊,寒楚實也不懂得!」寒楚素來性子沉穩,故而能冷眼察看世間之事,自是比那野性子的鳳卿知曉許多。只是寒楚倒寧可自個是鳳卿那等性子,也省得曉了這世間諸多齷齪事體。
「罷了,我不是說你。我曉得鳳卿素來聽你。你便予我想個法子制了他,省了我的心思。那小子,存心是我命裡的魔王,生了來氣我的!」老者放了煙槍,喉頭咕隆,寒楚忙下榻,捧了痰盂。老者張口吐了濃痰,寒楚端了茶,讓老者漱了口,又候老者躺了,方重上榻點了煙槍奉上。
見老者吐了煙霧,寒楚小心道:「鳳卿性子,您也曉得。若是硬阻,說不得便反了家門去的,那更是丟了您顏面,依孫兒愚見,倒不如弄個無名班子,進了府中,讓鳳卿在自個府中玩盡興了。您說……」
老者半瞇了眼,沉吟良久,點頭允道:「也好!」
寒楚倒是吃了一驚,祖父允得如此痛快,實出乎他意料之外。正自疑惑,那老者卻已是開口解惑:「我前陣子病了一場你也曉得,瞧了無數大夫也不曾好。後有一風水先生予我佔了一卦,說是需陽火滋補,另以陰年陰月陰日出生之人鎮陽,方能好透。我這些時日照卦補的陽火,卻是差了那陰年陰月陰日出生之至陰之人鎮陽。前些時日,我已查了那人下落,那人你實識得的。」
怪不得這些時日,總見他佔小官玩著,卻緣來是這回子事。陰年陰月陰日之至陰之人,純是無稽之談,哪有這種人來著,卻聽說他識得,不由脫口問道:「是哪一位?」
老者慢條斯理的道:「城西書堂孟家的小子。
「啊咦!」他倒是真個識得。這城西書堂他曾學了一陣子書,曉得先生姓孟。師娘四十歲上方生了一子名煦雲,是蛇年七月裡十五生的。這便是陰年陰月陰日生得麼?他年前便轉了學堂,只依稀記得那娃兒年不過十三四歲光景,模樣卻是極標緻得,只是,因是識得卻是有些可惜那粉妝玉琢得一個娃兒。
「因是曉得你認識的,故而予你講一聲,免得有人央了你,壞了我的事兒。」老者放了煙槍,一臉陰沉,「若是你阻了,便是見不得我長壽。」
寒楚一驚,忙道:「孫兒不敢!」
「料你也是不敢,我聽那風水師言,應三媒六聘娶進門來。我已托人前去下了媒。我這陣子身子不打爽利,你便予我將人迎進門來。」老者拿眼望了寒楚,眸中寒光更灼。
寒楚一震,強搶了人家清白子弟本就已經荒唐,又要三媒六聘娶進門的,根本便是讓世人譏笑以男兒生事了女兒事,更是讓人不能活在這世上了。不知是哪裡來的江湖敗類,這般胡鬧,自個不能幫孟先生也就罷了,倒還要幫著作惡,真個為難。
似是瞧見了寒楚猶疑,老者一聲重咳:「若是你不去也是無妨,少不得我罰鳳卿罷!」
寒楚無音輕歎一聲,硬著頭皮回道:「孫兒樂意前往,祖父不必煩心。」
「嗯,也無甚麼事,你自去罷!」
「是,孫兒告退!」寒楚施禮退出門外,合門站了,謂歎了良久,憶起與那精魂之約,便急急往了後園而去。
後花園中一池粉荷,開得正灼,寒楚遙遙便見了一纖纖白影在那一朵朵粉荷上跳躍玩耍,遙遙望去,猶如仙子凌波,搖曳生姿,美麗至極。禁不得瞧得癡了。
阿暖玩得興起,忽覺有人注視,抬眸瞧了,見了寒楚,欣喜的往了寒楚飄去。寒楚瞧得驚心動魄,那阿暖卻是不覺,只是笑著往寒楚衝來。寒楚下意識地張了雙臂欲抱,哪知那白色麗影忽地散作一團,穿過了寒楚身子,復又在寒楚身後凝作人形。
寒楚抱了個空,俊面上顯了幾分惆悵,靜了面上神情,方轉身往那人瞧去:「阿暖!你咳嚇死我了!」
那麗影面上現了不甘神情,惱道:「我為何不是個人來哉!」
寒楚瞧那惱色,心下微甜:「你是精魂,我抱不得你,此也是無可奈何之事。我且問你,你這幾日,好端端地往何處去?害我尋遍王府也不見你,以為你出了甚麼事,可急煞我了。」
麗影絕色面龐更是現了幾分鬱悶,細潔貝齒咬了可愛下唇,悶聲道:「我瞧鳳卿鎮日裡粘了你,我又碰你不得,心裡煩悶,便尋了牡丹去玩耍。」
寒楚與這精魂相處已有幾年,幾年間已是曉得精魂並非幼時以為地美艷姐姐,只是情根已種拔除不得,況阿暖又是精魂,男也罷,女也罷,終是碰觸不得,一顆心更是墜得深了。只是,他總覺這精魂並不如他這般喜歡得深,總似精魂透了他,望著他人一般。今日聽聞精魂此語,知是阿暖呷醋,不由喜不自禁。
阿暖懊惱,見寒楚喜顏,不由微惱:「你笑甚?」
「啊,阿暖終是喜我幾分得。」寒楚喜道。
阿暖啐道:「傻子,我不喜你,又怎會尋了你千年時月?你適才煩悶時為了何事?」
寒楚輕歎,又是此語。千年千年,他只在世一十八載,又怎知往世事體?心不由得悶極,甩了袖便轉身而走。阿暖奇異,追了上前,風中遙聽得脆語:「你怎麼了?好端端地生甚麼悶氣……」〖秋〗

第二十九章
「貝勒爺,您這身衣裳穿在身上是再合身不過了。這江南織造局織的上等緞子做出來的衣裳,穿您身上,可真個是玉樹臨風,風度翩翩,器宇非凡,華貴雍容,令人仰慕……」那一身黑褂子的大掌櫃,一張嘴滔滔不絕地稱頌了半天,拿眼偷瞧那一身喜服的俊秀少年依舊寒著個臉,不由心頭如鼓,我的祖宗,這爺到底是滿意還是不滿意哪?可也說一聲啊?這廉親王府辦親事,自然是要辦得體面風光一些,這新人喜服自也是當屬極品,這爺挑剔也是應當,可這半晌沒個動靜,他這買賣可怎麼接著做哪!
寒楚瞅了落地西洋鏡裡自個兒一身合體的喜服,微微頷首:「這衣裳做得好!就這身吧!另照這式樣,再裁個一身,成了一雙吧!」
侍侯著的大掌櫃忙不迭地招呼徒弟幫寒楚入內更換了衣裳,待得寒楚挑了簾子出來,那大掌櫃便迎上前奉了茶,行了禮,小心問道:「貝勒爺這身衣裳何時要?小的即刻命人趕製!」
「不急,還須再過一陣,大體是還得再過十日,你這幾日裁好便可。」寒楚將掌櫃奉上的茶推了一旁,取了放在櫃上的瓜皮帽兒,擺了出門的架勢。
掌櫃的暗自叫苦,十日還不趕麼?一身好衣裳要十幾日方能完工,偏又是廉親王府裡要的,馬虎不得。看這光景,也只有多加個人手幫著趕活兒了,興許還趕得及。
「怎麼著,不成麼?」寒楚瞅著掌櫃雙眸滴溜轉,面上又顯了幾分豫色,便冷了面冷聲問道。
掌櫃驚了一身冷汗,陪笑道:「哪能哪,貝勒爺大喜,小店能為貝勒爺效幾分薄力,已是榮幸之至。不知貝勒爺大婚之日幾何?小人也好討杯喜酒喝?啊,怎麼貝勒爺大婚,竟沒一點動靜,不知是哪家的格格來著?」
寒楚面上一冷,將帽兒往腦門子上一拍,睨了掌櫃一眼:「哪個說我要大婚了?甚麼人在背後亂嚼舌根子?」
掌櫃一愣,兀自有些疑惑:「那您怎地訂這喜服……」
寒楚冷哼了一聲:「阿濟格府的事,怎麼掌櫃也管上了麼?」
掌櫃瞅了寒楚冷冰冰的樣兒,忽得打了個哆嗦,京裡面權貴們私底下的事,樁樁都是黑裡落下的狠事,一個不小心就扯了人命的。他自個兒是不想活命了,多什麼話根子。暗地裡抽了自個兩個大括子,掌櫃的順著寒楚步子送了門外,陪笑道:「貝勒爺,小人這張嘴臭,您多擔待,您慢走。啊,府上又轎麼?要不,小人著人送您回?」
「甭了,我自個兒有轎。」寒楚下了台階,瞧了台階下一頂四人小轎早候著了,正舉步往下走,走了不到兩級台階,斜裡忽衝來一人,搶了寒楚的一雙腿,就是一陣哀嚎:「貝勒爺,您高抬貴手,放了我們孟家吧!」
寒楚猝不及防,身子一晃,險些個摔個大觔斗。掌櫃瞧得明白,趕緊扶了,一身冷汗地瞅了那忽楞來的人。倒是一個五六十歲上的老婆子,頭髮花白,雖是盤了個髻,卻還是有幾分凌亂,一身青布 對襟襖子,洗得發白了,有些舊,倒還是有幾分乾淨,只是眼淚鼻涕地哭得一張老臉亂七八糟的,還往那貝勒爺腿褲上噌。瞧了一身冷汗,掌櫃的擔心地望了那廉王府大貝勒,就怕他發怒了,這老婆子枉送了性命。
寒楚低頭瞧了那老婆子,這人他是識得的,城西學堂的孟師母,也曉得這平日裡的一陣哭嚎是為了何事,輕歎一聲,想扶,那老婆子卻是拚命磕頭 不肯起來,嘴裡念叨:「貝勒爺,咱孟家就這麼根獨苗苗,就請貝勒爺看在老婦人曾照料貝勒爺一陣子的份上,幫孟家留了香火罷!」
幫不得啊。寒楚歎了口氣,招手示意轎夫上前。轎夫會意地拖開了老婦人。寒楚側眸望了掌櫃,眸子裡幾分古怪:「你適才聽了什麼麼?」
掌櫃趕忙搖頭:「沒,小人甚麼也沒聽著。適才有人說話來著麼?」
寒楚點了點頭,下了台階。小廝掀了轎簾,扶了寒楚入轎:「貝勒爺,回了麼?」
寒楚凝眸望了遠處那老婦人被轎夫拖走,輕輕歎了聲:「不,往鳳棲樓去罷。畫官,囑咐著別下手重了。」
小廝會意,跑了那處去。不多回子便於兩個轎夫回了:「貝勒爺,只是弄昏了,一會子便醒。」
寒楚點頭,放了轎簾,閉了眸。孟家的事,原本也可幫上幾分,面子裡可允了祖父,暗裡也可托人將人送了出京,往哪處去都成。可事一牽了鳳卿那混世的魔王,他卻是動彈不得了。鳳卿與祖父向來不和,雖說是血脈相承,可打小不在一處,淡薄得緊,吃不準那陰沉得緊的老人家會怎麼處置了鳳卿。
思及此,他又歎了一聲。
這幾日裡,經了他又哄又騙,方在府裡安生了幾日的鳳卿,今兒個又鬧著要往外去了。幸而派了書官盯著,才沒出府。唉,戲園子裡有什麼好?非得往那一處奔了?
可雖是不贊同鳳卿這番舉動,可終是他嫡親的兄弟,又只遲了一柱香,一同出得娘胎得雙生子,瞧不得鳳卿嘟了嘴,悶悶不樂,還是折了衷想了辦法。
前幾日同高家班的班頭會了幾次,那老頭子瞧著病弱得緊,雖是不大甘願把個班子作了家班,卻也無法推了自個優渥的條件,顯是為難,說是容他考慮。
曉得世為了何事為難,寒楚也不催。這戲班子作了家班,雖是有了舒服時日,人卻是更低賤了。況滿情王朝,歷來是狎伶之風,優伶難為呀!入了王府,買了安生,卻也賣了骨氣與傲氣,作了權貴們的玩物。
想來,自個兒也是這幫人眼中的惡人罷?自打這兩年回了京師,自個竟是變了好些。少時,性子雖是沉穩,卻是顯得直率,善惡分明,喜憎師分得極清的。可自打知了自個貝勒爺的身份,卻是由不得自個不變。廉王府在朝中權勢極大,當家的王爺雖是親祖父,卻是個陰沉性子,便是自個親血脈也是處處算計著。禁不住,性子裡的剛直不覺便磨得圓滑起來。在廉王府,在京裡,要活著,活得舒坦,不得不圓滑。
心裡倒是常羨慕鳳卿,依舊師往日得性子,撒潑打諢,刁鑽任性,由著自個性子辦事,雖是不得寵,倒也活得自在。更因了如此,更是欲護了鳳卿,不忍了他也變作自個兒這般,每日裡算計著他人心思,那般活著,恁個心煩。
鳳卿這幾年益發嬌縱得性子,倒是他養起來得呢!
寒楚思量著,嘴邊泛了一抹寵溺的笑。正笑著,轎身忽得一震,落了地。隔了簾子,聽了畫官脆聲:「貝勒爺,鳳棲樓到了。」
斂了笑,整了衣冠,寒楚自個掀簾下了轎。抬首,入眼的是一座三層的四角高樓。廊簷鉤翹,碧瓦紅柱。鎦金的三個草書「鳳棲樓」龍飛鳳舞似地掛了頂樓。甫一入門,便有掌櫃的迎了上來,半跪了施了一禮:「貝勒爺吉祥。」
平常在外,也有人給他施跪禮。多是些官位較小或是無官有錢之人巴結著行了跪禮。這鳳棲樓掌櫃予他施跪禮倒是另有緣由。這鳳棲樓原本是城中一富豪產業,因了這名有些應了鳳卿之名,寒楚便托人買了。因而這處,實是寒楚名下的。只是不欲有人在祖父面起那嚼舌根,也免得祖父疑他培植自個權勢,便未曾張揚,這一處,只掌櫃曉得內情。
「免了。」擺手免了掌櫃禮儀,張眸四望,「人來了麼?」
早就和這掌櫃的提醒過了,幫他留意著,掌櫃點頭:「人來了,小的已領了在雅間裡候著。」
「嗯,辦得好!」寒楚領了畫官上了樓,一樓,二樓都是開間,三樓隔了七八處雅間,竹簾半掩,襯了綠油油的花花草草,山水潑墨,也顯了幾分幽雅。
剛在樓梯道上站穩當,便聽著一陣咳過一陣的聲,動靜忒大。寒楚順了聲,往裡邊最後一間走了去,挑了簾子,簾子裡的人齊刷刷地抬了眸子往這邊廂翹,倒是出乎寒楚意料,寬敞的雅間裡齊整地坐了十七八個人物,有老有小,有俊有丑,瞅這場面,一個班子的人大致上都齊了。坐在中間桌邊的老蒼頭一邊咳一邊想著起身行禮。
寒楚趕緊擺手:「免了罷,老人家身子骨禁不得折騰。」
「謝,謝……貝勒……爺,咳咳。羽兒……」老蒼頭扯了身邊低著頭予他順氣之人,「還不予爺……行,行禮。」
那人聽了,挺直了身,往寒楚瞧了過來。嘖,料不到這戲班子裡竟有這般的人物。虎背熊腰,劍眉朗目,器宇軒昂,雖然是一身短打皮襖,衣裳破舊,可依舊掩不住那容顏之間出眾的神采。如此人物,竟是戲園子裡出身?寒楚掩不住訝異。不期然地望見了那一雙黑白分明地眸子裡一抹掩不去的鄙夷。
鄙夷?
寒楚蹙了俊眉,不知為何,原本這人丰神俊秀的容易是不曾見過的,可這會子竟自心底深處浮了一份莫名的熟悉起來,似是多少年前,分明有一個人也曾似這般神情瞧著他?是多少久前?是甚麼人?尋遍了整個腦子,也尋不得這人半分容貌,應是不識得這人的。
「小民高羽叩見貝勒爺,貝勒爺吉祥!」那眼中的鄙夷仍在,只是修長的身子已是恭恭敬敬地低了下來。
有趣!
寒楚淺淺地笑了。這人有趣,衝著這人,買了這戲班子也是值。
「咳,咳!貝,貝勒爺,這,這是小犬,老朽的身子貝勒爺也瞧見了。我這班子往後便全托了小犬了。」喝了口茶,順了氣,那老蒼頭終於完整地順了一句。
「哦,起身吧!」摘了自個兒地瓜皮帽,在那老蒼頭對面坐了。小廝畫官乖巧地立在了寒楚身後。
「貝勒爺,上好地碧蘿春。」掌櫃的親自端了綠茶上來。
寒楚輕啜了一口,掌櫃的是個聰明人,點頭哈腰地道了聲「慢用」,便輕手輕腳地退了出雅間。寒楚也不起話頭,一雙俊俏眸子只是打量著這十幾號人物。那幾個長得俊的,年歲看去也不小,入了王府能忍著。
端了青瓷茶碗,開了半邊蓋,抹了茶沫,有啜了一口茶,放了茶碗在桌上,寒楚笑問了那老蒼頭,眸子卻是望了那喚作高羽的俊朗人物:「老人家對於我前三日的提議,作了決定麼?」
老蒼頭為難地望了四下一眼,然後揪然地別過了頭。倒是那高羽不緊不慢地鬆了一雙拳,端了茶水,緩緩地開了寒楚面前地蓋兒,往裡注了茶水,俊朗的唇邊泛了一抹諂媚的笑:「貝勒爺,咱們合計過了,您開得條件挺合適。咱們同意。」
寒楚淡淡地揚了揚眉角,舉了茶碗,再飲了半口,然後取了帽起身便走。小廝畫官侍侯著挑了簾子,寒楚半弓了身子待出門,忽得轉回頭,衝著裡邊那一群人,笑道:「趕緊打點呀,近幾日王府裡辦事,正好趕個熱鬧場景。」
「是。」高羽回了,送了寒楚出門,瞅著那背影半晌,眸子裡神情複雜。〖秋〗

30
「海天悠閒冰蟾何處湧,看玉杵秋空,憑誰竊藥把嫦娥奉,甚西風吹夢無宗,人去難逢,須不是神跳鬼弄,在眉峰,心坎裡別是一般疼痛……」
悲涼的曲調,悠悠柔柔地傳了開來,便使聽得入耳之人心頭酸楚,難受至極,便是連坐於書房之內的寒楚也聽得心下煩躁莫名。寒楚「啪」的一聲合了手中的書卷子,有些浮躁地沖了那聲響來處吼了一聲道:「甚麼曲兒,莫要唱了!」
那聲忽地一斷,沒了後續。半晌,方有一個唇紅齒白的標緻少年郎帶了一臉疑惑神情,挑了垂掛在門上的竹絲簾子,遲疑地道:「寒楚,可是吵著你了麼?」
煩心地揉了揉有些倦的眉頭,寒楚幽幽輕歎:「好端端青天白日的,你悲悲切切地在府裡頭咿咿呀呀,唱些個悲調調,,存心不讓人安生麼!」
那標緻少年郎正是被寒楚困了好幾日的鳳卿,只見他撅了一張紅艷艷的唇兒,半是撒嬌半是埋怨地嘟囔道:「這府裡頭著實悶得慌麼!再瞧我被困在府裡,出不得,玩不得,還不許我唱幾段子解解悶麼?寒楚,你也忒霸道了些罷!便是連杜麗娘也好過我這勞什子的貝勒爺呢!」
「杜麗娘?甚麼人來著?」早就慣了鳳卿那有些撒潑的耍賴模樣,寒楚只當是一隻聒噪的雀子在耳邊嘰喳,左耳進了右耳便出,只是關這杜麗娘甚麼事?
卻見了鳳卿瞠了一雙烏溜溜的杏眸,一根白生生的春蔥指兒驚指了寒楚,疑道:「你,你竟是連杜麗娘也不曉得。那可真真是……你真個不曉得湯顯祖的<牡丹亭>麼,那可真個是一折驚天動地的戲文哪。我適才所唱的便是其中最悲涼的一出<離魂>中的段子……呀呀,寒楚,你不曾看戲也就罷了,可總也看些個趣章奇文罷!竟是連杜麗娘也不曉得!」
瞧了鳳卿驚驚乍乍的模樣,寒楚俊俏的眉揚了揚:「我鎮日裡忙著收拾你闖得禍,有什麼閒情去瞧你說得甚麼亭,甚麼魂。你呀,惹是不往外跑,我倒是可以安安生生地瞧瞧。」
鳳卿微窘了一張俊俏面容,料不到這番場景寒楚還不忘暗裡損他淘氣,訕訕地自他自個的書櫃子裡翻了一卷手抄本出來,遞了予寒楚,不樂道:「偌,這個可是我自個抄的,你拿去瞧罷!」
「嘖,平日裡跟了先生學字,倒是沒見你這般用心過!」寒楚接了那卷冊子,一眼便瞧見了素絹封皮上三個端端正正清秀的小篆「牡丹亭」三字,一瞧便曉得是鳳卿的字跡。只是卻有些訝異,平素裡鳳卿可是厭極了寫字,再翻了裡面,工工整整,一點錯處也不曾見,想來是花了不少心思,禁不住便打趣了鳳卿。
鳳卿懊惱:「那些個之乎者也,聽著便乏,哪裡還想去寫。悶得緊。」
寒楚微怔,鳳卿這野性子,不知是遺了誰的,可是他那早逝的阿瑪額娘卻是無法自地府裡奔了出來回予他的,淡笑地將手上的卷子輕放了案上,柔聲道:「府裡頭真個讓你覺得這般悶麼?」
鳳卿遲疑了片刻,緩緩地點了點頭。
寒楚輕歎,鳳卿許是和這阿濟格府犯沖罷!阿濟格這個榮顯的姓氏,卻不如外人思想地那般值得榮耀。對鳳卿而言,這姓氏便如座山般,沉得慌罷。
一抬眼,不由地吃了一嚇。鳳卿那精緻的眉眼,皺了,瞅著他,一雙玉掌兀自在他面前晃個不停,不覺好笑:「你這是作甚麼?」
「寒楚?」鳳卿銀白的小齒輕咬了紅艷的唇,「你不妨事罷?身子可是有些不適?我這幾日裡老覺著你心不在焉的,怎麼著,是你那個美艷的鬼姐姐扔了你一個,投生去了麼?」
低垂了眼瞼,鳳卿半打趣的話尾卻是令他更生煩悶。鳳卿曉得他身邊有一個精魂常伴著他的,初時還是驚怕得緊,時日久了,見也無甚麼異樣,便也放開了膽子了,時不時還拿了那飄渺的一縷精魂打趣了他。
瞧了寒楚一臉寂寥,鳳卿禁不住吐了吐粉色的丁香小舌,該不會真個被他說中了罷?覺得自個兒好像捅了不該捅的那一處,鳳卿趕忙趁寒楚愣神的當兒,溜了出去,他呀,最不會安撫人了,還是莫在寒楚傷心的這會子再讓他煩心罷,他還真是寒楚的好兄弟不是?
幽幽地,一間書齋,只留了一室的書香。隱隱又聞得香爐裡燃得一縷輕幽檀香。
「阿暖,你可在麼?」寒楚只是低了眸子,望著書案上那一卷手抄的《牡丹亭》,低語之聲飄揚在書齋之中。
似是回應一般,一聲幽歎響起,散落整個書齋。寒楚猛地一震,抬了眸望著自個身前。卻見檀木雕成的書案另一側,一襲白衣,烏髮及腰的一個絕世人兒,一張傾國容顏,一雙深幽的水眸兒,靜靜地,立了。那場景,便猶如一幅畫兒一般,讓寒楚便瞧得癡了。
「阿暖在。」一雙點漆的黑瞳,滿是幽怨地瞧著寒楚。
寒楚瞧得心慌,不由自主地避了開來,慌聲道:「你怎地了?可是有甚麼事兒不開心來著?」
阿暖伸了瑩白的掌,輕撫了寒楚俊俏的面容。雖是未有實質碰觸,寒楚卻仍是覺得頰上一陣冰涼,煩躁的心緒也忽地定了下來,耳邊又是聽得一聲輕歎:「楚哥哥不開心,阿暖便不開心。」
寒楚身子一戰,阿暖竟是曉得他此刻心境,不由苦笑低語:「阿暖,我真個不願代了那人逼了孟家。先生,師娘在我讀書之時,真個待我好。小雲兒又是乖巧聽話的娃兒。叫我如何忍心?幫不得也就罷了,可明兒個竟是叫我作了那禽獸也不如的事兒。我,我,我實不願意……可,可是鳳卿,鳳卿——」
喊了兩聲鳳卿,寒楚終是再也無法出聲,他性子本是剛直,終是狠不得心作那傷天害理的事兒。可這時日一日一日地逼近,他卻尋不得一個兩全其美的計策保全了雙方,實在苦悶。鳳卿又是個野性子,訴不得苦,阿暖那縷魂魄,他疼惜還來不及,怎捨得阿暖因了他而憂愁,可是,終是被阿暖這精靈的魂兒曉得了心思,也是,怎能瞞了那一縷無處不在的精魂呢?
阿暖實是恨不得自個兒此時有個實體,攬了那人入懷中,讓這冤家在他懷裡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也好過這般情景,想來著實無奈。尋了數千年,終是尋著了,也伴著,卻為何更覺痛楚?撫不得,觸不得,時時提醒了自個兒是縷無形之魂。
「阿暖,莫要心煩了,你這模樣,我真個是不願瞧著。」寒楚伸指,欲撫那絕艷面龐,一隻手指,忽地伸了個空,心下又是幾分惆悵。強笑道,「所謂水來土掩,兵來將擋,這一路子順去,許是會柳暗花明也不定,你莫煩了。」
阿暖悵然,啟唇欲回,卻忽悠聽得一陣足音傳來,不由地望了門邊去。卻見一個小廝急急地行了來。在門前立定。
寒楚也瞧見,皺了眉道:「書官,甚麼事兒這般急來著?」
「貝勒爺,適才二貝勒不曉得怎地了,跑出院,往後園子裡去了。」那小廝嚅囁著唇,回了。
後園子?
寒楚一愣,急急地起身,這鳳卿,可真個是他冤家,命裡來磨他得!
可不要出事才好,他可記得今兒個,這阿濟格府的當家王爺,今兒個興致正好,在後園子裡擺了宴席,請了朝中權貴們來賞花呢,可不要衝撞起來才好。

寒楚心急火燎地往後園子趕了去,老遠便聽得一聲驚天動地似也的高喝,和著鏘鏗樂聲,顯得中氣十足,氣勢驚人,便聽得一陣叫好之聲,而後便是如雷的掌聲。
聽這喝彩之聲,顯是今兒個來客不少,寒楚的額上便禁不住掛了汗,鳳卿這混世的魔王可別在才好,免得到時候場面難收拾了。戰戰兢兢地緩緩過了後園門子,才一進,便拿眼溜了一圈園子裡,見不著那影兒,方才鬆了口氣。睨眸望了身側小廝書官,壓了嗓音道:「你往外邊門房去問一聲,可曾見過二貝勒。」
小廝低應了一聲,轉身便出了後園子。
寒楚不見了書官的影了,重又把眼往園子裡仔細瞧了幾遍,確實是不曾見鳳卿,才安生地看了其他事物。後園子裡新搭的戲台,是出自名家之手,雖是倉促搭就,卻也是精緻得緊,倒底是大戶人家,捨得花銀子往這裡邊投罷!
看了一會子,寒楚便把眼往台下望去。只見圍著戲檯子開了幾桌,俱是檀木的八仙圓桌,桌上瓜果糕點,一應俱全,圍著桌邊坐了一圈,老老少少,飲著茶,就著糕點,倒是一派樂融融的景象。寒楚卻是有些訝異,那些來客,他泰半識得,這些朝中權貴,最低的官階也有五品,俱是當家祖父的門生,今兒個不知怎得卻是湊得這般齊全。這般瞧來,祖父在朝中的權勢仍是不容小覷,否則,一個普通家宴,發的貼子,客卻來得這般齊全,若不是權勢仍在,這些趨炎附勢之人,又豈會賞面?
面無神情地將眸子轉了開來,卻堪堪與戲檯子上一雙清冷的眸子對個正著,那塗著一張花臉的面容,是瞧不出何許人也的,只是寒楚卻是一眼便識出了這人便是那日在「鳳棲樓」雅間裡見過一面的人物——高羽,因由是那眸中一閃而逝的鄙夷。
寒楚屏了息,望了高羽抬手揮劍,一幅霸氣模樣,適才他只顧著看了戲檯子,卻未曾留意這台上之人,如今看來,卻是有十分的功底。真個是瞧不出來,竟也是個會唱的,也算是頗有才情的。想來這在外闖蕩的無名班子,生計是頗難的,否則,一個班頭是決不計容許自個娃兒也學戲在戲檯子上粉墨了唱那人生悲喜?
瞧了一會,只聽得叫彩聲不斷,想必唱得不錯。寒楚向來不懂戲,瞧了一會,便轉身欲走,不欲打擾了園子裡的幾位。正自轉身,忽聽得幾聲咳,便接著甕聲甕氣的幾句話語:「寒楚哪,怎麼來了,也不給諸位長輩請個安哪?真個是失禮。」
寒楚聽得這話是祖父廉王爺講得,心裡不由「喀噔」一聲,轉身時,面上已經擺了恭敬神情,不緊不慢地穿過園子裡卵石鋪就的花徑,到了幾桌人面前,朗聲道:「侄兒寒楚向在場諸位叔伯們見禮了,諸位叔伯近來安好?」
「好,好!大貝勒客氣了。」那幾桌人物忙不疊的同聲回了,之後便聽得此起彼落的誇讚之詞。
寒楚是聽慣的,虛應了幾句,一雙眼瞧了坐於上位的老人家,卻見那眸半開半闔,一張枯瘦面容水波不驚,心中不由打鼓,不曉得祖父喚住了他,用意為何。那幾桌人物也是見慣了場面的,曉得見見使舵,瞧著這場面不大得勁,便紛紛住了口,重又將面轉向了戲檯子,端了茶水看戲。
「坐罷!」廉王爺指了身側一張空著的圓凳,一雙眸依舊未開。
「是。」寒楚坐定,眉攢得更緊,不知該如何應對,只得眼觀鼻,鼻觀心,以個不變應萬變。
「明兒個是什麼日子曉得罷?」不緊不慢的間裡,帶著幾分篤定。
寒楚心裡泛了苦笑,面上卻是未顯露,低聲道:「孫兒曉得。一應事體都打點妥了,只候著您了。」
那張臉上聽了寒楚話語,方顯了幾分滿意,一轉眼,瞧見了那明裡聽戲,暗裡卻將了一雙耳朵往自個這邊豎了的諸人,面上泛了幾分得意神色,清了嗓子,出聲道:「明兒個本王小登科,在場諸位同僚可願賞面來飲杯水酒?」
「這個自然,這個自然。王爺有請,下官等自當攜禮來賀。」那些人物自是不會放過此等巴結良機,紛紛回了。
寒楚心下卻是一驚,娶個男妾進門,竟是如此場面,這不是存心將那孟家之人往絕路上逼了麼?這在場的哪一個不是官場中的豪門?請了這些個人物見禮,孟家是休想逃脫明日噩夢了。寒楚怔忡,不由為那孟家娃兒感到心酸。
「寒楚,可還有事麼?」那廉王爺得意地掃了四下,滿面春風,見了孫兒出神,倒也不曾不悅,只是出聲問詢。
寒楚猛地一驚,回了神,低聲回道:「孫兒無事了,祖父便安生聽戲罷!孫兒告退。」
「嗯。」廉王爺揮了揮手,又閉目養神起來。
寒楚小心地退了開來,出了後園,卻見背上冰涼,伸手撫了,卻是一手冷汗,不覺苦笑,終還是不慣作惡罷。
立在門口,寒楚抬首望了朗朗青天,不由出神,這世道……
正自噓吁,卻聽得一聲怯怯地叫喚:「貝勒爺。」
寒楚聽得聲響,轉首望了,卻是他之前的小廝琴官,卻見他形容憔悴,顯是過得不甚好,雖是對於琴官下作行徑不甚歡喜,畢竟也是主僕一場,不由地往琴官行了去:「怎地了?怎地這般憔悴?可是王爺待你不好?」
「貝勒爺!」琴官見寒楚肯理他,竟是一個下跪,聲淚俱下,「貝勒爺,琴官曉得自個不好,只求貝勒爺在王爺面前美言幾句,將琴官討了回去,免掉琴官被贈之苦。琴官往後,定是好生侍候貝勒爺,不再生他心。貝勒爺,求您了。」
寒楚揚了揚眉,心下生疑:「究竟何事?」
琴官抬了一雙杏目,水光瀲灩,倒是顯得楚楚可憐,也是一個美人胚子:「貝勒爺不曉得麼?」
「曉得甚麼?」寒楚這些時日煩心的事兒多了,況琴官本就給了祖父的,他又怎會再去管他?
琴官見寒楚真個不知,更是抽噎了起來:「王爺昨兒個說要把琴官送了伍大人。」
「伍大人?」寒楚轉了轉心思,朝中姓伍之人不多,與祖父相熟的更是少之又少,「可是戶部侍郎伍廷光伍大人?」
「正是,貝勒爺,伍大人素來名聲不好,求你在王爺面前將琴官討了回去罷!」琴官已是急了,拼了命在地上磕了響頭,不一會子已是見了紅。
寒楚也曾聽聞,那戶部侍郎伍大人素來喜虐小童,那容顏嬌美的小官們,在他手上,俱是不長命的,這琴官若真個去了,怕也是凶多吉少。瞧了琴官驚懼模樣,寒楚心下感慨,即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呢?祖父向來性子難測,自個兒玩厭的孌童們,送了人是常見的,這琴官今日下場,是他自個兒討來的。至了今日,他真個是無法在祖父面前重討了回來的,一是因了眼前境況不同往日,明兒個那孟家娃兒便要進門,不曉得到時是何等場面,萬不可再生事。二是鳳卿性子難定,控制不得,祖父早就多有微辭,萬不能因了一個小廝而得罪了祖父。
衡量了事體輕重,寒楚無奈地搖了搖首,硬了心腸,轉身便走。行不得幾步,便聽得琴官聲聲啜泣,淒厲無比。萬般無奈,只化了一聲長歎,琴官,莫要怪我,說起來,我寒楚也只是比你多了個貝勒爺的稱號罷了……
寒楚苦笑行開,眼前又瞧見了書官:「怎地了,可曾問出二貝勒去了何處?」
書官驚惶地望著寒楚身後,寒楚曉得書官是瞧見了琴官,只當是沒見著,再次冷聲道:「書官!」
書官回神,低聲道:「門房裡說是未曾見二爺出去過!」
寒楚皺了眉,這鳳卿,又往哪處去了?心下不由煩燥,又聽得琴官哭聲,心火更甚,甩了袖,也不管鳳卿了,只管自個兒居處行了去。

寒楚一回了房,便關了門上榻歇息。大有不管外頭諸事的模樣,不一會子倒也是朦朦朧朧地入了眠。夢中,卻見琴官捧了盆,笑迎了上來:「爺,洗漱罷……」
一陣驚乍,寒楚驚醒,望了窗外,卻已是夜深,不知自個睡了幾何,忽聽得低低的泣音,鑽了入耳,寒楚猛地驚起,側耳聽得,卻似自院外傳來。下榻披了一件衫兒,往外尋了去,卻見院內女冬樹下,他的小廝們抱了痛哭。
「棋官,書官,畫官,在院裡哭成這般,成何體統!」寒楚惱小廝們擾了他睡夢,自是帶了幾分火氣。
小廝驚得分了開來,畫官一向侍候寒楚,膽子大些,低聲道:「貝勒爺,琴官他,他……他……於黃錯時分上吊了……」
寒楚一怔,只覺胸悶,半天說不得話。適才好端端還在的一個人,怎麼就去了?適才夢見琴官,可是來辭別的?
「貝勒爺,小的們與琴官自小一處長了,小的們也曉得琴官是咎由自取,怪不得貝勒爺,懇請貝勒爺在王爺面前說句好話,讓小的們葬了琴官罷!」畫官泣道。
寒楚胸悶,答不得,卻見了這幾個小廝齊跑了哀求,卻也是重情義的,寒楚低聲語道:「你去尋了管家,便說是我說的,待明日喜慶過後,便擇個日子厚葬罷!」
「謝貝勒爺,謝貝勒爺……」
寒楚轉身,不願見那幾個小廝感恩涕零的模樣,言完便自轉了身回房。闔了門,寒楚方泛了一聲幽歎,琴官琴官,你也算是聰明,這般死去,總比那般死法乾淨……
「楚哥哥……」柔軟語音,自身後響起。
寒楚回頭,卻見一抹麗影貼於身後,一張絕麗面上,顯了悲傷神情:「楚哥哥,你莫要自責,琴官之死與你不相干,是那王爺作得孽……」
寒楚苦笑,阿暖總是曉得他的心思,伸了手,欲撫那面龐,不意又是穿了個空,寒楚又是一聲長歎,轉身便回了內室,重又入眠。本以為不得好眠,卻怎知,沾了榻便入了夢。夢中,卻再無琴官……

三十一章為番外篇~~~
嫁衣 番外篇之一
「御醫何在!御醫何在!」
靖陽捧著懷中那一個染滿了血的纖弱身子,心急惶惑,生恐這氣息微弱的人兒,一個不慎便不見了。他自那阿暖一簪刺進了烈陽胸前,眼前滿是血色,只見了烈陽一張蒼白面容,早將個阿暖拋在了九霄雲外,只是急著將烈陽抱了回宮,尋了御醫醫治。
靖陽小心得將懷中的人兒放了在龍榻之上,卻是不見御醫進來,急站了起身,怒沖沖地出了寢宮宮門,扯了侍衛道:「快些將那些個混帳御醫押來,若是誤了延治,朕要滅爾等九族!」
侍衛白了面龐,急急地出外,去尋了御醫。一時之間,一個深宮便亂作了一團。
靖陽不管外邊如何亂,只是轉身又入了寢宮,立在榻前,對上了一雙烏黑眼瞳。
靖陽蹙了眉,握了烈陽一雙冰涼的柔荑,怒道:「你好端端的,替我擋甚麼?我是武將出身,這些許子傷,奈何不得我。可你這身子,向來是嬌慣的,一簪子下去,瞧你這模樣,可是嚇死我了!」
烈陽靜靜地望著了靖陽,柔聲道:「你,你,你這番,可是,咳咳,可是在為我焦心麼?我這可不是在夢中罷?」
靖陽只要是想了烈陽血淋淋的模樣,心頭便覺得如刀割般疼痛,心頭隱隱有些明白自個的情思。聽了烈陽這般話語,心頭更覺惱怒,欲怒斥了,卻又有些不捨,只得壓低了音,恐驚了那氣息奄奄的一個人兒:「身子這般模樣了,還逞甚麼強,莫要開口說話,也莫睡了,御醫一會子便來了。」
烈陽蒼白的唇邊泛起一抹淺笑,那張面龐便美得猶如一朵雪白的牡丹花兒,讓人覺得潔白可愛,美麗至極。烈陽自語道:「瞧起來,我真個是在作夢,靖陽向來與我不和,厭煩予我,又怎會這般溫柔待我,便是作夢,能瞧見靖陽如此模樣,我死了也是心甘的。」
靖陽聽了,卻是更為煩悶,自個兒之前,與烈陽真果個是水火不容麼?又只為了一個阿暖,便自他手上奪了江山,也不怪烈陽不信。可是,這會子,他真個是為了烈陽心疼,只是想那張蒼白面容顯了嬌艷神情,又如往昔一般,喝斥於他,抑或是與他共話這世間奇聞趣事,總好過這般羸弱模樣。若是烈陽能好起來,便是重又將這江山還了烈陽也好。可憐一個大好江山,在這兄弟二人之間,卻是一個球一般拋來拋去,若是這王朝的開國帝王地下有知,也要生生地被氣活過來……
「靖,我冷……」烈陽許是失血多了,身上只是覺得寒意一陣賽過一陣,哆嗦著低語,情不自禁地將了一個身子往靖陽偎了過去。
靖陽瞧見烈陽一襲雪白的衫子,已被胸口的傷染成了艷紅顏色,又見那簪子已是整個沒進了烈陽胸前,可見阿暖這一刺是如何狠心,心下已是不曾為阿暖這般狠心而心痛,只是為了烈陽這般受苦感到憂心,恨不得這一刺是刺在自個兒身上,也好免了烈陽這般難受。聽得烈陽道冷,靖陽忙不迭地上了榻,小心將烈陽的一個身子抱了在懷,這一抱,卻生出幾分異樣,這個身子,卻是似曾相識的……
「冷……冷……」烈陽的一個身子蜷得緊緊的,一張面色更見了蒼白,瞧去竟似有些透明,顯是有些不成了。
靖陽緊緊地攬住了烈陽,又自榻上扯了錦被,一張臉磨蹭著烈陽冰涼的面龐,喃喃慌道:「不妨的,不妨的,我抱著你,有我在,你不冷,你瞧,我給你蓋著被了……御醫,該死,怎麼還不曾過來,我要砍了這些個渾帳!」
「咳咳……」烈陽吃力地伸了臂,將一個身子縮在靖陽懷中,吃力道,「這個夢可真個似真的,靖,靖,你竟離我這般近……咳……靖,你這般抱著我,便似那一夜一般,將我摟得緊緊的……又疼,又暖……靖,再抱緊些我……」
「那一夜……」靖陽神色劇變,他是個聰明人物,自然明白烈陽說得是甚麼。那一夜,自然是那自認佔了阿暖身子的一夜。只是,叫他如何相信,那一夜的纏綿,竟是這那時尚高高在上的驕傲人兒,那一個天下的帝王,有些猶疑地低首附於烈陽耳邊,低聲問道,「那一夜,可是在王府的那一夜?」
烈陽顯是有些神志迷亂了,一雙黑溜溜的水瞳迷離地望著攬了自個的那張俊俏面龐,柔美的容顏上泛了一抹嬌憨神情:「你…你…明明曉得的……你曉得你那時有…咳…有多孟浪…弄得我…又痛又難受……我戀你這些許年…俱是我單思了你,只有那一夜,你也是回應了我的……可,可,你真個弄得我好痛……痛……」
那一夜竟不是阿暖!
靖陽只覺神智混亂至極,烈陽,烈陽戀他多年了?他怎地一點也瞧不出?這一個人,竟是將自個心思隱得這般透徹,讓人覺不出絲豪跡象。說出來便成了呀,說出來便成了呀!靖陽下意識得將那懷中的人兒攬得更緊,烈陽,你說出來便成了呀……
「啊……痛……」胸前的傷口許是被壓到了,烈陽精緻的五官便凝作了一團,一雙眸兒中泛了淚光,「你…你總是弄得我疼……拿個阿暖來氣我……為個阿暖奪我的皇位……為個阿暖傷我們兄弟情份……阿暖,阿暖,你卻為何不曾瞧我一眼?……咳咳,你可曉得我有多苦……痛……好痛……冷,好冷……」
靖陽心酸,他實在是個粗心的人物啊,他怎地這般愚笨,竟是瞧不出烈陽的心思。他早該曉得的,他與烈陽是這一路上相依相伴活得過來的同胞兄弟,他與烈陽比哪一個人都親近啊。他許是早就戀上了烈陽也不定。如今想來,他對阿暖的心思,不過是仰慕了那絕色姿容罷。而後的狂戀,更許是因了烈陽將阿暖搶了入宮,他這些年來的忌恨,或許是忌恨了烈陽對阿暖那般重視罷!
「不痛,不痛,御醫一會子便到了!」靖陽緊緊地將懷中人兒抱住,只覺得那一個人兒益發冰涼,心下不由又痛又急,這御醫怎得還不到?「不冷,不冷,有我抱著你……」
烈陽只當是在夢中與靖陽相會,斷斷續續地將自個心思一古腦兒傾了出來,見了靖陽疼惜神情,大覺安心,更是被那身上一股子冰涼往暗里拉了去。滿眼昏黑之中,只依稀辯得靖陽憐愛,心道,雖是作夢,也是值得。
靖陽見烈陽閉了眸子,急急地搖了烈陽身子,卻是不見那雙眸重張了,顫著手兒探了烈陽鼻息,鼻息雖是尚存,卻是猶若游絲,若有若無,心中驚怕,禁不住將唇在那嬌面上狂落了:「烈,烈,莫要睡,莫要睡……」
強硬地撬開了烈陽緊閉的雙唇,奪了那柔軟的香舌兒,兀自孟浪:「不准,不准睡!我以王朝大功帝之名命你,不准在朕面前睡去……烈……烈,靖求你了……」

呂玲領了御醫進入寢宮時,只見了靖陽抱了一身血紅的烈陽狂親,滿面淚痕,又見靖陽懷中的人兒雙眸緊閉,面色蒼白,毫無生氣,心下又驚又怕,急急地喝了侍衛將靖陽自烈陽身上扯了下來,再命御醫診斷。
「玲瓏,朕不准烈陽死了!」靖陽緊緊地抱住了呂玲纖瘦的身子,滿臉痛楚,「我現如今才曉得了,我不曾喜歡過阿暖,我喜得只是烈陽。」
呂玲冷冷地低了眸子,望著半跪於身前的靖陽,纖細的玉指輕輕地拭了那俊俏面上的淚痕,語音之間不帶絲豪情誼:「瞧你這模樣,成何體統,王朝的面子都丟盡了。」
靖陽知曉呂玲恨他至深,此時卻只有呂玲一個親人可以倚靠,他幼時素得呂玲寵愛,落得今日此等情境,也是他自個尋來的,怨不得他人。可是,心下終是悲愴,言語之間不由得已是帶了哭音:「玲瓏,靖陽曉得自個錯了,你幫幫靖,你打小便寵靖的,你幫幫靖,留了烈陽在靖身邊,玲瓏,靖求你了!」
呂玲閉了閉眼,靖陽素來要強,此時這般哀泣,讓她聽了著實難受,可是,一轉眸瞧見那床榻上烈陽蒼白面龐,又憶起城牆上那枉死的書生,又憶了阿暖被生生得逼至流落他處,她此時尚不曉得阿暖也是香消玉殞了,否則更是恨了靖陽,便狠了心,推開了靖陽,冷聲道:「一句知錯,你便能改了眼前境地麼!靖陽啊靖陽,你真個是糊塗,你說,你未曾喜歡過阿暖,那麼,阿暖被你逼得與心上人兒兩相分離,烈陽落得這般情境,不是活生生一個笑話麼?你素來受寵,人說你聰明。我卻道你連個傻子也不如。烈陽烈陽,你也是傻呵,竟是戀了這等人物。」
靖陽也不反駁,他復又上前,攬住了呂玲雙腿,哭道:「玲瓏,靖真個曉得錯了,你救救烈,莫要讓他離了我……玲瓏……」
呂玲推不開,心頭火起,一雙玉掌便左右開弓,往靖陽面上甩去,靖陽也是不躲,任呂玲打,直打得呂玲氣喘不已,兩手生疼。呂玲看著靖陽腫得墳般的面龐,心頭酸楚,禁不住淚如雨下,恨道:「早知如此,當初何不珍愛?烈陽生死懸於一線,你方省悟,結局如何,我等也只能看天意如何……靖陽靖陽,我該拿你怎生是好!」
言罷,呂玲攬了靖陽頭顱,禁不住痛哭起來,靖陽也是淚流不止。
此時,御醫戰戰兢兢地出來,滿臉驚惶地望了這抱作一團的二人,囁囁道:「皇,皇上,王妃……功德王已是不治了……」
呂玲靖陽二人聽了這話,不啻如五雷轟頂,靖陽更是怒得暴跳而起,高喝道:「你這庸醫!來人,將此等庸醫拖出去斬了!」
那御醫軟作一團,這邊廂侍衛入內拖了出去。呂玲已是坐在烈陽榻邊,哭個不已。淚眼朦朧間,只瞧見一張蒼白如雪的面龐美麗得緊,即便是有些血痕沾了,也不礙那俏艷顏色,她的烈陽,本就是美人一個,靖陽啊靖陽,你為何是不曾瞧見!不曾憐惜?
正自傷痛,忽被一陣大力拉扯離了榻邊,跌坐於地上,卻見靖陽冷著面龐,滿臉陰鬱。
「你欲作甚?」呂玲驚詫,卻見靖陽扯了榻上烈陽衣襟,露了一個瑩白身子。烈陽傷口適才已被御醫包紮了,瞧著份外刺目,「你,你,你……」
呂玲你了半日,卻是說不下去了,只見靖陽欺上了烈陽羸弱的身子,分了那一雙修長玉腿,整個人發狠似地欺了進去,一雙眸中顯了絕望神情:「不許你離開我……不許,你說我那一夜讓你又痛又暖……烈,我便要你再痛些,再暖些……烈……烈……」
那一張床榻,被靖陽搖得嘰嘰直響,烈陽一個軟軟的身子也猶如處於驚濤駭浪之中,一忽兒上,一忽兒下,與那床榻不斷撞出砰砰之聲。
呂玲瞧著,瞧著,淚便下來了。拚命上前,欲扯了靖陽,可靖陽發了狠性子,不斷未曾被拉離,呂玲反倒是被靖陽大力推倒在地,額頭撞著了宮中廊柱,眼前便是一片血光……昏迷之前,只聽得靖陽痛苦的高吼之聲……
「啊啊啊……」

史有記載,大功帝初年,前功德帝因病退位,於大功帝初年,遇刺而亡。而功德帝究竟為何而亡,野史多有猜測,一說因功德帝引了大功帝嫉恨,被大功帝毒害而亡,一說功德帝實是未曾亡故,實是與其愛妃幾人隱於山林,還有一說……

檀香飄渺,青燈古佛之間,佛咒喃喃。
一緇衣披髮女子跪於古佛之下,口中唸唸有辭。女子身後的軟榻上一白衣之人斜身而臥,隱約辯得美貌顏色。
良久,緇衣女子起身,側行了幾步開了兩扇雕花木窗,讓幾許溫潤日光透了入內,緇衣女子默立了良久,方才轉身望了那榻上白衣之人:「烈,你真個要委屈了自個?」
那榻上的人兒緩緩地起身,籍著溫潤日光,便瞧清了那人是個美貌絕頂的女子,卻見那女子淡掃黛眉,輕敷薄粉,淺染了胭脂,一襲白衣,妝點得清麗無比,一雙美麗鳳目流轉之間,又隱露出幾分尊貴霸氣,益發襯得那美色無人能及。好一個美人兒。
那女子低聲道:「為了靖,作女子裝扮又有何委屈?我這一生,終是與他一起了,玲瓏,你竟是不替烈開心麼?」
那語音低柔,卻不似女子嬌脆宛轉。
緇衣女子回道:「你若不覺得委屈,那便好了……烈,大婚之日定在何時?聽人言道,就在這幾日罷?你身子骨弱,切莫要勞累了。待會子,我還要去尋了靖陽,新婚之夜莫要太過孟浪才是……」
「玲瓏!」那絕色人兒羞紅了一張面龐,又添了幾分艷色。
緇衣女子回首,眼中有幾分疼惜:「你大婚之日,我怕是不能參於了,我欲遊遍天下古剎,禮佛修行。我在此有幾句話贈予烈。」
絕色人兒斂了嬌羞,面上顯了幾分哀傷:「玲瓏請講。」
「靖陽殺孽太重,你伴他身側,許會遭池魚之殃,望你小心。」玲瓏低首輕語,「我還要做些功課,你便先回宮罷。」
絕色人兒斂眸,戀戀地望了那緇衣女子一眼,便起身離了這檀香盈溢的佛堂。
出了佛堂,絕色人兒小心地望了四周,一雙眸兒在望著廊柱之時顯了驚喜神色,廊柱之側,盈盈立了一襲魅影:「阿暖,阿暖……你候了多時麼?」
那魅影轉了身來,一張絕美姿態容與那絕色人兒不相伯仲,一個是容谷幽蘭,一個是人間富貴牡丹花,哪一個都是絕頂美人:「阿暖不曾久候,適才去楚哥哥墳上去了一遭,我還要謝了陛下,予我厚葬了楚哥哥。」
絕色人兒淺笑了:「你信任予我,尋了我來,我自是要幫你……阿暖,我既將大婚了……我真個不信,我竟能與靖廝守一生了……」
阿暖低首,只是笑望了那絕色容顏。他雖恨靖陽,卻是真個喜歡烈陽的,烈陽開心,他也會開心,想他們幾人,糾糾纏纏,有兩個人守了一處,也總比得俱是分離了好些……

大功二年,大功帝娶絕色女子烈氏為妻,立為德後,此後年歲,並獨寵德後。一夜之間,三千佳麗失寵於皇恩,自是對此女妒恨不已。

大功三年,德後無故跌落後宮深湖,幸救治及時,不曾礙了性命。只此後,德後三千青絲俱白,更是神魂出竅,狀若癡傻。經查,前功德帝貴妃,現皇妃劉氏,嫉恨德後,下毒鳩害在先,推落湖中在後。大功帝賜死劉氏,並遣散宮中諸妃,專寵德後。後眾權臣因德後癡傻,上諫廢後,大功帝怒,鳩殺一十七臣,臣俱不敢言。
大功二十七年春,德後無疾而終,時年五十又三,逝時,仍容顏姝麗,堪稱天下絕色。大功帝悲痛欲絕,終日不眠不休,漸病重。時年秋,大功帝崩,時年四十又九。大功帝專寵德後,德後無所出。臣欲立先功德帝子繼位,意,其子狩獵,不慎落崖,亡。功德帝獨一子,子又無子,驃悍王朝無繼位者,於建國一百七十一年後亡。〖秋〗

第三十二章
拂曉時分,寒楚忽醒,瞪視床板片刻,便如往常一般,側首望了身側一張絕民容顏。阿阿暖自打與他相識,便喜與他同榻而眠。幼時還覺好玩,精魂竟是也需與常人一般日起夜眠的。只是,近來,卻頗覺煎熬,低首又望,卻見阿暖睡得正沉,一張面上現了甜蜜笑顏,是作了甚麼夢兒?那夢中可是有他?寒楚情不自由地舉手欲撫觸那張嬌顏,不意又是穿了個透。猛地一驚,寒楚急急地收了手,心頭泛了酸澀,又是忘了,阿暖即非人蠻非鬼,只是個無實體的一縷魂魄罷了。
搖首輕歎,寒楚苦笑一聲,思量起來,他與阿暖相識亦有四五春秋,自打初見,他已對阿暖鍾情,一顆心落在了這縷飄渺的魂魄之上,這許是應了阿暖時常言道之夙世情緣罷。他憐阿暖,惜阿暖,喜阿明,只是,這終究是一場空喜歡罷?照此般情境,他不知何日方能與阿暖廝守在一處?每日裡與阿暖近在咫尺,卻為何總似遙若遠隔九霄,阿暖,阿暖,為何上天即已將你帶至寒楚身畔,卻又不成全了你我?
正思想,忽見那縷嬌魂微,寒楚以為將醒,不由屏了息,不願驚了阿暖。卻見那魂兒只是嬌憨地伸了一隻藕似的玉手揉了口鼻,嬌聲咕弄了幾聲,復又沉沉睡去寒楚輕笑,不由瞧得癡了。阿暖,阿暖,叫我如何捨得你?只是,我又該如何自處?為何連擁你入懷也只是一份奢求,你分明便在寒面楚面前呵!
「貝勒爺,可醒了麼?」輕輕扣門之聲,傳入寒楚耳中,寒楚不由側耳細聽。一會兒,便聽得有人前去應門。
「噓,貝勒爺還睡著呢?這麼早何事來著?」是畫官的聲音,寒楚卻是有些奇怪,這應門的事兒原應是棋官份內的事才對。他素來喜靜,房裡只留了四個小廝,按著琴棋書畫,和著年歲起了名。一向來,琴官負責他起居,棋官做得是瑣碎雜事,書官管得是他書房裡的事務,畫官是伴著他出門在外照應著的。可自打前陣子,琴官被祖父寵幸了,一直未曾添補上,那棋官便做了琴官的事兒。後邊又因了鳳卿那混世的魔王,不放心鳳卿身邊那些個人,便又將穩重的書官派了過去跟著,只剩了畫官貼身跟著。不曉得今兒個夜裡棋官去了何處。轉念一想,想必是去陪了琴官罷,好歹也是一處長了的,情似兄弟的。琴官,琴官……想了那琴官,寒楚心頭也禁不住泛起幾分悲涼。
適時,門外的音立時壓低了,寒楚只模糊聽得王爺、孟家這兩個詞,心下已是有了幾分譜子。低首望阿明,見他仍是睡著,便小心地撩了床幃子,取了床畔案上的外衫披了,輕手輕足地出了內室。只見那門邊捧著燭台的畫官披著外衫正與站在門邊一身新衣衫的人說著話。
那二人瞧見了寒楚,趕忙行了禮。那門邊的人跪了,邊說道:「貝勒爺,驚了您了。貝勒爺吉祥。」
寒楚擺了擺手,將一指輕放了唇上,作了噤聲狀。那二人只覺奇怪,這院子裡人本少,況那二人又曉得棋官不在,先前只道寒楚還在睡夢,故而噤聲,此刻卻為何又要放低了聲響?他二人自是不曉得寒楚是怕驚了尚自好眠的阿暖罷了。
雖是驚異,那二人卻仍是依了寒楚言語,放低了聲響。那門邊的人輕聲道:「貝勒爺,可要梳了洗了?」
寒楚不接話,在廳裡的椅上坐定了,方才問道:「閔二,這麼早來我院裡作甚麼?」
「回貝勒爺,王爺今兒個高興,早起了。吩咐小的們早點予您打點了,去迎親來著。」那人是王府裡的內管事,平素裡管的是府內雜事,因著家裡是排了第二,又在王府裡位二管事,故而大伙俱是稱作了閔二,倒是無人曉得他真個姓名了。那閔二小心回著,眼裡還小心看著寒楚。
寒楚心裡頭明白,祖父是生怕節外生枝,出了岔子,才早早的欲迎了那孟家娃兒回來。真個是多此一舉,以祖父的性子,寒楚是曉得那孟家早就有人看著了,還能生甚麼事來著?心裡明白,話上也不戳穿了,側首吩咐:「畫官,予我梳洗罷。」
「莫了,貝勒爺,小的已經準備妥貼了。」言罷,那閔二輕擊掌兩聲,掌聲剛落,便有人捧了盆,衣裳,梳洗之物魚貫而入。寒楚這才瞧見門外倒是還有其他人來著的。
寒楚也不言語,兀自坐了。便有人洗了方巾予寒楚洗了臉面。待人退下了,寒楚方才起身解了外衫,畫官立時接過了。又有二人抬了一面一人高低的銅鏡進了廳裡。寒楚在那銅鏡前立定身形,便有人上來予他穿衣梳辮,不一會便打點妥當了。
寒楚瞧著那銅鏡中的人物,在眾人的侍弄下,穿戴一新,顯得鏡中人益發俊俏不凡,寒楚不由冷笑,今兒個,倒是作了一回子新郎倌了,可惜,倒是個代人作惡的假新郎。
一切弄罷,外邊已是亮了。寒楚轉身,卻見眾人已是讓了一條道予他,那閔二又自門邊往他行了禮,道:「貝勒爺,請了。」
寒楚抬足行去,正欲出門,忽地住了足,轉身往畫官言了:「我那屋子的床榻,無須整理了。你自回去睡罷。」
畫官應了,目送了寒楚與眾人出了院子,方才吹了燭火,攏了外衫,回了側屋。

寒楚一路行去,只見府裡俱是張燈結綵,像是個節慶的日子,快出府門,寒楚老遠便聽得了嗩吶陣陣,一團喜氣的聲響。
寒楚出了府門,卻見門外,迎親仗勢早已排了定。一匹駿馬被馬僮牽著,寒楚下了台級,身一的閔二趕了上來,牽了馬韁,那馬僮卻是跪了在地,作了個肉墊子。寒楚撩了外衫下擺,踩了馬僮,上了馬,在馬背上坐穩,正待揚韁前行,忽得抬了眼回望了廉王府,卻見屋宇重重映在了朝陽之中,今兒個的朝陽,紅似血般,連著整個王府也是染了血般,瞧起來甚是不吉。
笑卻泛上了嘴角,寒楚猛地大喝了一聲,雙腿夾了馬腹:「呀!」
胯下駿馬猛地撒腿前奔,驚得身後的迎親隊伍亂作了一團。閔二趕忙呼喝道:「還不跟了上去!」
迎親隊伍方似回了神,急急地跟了過去。那閔二瞧著跟上了,方才鬆了口氣,轉身抬首,也瞧見了籠在廉王府頂上的紅光,眼皮子猛地一陣跳,心下忽覺得一陣不詳。
恐不是吉兆呀……

阿暖隱約聽得鑼鼓陣陣,又回了鞭炮聲響,不由地張了眼,熟悉的湖藍帳子映入眼中,阿暖輕喊了一聲:「楚哥哥,好生吵人。」
耳邊卻是聽不得往常回應,阿暖不由側眸,身邊卻是空無一人,急起,一晃眼已是飄落了在地。卻見外邊透亮,瞧著這候,應已是午時,他竟是睡得這般沉,怪不得楚哥哥不在了。只是,怎地這院子裡不似往常熱鬧?瞧去空落落的,沒個影兒?更是聽不得人聲,沒有一絲人味兒。阿暖心下不由地驚怕起來,急道:「楚哥哥,楚哥哥!」
只是,卻是聽不得回聲。
阿暖素來粘寒楚,一時不見便覺得驚得慌,寒楚曉得他心思,往常出門,俱是告知了阿暖方才出門。這般靜謚無息,阿暖心下便胡亂思想了起來,楚哥哥,你不要阿暖了麼?這般想著,更是驚怕,他一縷魂兒於這世間無甚形體,唯一倚靠便只那楚哥哥,若是楚哥哥不要阿暖了,叫他怎生是好?
不,不,楚哥哥斷不會不要了他的,這一世之楚哥哥與前生不同,前生楚哥哥不要他,是因了不懂自個心思,以為不喜阿暖,方才捨得。而這一世,他是明白楚哥哥分明是喜歡他的,那望著他的一雙眸子,總是灼灼熱燙,瞧得他心慌,楚哥哥喜歡他的,他是決計不會瞧錯了的。
楚哥哥定是出門去了。
阿暖惴惴飄至院子,不意卻見了兩個小廝轉了在院中的女冬樹下,滿面淒涼地燒著紙錢。阿暖識得那兩人是楚哥哥身邊的小廝來著。心不由一定,小廝即在,楚哥哥是斷不會棄了他的。阿暖鬆了口氣,便不由得笑自個膽小,可也怨不得他呀,那個楚哥哥尋常出門子,總會予他說聲,免得他掛心,這會子忽得不見,他自是應疑心來著,可不曉得楚哥哥今兒個是去了何處,想必那兩個小廝應是曉得的。
正想著,忽聽了一聲抽泣:「棋哥哥,琴哥哥安置得如何了?」
「托貝勒爺的福,算是給了付上好的棺材。因了今兒個府裡辦事,不宜衝撞了,閔二爺已是叫了琴哥哥家裡人領了去了。閔二爺還給了幾十兩銀子,說是貝勒爺吩咐的。」回話務員是棋官,只見他一臉悵然,面上又有了幾分惱色,「落得這般下場,也是他自個尋的,若是安安生生地貝勒爺身邊,以他身份自是不愁吃穿,便是府裡管事的也須賣瘡幾分面子。如今倒好,搭上了命不說,便是咱們兄弟幾個,也讓人瞧輕賤了。仗著自個貌美,便想著攀高枝,也不想著,這世間有幾個是對小官真心真意的?更別提咱們王爺了,那可是出了名的狠角兒。你說,他這人怎生這般愚笨?」
畫官聽棋官忿忿斥責,更是傷心,不由哭道:「你還說這些甚麼?琴哥哥已去了。我們幾個打小便被賣了府裡,做得是侍候人的話,雖說貝勒爺待咱們不薄,可終究也是奴才,琴哥哥想做主子,往高處去了,那還錯了不成?」
棋官聽了也是心酸陪著哭了幾回子,耳邊忽聽得炮仗聲響,趕緊抹了淚,輕聲道:「莫哭了,今兒個府裡辦事,衝撞了,難為的是咱們主子爺。」
畫官點頭,也用袖抹了淚,又踩滅了火盆,呆立了半晌,聽著外邊動靜,忽道:「是喜轎回府了罷?」
棋官側耳細聽,回道:「想必是。也不曉得是哪家姑娘,入了王府,可真個是——」
畫官悶聲截了:「不是姑娘,聽說是城西學堂裡孟先生的獨子。」
棋官驚詫:「咦,是貝勒爺曾讀書的那個城西學堂麼?」
畫官點首,低聲道:「正是當年你跟著貝勒爺一道去的那個城西學堂來著。前幾日我聽王爺身邊的鵲兒姐姐講還不信來產豐,可後來,咱貝勒爺去『雲想坊』訂衣裳的時候,有個婆子攔了咱貝勒爺,口口聲聲求貝勒爺救他們孟家,我才真個信了。」
「呀!可真個作孽了,那孟先生可就這一根苗子,給咱們王爺——」棋官忽住了口,驚惶地望了院子入口。
畫官回首,不由驚了一身汗,只見一個標緻少年郎一臉納悶地領了書官進來,嘴裡嚷嚷著:「棋官,什麼東西給咱們王爺來著?」
棋官與畫官噎了一口,拿眼望了那標緻少年身後的書官,見書官擺手,便低首道:「回二貝勒,大貝勒前幾日尋了一株絕品蘭苗,給了咱王爺呢。」
生生地將謊扯了,棋官心下有些忐忑,不知這標緻少年信是不信。
那標緻少年正是鳳卿,聽了此言,不由啐道:「真個不曉得寒楚是怎生回子,盡巴結著那老頭兒,絕品蘭苗,給那人,真是糟蹋了。」
另幾人卻是鬆了心神,曉得這二爺是信了。只是心裡卻是附合了鳳卿,自心底罵了不知多少回那王爺,真個是糟蹋了一個清白人家的子弟。
鳳卿罵了幾回,忽省起了甚麼,問道:「寒楚去了何處呀?今兒個一早,府裡便吵得煩人。問了我身邊的人,都說不曉得。我尋思著寒楚定是知曉的,便帶了書官過來。怎地,他不定期在睡不成?這般吵,他還睡得著麼?」
棋官一驚,他瞧著鳳卿作勢欲往宅子裡走,一個箭步上前攔了,低聲道:「二貝勒爺,貝勒爺不在。今兒個一早便出府了。」
鳳卿度道:「寒楚向來不喜出門,怎得今兒個卻是改了性子一清早便出去了?府裡出甚麼事了?呀,對了,他定是曉得今兒個府裡有事,吵鬧得緊,故而一早便避了出去,啊呀呀,這個寒楚,也不帶我一道去。真個不是好兄弟。」
聽著這小爺在那邊自說自話,其他人不由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倒底是棋官聰明些,只見他上前行了禮,回道:「回二貝勒,不瞞您說,今兒個是王爺納妾,貝勒爺是代了王爺去迎新人了。這會子喜轎應是回府了。」
這是實話,只是未曾言明那新人是個清白人家的男娃兒。
「咦,為何要寒楚去代迎了?」鳳卿不解,「又不是寒楚納妾。」
棋官輕笑,心裡暗道這二貝勒真個天真浪漫得緊,甚麼事兒也不懂,這王爺讓貝勒爺迎親,還不是因了您麼?也不揭了,低聲回道:「王爺近幾日身子又有些不大爽利,故而貝勒爺低迎了去。」
鳳卿恨恨道:「這個老淫蟲,身子不爽,還欲小登科,罷了,書官,我們回院子裡去,聽我給你唱曲兒,可好?」
書官自是巴不得鳳卿安份些,趕緊點頭,跟了鳳卿轉回。棋官與畫官瞧著不見了影,雙雙鬆了口氣。
這邊廂,阿暖聽得寒楚下落,趕緊尋了去,一轉瞬便已到了廳前。卻見賓客滿堂圍了一雙新人。阿暖眼中卻只瞧見了寒楚,但見他一身簇新的褂子,溜黑的瓜皮帽子,粗黑的大辮,胸前別了一簇盆大的紅花兒,瞧著甚是俊俏,不知想起了甚麼,一張俏面兒,不由著漸紅了……


第三十三章
這邊廂,寒楚用紅綢牽了那孟家娃兒入了廳,廳堂裡早擁滿了賓客,正面上座上,祖父一身新衫端坐著,瞧起來是春風得意,滿意得色。
寒楚將手上紅綢交了給喜娘,那喜娘急急接過,又聽得廉王爺清咳了幾聲,起身,幾個大步子便走至喜娘身邊,自喜娘手上接過紅綢,那模樣分明健朗的很,一點也不似七旬左右的老人家。
寒楚輕哼了一聲,一雙眸子緊張地凝望了那紅綢另一端的新人兒。此番迎親,因是此前便有侍衛、喜娘打點了,強予那孟家娃兒換了喜衫,並由侍衛綁了手腳,塞了帕子,故而是十分順利地將孟家娃兒送了進花轎,倒是起程時被孟家二老耽擱了一會子。那孟家二老早已是憔悴不堪,孟先生早已是病奄奄的,還自強起了,攔了花轎,孟師母更是哭得撕心裂肺,讓人瞧著心酸。
心下雖是不忍,卻是不願誤了時辰,命了侍衛強拉了開來,自是避不了那二老眸中的憤恨之意。那兩雙眸子,怕是這一世也忘不得了。
寒楚心下唏噓,又忘了那抹纖盈身子。因著孟家娃兒披著蓋頭,這一路上均是未曾瞧見那孟家娃兒長甚麼模樣,只是瞧這身形,怕是個嬌弱的娃兒。猶記得這娃兒面貌動人,長成了應仍是未變,想必是出落成一個美人兒了,也怪不得有人覬覦了。可憐,可憐……
聽侍衛言道,這孟家娃兒也是幾次三番尋死覓活,可總是被救活來著,怎得不明白呢?即是廉王府瞧中的,這生死便由不得自個了。這孟熙雲仍是孟家二老的獨子,兩老又是老來得子,平素日猶如掌上明珠,含在嘴裡怕化,捧在掌上化掉了,疼惜至極。今兒個竟是要做了人的妾室給人作賤了,自是氣憤難當。只是二人又是作不得甚麼,眼巴巴瞧著自個辛苦養了十幾年的寶貝兒被強押了上花轎,那一刻只望是自身死了算了,可是寒楚又怎能容得他二老去了?
寒楚心中感慨,真個覺著自個也是個無情之人,那一刻,許是讓二老去了還乾淨些罷!
抬眼又是望著滿堂賓客堆了笑臉,巴結著祖父,忽覺著厭惡得緊,眼下這會子,迎親已畢,拜堂之事又無須他插手,寒楚轉身欲走,忽地瞧見了一抹纖影,飛紅了一張麗顏,又是羞,又是喜,還帶著幾分怯意地望著自個兒,不是阿暖,還有哪個?
寒楚對於阿暖出現自是不覺異外,只是為那張俏面的嫣紅頗覺不解。阿暖怎得了?阿暖瞧見寒楚望見他了,一張俏面益發紅了,慌亂地絞著自個兒一雙白生生的玉手。瞧得寒楚大為心疼,這般絞下去,這一雙玉手,怕是要斷了。寒楚抬足,欲行了過去,哪料得阿暖卻似受驚一般,轉瞬便不見了蹤影。寒楚微怔,心下有幾分不安,今兒個的阿暖,是怎地了?可是厭惡他?
心下益發覺著古怪,瞧著四下無人顧著自個,便撩了袍子往自個居處去了,他曉得阿暖定是去了他的居處。
行了不一會子,便入了自個院內,也不顧得畫官與棋官迎面行禮,急擺了手兒,匆匆入房。果見那纖影在床沿上坐了,只是裝扮卻是與適才不同,只見一身艷紅似血的嫁衣裳襯得那面容嬌顏無比,一頭烏絲盤作了旗人家裡婦人的髮髻,讓寒楚不由微怔,這分明是一個新嫁娘的妝扮麼!
只是,他從未見過阿暖這等妝扮,平素日,阿暖總是一身白衫,那頭及腰長髮也是隨意披了身後,顯得飄逸輕盈。而今,此等妝扮竟使得那面容顯了幾分人氣,美得令人屏息。
阿暖瞧寒楚怔忡模樣,不由地有些羞怯,低語道:「楚哥哥,怎麼,這般模樣,不好看麼?」
寒楚回神,聽得阿暖話中不安,急急地搖首應道:「不,不,不,美極了!」
聽得寒楚讚歎,阿暖卻是益發窘了,只是拿眼偷瞧了寒楚,忽地與寒楚的眸子對著,又羞得急轉了開來。寒楚瞧著阿暖妝扮,此時倒是曉得了阿暖這般羞窘是為了哪般了。即是明瞭,便亦覺得自個兒的面皮上亦泛了幾分火辣,料不得,今兒個倒是真個欲作了新郎倌了。
正欲開口說些甚麼,那一隻瑩白的手兒,已覆在了他的唇上,雖是無甚觸感,卻依稀有一分冰涼,寒楚閉唇望了那羞答答產在自個身前的新嫁娘,不由有些癡了,人生有此一遭,死也無憾了,可歡喜之們,又有幾分悲楚,他若是能抱會子阿暖,便是立刻死了也是甘願的,終究卻是抱不得。
「楚哥哥,我尋你這麼長久,今兒個,你可願娶了我?」阿暖一雙媚眼流波,又顯了幾分羞態,音裡聽著卻是有幾分驚惶,怕寒楚道了個不字。
寒楚自是甘願,拼著命點了頭,阿暖瞧了,心下歡喜,可又有幾分難過。歡喜的是,數千載相思,終在這一世得著正果,做了楚哥哥的新嫁娘;難過的是,此一番卻終究是鏡花水月,幻象一場,他終不過是一縷無體魂魄罷了。
瞧見阿暖底悲楚,寒楚自是曉得阿暖心思,也是為了哪般,強笑了低語:「只可惜,無法子三媒六聘了,將你明媒丁娶了進我阿濟格府中。」
阿暖也是明白寒楚心思,不由得強按了心中難過,輕笑嗔道:「我這家子,怕是早斷了香煙,便是有一脈承了,也不知在了何處,你又尋哪個三媒六聘去?若不然,我這會子便往地府裡瞧會子去,我家祖宗可還在,便尋個上來,叫你下聘可好?」
寒楚輕笑,正欲回,耳邊炮仗聲響忽如雷般響起,寒楚側耳,傾聽片刻,淺笑道:「吉時已到了,阿暖,我們二人也來拜堂罷。」
阿暖羞羞的點頭,兩人並行了來至院中,此時已近黃昏,日頭漸淡,只餘了一輪桔黃。這一日,不覺已是過了大半了。寒楚與阿暖立定,只聽得風中隱約傳來了喜官的聲兒,悠悠揚揚,聽起來甚是好聽。
「一拜天地。」
「跪!」
寒楚與阿暖應聲向了那黃日緩緩跪下。
「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
「起——」
「二拜高堂。」
寒楚與阿暖互望一眼,俱是往那聲響來處跪了,那一處,有個人雖是邪惡奸佞之輩,卻仍是在這世間唯一僅得之長輩,不拜他,又能拜哪個?
「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起——」
「夫妻交拜——」
寒楚與阿暖再次跪落在地,隨著那喜官一聲聲的高喊,慢慢地磕著頭。這一生,這一世,他二人皆不會忘了今日,他二人在此結了發,做了夫妻。
「禮成,送入洞房!」
這會子,寒楚與阿暖倒是不按著做了,並肩立瞭望天際那一輪黃日。
「楚哥哥,那——」阿暖輕兄弟了唇,不知該問不該問。
「甚麼?」寒楚聽不甚清楚,側首望了那絕艷身影,此時,阿暖已是回復了平常妝扮,一襲白衣如雪,烏髮披肩,清雅出塵。
阿暖與寒楚結了夫妻,心下歡喜,忽地憶及了今日同一刻結就姻緣的新人,心下又覺酸澀,不同人,不同命,他在這王府時日亦久,自是曉得這廉王爺是何等人物,凶狠殘暴,淫邪無恥,是個無惡不作的惡人,可總也恨不下心,因了那人是寒楚的血親。只是,又覺著那一個清白人家的子弟,這般被人糟蹋了,實在是捨不得,他此刻是巴望天下人都能如他與楚哥哥一般結就良緣,夫妻二人傾心相許。即是這般想念,阿暖便柔聲問道:「楚哥哥,你真個不能想個法子幫幫那甚麼孟……孟……」
寒楚已是曉得了阿暖欲說什麼了,他往新房那處望了,輕輕地搖首,良久方沉聲長歎了,低語道:「若是能幫,我又如何能將他迎了進府?我在這府中,也不過是一個徒有虛名的貝勒罷了。 這府中,當家的還是祖父,我只指望那孟家的小雲兒莫要受太多苦楚罷。」
阿暖斂眸,眼眶已是濕了,這世間,如何變得這般不公?想他那世,雖也有強權之人,便如靖陽、烈陽,那二人都是天之驕子,權勢之人。可是,即便是靖陽,雖也曾強搶了他,可靖陽卻終是明白之人,斷斷不會強佔了人清白的。
寒楚瞧見晶瑩淚滴,禁不住心疼,可又撫慰不得,萬般悵然,俱又化作了一聲幽歎,思及今日,他自個似是總在歎息,不由苦笑:「我這一日,已是吧了不下數十回了。阿暖,寒楚曉得你的心思,可是這造化是天定的,強求不得,那小雲兒的造化究竟是如何,你我怎能料得?他許是能渡了這一劫也不定。」
阿暖曉得寒楚此言是欲寬慰予他,抹了面上淚痕,以了篤定語音道:「不是興許,是定能,那小雲兒,定是能渡了此劫的。」
寒楚不曉得阿暖何來此等篤定言語,只是笑了,心裡邊卻尋思著該換了話兒,非是他涼薄,只是他覺這命數是天定,強求不得,便笑言道:「今兒個是你我好日子,俱言了他人,真個大煞風景。」
阿暖羞腩,轉身進了書齋。寒楚跟了進去,卻見書齋內阿暖捧了一管洞簫,坐在了他書案邊。寒楚曉得他與阿暖實不能有甚麼肌膚之親,阿暖此番舉動,便是意與他於書齋中相伴廝守一晚,度這洞房花燭之夜,心下不由地一熱。阿暖,你果真是個妙人兒,一顆心竟是玲瓏剔透的。
他久未聞阿暖吹簫,不覺間便癡了,月下,白衣勝雪的阿暖,發如墨,眉假柳,眼若秋水,鼻為玉砌,唇是櫻桃,更有雪肌玉膚,恍如仙子臨凡,便是那瑩白十指所握的一管洞簫也是人間絕無的仙品,晶瑩潤白,出未至極。阿暖,阿暖,你是真個與我有著夙世情緣麼?你這般的一個美人兒,竟戀著我這般一個人?我不是作夢罷!歡喜至極了,心下竟又浮了幾分疑慮,他前生與阿暖究竟是何等模樣?卻又為何阿暖化作了一縷精魂?楚哥哥,楚哥哥,阿暖,你聲聲喚得之「楚哥哥」真個是寒楚麼?明明是歡喜心境,寒楚卻不解為何自個兒心底卻是冰涼得緊?
阿暖一曲奏罷,卻見寒楚癡望了自個出神,禁不住又是一陣羞,一雙眸兒低斂了垂望了自個雙手,好羞人吶,楚哥哥這般瞧他,教他如何再奏曲呢?
「啊,怎地不奏了?」猛地驚醒,已是不聞仙樂飄飄入耳,寒楚不由驚異。
阿暖一雙水眸微斂,復又將洞簫覆於唇邊,心裡已是癡了。他已是無撼了,他如今雖仍是精魂一縷,無甚形體,人觸不得他,他觸不得人,便是手上這管洞簫也是虛幻之象,可他終究是伴了楚哥哥了。能如今夜這般,他吹簫予楚哥哥聽,而楚哥哥甚麼事兒也無須做,只望了他,已是夠了。
如此念想,心也癡了,唇上吹奏出得簫聲,更似塗了蜜般,甜美至極。聽得寒楚癡了,花兒癡了,草兒癡了,蟲兒癡了,鳥兒癡了,便是連月宮裡的嫦娥若是聽見了,定也會癡了——
只是,大凡美好事體,總是有大煞風景之事擾人,這不,院子外便急匆匆的行了一個五旬年紀的老者,發微白,面蠟黃,一雙濁目驚疑不定,一個佝僂身子漱漱發抖,一身衫子也濕了個透,分明是受驚不小的模樣。
卻見他急匆匆地推了院門,闖進了這方靜謚天地,口中還慌聲高叫道:「貝,貝勒爺,了,了不得了。了不得了。」
書齋之內,寒楚驚起,阿暖也被這突來之間驚得走了調,二人驚望了一眼,心下俱是泛了一抹古怪的不安,怎地了,出甚麼事了?
寒楚深吸了一口氣息,定了定受驚的心神,開了書齋,往院中瞧了,就著月光將那人瞧清楚了,卻是這王府裡的大管事,姓簡,平素是在王爺身邊打點一應事體的,是廉王爺的心腹,便是寒楚見了,也要尊上一聲:「簡爺。」
只是寒楚卻是頭一遭瞧見那簡大管事如此慌亂的模樣,估摸著是出大事了,心不由如十五個水桶打水一般,七上八下,出甚麼事了?
那簡大管事瞧見了寒楚,便如見了救星一般,急上前拉了寒楚便走,也容不得寒楚掙扎,口中還疊聲道:「了不得了,了不得了。」
寒楚急道:「簡爺,怎地了?何事如此慌亂?全沒了你平日鎮定?可,可是祖父他老人家——」
能令簡大管事如此慌神的,除了那王府裡的當家,這王府的主子,他的祖父廉王爺是別無他人了。只是,今兒個大喜的日子,會出甚麼事?
「王,王爺被刺了。」那簡大管事,頭也不回,急往新房奔了。
此言一出,寒楚不由大驚,哪個人有這般能耐,在這府中行刺?雖說今日辦事,賓客眾多,可防衛卻是不曾鬆懈的。不曉得那小雲兒可曾遭了池魚之殃?寒楚聽聞,心中憂心的倒是那無辜的孟家娃兒,強搶了入王府已是對不住孟家,若是枉送了性命,他真個是千古罪人了。這般一想,寒楚已是加緊了步子,不多時已是至了新房。還未進門,寒楚便覺古怪,新房之外一個侍耳也不曾見,怎地王爺被刺此等大事,竟不來護著?
不及細想,寒楚已是推了門入內,還未及細看,鼻間已是聞得刺鼻血腥味兒。只是,外間卻不似他所想般因打鬥而雜亂,轉入內間,寒楚不由為眼前所瞧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千想萬想,卻是未能料得竟是此等場面。
卻見那孟熙雲倒伏在地上,滿面是血,且額上還有一個杯盞大小的血口子往外滲著血,一張面龐上慘白的緊。果真個是個美人胚子,寒楚輕歎了一聲,只是可惜!寒楚急探了氣息,倒是還有氣,只是已是出多入少,顯是不大行了。正自驚著,帳子裡已是聽得呻吟陣陣,寒楚急撩了,不由又是一驚,那床上也是血跡斑斑,卻見廉王爺胯下血凝一片,寒楚低眸,瞧見了孟家娃兒手上的一把剪子,心下明白,那祖父分明是被孟熙雲傷了那處,怪不得簡大管事不敢聲張,慌成那樣。只是,不曉得,孟家娃兒如何能將這剪子帶了入府?又是如何掙了困綁傷了祖父?
雖是諸多不解,寒楚卻是冷靜了下來,沉聲道:「簡爺,快些去藥房裡取些止血收創的金創藥來,再順帶取些福幫膏來,那物什有止痛療效。取藥回來,你再將姨奶奶帶出去,尋大夫治了,就說是不慎撞了摔著了。」
那簡大管事自是唯唯諾諾地依了,不一會子便已是回來了。寒楚接過藥物,這邊廂料理,心下卻是冷笑,也是活該受這一剪子,琴官你在地下若有知,也該放寬心,笑了罷。
瞧著寒楚將王爺料理好了,那簡大管事方抱了孟家娃兒往外去了。寒楚侍候著祖父睡了,瞧了那蒼白驚懼模樣,冷笑了數聲,出了門。
方才出門,寒楚忽地大笑了三聲。
人道,這世間,天理昭彰,因果報應,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報應,報應!

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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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楚哥哥?」寒楚大笑之際,忽聽得一柔軟語音喚他,不由側首細望,這一望,便瞧見了一抹俏生生的麗影分花拂柳往他行來。
「阿暖,你怎地來了?」寒楚迎了上前,心下不願阿暖靠近那一處染了血污的新房。
阿暖輕垂了一雙美眸,低語道:「我在那邊子等得心焦,總覺著心緒不寧,似有甚麼事要發生一般,坐也坐不住,便過來瞧瞧,究竟是出了何事了?」
寒楚蹙眉,輕歎了一聲:「我倒是不曉得孟家娃兒竟是個烈性子,他,他竟是攜了利剪子,在洞房之中,將我祖父的命根子給絞了去。」
「啊呀呀!」阿暖聽聞不由驚叫一聲,一雙美目惴惴瞧了寒楚,「王,王爺不妨事麼?」
寒楚冷哼一聲:「倒也無甚,只是少了個害人的玩意。世間倒是要清淨安生許多,那些個清白人家的弟子,便不用驚怕了。只是有一樁,我倒是覺著那孟家娃兒若是能將祖父刺了,倒是更乾淨了。」
寒楚憤憤言了,不覺間漏了自個心思,他這幾年來,雖說是對這廉王爺,一脈相承的血親面上顯得恭敬,可是也總是不得已為之,順從是假,心底裡是早就恨上了,適才替祖父上藥療傷,他心裡真個是欲拿了剪子再往那胸上送一剪子,作個好人為這世上除卻一害,可是適才,那簡大管事一直在邊上瞧著,似是瞧透了他心思,他便不敢有甚麼動作了,他終是下不得手罷,說起來,他也只是一個迂腐文生,心思雖有,卻是不曾生了那個膽子的。
阿暖瞧了寒楚滿面陰狠,完全不似平日裡面文雅模樣,不由有些個受驚,一股子涼意侵了入心底,眼前之人好生陌生,那面容猙獰,真個是他的楚哥哥麼?
寒楚恨恨言罷,忽覺有些不妥,心下不由一驚,抬首瞧見阿暖,只見一雙晶亮水瞳猶疑地望了自個兒,有些驚,有些怕,還有些惶惑,心知阿暖被自個言語驚著了,寒楚不由苦笑,阿暖,你也會怕我麼?阿暖,這許才是我自個的真正性情,阿暖,你怕了?悔了?
這邊廂阿暖與寒楚一雙黑眸對個正著,心下不由一震,那雙黑瞳中一抹悲涼,一抹酸楚,一種憤恨,一種不甘,諸多情感交識了一處直往他心頭襲了來,禁不住,阿暖眼眶便一熱,淚已潸然而下,不不,眼前的人是他的楚哥哥,不管楚哥哥是甚麼性情,眼前之人,總是他的楚哥哥。心中如是念想,不由地帶淚綻了一抹笑顏,只要是楚哥哥,他便歡喜。
寒楚瞧了阿暖落淚,心下不由一痛,瞧起來,阿暖終是悔了,正自懊惱,忽又瞧見了那帶雨梨花泛了一朵絕艷笑顏,心口一窒,人便瞧得癡了,阿暖,阿暖,你怎生如此美麗?
「楚哥哥,不管你是怎生模樣,阿暖俱是歡喜予你,生時如此,死了也是如此,阿暖曉得,這千百年輪迴轉世,楚哥哥的性子定是與阿暖所曉得不一般了,只是,阿暖陪伴楚哥哥這幾年,也曉得楚哥哥您這一世,也是個好人…故而阿暖才會嫁了楚哥哥。楚哥哥,你忘了麼?適才,你與阿暖已是拜了堂,成了親的,阿暖這一縷魂已是跟定了楚哥哥的。楚哥哥,你莫怕阿暖生了悔意。阿暖是不悔的。」阿暖柔聲道出自個心思,他活著之時,未能得到楚子敏愛憐,而今雖是一縷魂,寒楚卻是將他看作珍寶,珍惜得緊,他一生所求,只求心上人能愛了予他,即是愛了,又怎能被世間諸事紛擾?眼前之人,即便是個十惡不赦,他也是不悔的。
寒楚,心頭巨動,好一個不悔,好一個阿暖,他適才怎生會起了疑心,疑阿暖生了悔意?他應是曉得阿暖一片癡心的。即是不信自個,也應信了自個前世與阿暖,阿暖即能數千載尋覓,足見那份愛戀之深。只是,思及此,心下卻是一陣酸澀,前世,自個究竟是何等模樣,能得阿暖如此愛戀?
阿暖不見寒楚回應,心下也不禁有些微酸,楚哥哥終是不信他,心下難過,卻不願顯了面上,讓楚哥哥瞧見了難受,轉眸低聲道:「楚哥哥,那小雲兒現下是如何了?他不妨事麼?」
寒楚回神,輕輕一歎:「我也不太曉得,適才我已讓簡大管事請了大夫診治了,至今尚未回我。只怕是不太好。我先前進了洞房,那小雲兒已是倒了地上失了知覺,額上又有一個杯盞大小的傷口,一直往外滲了血,瞧著面色蒼白,氣息奄奄,應是失血過多所致。我想那傷口多是與祖父纏鬥之時撞了哪處傷著的,便是好了,怕也是破了面相了。」
阿暖聽了不覺憂心,他總覺那孟家的小雲兒似是與他有些甚麼淵源,更何況,這小雲兒又是與他同日成了親的,不覺得,阿暖已是將那小雲兒視作了自個兒的親人。聽得受了傷,又是傷得不輕,自是著急,猶猶疑疑地一口貝齒緊咬了一張紅艷艷的唇兒,不曉得該不該向寒楚開口。
寒楚自打與阿暖相識,一顆心便掛了阿暖身上,每一刻裡都注意著阿暖的舉動,瞧阿暖這幅模樣,便曉得阿暖有事相求,便柔聲開口道:「阿暖,你欲說些甚麼?直說便是,我是哪個,是你的楚哥哥,你還有什麼好猶疑的?瞧你咬著唇兒,你是不痛麼?你不痛,可楚哥哥瞧著心痛,莫咬了。」
阿暖聽著不由紅了一給俏面,心下有些羞,前世的楚哥哥,一向木訥,不會說甚麼好話,可今世這個楚哥哥,嘴兒卻是有些甜,也不曉得他是有意或是無意,時不時總會說些讓他羞煞的話兒。他成了精魂數千年,總是不曾面紅,可這幾年,卻是紅了無數次,原來,精魂終是與鬼不同,血氣還是有些的。
心下雖羞,可更多的卻是甜蜜,微低了雙眸,阿暖輕語:「楚哥哥,我欲去瞧瞧小雲兒,可好?」
寒楚側眸微思,眼下這孟家小雲兒刺了祖父之事,並未曾傳開,小雲兒終究是算明媒正娶了進門的,該稱一聲「姨奶奶」,也該是去瞧瞧。這王爺裡的人,辦事素來拖沓,也不曉得簡大管事究竟有無請了大夫診治,照簡大管事對祖父的忠心,定是恨上了小雲兒,將小雲兒扔了一處,任其自生自滅,也是或有的,思及此,寒楚心下微凌,若是孟家的小雲兒在王府送了性命,他便真得算得上惡人一個了:「嗯,你隨我來罷,我帶你去瞧小雲兒。他應是被帶了往東院的落柳居,那是府裡最僻靜的處所,照簡大管事小心的性子,他定是會將小雲兒帶了那去處。」
寒楚在這王府的時日雖是不多,卻是將這府裡人的性子摸了個八九不離十,他曉得簡大管事不欲有人曉得王府出了事,讓人瞧了王府的笑話。
阿暖瞧寒楚大步行去,也跟著飄了過去,那飄忽身影,一會子便隱在了漸暗的夜色之中。
寒松入雲,翠柳亂舞,遮盡了日光與月光,處處只見陰暗恐怖,夜風拂來,柳條舞動,猶如鬼魅張牙舞爪,可怖得緊。傳聞,幾十年前,廉王爺年少,娶一漢女為側福晉,那側福晉便居了這落柳居,只是漢女不容於皇室出身的正福晉,處處為難了這側福晉,後側福晉產一小貝子,不足月上便暴斃而亡,那側福晉自此便瘋瘋顛顛,不多日便在落柳居吊死了,而後便不斷有侍女在這落柳居裡被吊死了,死因不明不白,又因那些個侍女皆是吊死,又曾是照料小貝子的奴婢,府中皆傳是側福晉索了命的,鬧鬼之說愈演愈烈,這落柳居也成了王府中的一處禁地。
此時距那側福晉所處之時,已隔了將近四十春秋,這落柳居中,向來少有人煙,院外沿徑而栽的雲松,每年落一回針葉,足下踩去,鬆鬆軟軟,又有一種沙沙之音,無形中更添了幾分怪異。
寒楚踩在松針之上,一雙眉漸漸鎖了起來,這一處落柳居,如此陰森,若真個將小雲兒放了在此,府中人斷斷是不敢來侍候的,這分明是要小雲兒無生還機會。寒楚輕歎了一聲,此刻,倒是希望那簡大管事尚有幾分良心,莫要將小雲兒帶了此處了。
正思量著,忽聽著「咕嚕」一聲,一個黑乎乎的影兒忽自他耳邊飛過,寒楚一驚,細看,卻是一隻夜梟。寒楚暗自,處了這陰森之處,便連膽子也小了起來了。正此時,前方不遠處,忽朦朦朧朧地飄了一點桔黃來,隱隱約約聽得人聲,寒楚出聲喝道:「前面是哪個人?」
「……」前方那點桔黃舉了起來,似是舉燈之人欲將此邊情形瞧得清楚些,卻聽得一聲驚咦,「可是貝勒爺?」
寒楚聽得明白,那聲音正是簡大管事,心下不由一涼,他果真是猜著了,小雲兒果然是被帶了來。身邊的阿暖也停了身子,一雙美目瞧了自個,似是問了寒楚,是否是這一處。寒楚點首,阿暖身子忽地一飄,便在寒楚面前失了蹤影。
寒楚欲待阻攔,已是不及,苦笑著縮了手,只怕也是阻攔不得。正思量著,那點桔黃已是行至了面前,寒楚就著昏黃燈籠,瞧見了滿面冷色的簡大管事,簡大管事身後跟著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瞧那老者手上捧著醫箱,想必是一位醫者,這簡大管事還是有些心思的,不曾獨扔了小雲兒在此。而後便是諸事不管了的,究是還請了大夫的。
「姨奶奶境況如何?」寒楚也不待簡大管事行禮,便出聲問詢。
那簡大管事猶豫了一會子,躬身回道:「大夫瞧了,眼下瞧著是無甚大礙,只是失血頗多,身子虛了。雖是上了藥,止了血,只是這會子還是昏著,若是今夜不曾醒,那便是不成了。」
寒楚側眸,望了那一旁的醫者,那醫者一張臉在桔黃燭光之中,一閃一晃,一張臉忽明忽亮,那一顆頭卻是重重地點了一點。寒楚沉吟了片刻,輕歎一聲:「也罷,是生是死,便瞧天意如何罷。簡爺,你先帶了大夫去,賞些銀兩,好生送著回去了。這漏夜的,請了來,真個是不大好的。」
那簡大管事低首哈腰,不住地應著是是。寒楚忽又瞧得那昏昏燭火之中,舉著燈籠的人,一雙細細的眼眸中,一抹古怪的打量,心下不由微凌,這簡大管事顯是對了寒楚來了至處生了幾分疑心。
斂了雙眸,寒楚往林子深處瞧了,輕聲道:「我前幾年,也曾在城西學堂裡學了一陣子書,今兒個好歹是我迎了這姨奶奶進府的,我也該去瞧著,是生是死,我日後終是可以在先生師母面前交代了。」
那一雙打量的眸子,漸斂了光彩,顯是信了:「貝勒爺,我送了大夫便回來侍候著。」
「莫了,你便將我房裡的兩個小廝喚了來罷,簡爺還是去照料祖父好些。祖父身邊辦事的人,素來是你,況這事,又不便傳了出去的,由你照料是再合適不過了。」寒楚輕聲拒了,幾步便掠過了那點桔黃,往深處去了。
行了不多時,寒楚已是到了一處宅院前,只見院牆沉厚,園門輕掩,一股子陰氣,便由裡往外竄,寒楚微瞇了眸子,怪道府裡人傳了這落柳居鬧鬼,果真個是有著幾分子鬼氣。深吸了一口氣,寒楚輕輕地推了園門,那門哐啷一聲便大開了,一陣塵便伴著一股子霉味揚了起來,寒楚一個不及,吸了幾口,便大咳了幾聲。忙以袖掩了口鼻,另一隻手猛舞了揮了那股子味兒,似是聞不得甚麼味兒了,寒楚方放了袖子,抬眼望了眼前,只見亭台樓閣,小橋流水,在那夜色之中顯了幾分幽靜美態,寒楚不由輕贊,好一個落柳居。適才他一路行來,便已看得無數垂柳,而入了這園內,卻更見那無數楊柳沿了一條在月色下瑩白髮亮的溪水而栽,風拂楊柳,這園中的亭台樓閣便全似籠在了柳枝的嫵媚之下,想這落柳居的名兒,便是如此而來。
好端端的一處,卻因為鬼怪之言而荒廢了,唏噓了片刻,寒楚望向了樓台,只見一抹昏黃飄搖於夜色之中,曉得是小雲兒在了那處,不由撩了衣袍下擺,小心地踩了高腰深的茅草,往樓台去了,這園子裡的草長得極為茂密,月色之下,已是瞧不見甚麼路了。
吃力的行了一會子,腿上也被茅草割得隱隱生疼,方才到了那小樓前的青石板上,跺腳拂去身上雜草,寒楚抬頭,月色下,那小樓簷下掛了一塊匾,飛揚著三個大字「似水樓」,想必這樓原先的主人,是個似水般的女子吧。似水,似水,即是似水之人,又怎會化作了厲鬼來索命呢?想必這鬧鬼之說,是人中傷了罷。
正尋思著,忽聽得柔聲軟語在頂上響了:「楚哥哥,在這一處,上來罷。」
寒楚抬首,便瞧見了一抹白影自樓上窗內探了出來,向著他招手,正是阿暖。寒楚輕點首,不曉得該自何處上樓,他終究非阿暖那一縷魂,無處不在,任意可去的,四下望了一會,瞧見一扇門子半開半掩,門上還有著幾個手印子,新留的,想必是適才簡大管事留的,循了進門,果見一道梯子在內。寒楚沿著上了,不一會子,已是進了一間通透的居室,甚麼事物也沒有,只有一張床榻,床榻上,一身喜服的俏人兒滿面蒼白地躺了,身上便是連一床薄被也不曾蓋,那個身子微蜷著,寒楚輕歎,這般模樣,如何能醒得?不一會子怕是去見了閻王了。
寒楚輕歎了一聲,解了外衫,在那個纖瘦身子上蓋了,就著月光,這才瞧清了那孟家娃兒的樣貌。適時,孟熙雲額上的口子已被包了起來,面上的血痕也拭淨了,只見額頭飽滿,眉似新眉,雙目緊閉瞧不得,只見了一雙長長眼睫在面上覆了兩道陰影,玉鼻挺直,嘴兒小巧豐潤,一張面兒有如滿月,顯了幾分稚氣,卻是一個大大的美人兒。只是,寒楚瞧著瞧著,卻越覺得眼熟了,不由驚得抬了眸望了窗邊月色下的一抹纖影,果然,這孟家的小雲兒,竟有幾分與阿暖相似。
斯時,阿暖起了一聲幽歎:「我先前總覺有些怪異,心道,似是與這小雲兒有幾分淵源的,卻果真個是,瞧他模樣,竟是與我有幾分相似的,想必是果真與我有著幾分關係,只是,這幾千年時光,倒是不曉得是轉了百千十回的親戚了。」
寒楚心下忽地生了一抹涼意,若真個是如此,阿暖可會恨了他?是他將小雲兒迎了入府的呀!
阿暖輕歎:「只是,雖有關係,卻也終是遠親了,怕是連個親字也沾不上了。楚哥哥,我瞧他一點動靜也不曾有,不曉得是怎生樣子了。你代我瞧瞧可好?」
寒楚心下有些奇怪,阿暖比他先來,怎地未曾瞧過小雲兒的傷勢麼?雖是疑惑,卻仍是低首看了,他先前曾聽簡大管事之言,以為言重,如今瞧來,果真個是氣息奄奄,分明是快要不成了。心下不由大驚:「阿暖,小雲兒瞧著似是不成了!」
阿暖一驚,猛地飄了過來,只是正近榻前,阿暖也忽地驚叫起來。寒楚聽得阿暖音裡有著驚惶,不由地急抬了頭,卻不由地大為驚惶。只見月色之下,那一縷麗魂竟是古怪的扭曲起來,慢慢地成了一縷薄煙。他與阿暖相處幾年,實是不曾見過如此場面,此時阿暖模樣,瞧去,便是欲被月光吞了一般,而阿暖那絕色面上也顯了痛苦神情。
「楚,楚哥哥,救我!」阿暖伸手求援,顯是痛苦得緊。
寒楚驚急,往那處衝了過去,只是他原本便觸不著阿暖,此時又怎能相救,眼睜睜地瞧著阿暖在他面前漸至無形。寒楚呆怔良久,一雙眸有些呆得望了四周,只不見阿暖身形,柱香時辰,方回過神來,阿暖竟是在他面前,生生的不見了!
此一刻,那心便如撕裂了一般,寒楚心痛,眼前立時便一黑,失了知覺。只是,昏去之前,隱約見了一個紅艷艷的影兒,在他面前晃動……



嫁衣
第三十五章
番外篇之二
清,道光帝二十一年,春。
安樂鎮。
恰是早春時節,百花初綻蕾,綠草微探頭,楊柳伴風輕拂面,好一派春色盎然。
這一年,寒楚與鳳卿正滿十四。
這一日,照往常時景,兄弟二人自是如往常一般模樣,從私塾裡下了課,手牽著手兒在書僮陪伴之下往著家裡回。
往家的途中,是需經過了一個熱鬧街市的,那街市沿街而設,甚麼小吃,甚麼糖果,甚麼新鮮好奇的玩意兒都有,寒楚與鳳卿每一日放學路過了,總是在此街市上耍上一會子,捧著糖葫蘆,端著一碗羊肉羹,或是提著衣衫擺子,裝個一袋兒的糖炒栗子,才會心滿意足地往了家回。
寒楚與鳳卿的父親,齊員外仍是這安樂鎮上的首富,素日裡又是樂善好施,是個大大的好人,平日裡自是結下不少良善,這安樂鎮大也不大,小也不小,百姓們俱是受過這齊員外恩惠,故而,對這兩位小爺俱是和善得緊,一兩個銅板的買賣,總是給了十七八個銅板的生意。
寒楚與鳳卿初始倒還是歡喜異常,久了也曉得是得了父親的面子,便也乖覺得不在這街市裡胡亂吃東西,省得讓那些良善鄉民們做了虧本的買賣了。
只是,總是有些特別的好吃玩意,讓這兄弟二人嘴饞,割捨不得。那便是街東頭的張家豆腐腦。
那豆腐腦,總是新鮮做得,熱呼呼,滾燙燙的,還泛著些許豆子清香,老遠聞著,便覺得飢腸轆轆,禁不住要循了香尋了去,吃上個好幾碗子。
寒楚與鳳卿照著往常模樣,在那張家豆腐攤上坐定,那老闆張伯便笑著自桶內剜了兩碗豆腐腦兒,切了細細姜絲,綠綠蔥花,均均地灑了,又鋪了一層細細白花花的鹽末子,再舀上一勺子紅艷艷的醬汁,白裡有紅,紅裡有白,還有著黃黃姜絲,綠綠蔥花,光是那色兒,便引得人食指大動,舀一勺子入口,便覺甜中帶香,香中又有些許鹹,鹹中又有些許姜絲的辣味兒,香、甜、鹹、辣的豆腐腦和著熱呼呼的蔥油餅兒,便覺得世間美味不過如此。
如此色香味俱全的美味兒,雖不能上得檯面,卻是惹得寒楚與鳳卿兄弟二人念念不忘,每一回子放了學,便要往這裡坐上好一會子,吃上個兩三碗,方才解饞,然後才歡歡喜喜的付了幾個銅板,回了家。
這會子,寒楚和鳳卿正往嘴裡扒著豆腐腦與蔥油餅,忽聽得一陣陣驚叫伴著馬蹄聲往了這邊子過來。急沖沖的,讓人聽著心慌慌。
鳳卿禁不住抬了頭,這一瞧,便不由得大驚失色,慌了神,抬了一指指了寒楚身後:「寒,寒,快,快些避……」
寒楚驚異,猛地回頭,也不覺大驚失色,只見一匹油黑發亮的駿馬馱了一個黑衣黑衫的壯年漢子猛地往這邊衝了過來。
寒楚雖是驚異,卻是曉得鎮定的,趕忙丟了手中碗碟,起身拉了鳳卿,往一邊躲了。堪堪在街邊屋下站定,那馬兒便沖在了豆腐攤上,正好將適才寒楚與鳳卿所坐位兒踩得粉爛,寒楚與鳳卿二人,驚魂初定,便瞧見了那馬上壯漢只是扯了馬韁,冷笑了一聲,也不說聲歉,便又往前去了。
鳳卿氣不過,扯開了嗓子便怒喝道:「勞什子人呀,能騎馬便了不得了,撞了人家攤子也不曉得說聲抱歉,真個是無禮。」
那騎馬之人也不知有無聽得,一瞬間便消失在了兄弟二人身前。
鳳卿氣惱,恨恨地跺了腳,狠命地跺了步子,往那適才位置行了過去,幫著那張伯收拾那已被那突來的馬匹踩爛的桌椅:「這馬也不曉得自何處來了,來了便四處衝撞,真個對不住了,張伯。」
那老闆倒也豁達,只是輕笑了:「幸而未曾撞到那豆腐桶子,還有得生意做,不似那前邊幾個攤販,連今兒個的買賣也是做不成了。唉……」
鳳卿回首,只見幾個攤子上的菜蔬水果,都被踩得粉爛,心裡更是將那個突然的漢子恨了上去,都是那人害得,若是叫他看到那人與媽,少不得要這一人一馬好看。鳳卿恨恨地自心底發誓賭咒,少不得一陣好罵。
寒楚皺了眉,自身邊的荷包裡掏了幾張銀票,輕聲交待了身邊僮兒,吩咐給那些個攤販們。交代妥當了,寒楚便上前幫了鳳卿與那張伯,不一會子,便收拾罷了。
「鳳卿,你與我回家罷。天色已是不早了,你再不與我回去了,爹爹與娘親便要出來尋了我們二人了。你快些與我回去罷,省得爹爹與娘親憂心。」寒楚拉了鳳卿,便往回家路上行了去。
鳳卿一路上行去,還是少不得罵罵咧咧,寒楚輕笑,這鳳卿的性子,可真個是嫉惡如仇。不一會子,二人已是行了至家門前,門前石獅上繫了一匹油黑大馬,寒楚與鳳卿覺著這馬兒面熟得緊,不由得疑惑地互望了一眼,踩了幾步上了府前台級,忽得回過神來,兄弟二人齊齊驚叫了:「呀,便是那匹馬。」
你道是哪個,卻原來是那個撞了街市的馬兒。鳳卿恨恨地轉身,捋了袖子,露了一雙白生生的手臂兒,往那馬兒行了過去。寒楚看得分明,趕忙拉了住,問道:「你欲作些甚麼?」
鳳卿恨恨言道:「我要踢那畜生一足,叫它還敢不敢亂闖了。」
寒楚驚道:「你可作不得,瞧那畜生高大的模樣,你若是真個做了,怕是少不得要受些傷了。這豈不是仇者快,親者痛麼?不成,不成,我今兒個決不放你去動那畜生。」
鳳卿嘟噥片刻,終是掙不脫寒楚一雙膀子,恨恨地跺了一腳,往府裡去了。尋不得那畜生麻煩,那尋了主子總是可以罷?那人終是應講理得。
這般想著,鳳卿便存了心思往了廳裡去,他曉得這一人一馬定是尋了爹爹的遠客,爹爹素來總是在廳中招待,往廳裡尋去,總是錯不得。
寒楚瞧著鳳卿氣沖沖的去了,不由搖首苦笑,自也是跟了過去。
二人小心行了去,不一會子已是站在了那廳門外。二人正欲喚著爹娘往裡去了,忽聽得一陣啜泣,寒楚與鳳卿聽得明白,卻是娘親的聲音,雙雙驚了,不由地往裡探了腦袋。
卻見那衝撞街市的粗壯漢子果真個在這廳裡,卻是坐了上首,而自個爹娘卻是一幅恭敬模樣地立了下首,鳳卿瞧得奇怪,正欲往裡沖了責問,卻被寒楚一把拉了住。
耳邊聽得那粗壯漢子冷聲道:「你二人好大膽子,王爺信任你二人,將兩位小爺托付了爾等照料,怎曉得你二人竟攜了二位小爺私逃了在這鎮上。一躲便是十幾年。兩位小爺是何等尊貴身份,你二人這番作為,是欲尋死麼?」
寒楚聽得那粗壯漢子聲色俱厲,又道甚麼王爺,甚麼小爺,心下不由何故,覺著一陣不豫。總覺著不祥。
又聽得爹爹回道:「五爺,我夫妻二人受王爺重托,自是不敢相忘。王爺當年托付二位小貝勒之時,曾言道,要保護二位小貝勒周全。我夫妻二人尋思良久,覺著若是隱姓埋名,照料二位小爺長成,許是安生一些。便私下裡帶了二位小爺到了此處。我夫妻二人曉得這番作為,王爺定是震怒,我二人也不求王爺恕罪,但求念在我夫妻二人照料二位小貝勒多年份上,賜我夫妻二人全身。」
那粗壯漢子冷哼一聲:「分明是你夫妻二人起了私心,狡辯甚麼!」
寒楚又聽得娘親泣道:「五爺明察,我夫妻二人成親多年,一直不曾生育,求醫多年也不見效。王爺托付小貝勒,我夫妻二人歡喜至極。便私心裡想二位小貝勒便是我夫妻二人親生,故而才帶了二位貝勒來此。我夫妻二人也不是想霸了二位小貝勒一世,只待了二位小貝勒長至一十八歲,便將事實告知了二位小貝勒,並將二位小貝勒送至北京,交予王爺。五爺,念在同僚多年,您便成全了我夫妻二人罷。現如今,二位小貝勒已長是年有十四,我夫妻二人已是與他們聚不得幾年了。五爺……」
「哼!王爺可是不管。王爺今年七十大壽,可是欲將二位小貝勒在壽宴上與各位同僚相見。甚麼一十八歲,你二人好大的膽子,竟是欲壞王爺好事!」粗裝漢子怒喝一聲,擊掌而起,眼見一張檀木桌子,便分了個四分五裂。
寒楚正自消化不得耳中聽聞,卻聽得一聲怒喝:「莫要嚇我爹娘!」
寒楚抬眸,卻是鳳卿怒叫了往了那粗壯漢子身上撲了,一陣好撕好咬。寒楚心驚,他適才瞧見這漢子掌擊桌子的功夫,擔憂鳳卿安危,趕緊奔了進去,小心看著那粗壯漢子,若是有個甚麼動靜,便也欲往前撲了拚個好歹。
卻不料那粗壯漢子瞧了他二人,原先的猙獰面容忽化了一臉恭敬,身子動也不動任由了鳳卿拳打腳踢。鳳卿打得累了,方才喘了粗氣,在一邊回神,那粗壯漢子一個鐵打的身子便如山一樣傾了下來,恭敬地向寒楚與鳳卿二人跪了:「二位貝勒爺在上,請受小人索哈一禮。索哈適才無禮了。」
鳳卿冷哼:「哪個是你貝勒爺來著,你家小爺姓齊名鳳卿,這位仍是我雙生兄長齊寒楚,這堂上受你威嚇的二位,便是我與兄長的雙親。哪個是你貝勒爺來著,你是哪裡來的瘋漢子,胡言亂語,擾人家裡安生。」
那漢子面子一陰,冷眼瞪了一旁齊家夫婦二人,齊家夫婦打了一個寒戰,卻是說不得話。
鳳卿瞧了又是一陣惱:「你還瞪,你還瞪,不許嚇著我爹爹與娘親!你這莽漢,適才在街上衝了集市,差些子踩著了我與寒楚,這般也就罷了,而今竟是闖了入我這家裡,威嚇我爹娘,你再不予我滾了出去,我便往官府裡將你告了,叫差爺將你鎖了去。」
那漢子聽了,大驚失色,忽地往自個臉上擊了一個大耳括子,跪了言道:「小人該死,小人差點傷著了二位貝勒爺,小人該死。待小人將二位貝勒爺送了至王府,定在王爺面前自刎謝罪。」
鳳卿大怒,吼道:「你這瘋漢子,都說了,我不是你口中甚麼貝勒爺。寒楚,你說哪來的瘋漢子,竟在咱家裡撒野來著。」
寒楚聽得分明,又在旁邊瞧得分明,那漢子言來神情自若,一絲慌亂也不曾見,倒是自個爹娘又慌又亂,分明是驚怕得緊。他心中已是有了幾分底子,想必那漢子說得應是真的,他平素裡也總覺爹娘長得與他與鳳卿皆是不像,只是,爹娘疼他二人入了骨子,也就不疑,可今兒個,這疑慮已是生了,卻是怎麼也消不得……
思及此,心下不由地微寒,這養了自個十幾年的爹娘,難道真的是假的麼?這般想著,強自鎮定了,往自個叫了十幾年的爹娘身前立了,柔聲喚道:「爹爹,娘親……」
齊家夫婦身子一震,俱是低了頭,不敢應。
寒楚身子一震,心裡已是明白了。鳳卿瞧了齊家夫婦心虛模樣,不由得有些急:「侈,娘,你們怕甚麼,你們明明是我與寒楚的爹爹娘親,這般心虛,難不成,這瘋漢子說得是真的不成……真……真的……不成?」
鳳卿說著,瞧著自個爹娘竟是把個腦袋低得愈來愈低,不覺間,已是說不下去了,瞧爹娘模樣,那瘋漢子說得竟是真的一般。不,不,絕不是真的,那人是瘋漢子來著!爹娘定是怕著了。鳳卿顫著聲轉了面龐往寒楚問了:「寒楚,你說,你說,那瘋,瘋漢子是在咱家,說,說瘋話來著,是也不是?」
寒楚陰了面龐,卻是不回答,只是輕輕地更是近了自個爹娘,聲也愈發冷了:「爹,娘,孩兒只要您二人今兒個在此,回答一聲。只一聲,便成了。」
那齊員外沮喪的抬了頭,一眼又望得寒楚身後那粗壯漢子冷森眼眸,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又低了眸。
寒楚閉了閉眸,輕輕問道:「爹爹,平日裡,咱家俱是由你當家,孩兒今兒個真個只問您一聲。這瘋漢子今日裡,在我們家中言道,您二人並非是我與鳳卿的生身父母,寒楚定是不信的。只是,這瘋漢子瞧來確是神智清楚,也非像是說謊之人,爹爹,孩兒只問你,那人說得是真還是假。若是爹爹說是真的,那孩兒便立時與鳳卿收拾了行裝隨他而去,若爹爹說是假的,孩兒定是信爹爹,立時將這惡人趕了出府門。爹爹,你說,這人說的,是真,還是假?爹爹?」
那齊員外閉了眸,額上冷汗森森,頰上已是見淚。良久,方才低語了一聲:「他,他說得俱是真的。」
寒楚愣神,半天說不得話,那邊廂,鳳卿不信地急搖著腦袋,恨恨地瞪了齊家夫婦與那粗壯漢子:「不,不,不,鳳卿不信,鳳卿不信。鳳卿不要離了家去,鳳卿不要去甚麼北京城,做甚麼貝勒爺。鳳卿不信,不信……」
說著,鳳卿便捂了耳朵,往外奔了去。
那粗壯漢子急往外左了,欲追了去,寒楚抬手輕輕地阻了:「罷了,隨他去罷。讓他哭會子也好。」
粗壯怪異得瞧著寒楚。
寒楚輕笑,低聲道:「你可是覺著我冷靜得過份了?覺著鳳卿的反應才是應該的不是?」
粗壯漢子點了點首,面上顯了佩服神情。
寒楚苦笑著搖頭,低望了那夫婦二人,心中實是難受得緊,只是他性子素來冷靜些,不若鳳卿總是那般外顯,便是心下悲痛欲絕,也是不會顯了面子上的。那齊家夫婦素來曉他性子,知他心裡實是難過至極,只是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安慰,只是訥訥無言。
寒楚瞧了那擔憂神情,默默輕歎了一聲,心中稍覺安慰,終還是對他有些牽掛的。只是,他已是不信了這二人了,騙了他與鳳卿十幾年,如今曉得了,叫他如何再信?
「我先回房去了,明日,再與你走罷!」寒楚輕聲言語,足下已是半出了廳子。一忽兒已是消失在廳外。
且不管廳中後事如何,寒楚出了廳,回了房,躺了在床上,不一會子,已是淚流滿面。卻原來,心還是會疼的……



第三十六章
寒楚昏昏沉沉,只覺自個身處無際黑暗之中,伸手不見五指,眼前瞧不得分毫光明,正自疑惑之間,眼前忽爾大亮,便有一縷白影兒緩緩飄至面前,寒楚瞧得分明,那白影兒正是阿暖那一縷無體的精魂兒。寒楚瞧得歡喜,正欲迎了上前,阿暖忽面現痛苦神情,一身白衣包裹的纖弱身影也漸淡了不見蹤影:「楚哥哥,救我,快些救我!」
寒楚聽得分明,心下不由心疼如刀絞,整個人欲往前抓住那漸淡身形,只是卻是不知何故,身子動也動彈不得,似有千斤墜子拉住了他似的,寒楚甚麼事也做不得,只得眼睜睜地瞧著阿暖自他面前消逝了。如此情境,寒楚自是心驚,忽地一聲大叫,雙眸大開,眼前卻是月淡星稀,正是夜深人靜之時,寒楚只覺心跳急劇,汗流頰背,心神不定,卻已是回得神來,卻原來只是惡夢一場。好端端的,怎生做了這般夢境?怕不是有甚麼事兒要發生罷?
百思不得解,寒楚又忽覺有些口乾舌躁,便開口高喚:「畫官,予我端杯茶水來潤潤嗓子。我有些渴了。」
寒楚話語停得許久,卻聽不得回應,方是抬了眸子,望了四周,卻是微微一愣,這並非是他之居處,處處只見蛛網糾結,塵土厚實,傢俬物什也是有些殘破,瞧起來甚是破舊,顯是荒廢已久了。自個兒這是身在何處?寒楚驚起而坐,一襲薄布衣衫自他身上滑落,寒楚瞧得分明,這是他今日所農作物 團花綢布衫子,是他與阿暖成了親之後在書齋案上隨手取得換了的,適才分明是給了孟家小雲兒蓋了取暖來著,怎的又覆了在他身上?
孟家小雲!
寒楚忽地想起來前面事體,今日原本是祖父大喜,怎料得,洞房花燭大喜之際,變故陡生。小雲兒殘了祖父,自個兒也是受傷不輕,被簡大管事送至了落柳居診治療傷。寒楚陡得一驚,不由四下張望,卻見原應躺在榻上的孟熙雲卻是失了蹤影,寒楚不由蹙眉,那小雲兒受傷頗重,怎地好端端的不見了?難不成是醒了?若是醒了倒也是好事,照那醫者所述,若是醒了,便能活得性命。
小雲兒能活了下來,阿暖應是開心得緊,寒楚憶起阿暖擔憂模樣,心下不覺安慰,只是,又憶及後面情境,忽地面色大便,一個身子便似軟綿無力,跌坐於榻上。卻原來,那終非是夢境,那是真個在他面前發生的一場事體,阿暖,生生地自他面前沒了蹤影。
「不,不,寒楚定還是在夢中,那定是做不得數的。」寒楚將一個頭搖得猶如波浪鼓似的,又往自個面上打了幾個響亮的耳括子,面上又紅又腫,神情卻是鎮定了許多,「這才是醒了。阿暖,阿暖,你在何處?快些個出來,我與你講個笑話兒聽,你曉得麼,適才我做了一個荒唐至極的夢兒,夢見你在我面前沒了,你說好笑不好笑?我覺著,那可真個是好笑透頂,哈哈哈……阿暖……」
寒楚四下張望,欲尋那一個俏生生的魂兒,只是,卻是只有他一個喃喃自語,聽不得絲毫其他聲響,寒楚面上笑顏不由漸冷。往常時候,他一喚阿暖,那俏人兒便會以著軟媚柔順的動聽音兒回了他聲聲楚哥哥,如今任何如何呼喚,那聲音兒卻是再也聽不得。寒楚心驚膽寒,卻是兀自不信阿暖離了他而去。
阿暖定是不會捨了他的,阿暖戀他前生數千載,他這一生又對阿暖極盡疼愛,溫柔呵護,阿暖怎會捨得這份情,離了他而去?
這般想著,人卻已是奔了至窗前,往外探了身子,身處高樓,就著淡銀月光,這落柳居的情境便盡入眼底。阿暖定是喜歡這處景致,一時興起,趁了月色玩耍去了,只是,清冷月輝之下,哪裡瞧得那一縷輕盈魂兒?
只見得水光粼粼,楊柳飄搖,耳中只聞蟲鳴陣陣,阿暖竟是不見。
阿暖,阿暖,你究竟是往了何處去了?快些個出來,菲讓我憂心,可好?
心下聲聲呼喚,卻是聽不得絲毫回應,寒楚跌坐在地,倚牆枯坐,阿暖,阿暖,快些應了我。心中雖仍是強撐,面上卻已是一片冰冷,寒楚抬手撫觸,卻是晶瑩淚滴。原來,自個已是落淚了。
寒楚咬牙,怒斥自個:「哭甚麼,有甚麼好哭的?阿暖又不曾有事,作甚麼哭得這般傷心,若是讓阿暖瞧見了,少不得要好一陣子笑話了!」
只是,這般言語,那淚卻是止不得,寒楚心裡實是明白,阿暖真個是不見了。只是,若是承認了,又讓他情何以堪?他與阿暖相識數載,自打相識,便將一顆心交付了那縷絕艷精魂,平素裡,與那縷精魂相知相交,同住,同寢,同起,同嬉,早已認定了此生伴侶非那縷精魂不可。平日裡,雖是撫觸不得,也有稍許懊惱,欲忘了那縷精魂,卻終是捨不得那嬌俏容顏,柔順性子的一個體貼魂兒。
阿暖,阿暖,今日你方與我結就良緣,卻為何,一瞬間卻又捨了我而去?便是你無意捨我,卻也是不在我身邊,早知如何,你當初又是何必在我面前現了身形,讓我戀你至斯,我這一生,已是除了你,再也喜不得他人。阿暖,阿暖,你竟忍心捨我!
寒楚這一瞬,便覺心如死灰。
正自傷心,忽聽得咚咚一陣輕悄足音緩緩自樓下行了上來,寒楚一驚,眸中猛地顯了亮光,脫口喚道:「阿暖!」
只是語音剛落,已自覺不妥,阿暖只是一縷精魂,平日裡行走如飛,留不得絲毫聲響與印痕,如何來得這咚咚足音?
這夜半而來之人,斷斷不會是阿暖來哉。
寒楚如此念想,心又復冷寂。一雙眸已是淚眼模糊,望不得任何事體。
那足音輕柔行來,漸近寒楚。寒楚朦朧之間,便望得一雙艷紅的繡花鞋兒,緩緩向自個行了來。只見一雙金龍盤遊於鞋面之上,隨著那主人行走,一步步之間,游動其間,鞋尖上兩團大紅流蘇結的兩朵紅纓也隨著那步伐輕輕顫動,猶如兩朵精緻梅花,嬌艷至極,單是瞧那一雙鞋兒便已是動人心魂。只是寒楚心已枯死,卻是不曾抬眼。
「楚哥哥,你怎生坐了在地上?夜深之際,這地兒冰涼,小心病著了。」那聲兒嬌嬌媚媚地喚了楚哥哥,聽得寒楚猛地一震。
這聲兒,有些啞,有些干,卻仍是嬌嬌媚媚熟悉至極的聲兒,分明,便是阿暖的聲響,寒楚猛地抬首,一張如花笑靨便入了眸底,一雙彎月眉,一對秋水美目笑意盈然,瑤鼻微皺,紅唇輕啟,一張似雪瓜子面容,好一個絕世的美人兒。
寒楚驚起,呆呆伸了指,指著那俏面兒:「阿,阿,阿暖……」
他適才心痛欲絕,此時阿暖真個現了他面前,卻驚得他不能相信,結結巴巴起來。
阿暖美目流轉,巧笑嫣然:「楚哥哥,怎生不識得阿暖了?阿暖今兒個是否美得讓楚哥哥你識不得了?」
寒楚適才震驚過度,不及察看阿暖裝扮,適時方瞧見了阿暖上著一件對襟盤扣大紅喜衫,下著一條百褶大紅裙,一個俏生生的身子,被裹得是喜氣洋洋。寒楚微怔,這喜衫分明是新人所穿,阿暖怎地又穿了這身喜服,他與阿暖不是已成了親麼?且為何,這身喜衫竟是似曾相識,在何處見過的。
瞧出寒楚驚異,阿暖便躡起足尖,伸了一雙輕攬了寒楚頸子,吐氣如蘭:「楚哥哥,你喜歡阿暖這身裝扮麼?」
寒楚被那一雙臂兒一攬,整個人竟是呆了一般,這,這,這,阿暖可是攬了他的頸子?他不是在作夢罷?阿暖不是一縷精魂麼,怎的,怎的有了實體了?他,他真個是在作夢!
瞧了寒楚怔忡模樣,阿暖不由起了壞心,紅艷艷的唇兒輕啟,輕輕地含了寒楚耳垂子,輕輕舔舐。
寒楚一顫,整個身子便有如酥了一般,一張俊俏的面容便漲得通紅,心下卻是一凜,猛地伸臂推了那一身紅衣的俏人兒:「你,你,你是哪個嬌精鬼怪,冒了阿暖面容來害我?」
阿暖冷不丁被推了開來,顯是有怔忡,忽地一雙水盈盈的眸兒輕眨,面上顯了好奇神情:「楚哥哥,你怎地說阿暖是妖精鬼怪假冒來著?阿暖怎會害了楚哥哥?再說了,楚哥哥,你自哪一處瞧得出阿暖欲害了你的?」
寒楚紅了俊俏面容,一手驚驚地指了阿暖,一手捂了適才被舔之耳,結舌道:「你,你怎會是阿暖!阿暖原本是精魂來著,沒有實體。即便是阿暖有甚麼實體,他也斷斷不會若你這般輕佻,行此孟浪此舉……你,你,你定不是阿暖……」
那紅衣的俏人兒聽得張口結舌,半晌回不過神來,他只曉得寒楚性子冷魅,竟是不曾見過寒楚這般可愛的模樣。
寒楚瞧著那一個紅衣的俏生生人兒,心下總覺有些不妥,這人莫不是真個是精怪之類吧?阿暖此時下落尚是不明,若是沾惹上了這等精怪,這可怎生是好?心下戒備既生,不覺便有些驚怕。不曉得這精怪化作了阿暖模樣,有何用意。
阿暖瞧著寒楚一臉防備的模樣,顯是不信他真個是阿暖,心下欲笑,卻是有些笑不得,心下也漸有些忐忑不安起來,急切地往前踏了一步,伸手欲撫寒楚。
寒楚瞧得分明,眼疾手快地將那一隻白生生的玉手,啪的一聲打了開來。整個人便往旁移了幾分。
阿暖吃疼,一雙俏眉微顰了起來,一雙黑白分明的美目便漸漸瑩光閃現。
寒楚瞧著那紅衣俏人兒一雙美目微微含怨垂淚的模樣,心,不覺一疼,他總是捨不得那一張面容含了委屈的模樣,不由期期艾艾地道:「你,你莫哭了,是我打得重了。你,你定是疼了罷……對,對不住了。只是,你也有錯在先,你不該化了阿暖的模樣來誆我,你是哪路精怪,自哪處來得,便回自哪處去,莫要在此作怪。阿暖是個良善魂魄,你萬不可冒了他的模樣,予他沾了惡名。」
阿暖心下煩惱,先前不曾有真身,總盼著有個實體,而今真個有了實體了,楚哥哥卻是不信他真個是阿暖了。
說來也是奇怪,他適才與寒楚前來探望,瞧了那孟家小雲兒,正覺那孟家小雲兒與他有幾分相似,覺著幾分怪異,可是不知為何,卻是近不得那小雲兒的身子,寒楚與他招手相喚,方才壯了幾分膽子過去,正靠近了,便有一股子強力,拉了予他往那小雲兒靠去,不覺驚怕,喚了楚哥哥救他,卻是救助不得。
眼瞧著楚哥哥傷心欲絕的昏厥了過去,阿暖心神俱裂,不覺間也是神智恍惚。不知過了幾何,方自醒轉了來。
張了雙眸,便瞧見了楚哥哥厥了在地上,不由地大喜,喜得是自個竟是不曾有甚麼事兒,還自在楚哥哥身邊。不過,只是喜了一會子,便又憂心了起來,夜色濃重,涼氣甚寒,楚哥哥在那地上躺著,定是會大傷了身子,擔心之餘,便欲往了楚哥哥在處飄了過去。只是心念一動,身子卻是不如往常爽利地聽命自若。
阿暖低眸,便瞧見自個兒一身喜服,躺了榻上,身上還覆著楚哥哥的一襲團花衫子。這衣衫,他分明記得清楚,是楚哥哥予了小雲兒蓋上的。這是怎生一回子事兒?阿暖正自不解,卻是不及深思,便下了榻,往了楚哥哥行去。
一下榻,阿暖便覺眼前昏花,身子虛軟,似是受了重傷一般,額頭更是隱隱作疼,阿暖抬手撫得,卻是觸得一陣濡濕,放了手前細看,卻是一點腥紅,放得鼻尖輕嗅,隱約有一股子血腥味兒。嗯,
阿暖心下一驚,他何時受了傷了?
他是一縷精魂,素來是他碰不得人與物,人與物觸不得他,又怎生會傷著了?況且,他記得這額上受傷的人兒,是小雲兒來著,怎得成了他了?
難不成……
心中已是有了底子,他素來曉得世間事體,稀奇古怪不在少數,魂遊世間幾千載,也是曾聽得過借體還魂之說,難不成,他是借了小雲兒的身體?
心下忐忑,卻是應只有此一解。只是,小雲兒怕是不成了吧?正這般想著,這個身子忽得一陣顫慄,一陣寒意自心底泛了全身,阿暖驚怕地縮了身子,隱約覺得有一股子力欲往外推了他去。正被推得疼痛,又有一股子力欲往了裡將他拉扯,一推一扯,阿暖不覺昏沉,迷糊之中,瞧得一縷綠影兒往他飄了來。
「你,你是牡丹?」阿暖模糊辯得那模樣,乃是寒楚窗下一朵成精的綠牡丹,七百餘年的道行,說起來還是一個小妖,只是這小妖素來卻是交遊廣闊,上自仙界,下達鬼府,通通是有些要好的朋友的,「牡丹,救我!」
楚哥哥救他不得,這牡丹想必是有甚麼法子的。
卻聽得一陣銀鈴般的脆笑:「我眼下子,便是來幫了你的。我適才瞧見一縷生魂在這府裡遊蕩,那面容竟是與你有些相仿的,便不由好奇,又察覺他仍是一縷生魂,不似死靈,只是誤出了竅,在外游晃,正欲將他收了找回軀殼,又發覺他往了這處來,便跟了過來。瞧你這模樣,也不知你與這孟家娃兒也不知有些甚麼淵緣,竟是將你的魂兒扯了進他的身子。也是他命不該絕,他命裡陽壽未盡,不應是短命之人,你這一入體,救了他的軀殼,使他不至氣息繼絕,生魂成了死靈,只是,這二魂同居一處,這身子卻是受不得的。阿暖,我瞧你疼得厲害,想必是那生魂拒你,我將你扯了出來可好?」
阿暖聞言,忍了劇痛,大搖其首:「不,不,阿暖寧可疼死了,也不欲離了這身子的。阿暖等了這幾千載,終是有了實體,你叫我如何捨得。」
那綠衣的妖精,面上泛了古怪:「你真個是這般喜歡那人麼?」
阿暖強忍著疼痛,順著那妖精的手指望了地上躺著的一個人,那人正是寒楚,便點頭輕泛了笑:「若是能讓我與楚哥哥在了一處,便是疼死了,阿暖也是甘願的。」
「情究竟是何物?是空?是色?是甘?是苦?我總瞧著像是一杯毒酒,卻為何你們總是甘之若飴?」妖精怪異,只是他與阿暖這幾年來相處甚好,甚是交心,總是捨不得拒了阿暖要求,「你真個要留了這軀殼裡?你要曉得,你終不是這軀殼的真個主人。此時那縷生魂折了不小元氣,還自昏沉迷糊,不曉事體,卻已是不願你居住,方有這般痛楚,若是他完全醒得,你怕是要被趕了出來,到那時,怕是會有些變故。」
阿暖輕咬了下唇,額上已是冷汗涔涔,那股子劇痛卻是漸漸輕了。
那妖精瞧了忽地驚咦了一聲:「阿暖,那生魂竟是被你壓住了。」
「是,是麼?」阿暖舉手乏力地拭了額上汗滴,只覺眼前一陣子昏沉。
「正是,我適才瞧著你與那生魂面貌不住互換,這會子,竟全是你的面貌了。」那牡丹花精瞧得分明,心下也是驚奇,心中暗道,這世間事果真個古怪,借體還魂已是讓人驚異,更何況這軀殼還會隨了那魂魄轉換面貌,這便讓他這個妖精也覺著稀奇了,「只是,你之面貌,我瞧著泛著幾分鬼氣,想必是人瞧不得,應只有妖精與鬼怪瞧得。」
「那,楚哥哥可是能瞧得?」阿暖急切問道,好不容易方才有得一個身子,若是楚哥哥不能瞧他,要了又有何用?
「我也不知,不過,這人原本便能瞧得你,想必也應是能瞧見。我先將這人放了榻上,省得你憂心他病著了。」那妖精瞧出阿暖心底關切,便使了妖力將地上的寒楚吹至了榻上,又將阿暖手上的團花外衫覆了其上,方轉了面龐對著阿暖,「你萬事須小心,這身子定是受不住同居著二魂的,更要防著那生魂何時清醒了,將你趕了出去。記著,有你時,他不能醒著,有他時,你也不能呆著。你們這二縷魂魄,是斷斷不能同時聚了的。」
那妖精說完,便如來時一般,詭異去了。
阿暖跌坐地上,一番折騰,已是滿身濕汗,不覺難受,四下瞧著又無處可換洗,便出了這樓,至了院中溪邊,洗了面龐,小心擦拭了身子,因是那一處地方遮了在陰暗之處,寒楚醒時,竟是未曾瞧見過阿暖的身影。
阿暖弄罷,便小心上樓,便瞧見了楚哥哥已是醒了,整個人蜷了在牆角,滿面痛楚的模樣。又驚又喜地迎了上去,卻不料楚哥哥竟將他認做了精怪之輩,不禁啼笑皆非。不知該如何自辯。
心下不由暗自煩惱,此時若是有一管洞簫在手,便好了。一曲吹罷,楚哥哥定是會認得他了……

嫁衣

第三十七章全

阿暖正思量著若有一管洞簫便好,手中忽覺異物沉沉,舉手一望,卻見是平日裡用慣的那管白玉簫,心下不由又驚又喜,驚得是,自個附了人體,竟還是能幻化物體,真個是奇事一樁。喜得是,究是有了能解了楚哥哥疑慮之法。
這般思量著,便舉了那管白玉簫,放了嘴邊,悠悠揚揚的簫聲,便自他唇邊緩緩蕩了開來,寒楚原本欲躲的身子便僵了在地,他聽得分明,那一曲,分明是一闕《長相思》:
鐵甕城高,
蒜山渡闊,
干雲十二層樓,
開尊待月,
掩箔披風,
依然燈火揚州,
綺陌南頭,
記歌中宛轉,
鄉號溫柔,
曲檻俯清流,
想花陰、誰系蘭舟。

念淒絕秦弦,
感深荊賦,
相望幾許凝愁,
勤勤裁尺素,
奈雙魚、難渡瓜洲,
曉鑒堪羞,
潘鬢點、吳霜漸稠,
幸于飛、鴛鴦未老,
不應同是悲秋。

「好一個,幸于飛、鴛鴦未老,不應同是悲秋。」寒楚聽得癡了,眼前人,真個是阿暖,真個是阿暖,那一管白玉簫,晶瑩剔透,一如舊時模樣,那簫聲,悠揚宛轉,依舊是只應天上有,而那人,也是美貌依然,只是,卻已非是無體虛魂,禁不住淚濕衣襟,往前,踏了一步,那人已是放了洞簫,一雙水眸含了瑩然淚光,癡望了自個,「阿暖,真個是你!」
阿暖哽咽,欲回,卻是回不得,望著那個癡戀了多少載的俊俏少年,一個軟綿的身子,已是撲了過去,一雙玉手,攬了那個頸脖子,一張俏面,埋了胸前,大聲嚎啕哭將起來。
寒楚聽得那撕心裂肺似的哭嚎之聲,心下也是益發酸楚,他雖不曉得阿暖在哭些甚麼,卻也曉得此時,還是應隨了阿暖,不應勸阻的,一雙手兒顫顫悠悠的,終是攬了那盈盈纖腰,這,真個是阿暖……不再如以往一般,總是觸摸不得,那隔了紅衣,傳至手上的溫熱,明明白白地讓寒楚曉得了,這在懷中嬌嬌顫顫的軟玉溫香,真個是阿暖。心,竟是不覺鬆了口氣。
他終是觸得心上人兒了。
阿暖哭得天昏地暗,他在為這幾千年來的尋尋覓覓而哭,為這幾載相伴空思戀而哭,為這終是有了個實體而哭,蒼天庇佑,他終是一個人,而非一縷魂了。
「楚哥哥,楚哥哥,」抽抽噎噎,嬌嬌柔柔,聲聲喚了那攬了自個身子的一個人,一張嬌面梨花帶雨,卻是輕輕地泛了一朵如花笑顏。
寒楚連聲回應,一雙眼中,望了那紅腫美目,微紅鼻頭,嬌憐柔弱之姿,卻又映了一朵花般笑顏,心,陡得一震,阿暖素來是一個絕色的美人兒,平日裡只帶了清幽飄渺之態,又因是碰觸不得,寒楚倒是不曾覺著如何,只是心下遺憾不得親近美人和。
而今,阿暖已是擁了一個實體,眼下,那一張梨花帶雨的面龐,正讓人覺著楚楚動人,忽又是一笑,那一笑之間,嬌媚自生,不由得讓個寒楚瞧得癡了。心頭不覺滾燙,禁不住俯了身子,顫顫悠悠地攫了那一雙紅艷艷,軟綿綿,香滑滑的紅唇兒。
阿暖一驚,一雙美眸圓睜了望了那一張閉了眸,紅了面,親近了他的一個俊俏少年,那一雙唇,柔柔和和,輕輕悠悠,似一管尾羽,拂得他唇上發癢,又如一個冬日裡燒得火旺火旺的炭爐子,燒得他面發燙,心亦如似丟了沸水中,起起落落,疼得緊,又熱得慌。阿暖哪裡曾經得這等陣仗,一個身子,早似棉團一般,癱軟了在寒楚懷裡。
寒楚只覺那一雙唇兒軟綿誘人,禁不住又是往裡了探去,他素來長在這污穢之地,平素日香艷事雖不曾主動做了,卻也少得丫環小廝們看了他俊俏,又是頗得王爺看重,誘了他的。只是他獨鍾情於阿暖之上,素來是不予理會了那些個丫環小廝們,只是,久了,也是學了幾分子輕薄舉動。
阿暖身子軟如棉團,正自無力,欲拿了一雙媚眼兒瞪了寒楚,嗔他輕薄孟浪,紅唇一張,卻是將那狂放莽蛇迎了入口,攫丁香,飲香津,吞吐攪動間,已是佔盡了便宜,只把一個阿暖弄得是面泛桃花,嬌喘吁吁。
寒楚盡情肆弄,心頭更是火灼,他戀阿暖已久,平素日裡只能是談論詩詞曲賦,空作些溫柔纏綿,好不容易握了這麼一個實實在在的尤物,怎能不生遐思,早將一個君子模樣拋了腦後。
阿暖候得寒楚稍稍放了他的一雙唇兒,又是嬌羞,又是嗔怨,拿了一雙水盈盈的美眸,嗔道:「你,你,……」
「我,我,我怎得了?」寒楚被那一雙媚眼兒一掃,益發癡了起來,聽得阿暖語音,不由得帶了調笑回他,眼瞧著那一張無雙艷容更是如霞染一般,朱紅了起來。
阿暖聽得楚哥哥這般回他,不知該如何作答,卻是將那話語裡的調笑意味聽得明明白白,心下卻是一羞,他前世裡戀那溫吞書獃,雖是情竇早開,卻是單思一場,不曾有甚麼實在交往,猶如白紙一般,哪裡經得住這般調笑,不由羞惱。雖是羞惱,一顆心卻又似塗了蜜一般,一個軟綿綿的身子卻是更往了寒楚偎去。
這般欲拒還迎,分明便是放縱了寒楚。寒楚柔柔地攬了那一個嬌嬌弱弱的身子,往了那榻邊行去。
阿暖與那一雙星般眸子對望,只被那眸中深深癡戀奪了心魂,迷迷糊糊,任由得寒楚在他身上為所欲為,不覺間,兩人已是裸裎相見,阿暖羞羞閉眸,不敢望了那一個白生生的健壯身子。
「阿暖,我今與爾結髮,當是生同衾,死同穴,同甘人間極樂,共受世間疾苦,阿暖,阿暖,我今終是與你作得結髮夫妻了。」寒楚溫柔氣息,在阿暖耳邊迴盪。
阿暖輕張了眸,望了那一雙瑩白掌間的交結黑髮,心下更是甘甜莫名。結髮,結髮,他之黑髮,與楚哥哥之黑髮,交交纏纏,三千復三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結髮,結髮。阿暖被那耳邊柔聲軟語震得心醉,一雙藕白粉臂攬了那覆在他身上的一個俊俏少年,萬千心緒,只化得了一陣甜媚呢喃:「楚…哥…哥…」
寒楚緩緩覆於那嬌潤身子之上,一雙唇,落至那飽滿豐潤額上,輕輕喚了一聲:「阿暖。」
落於那水眸之上,再喚一聲:「阿暖。」
落了那俏挺挺的瑤鼻之上,又是一聲柔柔呼喚:「阿暖。」
往下游移,至那紅艷艷的唇兒,纖纖如玉的頸脖兒,渾圓瘦削的香肩兒,平滑胸脯,粉紅如兩朵桃蕾兒的尖尖小乳,深遂香艷的臍渦兒,盈盈不堪一握的蜂腰兒,柔滑香草擁著的玉芽兒,白膩如雪的粉腿兒,圓潤如晶瑩珍珠的十顆香趾兒,一寸寸,一處處,俱留了寒楚聲聲溫潤的呼喚:「阿暖,阿暖……」
這個,活色生香的美人兒,真切切在了他身下的美人兒,是他的阿暖,於這世間,絕無僅有的一個絕色人兒。阿暖,阿暖。
阿暖初時,還能回應,漸漸被那一雙火燙唇兒奪了整個神魂,整個身子滾燙無比,張唇,已是發不得聲響兒,只有一聲聲,伴了那唇跌落的便是阿暖自個聽了,也是羞惱不已的嬌吟。
「阿暖,今兒個,你真是我的麼?」寒楚癡囈,一雙眸望了月光下那泛了珍珠色澤的瑩潤身子,這個美人兒,癡戀了這些年的美人兒,真個是他得麼?莫不是在作夢罷!
輕分了那一雙修長粉腿,挺身而入,那一朵羞羞花芯,輕啟綻入,迎了寒楚入內。
「呀……」那一陣似是欲撕裂了他身子一般的疼痛,使得阿暖禁不住痛極落淚,恨恨地抬了一張唇,往了那予了他這般痛楚的俊俏少年肩上落了一口,心下,忽得起了一句詞,有道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中懶回首,半緣修道半緣君……雖是疼得嚇人,只是給了這般疼痛之人,不是他個,卻是他真心歡喜之楚哥哥,楚哥哥,阿暖尋了這數千載,經得風風雨雨,只癡戀予你,而今,終是得成正果了。
寒楚吃痛,心下一凜,心下卻是歡喜,即是疼楚,應是不假。阿暖,阿暖,我與你,終結秦晉之好,享這魚水之歡了。
這般想著,更是恣意憐愛身下那嬌嬌弱弱的人兒。
月光下,一雙交頸鴛鴦,吟吟哦哦,被裡翻紅浪,教人瞧得面紅耳赤,卻又為這一雙人兒歡喜,這一刻,只羨鴛鴦,不羨仙。

一雙小廝輕輕地相攜下樓,小小心心地掩了那兩扇積塵甚厚的雕花門,月色之下,那一雙小廝提了燈籠,互望了一眼,良久,方掩了燒紅的雙頰,緩緩地倚門坐了。
「畫官,咱們適才甚麼也不曾瞧見,是也不是?」
「嗯,甚麼也不曾瞧見……」

一夜纏綿繾綣,自是春色無邊,風流至極,不覺間,已是天大亮。
寒楚自一場春夢中張了眸,只覺神清氣爽,舒坦至極,唇邊不由泛了幾分心滿意足,已是好些時候不曾如此好眠了,想必是托了適才那場香艷春夢所至,夢中,他與阿暖終成就了秦晉之好,行了魚水之歡,怪不得世人皆癡迷於十丈紅塵中,情情愛愛之事,果真個叫人迷醉得緊。
只是,那終只是一春夢一場罷!寒楚癡笑,正欲起身,忽覺異樣,不由低眸,便為眼前所見癡了三魂六魄。
且不說自個兒是赤身裸體,不著寸縷,卻見三千青絲傾匯眼瞼之中,覆於床榻之間,覆於冰肌雪膚之上,一個嬌嬌弱弱的纖織人兒亦是赤條條如初生之嬰孩般蜷了身側,一雙粉白藕臂攬了自個兒腰身,一對粉嫩玉腿半開半合地掛了自個兒腿上,一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纏綿景致。
寒楚顫顫地伸手,撩開了那面頰上覆著的幾縷烏絲,一張清麗中又頗有幾分艷麗的俏容便入了眼,雙眉細細如柳葉,雙瞳半斂似新月,俏鼻之下一雙粉唇嬌艷欲滴,一身雪肌上點點粉蕾,處處透著歡愛之後的嬌媚慵懶。
寒楚深吸了一口氣息,方自將躁動的心境平抑了幾分,那竟不是一場春夢,卻是真真切切,實實在在地真人真事兒。
「阿暖,阿暖?」寒楚輕喚那玉人兒的名兒,心下已是醉了好幾分,這真個不是夢中。

那倦怠好眠的玉人兒好夢正濃,忽聽得耳邊聒噪之音喚了他,不覺煩悶地顰了一雙俏眉,嘟噥嬌語地揮著一雙玉手兒,一側身又是沉沉入夢。寒楚瞧那一雙美目下的淺暗色澤,又回憶起夢中孟浪情景,心知這玉人兒倦極,心下更生愛憐,半支了身子,替那人遮了漸亮天光,那玉人兒真個蜷了一個身子往陰處睡了,寒楚心中歡喜,一雙眼兒只是癡望了那玉人兒。

約只過了三兩時辰,那沉沉睡著的玉人兒忽地眼了一雙美目,點漆雙瞳直愣愣地帶著幾分倦意,望進了寒楚的雙眸中。
寒楚輕笑,憐愛地拂開了那豐潤額上幾縷汗濕了的烏絲,柔聲道:「醒了麼?可還要再睡一會子?」
那玉人兒顯是神智還未曾醒,紅唇輕張,小小的呼了幾個哈欠,便又復閉了雙眸睡去,還將了一個軟玉般的溫潤身子往寒楚懷中偎了。寒楚瞧那模樣,唇畔的笑顏益發深了,這玉人兒便是睡夢中也不忘粘了他,親近了他,對於這番親近,卻是心喜得緊。
正這般想著,懷中的人兒忽地驚呼了一聲,猛地翻身而起,寒楚猝不及防,下頷被撞個正著,揉著下頷,寒楚蹙眉,細聲抱怨道:「怎地了,好端端地睡著,作甚麼跳將起來,撞得我好生疼痛!」
卻見那玉人兒顰了一雙俏眉,雙頰染暈,一雙粉白藕臂慌亂的夾了幾件衣裳捂了一個香艷的粉團身子,一雙水瞳羞羞地垂了,瑩白的貝齒輕咬著紅潤下唇,扭捏道:「你,你……」
卻是你了半日,道不出個所以然。

「我?」寒楚不解疑惑出聲,卻見那玉人兒一張面頰益發紅艷,便是一雙瑩潤的小耳也似滴了火般泛了瑰麗色澤,「我怎地了?」
阿暖適才睡得迷糊,瞧了寒楚裸身,還自迷糊入睡,睡中忽覺得不妥便驚醒了過來,又動了身子,只覺整個身子酥軟無力,腰間更是鈍痛中夾著幾分軟麻,憶起昨夜情境,更是羞得埋低了一個腦袋瓜子。甚麼夫妻結髮,秦晉之好,魚水之歡……楚哥哥昨夜說得甚麼話都回了腦中,只覺得一張面龐火燒般疼,呀呀,真個羞煞他了!
寒楚正自不解,忽地福至心靈,腦中忽是靈光一現,這玉人兒是在羞窘呢,好生可愛的俏阿暖,寒楚輕笑,卻見那羞窘的一個俏人兒聽得笑聲,嗔怪似地瞠了他一眼,瞧及他身子,便又飛也地轉開了美眸。

寒楚隱約聽得那玉人兒輕聲細語似在嘟噥甚麼,卻又聽不甚清,便湊身近聽,卻聽那俏阿暖低聲咕噥道:「好大的一個人兒了,還光溜了身子,羞也不羞。」
寒楚聽得分明,俊臉亦是一紅,他適才只把眼放了阿暖身上,卻是忘了自個兒亦是赤條條一絲不掛的模樣,怪不得阿暖羞了。他長至這一十八歲,平素也雖也曾見得不少風花雪月的場景,卻終不是尋花問柳慣的浪蕩子弟,面皮也是尚薄,忙慌了尋他的衣裳,只是昨夜情潮濃時,衣裳亂拋,眼下尋來卻是遍地俱是,尋了良久,卻還是少了一件中衣,不由四下張望,卻是在阿暖懷中瞧見了那件衣裳,不由囁嚅道:「阿,阿暖,你且將…將…中衣還了我罷,我好穿了……」
阿暖聞言,低眸一瞧,更是羞得不敢抬首,慌慌地扯了那中衣往前拋了,一雙眸緊閉了不敢望向寒楚所在的一處。耳邊卻是聽得悉悉索索的聲響,阿暖偷偷抬眼,只見床榻邊一個俊俏的公子哥兒,華服美裘,氣宇軒昂,風采翩翩,好一個濁世裡的美公子,不由得瞧得癡了。
寒楚穿戴妥當,回首往阿暖瞧了,恰好與阿暖一雙癡癡眸兒對個正著,心下禁不住又是一蕩,被那一雙勾魂媚眼兒一瞧,如何還能把持得住。禁不住又是撩了衣衫下擺,上了榻,將那一個玉人兒攬了入懷,一雙唇已是將那一雙粉嫩朱唇攫了住,逕自採了丁香,飲了香唾。

阿暖身子一戰,不覺癱軟了下來,一雙手兒欲推了那一個孟浪的人兒,卻又不知何故卻在觸及那個身子的時候,一雙粉臂改推為攬,攬了那頸脖兒,將一個身子更靠了近去。

寒楚心神動盪,一雙手不由下滑,所觸之處,俱是滑膩雪膚,不覺間氣息粗重起來,一雙手兒正揉了那兩片豐潤的圓翹臀兒,修長食指欲往那深幽花徑探了過去,耳邊忽聽得一陣高叫:「簡爺,呀呀,你老可真個早!」
那聲音卻是畫官的。寒楚聽在耳中,不由一驚,滿懷心思俱飛了腦後,趕緊推開了懷中的俏人兒,低首觀那粉面染紅,水瞳含春的一個俏人,只見是紅唇吐香,一幅妖妖嬈嬈的模樣,幾乎神智又是一蕩,差些個把持不住了,便要欺了上去,只心頭還有幾分清明,趕緊取了衣裳,為這懷中人物著衣,遮了那香滑肌膚。
阿暖被寒楚弄得神思迷離,情思正灼, 個軟綿身子只往寒楚身上偎了去,哪料得寒楚忽推拒了他,心下不由悵然,正欲撒嬌求歡,卻是寒楚勉強定了心神,強按了阿暖一個軟滑身子,額上已是冷汗涔涔,他非是懼了簡爺,只是終是怕為這懷中人兒帶了災禍來:「阿暖莫鬧,有人來哉。」
阿暖聽得分明,神智猛然清醒,一張面皮卻是更紅了起來,他適才是怎地了,怎地這般不知羞恥地往楚哥哥身上偎了求歡?楚哥哥只一碰,自個兒便是換了個人似的,浪蕩得緊,羞煞他了!






嫁衣
第三十八章
恰恰整裝妥當,便聽得咚咚腳步之聲自樓下傳來,寒楚急急與那紅衣的俏人兒分開了身子,正退得窗邊,做了開窗之態,便聽得一聲清咳,一個黑袍的老者便在一雙小廝的左擋右攔之中,有些氣急地立於樓口,口中還惱恨地道:「畫官,棋官,你們這兩個小奴才,好大的膽子,竟敢攔了我,待會子見了貝勒爺,我准請貝勒爺好生整治你們一番,沒個規矩!」
畫官與棋官遠遠瞧見了那簡大管事往這邊來,生怕那簡爺來了,瞧見了甚麼不該見的場景,便欲上了樓告知一聲,卻又生怕自個兒的貝勒爺還在與那個美滴滴的姨奶奶親熱,撞了場面,只好高聲叫了,提醒自個兒的爺。
這府裡,哪一個都曉得,這簡大管事是王爺身邊的心腹,這一個王府,當家作主的,還是那個王爺,若是讓王爺曉得了自個兒新娶進門的妾室,竟然與自個兒的孫子有著那麼些個道不清,講不明的事兒,這貝勒爺的一生,怕是沒法兒在這京裡混了下去了。瞧見那姨奶奶與自個兒的主子之間那檔子事情,棋官與畫官心裡都慌得緊,卻是一個心眼,要幫著主子瞞混了過去,在他們心眼裡,那個溫文俊雅的貝勒爺,才應是他們的主子。
這般想著,便為了主子攔著那簡大管事,好為主子掙些個辰光,作些善後之事。那簡管事,昨夜裡送了大夫,照了貝勒爺的意思,喚了貝勒爺房裡那兩個小廝去了落柳居照料,只是心裡總覺著有些個不疙瘩,覺著那個小貝勒爺的眼中總有著那幾分幸災樂禍的模樣,心裡莫名的不適。又瞧見自個兒主子,一夜在那榻上翻來覆去,唧唧哼哼,痛楚難當的模樣,便覺著不該照了貝勒爺的意思,請了大夫為那人診治,聽大夫言道那人若是捱不過這一晚,怕是活不得,心下還覺高興,故而一大清早便尋了空檔,往這落柳居來了,欲瞧瞧那甚麼孟,孟……孟家的狐狸精究竟還在不在。
他心裡想著,這孟家的小娃兒,好端端的一個男兒,竟長得如花似玉,仙一般的容顏,讓自家王爺瞧著之後便猶如被勾了魂兒似的,鎮日裡想著,念著,還病了好長一會子,一心想奪了那個小娃兒回來,可是,王爺終還是有幾分權勢的,還是扯不下那個臉面,後來,他照王爺的安排請了個江湖術士,設了個局,又扯了貝勒爺作惡人,才將那個小娃兒弄了府裡,可誰料想的,那一個洞房花燭的時光,竟就出了那個事兒,他可真個兒對不住自家主子,不該幫著自家主子要那個狐媚子,是他害了自家主子,他真個該死。
可更該死的卻是那個狐媚子,若不是那一年,王爺送了貝勒爺拜先生那一會子,不在自個房裡唸書,卻出來衝著王爺媚笑,王爺哪裡會似著了魔似的,改了性子,歡喜了男色?哼,只是額上開了個口子,還是便宜了那狐媚子,那一會子,真個該趁了貝勒爺救治王爺的那一回子,將那狐媚子送了陰司裡去的。
心裡正懊惱著,又被了貝勒爺房裡的那兩個小廝攔著,火性子便上來了,他在王府裡幾十年,素來受王爺重用,尋常時候便是貝勒爺瞧了他,也要恭敬地叫聲爺,這兩個不知好歹的奴才,竟敢攔了他的路,真個該死。莫以為他們是貝勒爺房裡的,他就不敢作甚麼了,原先貝勒爺房裡的那個琴官兒,仗著自個兒受貝勒爺重用,就對他不假顏色,到最後,還不是被他用藥迷了,給王爺玩來著,哼,可惜是一個不禁玩的角兒,聽說要被送了人,就尋了吊了。
棋官與畫官被那簡管事一雙陰側側的眸子瞧得心裡虛得緊,禁不住側身放了簡爺上樓,又生怕簡管事撞著場面,又在後邊半拉半扯地攔著一起上了樓,瞧見自個兒貝勒爺正正經經地站在了窗邊,開窗遠眺,而那一身紅衣的標緻伢兒,絞了一雙白嫩嫩的春蔥指兒,垂了面正襟危坐了,倒是瞧不出有甚麼神態,只覺得那額上一圈兒素白絹子上的鮮印子,倒是怪嚇人的。心裡面倒是鬆了一口氣。兩人立時覺得背上便濕了一大癱子,聽到簡管事說要尋他二人晦氣,臉上上禁不住一變,拿眼望了自個兒主子求助。
寒楚曉得簡大管事那火氣,不是衝著自個兒那兩個小廝來的,卻是衝著那坐在榻上的標緻人兒去的。心裡面禁不住一凜,昨夜濃情蜜意,千金春宵,被裡翻紅浪時,不曾想到的事兒,全冒了出來。他怎地忘了,阿暖這會子即是阿暖,卻又是孟家小雲兒呢?昨夜阿暖枕著他的一雙臂兒,顫悠著聲兒,把個事情原委對他說了,阿暖上了孟家小雲兒的身,借了孟家小雲兒的一個實體,與他相會,了這一段奇情,他雖覺對不住孟家小雲兒,可心裡卻覺著歡喜,巴不得那小雲兒自此不再醒來,好讓阿暖與他長相廝守了。
這會子,他卻憂心了起來,那小雲兒終是傷了祖父的,昨夜,簡爺那一雙不懷好意的眸兒又浮上了心頭,小雲兒,小雲兒,你這便是罰了我麼?欲讓我這一生都不得安寧與阿暖守了麼?
寒楚擰了眉,憂心忡忡,果真個瞧見簡爺一來,便把了一雙利眼,射了那坐著的一個標緻人兒身上,瞧著那一個標緻人兒不安地拿了一雙盈盈水瞳往自個望了,那眸中幾分不安,不分驚怕,顯是被簡爺瞧得心裡慌亂,禁不住心頭一陣熱血上湧,他怎容得有人傷了他拿心疼了的阿暖?
這般想著,便冷哼一聲,厲道:「簡爺,怎地了,我這房裡的兩個小廝兒,也惹得你動這般大的火氣?」
簡管事把一雙眸收了,面皮上扯了諂媚的笑,幾個小跑,到了寒楚跟前,甩了袖兒半跪了身子,跟寒楚行了禮:「貝勒爺吉祥,貝勒爺哪兒的話,小的哪裡敢哪,小的是生氣,這兩個奴才是派了來照料姨奶奶的,怎地我這一清早來,只瞧見他兩人悠悠閒閒地在底下閒瞌牙了,不曾照料在姨奶奶身邊。小的瞧你這模樣,相必是一宿未曾合眼,這兩個奴才真是該打,竟讓貝勒爺你照料姨奶奶!也不怕人碎嘴子,生了笑話,說咱這府裡的奴才不懂得規矩來著。」
寒楚只不過說了一句,便被那老謀深算的簡管事搶了話頭,碎拉拉地扯了一大通,寒楚聽著,心頭便覺得心火大起,這簡管事,明裡是說著他身邊的兩個小廝,暗地裡卻是擺著自個老奴才的身份,教訓了他的。只是,心裡雖是火起,他也曉得,自個不過是承了這王府裡主子的一抹血脈,根本無甚兒實權,也怪不得這老奴才欺壓他。他這幾年,早看慣了權力之間的傾軋,在這王府也是委曲求全,討個安生,卻是不曾想過要奪了權的,終是他心底裡還是有些敦厚,還將這廉王爺當作了親人來著,可是,這會子,心裡卻是起了惡念,不為哪個,只為不願阿暖遭了人作賤。
阿暖上了小雲兒之身,他不曉得他人是否瞧得阿暖,只是看簡管事無甚異樣的面皮,想必他眼中瞧得之人還是小雲兒,即是如此,簡管事便會因了昨夜之事尋了小雲兒的麻煩,他怎能讓阿暖受這老潑才的算計?只在這府裡,要真個讓阿暖無事,怕只有掌了大權,方才是個道理。
寒楚心下盤算,面上也是陰晴不定,瞧在那簡管事眼裡,自是心中冷笑連連,這小貝勒爺果然是有那麼幾分子反心的。當初這一對小貝勒進府,他便覺著這個爺不簡單,幾年下來,更是覺著這貝勒爺是個人物,那時還覺著王爺後繼有人,只這會子,卻是覺著不妥,這小爺怕是要反了王爺了。他在府裡甚麼事兒不曾見過,適才上樓,那兩個小廝一路攔著便覺著古怪,上了樓,一張望,便瞧出幾分古怪,小爺站在窗前,那狐媚子坐著,瞧起來八竿子打不著,可是這樓裡卻透著一股子曖昧情纏,深吸氣息,便能嗅得出一股子腥臊味兒,分明是幹了那等見不得人的事後留得味,再瞧那個狐媚子,大傷初癒,卻是面泛桃花,即妖且媚,分明是受盡了憐愛的模樣。
好一個狐媚子!
簡管事心裡盤算,暗自冷哼,這個狐媚子好生厲害,怪不得有膽兒傷了王爺,原來仗著有貝勒爺撐腰。這般想來,這貝勒爺許是早就算計好了,這小爺也恁深的心機。
寒楚瞧簡管事那一雙眼滴溜溜轉,眼裡儘是些個算計神情,一雙英朗的眉,便禁不信漸漸蹙了起來。這老潑才,定是明瞭些事體,該尋個法子,殺了這老潑才的銳氣才是,省得他在祖父面前告了出去,讓祖父起了防心,先下了強手。只是,眼下該尋個怎生的好法子呢?害了這老潑才?
不妥,不妥。眼下,祖父受創,離不了這老潑才,若是平白地少了他,祖父定是會起疑。這會子,祖父雖躺著動彈不得,可這府裡的哪一處,都還都聽著祖父的,他勝算不大。正煩惱著,他眼皮子一溜,瞧見了這落柳居,卻是腦袋裡騰的一個靈光現了出來。他先前曾聽府裡一個老婆子說過,這落柳居裡的側福晉,原是簡大管事的一個遠親,王爺年少時,十分喜歡那側福晉,後來平白吊死了,還傷心了好一陣子,更去了側福晉原籍,後來帶了側福晉的一個親戚家的娃兒回來栽培了,那人便是簡大管事。
這落柳居後來時常鬧鬼,這其中文章定是不小。寒楚眉一皺,主意上了心頭,冷笑一聲:「簡爺,我房裡的奴才,我自會管教,不勞你老傷神。我聽人說,這落柳居的祖奶奶原是你家的親戚?只是紅顏薄命,早去了,若是還在,定是享福了。」
簡管事面上一寒,這落柳居裡的側福晉是這府裡的一個忌諱,他自小被王爺帶進府裡,雖然托的就是這側福晉的福,初時還甚是感謝這側福晉,後來,卻在有一日,被福晉請了去,告知了這裡頭的文章,卻原來這側福晉雖受王爺寵愛,卻是不喜王爺,趁著王爺出外,私通了府裡的一個護院,還懷了野種,被福晉查得了。皇室出身的福晉是絕不容得這府裡出這種事體,除了那護院,毒了那野種,最後逼得側福晉自個兒吊死了。
王爺對這裡面的文章是一頂兒也不知,簡管事自打從福晉口中曉得原委後,生怕王爺曉得了這事兒,冷落了他,將他從王府裡趕了出去,便尋了法子,把這落柳居弄得鬧了鬼,人來人怕,讓王爺也不敢近了這個院落。
後來福晉去了,他才鬆了一口氣,只是少貝勒卻是甚不喜歡他,暗地裡還排擠了他,有一回子還說了甚麼「婊子」的親戚兒有甚麼可信的,讓他甚為疑心福晉將事體告知了少貝勒。在這王府裡,他便一直戰戰兢兢,不敢有些個差錯。
再後來,少貝勒娶了少福晉,少福晉生了兩個小貝子,再往後,便是少貝勒與少福晉出了事兒,聽聞少貝勒去了,他心裡倒是一頂兒難過也不曾有,卻是萬分慶幸。難不成,少貝勒將那件事體告知了這位小爺,可是,掐算時候,也不對啊,這小爺當年不過是襁褓中的一個小嬰孩兒,怎能記得這事。
只是,心下疑惑即生,卻是不安了起來。
他在這王府裡幾十年,托了側福晉的那份福,得了王爺厚愛,重用,榮華富貴享之不盡。若是,到老了,被王爺曉得那份子愛屋及烏竟是那般不堪,定不會饒了他。這般想著,心下不由一虛。這會子,他倒是有些後悔,好端端的,把那狐媚子帶了這處作甚。
寒楚原本只是覺著這落柳居定有些甚麼古怪,也只是隨口說說,卻見簡管事面色大變,心知這裡面的文章是被他誤打著了,不由得氣定神閒起來。
簡管事哼了一聲,恨恨地瞪了寒楚一眼,又恨恨地睨了那榻上的一個標緻人物,跺了跺腳,起身拂袖去了。
寒楚鬆了一口氣,棋官與畫官在樓口上被那怒沖沖的簡管事兒撞得差些個摔將了下去,急扒了扶梯兒,心下卻是摸不著邊,不曉得原先氣勢凌人的簡管事兒,為何忽地走人了。拍了胸,卻瞧見了原先坐在榻上的一個美人兒,起了身,往了窗前的主子行了過去,也不避諱,便把一個纖細的身子往了主子懷裡偎了過去,一張俏面含了芙蓉春色,笑盈盈地輕語些甚麼,不由得把個棋官與畫官看得有幾分尷尬,雖說他二人覺著王爺娶了這美人兒有幾分糟作了,可是,這美人兒眼下終還是王爺的姨奶奶,這般舉動實在是大大不妥,又見了主子溫柔笑著攬了那美人兒,淺聲軟語地問著話兒,那喉頭的一聲勸阻,硬生生地給吞了回去,他二人服主子也有些年了,卻是從未曾見過主子有那種柔情脈脈的眼神,也未曾見過那溫柔呵護的模樣,將那個美人兒當作珍寶般呵護了。
棋官畫官互望了一眼,眼中俱是驚詫,瞧這二人,竟是早就相好了一般。懷著萬千疑惑,他二人輕聲軟步地下了樓,在樓外站定了,畫官猶猶疑疑地扯了棋官袖兒,澀聲道:「棋官,你先前曾陪了爺在城西學堂裡識字來著,你定曾瞧見過這姨奶奶的,你覺著咱們爺是否自打那時,便與這姨奶奶好上了?」
棋官面上的神情透著古怪,拼了命兒往回裡想,想了半日卻只是茫茫然,想不出個所以然來,良久方訥訥道:「許是吧……」
畫官輕嘖了一聲:「怪不得爺前些日子煩躁得緊,卻原來是為了這個。」
棋官嗯嗯啊啊地回應,他二人看慣了這等事情,倒是不曾覺著寒楚戀了個男娃兒有甚麼不對,只覺著寒楚與這孟家的小娃兒可憐,有情人竟是不成眷屬來著的。

樓上窗前,寒楚攬了那一個軟玉般的身子,望了樓下兩個小廝兒交耳接舌,輕歎一聲:「阿暖,這府裡,怕是要出事了。」
阿暖抬眸,一雙水眸兒望了寒楚,良久,方又將面兒埋了寒楚胸前:「楚哥哥,適才那人的一雙眼兒好生可怕!」
寒楚手臂一緊,良久不得作聲:「莫怕,莫怕。有我在,甚麼人兒也不能欺你!」
寒楚心裡卻是明白,他適才只是誤打誤撞地退了那簡管事,卻是不曾真個嚇著了那老潑才,往後的日子,才是見真章的時景來著。
這般想著,心卻是漸漸冰了起來,他實是無甚把握來著。
此時,卻聽得耳邊一聲柔軟輕喟,卻是阿暖甜媚語道:「我便曉得,這世間,只有楚哥哥待我好的。只楚哥哥在阿暖身邊,阿暖便甚麼也不懼了……」
寒楚心頭一暖,禁不住低首往了懷中人兒磨了去。聽得「嚶嚀」一聲,嬌媚軟吟,寒楚腹下又熱,一個打橫,便將懷中人兒抱將起來,往榻邊行了去。
青天白日裡,只見得寒楚懷中的一張嬌顏兒,漸漸酡紅了起來……

第三十九章

棋官與畫官在日頭下站了良久,連兩雙腿也站得又是酸又是麻,肚子裡也是火燒般餓得慌,卻不見自個兒的主子下了來。不由得雙雙苦了眉眼,大歎了一聲。
棋官素來穩重,覺著這般候著也是不妥,自個兒餓著不打緊,餓著了自個的主子,那可真個不該了,這般想來,便拉了畫官的袖兒,吩咐道:「你且在這邊瞧著,我去找些吃得。再去熬些個藥,那姨奶奶大傷初癒,身子定是虛得緊。」
畫官白了一眼棋官:「叫甚麼姨奶奶,咱在爺面前,就該叫了一聲小爺,萬萬不可這般稱呼了。」
棋官點頭稱了一聲是,又吩咐了幾聲,便轉身去了。畫官百無聊賴地蹲在了小溪邊,瞧著水裡柳枝倒影裡幾尾拇指粗細的魚兒游動,劃破了溪面上的靜謐。
畫官抬首,望著滿眼春色,輕輕歎了一聲:「分明是一處好去處,怎地被府裡人說成了鬼宅,真個冤了這麼個好景致。」

「嗯……」柔媚甜膩的吟哦之聲,聽得人神思迷離,心魂蕩漾,恨不得將這聲兒攥了在手心裡,只管自個兒聽著,不教旁人聽了去。
「阿暖,可還好麼?」略顯著低啞的語聲,有些許懊惱,「我一時之間歡喜過頭,竟忘了這身子昨兒個才傷著。」
床榻之上,一雙赤條條的人兒糾纏著,上首俊俏的少年帶著幾分憐愛,撫開了身下絕美的人兒汗濕了的黑髮,露出一張溢滿了春水似也的俏面。那絕世的美人兒,雖也是個扁平了胸膛的男兒郎,卻比了那俊俏少年多了一份嬌柔與嫵媚,讓人瞧著總覺雌雄莫辯了。
伸了一雙瑩白的春蔥十指,與身上那俊俏少年的一雙滾燙十指交扣,阿暖面上泛了幾分羞腩:「怨不得楚哥哥你啊,阿暖也喜歡與楚哥哥這般親近。」
寒楚憐愛地攬了那瘦弱的一個身子,輕輕一歎,阿暖總是這般貼心,即便是自個身子真個不適,也萬萬不會說了出來,讓他憂心,阿暖,阿暖,我已是放不得你,你萬萬莫再離了我,可好?
正想著,身下的人兒忽地打了一個冷顫,寒楚猛地回神,將適才脫了的衣裳再次予身下人兒穿了,心下十分懊惱,眼下雖是春日,但還帶著幾分寒氣,這大傷初癒的一個身子,怎禁得住他這幾次三番的索求,該死,真個該死。
阿暖瞧寒楚面上自責神情,不由淺笑了,輕歎一聲,卻是未曾再開口寬慰,心上人兒這般緊張予他,他實在開心。
兩人整理妥當,阿暖正自起身,驚呼了一聲,他一雙腿兒軟綿無力,哪裡撐得住他的一個身子,軟軟就欲倒了。寒楚眼疾,忙伸手攬了阿暖入懷,緊了心,拿了眸上上下下瞧了:「啊,可曾摔著了,我瞧瞧,不曾傷著哪裡罷!」
阿暖俏面泛了紅,輕輕掙了寒楚緊箍著他的一雙臂兒,他從不曾與人有過親暱舉動,雖也曾做個一場春夢,卻終不是動過真章,聽得楚哥哥緊張,卻是愈發羞了,哪個好意思說了是自個那一處有些不適。
寒楚瞧了半日,卻只瞧見阿暖一張面龐益加紅艷,心頭一跳,幾乎又是把持不住了,只是,這一夜春宵,適才又是情意纏綿了好幾回子,身子也是有些乏了,再也孟浪不得,心下苦笑:自個兒打小性子便沉穩冷淡得緊,怎地遇著這個命裡的人兒,便猶如一個急色之徒,總覺不夠,巴不得每日裡,時時刻刻纏了這人兒,親暱纏綿,唉……
正歎了一口氣,忽聽得樓下一聲兒伴了足音,響了起來:「貝勒爺,小的備了一些個飯菜,可要端上來麼?」
寒楚聽得明白,那聲響兒是棋官所發,聽著這聲兒,寒楚才驚覺自個兒已是有些個餓了。正想著,忽聽得懷中人兒腹中也忽地發了一聲不雅的咕嚕之聲,啊呀,阿暖也應是餓了。便趕忙喚道:「你便端上來罷!」
樓下二人聽得吩咐,便趕緊端了上來,順帶搬了一張還乾淨的小圓桌兒上來,不一會子,便將食盒裡的幾碟小菜擺了妥當。
寒楚瞧見桌上還放著一碗湯藥,心下頗為不安,倒是這兩個小廝體貼,還為阿暖備了藥的。阿暖也瞧得分明,便抬了一雙美目往那兩個不安地站了一旁的小廝兒泛了一抹淺淺笑顏。那棋官與畫官二人眼中,只見一個粉般的美人兒,頰邊泛了兩朵淺梨渦兒,煞是可愛,不覺有些面紅。
寒楚瞧見這兩人模樣,卻是禁不住心頭泛了一團酸,微微將那一張面往自個面前挪了,低聲道:「阿暖,不許瞧他人,不許這般對他人笑了。」
阿暖怔了良久,方回得神來,不由咯咯笑了起來,楚哥哥竟是在呷醋呢,真個好笑,那兩個是他貼身的小廝兒,他早就識得了,適才一笑,只不過是謝了這二人體貼,予他送了藥來,哪裡料得楚哥哥竟是這般易呷醋了,連笑也不許他沖別個笑了,可是心頭為了這份霸道而滋滋的,只是,心下卻不知何故,泛了幾分悵然來:若是那幾千年前,楚哥哥也會這般模樣,那便好了。
寒楚瞧阿暖怔促出神,還以為阿暖不樂他這般說話,忙陪了笑道:「阿暖,你莫惱,是我不是,來來,喝藥罷!」
阿暖怔怔地望了寒楚,忽得回神,自個兒是怎得了,不管是前一世,或是這一世,眼前這人,終是他的楚哥哥,他戀了數千載的楚哥哥,自個兒真個是的……
這般想著,輕輕地張了唇,小心地將了那泛著苦味兒的藥汁飲了,寒楚瞧著阿暖將藥喝完,體貼地夾了菜予阿暖面前:「來,吃些個菜罷,去去口中的苦味兒。」
阿暖柔柔一笑,依著寒楚輕張了一張艷艷檀口吃了那這數千載來的第一口五穀。
棋官與畫官疑惑地互望了一眼,眼前這兩人甜蜜蜜的模樣,讓人瞧著是十分賞心悅目,只是為何自個兒的爺,口中聲聲所喚得是甚麼阿暖?那一身紅衣的俏人兒,不是孟家的小爺來著麼?怎得改了名兒不成?
疑惑雖是疑惑,他二人卻是不敢說些個甚麼,只是小心地退了下去,原本還是想在一邊侍候著,只是瞧這模樣,哪裡用得著他們二人。退了在樓下,畫官與棋官從食盒裡拿了兩碗飯,慢慢吃了起來,良久,畫官方才輕歎了一聲:「棋官,咱這府裡怕是要出事罷?」
棋官嚥了口中的一口飯,悶了良久,無言以對。


往後的時日裡,對於阿暖而言,自是甜甜蜜蜜,這落柳居也在棋官與畫官的一番整治之下,回復了往日裡的幾分模樣,顯得風姿綽約,獨具江南氣息。
這似水樓裡,更是不時地被寒楚帶了些精緻的家什來佈置了,久了,哪裡瞧得出往前些時候的荒涼模樣,倒像是哪一個大家閨秀的閨樓,即靜且雅。
阿暖對於這些身外之物倒是不甚在意,只是,前些時日,卻央了畫官替他買了個繡架來。畫官雖覺奇怪,卻仍是買了來。
這一日,又是如同往常模樣,阿暖候著寒楚離了似水樓,出了落柳居,又候著畫官與棋官在外邊忙著那一片雜草,自顧自個的在窗前,擺了繡架,取了絲線,在那一片素白的絹子上用著針針線線。
有些個時候,畫官下棋官得了空,進了樓裡,瞧見了,好奇了往前探了,卻驚得那一個俏生生的人兒驚慌慌地扯了絹布兒蓋了,又拿了一雙水盈盈的美眸兒惶惶得瞧著那兩人,生怕那兩個人瞧見了甚麼,還軟聲軟語相求了:「兩位好哥哥,莫瞧,莫瞧罷!」
畫官與棋官總被那軟媚的語音哄得心魂飄蕩,忘了去瞧那繡架上的玩意兒,只是,每每想起來,也頗覺疑惑,那孟家的小雲兒自小長在京裡,應是一口京片子才對,為何卻是滿口的吳儂軟語,酥人得緊?
只是,那疑惑卻是一閃而逝,終是抵不過那軟媚的一個人兒相求。
約摸這般過了半旬,有一日,那美人兒喜氣洋洋地收了繡架,又央了畫官與棋官備了些個小菜,歡歡喜喜地在廳裡候著寒楚歸來。
日落西山時,寒楚踏著沉沉的步子進了似水樓,卻是一眼便瞧見了那略帶些嬌羞的坐在桌邊的俏人兒,寒楚上前,輕輕攬了那楚楚纖腰:「怎地了,今兒個這般好興致,在廳裡備了酒菜候我回來?」
阿暖輕輕揚眉,一雙晶亮美眸與寒楚對望了,羞羞怯怯地拿了一方白布裹著的事物遞了寒楚,寒楚接過,不解地開了起來,眼前不覺一亮,竟是一襲精緻的長袍子,式樣是新近有的,雪白的絹面上以銀絲錢繡了精緻的梅蘭竹菊,華貴中又透著雅致。
寒楚驚喜地抬了眸:「這衫子……」
阿暖羞羞地垂眸:「這衫子是我裁製,繡的,我生時,以繡技為生,這幾千載不曾繡了,還是有些生疏了,怕是繡得不好。」
寒楚搖首,喜道:「哪裡的話兒,便是京城裡最好師傅也做不出阿暖這等手藝的。」
阿暖瞧著寒楚歡喜的模樣,心下自是甜蜜蜜的,他偎了身子在寒楚懷中:「楚哥哥,你喜歡麼?」
「喜歡,喜歡得緊!」寒楚攬緊了懷中的一個軟玉身子,「明兒個我便穿了它去,羨煞旁人去!」
阿暖垂眸,面頰上泛了朱紅:「那你這會子便穿起來我瞧瞧,可好?」
寒楚點首,小心扶開了阿暖,幾個大踏步入了偏室,欲換了衣裳。阿暖提壺斟了酒,心下想著楚哥哥穿了他制的衣裳的英姿,面上更覺滾燙了起來。只是,候了半日,卻不見楚哥哥出來,阿暖疑惑,起身尋了去,推了偏室薄門,卻見月色之下,修身玉立的俊俏少年怔怔地望著手一襲新衫子出神。
「楚哥哥,怎地了?」阿暖出聲,卻見月色之下那少年慌亂地收拾了新衫子,仍披了那襲舊衣出來。
「無事,無事。」寒楚面上僵直,卻仍是泛了淺淺笑顏。
阿暖瞧著奇怪:「你怎地不穿新衫了?」
寒楚一怔,笑道:「嗯,我適才穿過了,真個合身。只是覺著這是阿暖制的衣裳,有些個捨不得穿了吃酒,怕沾了污,明兒個就不能穿出去了,故而又換了下來。」
阿暖不疑有他,點首轉身:「那便過來吃些酒菜,填將肚子罷。楚哥哥,這些日子你早出晚歸的,總是瞧不大見你,忙些個甚麼呢?」
寒楚淺淺笑了:「無甚麼啦,只是前些個日子裡,鳳卿出了點事體,故而忙了些,過些個時候便好了。」
阿暖驚異:「鳳卿怎地了?」
「他啊,前幾日,混了出去,在園子裡扮了一齣戲,被一個浪蕩子弟瞧上眼了,囚了去,幸而咱家班裡高班頭瞧見鳳卿出府,暗地裡跟著,救了出來。」寒楚輕描淡寫了幾句,阿暖心下卻是明白,事兒定是不小。再欲問個明白,卻見寒楚一臉疲態,卻不是欲再說的模樣,只得作罷。

夜漸深時,寒楚起身,瞧著阿暖熟睡的模樣,輕輕歎了一聲,緩緩行至窗前軟榻之上,取了自個棄於榻上的一件事物,月色之下,瞧得分明,正是阿暖制的一襲新衣。卻見寒楚苦了面龐,輕歎了道:「阿暖,阿暖,你這身衣裳究竟是為了哪個楚哥哥而制的?」[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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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衣

第四十章
鳳卿篇之三

鳳卿模糊了眼,抽泣著往齊府外奔了出去,腳步不曾停,直往鎮外急行。安樂鎮邊緣有一處荒廢久矣的小小土地廟,土地廟後是一處密林。林中有一土坡,雖不高,也有些坡度。此處乃是鳳卿玩耍之處,他平素裡闖了禍,便躲在這處土坡上挨著時辰,估摸著爹爹娘親消了氣,方才回轉。故而,便是寒楚也不曉得有這麼一個處所。
鳳卿獨個兒坐在土坡之上,背靠了齊開高的松樹幹,將一個腦袋埋了在雙膝之間,任眼淚橫肆。他怎麼相信,自個兒喚了一十四年的爹爹娘親,竟不是真的來著!
往日裡爹爹娘親疼惜自個兒的模樣,歷歷在目,叫他怎能信那個莽撞的漢子來著。甚麼王爺,甚麼貝勒爺,便是聽也不曾聽過的。京城,更是去也不曾去得,他與寒楚怎會是自京城裡來的貝勒爺?
只是,爹爹娘親卻是不敢直視了寒楚的一雙眸子,也不敢回了寒楚的問話,那個莽漢子所言的,怕是真個來著。可是,瞧那一個漢子一付橫行霸道無理的模樣,所謂有甚麼樣的主子便有甚麼樣的下人,那甚麼王爺定也不是好人來著。他寧願在這安樂鎮上,做一個「齊大善人」家裡的二公子,也不做那種惡人王爺的貝勒爺來著。
這般想著,鳳卿恨恨地止了啜泣,暗自發惱:可那「齊大善人」也不是甚麼好人,單自他騙了自個兒一十幾年,便可瞧得出來其行徑也是惡劣得緊。他也不要做這甚麼大善人的二公子,他只要與寒楚做親弟兄便成了。
想著寒楚那一張同自個兒相差無幾的面龐,心下兀自有些惴惴不安,這張面皮總是作不得假得罷。想著自個兒孿生的兄長,心下又覺難過,寒楚與自個兒雖是長得七八分相似,只那性子卻是與自個兒大不相同,平素裡也總是玩不在一處。雖是寒楚疼自個兒,可總也是與自個兒相差也不多時日的兄弟,取代不得那疼惜自個兒的爹爹娘親。
此前年歲,任由他頑皮作惡,總也有爹爹娘親予他善後,而自今日起,他便只在這世間,得寒楚這麼一個親人,想起來,真是寂寞得緊。
這般想著,一份淒楚便上了心頭,禁不住又是一陣嚎啕大哭,這一陣兒便是哭得天昏地暗,傷心欲絕,淒淒慘慘,叫人聽著便覺傷心。
「小施主,何事如此傷心哭泣?」便有人聽著覺著難受,出聲相慰,只聽那語音柔和平靜,整座密林之中,便聞得一陣濃郁的檀香,叫人聞著只覺舒暢,甚麼傷心事,也會拋諸腦後。
鳳卿一怔,抹了一把眉眼,抬眼一瞧,卻見一緇衣女尼雙手合什,滿面關切地瞧了自個兒。面容俊麗,笑顏和善,伴著一陣濃郁檀香,竟讓鳳卿一時之間生出了幾分熟悉的感覺,竟是似曾見過這個世外之人一般,不由迷糊了起來:「啊呀呀,我與你好生面熟,竟是自何處見過的。」
那緇衣女尼微微一怔,拿眼細瞧了鳳卿面貌,面上忽現了驚喜神情,一雙眸中水光頓現,只下一刻便閉了眸,輕唸了一聲佛號,鎮定了面上神情方張了眸,適時已是水波不動的平靜神情:「小施主倒是頗具慧根,你與貧尼倒是原曾見過的,只這一生,卻不曾得見。今日碰到,也是機緣巧合。」
鳳卿聽了迷糊,不覺好笑:「怪哉,你我即是見過,卻為何又言這一生不曾得見?難不成,我還是前生與你結了甚麼淵源不成?」
那緇衣女尼淺笑頷首:「正是,你原本便是聰明,這一生倒也是不曾減了慧根。」
鳳卿原是胡說,卻不料那緇衣女尼竟笑著這般回答,一時之間不由張口結舌,良久作不得聲響。半日之後方回得神來,指了那緇衣女尼捧腹大笑道:「你,你,你這人,好生趣味,人生在世,雖或有長於養生者,得享高壽,卻也不過是百十餘年,你道甚麼前生相識,真個胡說來哉!世間,除卻妖魔鬼怪,哪裡有人能知前生,曉來世的?難不成,你是妖魔鬼怪?」
那緇衣女尼見鳳卿指了自個大笑,卻也不惱,只是輕歎了一聲:「你卻是不曾聽過,除卻妖魔鬼怪,世間尚有得道之人,修練成仙,脫卻世間輪迴之事麼?」
鳳卿皺眉:「這個只聽人笑談,作不得真的。」
緇衣女尼搖首長歎:「你雖具慧根,終還是脫不得世間糾纏,看不透紅塵諸事。真也罷,假也罷,世間萬象不過是鏡花水月,又何苦太癡。你何不放開,求得一個無垢無塵,於世間灑脫逍遙而活,豈不快哉!」
鳳卿一怔,他停了笑,驚望了那緇衣女尼,總覺這話語之中,似有所指,一雙秀氣的眉也不覺皺了起來,喃喃道:「真,假。甚麼是真,甚麼是假?」
緇衣女尼見鳳卿迷糊模樣,不由眉頭緊顰:「想你轉生數十世,這一世,竟還是個癡性子,看不透這世間。甚麼是真,甚麼是假,真真假假,真即是假,假亦是真。真作假來,假還真。何必太認真了?」
鳳卿聽得益發迷糊,一時之間,覺得甚麼東西都似假似真,不覺恍惚出神,想不透了,只覺頭痛欲裂,整個人便縮將一團,不敢望向那緇衣女尼,心中只道:這人好生奇怪!
緇衣女尼瞧鳳卿痛楚模樣,不由長歎一聲:「癡兒!也罷,也是你我糾葛太深,幾千年修行,終是無法得正果,捨了你。今番與人巧遇,也是合該應了命數,烈陽,烈陽,我且幫你一遭。」
鳳卿迷糊抬眼,卻見那緇衣女尼合什唸咒了一番,復抬了一手覆了鳳卿額頭。鳳卿只覺一陣清涼,神智立時清楚起來,眼前景致卻是一變,與自個所見大不一樣,處處是亭台樓閣,隱約間,可見華衣美服的宮妝女子,環繞其間,麗影繽紛。
嘻笑之間,景致又變,只見了一白衣白髮的麗人,含笑癡坐湖邊,身畔一英俊男子,明黃衣衫,手捧金碗銀盞,小心哄著那白衣麗人……
緇衣女尼柔和地以手輕撫那伏在坡上好眠的俏娃兒,良久方輕吧了一聲:「烈陽,玲瓏修行數千載,終還是捨不得你。你一番癡心,幾千時光不曾改,至了這一世,雖諸多事體忘了泰半,性子也與此前諸世大不一樣,此番告你前生因緣,只是望你能參透紅塵情纏,莫再執迷不悟,珍重,珍重!」
一番低語,緇衣女尼反首望了天色,再次喧了一聲佛號,方往林外去了。不一會子,便有一粗壯漢子鄰了幾個僕人裝扮的人物急匆匆地往這林子裡行了來。瞧見鳳卿含笑伏於土坡之上,兀自好眠,不由齊齊鬆了一口氣息。
「二少爺果真個是在此了。幸而出門時有人瞧見往這邊來了。」一個僕人上前抱了鳳卿在懷中,適時,鳳卿忽翻了個身子,口中嘟囔了一句:「靖陽……」
那僕人聽不甚清,隱約聽得甚麼陽字,待伏耳細聽,鳳卿卻又不再言語了。面上顯了詫異神情,與身邊諸人面面相覷。適時,那領頭的精壯漢子兇惡了面龐,見鳳卿睡得甚沉,壓低了聲響,冷聲道:「小貝勒爺說了甚麼話兒?」
那僕人見那漢子眸光冷厲,猶如一雙利箭一般,不由打了一個寒戰,只是,他本未曾聽清,如何答得。不由的雙腿發軟,一個身子猶如篩糠一般抖個不停。
一個伶俐些的僕人上前來接過鳳卿身子,悄聲回道:「這位爺,二少年在睡夢之中吃清涼糕呢!」
清涼糕是南方人愛吃的小食兒,每適天熱,拿了蕃芋粉,攪勻了煮沸,放至冷水凝成糕狀,入薄荷清油與白糖攔了,真個爽涼透心。壯漢倒也曉得這等吃食,聽僕人講了,也不再追問下去,只揮手喝斥幾位僕人將鳳卿帶了回府。

此後數日,安樂鎮齊大善人府上忽失大火,將一座豪宅燒得精光,不剩一點痕跡。只一坐豪宅雖燒得精光,卻是不曾見一具屍身,那齊府上下幾百口,竟於一夜之間,俱失了痕跡。
後有人曾於江陵府上,瞧見兩位小爺模樣於那兩位齊家少爺有些相似,只衣著打扮大不一樣,且身邊隨從相伴,前呼後傭,又有官船相護,似是皇親貴冑,讓人不敢相認。
此後,安樂鎮上,便少了這齊姓人家。
時光漸逝,人也漸漸相忘,這鎮上還曾有一個樂善好施的齊員外,與那一雙可愛伶俐的孩兒。 [秋]40章下(1)


天初明,寒楚已是醒了,小心喚了外邊候著的棋官與畫官侍候穿衣梳洗,一切妥貼,寒楚命棋官好生照料著尚自好眠的阿暖俏人兒,自帶了畫官出了似水樓,往王府外行去。
且不表寒楚行蹤,這邊廂,棋官候了寒楚命令,好生照料著榻上一個俏生生的美人兒,見那俏人兒額角生汗,烏絲淋漓,似是悶熱得緊,便端了圓凳,執了團扇,在榻邊坐定,小心為那人兒扇涼。
那美人兒得了涼,一張如花面上便泛了甜甜笑顏來,棋官瞧了,不由心底裡打了個突楞,怪哉,自個陪貝勒爺在城西學堂讀書之際,也曾是見過這個孟家小爺,那時孟家小爺模樣雖是生得極好,也屬人中龍鳳,只幾年不曾見,便美得……美得……
棋官絞盡了腦汁也不知該怎地說這眼前的人兒的美貌,忽地靈光一現,拍了腦門子道,美得不似個人一般。眼前這人,美貌如仙,一顰一笑之間,嬌媚入骨,實在不應是人間所有,這實在是令人心生疑竇。
正自疑惑,忽聽得外邊嘈雜至極,忙起身開窗往外探視,這一望便不由得吃了一嚇,卻見落柳居院門口,十幾奴僕正魚貫而入,為首之人滿面肅穆卻正是王府大管家。棋官暗叫了一聲糟,卻不知該怎生是好,慌忙關了窗,回至榻前,輕喚那兀自沉睡的美人兒:「小爺,小爺,快些起來,快些起來。」
阿暖昨晚與寒楚纏纏綿綿數回,早日累得渾身酸軟,耳中雖是聽得有人喚他,卻是仍舊睡得迷糊,不答棋官,棋官心急,急忙掀了被,掩眼為那榻上赤條條的絕美人兒著衣裝扮,那美人兒雖是有些不適,只是胡亂揮了手腳,終是抵不過棋官氣力,不一會已是穿妥了衣裳。恰恰打扮妥當,便聽見樓梯上足音陣陣,棋官更是手忙腳亂,復又為那俏人兒蓋上錦被,手還未離被,便聽見一聲清咳:「怎地了,這樓裡面怎地一個奴才也不曾見啊!」
棋官拭了一把冷汗,忙高聲回話,一邊急急往口上迎了去,恰好與簡管事撞個正著:「啊,有,有,小的在樓上照顧姨奶奶呢!」
簡大管事冷哼一聲,掃了一眼棋官:「原來是棋官在侍候著啊。怎地,難不成貝勒爺在麼?」
言罷,四下打量了一番,未見寒楚身影,臉上微冷,似是有些不滿。
棋官暗自慶幸今兒個貝勒爺出門早,掛了笑,回道:「簡管事說笑了,天色這般早,貝勒爺自是在自個院裡歇著,好端端地到這姨奶奶居處來作甚?小人在此原也是貝勒爺見姨奶奶身子有恙,命小的在此候著罷了。簡管事千萬莫再說笑了,小心落了有心人耳中,可真個是糟糕了。」
簡大管事睨了一眼棋官冷哼一聲,一揮手,身後十幾個奴僕便上了樓,往榻前行去,棋官陰攔不及,陪笑道:「簡大管事這是作甚麼,姨奶奶這會子正睡著呢,莫驚了。」
「小心些,莫吵了姨奶奶好夢!」簡大管事聞言,向那十幾個奴僕吩咐了一聲,那些奴僕低應了一聲,小心地榻上的俏人兒抬了起來,輕悄地往樓口移去。
棋官見狀心頭更急,扯住簡管事衣袖,問道:「管事這是作甚,姨奶奶身子未曾好,動不得,動不得!」
「正是因了姨奶奶身子不適,需人侍候,你又是貝勒爺身邊的小廝,貝勒爺那邊少不得你前前後後打理,你也不能長在此處候著。況這落水居平日裡便少有人來,你便是能在此處長候著,也無人幫手,這對姨奶奶身子調養可是不好,故而王爺便命我等前來將姨奶奶接了去珍寶閣歇著,命人好生侍候,棋官呀,你莫再攔了,這可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兒呀!」簡大管事一張老臉上泛了笑,側身讓奴僕們將那一個俏人兒往樓外送了去,眼見著瞧不見人影了,方才回首對棋官低語道,「棋官呀,你在此處這些日子,侍候的不錯,才幾日不曾來,這似水樓便換了個模樣,不錯,不錯,我會在王爺面前予你美言幾句,少不得有你好處。」
棋官聞言,心下卻是打個了寒顫,王府裡上下,哪個不曉得這簡大管事心狠手辣,明裡是嘴上抹蜜,將你捧了上天,暗地裡卻是捅你一刀,將你摔了往陰司裡去,這會子笑顏迎人,還不知待會子要給自個甚麼好果子吃呢!
這般想著,棋官更是滿身冷汗,眼瞅著這簡大管事將一個俏人兒帶出了這落柳居,甚麼事也不能做,心下叫苦連天,待會子貝勒爺回轉了,他可怎生向貝勒爺交差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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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想著,棋官更是滿身冷汗,眼瞅著這簡大管事將一個俏人兒帶出了這落柳居,甚麼事也不能做,心下叫苦連天,待會子貝勒爺回轉了,他可怎生向貝勒爺交差呀!心下雖是著急,面上卻是不能顯露半分慌亂,棋官笑著將簡大管事送出了落水居。
候著那一行十幾人不見了蹤跡,棋官面上的笑便垮了下來,這可怎生是好,孟家小爺這一去,便若羊入虎口,凶險萬分。更讓他憂心的是,這幾日在落水居侍候下來,他可是明明白白地將貝勒爺與那孟家小爺的一番濃情蜜意看得清清楚楚。心下自是巴望主子開心。
棋官護主,其中也是有一番原由,他七歲時因家貧被賣入了王府作了奴僕,更因家貧,缺少銀兩供奉府中人,因此少不得被府中人欺負,直至十二歲上,他因打破王爺的鼻煙壺,而被大管家責打,皮開肉綻,魂飛地府之際,被剛入府的大貝勒爺瞧見,瞧他可憐,不但替他求情,還升做了貼身小廝,他在府中的地位才一日千里,不再受人欺侮,自打那時起,他便對這大貝勒爺忠心耿耿。故而,寒楚素來也是信賴棋官,才會將阿暖交由棋官照料,若是其他人等,寒楚還不能相信呢。
棋官跟隨寒楚數年,平素裡少見寒楚笑顏,在這落水居侍候幾日,不但是見得了貝勒爺笑顏,更是見得了貝勒爺對那俏人兒無微不至的關懷體貼,把一個俏人兒往心裡疼了去的柔情模樣。雖是曉得這孟家小爺是王爺新娶的,卻是打定了主意要好生護著主子爺真心喜歡的人兒,只是眼下光景,卻叫他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
「貝勒爺呀貝勒爺,你今兒個怎得這麼早出門,去了何處呀!」棋官喃喃自語了一會子,想不出甚麼好主意,不由咬牙出了落柳居,往鳳卿徙去了。平素裡這二貝勒雖是胡鬧得緊,性子又是沉不住氣的,可這會子也想不出他法,只能是病急亂投醫,指望王爺能瞧在這二貝勒也是他的一縷血脈的份上,能對孟家小爺寬待些。
打定了主意,棋官一路急行,往鳳卿院裡急行了去。不一會子,已瞧見了二貝勒所居院落,卻見門扉緊閉,一青衫小廝籠袖在門前來回踱步,棋官定睛一瞧,卻是書官來著。正欲出聲招呼,書官已是瞧見了他,自迎了上來。
「棋官,怎地來此了,可是大貝勒爺有事吩咐我麼?二貝勒好端端在房裡呆著呢,不曾出門,你讓大貝勒爺放寬心便是。」書官掀唇一笑,顯了幾分憨厚神態。
棋官急擺手,不及解說,便欲往裡闖,卻被書官攔了住:「棋官,進不得。」
「我,我有急事尋二貝勒,不及通報,二貝勒若是要怪罪,你尋我便是了……」棋官著急,掙脫了書官阻攔硬生生便撞開了門扉往裡進去。
書官哀歎一聲,急跟了進內,果見棋官滿面通紅得自房中衝出,搖首苦笑:「你莫要怪我不攔你,是你自個兒急性子往裡沖的。」
棋官跺腳:「我,我怎曉得裡面是那般情景……」
言談之間,屋內一人著了月白錦衫,開了門扉,滿面嫣紅之色地行了出來,只見那人眉目如畫,俊秀端麗,衣衫微亂,急息微急,卻是難掩秀美姿色,不是鳳卿還有哪個。只見鳳卿微沉了氣息,開口道:「棋官,你怎地來了,可是寒楚有事尋我?」
棋官原是欲尋鳳卿在王爺面前幫襯著孟家小爺,可他適才闖入屋內,卻見二貝勒爺與一俊朗男子親暱狎玩,那男子他是識得的,正是王府家班的班頭之子姓高名羽來著。瞧見那親暱場景,棋官心裡忽地打了個突兀,怎地甚麼時候,二貝勒也有了這斷袖癖好?又思及前陣子自個主子爺為這二貝勒忙前忙後四處奔波,瞧起來全是由此而起,看起來,王爺是不會聽這二貝勒之言,若是請了去,少不得還欲來欲糟糕了。
這般一想,便強打了笑回道:「無事,無事,只是貝勒爺憶起說有一本書落了在二貝勒處,命我來索了去,二貝勒可否予我尋尋?」
鳳卿嗔道:「甚麼書兒這般金貴,壞了我的好事……我替你尋去!」
鳳卿轉身回房,行不幾步又折回:「棋官,是甚麼書來著?」
棋官眨眸,扯道:「啊,似是論語罷!」
「啐,我道是甚麼書,不過是一本論語罷了。我此處甚麼書兒都有,便是不曾有甚麼論語,詩經,尚書之類,寒楚定是記錯了。」鳳卿恨恨地轉身,將房門關上,不理棋官。
棋官摸了摸鼻,訕笑欲走,卻被書官扯住:「棋官,你原是欲尋二貝勒做甚麼事的?你莫瞞我,我曉得你性子,素來是周全,若無大事,斷不會如此慌張,你明言了罷!」
棋官定了定心神,苦笑將書官扯了一處,如此這般,低聲相告,不一會子已是將來龍去脈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書官聽罷也是大驚失色,他與棋官一樣,也是受過寒楚不少恩惠,平素裡也是極護寒楚的,思索了半晌,忽地眼眸一亮:「我今兒起早了,瞧見畫官備轎,聽他言道,昨兒晚上貝勒爺夜半時吩咐他備轎,說是甚麼袍子需改改……」
「雲想坊!」棋官聽罷,便急往外衝了去,心下暗自言道:菩薩保佑,貝勒爺這會子定要在那雲想坊才好。

雲想坊內。
「掌櫃的,你瞧這裳子可能改改?」寒楚將昨夜阿暖交予他的一襲新衫放在掌櫃面前。
掌櫃接過,不由雙眼一亮,連聲讚道:「呀,好生精緻的手工,瞧這料子上這些繡活精得猶如活得一般。貝勒爺,這可是何人所繡?」
寒楚冷了面龐,睨了一眼掌櫃。掌櫃噤聲,忙閉了口。一邊的畫官開口言道:「掌櫃,你只需告知我家貝勒爺,這衫子你能不能改便是了。至於是何人所繡,便不該是你知曉得了。」
掌櫃攤開衫子,面上顯了小心神情,恭聲問寒楚道:「這衫子可是貝勒爺要穿?」
寒楚點首,掌櫃面上便顯了為難神情:「若是素衣便是好改,這料子雖是上等,倒也不是稀奇,可難就難在,這料子上的手工精緻若斯,定非出自尋常人手,要仿得一般無二,實在是有些難。」
寒楚皺了眉:「便是相近些也無妨。我小心些穿也瞧不太出來。」
掌櫃搖首歎道:「便是相近也為難小人了,這手工瞧去雖是簡單,但針法卻是不曾見過,令人難以模仿,既便是有幾十年繡工,也無法仿製,貝勒爺可真個是為難小人了。」
寒楚聞言,不覺頭痛,他原想尋人將這衣裳改成合身,再穿了阿暖瞧瞧。這襲衫子乃是阿暖用心所制,初時他十分歡喜,怎奈一試之下,卻是小了幾分,穿不得。若是不穿,又恐阿暖以為自個不喜他所製衣裳而發小性子,故而一早便出門改這衣裳,卻怎料便是京城內最大的雲想坊也不能改這衣裳。
掌櫃見寒楚面色陰沉,不由打了個哆嗦,他平素裡常見這廉王府的大貝勒,只曉得這貝勒爺溫文俊雅,卻是不曾見這般陰沉神情,心下暗自嘀咕,這人也是個狠角色哉。
「罷了,不能改便罷了。」寒楚命畫官收拾了衣裳,起身便走。掌櫃點頭哈腰往外送了,送了至門口,猶猶疑疑,張了口又閉了?
寒楚何等眼尖,自是曉得掌櫃有話要講,回身道:「你究竟有何事要言??
「貝勒爺,真個不能告知小人這繡師是何方神聖麼?」掌櫃一雙眼,猶自著迷的望著那一襲被畫官捧了在手的衫子?
寒楚面色一冷:「我不知此衫是哪個所繡!?
掌櫃訕訕無語,自覺頗為尷尬,眼見寒楚轎子到了門前,忙上前撩開轎簾,恭聲道:「貝勒爺上轎罷!?
寒楚入轎坐定,掌櫃放了轎簾,轎夫正待起轎,忽聽得轎內寒楚出聲喚道:「且慢,畫官過來。?
畫官湊了上前,聽得寒楚在轎內言道:「喚那掌櫃過來,我有話問他。?
畫官聽命,喚了雲想坊掌櫃至了轎前。掌櫃惶惑不知寒楚喚了他所為何事:「貝勒爺,小人在此,有何事吩咐??
「我問你,那衫子的繡工可否是天下無雙?」轎簾低垂,只聽得寒楚聲音平穩低沉,聽不出絲毫心緒?
掌櫃揣測不得寒楚心意,心下更是慌亂,口上迭聲道:「那繡工真個是天下無雙,世上少見。?
掌櫃聲落,轎內之人卻是良久不語,掌櫃正心驚之際,忽聽得轎中人一聲悠歎,似是自語一般:「罷了,那衫子只為楚哥哥而制,非我所能承受,也罷也罷。?
掌櫃聽不真切,正待湊近細聽,轎中寒楚忽提高了聲響:「畫官,把那襲衫子贈了掌櫃罷。」畫官吃了一嚇,疑道:「貝勒爺,這是小爺……?
「我說贈了掌櫃,你多嘴甚麼!」寒楚撩了轎簾,面上顯了冷厲神色,「起轎!?
畫官不敢再言,將手上衣裳交予了掌櫃,跟了轎子而去。掌櫃做的是布匹買賣,故而一見這衣裳便心喜異常,只因是王府裡貝勒所有,也不敢索要,料不得平白受了一件珍品,自是歡喜異常?
正仔細地看著,忽見斜裡一人,跌跌撞撞而來,掌櫃定睛一瞧,那人雖不識得,可那衣裳裝扮卻是極眼熟的,應是廉王府裡的小廝,心恐貝勒爺反悔欲收回衫子,忙將手上衣裳揣了入懷。一番舉動,那人已是近了?
「呀,可是到了。」來人正是棋官,一路急跑,到了這雲想坊,見坊前一人,便問道,「此處可是雲想坊??
掌櫃點首?
棋官大喜,問道:「可曾見我家貝勒爺??
掌櫃打量了棋官一番,沉聲道:「你家貝勒爺可是廉王府上大貝勒??
「正是,正是!」棋官點頭如搗蒜,「可曉得我家貝勒爺可還在坊內??
掌櫃指了適才寒楚離去之處,低語道:「可來遲了一步,貝勒爺恰巧去了。?
棋官跺腳,謝了掌櫃忙追了去。掌櫃遙望棋官急急追趕,奇道:「這般慌張,廉王府可是有甚麼變故不成??
揣測了一番,不得究竟,掌櫃暗笑自個多事,揣了懷中寶貝,急急回了坊內珍放?

且說畫官伴著轎子往北行,後邊忽聽得呼喊之聲,疑惑回首,果見身後一人急急追趕,仔細一瞧卻是棋官,忙命轎夫停了轎,候著,自個兒迎了上前,棋官扯了畫官,急赴了轎前,衝著轎夫便道:「速速回府。?
轎內寒楚聽得是棋官,猶疑掀了簾子問道:「你不是在府內侍候著小爺麼?怎地來此了。?
「爺,大事不妙,王爺命簡管事將小爺帶了去了。」棋官一口氣說了,聽得寒楚面前數變?
寒楚聽得棋官言語,只覺眼前一昏,心神欲裂,一雙手幾乎捏斷了,急命轎夫往府裡趕。行不幾步,忽又省起甚麼,喝停了轎,掀了簾子下轎,問了棋官:「我且問你,是何人將小爺帶了去??
棋官著急,偏寒楚不急,猶自不回府中,心下不由生了怨,氣道:「小的適才言了,是簡管事。?
寒楚閉眸片刻,再問道:「他可曾言欲將小爺帶了去何處??
棋官定了定心神,回思片刻,遲疑道:「似是言欲帶小爺去珍寶閣。?
「珍寶閣?」寒楚聞言面色稍霽,兀自回了血色,「啊呀呀,我還道是甚麼事兒,卻來原如此,一驚一乍的,棋官你辦事可真個是越來越魯莽了。瞧起來新奶奶可是受祖父龐愛呢,這可是好事一樁,棋官你急甚麼?你自回轉府內,我還需去九門提督府會一會提督大人,你自回罷!?
棋官聞言一怔,心下突兀:貝勒爺這幾日把孟家小爺看得猶似寶貝一般,瞧起來似動了真情,怎地這會子出事了,卻是不驚不急,還要去會甚麼提督,這京城裡人都曉得,這官場上來來去去都是虛情假意,作不得真的。這提督大人哪裡及得上自個心上寶貝重要,難不成,這幾日他是走了眼了,貝勒爺也是同那些個權貴子弟一般,將孟家小爺作了孌童耍著玩的?
這般想著棋官心上忽涼,還道自個主子爺是個好人,卻原來,也是一個紈褲子弟,輕賤人的?
寒楚見棋官面色數變,欲言猶止,輕歎了一聲,上了轎,自去了。只留了棋官自個愣著出神。棋官目送著寒楚轎自去了,忽覺心灰意冷,罷罷罷,自個兒也不過是一個侍候人的奴才來著,管他這些個權貴子弟的齷齪事體作甚,還是本本份份,莫管閒事罷!這般想著,棋官苦笑一聲,抬步轉回王府,只這一路,卻是行得步履沉沉,頗為沉重?
這邊廂,畫官候在轎邊,也是滿懷疑慮,他是個愣直性子,沉不得氣,便在轎邊問道:「貝勒爺,你怎地不回府中去?這會子,小爺處境可是險上加險,曉不得王爺要怎地處置小爺來著,貝勒爺……?
「……」轎中寒楚掀了簾子,滿面冷凝,睨了一眼畫官,怒道,「多嘴!?
畫官被寒楚一斥,忽地回神,卻見抬轎的轎夫一臉神情古怪地瞧著自個兒,兩雙耳朵俱是豎了聽著自個兒言語,心下不由打了個激凌,叫了一聲好險:自個怎地忘了,前些日子,貝勒爺的兩個親信轎夫無故被簡管事辭了,這兩個新來的,明裡說得是王爺派過來侍候的,暗裡卻是王爺插在貝勒爺身邊的細作,自個兒怎地這般大嘴?
這般想著,不由又悔又惱,恨不得打自個兒一個大嘴巴。這般一想,便明瞭貝勒爺適才為何聽了棋官言報,還作了輕鬆神態之緣故了。心下唏吁,還道主子薄情,卻原來,苦在心頭,不能言呀?
正思量,已是到了九門提督府了。畫官收拾了心思,上了門房遞了名貼。不一會,便有人出來迎了。畫官扶了寒楚出轎,寒楚定神片刻,入府之際,回首望了王府方向,眸中顯了幾分牽掛,幾分愁鬱,心下言道:阿暖,阿暖,你可要無事才好…?

阿暖與寒楚一夜纏綿,他身子本弱,又是借了體的,故而累得倦極,一沾了枕便沉沉睡了去。正是好夢之際,忽地身處一美境,滿眼俱是繁花如錦,又有溪水潺潺,泉水叮咚,間有仙霧繚繞,真個是猶如置身仙境之中?
正自好奇,忽見一素衣女子立於水邊,臨水梳妝,阿暖四下張望,不見他人,便小心上前,出聲問道:「這位姐姐安好……敢問此處是何處??
那素衣女子聞聲回首,只見眉如柳,眼如水,冰肌玉膚,阿暖乍一望,卻是熟識之人,不由喜出望外:「玲姐姐,你怎地在此處?此處是哪裡?我怎地來了?我這會子可是應在王府呀!?
那素衣女子卻正是數千年之前一奇女子,待阿暖極好的呂玲是也。卻見呂玲但笑不語,只是輕撫了阿暖面頰,又替阿暖理了微亂青絲,攏了半開衣襟,瞧見阿暖胸前點點紅痕,不由掩唇輕笑。阿暖面薄,不由羞紅了一張如玉面頰,啟唇辯道:「房……房中蚊蠅頗多,叮得阿暖不勝其擾……?
呂玲聽罷,輕笑數聲:「好大一隻蚊,阿暖哪裡是煩擾,只怕是巴不得那蚊多咬幾口呢!?
阿暖更羞,掩了耳不聽。呂玲見阿暖羞態,忽地止了笑,面上顯出憂態了,上前拉開阿暖掩耳之手,輕聲道:「阿暖,你如今可了心願?若是了了,便隨我去罷。?mba
阿暖聞言怔忡:「阿暖不知姐姐此話何意。?
「你前世傾慕楚家書生,而今已是有了夫妻之緣,也算是還了前世夙緣。而你在世間魂飄千年,終非久事,如今身體,也是他人所有,終有一日,需還了的。我此前來,是來渡了你去的。阿暖,且隨我修行去罷!」呂玲面貌忽變,卻是白髮紅顏,尼袍在身,一付仙風道骨模樣?
阿暖聞言驚懼,搖首道:「不,不,阿暖不願修行,只願身隨楚哥哥身邊,既便是魂飛魄散也是無怨無悔。玲姐姐,你放阿暖回罷……?
呂玲瞧阿暖癡態,不由輕歎一聲,忽地抬袖一揮,阿暖忽覺怪風忽起,身子輕飄,竟似欲被那陣風捲了去似的,又驚又怕,大叫一聲,已是醒了?

阿暖張眸,只覺心驚肉跳,滿懷不安,心下是又惶惑又驚怕,怎生無端端地夢見了那千年未曾謀面的玲姐姐來著?
依稀記得,當年玲姐姐出家修行,自烈陽與靖陽大婚便自出了宮,此後音信杳無,一晃眼,人間已是千載歲月悠悠而過,夢中一見,玲姐姐紅顏依舊,只是多了幾分仙風道骨,瞧去倒真地似修成了正果一般,只是,無端地,玲姐姐入了夢,勸他離了楚哥哥做甚麼修行去,還道他是頗有慧根……這莫不是他將與楚哥哥即將分離之先兆?
這般想著,更是驚了一身冷汗出來,涼風吹過,只覺背上發冷,不覺擁緊了暖被,這一擁,忽地覺出幾分不妥當來,自個兒這是在哪一處呢?
抬起了眸,四下張望,只見頂懸碩大明珠,華光燦燦,照得帳內瑩瑩生輝。低眸又見自個睡得是黃梨木雕花大床,擁得是金絲華被,枕得是漢玉暖枕,又有鮫紗織就帳簾,將個帳外風景掩得朦朦朧朧,卻是把個阿暖瞧得迷迷糊糊,這是何處?
阿暖驚慌之中,又隱約見帳頂似有突起之物,不由微微坐起身,就著珠光一瞧,這一瞧,卻是把個俏阿暖瞧得面泛桃花,羞不自禁,你可知為的是哪般?卻原來,這帳頂之上的黃花梨木精工雕刻,刻就了無數小人,有男有女,抑或是一男一女,或是二男交纏,或是二女蕾耍燦幸蝗俗源Γ淳閌淺嗌礪閭澹髁誦呷俗頌0⑴徇艘簧潰骸斑囊桓鋈耍咭膊恍擼顏廡┬呷酥攏窳順隼從樅絲矗膊慌氯誦•埃 
阿暖語音正落,卻聽得冷笑一聲:「姨夫人,此處是廉王府,又仍是王爺臥房,既便是現行做了房中事,也無人來看,既便是有人來看了,也不敢笑話予王爺與姨夫人的。?
阿暖突聽得有人說話,不由吃了一嚇,急撩了鮫紗帳,往外一瞧,卻見鮫紗帳外,觸目所見之處,名畫古玩,珍奇異寶,即便是普通家什也是鑲金裹銀,華光燦燦,極盡奢華之能事,四下張望,卻是不見說話之人,不由心下犯疑,奇道:「怎生不見人哉??
「姨夫人,小人在此。」阿暖語音正落,已是有人回了,再一望,卻見床榻之旁,立了一個五旬有餘之老翁,陰著面容,攏著袖,作了恭敬姿態,一雙眸子半瞇,卻分明是鄙夷神情?
這人阿暖是識得的,分明是這王府裡的大管事,王爺身邊的紅人,姓簡,人稱大管事的便是?
只是,他分明記得自個兒入睡之前,尚與楚哥哥在那似水樓上,極盡纏綿之事,怎地無端地來了這一處陌生所在?
那簡管事施施然,不緊不慢地靠近了阿暖身邊:「啊,姨夫人可是醒了,小人在此候了多時了,姨夫人可是有何事要吩咐??
阿暖猶猶疑疑,卻是不知該如何問出心中疑惑,一雙艷艷紅唇張了又合,一張玉面顯了憂心神態,顯出幾分楚楚可憐姿態?
簡管事看在眼中,心中暗自冷哼一聲,此子果然是個狐媚之人,王爺便是被這一付狐媚姿態迷得喪失了心魂,進而才會遭遇殘身之苦,可恨可恨。只不知大貝勒與這狐媚子之間究竟是何等關係,這幾日他屢番查探,得知大貝勒夜夜宿於落柳居之似水樓,明裡面是大貝勒爺孝順了王爺,悉心照料了新奶奶,暗裡做些甚麼,卻是天知地知了……他幾次前往似水樓,卻屢番被棋官與畫官那兩個奴才所攔,瞧不得究竟,只是,看這姨夫人一次比一次嬌艷的模樣,便可知大貝勒與這狐媚子之間定有不可告人之事?
原欲在王爺面前將此番事情抖落出來,可又苦於無甚確鑿證據,只得暗藏了心思在腹中。這幾日王爺身子日見好轉,便吩咐他將這狐媚子接出落柳居,他心中暗喜王爺終究是要處置這人了,今日一早,便候著大貝勒出了王府,他便趕忙上了落柳居,將這狐媚子接出來,哪曉得王爺卻是吩咐,將姨夫人好生安置在這珍寶閣內?
這珍寶閣原是王爺起居之所在,後因王爺新納了這狐媚子為妾,便另置了一處新居,怎料得洞房花燭之夜忽生變故,真真可謂是樂極生悲。這珍寶閣因珍藏了廉王府數代珍藏之寶貝故而得名,王爺未曾遷出之時,是守衛極為嚴秘,便是他也須跟隨在王爺身邊方得進入此處,卻是料不得王爺竟會將這個殘了自身的狐媚子安軒了在這一處,難不成,王爺真個是喜歡這狐媚子到了骨子裡,捨不得動他一根毫毛不成?
便是以他侍候了王爺幾十年,也猜不透王爺將這狐媚子安置了在這一處,究竟是何用意。簡管事心緒百轉,不過是一瞬之間,他是個玲瓏之人,若不然怎生在這王府之中混得這般地位,雖是不喜這孟家小爺,面上卻是掛了萬般討好笑顏,假意道:「姨夫人可是疑惑怎地來了這一處麼?姨夫人可聽好了,自那一日變故之後,王爺一直昏昏不醒,昨日方才好了,雖是姨夫人對王爺不仁,奈何王爺對姨夫人卻是不能忘情,聽得姨夫人這些時日皆在那落柳居中調養,並無奴才照料,大為震怒,即命小人將姨夫人安置了在此好生照料。此處原是王爺起居所在,而今雖是閒置了,起居應用之物倒是一應俱全,奴卑丫環也在門外候著,姨夫人只要叫喚一聲,便可進來侍候,姨夫人,你可是喜歡這裡??
阿暖在這王府裡幾年,別人是好是壞是不曉得,獨對這簡管事卻是如雷貫耳,簡管事可是個笑皮虎,明裡笑呵呵待人極好的模樣,暗地裡卻是仗著王爺信任,作盡了惡事,且不說遠的,近的便有一樁,楚哥哥房裡的那個琴官便是一件。琴官人長得有些標緻,性子又有些浮誇,這簡管事便看中了這一處,把個琴官藥了,送了予王爺討好,使得琴官最終是不得好死。眼下,瞧見這簡管事滿面堆笑,阿暖不由渾身起了寒顫,心下暗自呼救:楚哥哥,眼下你是在何處?你可曉得阿暖正身陷險境,需你前來救的?
簡管事見床榻之上,嬌滴滴俏生生的一個美人兒面色青白,一付驚怕模樣,心中不帖暗自得意,你個狐媚子也曉得驚怕麼?眼下雖不曉得王爺打得是何等主意,葫蘆裡賣得是甚麼–俏胰詞僑薟壞媚閼夂淖釉諭醺鎰魍韝5模巰慮醫惆倉迷詿耍蟊蠢氈閌怯刑齏蟮牡ㄗ櫻彩遣桓頤骼鏤柿送躋說模胰菸易プ《勸馴徊⒔揮枇送躋鞘保倏賜躋綰未χ謾

簡管事雖然不知自個主子是作何打算,卻是打定了主意要讓這個狐媚子不得善終,這般想著,嘴上更是塗了蜜一般對阿暖言道:「姨夫人可有何吩?若是無事吩咐,王爺那邊還等著小人前去侍候,且容小人告退。?
阿暖眼見簡管事施了禮便要退了出去,心下不由有些著急,他於這珍寶閣內,便如鳥入鳥籠,好似被囚禁一般。此處名為珍寶閣,又珍藏甚多珍寶,防守必然嚴密,甚至可謂固然金湯。且他此時借用孟家熙雲的身子與身份,名為王府新進的姨夫人,此處又有眾多家丁把守,楚哥哥又名為王府貝勒,眾目睽睽之下,他又應如何與楚哥哥相會,尋求解救之法?
這般想著,阿暖不由一急,急忙喚道:「簡管事……?
簡管事聽得阿暖喚他,急忙轉首低身施禮道:「姨夫人有何吩咐??
阿暖猶豫半晌,面上淺淺地泛開了一朵羞羞的笑顏,柔聲喚道:「簡管事,我有一事相求,不知簡管事可否幫忙??
簡管事眼瞧這俏人兒那一張如花面上泛開的一朵羞羞笑顏,一雙淺淺梨渦將那一個人兒襯得粉嫩嫩,嬌滴滴,真真個是美人兒,心下冷笑道果然是個狐媚子:「啊,姨夫人可有何吩咐??
「簡管事,我在王府內人生地不熟,甚麼人也不熟,只有先前照料於我的棋官還有些熟絡,可否……?
簡管事何等聰明,自然是曉得阿暖言下之意,哼,棋官乃是大貝勒身邊貼身親信,若是讓他來照料這位新姨夫人,豈不是大貝勒藉機勾搭這位姨夫人麼?雙唇一張,正待拒絕,忽地腦中靈光一現,轉念一想,正愁手中無大貝勒與這位新姨夫人通姦罪證,眼前不正是一個大好機會麼?雖是棋官是貝勒爺親信,只要他予貝勒爺牽橋搭線,自然有紕漏之時,做不得完美無缺的,至了那時,何愁無機會將這新姨夫人好生懲治了!這般一想,便低首道:「啊,姨夫人可是要將棋官要了來侍候麼?這個倒是不難的,只需貝勒爺首肯了,便可了。姨夫人可稍待一些時候,且容我去稟明貝勒爺,再回了姨夫人,這般可好??
阿暖想也無他法,只得頷首贊同,眼瞧著這簡管事出了門去,那一雙門合了,整個房內便空蕩蕩地,無了一絲人氣,雖是珠光寶氣,華貴富麗,卻是比不得那似水樓上柔情蜜意讓他覺著舒心暖和,萬般愁緒不由化作了一聲悠悠長歎,楚哥哥,阿暖如何才能再次與你相聚?

寒楚輕啜了一口茶,將手上茶蓋了,置了一側案上,面上堆了笑,看著坐於上首的那一個白髮老者:「查大人,許久未見,身子近來可好啊??
「虧得大貝勒惦記了,老朽已是風燭殘年,苟活於世,好與不好皆不過如是罷了。」老者撫鬚笑回道,「倒是大貝勒久未曾見,近來可好??
「寒楚身強體壯,自是好的。」寒楚笑回了,又端了杯盞輕啜了一口茶水,「只是……?
老者見寒楚面上有些憂愁神情,頗為苦悶的模樣,不由小心問道:「貝勒爺可是有甚麼心事?你我並非外人,只管講來便是。?
那老者姓查名澤潤,乃是現任九門提督,統管京中大小事宜。且看他今日權高勢威,前些年還不過是個升斗小民,科舉三十年也不得高中,實在無法,便花了些銀子,捐了個候補知縣,官同七品。因他為人善於鑽營,托了不少關係,入了前任九門提督門下,又因他頗懂歧黃之術,將九門提督多年頑疾治癒,頗得前任提督信任,一路提撥,做至了直隸兩省的巡撫。前些年,前任提督獲病,辭官歸故調養之際於聖上面前大力舉薦,查澤潤才官至九門提督,自此是榮華富貴享受不盡?
查澤潤話中並非外人之語,也是不假,寒楚之母乃是前任提督察克爾之獨女,他又是察喀爾門生,一路官運,全拜察克爾所賜,自然是對其後人百般親近。且寒楚又乃廉王之長孫,這世襲王爺之位,少不得由他來襲承,多些親近自然是好處多多,瞧見寒楚面色沉鬱,自是少不得關愛一番?
寒楚長歎一聲道:「提督大人近日可曾辦過這樣一件案子??
「哪一件案?」提督衙門管的是全京城地界上的事體,且寒楚又未曾言明,查澤潤自然是不曉得的?
「前幾日,順親王府可有人來報人口走失之案?」寒楚起身,湊近查澤潤,壓低了嗓音,問道?
查澤潤輕咦了一聲,這人口走失原也不是甚麼大案子,這廉王府的貝勒爺是如何曉得的?這案子也不過是才交上來幾日,因又有些奇異之處,他倒還是記得,那走失的人口乃是順親王府上新近買近的一個伶人。這京城裡達官顯貴們狎玩伶人之事,早已不是甚麼隱秘之事,這順親王府新買的伶人自然也是脫不得這等用途。那伶人名為走失,想必是禁不得玩弄,逃將了出去。此等事體也是常見的,一般買家雖也會掛了名報了走失,卻是少有仔細追究的,這回子卻是頗有些奇異?
第一處叫人奇怪的便是這報案之人,卻是順親王府的貝勒親自上了門掛了案的,第二處奇怪,卻是這順親王府拿不出甚麼買賣契約,也對那伶人來處道不出個子丑寅卯來。還有一處奇怪的是,那順親王府的貝勒爺說那伶人之時,一會子是恨得咬牙切齒,一會子又是柔情款款,一付子牽掛模樣,顯是動了情的模樣。這一處,倒是讓他奇了一番,順親王府的貝勒爺平素是出了名的風流多情,卻多是逢場作戲了的,少有動情的,這走失的伶人究竟是何方神聖能得順親王府貝勒垂青,還不足逃了的呢?
眼前這會子,又有這廉王府的大貝勒問起,更是添了一處奇的,這伶人走失,怎又扯了上廉王府呢?
寒楚見查澤潤一雙昏黃老眼咕碌碌直轉,顯是曉得此事的,抬首使了個眼色,畫官會意,自袖中取了一個精緻匣子來,遞了予寒楚。寒楚接過,將匣子塞了至查澤潤手中,輕笑道:「提督大人,這是晚輩一點心意,你且收下,那件案子你且多擔待點。若是順親王府來人問起,你便說那走失之人尋不得了,你看可好??
查澤潤接過匣子,開匣之時,便有流光四溢,照的人兩眼昏花,定晴一瞧,只見匣內裝有一雙玉雕的娃娃。這玉通體透亮,中有流光飄動,那一雙娃娃應是觀音座前的一雙金單玉女,神情可愛,嬌憨至極,端得是個好寶貝。查澤潤素來信佛,這一雙金童玉女正適供奉觀音座前,他一瞧便喜歡萬分,心中自然是樂得開懷,蓋了匣子,查澤潤面上堆了笑道:「貝勒爺客氣了。我著人在京內尋了好幾日也尋不得甚麼走失的伶人,我看那順親王府上的貝勒多半是弄錯了。來來,貝勒爺,再喝杯茶,解解渴。?
寒楚垂眸,低笑自回了位上坐了,心下冷笑道,這世道個,有錢可真個是好。有錢能得鬼推磨,鳳卿之事雖是煩惱多多,至此也是算是解決了一半,那順親王府上的貝勒在提督府上是得不著鳳卿去處了,只防他再另尋法子便好?
查澤潤瞧了瞧天色道:「貝勒,這會子天色還早,你且陪我說會子話,呆會在我這府中用了午飯再走,可好??
寒楚伸手拂了拂袍子,輕咳了一聲,立於他身後的畫官便趕緊俯於他耳畔,作咬耳之狀,低語片刻,話畢,畫官退後。寒楚沉吟片刻,立起弓身施了一禮,淺笑道:「提督大人,晚輩還有些事情待辦,就不多留了。這就告退了。嘮叨大人了。?
「哪裡哪裡。」查澤潤起身,還禮,命人相送寒楚出府,目送寒楚主僕遠去,面上方顯了怪異神情,心道,這伶人如今莫不是在這廉王府不成?只可惜,雙方俱是皇親貴冑,得罪不起,不然倒是有一場好戲可瞧。罷罷,此事還是不要插手為妙,既是收了這廉王府之禮,順親王府若是來人問起,便如廉王府貝勒之話照做便是?

42
寒楚出了九門提督衙門,也不急著回轉王府,又命轎夫抬了轎,於這京城之中熱鬧之處四處兜轉了一圈,又於茶樓中尋了一處好角落,泡了一壺上等龍井,叫了幾番精緻小點,慢條斯理,細斟慢飲,耗了好一陣子,眼瞧著天色將暗了,方才喚了畫官,付了銀子,上了轎回轉王府?
甫一入王府,寒楚兩腳還未站穩,便有僕人急急而來,於寒楚身前跪了,言道:「貝勒爺可回來了,王爺一早便尋貝勒爺來著,尋了一日還未曾見,正怒著呢。適才還有一個婢女因侍候不當,被王爺命人拖出去一陣好打呢。貝勒爺,你且速去,好救救奴才們。?
寒楚心頭一凜,瞧起來,終究還是須在祖父面前做些模樣的,正所謂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且看這回子能否替他與阿暖掙得一個好下場罷?
這般想著,便擺手呵退了下人,拎了袍子下擺正待前行,忽地憶起甚麼,回首對身後一官言道:「你先回房去歇著罷,若是棋官也在,也一同歇了,不用候著我回了。?
畫官曉得貝勒爺是命他與棋官言明事情原由,點首稱是,行了禮退了去?
寒楚瞧畫官漸漸行得遠了,方才轉身往祖父居處行去。心裡面萬般盤算,卻於踏進房門那一時,俱化作了絲絲驚懼。回府之時,天已大暗,府裡的燈籠也皆點了,唯有這一處房裡卻是只燃了一點燭火,豆大燭光,搖搖曳曳,欲明欲暗,將房裡憑添了幾分陰沉。這房原是作新房之用的,故而一應器物俱還覆著朱紅綢緞,只是此時襯了這等燭火瞧起來卻是不見一絲喜氣,反有了幾分死氣,讓瞧見之人皆覺心寒。寒楚一路上雖作了鎮定神態,實則心下毫無辦法,這般一瞧,如何能不驚懼?
寒楚一踏入房內,便聽得一陣咳,一尖細的嗓音兒便自暗處響了起來:「寒楚啊,你這一日可是去了何處啊,可真個叫我好找啊。?
寒楚聽這聲音尖細,聽起來似男似女,實是陌生得緊,先是一愣,半日忽省起這人應是自個祖父,此般音兒,實是受孟熙雲那一剪之害,忙沖那音兒響起之處跪了,低聲道:「孫兒知錯了。孫兒今日也不曾去何處,只是去了一次九門提督府,替鳳卿善後,辦完了事體,也不曉得祖爺尋孫兒有事,便帶了小廝在京裡繞了一處,再飲了一會茶,至了這會子才回來。若是孫兒曉得祖父尋孫兒有事,便是給孫兒天大的膽子也是不敢至此時方轉回府上的,請祖父責罰孫兒。?
那音冷哼一聲,半日不曾有動靜。寒楚惴惴半日,眼前忽大亮,寒楚抬眼一瞧卻是簡管事點亮了房內所有的燭火。就著眼前光亮,寒楚瞧見榻上半躺著的老者,忽地倒抽了一口涼氣,自大喜之日,他這幾日皆不曾見過祖父,才幾日不見,祖父竟枯瘦至全身無肉,先前所蓄長鬚也因蒙遭一剪之災而全悉脫落,素來紅潤之面容也帶上了七分枯黃病色,氣息奄奄的,活似個活死人一般,雖是若斯,但那一雙眼眸之中,卻是更顯陰覺冷厲,那眼神恍似會地獄而來的勾魂使者一般,讓被瞧之人猶若置身於冰窟之中,渾身發寒。饒是寒楚素來膽大,也禁不住打了個寒顫,祖父受了孟熙雲一剪之後,倒是顯得益發可怕起來了,怕不是好事呢。
「寒楚啊,我今日命簡管事將孟熙雲遷至了珍寶閣調養,你照顧了這些個日子,也不曾同你知會一聲便遷了去,你不會覺著不妥罷?」那枯瘦的廉王爺慢條斯理地一字一咬地對著寒楚說話,顯得話裡有話的模樣?
寒楚面上顯了笑道:「祖父此話怎講,新奶奶是孫兒長輩,孫兒自當是好生照料侍奉,祖父想念新奶奶自是人之常理,遷了去自是應該,且那落柳居裡實在荒僻得緊,新奶奶在那一處調養,對他身子也是不宜,孫兒也正欲稟明祖父另換個居處,倒是祖父思慮得及時一些,先遷了出來了。?
廉王一雙眼冷冷地瞧了那跪在地上的俊秀少年良久,這一個孫兒,俊秀聰穎,極似他早逝的那一個孩兒,性子又是極宜這官場的,只是不知為何,總是喜他不起,更是覺著厭煩,只怕是自小不在一處的緣故。更因了這般緣故,總不欲將這若大的王府交了這個孫兒,故而處處刁難了,可這孫兒倒是處處顯得泰然,這倒更是使他覺著這孫兒深藏不露,也應是個角色?
他性子素來多疑,此番又受此變故,思來想去,他總覺這孫兒在此件事上,頗有些可疑,這些日子又總有簡管事在他耳邊嘮叨孫兒與孟熙雲如何如何,心下更是犯了忌,可又捉不得把柄,且放他一回,既已將孟熙雲放了身邊,就不愁把不得把柄,至那時且莫怪祖父不念祖孫親情?
寒楚被祖父一雙眸子瞧得心下直發寒,額際已是微微見濕,他曉得祖父生性多疑,他雖是祖父親生孫兒,卻比不得他身邊一個管事來得親近,原本就生疏,而今又有孟熙雲一事,且這些日子他與阿暖只顧得柔情蜜意,竟忘了阿暖是借了孟家小雲之軀,行事也未曾顧及旁人,怕是祖父早已生了疑,自個眼下該是如何行事才能保得住自個與阿暖這一段情緣?
這一雙祖孫,一個躺著,一個跪著,竟是自懷心思,再無言語。一旁服侍的管事見狀,忙裝了煙槍,點了煙泡,送至自個主子面前,候著主子抽了兩口,估摸著緩了心緒,便俯首低語:「王爺,您今兒個找大貝勒前來,不是與貝勒商量姨夫人之事麼?眼下貝勒爺已然來了,大可直語了。?
廉王嗯了一聲,又咳了一聲,方緩聲道:「我此番尋你前來,原是為了孟熙雲之事,我原本娶他入門,用的是三媒六聘,著實是想待他好的。可他竟不知好歹,洞房花燭之時,竟敢大現血光傷我肢體,我原應該將他送了至衙門裡處置的,可此事又見不得天日。我雖還待他有幾分情意,但是就此作罷,我又受不得這番氣, 你且給祖父出個點子,該如何處置。?
寒楚閉眸片刻,他曉得祖父這是試探予他,且他與阿暖之事,簡管事大體應是知了個七八,只拿不得罪證,不好辦他,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作答,不由心亂如麻?
「寒楚——」廉王候了半日,不見寒楚回答,不由陰了嗓子,出聲相喚?
寒楚應了一聲,恨恨瞪了廉王榻邊的簡管事一會子,方才低聲道:「孫兒心想,新奶奶傷了祖父一事,原是該嚴處的,可家醜不可外揚,不便外人插手,大清律,府下又不得擅用私刑,孫兒心想,眼前唯應先將新奶奶身子調養妥當了,讓府中人瞧不出甚麼究竟,做了表面功夫。而後,而後……?
「而後該當如何啊?」廉王看著寒楚而後了半日,卻是說不得話,不由出聲譏諷?
寒楚聞言,不由面色煞白,心如火焚,怕是今日逃不了這一劫了?

43
寒楚猶猶疑疑,答不得話,正是為難之際,那立於榻邊的一個簡管事,卻是小心地替廉王換了煙槍,湊於廉王耳邊低聲細語,聲雖小,卻恰使得寒楚聽個清楚,卻是:「王爺,你且莫動怒,大貝勒素來溫文敦厚,是個善心之人,您若是要他做些安撫人心之事倒是做得,若是需他做這等處置人之事,怕是做不得,還掃了王爺您的面子。況且,這需處置之人乃是貝勒爺的新奶奶,稍有不好,這尺寸便拿捏不得,做得輕了,怕是解不了您的悶氣,做得過了,又擔心您心疼姨夫人,這一時半會的,貝勒爺也自是想不出甚麼法子來的,王爺,這姨夫人之事您且放一邊,大貝勒孝順於你,自是會尋個法子好生處置這件事體,你且寬心調養身子便是。?
簡管事這一番言語聽在寒楚耳中,卻把個聰明絕頂的寒楚聽了個糊里糊塗,這簡管事素來與自個不和,平素裡巴不得將自個往死裡整了,這會子正是落井下石的絕佳機會,這簡管事卻似平白換了個人似的,竟在祖父面前幫著自個解圍,可是他聽糊塗了罷?恨恨地瞪了一眼那滿面謙恭的簡管事,寒楚心裡暗道:該死的老潑才,這突兀地幫他解圍,定是打了甚麼鬼盤算,自個兒且要小心些才是?
寒楚心裡正自打鼓,廉王卻是慢條斯理,示意簡管事拿過銅盆,重重咳了一聲,吐了一口濃痰,方細聲道:「罷了,我也不難為你,孟熙雲之事,你也無須再多操心,你這趟子九門提督府之行,查澤潤那糟老頭子不曾問甚麼罷!?
「查提督不曾問甚麼。」寒楚這會子只能是祖父問甚麼自個答甚麼,不敢多言,所謂言多必失,言語多了少不得要出岔子?
廉王桀桀冷笑數聲:「那個滑頭的老潑才,我料他也無甚麼膽子過問我廉王府之事。罷了,今日我也有些累了,你退了罷!?
「是,祖父您要小心些身子,孫兒不打擾您了,孫兒告退。」寒楚放了心頭巨石,恭敬地行了禮,自行告退,出了門,深吸氣息,卻覺脊背發寒,原來已是冷汗淋漓。舉步正欲離去,卻聽得聲音一聲輕喚:「貝勒爺且慢行一步。?
寒楚回首,卻見出聲呼喚之人正是簡管事,心下暗暗吃了一驚,平日裡他二人素有嫌隙,故二人除卻為府裡辦事之外也無甚往來,適才他出言相助已是令他驚奇,這會子竟無故出聲喚他,不知是為了何事。只是心裡雖是有甚疑惑也是不能現了面上的,寒楚回身,笑道:「原來是簡管事,適才多謝簡管事解圍了,不知這會子相喚有何事??
「貝勒爺客氣了,您是主子,小人是奴才,為主子解圍,本便是奴才的本份,貝勒爺這般客氣,倒是折煞奴才了。」簡管事笑面更甚,只是瞧在寒楚眼裡,卻更是添了幾分不耐,這老潑才,不知究竟是為何事,需防著些才好?
「哪裡哪裡,簡管事可是祖父身邊的紅人,在這王府裡,便是我與鳳卿也需敬你三分,你自稱奴才,可是太過謙遜了些罷!焙圓揮尚模敵ψ願齠獗礱嫖惱驢墒親齙糜從鞒╞四亍
「貝勒爺過獎過獎。奴才這會子喚住您,可是有事相求哦!」簡管事悄然退開幾步,往一邊行去,「貝勒爺借一步說話。?
寒楚打趣道:「簡管事可是府裡的能人,本事可能大得很,能通天呢,怎得還有事需寒楚幫忙?這可真真是少見了,即是簡管事也辦不得的事體,寒楚興許也是辦不得呢。?
「貝勒爺說笑了,這事情在奴才辦來,可是難上加難,在貝勒爺那裡,只需貝勒爺允一聲,便可辦得,貝勒爺,不知您可否幫奴才這個忙呢?」簡管事拖長了尾音,一付意味深長的模樣?
寒楚一怔,不曉得這簡管事葫蘆裡賣得甚麼藥,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回話,猶疑了半晌方訥訥道:「簡管事有話但講無妨,寒楚允了便是。?
「其實說來也不過是芝麻綠豆丁點大的事,今兒個奴才不是奉了王爺之命,將姨夫人接過了珍寶閣去侍候麼?可是這姨夫人到低是新進府上的,身子骨又不好,膽子又不是挺大,一直驚怕的緊,不願奴才們侍候著。奴才好半天勸,方勸得了姨夫人,這才聽姨夫人說,不慣這些下人們侍候,原是由貝勒爺身邊的棋官陪著,慣了,一時之間少了還是覺得不適,貝勒爺,您看……」簡管事一雙老眼咕碌碌轉得賊溜,一付奸滑模樣?
寒楚自然是明白這簡管事話中之意,不由愣了一會子神,阿暖竟是問簡管事討要棋官,想必是欲將棋官安插了身邊,好予他二人以後事體作個回應,可這事竟是通了這老潑才來辦,怕是有些不妥。這老潑才是曉得的,棋官是他身邊貼身小廝,自然是他的親信心腹,怎會幫了阿暖問他討要棋官?這豈不是自打了嘴巴麼?心裡正盤算,耳中已是聽得簡管事輕聲笑道:「啊,貝勒爺這半日不回奴才,可是捨不得棋官呀?奴才是曉得的,貝勒爺身邊的幾位小廝是自打你回王府便侍候著的,平日裡貝勒爺一應事體皆由他們辦的,原又少了琴官未曾添補上的,這會子若是又問貝勒爺討要了棋官,怕是貝勒爺身邊沒有人侍候著,不甚方便了,貝勒爺,奴才這話可是說得對也不對??
寒楚搖首,這簡管事一張嘴,可真個是能話會道,怪不得祖父素來寵信於他,原也是有幾分本事的,且周旋於他:「簡管事可真個是說對了,我素來是不喜身邊人多喧嘩的,故而身邊只置了四個小廝,前陣子琴官被祖父納了去,還未曾補上,人手已是有些吃緊了,又因了鳳卿性頑,又派了書官去侍候著,這會子只留了棋官與畫官二人,若是討了棋官去,我這身邊……?
「貝勒爺您不必擔心,府上這偌多的丫環僕役,不愁找不著一二個琴棋書畫這般的人才,貝勒爺自是不必煩心以後身邊無人侍候著。貝勒爺,您也曉得那一日姨夫人是如何傷了王爺的,王爺嘴面上是將姨夫人恨了去的,可心底裡卻還是捨不得那如花的一個的人,你且看王爺將姨夫人安置的去處是那珍寶閣,便可曉得王爺還是極喜歡這姨夫人的,您若是討好了姨夫人,便是討好的王爺,往後這王府裡還不是您繼了大權的……貝勒爺,您看呢?」簡管事的面上顯了嬉笑神情,一付滑溜模樣,看得寒楚幾乎忍俊不禁,笑將出來?
寒楚勉強收拾了心緒,輕笑道:「簡管事可真個是能說會道,其實簡管事統管府裡大小事務,要個奴才還不容易,又何必來問我呢。你自拿去便是。?
「那可是謝貝勒爺了。」簡管事作出了大喜模樣,連連沖了寒楚作揖,寒楚回了禮,轉了身去面上已是化作了冰霜,心裡暗自焦急:阿暖啊阿暖,你且要按奈住性子,莫露了痕跡才好?
簡管事目送著寒楚離去,不由冷哼了一聲,嗤笑道:「果然是王爺的血脈,心思倒也是陰沉,竟然不露絲毫聲色,倒也是個對手。只可惜,卻是不與王爺一條心的,要不然,我倒是要為王爺喝一聲彩,竟然得了個如此後人呢!?
言罷,忽地一陣急風呼嘯而過,風聲嗚咽,簡管事側耳細聽了片刻,攏了攏衣襟,似有幾分冷,便急閃身回轉房內?
適時,幾列巡夜護院正穿梭於府內各處,這忽來急風,吹得他們四處搖晃,手上燈籠飛舞,眼光所及之處更是風沙迷濛,瞧不得事物,只這風,又刮不多時,只一眨眼皮子功夫,閾耍ぴ好遣揮篩髯贓踹醭破媯漢枚碩說模趵戳蘇庖徽笞庸址紓磕皇且鏨趺詞擄鍘

44
阿暖自打簡管事離去之後,便一直心緒不寧,坐不得,睡不行,心浮氣躁,甚麼事兒也做不了。心裡惶惑,不知那簡管事可真個會將棋官帶了來,也不知自個兒與楚哥哥之間究竟會是何等結果?
愈想愈是不安,趕忙自榻上起了,沖了門前,欲出門去尋楚哥哥,卻發覺這甚麼珍……珍……甚麼閣,竟是雙門緊閉,自內竟是開不得的,他心裡一嚇,難不成,自個兒竟是被囚禁了起來?這一嚇可是非同小可,急得他直拍門呼叫,直叫得他聲嘶力竭,也無人應他?
阿暖依著門扉,淚忽得滑落,望著滿室富麗,卻是冷冷清清只他一人,心心唸唸之楚哥哥雖是近在咫尺,同處於一個王府,這一道門,卻是遠過天涯。這般想著,更是絕望,整個身子不由軟軟滑落於地,哭將起來,直哭得是天昏地暗,哭得乏了倦了,不知過了幾多時候,癡癡昏昏正是傷心,門外忽聽得有人聲沸揚,阿暖聽得分明,還不及回想,門扉已是大開,阿暖不及起身,幾將個身子摔了一個觔斗,卻已是有人急急上來扶了他:「夫人,您且要小心些才是,若是摔個著傷了,王爺可是饒不得小人。?
阿暖抬眼,望著扶著自個之人,卻正是簡管事,心下慌亂還不及說話,那簡管事已是連連嘖聲道:「嘖嘖嘖,夫人怎地哭將起來了?如此梨花帶雨,楚楚可憐模樣,夫人可真真個是美人兒,怪不得王爺對夫人如此著迷。
阿暖乍聽此言,一時之間吃不準這簡管事如此說話是何用意,竟是說不得任何話語。美目輕揚,略過了簡管事,心下更驚,卻見門外護衛重重,竟是將此間屋子圍了個水洩不通。卻原來,這王爺果真個將他囚將了起來?
阿暖瞧這一眼,雖是驚嚇,卻將個慌亂心緒收拾了起來,抹了頰上淚痕,鎮定了神情,對那簡管事泛顏一笑:「啊,簡爺可是看慌眼了罷,我可不曾哭過。啊,簡爺,你今晨已是來過,這會子再來可有事麼??
簡管事見阿暖慌亂模樣,正自心下高興,不意一瞬之間,這嬌滴滴的美人兒竟是揚了一抹絕艷笑顏,那一抹笑猶如雨後初晴乍現之彩虹,美得令人眩目。這簡管事於這世間活了五十餘年,看人間佳麗無數,一瞬之間,竟亦被這如花笑靨笑得心慌意亂,不覺心頭一凜,此子果真是個禍害,留他在人間,少不得還要害人,雖是自個揣摸不得王爺用意,可他定要將這個禍害除卻?
阿暖還未成一縷精魂之時,常有人讚他笑顏美麗,教人喜歡,他雖曉得這人平素裡惡名遠揚,是個可惡人物,可總也是這王府裡當權的一個人物,總還是識得幾分禮數,正所謂迎面不打笑臉之人,這人再是可惡,總也不會對他作甚麼不懷好意之事來,這般想著,面上更是笑得燦爛,豈不知這世間人心險惡,阿暖終還是猜不透這人心思的?
阿暖滿心欲自眼前這人口中得知那楚哥哥隻字片語之音信,他平白無故入了這華麗至極之囚室,也不知楚哥哥現下可好,可是平安……只需知曉楚哥哥現下平安無事,他便無需驚怕,因是楚綹繾曰崾搶淳攘慫摹:齏揭徽牛恃虯閾男髦亮松嗉猓齙卮蛄艘桓黽ち瑁煌祝煌祝願齠思噬矸菀遜鞘且宦憑輳聳淺綹鞝俗娓贛私諾某け玻謊砸恍腥羰巧婕俺綹紓雜ν虯閾⌒模荒藶淙絲謔擔氤綹繾鞫粵說模獍閬胱牛⑴帚妒牆願鐾虯闈9業嗄鍆塘酥糧怪校乜詰陀鑭潰骸凹蜆蓯攏閶巰驢墒怯惺攏咳羰俏奘攏聳碧焐淹恚乙燦行├哿恕
簡管事在這王府當差幾十年,豈會不曉得眼前這嬌滴滴的俏娃兒分明是欲斥退了他,心下倒是有點訝異,這娃兒倒也還是有幾分聰明,曉得戒備,不過,這般倒是有趣些,若是輕易將這娃兒辦了,怕是難解王爺心頭之恨罷,心下雖是如此念想,嘴上倒也是不曾閒:「啊,天色實在是有些晚了,小人原也是不在此時打擾了夫人的,只是夫人可還需要記得今晨吩咐小人之事麼??
阿暖心下明白,此人所言自是自個問他討要棋官之事,心下不由懊惱,自個還是有些魯莽了,一雙秋水美目卻作了不解狀:「今晨我吩咐你作甚麼了??
「啊,夫人不記得了麼?夫人今日晨上問小人討要棋官,小人心想這棋官原是貝勒爺身邊貼身侍候的,前些日子雖是派了至夫人身邊侍候,那也是貝勒爺孝心,可專要了來侍候夫人,怕是不妥,故而小人今日原欲向貝勒討要棋官的,可哪曉得貝勒爺今兒一早便出府去了,候了一日,方才方回轉府上,小人回了貝勒爺,爺倒是個明理之人,一口允了,明日便著棋官來了,夫人明日便有順心之人服侍了。」簡管事緩言慢語,一雙老眼卻是直溜溜地注視了阿暖,察看阿暖神色?
阿暖低垂了眼眸,暗自歎了一聲,眼前這人也真是奇怪,他眼下雖是佔了孟家娃兒之身,可好歹也是個男兒身,這人卻是左一個夫人,右一個夫人,叫的恁是順溜,顏面上雖是一付恭順模樣,可心底裡怕已是算計了他千萬遍了,這般感慨,兀自回了:「啊,想起來了,我是有這般言過,倒是你掛心了,我這邊謝過了。?
「無妨,原也只是小事一樁,倒是夫人應當謝貝勒爺才地。夫人可還記得貝勒爺?那可是我們王爺一脈相承的,是這府裡的長孫,長得可真個是出眾,人品又是極優的,心又是極善。夫人定還是記得的,那幾日於落柳居中,可就是貝勒爺侍候了您的。小人僭越,明兒已請了貝勒爺過來一敘,這幾日相顧之情,夫人應是還了的,小人可是不曾說錯罷?」簡管事語音正落,一雙眼已是瞧見面前之人一張芙蓉般的玉面已是變幻數次,顯是有些心緒不寧,不由暗自冷笑,這狐媚子果真個是與貝勒爺有那麼一檔子回事的,自個兒只是小小一試,便試將出來了,明兒可真個該去安排貝勒爺來一敘,取得些真憑實據才是?
阿暖聽得可與楚哥哥相見,一時之間又是憂又是喜,憂得是眼前之人提出此舉,不知是何用意,喜的是,終可與楚哥哥相見,良久,方按捺了情懷,低語道:「哪個貝勒爺?我可真真不識得。自那一夜我便昏昏沉沉,不記得事了。?
簡管事聽得那夜二字面色不由一沉,只一瞬面上便還是笑了:「啊,記不得也是無妨,明兒個夫人便可見著貝勒爺了。此時天色已晚,夫人且安睡罷,小人告退。?
阿暖見那人關了門扉,一個身子又復軟軟滑落,只覺背上冰涼,伸手一撫,卻是水涔涔,原來已是驚得一身冷汗,不由苦笑,怎地自個這般無用,只與這人一番相談,便已是如此驚怕,楚哥哥先前歷經之事,少不得比適才還要驚險萬分,也只瞧他面色鎮定不曾變過顏色。憶起心上人兒面容,一雙紅唇邊已是淺笑盈盈,那人還是說對了一些,自個兒的楚哥哥真個是人品出眾得緊的一個人物?
阿暖滿懷柔情癡想了片刻,復又想明日可見得心上人,還需養會子精神才好,瞧及房中還有洗漱之物,胡亂打理了一番,吹了燭火,便上了榻安睡?
且不說阿暖,門外簡管事立了良久,候了房內滅了燭火,方才冷笑轉身,望了門外重重疊疊人群,低聲喝道:「爾等照我先前來時佈置隱匿妥當,小心瞧住這珍寶閣了。一有動靜便前來稟我,若是知情不報,小心吃我棍子。?
那些護衛打扮的壯漢子們低低應了,一瞬便隱於夜色之中,偌大的庭院,只廊下立了一個半百老者,竟是顯得無比冷清?
簡管事瞧了片刻,見是瞧不出絲毫破綻,方側首回望了那雙緊閉門扉,口中忽地桀桀低笑,黑夜之中,因這笑,憑添了幾分肅殺氣息:「貝勒爺,小人可真個是期待你來此一行哪……?

「啪嗒」一聲脆響,於寂寞暗夜之中忽起,便是幽幽昏暗之中,鬼魅也吃了一嚇而四散奔逃。卻聽得一略帶了睏倦之意的童子之音言道:「啊,爺,書卷落地了。?
寒楚正出神,聽得言語,恍然驚醒,自俯身拾起跌落椅旁之書卷,側首望了案邊掌燈的小廝,低語道:「畫官,這會子是甚麼時辰了??
那小廝正是寒楚身邊貼身的畫官,自打寒楚回府被人尋了王爺那邊去,回轉之後便直入了書齋,晚飯也不曾用,直捧著一卷書出神。畫官心裡擔憂,便掌了燈火一旁侍候著,貝勒爺卻是半日也不曾瞧了一頁書,更是連書卷落地了也不曾知曉,小心提醒了,才見貝勒爺回了神,聽得貝勒爺問話,忙回道:「適才更夫打過更了,已是三更過了,將四更了。?
寒楚悵然道:「啊,已是近四更了,天又將明瞭。?
「是的,貝勒爺。」畫官小小地打了個哈欠,小聲回了?
寒楚瞧畫官一付疲憊模樣,不由搖首道:「你也困了,自回去睡罷。?
畫官強撐了回道:「貝勒爺,畫官不曾睏倦,您還要看書,還少不得畫官為你研磨添紙。?
寒楚抬手,輕撫畫官髮際,怔了良久,忽得問道:「畫官,你今年幾見歲了??
畫官一怔,不解寒楚用意,可是主子問了,還是須如實回了,便輕聲道:「不瞞貝勒爺,畫官今年已是十四了。?
「十四……十四那一年,我已是遇著他了……」寒楚唇上泛開一抹淺笑,安樂鎮上情景歷歷在目,元宵燈會與鳳卿貪玩迷失了方向,偶遇了阿暖,想不到,竟是與那一個清麗絕俗的精魂兒糾糾纏纏,至了今時。方與阿暖結就了良緣,卻又橫生了變故,阿暖,阿暖,你此時可還好?我與你同在一個府中,竟似天各一方,見不得面,阿暖,阿暖,你且要安好無事才好?
「貝勒爺?」畫官見寒楚又復怔忡出神,輕悄出聲相喚,不見回聲,也自閉了唇,枯立了一旁?

45
「啪嗒」一聲脆響,於寂寞暗夜之中忽起,便是幽幽昏暗之中,鬼魅也吃了一嚇而四散奔逃。卻聽得一略帶了睏倦之意的童子之音言道:「啊,爺,書卷落地了。?
寒楚正出神,聽得言語,恍然驚醒,自俯身拾起跌落椅旁之書卷,側首望了案邊掌燈的小廝,低語道:「畫官,這會子是甚麼時辰了??
那小廝正是寒楚身邊貼身的畫官,自打寒楚回府被人尋了王爺那邊去,回轉之後便直入了書齋,晚飯也不曾用,直捧著一卷書出神。畫官心裡擔憂,便掌了燈火一旁侍候著,貝勒爺卻是半日也不曾瞧了一頁書,更是連書卷落地了也不曾知曉,小心提醒了,才見貝勒爺回了神,聽得貝勒爺問話,忙回道:「適才更夫打過更了,已是三更過了,將四更了。?
寒楚悵然道:「啊,已是近四更了,天又將明瞭。?
「是的,貝勒爺。」畫官小小地打了個哈欠,小聲回了?
寒楚瞧畫官一付疲憊模樣,不由搖首道:「你也困了,自回去睡罷。?
畫官強撐了回道:「貝勒爺,畫官不曾睏倦,您還要看書,還少不得畫官閶心ヌ碇健!
寒楚抬手,輕撫畫官髮際,怔了良久,忽得問道:「畫官,你今年幾見歲了??
畫官一怔,不解寒楚用意,可是主子問了,還是須如實回了,便輕聲道:「不瞞貝勒爺,畫官今年已是十四了。?
「十四……十四那一年,我已是遇著他了……」寒楚唇上泛開一抹淺笑,安樂鎮上情景歷歷在目,元宵燈會與鳳卿貪玩迷失了方向,偶遇了阿暖,想不到,竟是與那一個清麗絕俗的精魂兒糾糾纏纏,至了今時。方與阿暖結就了良緣,卻又橫生了變故,阿暖,阿暖,你此時可還好?我與你同在一個府中,竟似天各一方,見不得面,阿暖,阿暖,你且要安好無事才好?
「貝勒爺?」畫官見寒楚又復怔忡出神,輕悄出聲相喚,不見回聲,也自閉了唇,枯立了一旁?
書齋之內,一主一僕,守著一燭燈火,各懷心思,不覺間,窗外已是五鼓更漏,天已是漸白了?
畫官倦倦地予寒楚研磨,勉強支了雙眸不致昏昏睡去,卻已聽得書齋之外,有人扣門,正欲回,已是聽得棋官回聲應了門。畫官暗自驚異,今兒個這般早,怎地便有人前來?拿眼望了自個兒主子,卻見寒楚卻是一付氣定神閒的模樣,兀自翻著書卷,只不把那扣門之聲放在心上。畫官見狀也不便說甚麼話兒,只低頭研了磨,一手卻是禁不住捂了嘴,打了個小小哈欠?
「畫官,我適才已是說了,你自卻歇罷,不必在旁候著了。」寒楚見畫官睏倦模樣,不由輕語?
畫官還要說些甚麼,卻是哈欠連連,說不得話,困窘之餘,也實是撐不大住,思忖著這會子棋官即已起了,貝勒爺身邊有他在,也不至無人候著。這般想著,便小聲告了退,出了書齋,打著哈欠往自個房內行去,行不幾步,卻是忽停住了足,一雙眼驚異睜了,啊呀,這不是簡管事麼?可真個是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了,這簡管事平素裡可是極少往這貝勒爺居處來,今兒個竟是一清早便來候著,不曉得是打的甚麼主意?
思忖間,棋官已是領著簡管事行至畫官面前,畫官對這人素來是敬而遠之,巴不得少見正欲避開,耳邊已是聽得簡管事那不冷不熱的聲調:「啊呀,這可不是畫官麼?怎地一付睏倦模樣?作奴才的,可應有奴才模樣,這付樣子,成何體統!?
畫官聽罷,卻是敢怒不敢言,正自懊惱之際,忽聽得自個主子懶懶地回道:「簡管事,畫官昨兒晚上在書齋候了我一夜,這會子方才去歇著,這府裡,怕還是沒有幾個這般用心服侍主子的奴才罷。?
畫官轉首,卻見寒楚懶懶地立在了自個身後,俊俏面龐上一付淡然模樣,簡管事揚了揚眉,面上忙掛了笑,一付恭敬樣子,暗地裡卻把眼瞪住了畫官,畫官曉得眼前這人是這府中惡人,人人都曉得他心胸狹隘,這貝勒爺一番不冷不熱暗藏譏意之語,自是將他氣得不輕,只又不好對貝勒爺發作,只怕是自個兒往後無甚好日子可過了,心中雖這般心思,可平日裡受慣了這惡人欺壓,眼見他被貝勒爺暗諷了一番,面上卻是禁不住顯了笑來?
簡管事聽得一聲哧笑,更是拿眼狠盯了那立於一旁的小廝,心裡恨道:好個小奴才,竟是拿了主子的面子笑話於我,少不得日後我要你好瞧?
畫官被那一雙狠毒眼睛盯得不由打了一個寒顫,心下禁不住有些後悔,趕忙側了身子避開了那一個惡人,急急往自個房裡行去?
簡管事見畫官那小廝側身離去,禁不住冷笑一聲,曉得怕了麼?哼?
正自想著,卻聽得寒楚聲起:「你這一清早地往我這院裡來,為了何事??
「啊呀,貝勒爺,你不提,奴才倒是忘了,昨兒個夜上,奴才回了姨夫人說是您已允了棋官去侍候他。姨夫人扯了奴才問了一會子話,回話間,說起前些日子是貝勒爺衣不解帶地照料著姨夫人,姨夫人心下存了感激,便起了感恩心思,命了奴才今日請了貝勒爺前去,說是要謝貝勒爺照料之誼。?
寒楚聞言,卻是良久無語,拿眼望了這面前一付恭敬模樣的老頭兒,心下疑惑萬分,阿暖分明是曉得眼前這人是懷了怎樣心思,怎會托了這人前來?有心不信,卻又難捨這大好良機。眼下阿暖寄身於孟熙雲之體,那孟熙雲又是祖父明媒娶了進門之人,他二人雖已是肌膚相妝,這般狀況,卻是瓜田李下,不得相見,這簡管事雖是心懷惡念,卻總是予了他一個良機去見心心相念之人,雖是凶險萬分,卻能解他相思之苦,即便是冒些凶險,也是應當?
這邊廂,簡管事卻是心下有些忐忑,這貝勒爺素來聰明,也不知是否識穿了他暗底裡的心思,若是識穿了,以後形勢怕是對自個不利。正自惴測,卻聽得寒楚輕歎了一聲道:「是麼?那倒是虧得新奶奶有心了。?
簡管事是何等人物,平素裡靠的是察言觀色揣摸他人心思度日,聽寒楚這等語氣,自是曉得這貝勒爺分明是心底裡欲去那珍寶閣私會那狐媚子,心頭卻不由打了個鼓,好個寒楚•阿濟格,果然是得了王爺真傳的,這一付模樣,倒是自個兒沒有甚麼底氣,兀自猶豫起來了。不怕,自個身後有王爺撐腰,所謂薑是老的辣,不怕這黃毛小子有甚麼能耐。這般想著,頓時唾笑道:「貝勒爺,奴才安排了今日午時您與姨夫人相會,你可是有空??
「我今日無甚麼事,空閒得緊,午時應是有空。」寒楚見那老頭兒一臉惡笑,禁不住有些嫌惡,卻是不得不虛以應付,思及午時便可與阿暖相會,心下才有些喜意來?
「那奴才先行去安排,午時於珍寶閣恭候貝勒爺前來。」簡管事得了寒楚應允,懷了滿懷惡毒主意,且自行退去?
一直在旁默默不語之棋官候了簡管事離去,方憂心道:「貝勒爺……?
寒楚擺手,輕歎道:「你無需多言,我自曉得他不懷好意。我昨夜未曾睡,先去歇了,你自去收拾了行李,去珍寶閣罷。我這身邊自有畫官照料,你不必擔憂。?
棋官還欲再言語,寒楚已是轉身往自個房內行去,棋官無奈,只得轉回房內收拾行李。推開房門卻是吃了一嚇,那候了貝勒爺一爺的畫官,原本應是睡了,此時卻是睜大了一雙眼,兀自望著門發愣:「啊呀,畫官,你怎地還這般好精神,我以為你已睡了。?
畫官舒了舒腰,懶聲道:「哪個不想睡一會子,只一想那惡人模樣,哪個還能睡下。?
棋官輕歎道:「你也是,明曉得那一個人是不能得罪的,還笑將開來,只怕此後他是不得善予。只盼貝勒爺能照顧些你。畫官,今日我便去珍寶閣侍候小爺了,貝勒爺身邊只你一人,這府裡上上下下,面上雖是敬待咱們貝勒爺,暗裡卻只把王爺作了自個主子,明槍暗箭的,你可要替貝勒爺多擋一些。?
「我曉得了。」畫官點首,悵然道,「自打琴官去了之後,咱們琴棋書官,便散了開來,書官派了予二貝勒,今兒個你又要往珍寶閣去了,也不曉得哪一日,咱哥兒們才得見。?
「也不就這府裡麼,我總比那孟家小爺好些,雖是明裡一個姨夫人身份,暗裡卻是連咱們奴才們也比不得,那甚麼珍寶閣,不過是金鑲銀裹的一個囚籠,可憐咱貝勒爺……」畫官想得難過,禁不住哭將起來?
棋官悵然,良久無語。心裡暗道:在這王府裡,哪一日才容得貝勒爺作主?

46
天大亮時,棋官收拾了衣裳及一些隨身行李自往那珍寶閣去了,寒楚負手立於窗前,靜望棋官一步一回首地離了去,心下也不覺有些淒涼,那棋官隨他雖不過幾年,卻是極忠心的,平日裡又處處周到,這一去,只盼他能好生照料阿暖,便是有些不慣,也是情願的?
遙望了良久,只至不見棋官身影,寒楚方搖首輕歎一聲,回了書案之前坐了,端了書卷,眼皮子卻是有些乏了,禁不住昏昏趴在書案上睡了去?
隱約之中,只覺眼前一陣迷霧,卻是忽見了一張如花面容,宜喜宜嗔,卻正是自個心心相念之俏阿暖,那阿暖在迷霧之中忽隱忽現,卻是迷迷茫茫,也不與寒楚相見,只自往前行了去,寒楚往前跟去,卻總是捉不住那個如花的人兒。正自懊惱之時,那迷霧忽然散去,眼前忽現了一處金碧輝煌的殿堂來,殿上有一英氣青年,黃袍黃衫,華服玉帶,滿面尊貴神情,正埋案之時,忽見了他,驚咦了一聲道:「啊呀,你不是仙界人物,怎地來了此處??
寒楚驚異,不明那青年所言是何言,那青年上下打量了寒楚片刻,忽笑道:「適才未曾瞧清,我還道是哪個人物,卻原來是你這愚人。數十世前迷糊丟了性命,魂魄無所歸,竟飄至仙府,我瞧你可憐,便用仙法穩住你之魂魄,候機還轉凡間。怎地投胎不過十餘載,你又回歸仙府來了?瞧你模樣,卻又不是陽壽已盡,怎地竟會魂魄出竅來哉?奇了,奇了。?
寒楚還自糊塗,身後卻有人笑道:「帝君,這糊塗蛋是我引了來的。?
寒楚轉身回望,卻是一個仙風道骨的美貌女子,正含笑望了他的,眉上目之間,依稀是有些熟悉的,卻是搜盡肚腸也思忖不得在何處見過此等女子的?
那英氣青年大笑道:「我道他一個凡胎,怎地會至了仙府,卻原來是你這好管閒事的修道之人,你早脫凡塵,卻又不願名列仙班,幾千年來,仙界凡界鬼界你管事頗多,近日閻君又在我面前告你一狀,說你擾了他鬼界生死。?
那女子抿唇淺笑:「我哪個擾他鬼界生死了,我也不願多管閒事,只這修行數千年來,唯一不能忘懷的便是我命裡的那幾個冤家。好不容易這些冤家湊了在一處,我原想點化了他們,怎奈過了這些年,他們仍是堪不透紅塵情愛。我也實是無了他法,才借了閻君拘魂索一用,助他們還了心願罷了。?
「我道你早脫凡塵,卻也是看不破這情字一關,雖非男女情愛,卻也是剪不斷,理還亂。只你用了拘魂索,鬼差無法拘拿魂魄,此時地府早已亂作一團。且你用拘魂索拘了那孟家子弟,他原是無辜之人,被此番拘魂,只怕是元氣大傷,少不得會短壽幾十載,這一作孽,你這修行怕是要毀卻不少。」那英氣青年慨歎了一番,又將眸子轉了至寒楚身上,「我瞧此子印堂發黑,近日怕是有些災劫,我勸你莫再管他。?
那女子歎道:「他前生待阿暖不好,我原也不想管他,只他這一世卻是真心相待了我那可憐的阿暖,只求帝君能助他過了此關。?
英氣青年搖道歎道:「我身為仙界帝君,雖是仙法無邊,卻不能插手人間之事。況他有此災劫,情由早種。你道他孟家子弟是哪個人物?原是那江家阿暖之遠親田蜜轉世,他前世已是欠了田蜜,今世又斷了孟家香煙,當有此報。因果報應,我等若是插手,怕是後患無窮。我便是有心欲幫他,也是無能為力。?
那女子默歎一聲,轉首望了寒楚,卻見他滿面疑惑,顯是至此時仍未明白過來。不由皺眉道:「我道你聰明了一些,卻這一世還是糊塗至極的。罷罷,我也幫不得你,你自回去罷!?
言罷,那女子長袖一揮,寒楚只覺狂風大作,自個忽被推落萬丈深淵,不由驚叫一聲,醒轉過來,抬眼一望,卻見窗外艷陽高照,時已近正午。寒楚怔仲了片刻,回想夢中情境,忽地啞然,這青天白日的,竟做出此等荒唐之夢,實在是可笑,可笑?
只又思及那英氣青年所言之災劫,心下卻又禁不住打了一個突楞,他曉得近日來,府中災禍連連,他心念之人,或是阿暖,或是鳳卿,都是身處多事之時,他又分身乏術,卻是兩邊都照應不得。但願那青年所言之災劫不會發生才是?
只是心中這般念想,卻已是有了一些不祥預兆。正是出神,忽聽得門外有人叫道:「啊呀,這偌大的院子,竟是不見一個下人,這些奴才,都跑哪裡逍遙去了!若是讓我逮著,少不得要他們好看。?
寒楚起身,立於窗前探身往外瞧去,卻是那簡管事來了。寒楚心下暗自道:你這狗奴才,我候著機會,才要你好看?
心思電轉之間,卻見畫官揉了眼晴,行了出去迎接。那簡管事卻是不理,逕自往他書齋行來,寒楚縮回身子,自回了案前坐定,執了書卷佯作用功之狀,不過眨眼功夫,那書齋之門便被撞了開來,那簡管事滿面笑容模樣道:「啊呀呀,貝勒爺,你怎地還在此處用功?姨夫人等候已久了。?
寒楚輕笑道:「昨兒個不是約了午時麼?簡爺倒是比我還急切,怎地,你可是自新奶奶處得了甚麼好處不成??
簡管事低笑數聲默不作答,寒楚也不作聲,起了身,打理了自個一番,自顧出了門往外去了。迴廊轉折,寒楚的心情卻是有些沉鬱,阿暖,阿暖,見不得你時,只望見著你,此番可以得見,卻是凶險重重,我卻是該如何才能保你不受丁點傷害?

47
行不幾步,已然是至了那「珍寶閣」的一雙門扉前,舉手輕扣,雙門應聲而開,一身素衣之纖麗人兒在那青衣小童的攙扶下立在了寒楚的面前,那模樣瞧起來分明是早已守候在此。
這邊廂,寒楚一見了那一張如花容顏,一時竟是瞧得呆了,心中暗道,這一遭,便是即刻叫他去死了,也是甘願了。那邊廂,素衣人兒乍見寒楚,竟是淚如泉湧,一付無措模樣,這番場景,直把在旁拿眼瞧的棋官瞧得是心頭酸澀,貝勒爺身份何等尊貴,會見自個兒心愛之人,何需如此鬼祟,只因,貝勒爺心愛之人乃是王爺所納小妾……
暗歎一聲,棋官小心拿眼打量了四週一番,便將「珍寶閣」這一方天地讓予這一雙苦楚人兒,小心將門扉扣上,自坐在閣前石階上獨望一輪明月,銀月冷光,照得這偌大的庭院恁是冷清蕭索地嚇人,又思及往日在落柳居中,與畫官瞧著貝勒爺與孟家小爺恩愛蜜語,瞧著眼前淒涼,棋官心道:這珍寶閣雖富麗堂皇,竟是比不得那荒廢頗久的落柳居熱鬧。
回首,門扉上映得交纏人影,眼前依稀還有那一雙恩愛人兒於似水樓中的如膠似漆,心下不由暗恨道,這天上想必是沒有神仙的,若是有,又怎會看著人間這般恩愛纏綿的一雙人兒落入如此境地?可惱,可恨!
且不說棋官獨自於珍寶閣外獨自惱恨,自說寒楚與阿暖在珍寶閣內依依相擁,這數月來,兩人雖是日日相聚,奈何所言所行,皆非真心,他二人早已是被相思折磨得十分苦楚,此時得以相會,二人還疑是身在夢中,皆是入魔似的捏著自個兒面頰,拿捏得狠了,曉得痛了,這二人還兀自猶疑,眼前人兒,果真兒是真人來著?
寒楚眼瞧著那一張芙蓉面頰被那春蔥十指拿捏得淤紅,心中著實心痛,小心碰觸,瞧得那一張瓜子小臉強忍了痛的模樣,不由心情激盪,強忍多時之相思立時波濤洶湧悉數湧了上來,一個箭步,上前擁了那素衣人兒入懷,不住顫聲道:「阿暖,阿暖,我今兒個可不是在做夢罷!」
阿暖臉頰吃痛,只是卻終是不信自個兒真是看得了楚哥哥,他戀楚哥哥,自打兒時起,便種了情根,後又歷經田蜜姐姐,烈陽與靖陽,再親瞧楚哥哥辭世,阿暖滿腔癡戀,又是個扣死理的脾性,玉般的人兒,立時絕了命隨了楚哥哥去。
阿暖殞命,出了輪迴之道,魂魄入不得鬼府,千餘年來,魂魄無依,尋尋覓覓,盼了千年,終得了奇緣,與楚哥哥成就了夫妻姻緣,只天不遂人願,前世有靖陽,這一世,又有一個權傾朝野的廉親王,柔情蜜意之際,一個棒打鴛鴦,又將阿暖玲瓏心思撥弄得惶惶惑惑,數月時光,一個玉似的人,強捺了滿心惶惑,與那簡甚麼管事小心周旋,只因是虛以委應之時,得見魂牽之人。
人瞧不見的去處,玉似的人兒,徹夜不得安眠,枯擁錦被,獨坐至天明,一忽驚,一忽怕,驚得是,這一世,境遇竟與前世如出一轍,只一個是靖陽王,一個是廉親王,怕得是這一世,恍如前世,終不得好結果,驚驚乍乍,水樣的一個心思早已惶惶惑惑,受不得丁點動靜。
日裡,與楚哥哥相約夜深,自打約定了時辰,滿腔心思便全放了在楚哥哥身上,只盼時辰來臨,這一盼不打緊,只把一個玉似的人兒盼得入了魔,迷迷糊糊,千年情事歷歷在目,只驚得是香汗淋漓,一顆心如墜了冰窟,兀自發愣至了三更。
聽得扣門聲聲,玲瓏心思立時提了,原本棋官去開門,他應是歡天喜地,只不知為何,那開門之際,他卻只是滿心驚恐,只恐是自個好夢一場,雙門洞開,俊俏面孔入眼,便立時癡了,雖不住拿捏,那三魂六魄卻是失了一半,只是貪看著寒楚俊俏容顏,紅艷檀口輕顫,柔婉語音卻只管低喚寒楚:「楚哥哥,楚哥哥……」
寒楚拿袖擦拭阿暖淚痕,卻是愈擦愈多,看著阿暖哭泣模樣,使得他不由心痛至極,初時還一聲一聲地應了,漸久,才頗覺阿暖有些不大得勁,那玉似的一個人兒竟似癡了一般,只管喚著他的名兒,拼著勁兒搖晃那嬌弱的身子,猶是無法將阿暖自癡迷中喚回,直嚇得寒楚滿身淋漓,他平日遇事鎮定沉著,從不曾覺得有甚麼事兒難為了他,這一會子,他竟是尋不得法子喚醒阿暖,情急之下只得拿嘴堵住了那不住張合的一張口兒,奈何雖是堵了阿暖的一張小嘴,卻是喚不回那突然失了魂魄之阿暖神智,一時之間,只把個俊俏的貝勒爺給驚得是遍體生寒,不知如何是好,一時之間,只急得抱了那一個軟綿綿身子,急往裡間行去,尋了雕花大床,將那軟綿綿的身子放了,揉身而上。
冷汗淋漓,寒楚自然是入得狠心,極厲疼痛,終將那玉人兒突然失了的魂魄喚得回來,還了入那一個玉似的身軀。
阿暖回神,俏眸一轉,卻是紅了一張薄面皮,他又羞又窘,卻奈何是拒不得寒楚,一來二往,他這身子又是曾得了好處的,竟自這窘迫境地之中得了爽利,嚶嚀一聲,一雙藕似的臂膀不自禁地攬緊了那欺在身上的俊俏郎君,不多時,那粉嫩小穴裡已是汩汩直往外滲了淫水來。
寒楚先前倒只管狠入,不意那軟香泌潤的一個絕妙去處,不多時竟是漸入了佳境,只管出了淫水,低首,已是瞧得了那玉人兒暈了一張麗容,丹朱輕啟,靈雀輕吐,如畫眉眼,漾了水樣春情,襯得那粉嫩嫩恍如敷了粉般的白軟身子也似掐得出水般,不由得瞧得癡了,這一癡,更是情動如火。
這一場情動,抑或是因得眼下情境,曖昧不明之際更顯其淫魅,直將俊俏貝勒與那玉般人物都爽利得是心魂飄蕩,猶如三伏天裡飲了一盅冰鎮酸梅湯,美妙至絕頂。
俏阿暖心有驚悸,更是無盡索取,那一處粉穴竟夾得生緊,直把寒楚夾得是渾身發顫,一個不小心,竟是將陽精丟了。
這一陽精一丟不打緊,卻不知何故,竟將那安在孟熙雲小雲兒一個軟綿身子裡的一個無形魂魄給震了出來。
那孟家小雲兒,自打入了王府,對那無恥廉親王下了一剪子,卻不意那廉親王雖已年邁,終是滿蒙親貴,慣於馬上馬下,一剪子下去,那廉親王竟還有些氣力,拿了孟家小兒。孟家小兒掙脫不得,只得自撞了牆,自絕了生路。怎料,魂魄出竅,迷迷糊糊,竟是陷入了一片空濛,正自糊塗,忽得聽得一聲厲喝:「爾等糊塗還不歸去!」
聽罷,只覺身後似有人,還不及回身細看,便被一道精光拉了去。細細說來,諸多時候,實不過是電光石火之間,孟家小兒回得神來,只瞧得身上壓了一俊俏少年,乍一望去,分明有些眼熟,一時之間卻是思想不起來,還想言語,那少年一動,孟家小兒卻是玉容乍然失色,自家腿間隱秘之地,竟是含了一活物,隨著那少年舉動在身內蠢動,拿眼細瞧去了,一聲驚叫已然是出了口。
寒楚渾身爽利,乍聽得了那一聲驚叫,黑瞳兀自驚疑,不解出了何事,正困頓間,那珍寶閣外卻是傳了恁大動靜來只聽聞一聲暴喝,那珍寶閣緊掩雙門便被踢將開來,那一個青衣小童驚疑不定地被提了進來,一群莽漢便這般凶神惡煞地衝將進來,寒楚堪堪抬眼,就只見一陣悶棍子往自個身上招呼了來,不及細想,只及抱了懷中軟滑身子,任憑了那無數悶棍子往自個身上落下,身上劇痛,他猶不捨懷中人兒受星點苦楚。
那無數悶棍往寒楚身上落下,寒楚雖是滿蒙親貴,也曾習些武功強身,奈何,時至今帝,滿親貴族早不如當年大清初入關內,勇猛無敵,他終究也只是一個嬌貴的貝勒爺,無數悶棍下來,早將寒楚打得是遍體鱗傷,不得動彈,喉頭一陣腥甜,一張口,滿天血霧,眼前一黑,終是撐不得,暈了過去。
失魂之際,寒楚拿眼癡望了懷中玉人,阿暖,幸而你無恙。

48
珍寶閣外,青衣小童棋官眼見那天縱驕子亂棍落身,方自四方圍來諸多凶神惡煞的驚嚇中回得神來,哭著央求那些個莽漢罷手,奈何卻是毫無用處,央求之聲至得末時,已是泣不成聲:「罷手,罷手。罷手!簡爺,大膽,竟敢出手重毆貝勒爺……」
眼見得貝勒爺漸沒了聲息,棋官又驚又氣,一個身子猛地撲將上去,擋了一棍,一棍子下來,打得他是兩眼昏黑,叫聲淒慘。
珍寶閣外簡管事暗中瞧得爽利,估措著時辰也是夠了,方慢踱著步子,捻著頷下短鬚,滿面驚詫地出了面來。
簡管事此人雖相貌不佳,人卻是個精靈性子。這些時日,他早就算度得清楚明白,這廉親王府內,老王爺已是風燭殘年,又受了重創,中用時日不多,那二貝勒又是不個管事的主,鎮日裡與些戲子小伶混了一處,偌說有些本事,也止這小貝勒了,只他與這寒楚小爺平日裡素有嫌隙,又不願為這小爺賣命,算計之下,便得了一個狠招。
這一日,他稱病未在那孟家小兒身邊,暗地裡則是親布了這一場局。他算準了這小爺與那新姨奶奶有些瓜葛,定會私下往來,使了些個銀兩,招了幾個壯漢,扮做府中家丁,深夜裡候在了這珍寶閣外。
果不其然,三更時分,那俊俏小爺果然前來,眼瞧著小爺入內。也是天助其行,不一會便聽得那孟家小兒驚呼聲,使了眼色,命了那些假僕人裝作護宅,沖了裡去就是一陣亂棍。
眼見那床榻上寒楚被打得暈厥了去,那滿心的惡氣才出了一些,只他心裡雖是暗笑,面上卻是聲淚俱下。立時厲喝了一聲,瘦小身子竄了進去,反了適才神態,甩手就是一個耳括子,將那領頭莽漢打得是丈二和尚摸不得頭腦,只愣看著自個主子急竄著將那厥了去的貝勒爺扶了下來,再又去喚了大夫來診治,又諸多小心伺候。
此後,這王府裡王爺沒有精氣神,這大貝勒又是病弱了,一個二貝勒又是不管事慣了,這老潑才便橫行地似個主子一般,沒有人管。
棋官冷眼旁觀,自然是曉得這老潑才做戲,怎奈何他不過府裡一小廝,事關貝勒爺性命,他也只求主子無礙,也就由了他去。
且不管這簡管事是如何自做小人,這一場突來變故,卻是將另外一魂一人,驚得是兀自發愣,良久作不得聲。
這一魂自然指得是俏阿暖那一縷無形孤魂,歡愉之際無端被震出宿體,還不得回神,就心神俱裂地瞧著自個魂牽之人被亂棍打得是遍體鱗傷,有心相救,可憐他無形無體,一雙春蔥纖手,竟是奈何不得那些莽漢,直把個俏阿暖急得是心如刀割。
那一人,卻又是何人。細看來,竟是那被寒楚好生護在懷中之孟家小兒,正值寒楚一口血噴得滿天雲霧之際,那孟家小兒,癡呆呆地只管望著那寒楚發愣,口中訥訥,顯得驚著了。他兀自不明白,自個兒不過眨眼功夫,這天地,竟似是變了顏色一般,萬般事,都出了體統了。
還自發愣,那些凶神惡煞這會子倒扮起了韋陀,做起了善事,一個勁的忙碌開來。
至了天明,驚動了廉親王,一團炸鍋子,倒令這去了勢的王爺冷眼了起來,眼瞧著寒楚不大行了,便自做了好人,聲色不動地將那惹禍小雲兒賜了寒楚,破格為那病中的寒楚與小雲兒辦了一場喜宴。
廉親王,諸事做得大方,替自個孫兒收做了一房男妾,倒是做了個天大的人情一般。如此還嫌場面不夠,人情做得不大,還利落地吩咐了簡管事,在王府裡另辟了別院,為寒楚與那孟家小爺作了新婚府第。
這一場變故,也就如此收了場,終是寒楚吃了些苦楚,那一個金貴的貝勒爺,一陣亂棍,將個人,打得了不成模樣,整日纏綿病榻,日漸形銷,瞧模樣,竟是一輩子脫不得藥罐兒了。
那原本便不甚得寵的二貝勒,經此一事,無端端地得了寵愛,奈何,他原本便只愛塗脂抹粉,慣往梨園裡去的性子,況他又素來厭祖父行事,平日裡便諸多鬧騰,全賴寒楚暗中周旋,如今寒楚出了此般事體,他更是厭了這嬌貴身份,不幾日,竟攜了府裡家養的班子出了府去,自此便行蹤不明。
後府裡有僕言自京師裡出了名的戲園子裡曾見得一小旦頗似這行事怪異的二貝勒,府裡尋了去,卻終不是那嬌養的貝勒爺,後,時日漸久,也查不得甚消息,王府裡也終作了罷,只當是不曾有這麼一位爺。
此後日上,這王府裡果真個如簡管事算計,由他作了大的。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此事罷後,入冬不久,府裡忽得無端鬧了鬼。
那一日,簡管事如常日一般模樣,服侍了王爺睡下,便自回了居處,行不幾步,忽覺週身陰風陣陣,乍一抬頭,只嚇得魂飛魄散,銀月輝映之下一團濁物迎面撲來,隱約有幾分人形,瞧去竟有幾分相熟,只面貌猙獰,頗是嚇人。欲觸未觸之際,簡管事提了燈籠,那團濁物便忽散了去,顯見不是人了。
驚疑之際,簡管事強定了心神,正自安撫,忽聽得王爺寢居內一聲淒慘驚叫,直把個簡管事驚得是兩腿發軟,險些栽倒了去,戰戰兢兢往那王爺寢居踏入了去,提了燈籠一望,華麗寢居內,那廉王爺竟是兩眼發直,口中喃喃直道:「琴官饒我,琴官饒我。」
那簡管事,回得神來,怪道那濁物瞧起來有幾分面善,竟是那琴官索命來也,平日裡幫著廉王做多了惡事,逼死琴官便是一例,那琴官原便是寒楚房裡的大小廝,模樣長得頗齊整,又是一個浮誇性子,被簡管事使了手段哄至王爺榻上,做了個兔兒爺,只王爺也是個喜新厭舊的人,不幾日便厭了,命簡管事隨意處置了。琴官不從,一根腰帶吊了命去。
此時,眼瞧著王爺被驚了魂,他原本便是個仗勢欺人,沒甚麼膽的惡人,只恨爹媽少生了兩條腿,哪裡還顧著甚麼主僕情份,當下便三滾兩爬回了自個居室,收拾了細軟,逃出了府去。
自此,廉親王一病不起,鎮日纏綿病榻,不幾月,便歿了去。
廉親王即歿,這王府裡當家的便只餘了那病怏怏的貝勒爺,世襲了祖爵,終是當了一回這王府主子。
只也合是這寒楚命裡無富貴權勢,初襲了祖宗爵位,不幾日,強撐著病弱身子大擺了幾桌酒席,本是沖那府裡的晦氣,卻不意廚下走了水,驚覺之際,已是救它不得,至了此時,府裡諸人,只管自個逃命,哪個還管那病弱新王爺與那孟家小兒。
只寒楚身邊幾個忠心的貼身小廝,拼著性命,將寒楚與那孟家小雲兒自火裡拖將出來,余了幾條性命。主僕幾人睜眼瞧著偌大的廉王府燒了幾日幾夜,片瓦也不曾留下。
這廉親王府自乾隆爺時得了勢,至了道光帝時沒落,也不過幾代。廟堂之上,聖恩雖有心眷顧,奈何廉親王在時,樹敵頗多,三兩本參了下來,這新襲的廉王爺不曾丟了性命已是天幸,哪裡還有甚麼餘力重建王府。
幸,主僕幾人出府之際,還救了王府地契,此時,變賣了地契,換了些許銀兩,便自京師了失了蹤跡。不幾年,廉王府殘恆之上,新樹了幾處宅院。又幾年,京師裡終不記得那風光一時的廉王。茶餘飯後,只餘好事之徒閒嗑了牙時,還會浮想那病弱王爺去了何處。或言那王爺病弱身子經此一事,救治不得歸了西,或言主僕幾人傷懷舊地,早出了京師……傳言種種,總是流言,作不得真的。

寒楚幾人,究竟落了何處?
京中好事之徒,便是做了夢也不曾想,這主僕幾人,竟就落在了京裡。
京師城西,有一家學堂,先生姓孟,學問極深,人也頗好,老來得了一子,疼得似個心肝一般。不意幾年前遭了變故,心肝寶貝被京中的富貴老爺相了去做了個相公。二老無力相救,平白失了一個寶貝兒子,活活氣得丟了命。
幾年後,荒了的學堂,忽來了幾人,一男一女,兩主三僕,瞧起來是一家子。那為首的俊書生,自姓為齊,言其妻為孟先生遠親,南來投親。卻不意孟先生早亡故,幸而留得破宅數間,便安頓了來。
一行五人,收拾了幾日,又開了學堂授課,那授課的先生,相貌俊俏,雖面色黃臘,似有沉疴,教書卻是極好的,鄉里百姓,爭相送子來讀。
也有學生,以前曾由孟先生授課,上了新學堂,返家爭相奇道,新師娘竟與孟先生那被富貴老爺相了去的寶貝兒子長得一般無二,鄰里都曉得那新先生一家是孟先生遠親,聽聞自家孩兒言語,也不奇之。
這一家五人,便是那自廉王府出事後便失了蹤影的主僕幾人。寒楚長在江南時,養父姓齊,此時出了王府又復了舊姓,那夫人便是孟家熙雲,小雲兒為避人耳目,扮作了女裝,隨在寒楚身邊。其餘三人,便是寒楚身邊的貼身小廝,除非琴官早亡,余了棋書畫三人,隨了寒楚至了學堂。
一行五人,離了王府,做了平常百姓,日子倒也是過得逍遙。

49
「爺,喝藥了。」素衣荊釵,粉團似的俏人兒,怯生生地端了藥碗,小心地喚著那榻上淺眠的俊書生,一雙凝水眼瞳在那陋室裡打了一個圈,與榻上隱在俊生身側那一團白濛濛的美人兒打了一個照面,單薄的身子,不自禁地作了一個冷顫,容顏裡的怯意更甚。
寒楚微張了鳳眸,瞧著那素衣人不勝嬌怯的模樣,禁不得一聲歎:「雲哥兒,委屈你了。」
那素衣人正是棄弁而釵的孟家熙雲,他原本是這一場變故里最最無辜之人,王府變故過後,寒楚原意,將販掉王府之銀兩分得一半予孟家小雲,使其脫了身去,自尋個處去,將這一場齷齪事體忘個乾淨,重做個清白人家子弟。
怎料那孟家小雲卻是甘隨寒楚身邊,言語間滿是報恩之語,謂道貝勒爺對其有救命之恩,當以性命相還。
寒楚雖對孟家小雲有相救之恩,奈何也曾籍小雲兒之軀與阿暖行魚水之歡,雖神為阿暖,形卻為小雲,總是奪了孟家小雲兒一個清白身子,他心下有愧,聽小雲報恩之說,更是心虛非常,萬般手段驅趕,怎奈任寒楚怎生驅趕那小雲兒也是不走,非但不肯離去,還自棄了男兒身姿,作了一個嬌媚女嬋娟,對外言稱了乃是寒楚新婚妻室。
寒楚猝不及防,尋了去責問,對了小雲兒那一雙含淚眼眸,萬般話語卻終是吞落腹中,心下卻是暗自驚歎,不意間,竟是惹了一段情債。此後寒楚待小雲兒終是小心翼翼,不願牽扯過深,怎料,阿暖又常附小雲兒身軀,寒楚雖拒得小雲兒,卻是奈何不得阿暖。
二人一魂,糾糾纏纏,又是一段剪不斷,理還亂之孽緣。時日漸久,寒楚心中終覺愧對孟家小雲。言語之間也是軟化甚多,聽在熙雲耳中,萬般滋味浮現心頭,禁不得又是淚盈雙眸,眼眸微轉,與榻上那一團濛濛白影對望,熙雲強按了心頭激盪,對那一人一魂盈盈施了一禮,轉身離了陋室。
「楚哥哥……」榻上那一團白濛濛之影像,正是阿暖。阿暖眼望那孟家熙雲婀娜身影漸行漸遠,終至不見,一團霧影便飄至那贏弱文生上方,絕美容顏貼近寒楚俊俏容顏,微寒氣息,令那俊俏模樣更顯蒼白。
寒楚輕笑抬眸,望著那團白蒙中一雙點漆黑瞳:「吃味了麼?」
阿暖搖頭,眸中神色認真不過:「楚哥哥,阿暖不能也不應對雲兒吃味,若非有他,阿暖與楚哥哥終是天人永隔,不得親近。阿暖,應當謝他!」
寒楚笑顏更勝,伸手欲撫阿暖俏容顏,指尖觸及刺骨寒氣之際嘎然而止,澀然一笑,寒楚搖首,正聲道:「阿暖,你可明瞭,我心中除卻你,再也容不得他人。」
白蒙霧影中,絕美俏人兒纖指輕捻自個兒一頭及腰黑髮,神色略添悲慼:「阿暖明瞭,阿暖也不願楚哥哥與他人親近,奈何……奈何……奈何阿暖與楚哥哥終是人鬼殊途……楚哥哥已是不記得,前世情景,可阿暖還記得分明。前世,阿暖無力回天,一身怨氣,升不得天。這一世,終是與楚哥哥相守,雖需他人之體,雖是需分了楚哥哥一點心思,阿暖真個是頂點也不吃味。因阿暖,終究是楚哥哥相守了。相守了。」
淒絕哀怨之語,聽入寒楚耳中,心酸頓生,欲慰卻不知從何慰起,只與阿暖那一雙點漆雙瞳,癡然相望,凝眸之間,情意流轉。
「阿暖……」喃喃低喚心上人名兒,寒楚輕斂了眸,心下酸楚更甚,阿暖,你眸中所望,究竟是哪一個楚哥哥!你雖癡戀予寒楚,心念之間,卻終是脫不得前世,阿暖,你可知,前世因果,究竟如何,寒楚早已忘卻,寒楚,只是寒楚,非是前世你所心念之楚哥哥……先前,為此,寒楚也生過嫉怨,至了此時,諸事變遷,心中隱秘,卻是再也說不得。
原因無他,寒楚心中卻是明白得緊,王府之中,那一陣亂棍,卻是將他的身子打得丟了元氣,雖在雲兒及幾位書僮照料,身子漸有起色,至了孟家,又重開了學堂,授業教學,可他心裡,終是曉得,身子大不如前,沒個幾年光景了。
雖他心中早做了打算,早將王府泰半家什移了出去,更是在外暗置了屋宅,伺機離了王府,自家作主。至那時,好生呵護阿暖,假以時日,阿暖心中定是只餘了自個,將前世那甚麼楚哥哥完數抹了淨。只是,卻不知,自個算盤精,還是慢了簡潑才一步,被他設計,平白遭了一陣亂棍,大傷了自個元氣。
這一陣亂棍,使得全數算盤亂了套。適時,王府勢散,朝中有人暗下狠著,寒楚索性做了一場戲,一把天火,將偌大王府燒了精光,而後,將原先購置房產,全數過予了離府而去之鳳卿,自個帶了心腹書僮攜了阿暖小雲自到了城西學堂,重開了孟先生舊業。
晨間,聞雞而起。日間,授課傳業。晚間,挑燈夜讀。
這世間所有陋事,全數離了身心,寒楚,原先心中隱著嫉怨,也漸散了去。只覺,這般過著,也是頗好。
管他勞什子前世今生,他名喚寒楚,不也正是阿暖之楚哥哥麼?
現今,時日無多,寒楚更是益加愛惜這般靜謚時日。一切,如此,便可……

陋室之外,一抹纖影,黯然而立,眸間神色悲楚。良久,那抹纖影輕然而動,悄然轉身,起步離去。
轉身之際,那張俏顏上,已然抹了悲色,一抹情意浮現:「爺,適才言詞之間,對熙雲甚是憐愛。熙雲應當知足,應當知足……」
這般想著,熙雲容顏立時掃了悲情,多了柔情,萬般情意,落在他人眼中,自然是甜蜜得緊。
一群放了學的孩童躲在門後,瞧著師母柔情模樣,皆是瞧得癡了。
「小孩兒,放學了怎生不家去,到先生內堂來做甚麼?」書僮棋官提著食盒,小心地為貝勒爺送午膳,卻驚見一群孩童躲在外廳與內堂相鄰之門廳裡擠滿了諸多學生,眼見那郡孩童嬉笑散去,棋官搖頭苦笑,這鄉間孩兒比之京中貴人子弟,頑皮勝多,雖是可愛,卻也添了諸多煩惱。眼眸一掃,見孟家小爺身影婷婷離去,雙眉微攢,心中隱憂,雖小爺身著女裝,模樣也甚為俏麗,奈何終是男兒身,其間隱秘,若是被人探得……雖,達官貴人狎玩孌童漸成風尚,民間卻仍是純樸,尚容不得二男相好之事體……至斯時,可怎生是好?
貝勒爺身子大不如前,才得了些許安生,若是再換他處,少不得又要奔波,若是期間有個好歹,那可怎生是好?
怎生是好?
「棋官哥哥,你怎地在此發愣?」身後,俏生生的畫官小書僮,捧著幾襲乾淨衣裳,悄然而來,卻見平日裡甚是穩重之棋官立在門廳前發愣,不得地暗道了聲奇。
棋官搖首輕笑,將心頭隱憂按下提了手中食盒入了內堂那簡室,小心服侍那榻上病公子進食。瞧著那日見消瘦的俊公子,棋官閉眸將一切憂慮,皆強自壓下,容日後再想法子……

只是,日轉星移,寒來暑往,幾多春秋,轉瞬已過了三年,棋官未曾想出甚麼法子除去心中隱憂,那寒楚情境卻是日見不妥。
這一年冬日,寒楚忽地受涼,後竟至傷寒,纏綿至春日,竟漸漸地病重了,課業也早由平日裡頗為好學,也頗有些成就之棋官代教,整日,纏綿榻上,神智都日見渾沌,四方求醫,卻是無甚起色,眼見是藥石無效了,只嚇得孟家熙雲與那俏魂兒阿暖是六神無主。
這一日,那神智昏頓之寒楚,倏然回復了神智,只把孟家熙雲與阿暖喜上眉梢。
熙雲喜得手足無措,只是凝望著那削瘦俊顏,那俏阿暖卻是與熙雲不同,早飄了至榻上,小心地偎於寒楚胸前,他一縷魂魄,通體生寒,只冷得寒楚倏地打了一個寒顫,阿暖慌亂欲離去,寒楚卻輕笑阻了:「阿暖,你欲何去?我病了這些時日,好生不易才醒了,此時,你卻欲離我而去,阿暖,楚哥哥生中好生難過……」
阿暖俏臉生暈,睨了一眼那神采奕奕之俊俏人兒,良久,才輕歎了一聲:「楚哥哥,你可醒了……阿暖好生害怕……怕楚哥哥又棄了阿暖而去。」
寒楚輕笑,只是瞧著胸前那一張俏容顏,眼眸中儘是寵溺神情。那一邊,孟家熙雲,卻是黯然神傷,他心中為寒楚病重憂心至極,寒楚醒來,卻是只瞧得見那俏麗魂魄,他雖心下難過,卻仍是扯了笑顏,強笑道:「爺,棋官他們還不曉得您醒了,熙雲且去告知他們,再去廚房煎些藥……爺,熙雲先告退了……」
那榻上對視的二人,眼中卻是只有彼此,任何事物都入不得他們眼中。
「阿暖……」寒楚靜望那一雙點漆眼瞳,萬般言語卻是怎生也開不得口,他病得迷糊,晝然清醒,心下已是明瞭自個大限將至,眼望自幼便癡戀容顏,萬千話語,卻是怎生也說不得了。
阿暖俏魂兒,他歷經千年歲月,看慣世間輪迴,又怎不知楚哥哥如今清醒,不過是迴光返照,只是,未免楚哥哥難過,他卻依舊笑顏嫣然。
「楚哥哥,怎生這般模樣,想要與阿暖講些甚麼,便明白說來,楚哥哥,要說甚麼呢?」阿暖笑望寒楚,容顏雖空朦,卻是俏麗無雙。
寒楚癡望阿暖許久,良久方輕聲道:「阿暖,若是寒楚去了,你會隨寒楚而來麼?」
阿暖一怔,凝望寒楚深幽眼瞳,眼斂輕垂,唇邊泛開一抹澀然輕笑:「楚哥哥,不允麼?」
寒楚輕怔,卻見那俏顏輕垂,在胸前輕柔摩挲,欲開口說些甚麼,只覺唇上冰涼,阿暖一隻瑩白手兒已然摀住了自個雙唇:「楚哥哥,不需言語甚麼,你只需告知,阿暖該做甚麼。」
寒楚凝神屏氣,良久,才輕語道:「寒楚若是去了,阿暖不可立即相隨而來。」
阿暖一怔,抬眸輕望著那一雙溫柔眼瞳,怔仲。
「阿暖,你與寒楚心意相通,定知寒楚意為何。阿暖,你允麼?」寒楚撐起身子,緩慢坐起,胸前那一團空朦身影,也隨之飄浮,卻終是緊偎寒楚身前。
阿暖垂眸,望著自個兒一雙交纏手兒,良久,方才抬頭,對那俊顏人兒啟唇一笑,輕輕頷首,允了寒楚請求。
寒楚濕了雙眸,伸手欲撫阿暖,卻是兀自得了空,苦笑一聲,低語道:「阿暖,你且寬了心,楚哥哥自會在九泉之下,等著你這可人兒前來……」
阿暖輕眸,淺笑,一張俏顏,卻已是垂了淚痕……

「爺真個醒了麼?」棋官得了訊,忙扔了手上書卷,急往內堂趕,至了爺的門前,卻見那孟家小爺正悄然捧著一盞藥碗,怔怔而立,不覺收輕了步伐,柔聲問詢。
孟熙雲抬眸,回望棋官憂心容顏,俏顏慘白,直嚇得棋官眼皮直跳:「小爺,你倒是吱一聲哪,爺真個醒了麼?」
孟熙雲回眸,卻不答話,逕自端了藥,入了簡室,在榻邊坐定,一張俏顏溢滿了柔情,小心地舀了一匙藥汁,往那榻上斜躺著的俊公子唇邊送去,那俊公子卻只是閉目養神,無甚動靜。
門前所立小童,棋官兀得覺著不得勁,倏地闖進了室內,仔細一望,卻是心神俱裂,榻上那俊公子,卻早已失了知覺,已是冰涼多時了……
「爺……」

一縷招魂幡,飄搖在孤墳之上,一縷纖影,一襲白衣,孑然而立。
遠遠地,三個青衣童子遙遙相望,卻是不敢前來相勸。只是兀自歎息。
墳前,那白衣人兒,戴著熱孝,小心地在墳前倒了三盅清酒,緩緩地在碑前倒了。
「爺,您走了。雲兒,累了你……」哽咽了一聲,熙雲澀然地為自個兒倒了一盅酒,仰首喝下,「爺,當年,若不是小雲兒那一聲,您也不至於挨了那一陣亂棍,雲兒悔呵,雲兒若是不喊那一聲,您怎地會這般早便去了?您若是能多些個年,可是會喜歡雲兒……雲兒曉得,那只是雲兒一片癡懷……爺,你又怎生明白,雲兒打小便戀著楚哥兒……你定是不知,不知……嗚……」
那纖影萎頓於地,一張俏臉,終是滿面淚痕,那淒楚模樣,讓人瞧著甚是心酸。
「爺,您等著,雲兒即刻便隨您來了……」那俏人兒,自懷中取了一隻小包裹兒,解了,又倒了一盅清酒,便將那包著的粉白事物往杯裡倒了,候著那粉化了,俏人兒,取了杯盞,便欲仰頸飲下,那杯盞堪堪沾唇,便聽得一聲冷笑。
俏人兒吃了一嚇,乍一抬頭,便見那孤墳之上,一抹空濛身影飄移,紅唇輕顫:「你,你……」
那空濛身影,正是阿暖一抹俏魂兒。那俏艷容顏,乍然飄至俏人兒身前,一股寒意,使得那俏人兒手尖猛然一顫,乍然,便聽得杯盞碎裂聲響。
那俏人兒卻只癡望著那空濛身影,一雙紅唇失卻了血色,顫聲道:「你,你,你怎生……」
「楚哥哥,早便料到你會隨了他去,便留了阿暖在此,陪伴予你……」空濛身影,一雙點漆黑瞳凝望著那一座孤墳,低語,「楚哥哥,你可真個料對了,小雲兒真個要作傻事來哉……」
「爺,早料定了……」俏人兒俏眸乍然模糊,良久,方斂了眼皮,兩行清淚再次濕了一張芙蓉面,「爺,心中還有小雲兒……爺……」
阿暖凝望孟家熙雲放聲大哭,終落了牽掛,小雲兒,終是哭了……楚哥哥過身之後,阿暖強忍心頭痛楚,小心依著楚哥哥吩咐,跟隨小雲兒身邊。那小雲兒終日裡神色自若,恍如楚哥哥猶在世一般,日日熬藥,時時按著時辰入楚哥哥房內,逕自坐著,恍如楚哥哥猶在時一般,為楚哥哥餵藥……只,那喝藥的人兒,已然是不在了……
小雲兒,往後時日,阿暖伴著你……伴你念那早去了的楚哥哥,伴你度這孤童歲月,伴你……小雲兒……
這邊廂,阿暖心思飄遊,那邊廂,那孟熙雲已是哭了好幾回子,昏厥了幾回,此時,哭得過了,小雲兒回了神,望向了那一抹空濛,遲遲疑疑,豫聲道:「你……你……你原本是一縷孤魂,爺去了,你也自可捨棄執棄,同伴爺再入輪迴,此時留在世間,你不……」
阿暖聞言,只是輕笑,一雙美目只凝望那一張俏顏,小雲兒,阿暖並不悲傷,因楚哥哥雖是去了,卻會在那奈何橋頭,候著阿暖……
這一世,楚哥哥依舊先阿暖而去,阿暖卻不傷懷,因阿暖曉得,楚哥哥,還在等著他……等著……


清,咸豐五年,冬。
京師西郊。
一座舊墳邊,新添了一座新墳,三名白髮老者,神情肅穆立於兩座墳前。
「爺,小爺來伴您了……」

不遠處,一縷空濛身影,輕笑了一聲,俏艷容顏迎著冬日,亂作無形……
楚哥哥,阿暖,來了……

奈何橋上。
青衫男子猛然抬首,遙望來路,俊容,暮然淺笑……

<嫁衣>第二部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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