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雙枯如萎木的手臂,婦人早已失去以往雍容華貴的臉色,此刻無比蒼白,蓬頭垢面,哪裡還有一絲曾被人稱讚的優雅氣質,臉上斑斑未幹的痕跡,猶如蜿蜒清冷的溪流,而那雙沒有神采的雙眼,直直盯著面前躺在床上的青年:“寶寶,很快就不疼了,不疼了哦……”

  眼前的景色已無法入她的眼,思緒沉浸在遙遠的過去。

  被喚作[寶寶]的青年,大約二十五、六歲左右,冷冷的目光注視著雕刻著聖像的天花板,即使早已失去說話的力氣,即使只能像個廢人一般躺在床上,卻無法掩飾渾身上下所產生的疏離感。

  “呵呵……”一刻鐘後,看不出正常神色的婦人離開又走進來,慢慢走進床邊,像慈祥的母親伸出一隻手撫摩著青年的微卷的頭髮。

  仿佛她才想起眼前的男人是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她曾那麼喜愛的孩子,如果不是因為丈夫的外遇到後來的拋棄,讓自己變得歇斯底里,這個孩子本該在嚴父慈母的溫暖環境中成長,斷不會像現在這樣冷漠無情吧。

  沒有看身旁的婦人一眼,青年仍是睜著眼睛,如果仔細觀察,便會發現,他從頭到尾似乎在看什麼卻又什麼都沒看,只是偶爾累了,就閉一會兒眼睛。

  “對不起……對不起……”喃喃自語著,婦人撫摩著青年頭髮的手仍舊沒有停下,卻再也不能讓他感到一絲溫暖和欣喜。

  巨大的落地窗被打開著,猛烈的風吹拂起窗邊的黑色紗簾,顯示著不吉祥與厄運的顏色。泛著冷酷銀色的刀身在雷鳴閃電中更加恐怖猙獰,卻沒有引起青年多大的情緒反映。

  宛如上等絲絹被劃開的聲音清晰傳入耳朵,青年的表情終於有了鬆動,他轉過頭望著婦人,困難的蠕動著嘴唇:“母親……”

  許久未曾聽過的稱呼,喚得有些陌生與艱澀。腹部尖銳的疼痛以極快的速度傳向四肢,本該沒有知覺的,本來以為自己只是機器,但心臟上比任何地方都更難受的感覺,提醒著自己,他也不過是個人而已。

  婦人的手沒有停下,臉上蕩開從未有過的笑容:“宇兒,你要記得,切勿對任何人動情,否則就猶如染上天底下最可怕的東西,直至你被吸幹每滴血,蝕盡每份肉骨才肯甘休……”

  婦人接下來的話,他已經聽不太真切,血液迅速的流逝,讓他四肢冰涼,寒徹心扉。

  緩緩閉上眼,嘴角扯出一抹笑,再也不會掙開的眼睛卻流下一滴淚。罷了,罷了,就當我還你生育之恩。

 

第一章

  天下關於軒轅邃的傳言很多:

  比如他年紀輕輕時便遊歷四方,一手創建[霧炎山莊],還能號令不少江湖上的奇人異士。

  比如他身為皇上七個兒子中最末的一個,卻是除了掌握天下的皇上,在剩餘那幾兄弟中,掌權最大的一個,故封為[賢親王]。

  若說起他的能力定當毋庸質疑,但若說他[賢]卻是一點也沾不到邊。

  天下關於他冷酷性格的傳聞也很多,但能證實的卻只有兩個:

   一是當年新帝剛登基不久,三王爺就舉兵造反,天下是否異主就看掌握重兵的七王爺向著誰了。偏偏三王爺不識相得罪了軒轅邃,不出三個月就被軒轅邃收拾得乾 乾淨淨,平反的當夜,軒轅邃帶了一批人馬到三王爺府上,血洗了整個王府,一百六十多條生命從眼前消失,他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二是他殺的人多了敵人自然多,但願意為他效力的人更多,且不說他的身份與地位,光是深不可測的武功就讓人聞風喪膽,至少至今為止,那些想為親友報仇雪恨,欲圖刺殺他的人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此刻,[賢王府]南院,羅紗圍帳中,躺在床上汗流滿面的絕色女子,正努力壓抑著昏厥過去的欲望,把注意力集中在耳旁呐喊的聲音中。

  “王妃,再用點勁,已經看到頭了……”忠心不二的老麽麽握緊了女子的手,一張蒼老的臉上滿是焦急的神色。

  已經一天一夜了,痛卻沒有減少半分,大量的血崩可是難產之兆啊!

  賢王妃——左丞相之女,閨名獨孤憐冰,十六歲時在皇上的有心促成下,嫁與了當時只有十四歲的軒轅邃,十年來為其誕下二子一女,十月懷胎,今日將誕下的,是軒轅邃的第四個孩兒。

  “恩……呼、呼……啊——”在最後一聲尖叫中,嬰兒終於脫離了母體,穩婆立刻剪斷了臍帶,用布包裹住小小的沾有血跡的身體。

  而另一旁用盡了全力的女子,頭一偏,還來不及看看自己歷盡辛苦換來的另一個生命,就咽下了最後一口氣,死不瞑目呵。

  

  [賢王府]的賞罰廳內,整個大廳明明站滿了人,卻安靜得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坐在主位上的男子把玩著一隻玉扳指,面容上卻沒有一絲閒適的神態,宛如冰雕般剛毅冷酷。

  跪在地上的兩位男子,早已面色灰白,身子抖得像風中落葉,稍不注意只怕就會全散下去。

  “爹……”一直站在一旁的藍衣少年,有些不忍的走上前,企求的望著主坐上的男人。

   少年約莫十歲光景,明目皓齒,不難看出再過幾年必定是個,能輕易令少女心儀的美少年。此刻,他明明也已經怕得全身顫抖,卻仍是心軟的想替旁人求情。下一 刻,一陣淩厲的掌風掃過來,小小的身影立刻向後飛去,重重撞上雪白的牆壁,一口血伴隨他落地的瞬間從口中噴薄而出。左右有侍衛卻無一人敢上前攙扶。

  “沒有下一次。”不帶一絲感情的說完,並不是威脅而是陳述一件事實,沒有人可以挑釁他的權威,即使是他的兒子,因為他是傲視天下的軒轅邃。

  跪在下面的兩人面色從剛才的灰白轉為死灰,認命一般等待著命運的裁決。

  半晌後,冰冷的嗓音從男人嘴中流出:“陳謙。”

  被喚到名字的陳謙走出來,有些憐憫的望著堂上的兩個人:“亂嚼舌根者,當掌嘴後割去舌頭;私下鬥毆者,當挑斷手腳經脈廢除武功內力。”

  在[賢王府]內沒有廢人,通常這類人的下場不止於此,挑斷經脈後,對於從前有些武功底子的人而言無異於死刑,但更痛苦的命運還在繼續。

  稍有姿色者被細心調教後送到朝中喜好男風的將臣家中,當作男寵;姿色平平者,不是被趕出王府淪為乞丐,便是做府中最粗重低賤的活。

  “拉下去。”賢王爺軒轅邃的語調沒有起伏,聽不出一絲一毫的異樣情緒,宛如冬日冷風,淡淡然卻讓在場的所有人,寒徹心扉。

  押走那兩個人的手下也沒有表情,雖然以往身為同門,但比起惹怒軒轅邃,他們寧肯埋沒心底稍微的猶豫。畢竟他們還想活下來,多看幾眼這個昏暗不平的世界。

  “王爺、王爺……”走廊上傳來一陣奔跑的腳步聲,急於報信的僕人邊喊邊跑,卻在賞罰廳外就被管家攔住。

  “吵什麼吵!惹王爺生氣看我不重重的罰你!”管家粗聲粗氣的斥責著喘氣的丫頭,無論表面多麼兇惡卻仍能讓人發現其中的保護意味。

  這丫頭從前跟在他身邊最久,除了冒失沒有什麼壞心眼,如果今日換成王爺,只怕等著她的不是呵斥,而是死亡。

  “是,回管家,王妃剛才產下一位小王爺,可是王妃、王妃她……”急得快要哭出來的丫頭望著管家。

  後者幾乎不可聞的歎了口氣,轉身走進大廳內,恭敬的彎下身向軒轅邃報告:“王爺,王妃剛誕下小王爺,現已香消玉殞。”

  放下玉扳指的軒轅邃連眼睛也沒眨一下,仿佛聽到的不過是明日天氣狀況如何,反而是一旁身受重傷的少年,聞言睜大了眼睛,下一刻勉強從地上站起來,顫抖著跑出去。

  “母妃……”畢竟是還不足十歲的孩童,這無疑為巨大的噩耗。

  緩緩抿一口茶,軒轅邃沒有因少年不敬的舉動說什麼,只是抬起頭走出大廳,金黃色的夕暮照射在他的臉上,平靜冰冷沒有感情的一張面容。

  “葬了,軒轅無欲。”仍下六個字,轉身往西院走去。

   軒轅城內所有皇族府邸分為東、南、西、北四個院,東院通常為主院,南院為副主院,西院與北院則為迎客院與工人院。只因[西]有[西天極樂]的不祥徵兆, 在各家多為避諱的地方,他卻不顧眾人勸阻偏偏選了西院為主院,試問這天下有誰能改變他的決定?又有誰能改變既定的命運?

第二章

  一轉眼季節交替已過去了四年,粉桃吐蕊,新枝萌芽,又回到了陽春三月。

  冬閣內,靠在打開的窗邊的小人兒,正乘著天色明亮細讀手中的書籍,雖然是些簡單的讀物,卻也是別的小孩兒八、九歲才涉獵的東西,更為神奇的是,自始至終都沒看到他身旁出現夫子之類的人,仿佛無師自通。

  埋頭半晌,小人兒抬頭,更叫人暗暗吃了一驚,且不說他膚如皎月,眉如新裁,薄唇宛如粉色桃花,生得了一副難得的好相貌,那一雙水光靈靈的眼,更是引人注目,好似那是一汪無底深潭,即使微泛寒霧,也能讓人心甘情願落進去。

  “無欲少爺,無欲少爺……”從遠初傳來的呼喚聲打破了一室的寧靜,手提竹籃的少女一身鵝黃,模樣清麗,剛才還離有二十米之遙,轉眼間就來到孩童面前,並無一絲急促的喘息,深藏不露的武功底子讓人吃驚。

  “琥珀。”懶洋洋的念一聲侍女的名字,一雙星目中的精光卻不怒自威,他不喜愛有人在冬閣中吵鬧,即使他那幾個兄姐也深知他這點怪癖。

  “是琥珀失禮了。”佯裝悔悟的少女輕輕一點頭,下一刻又忍不住笑出聲,畢竟還是十三、四歲的少女,天真活潑爛漫。

  搖搖頭,軒轅無欲在心裡感慨,他倒是更喜歡跟在軒轅無求身邊的琉璃,性子冷得和自個兒差不多,絕不會這般吵鬧。只是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奪人所愛之事,除非必要他不想為自己樹敵。

  “這是無求少爺叫我帶給你的東西。”見無欲似乎真不高興了,被稱作琥珀的少女收斂了笑意,從竹籃裡拿出一盤形如果子的小吃和一隻酒壺:“這是如意軒的思量果和非花釀,大少爺知道你喜歡這些東西,今個兒出去特地為你買的。”

  若平常人家,聽見四歲小童竟如此嗜酒,定是愕然後嚴令禁止,只可惜他是[賢王府]的軒轅無欲——王府中,除了軒轅無求其餘的幾個弟弟妹妹連父親的模樣都未曾見過。

  並不是特意被忽視,而是那位據說權勢大到皇帝都要給予三分顏色的賢王爺,對他們根本不感興趣,簡而言之,他們的生與死,離開或留下,都不能引起那個男人絲毫的在意。

  但這樣正合了軒轅無欲的意,現在的他還不瞭解這個世界,二來太過年幼,但他知道終有一天,他會離開這裡,因為他只是[賢王府]中匆匆的過客。

  “……大少爺對你這麼好,你也沒去跟人家道個謝還個禮,琥珀說的話也許不好聽,但卻是句句發自肺腑之言,少爺不愛聽也罷。”琥珀一邊抱怨一邊為他倒上酒,刹時一陣幽香撲鼻而來。

  軒轅無欲拿起酒杯,抿一小口,淡淡的甜在嘴中蔓延開,讓他喜歡得眯起了眼。果真是——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

  “……整日待在這荒涼的冬閣,真不知道這裡有什麼好。”見他一臉陶醉,無奈作罷的少女提著籃子走了出去。一陣風吹來,已經春日了,冬閣還如此冷。

  [賢王府]的東院又分別為春、夏、秋、冬四個小築,居住著賢王爺的四個兒女。冬閣顧名思義,除了幾株稀疏的臘梅,比起別的小築稍顯荒涼,但位為末端的軒轅無欲天生比他那幾個兄長姐姐更為冷漠,安靜的性子倒也恰恰滿意冬閣清冷的氛圍。

  或許是大公子軒轅無求憐憫四公子出生喪母,凡事時時念著,好的東西不會少了軒轅無欲一份,否則只怕幼時喪母,後又居住於靜如墓地的冬閣,只怕會被惡奴欺負。

  畢竟這裡是[賢王府],沒有親情與善意的地方。

  (V-V)(V-V)(V-V)(V-V)(V-V)

  半夜氣溫促降,屋內的的火爐不知什麼時候熄了火,為通風打開的小扇通風口正呼呼的往裡灌著冷風,只蓋了一床被褥的軒轅無欲冷得渾身發抖,因為早產的原因,他的身體比一般孩童更易受寒。

  “琥珀……琥珀!”加大了音量,卻沒有得到意想的回應,勉強起身,看著一室的冷清,他才恍惚想起,傍晚時那丫頭與自己生了悶氣,定是跑到去無求大哥的春閣去了,而他因為安靜松了口氣,也未曾想過要喚她回來。

  貪享片刻,卻得來這樣的結果,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

  “嗚……嗚……”一陣蕭聲從外面一絲一縷的傳進耳朵。

  無欲推開窗戶,蒼涼悲哀的蕭聲讓他無法入睡,只好轉身拿了件外衣穿上,雖然抵不了多少風霜,但總比什麼都沒有的好。

  冬閣說大不大,說小亦不小,加上假山高木,已經足夠讓四歲孩童迷失方向,軒轅無欲只顧著蕭聲的方向,順著那如泣如訴的聲音奔去,隨風飄來的淒涼的蕭歌映襯著沒有月光的夜色,空曠的冬閣,讓人的心裡空蕩得不知所措。

  越過錯綜複雜的假山,嶙峋的九曲橋……像著了魔般,不顧一切的尋找著蕭聲的來源,前世的一幕幕,從眼前飛快掠過,宛如落入噩夢,驚得人渾身冰涼。

  十歲之前的燕寰宇無意是快樂的,良好的家世與各方面的優異,獲得了周圍所有人的肯定,那時的他屬於眾人目光的焦點,過著眾星捧月的生活。但正因為得到過,後來才更加分明的體驗了失去的痛。

  二十五歲,人生最美好的時刻,一場意外的車禍,讓他永久性的躺在了床上,無論做什麼都需要依靠著別人的説明。唯一沒有受到損壞的頭部,清楚的聽見身旁人的議論紛紛,也更能看清楚,他早已支離破碎的家庭。

   父親多年前就在外面有了新的家庭,身為貴婦般的母親為了面子,遮掩了一切事實,對所有人緘口不提,嚴重的不穩定感讓她把兒子當作了一切依靠。為了滿足母 親報復性的欲望,他把自己化生為機器,不哭不鬧埋頭努力,讓母親成為眾人羡慕的對象,而他幾乎快要忘記自己還是個會痛會哭泣的人。

  當所有壓抑爆發的那一刻,他成了父親多餘的累贅而被拋棄,外面的情婦為父親誕下另一個兒子名正言順的接替了他的位置。

  他不恨,卻無法不怨,十歲之後,他就沒有再得到過父親的注目,十五年後的今天,那個被他稱做父親的男人卻落井下石,把他踩進了最暗無天日的深淵。

  承受不住打擊的母親,幾度精神恍惚,最終仍是對毫無反擊之力的他,痛下殺手……

  他記得自己閉上眼睛的那一瞬間,沒有了恨,沒有了怨,亦沒有了愛,僅有的只是淡淡的解脫感。此刻,聽到嗚咽般的蕭聲,十九年未曾有過的酸澀湧上心頭。

  他停下腳步,抬頭望著站在不遠處假山巨石上男子,卻因淚眼模糊看不真切。

  一襲黑衣的男子籠罩在銀色月光中,手握萬年寒玉製成的長蕭,冷俊的面容,劍目星眉,鼻翼猶如刀刻,周身散發著令人畏懼的寒氣,陰沉的眼注視著站在小路上的軒轅無欲。

  一身白衣的孩童,與他的黑形成鮮明對比,但是引得他注意的,卻是自那小小嘴唇中,斷斷續續的抽泣聲,從來沒有人會因他的蕭聲而哭,那麼……

  “你為什麼哭?”眨眼間來到軒轅無欲面前,軒轅燧托起他的下顎,定定的望進彼此的眼中。

  或許他不該問的,這世上有太多理由讓人在他面前哭泣,有的人恐懼害怕他,有些的人仇恨詛咒他……

  “你為什麼哭?”緩緩從無欲粉唇中洩露出來的話,不是反問句,而是極為肯定的詢問。

  淡淡的話語化作利箭猛然插進軒轅邃的心裡,痛得他下意識咬緊了牙關,放開了捏住下顎的手。

  一個滿臉淚痕,一個蕭聲悽楚,卻都是冷情冷心之人。

第三章

  “你是誰?”他沉聲問,沒有移開如鷹銳利森冷的眼光,審視似的望著眼前毫不畏懼他的孩童,五指併攏,他提起了軒轅無欲的身體,讓兩個人站在同一高度對視。完全沒有把眼前的人當作四歲幼童看待,因為那雙眼中的神情太過清澈冰冷,仿佛經歷過世上的冷暖善惡,最終看破紅塵。

  一黑一白,一小一大,兩個完全不同的身影站在一起,卻沒有讓人覺得突兀。

  冷冷的望著軒轅邃,倔強的不肯回答一個字,沒有哭泣,沒有喊叫,甚至沒有掙扎,不明為什麼,他就是知道示弱對於眼前的男人,並不能撼動他如鐵冷硬的心腸。並且,無論是燕寰宇,還是軒轅無欲都驕傲得不肯放下姿態。

  “回話!”嘶啞的聲音帶著不可違抗的威嚴,隱隱透著不耐,軒轅邃已有了怒意,從來沒有人敢讓他再問第二次,也從未有人讓他有耐心再問一次。手指慢慢移到無欲纖細的頸項,猛然收緊了手掌,然後滿意的看到小人兒面露痛苦的神情。

  殘忍的揚起一抹笑,像是極為欣賞別人痛苦的樣子,享受著那人徘徊在死亡邊沿恐懼的心理。

  快要窒息的感覺徘徊在胸口,只出不進的氣讓肺部一陣空虛,鈍鈍的疼痛從下往上,漫過胸口直到大腦,無意識的用手指抓住軒轅邃的手背,即使徒勞卻仍不甘心的在那寬大的手背上留下三道血痕。

  視線已經模糊的雙眼平靜的望著軒轅邃的臉,無欲緩緩露出一抹自嘲的笑,他知道自己終有一天會離開王府,卻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

  下一刻,本該越來越緊的手指一松,無欲小小的身體墜落到地上,已經顧不得擦破手掌的疼痛,一隻手放在胸口,貪婪的呼吸著已經再也接觸不到的空氣。

  站在他身邊的軒轅邃沒有動,只是埋頭看著沒有任何反抗只力的無欲,一向冰冷的眼裡透露出幾乎不可察覺的驚訝情緒,為什麼,一個對他而言,猶如捏死一隻螞蟻一樣輕易的孩童,竟然會不怕他?就連生母也畏懼的他,天下無人不怕的他——軒轅邃。

  注意到無欲已經站在冷風中許久,卻只披了一件單薄的衣裳,春初的凜冽寒氣讓無欲的唇呈現不自然的紫色。

   軒轅邃皺了皺眉頭,蹲下身靠近無欲,一隻手放在無欲的胸口上,緩緩輸入內力,讓無欲漸漸暖和了四肢,胸口的疼痛奇異的消失,連乾澀的喉嚨也好過許多。眉 頭沒有鬆開,連軒轅邃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做,但他向來做事不需要任何理由,一直都是隨心所欲慣了,對或錯都無關緊要。

  稍微緩和過來的軒轅無欲望著眼前的男人,依舊陰沉的感覺,近了似乎還有化不開的血腥味,今夜的一切發生得如此詭異,剛才還要殺他的人,下一刻卻又伸出手幫他,善變得讓人分不出好惡。

  “你住在哪裡?”依舊冰冷的表情,這不是故意而為,而是習慣喜怒不形於色。

  “東院冬閣。”這一次無欲選擇了回答,逞強不能當飯吃,何況他知道現在自己的情況已不容許隨意任性。

  深邃的眼睛內閃過一絲光芒,快如流星讓人抓不住。沒再說什麼,軒轅邃伸手抱起四歲孩童的身體,他早發覺眼前的小人兒不僅沒有武功底子,身體更是比同齡人梢顯單薄,天生偏寒的體質比旁人更畏冷。

  黑色的身影倏忽從離開地面,腳尖輕踩霜露凝結的枯枝,在空中幾個大起大落,沒有一絲響聲。埋在軒轅邃懷裡的臉微微抬起,想再看看剛才的假山,只不過刹那,已經望不見先前路過的景物。

  轉眼又回到熟悉的冬閣,屋子的門被毫不留情的踢開,放下懷裡的軒轅無欲,比外面寒意更冷的眼飛快掃視著室內的情況,不遮寒的薄衾,熄滅已久的火盆,剛才發出那麼大的踢門聲,竟然沒有一個僕人出來看看。

  極為不滿的又皺起了眉頭,軒轅邃卻不知道,這院子裡只住了無欲和琥珀,雖然軒轅無求曾想派幾名小廝過來侍侯,卻被無欲一句“怕吵”而一一駁回。

  強迫自己離開軒轅邃溫暖的懷抱,無欲從一旁的櫃子裡,拿出一床被褥加在之前的被褥上,然後鑽進去,果然暖和許多,再回頭想望望軒轅邃,卻發現剛才的男人已經離開,走之前不忘替他關上了門。

  萍水相逢罷了,也許他也同自己一樣,不過是[賢王府]內匆匆的過客,或許明天就離開了,從此再無見面的可能。王府內那麼大,他所見過的人也不過那麼幾個,認不認識又能如何呢?

  無欲緩緩閉上眼,剛才的男人仿佛如一場夢,醒來就忘了吧。

  安靜的夜,冷風中又傳來淒哀的蕭聲,婉轉的,悠揚的,一點點侵入人的心口,哀痛得讓人鼻酸,淚水莫名的又湧了出來,只是這一次,不知道是為了自己而流,還是為了那個用蕭聲哭泣的人而流。

  再醒來時,床邊站著琥珀,只不過一夜不見,卻仿佛突然成熟了許多。見他起身,快速拿來更換的衣裳和鞋襪,知他不喜歡別人替自己更衣,轉身出去端上溫熱梳洗用的水。

  用過早膳,本想如往常一樣乘機閱讀幾本書籍的無欲,卻被來人匆匆打斷。進來的,是許久未見的管家,若非有什麼大事,平日倒也沒什麼交際。

  “王爺有事,請四少爺到西院一趟。”荀忠玉的態度冷漠而恭敬,從頭到尾都沒抬頭看一眼軒轅無欲。

  奇了,這個平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賢王爺,竟然要見他。

  無欲沉默的跟在管家身後,前面的人並不因他是孩童而緩下行走的速度,以現在的身體確實有些吃力,但他習慣了把所有話都埋在心裡,自然是不會說出來。

  鮮少離開冬閣的他,第一次發現原來[賢王府]如此巨大,與東院相對的西院也需走上半個時辰,平日裡除了打掃的小廝沒有誰敢在這裡隨意走動,故而倒還清靜。每個出入口都安排了人把守,四周戒備森嚴,偶爾迎面來的也是巡邏的隊伍,總讓人產生一種身處華麗監牢的錯覺。

  正沉思著,突然前面的管家停了下來,彎下身同他解釋:“這裡是西院了,若非王爺宣傳,旁人不得進入,還請四少爺自行前去。”

  微微點頭,邁步走進去了,才暗暗吃了一驚,景物怎麼有些眼熟?昨晚雖然月色淡然,看不太真切,也確確實實是他遇見那個黑衣男人的院落。

  無欲想起從前軒轅無求同自己講過,他喜靜的性子倒是和軒轅邃不謀而合,把一切聯繫起來在腦海中過一遍,他大概明白了什麼。

  這倒解釋了為什麼最為重要的西院無人把守,他昨夜闖進來只怕是個難得的意外。也只有軒轅邃那樣自負的人才有這樣的自信,即使無人看守,進入[賢王府]的人都知道這裡是禁地,誰敢背地裡違抗他的命令?

第四章

  經過昨夜見過的假山,隔開吐出粉色花蕊的的枝頭,一座三層樓閣映入眼內,入口處有一塊刻著“夕暮樓”三個大字的牌匾,龍飛鳳舞一氣呵成。

  夕暮為太陽即將落下之時,在舌尖念一遍,倍感蒼涼之意。忽又想起昨日遇見的那名男子,那如嗚咽的蕭聲,是不是正因為懂得真正的悲涼,才能吹出那樣惹人落淚的蕭歌?

  “四少爺,這邊請。”在暗處觀察許久的陳謙走上前,恭敬的為無欲指出一條路,他不是不好奇為什麼王爺為什麼突然心血來潮,想要見見這個未曾謀面的兒子,但是他還清楚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

  淡淡點頭,隨著那條路走去,上了二樓,就看見昨夜那身黑衣的男人,如果之前僅僅為懷疑,現在他可以肯定,眼前的人必定就是軒轅無欲的父親——賢王爺軒轅邃。

  空蕩蕩的外廳有放著一張楠木桌,一個小火爐,爐內燃著小火,加熱的水溫著白底青釉的酒壺,細長的瓶身猶如女子優美的曲線,一看就知價格不匪。

  不等主人出聲,無欲走上前,挑了軒轅邃對面的位置坐下,對方竟也奇異的沒有生氣,反而招來站在身後的陳謙,在無欲面前放一隻翡翠色酒杯,杯內凹凸不平,栩栩如生的蓮花盛開在其中,倒入清酒後,花朵隱隱約約似真非真。

  “你的名字?”他望著無欲放下杯子後,沉聲問道。

  彼此早已明瞭對方的身份,又怎麼會不知道名字?他不過是固執的想聽無欲親口說出來,至於原因卻從未細想。

  “軒、轅、無、欲。”一字一句間吐露著芬芳的酒香,自從他在這個世界睜開眼開始,他便放棄了過去的名字,不再是燕寰宇,而是真實存在著的軒轅無欲。

  “很好,記住我的名字——軒轅邃!”語氣中透著不可一世的驕傲與自負。陰沉森冷的眼望著無欲,直到他點頭,才滿意的轉開視線。

  伸手提起酒壺,傾身注滿無欲面前的杯子,他的舉動沒引發當事人什麼感覺,卻讓站在一旁候著的陳謙睜大了眼,似是看到六月飛雪的奇景。然而更令他驚訝的是四少爺的話:

  “你的手……”抿了抿唇,無欲想提卻不知該如何問,一來他不習慣向人道歉;二來這件事他從未覺得自己做錯。

  “沒事。”簡單的兩個字,算是回答,也是解釋,下意識的他不想看到無欲眼中的擔心。

  猶如雪人般僵直了身體的陳謙,開始懷疑眼前的王爺,是不是有人假冒,但……這麼大膽的人,恐怕不是死了就是還未出生。更讓他驚奇的是,陪伴在王爺身邊十年來,從未見過他受傷,昨夜王爺從外面回來,手背上帶有明顯的血痕,雖然淺,但也足夠讓他為自己的疏忽而驚慌。

  今日一席話,讓他不得不聯想,莫非那些傷與四少爺有莫大的關係?但那四歲的孩童,步伐虛浮,一看便知沒有武功底子,又如何能做得到?

  接下來,軒轅邃沒再說話,而是瞪視著無欲,似乎想看透這個總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四歲孩童,又像是在思考著什麼。而本來就不喜歡說話的無欲,更是不願開口,一心一意的品嘗著難得的好酒,比起上次軒轅無求從如意軒拿回來的非花釀,更容易讓人沉醉。

  品完酒,也是該告辭的時候,無欲站起身,望著對面似乎陷入沉思的人:“軒轅邃!”

  幼童清脆如鈴的聲音喚回了賢王爺游離的思緒,鷹隼般冷酷的目光注視著無欲,突兀的問了一句:“留下來?”

  一旁的陳謙且不說驚訝,更是一頭霧水,王爺是要與四少爺共進午膳,還是別有含義?

  “不,軒轅無欲屬於冬閣。”搖搖頭,即使沒有說明白,他仍是可以清楚的理解軒轅邃的意思。但即使如此,他也不會留下,眼前的男人總會能輕易的看穿他,就如同自己能輕易明白他的意思。

  昨夜的懷抱太過溫暖,可惜軒轅無欲最不需要的就是讓他軟化的東西,他始終記得母親最後的話,人非草木,又怎能把握得住自己的心?冬閣侵入心脾的冷與常年荒涼的靜,才適合封了心的他。

  意料之中的答案,卻也是令軒轅邃好奇的回答,從來沒有人敢拒絕他的要求。

  “為什麼你總是不怕我?”挑挑眉毛,沒有絲毫怒意。

  “為什麼我需要怕你?”軟軟的童音帶著不符合年齡的冰冷,毫不畏懼的眼沒有逃避軒轅邃冰冷的注視。

  “因為我是軒轅邃!”一個對多少人代表著死亡的名字,一個背負著不幸與噩夢的妖怪,一個翻手為雲覆手成雨的惡魔……

  “我是軒轅無欲。”沒有起伏的嗓音介紹著自己,仿佛是禮貌的回答著長輩問題的孩童,卻讓軒轅邃聽出了淡淡的嘲諷意味,看出了沒有掩飾的譏笑神色。

  他總能帶給軒轅邃不同的意外。低低的笑出聲,很快很淡的一抹笑,迅速得讓人覺得是錯覺,軒轅邃看向無欲的眼少了分寒氣,很好,把他留在身邊的理由很多,但只要那麼一條就夠了。

  世上冷靜與聰慧的人很多,可是不怕他軒轅邃的人只有那一個,年僅四歲的孩童——軒轅無欲!並非初生牛犢不畏虎,恰恰是因為瞭解,卻依舊不怕,這點才難能可貴。

  “今日就搬過來,你只需拿你必需的東西,即可。”這一次的話並非詢問,而是命令般的肯定句。

  他提出問題時可以讓無欲選擇[是]或[不是],但這並不代表他會接受自己決定以外的結果,他終究是無人可以反叛的軒轅邃。

  埋下的小小頭顱,幾乎不可察覺的歎了口氣,軒轅邃願意給的東西,也不代表就是他想要的東西。軒轅無欲所求的,從來都只是安寧與平靜,不過從現在開始,那些東西大概也不太容易了吧……

第五章

  小小孩童的身影佇立在一片枯木中,在萬物復蘇的季節裡,只有它顯得如此頹靡,年末冰雪覆蓋,草木沉寂時,它又會成為白雪皚皚中並不耀眼的鵝黃,是最為安靜乖張的植物。

  住了四年的冬閣,除了不惹別人喜歡的荒涼與安靜,沒有一絲一毫讓他可留戀,早就決定了某天會離開,卻沒想到會如此之快,也沒想到結果不過是,從一個牢籠跳入另一個更大的牢籠。

  軒轅邃允許他回來拿些東西,他卻不知道還能帶走什麼,一切不過是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之物。抬頭,有些迷惘的眼看向天空,溫暖的氣息從嘴中呵出,瞬間成為一片白霧。

  不明白呵,如果上天仁慈的願意賦予燕寰宇第二次生命,為什麼又要讓他帶著前世的記憶,讓痛苦延續到這一輩子,令他徘徊在從前與現在之間,裹足不前。

  “收拾好了?”清冷的嗓音在耳邊響起,依舊一襲黑衣的軒轅邃慢步進入冬閣內,凡腳步路過之處,即使踏入淤泥鬆軟,也未曾留下一點腳印。

  陳謙跟隨在其後,兩手空蕩蕩,軒轅邃挑一挑眉,什麼都不帶更好,反正為他添置在西院內的東西,一件也不會少,需要什麼到時再準備。

  “走吧。”點點頭,沒有留戀的跟在軒轅邃身後,走出冬閣,微抬首注視著前面故意放慢了腳步的人,他還真把自己看做柔弱孩童了?躺在床上事事需要依靠別人的無力感似乎又回到身上,那種被當作無能之人的憤怒竄上心頭。

  但是,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所以無話可說。大概只因為那個人的背影,孤獨寂寥,像極了從前的自己,於是心突然抽痛,就再也不能放得灑脫。

  夕暮閣的第三層樓只有兩間房,所以他做居住的房間與軒轅邃的相對而立。大得令人驚訝的地方,中間被白色紗羽隔開,空曠得仿佛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突然他有點能理解軒轅邃渾身上下的孤寂從何而來,這裡平時除了進來打掃的僕人和隨時跟在左右的陳謙,根本沒有任何人氣。所有人都懼怕賢王爺軒轅邃,卻忘了他再冷血再兇殘也不過是,活生生會流血的普通人。

  離開冬閣時,他遣走了照顧他兩年的琥珀,依她的性子,跟著軒轅無求會更好,所幸這裡雖無人居住卻打掃得乾淨,否則如此寬敞的地方,會讓他後悔早放走了那丫頭。

  “少主,可滿意?”比先前態度更為恭敬的陳謙摸索著軒轅無欲的表情,連稱呼都改了,讓四少爺住進夕暮樓,代表王爺承認了這個繼承人,誰還敢用先前隨便的態度相對?

  “住的地方而已。”對於他差別並不大。稚氣的臉上淡然得看不出情緒。檢查一遍準備好的東西,竟比在冬閣時還更繁多仔細,前後花費的時間不過幾個時辰,不愧為軒轅邃身邊的左右手,辦事能力不容小瞧。

  又寒暄幾句,見無欲面露疲憊,陳謙做出告辭的姿勢:“今日奔波收拾,少主必定累了,陳謙就不打擾了,如果有事吩咐一聲即可。”

  “等等,這裡……有收藏書的地方嗎?”一路走來,他連書房都未見到一間,難道要回冬閣把沉重的書也搬來?

  “回少主,有的,一層的後廳就是藏書閣,需要差人為您帶路嗎?”

  “不用,你下去吧。”揮揮手,目光停留在牆上的字畫上,雖不是真跡,筆鋒卻蒼勁有力,曲折處又略含委婉,一字一句的念出聲: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①

  夢裡不知身是客……嗎?自嘲的神色浮現在眼中,怎麼可能忘記了呢,無論是以往的燕寰宇,或是今日的軒轅無欲,本來就該是匆匆的過客。

  (=-=)(=-=)(=-=)(=-=)(=-=)(=-=)(=-=)

  打開的木門發出輕微的聲響,卻在空寂的室內格外明顯,小小的身高購不著太高的書籍,隨手拿了眼前蒙上灰塵的書翻開,思緒卻飛回了那日回冬閣收拾東西之前……

  “為什麼要我搬入西院?”疑惑的望著軒轅邃,不解,他與他雖為父子,卻無親情可言,他也不信這個男人是顧念血緣之人。

  “我身邊沒有像你這樣的人。”在無欲面前,他不需要掩飾什麼,因為獨特所以難能可貴。

  軒轅無欲的眼更為迷惘,他這樣的人?是怎麼的人?還是這個男人打算把他當作稀有動物,餵養起來?

  “你怕不怕我?”他身手抬起無欲的下顎,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而反問。

  “我是軒轅無欲。”淡淡的提醒著軒轅邃,同樣的問題他不想回答第二次,一個連死亡都經歷過的人,還有什麼可令他感到害怕?

  “很好。”軒轅邃像是極為滿意無欲的回答,隨即嘲諷的揚起嘴角:“我身邊的人都怕我,即使表面再尊敬再諂媚,也不能掩飾心裡真正的畏懼,大概除了你之外,這全天下的人都怕我。”

  連那個坐在龍殿之上的九五之尊也不能避免的懼他七份,真不知道那決策天下事的腦袋怎麼想的,如果他想要天下,寵愛的他的父王早在在世時就把位子傳給他了,還能輪到那個現在自稱[朕]的人來擔驚受怕。

  所以無欲終究還是義無反顧的進來了,原因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許是因為自己曾同樣感受過高處不勝寒的寂寥,與蝕心的荒涼。

   “紫色鳳凰為玄鳥,紅色為鳳,青色為鸞鳥,白色為天鵝,黃色為朱雀。朱雀是四靈之一,也和其它三種一樣,它是出自星宿的,是南方七宿的總稱:井、鬼、 柳、星、張、翼、軫——聯想起來就是朱雀了。朱為赤色,像火,南方屬火,故名鳳凰。它也有從火裡重身的特性,故又叫火鳳凰。”

  鬼魅般的冰冷聲音在耳旁響起,驚得無欲差點把書扔出去,不自覺的瞪了軒轅邃一眼,回望手中的書,才發現那個男人竟然在幫自己解釋,大概以為以他的年紀,還看不懂這些吧。

  “你喜歡《靈物志》?”仿佛未曾感受到無欲責備的眼神。

  搖搖頭沒有回答,在冬閣時,如果沒有必要,他可以幾天不出聲,到了這裡,他也不覺得該有什麼改變。換了本書,沒有繁複的字體,卻是難懂的一招一式。

  “我可否習武?”詢問的句子,卻暗含了陳述的音調,他亦明白,在這裡如果沒有軒轅邃的首肯,一切都是枉然。

  “原因?”有些意外的看著無欲,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到無欲想做什麼。但無論無欲是否會武功,他都不在意,即使今日無欲厭惡習武,他也不會勉強半分。

  “……”難道要他說,只不過突然想起軒轅無求曾說的——你學會了習武,不僅強身健體,出門時也可防備著偷襲之人?還是明白跟軒轅邃說,他在為將來的離開做準備?

  “你體質偏寒太弱,明日起讓慕清雲為你調養身體,一個月後,隨我習武。”扔下一句話,軒轅邃轉身離去,留下滿室陰影班駁。
①:選用了李煜的《浪淘沙》,也是晴空比較喜歡的詞了,不喜歡的各位請無視……

第六章

  不知不覺在藏書閣待了兩個時辰,陳謙在門外詢問:“少主,是用晚膳的時刻了,需要奴才們為您準備好拿到藏書閣嗎?”

  意猶未盡的放下手裡的書,步出閣外,天邊火紅雲霞滿天,才知已至傍晚,望一眼站在不遠處的軒轅邃一眼,他搖搖頭,跟上離去的步伐。

  走了近半個時辰,軒轅無欲才發現他對[賢王府]的瞭解,比自己預想的更為渺小,一路上數不清的假山巨石,層層疊疊的雕空樓閣,仿佛高聳入雲端的百年大樹,以及花園中一簇簇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樹木,九曲橋下清澈可見色彩斑斕錦鯉的湖泊。

  一路走下來他至少可以肯定一點,如果沒人在前面帶路,即使拿了地圖大概也會迷路。

  雖然作為燕寰宇時,亦出生在大戶人家,喜歡安靜的他甚至買下過一棟古堡,卻沒有任何一處如此壯觀,細節處處顯得精緻,每個入眼的景物都讓人覺得驚訝,猶如步入迷宮,永遠不知道下一次會有怎樣的景色。

  長型的上等紅木桌,分別整齊的放著十二張雕花鏤空椅子,卻只有四個人站在桌子前,沒有一個人敢坐下,因為他們等待的人還未來。

  片刻後,熟悉的略帶壓迫感的冰冷氣息由遠而近,恭敬的低下頭,不敢直視來人,卻詫異的看見比平日的兩雙腳,多出了一雙孩童的小小白鞋。

  到了進入膳廳時,最初的淡淡饑餓感,已經化為空腹的饑荒感,這是軒轅無欲異常痛恨的感覺,十歲時,察覺父親外遇後幾乎瘋魔的母親,把他塞進了密封的衣櫃,兩天后快要休克的他才被人發現送進醫院。

  他並不痛恨人人恐懼的黑暗,因為只有藏在沒有人能想到的地方,他才能躲過一陣皮開肉爛之苦。然而少了食物與水,瀕臨死亡的恐懼感深入心裡,停留在骨髓中生根發芽。

  在軒轅邃右手旁的位置坐下,自顧自拿起了筷子,面前的與其說是菜色,不如說是工藝品更為恰當,顏色更是令人胃口大開,但對於無欲而言,味道都在其次,只要能讓他填飽肚子,不再回憶起當初饑餓的記憶就好。

  一旁等待吃飯的人與伺候著丫鬟都驚得睜大了眼,這孩童到底是誰?且不說坐在王爺右手邊,竟然在王爺下令之前逕自開動,還不引起王爺發怒!

  一直未曾說話的軒轅無求更是白了臉,失聲驚呼:“無欲!”

  這四弟雖然性子冷了點,可是與他不但是同一母所生,更是早年喪母,他一直挺喜歡這個弟弟,從小便想要代替母親給予他最好的照顧,但如今做出這樣的事,以父親的以往的性格來看,豈是幾句道歉能了事?只怕不要丟了小命才好。

  “父親,無欲還小不懂事,您千萬不要怪他……”忍著心裡的懼怕,有了被打出膳廳的覺悟,軒轅無求望著軒轅邃的眼中,有濃弄的乞求意味。

  被軒轅無求凝視的後者卻沒有說任何話,反而拿了外鑲純色金邊的瓷碗為無欲盛了兩勺湯,才沉聲道:“起筷。”

  因為剛才軒轅無求的慘叫而抬起頭的無欲,隔著桌子看一眼無求,再以眼神詢問著軒轅邃,怎麼了?

  “沒事。”望著[鴻雁歸巢]的眼睛沒有移開,卻心有靈犀般回答了無欲的詢問。

  這一下,桌子上未曾說話的另外四個人,除了陳謙,都勾起了想知道的興趣,這種感覺已不是簡簡單單用好奇可以形容的了。

  “小謙,這一位是?”禁不住好奇心的驅使,一襲白底紅色滾邊的蘇孝邁詢問著陳謙,一雙眼卻時不時飄向無欲。

  “小少爺!”沒好奇的瞪一眼蘇孝邁,他最恨別人如此喚他了,小謙、小謙,消遣、消遣——他長得像會隨意讓人消遣的玩具?

  得到證實的話,仍是讓另外三個人吃了一驚。在[賢王府]有不成文的規定,王爺因為討厭軟趴趴的小孩子,所以五歲能自理之後的幾個小公子小姐才能上桌,但眼前的孩童也不過四歲的樣子。

  “小主子現在住在西院,所以同王爺一起來的。”像是為了報復蘇孝邁對自己的稱呼,陳謙惡意的再丟下一枚炸彈,讓在座的除了當事人,都被震得差點粉身碎骨。

  即使是大少爺軒轅無求暫定為王爺的繼承人,也未曾與王爺一同出入過,更不用說一同居住,再加上王爺的態度非但無一絲厭惡,為小少爺盛湯的動作還似乎理所當然,怎麼能不讓他們為如此反常的情況而心驚?

  略微受傷的目光望向對面小小的身影,恍然忘記動筷。察覺到什麼的無欲抬起頭,正好對上軒轅無求不可置信的目光。

  “無求大哥不用擔心,按輩分算下來,[王爺]的頭銜是怎麼也落不到無欲身上的。”語氣中泛著淡淡的嘲諷,他知道無求並非是為私人之利陷害他人之人,但尖酸刻薄的話不自覺從嘴中洩露。

  然而軒轅邃更不留情,冷淡的嗓音說出讓旁人都詫異的話:“賢王之位,不分高低貴賤長幼有序,能者居之。”一翻話,無異於直接默認了無欲同為繼承者之一。

  無論平日裡看似如何穩重,畢竟是還未滿十四歲的少年,被冤枉了卻不知該如何解釋的軒轅無求紅了眼眶。

  真正讓他難過的是,從八歲起就跟在爹爹身邊,學習著如何為他分憂,即使再苦再累也咬牙忍下,努力做著爹爹需要的人,只渴望能得到他的一句肯定。近七年來的努力,也比不過剛滿四歲的孩童。

  他並不恨爹爹與無欲,卻不得不怨自己太過無能。

  一旁沉默的看清所有事情的陳謙歎口氣,他明白大少爺的心思,不過也正如蘇孝邁那痞子曾說的,軒轅無求雖然聰慧,心地卻太過善良,這點對於[賢王府]或[霧炎山莊]都是致命的,所以王爺才放任他在身邊七年,還始終不肯公開承認他的繼承身份。

  如此看來,也許一開始王爺就沒打算讓軒轅無求成為繼承人,大少爺努力這麼久也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

  搖搖頭,把令人心寒的猜測深埋心底,他不過是跟隨王爺的下屬,本來就沒資格管那麼多。

第七章

  “長相思,在長安。絡維秋啼金井闌,微霜淒淒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幃望月空長歎。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塗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

  帶著少年特有柔軟卻冷冽的嗓音在片片紅得似火焰的楓葉中響起,撥開一叢叢嘔血般殷紅的樹葉,才發現逐漸乾燥的草蔓之中隱隱露出一截牙白色衣角,再往上看,才知道這衣角的主人,是位看起來不過十四歲的少年郎。

  究竟是怎樣的少年,竟會用如此清冷的聲音念出本該包含思念的詞句?秋風仿佛也經不住好奇心,窺視著少年的面貌。

  一張世間少有的絕麗容顏,那美,宛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鼻倚瓊瑤,眼眸宛若玎玲寒泉,萬物映入其中搖曳生輝,唇似三月粉桃瓣,烏黑的發隨意散漫在白色綢衣上,如果不是穿了一身男裝,怕是會被誤認為一名絕色女子。

  此刻他嘴中念著夫子今日所教的詩句,如星的目中浮現淡淡的不名情緒。

  作為燕寰宇時,他所經歷過的不過是男女間的□,看到父母之間的悲劇,更是令他對感情望而卻步,無論怎樣都無法理解其中的感情。

  “這樣的情,究竟是刻骨的思念之情,還是無奈的絕望之感?”喃喃自語,像是問自己又像是詢問別人。

  “那少主,您可曾在誰身上放下過情,動過心?”身為軒轅無欲的夫子,白銀書有意在今日提到李白的這首詩,倒不是為了讓少主體會這相思的痛苦,而是擔憂向來冷情的無欲,對情事方面久久不肯開竅。

  〔晴空:小白,你管得一點都不寬,你雜不報名當小無欲他媽算了?〕

  〔白銀書冷眼如刀的射過來:是我活得不耐煩了,還是你存心找死?〕

  軒轅無欲蒼白的臉上,開出一抹自嘲的笑,他始終記得母親的教訓:切勿對任何人動情——一襲話猶如種子在他心裡落地發芽,根莖在心臟四處蔓延開來,牢牢依附而生。

  “今日就到這裡,想必少主並無不懂之處,這是下次將學的詩詞,歐陽修的[採桑子],少主可先溫習。”見無欲臉上浮現出完全與[高興]無關的笑容,自知說錯話的白銀書留下一張紙,先行告退。

  說是下次,其實不過是明日之後,先天不足的體質讓軒轅無欲的身形始終偏小了些,儘管這十多年來軒轅邃在各地拿回了不少藥物回來,但壞了的身體怎麼補都補不回來,軒轅邃便下令,每三天中,兩日由玉堂主白銀書為其教課授業,一日再由期於幾位各有所常的堂主監督習武。

  十年下來,他雖稱不上學富五車,也可出口成句,武功方面的結果卻很平淡,除了醫術與輕功,其他實在算不上拿手。

  讓教他使用長鞭的蘇孝邁一副恨鐵不成鋼孺子不可教的悲憤之態。

  抬頭,萬里無雲一片晴朗,迷蒙的眼望著頭頂上鳳凰泣血的淒美之景,微寒的秋風,對於體溫偏低的他宛如和煦春風般舒適,不自覺的閉了眼。

  直接從王府門外一路飛回西院的軒轅邃,一落下地便瞧見了這副美景,金童般的人兒,眠于悲秋之初,天地自然萬物為細軟,皆為襯托他的靈秀一般。

  一向冰冷的眼裡多了一份難以察覺的情緒,無聲無息的靠近無欲,十四歲的少年卻有一張比女子更加嫵媚的面容,繼承了當初有軒轅城第一美人的母親之容,也擁有如父軒轅邃般淩人的氣魄與冰冷的氣息。

  伸手想抱起睡在地上的無欲,卻因為喉嚨的不適,驚醒了一向淺眠的人。

  清澈得仿佛一汪清泉,把所有人的喜、怒、嗔、貪都照得無所遁形,揉揉睡意惺忪的眼,無欲打個小小呵欠:

  “你回來了?”淡然的詢問。

  “我回來了。”淡然的回答。

  仿佛兩個人並非已經分離了近半年未曾相見,

  “咳……”軒轅邃努力壓抑的騷擾感,最終衝破喉嚨,為了趕回來,快馬加鞭,等到發覺時,已染上了風寒。但他向來習慣與人保持距離,所以手下竟無人發現,大概也無人想過魔鬼般的賢王爺會生病吧。

  “等會我去[草木齋]抓點藥。”即使是擔心與關心的行為,無欲仍是沒有表情。十年來沒有小病小痛,也是因為身為醫者的慕清風的照顧,沒有間斷過的藥,久了自然成良醫。

  況且比起古人有病醫病的做法,他更懂得結合調養,二者為一的道理。

  “不……咳……”話到嘴邊又勾出喉嚨的不適感,眼角的餘光瞥見無欲輕挑眉毛的神情,這不自覺的表情,讓兩個人越發相象。

  原本想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又消散,十多年的相處,讓他們對彼此都擁有深刻的瞭解,某些時候也許無欲比軒轅邃更為固執,所以他成為軒轅邃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會選擇妥協的人。

  因為他的獨特,因為他對於軒轅邃而言,是獨一無二的。

第八章

  “冰寒蟾蜍一隻,五步蛇蛇膽一枚,七彩蜘蛛兩隻,藍玉千足一隻……”終日難見到一絲陽光的暗房內有,一個身穿雪蠶絲所織衣裳的少年,雙手背與背後,宛如萬年不動冰山之態,矗立於暗室中央。

  另一名年紀大約二十二左右的男子,一隻手拿了黑色罐子,另一隻手正按照身後如冰凜冽少年的話,把那一隻只念到的東西塞進罐子裡,越到後面,那張原本清秀的臉簡直快要皺成一朵苦菜花。

  “無欲小主,您就高抬貴手放過它們吧?”慕清雲欲哭無淚的神情絲毫沒有打動軒轅無欲,仍是照常念著心裡記下的名稱。

  “金蟬蛹四隻、赤蜂卵五顆……”

  這下子,慕清雲終於明白什麼叫天作孽猶可存,自作孽不可活了。與擅長醫術的兄長慕清風不同,他所喜愛的,是一隻只平常人畏懼的蠱蟲。為了尋遍天下的毒物,一直遊歷四方。

  幾日前,他回到[賢王府],意外的遇到了傳聞中軒轅王爺的四子——軒轅無欲。本來他並沒有把那十四歲的少年看見眼裡,當時軒轅無欲只問了一句話,引出了他的興趣。

  他問:“你喜歡養蠱?”

  慕清雲眼裡閃過一絲詫異,畢竟蠱這種東西,並不是人人能接受的,為了保住兄長在外[神醫]的美名,鮮少有人知道他這項嗜好。

  “何以見得?”他倒有興趣聽聽。

  “養蠱之人,為了不被蠱反噬,嘗盡天下百草,特別是含有毒素的植物,而這種人,即使有心遮掩,但只要細心觀察,仍是會露出破綻。”軒轅無欲淡淡的說出自己的所知。

  慕清雲微笑的望著眼前沒有表情的少年,他第一次有了對蠱之外的生命體產生興趣。少有與外人交談的習慣,也在無欲面前打破,於是兩個人徹夜暢談,結果就是現在這樣——那看似沒有情緒的小主,竟然打算集合天下間七種至陰之物與七種至毒之草,煉出一種連他也從未聽聞的毒藥。

  本來身為蠱師喜歡毒藥的他本該欣喜若狂,但他卻更加明白一個道理:煉出毒藥或許並不容易,但煉出相對的解藥卻更為不易,何況是天下間罕見的毒物所提煉。

  無欲小主所要的每一樣東西,都是他辛苦得來,當作心頭寶貝,拿走一隻簡直是要割他身上的一塊肉,特別是赤蜂,天下間見過的人也沒幾個,此物喜愛人跡罕至之地,體型大如蝴蝶,不動時,猶如栩栩如生的紅玉雕刻而成。

  然而這種生物在一地只存有一對夫妻蜂,一年生卵,一次不超過三粒,色澤晶瑩通透,宛如圓形火焰,卻埋於陰暗潮濕極冷之地才可孵化成型。

  如今被無欲小主一次要去了五粒,還僅為實驗之用,實在比割他的心頭肉更讓他痛。

  “嗚……”一邊抽噎著,一邊顫抖著手,把足分量的藥物抓進罐子裡密封好,再過些時日來看,最終活下的不僅是蠱王,更是獨一無二的至寶。

  冷淡的望慕清雲一眼轉身走出去,現在他心情很好,因為他所要煉的東西,可以是天下最毒之物也可以是解百毒之物,所以願意忍受一下那個白癡蠱師的吵鬧。

  仙茅——辛溫有毒,治一切風氣,補暖腰腳,清安五臟,久服輕身益顏色,助筋骨,益肌膚,長精神,明耳目,填骨髓,開胃消食……

  輕巧的腳步無聲息的遊走在樹枝間,綠葉茂密繁盛的樣子正好幫他提供了絕佳的隱身,腳步飛快,在心裡默念著昨日看過的醫書。

  如果說蠱毒為興趣,那麼醫術便是必須,他還不想在學會用毒對付別人之前,先把自己弄的一命嗚呼。

  習武之人講究的是無論何時都需警惕,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以備暗中小人算計。

  眼角的餘光撇到熟悉的身影,在思緒考慮清楚之前,腳步已經觸動樹梢新芽,以一個漂亮的回轉,往另一個方向奔去。

  

  坐在大廳之上的軒轅邃,兩隻手分別放在左右連端的扶手上,貌似庸懶的姿態卻暗藏著讓人忍不住心驚的淩厲。

  陳謙從廳外走回來,手裡拿著剛剛從信鴿腳上取下的短簽,捏碎了包裹的薄蠟,飽含敬意的雙手呈上。後者伸手接過,仿佛不經意的望一眼,隨即握緊了五指,再打開時,燒成了黑色的灰末簌簌散落,化成灰飛。

  深邃的眼讓人看不出任何情緒,整座廳內因此如墳墓般寂靜,跪在大廳中央的人,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畢竟大家都知道一個道理,一個習慣了沉默的人,往往比喜歡把事情掛在嘴邊的人更可怕。相對的,此刻軒轅邃不出聲,誰知道他又想出了什麼可怕的主意?等待的時刻,就像一把刀懸掛在頭頂。

  連一向不拘小結,自認做好了受罰準備的焰堂堂主火無烈,也捏緊了拳頭阻止自己受不了快要跳起來的衝動,一滴滴冷汗像蜿蜒的河流順著臉滴落,面前的青色石板地上,顯出一圈圈深色小圓圈。

  “欲兒……”半晌後終於轉移淩厲視線的軒轅邃,望向廳外寬闊的天空,似乎在自言自語,但又分明叫出了另一個人的名字:“你說該怎麼辦,才好?”

  大廳紅色頂樑柱上發出了輕微的聲響,武功底子稍微好點的人耳尖的聽到,奇怪的向上望——該不會鬧老鼠了吧?

  武功低一些的人,因為好奇也跟著往上看去,於是一隻黑色金絲邊的鞋落入眾人的眼中。再看上去,竟然是王爺的四子——軒轅無欲!

  像要在人身上戳個洞的視線停留在大廳之上的男人身上,可惜後者並不領情,依舊是與往常一般沒有表情的臉。

  尷尬的不知該下還是留在上面的軒轅無欲第一次有了殺人的衝動,若不是那聲奇怪的[欲兒],怎麼會讓他差點失足摔下去,還為了穩住身體而被發現?

  那個男人,一定是在自己進來之時已經發現,然後算計著,讓自己來替他解決頭疼的問題。

  收好千回百轉的情緒,一瞬間又回到冷淡的模樣,從頂端不費力氣的跳下,腳尖著地不留聲。

  若不是時機不對,陳謙真想贊一句“好!”小主的輕功又更上了一層樓。除了軒轅無欲的勤勉之外,軒轅邃一年到尾從各地找回的靈氣藥材也功不可沒。

  一直站在廳外守侯著的侍衛此刻的心情,已不足以用[驚慌]來形容,撲通一聲,雙雙跪在地上等著受罰。然而軒轅邃卻沒出聲,只是把目光轉到無欲身上。

  “戒酒三年,領五十鞭。”不溫不火的說出結論,無欲的帶著惡意的往向下面,誰教他現在心情很不好,就算那個人算得上是自己的師傅,也免不過被牽連的命運。他知道火無烈嗜酒如命,前者比後者,更讓他難受,何況這種痛苦還要延續三年。

  “那就如此。”軒轅邃哪裡不知道無欲心中所想,卻依舊應允。

  “王爺。”一直在旁邊看著這對父子暗中較量的陳謙,一邊同情著火無烈一邊硬著頭皮走上前,有些話不得不說:“三個月是[霧炎山莊]總結的日子,按以往的習慣,從後日起,開始在各地巡視堂口。”

  軒轅邃微微頷首,隨即喚住想離去的無欲:“這次,你也一同去。”

第九章

“一同離開麼?”

  站在房頂之巔的少年,雙手背於身後,沒有具體的視線望向遠方,那略顯單薄的身子,穩穩的矗立在凜冽寒風中,仍是讓下麵的人捏了一把冷汗。

  倏忽間,伴隨著下一陣強韌的風勁,另一道身影,宛如羽化的仙人之姿,緩緩停留在少年身後幾步只遙。

  “在看什麼?”軒轅邃打破了沉默,依舊冷到沒有多餘表情的臉,卻少了份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回頭,雲淡風清的神色,清澈透明的眼卻是望著軒轅邃身後漂浮的雲朵快速遮蔽了月亮:“為什麼要讓我一同去?”

  疑惑被巧妙的掩飾在淡然的語調下,說不出是喜是憂的感情,很複雜。

  “你,不是正想離開……”明瞭一切的眼,肆無忌憚的注視著無欲的極力隱藏的驚慌,淡淡的猶如幻覺般的笑刹那飄過軒轅邃的嘴角,他並不討厭,無欲此刻符合十四歲年齡的模樣。

  驀然睜大的眼睛,即使很短暫卻仍舊清楚的詫異神色,顯露在無欲眼中。他——竟然什麼都知道!似冰山相撞擊融化的震撼回蕩在心裡,是了,他怎麼會忘記,眼前的人是傲視天下的軒轅邃,所擁有的,不僅是權勢,更有洞悉一切的本能。

  況且,軒轅邃對他的瞭解,似乎,並不壓于他對軒轅邃的瞭解。

  “回去吧。”淡淡的卻又仿佛理所當然的,軒轅邃的手停在半空中,對無欲發出邀請。

  後者輕搖頭,轉眼已從高處落下,白色衣角紛飛,宛如魅惑人的白雪。另一道人影雖慢了一步出發,卻同時與無欲落地。

  “你在生氣?”冷不防的,他問無欲。

  “是。”他坦誠不諱,因為此刻名位怒氣的情緒流竄在心中,卻不是針對別人,恰恰是自己。

  “為什麼?”軒轅邃挑眉。

  三個字堵住了無欲的嘴。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煩些什麼,只是一整天的心緒不寧,無端的厭惡自己,絕對不可以放任內心不可察覺的悸動,氾濫成可以左右意志的動搖。

  等待片刻,得不到回答的軒轅邃從懷中取出碧玉的長笛,緩緩湊到唇邊,流瀉而出的笛聲,一如十年前蒼涼,蘊涵著捉摸不清的悲痛與絕望,似從絕嶺高峰縱身一躍,隨風而墜。

  眼前閃過的是一世的喜、怒、悲、怨、嗔、癡……

  他忽然想起初次見面時,軒轅邃吹的那首蕭曲,那一晚情不自禁流過的兩次眼淚,清明的眼在黑夜中有絲黯然。仿佛心有靈犀,原本平穩的笛聲忽然變得尖銳,忽而高忽而低,抓緊了左邊胸口快要窒息的心臟。

  一首[亂紅]由笛子來演繹絲毫不比玉蕭遜色。鬆開皺著的眉頭,那一晚,無欲不記得自己究竟如何睡下的,卻無法忘記最後停留在記憶深處的人影,站在敞開的窗戶邊,由月亮和黑色夜幕為背景,美得讓人心驚,吹皺一池春水。

  

  深秋的清晨,天色亮得比夏季稍晚,軒轅城厚實的城壁阻擋了肆虐的狂風,卻無法抵擋漸漸冷卻的寒氣。大街上寥寥的行人,一天最繁華的時期還未到來。

  [賢王府]門口兩座虎虎生威的石獅子,暗似血的朱紅大門敞開著,兩行瑟瑟發抖的家丁站在一旁,恭送即將遠程的隊伍。數十匹駿馬圍繞在一輛馬車周圍,不動聲色的防止有人突襲。

  半晌,在一大早就被喚起來等候在門口的家丁忍不住打呵欠之時,姍姍來遲的主角軒轅邃終於從走廊的另一頭走來,懷中抱著穿著一件純白的貂皮大氅,看不清容顏的——少年?

  遮擋容顏的秀髮被風吹落一角,露出少年絕世的容顏,不正是四主子軒轅無欲!把仍在沉睡的少年放進馬車,軒轅邃轉身走向自己的駿馬。

  關於馬車的主意,自然出自某位之前被無欲拿走了一堆寶貝去煉藥的人,因為實在心有不甘,所以非常[善意]的提出了這個想法:一來可以遮擋住無欲小主的容貌,阻擋一幫存有非分之想的人;二來無欲小主的身體經不住長期奔波,累了可以直接在馬車中休息……

  一堆在無欲看來絕對不存在,軒轅邃卻同意的理由中,還在沉睡的軒轅無欲就被帶走了。至於為何這麼趕,自然是出主意的某人怕無欲醒來後,自己的小命不保——這當然是後話了。

  “走。”坐在黑色千里良駒之上,軒轅邃淡淡一句。

  隊伍前進之時,原本矗立在朱門兩旁的家丁,立刻紛紛下跪,恭送賢王遠行。

  喚醒無欲的,是極為熟悉的藥香,溢滿馬車內的濃厚藥味。坐起身,揉揉睡意惺忪的眼,腦子裡卻非常靈活的把眼前的情況總結出來。一碗已經不燙嘴的藥遞到無欲面前。

  望著醫者和煦的笑,他一怔,沒想到軒轅邃竟讓慕清風隨行。

第十章

  [霧炎山莊]是靠近邊疆的雄偉建築,素有天下第一莊的美稱,與軒轅城一南一北相互暉映。其規模之大,更似一座小城,由天然地理形狀形成易守難攻的形勢,經過這裡的人,下至乞丐上至富商都無不為它的繁華而驚歎。

  而位於城鎮中心的[霧炎山莊],表面美輪美奐,實則固若金湯。宛如一道關卡,掌握著關外關內各種事態變更。

  “堂主,還要等下去嗎?天已經黑了,或許今日莊主趕不及到達,您還是先回去吧。”陶尋湊身上前,兩隻手插在寬厚的袖口中,邊疆的氣候一向偏寒,還未冬至便已冷風刺骨。他是歐陽子青的貼身護衛,凡事自然以歐陽子青為重。

  根據一路上暗中護衛的探子回報,這幾日就是莊主他們到達的時日了,於是每天從早到晚的站在門口等候,鐵打的身子骨也有些受不住。

  “是啊,莊主行事一向出人意料,或許探子報錯了也不一定。”站在旁早已不耐煩的蘇孝邁難得點頭附和,常年待在溫暖的南方,如此寒冷的天氣幾乎要凍結了手腳,若不是今年不同於以往,幾個堂主需提前在[霧炎山莊]相聚做好準備,他還真不想這麼早到。

  暗自在心中嘀咕兩句,若真是探子那邊出了錯,看他不拔了幾張人皮,以儆效尤。

  “話可不能這麼說,我剛得到確切的消息,隊伍已經進入城中,莊主他們不出兩個時辰就會達到。”身為三大管事之一的公孫言從角落的陰影中走出,若是不出聲幾乎難以讓人發覺。

  “不知這次莊主又帶了多少銀兩來。”笑起來臉上露出兩個酒窩的楊笑帶了點孩子氣,誰能想到這樣一個看似年少的人早已雙十有餘,更是掌握著[霧炎山莊]內外經濟的三大總管之一。

  “我說……你該不會早料到了?”蘇孝邁咬牙切齒的瞪向公孫言,怪不得這幾日大家每天早早就出來站到半夜才回去,公孫言卻從未出來過一次,大不敬的態度一反常態到令人疑心。原來是把所有事都掌握到了手中,自然不急不慌。

  “我早就在城口安插了探子,莊主的隊伍一到立刻有人回報……”平穩的語速帶著淡淡得意。他可不似某些人這麼傻,否則也當不了這[霧炎山莊]的管事。

  “那你怎麼不早說?”摩擦的牙大有噬人血骨的欲望。

  “你沒問……還是笑笑聰明,知道先問我。”表面上誇讚,實為拖人下水,公孫言笑得一臉無辜。

  楊笑剛才反駁回去,一陣冷風呼嘯而過,數十匹駿馬的奔跑聲中夾雜著馬車的軲轆聲,從遠處漸漸靠近,不多時,一支隊伍已經在莊外停下。

  “莊主到了!”不知誰冒出一句,剛才還懶散的打趣的幾個人立刻奔往大門外,匆匆來到佇立在最前面的一匹黑馬前,恭敬下跪,道:“請莊主下馬!”

  馬上的人冷漠的俯視眾人,半晌才鬆開手中的韁繩,伸足踏在一名身著家丁衣裳的人背上,輕巧從馬背上躍下。左右兩邊,陳謙與慕清風的腳同時踩在地上。

  朱紅大門早已打開,點燃了莊內所有燈籠,一眼望去燈火通明,燦如白晝。

  “恭迎莊主!”一旁的趙多令揚聲,領會其意的數十名家丁立即站成兩行走近隊伍,高舉著燈籠照明道路。

  然,軒轅邃並未多看一眼等待多時的人們,反身走往後面的馬車。緊閉的竹簾有意識般從裡面被掀開,一張驚為天人的容貌展現在世人眼前,渾身上下不符合年齡的冰冷氣質讓人望而畏卻。

  蒼白的臉,微顫的纖長睫毛,不經意間露出的病態,卻硬生生阻斷了眾人的畏懼,反而惹出憐愛之心。

  暗堂堂主冷舟眼中閃過一絲不名情緒,幾年不見,少主比從前更美了,與莊主四分相似的氣質,卻擁有六分去世王妃的美貌。莫名讓人覺得……可怕?!

  眾人的視線戀戀不捨的從無欲身上移開,不是想而是不得不,後知後覺的察覺到一旁不容忽視的軒轅邃,陰霾的眼正散發出懾人的恐怖氣焰,讓周圍的人嚇得連大氣也不趕出一聲。

  剛剛還溫熱的氣氛瞬間變得冰冷,僵硬著身體不敢有多餘的動作,生怕一不小心就會一命嗚呼。

  連續多日的趕路已經讓無欲太過疲憊,沒想到一直有習武的身體,卻仍然沒有改善先天不足帶來的後遺症,確實比起同齡人更為虛弱。望一眼周圍仿佛凍僵了的人,笑不出來反而暗歎一聲,若他不先出聲,大概所有人就等著站到天荒地老吧。

  白色滾銀邊的鞋踏在木板上,無欲伸出手停在軒轅邃面前,略帶命令的口氣道:“扶我下馬!”

  後者空無一物的手握成拳頭,青筋突現分外駭人,泛白手指鬆開又握緊,正欲發作,眼角的餘光卻瞥見無欲蒼白的臉,及無法掩飾的病態與脆弱。這段時間不分晝夜的趕路,他也曾想加長停駐的時間,但最後被無欲一一駁回,按照了原來的計畫行進,也難怪他吃不消。

  沉默的依言扶他下馬,隨後空出的另一隻手環住少年的腰身,隨風平地而起,踏入明亮的莊園。

  一瞬間減少的寒冷,讓公孫言最先回神,發揮著總管事應有的責任態度,指揮著眾人把東西搬到相應的位置,氣氛又稍微回暖,然,更深的疑問卻進入不知情人的心中。

  那個少年,究竟是何方神聖,竟能無畏的面對宛如嗜血魔頭的軒轅邃,更令人稱奇的是,那個軒轅邃為什麼會聽從一個少年的話?

第十一章

  一路上,或守衛或準備的家丁與丫鬟,一見來人,趕緊跪下行禮,一面疊聲叫著——莊主。架勢不輸給在[賢王府]的時候。

  軒轅邃的腳步沒有多做停留,直接繞過廂房走進裡面的院落,比起整座山莊,這裡大概是最陰暗的角落,寥寥的燈光不比天上的星光燦爛多少。

  主院落中就連一個掌燈的人都沒有,該準備的卻早已準備好,連窗棱也未染一絲灰塵,奴僕多為從小便賣身于此,軒轅邃平日的習慣也摸了個七八分。單獨的院落,沒有僕人與侍衛,很符合軒轅邃的性子。

  凝聚寒氣的雪白大氅接觸到室內溫暖的爐火,立即化為淺薄的水珠,濕了軟脂毛皮。無欲脫下有些沉重的大氅與帽子,一攏過腰秀髮傾瀉而下,比女子的更為柔軟光滑。

  軒轅邃走出房門,輕聲一喚立即有人出現,恭敬的埋首,讓人看不清樣子卻是無欲極為熟悉的。原來並不是沒有人,只是隱藏與陰影之中,一個好的護衛與僕人要懂得何時該出現何時該消失,如何裝聾作啞。

  “莊主,有何吩咐?”陳謙雙手攏在袖中,臉上未見僵硬神色,似已習慣這天寒地凍之冷。

  “多加兩個火爐,晚上在房中用膳……”他命令完,又想到什麼,轉身走進房內,詢問無欲:“你想要什麼嗎?”

  回答軒轅邃的是一陣輕搖頭,他已經很累,濃重的睡意侵蝕著每一絲意識。何況很多時候,他對於身外之物幾乎沒有什麼要求,果然是應了軒轅邃為他取的名字麼?

  沖陳謙擺擺手,關上的房門阻斷了寒冷的夜風,軒轅邃走至室內在床邊坐下,伸手扶起無欲的身體,後者乾脆放棄掙扎,任由無力反抗的身體軟軟倒在軒轅邃懷中,維持著在世人眼中太過親昵的動作。

  “要在這裡逗留多久?”未張開眼,無欲詢問。

  “一月左右。”軒轅邃伸手拂開滑落在無欲面上的一縷黑髮,指尖的觸感如冰的寒涼覆蓋了肌膚的細膩。無欲太過疲憊的模樣全數落入他的眼中,希望這些不是大病之前的徵兆才好。

  “沒事,我已經習慣了。”淡淡的望軒轅邃一眼,拉下留連在臉頰上溫暖的手掌。一身武藝並非隨手撚來,先天不足帶來的後果,是背後比任何人都付出得多的努力與心血,這是連以夫子之名教授他武功的幾位堂主都不知道的,只是慕清風常會抱怨他把天下靈藥當零嘴享用。

  “不許習慣。”語氣中隱藏不住一慣的傲氣與張狂,神色間蘊涵的寵溺連自己也未曾發覺。他可以把天下握在手中,所以無欲不用勉強習慣亦不需習慣。

  不許?剛想嗤笑他的狂妄,一抬頭卻落進一雙深邃的眼,以及眼中無法忽視的擔憂。無欲移開視線,他絕不允許自己的陷落與沉溺。

  輕叩門的聲響打破一室詭異的氣氛,幾碟爽口小菜、一壺溫過的清酒、一小鍋粥被擺到桌上,家丁放好東西,不敢多做逗留,頭也未抬的退了出去。

  無欲坐在椅子上,滿意的發現眼前的東西並非令人厭惡的大魚大肉,至少他不用擔心連日奔波,胸口煩悶之時還要食盡油膩,平添難受。陳謙一向跟隨軒轅邃東奔西跑,在外替其打點瑣事,自然多了一份心眼。

  “暖暖身。”軒轅邃往放在無欲面前的杯子裡注滿酒,撲面而來的香味讓無欲松了面容,上等的好酒,酒香純正,百年不變,即使封存許久,也能保持原有的特殊香味,令人沉醉。

  飲盡一口辛辣,隨即端起酒壺,為自己也為軒轅邃倒上一杯,清澈的杯中映出無欲微紅的臉,北方天寒地凍,酒大多為了取暖之用,自然比南方的酒性子更烈,若非嗜酒怕是早已不勝酒力。

  剛退出院落,就被暗中等待許久的人抓住手臂,陳謙心中一驚,正準備還擊,卻在看清來人的容貌後硬生生收回了掌力,改為怒聲斥責:“找死啊?”

  回應他的卻是對面扔過來的一壇陳酒,蘇孝邁懷中抱著另一壇,頭也不回的往別院走去,一路上回蕩著爽朗的笑聲。

  忘了從什麼時候起,每年在[霧炎山莊]的相聚向軒轅邃彙報一年的總結的日子,成為素日裡鮮少見面的幾個堂口的堂主,難得共同聚集在一起的時間。避開了人群,幾個人躲起來暢飲,極為痛快。

  趕往山莊的除了他們,還有其餘分舵的人,免不了又是一場盛宴,內心貪婪的人,只巴著能在莊主面前露個臉,如果討了軒轅邃的歡心,還怕得不到好處?

  陳謙記得,那年在[霧炎山莊]的慶功宴上,上萬人聚集的壯觀場面,不似在賢王府內的嚴謹,到場的多為不拘小節的江湖中人,大塊吃肉、大口喝酒,上刀山下油鍋也不改色的鐵血男兒在軒轅邃面前,彎曲了直挺的雙膝,更多的人,宛如螻蟻般卑微的仰望著坐於頂端的人。

   霧炎山莊莊主一身金邊暗衣,面無表情的睨視眾人,鷹隼的視線宛如利箭射進每一個人的心房,即使與他站在同一高度,卻讓人不由自主產生臣服的心態。他只是 坐在那裡,並沒有過多的表情與動作,自若的接受著群雄的揚視,每一張臉,或貪婪或奸邪,卻同樣擁有不可忽視的恭敬、畏懼和心悅誠服。

  那種無聲的影響力讓他第一次擁有熱血沸騰的感覺,就像劍客尋得一把天下無雙的好劍,習武之人得到一本絕世的武功秘笈,而他遇到了讓自己心服口服,願追隨一生的人。

  軒轅邃這三個字,對於一半的人而言是神,對於另一半人而言是魔。拋開先皇最寵愛的七皇子的身份,十四歲便以一把軟劍打敗了當時的第一劍客,從此名震天下,成為軒轅城名副其實的暗皇。

第十二章

  灰濛濛的天空,初冬的清晨天色黯然,仿佛唾手就可觸碰的陰影。無欲走出院落,本該清冷的主院從半夜起,陸陸續續從外搬入了一箱箱的賀禮,從各地而來的人都備了厚禮,需軒轅邃一一過目,挑選出中意的物品,挑剩的在另外存放。

   如果送上的禮品能討軒轅邃的歡心,請求幫忙的話說起來也沒有那麼困難,一年一次的時間有限,人心欲望卻無邊際,於是各家拿出最好的珍品宛如進貢似的送上 來。等無欲醒來時,陳謙進來傳話,說是奉了莊主的話,請小主到書房選禮,對此反感到極至的無欲自然是連忙落跑,連早膳也顧不得。

  走出主院迎面而來的是冷冽的暗香,幾縷鵝黃瑞紅在不遠處的假山後若隱若現,[霧炎山莊]的內園種植了大片的梅花,一夜之間花瓣微綻,幽香暗藏,淡淡的粉色驅逐了沉悶的氣息。

  然,十幾米外的梅樹下早已有個身著藍色華服的青年,正背對著無欲的視線,似沉迷于眼前的美景。即使此刻萬籟寂俱也失了那份閒情逸致,踏在雪上無聲的腳步後退了幾許,準備不驚動悄然離開。

  “既然來了,又何必急著走呢?難得有一樣興致,早起只為了這一園的初蕊。”

  帶有淡淡挽留意味的語氣在身後響起,無欲的身型頓了頓,清冷的嗓音在寒露濃重的空氣中蔓延開來:“已經被打擾了,哪裡還有興致?”巧妙的反客為主,仿佛被人打擾了靜謐時間的是他,而並非藍衣人。

  “放肆!明明是你先打擾了我家二……二公子!”從一旁一身粗布麻衣作僕人打扮的人,氣不過的跳出來,高聳的假山之前擋住了他的身影,若是知道還有另外的人,無欲哪裡還會留下來廢話。

  “靈兒,不得無禮。”喝退了名喚靈兒的僕人,實則是為護短,在不明對方來歷的情況下,自然容不得靈兒放肆,畢竟這裡不同於自家,他也不過是來做客,何況另外還有目的,暫時惹不得是非。

  “是在下管理無方,向公子陪個不是,若公子不願留下,自然不會強求……”

  餘下的話生生的斷在了嘴邊,面前緩緩轉過身的少年,一頭烏絲隨意披散在紗衣上,綺羅綢帶隨風舞動,令人驚絕的面容佈滿拒人千里之外的寒霜。

  主院暫時是回去不得,[霧炎山莊]之於他更是全然陌生之地,無欲抬眼,天色漸漸退出昏暗,枝條交錯的梅花遮擋了向外窺去的視線,素影飄舞,宛如羽化般消失于青石地上。

  “鬼……”嚇到腳軟的靈兒求救似的回過頭,望著自家公子,卻發現後者正以看不清情緒的目光望著立於屋簷上的身影,滑柔的青絲如無力的嬌兒搖擺風中,單薄的身體包裹在寬敞的綢緞之中,似將羽化而登仙。

  午膳時才舉步回到主院落的無欲,正好碰見了扔下一大堆事情準備出院尋他的軒轅邃,下一刻,冰涼的身體被拉進熟悉的懷中,一隻大掌放在背上輸送內力,霎時一股熱氣回竄體內溫暖了四肢。

  “累了?”低沉的語調帶著淡淡的關心,以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軒轅邃埋頭望著懷中的無欲。

  “不會。”慕清風常年伴隨他左右,自然對他的體質瞭解透徹,往往在他察覺自己有不適之前,慕清風就熬好了藥,讓他偶爾有短暫的不舒服,卻未再生過什麼大病。

  “早上去了哪些地方?”習慣性的帶著命令的詢問方式,對於軒轅邃而言已太過委婉。

  “隨便逛逛,遇見了一個很奇怪的人……”明明看上去溫文爾雅,卻像笨蛋一樣站在屋簷下,對著他說了一大堆話,也不管自己回不回答,或者有沒有聽進去,望一眼,對方略為白皙的臉上就透出非常淺色的紅——總之,就是很奇怪。

  軒轅邃沒再說什麼,只是伸手把想離開的無欲拉回懷中,牽著他一隻手,卻換來後者非常不習慣的微微反抗。

  無欲望著身邊的軒轅邃,一絲迷惘浮現在眼底,他不明白,難道這些舉動僅僅是出自父親對兒子的關愛?記憶中關於父愛的片段太少,模糊到幾乎不可查詢,何況,他並不以為軒轅邃這樣的人,是如此顧念親請之人,那麼該如何解釋現在的狀況?突如其來的父愛氾濫?

[很好,小無欲終於開始思考他和邃邃的關係了≯O≮]

  奢華的前廳座無虛席,端送茶水的丫鬟絡繹不絕,平日裡熟識的幾個人互相招呼著。廳外寬闊的廣場上聚集了各式各樣的人,有奴僕和守衛,更多的是跟隨座在前廳內的幫主、堂主來開眼界的小嘍羅。

  “莊主到——”守衛敞開了嗓子,原本鬧哄哄的大廳內外瞬間靜若無物,像在身後長出一雙無形的手推動著每個人的身體,讓在場的所有人不由自主站起身,緊繃著肩,曾見過軒轅邃的人眼中流露出夾雜著恐懼的激動,更多的人帶著好奇、興奮,想窺視傳說中的人物。

  軒轅邃走進廳內,身後跟著無欲,然後依次是七位堂主,走向早已準備好的座位,軟踏下是一張完整的白虎皮,示意無欲座在自己身邊後,他才回過頭冷漠的眼把一切映入眼底,沒有多餘的動作,僅僅冰冷的丟出一個字:“座。”

  陳謙沖軒轅邃微微欠身,轉頭舉起手:“上菜。”

  高臺紅閣上的九道人影,直至此刻才讓下面的人看清了模樣,只是今年竟多出了一道身影,座在一身深色紫衣的軒轅邃旁邊的,是身著月牙白衣的少年,樸素的款式卻讓明眼人看出了端倪——那不是可避邪驅毒的雪蠶衣?

   他究竟是何身份?竟可與軒轅邃同座?無數的疑問盤旋在心底,卻沒有人一個人敢開口詢問,大廳內的氣氛安靜得有些詭異,只聞竹筷敲擊在青花為底的白瓷碗 上,發出清脆的聲音。忽然,大廳角落的梅花屏風內響起絲竹琴音,一抹纖細身影自散落花瓣中徐徐走來,羅綺紗裙,舞姿曼妙。正如曹植所謂:濃纖得衷,修短合 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禦。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瑰姿豔逸,儀靜體閑。 柔情綽態,媚於語言。奇服曠世,骨像應圖。

  奏樂聲沒有停頓,卻再入不得台下眾人的耳,美人輕覆身上的紗羽隱約勾勒出嫋娜身姿,一投手足間又勾走了一片魂兒,一雙雙包含貪婪欲望的眼毫不遮掩的盯著大廳中央的女子。

  臺上的九個人卻出奇的平靜,無欲自認心如靜水,而身旁的軒轅邃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好似除了美酒沒有任何事物能引起他的興趣,反觀七位堂主,竟也面色平靜無波。

  “斷情的蝶舞真是跳得越來越好了。”拿了一粒果子啃咬的蘇孝邁,一手托著下顎,百無聊賴的神情與嘴邊的讚美完全不搭調。

  台下表演完的沈斷情沒有離開,反而在角落的奏樂聲停止後,接過丫鬟送上來的樂器,出神入化的演繹了一首[雙調?碧玉簫],轟然一片叫好聲,雖然大多數是靠武力奪勢力的血性漢子,未必懂得這風雅樂律。

  “明日起,將舉行連續三日的比武大會。”陳謙一宣佈,人群立即騷動起來,即使壓低了聲音,仍是能聽見人們小聲的嘀咕,無欲不解的望向身旁的白銀書。

  “這是慣例,獲勝的人可以向莊主從山莊中討得堂主以下的任何一人,並同時得到一千倆黃金……”白銀書略為緩慢的向無欲解釋,似乎在考慮如何解說比較好。

   “山莊內養了一批專門娛樂眾人的舞娘,雖說是可以隨意挑選,但每一年的美人都勝過往年,所以不一例外,而千倆黃金足夠一個幫派開支幾年了,所以才能吸引 這麼多人觀看。”蘇孝邁扔了果核湊過身來,嘴角揚起一抹神秘的笑:“那些人還自以為沾了天大的便宜,得了黃金屋又抱了美人歸,卻不知道那些人是最訓練有速 的探子,必要時候,也是最完美的殺手。”

  無欲微驚的望一眼軒轅邃,在接受了二十五年[殺人是錯誤]的價值觀後,他沒有辦法想像自己雙 手沾滿血腥的樣子,更沒有辦法,像他們一樣在必要時可以殺人不眨眼。他怎麼會忘記了,身邊這個人,手握天下,容不得別人半點反抗與背叛,最好的方法,自然 是提前掌握一切,沒有人會背叛他,因為在發生之前就被他抹殺掉了,可怕到叫人心寒。

第十三章

  每一年的比武大會是[霧炎山莊]的盛事,同時也是檢閱管理七堂的堂主能力,能否擔任其位的大日子。由山莊七堂堂主與各大高手過招,最後的勝出者就可拿走美人和財寶。

  今年也如同往年一樣,莊內除了固定把守的守衛,其餘的人上至莊主下至掃地的僕人都擁到了可容幾萬人的白虎門,寬敞空曠的白虎門內唯一醒目的矗立物是一座七層塔,每一層由一位堂主把守。

  與平日人來人往的情景相比,山莊內其他地方稍微顯得冷清,離白虎門有些距離的紅樓高閣的屋頂上座著一抹白色身影,纖細的身影穩實的立在上面,絲毫不見膽怯之色,反而一手握著酒壺,品嘗著總管公孫言私下珍藏的美酒。

   不是他不想參加比武大會,而是軒轅邃竟然不許他參加,哼,他想做一件事的時候何需誰的同意?只是那個看似溫文爾雅的趙多令竟然笑得一臉無害的告訴他,比 武之前需簽下生死狀,即使留不下一個全屍也怨不得旁人,之後還詳細舉例了以往一些人橫死的慘狀,聽得他胃部極為不舒服。他可以不介意生死,卻討厭被污穢沾 染到衣角。

  “啊!找到了!原來你在這裡。”伴隨著陌生又有點熟悉的聲音,一個身影穩穩的坐在了無欲身邊,近了才看清對方的面容,赫然是幾日前莫名其妙的青年。

  “霧炎山莊很大。”無欲冰冷的視線依舊注視著白虎門的方向,不習慣這樣無視自己周圍冰冷主動靠過來的人,仿佛無論他喜不喜歡都被纏定了。

  “是啊,雖然可以座的地方很多,可是我們還是遇到了,你說是不是很有緣分?”青年面露笑容,故意把自己不愛聽的話扭曲成能入耳的意思。

  正把酒壺送往嘴邊的動作稍微停頓,無欲終於放棄了趕走這個人的打算,剛才那句[啊!找到了!]還是當作自己的錯覺好了。眼角的餘光撇一眼身旁的人,今日換成了一襲青衣,更加襯托出青年高雅的氣質,同時也遮掩了他會武功的事實。

  如果不是剛才對方用輕功飛上房頂時的那一手,恐怕無欲也會以為身旁的人絕對無害。

  “在下玄雙飛,不知閣下……”

  “無欲。”

  打斷青年嘮叨的詢問,冷冷吐出兩個字,莊內知道他身份的人不出十個,但他的名字怕是在達到那一日便傳遍莊內每個角落,稍微打聽一下便知,隱瞞也無意義。

   “你是[霧炎山莊]的人?不對啊,從前我好像沒見過你……”名喚玄雙飛的青年皺了皺眉頭,自言自語。卻不等無欲回答,仿佛也知道等不到自己要的答案,突 然一個飛身雙腳落地,俯身伸手拎起白楊樹下的一抹灰色,不知從哪來的小貓,懶懶的趴在幹硬的地上,沒想到飛來橫禍,竟被人抓住。

  象徵性的掙扎了幾下,大概也知道抓它的人沒有惡意,於是討好的伸出小舌舔舔玄雙飛的手指,惹得玄雙飛一高興,變戲法似的拿出一條小魚送到小貓嘴邊。

  舉起手裡的小傢伙,玄雙飛望著房頂上面無表情的人:“無欲,你喜不喜歡?”

  下意識的皺著眉別過頭,不看玄雙飛失望的神色。他不是沒有養過寵物,一條雪白的薩摩耶,最後卻慘死在母親手中,他還記得看到與自己為伴的生命,冰冷的倒在地上時,胸口那種分明的疼痛,即使後來成為不痛不養的回憶,他卻再也沒有養過什麼,也不敢與人太過親近。

  玄雙飛不在意的放下小貓,依舊一臉笑意的望著灰色小影快速消失:“嘖,怎麼走得這麼乾脆一點留戀也沒有?”

  又回到無欲身邊,揚起善意的笑容:“無欲,不要繃緊了臉,要笑。”說完示範性的用手指撐起嘴角。

  如果說剛才的氣氛不冷不熱,此刻已經足夠凍結成冰,無欲眼中凝聚的寒氣重了幾分。

  再看一眼無欲,玄雙非收起了臉上面具似的笑:“十幾歲的少年就要有十幾歲的樣子,偏偏像背負了幾十年的滄桑。”所以讓人不由自主的感到心疼。

  最後一句埋沒在腦海中,伸手拍拍無欲的頭,下一刻像是想到了什麼:“等一會兒,我去去就回來。”

  玄雙飛去的不是別的地方,正是熱鬧非凡的白虎門,有些眼尖的奴僕已經認出了來人正是在[霧炎山莊]內居住了一段時間的貴客,總管早已吩咐下來,分派到那個院落的僕人也比其他地方更多,膳食更是依照了堂主的伙食辦理。

  沒有在意因他突然出現而低聲討論的眾人,玄雙飛直直走到軒轅邃坐的紅臺上,對於軒轅邃他不是沒有畏懼,只是一想到等著他的那個人,就像再沒有什麼讓他害怕。

  “七皇叔。”玄雙飛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剛剛好只讓這紅臺上的幾個人聽得明白,卻沒有一個人面露驚異之色。

  “有事?”軒轅邃冷淡的瞥來人一眼,並不因來者的身份擺出另一副面孔。

  “小侄也想試試身手,只是若贏了,想向皇叔討個人。”玄雙飛臉上一慣的笑容收了起來,那是應付旁人的面具,在軒轅邃面前展現也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若你贏了,莊內自然會照制定的規矩辦事。”軒轅邃注視遠處的目光沒有收回,對於一向表現得與世無掙的侄子究竟為何才出手,興趣不大。

  “可是小侄想要的人,並不是沈斷情。”想到那個人,玄雙飛露出沒有虛假的微笑:“或許,他也並不是[霧炎山莊]的人。”

  “哦?不是莊內的人?說來聽聽,那人姓什名何?”一旁的楊笑來了興趣,這皇子好生奇怪,不是莊內的人,卻偏偏向莊主討人。卻忽略了另一邊沒有出聲的公孫言微皺眉頭的神態。

  “昨日晚宴時他就座在皇叔身邊,名喚無……”

  “公子向來習慣人跟前跟後的伺候,鮮少有出手的機會,七位堂主出手又分不清輕重,傷了公子的貴體,就是死一百次也不足以補償,何況公子家財萬貫, 這天下都是您父親的,又何必同台下那些粗鄙莽夫為一點身外物出手。”

  從軒轅邃身後疾步走上前來的公孫言非常無禮的打斷了玄雙飛的話,更似勸說般一邊帶領玄雙飛走往下臺的路。只有那個人,不是莊內的,卻是由莊主帶進山莊的人,昨日因座在莊主身旁還引得眾人暗自猜測他的身份,還有他與莊主的關係,揣摩了半天也未有結果。

  但是只有他公孫言知道那人的身份,更知道什麼是絕對不能觸碰的禁忌。

  “名喚無欲,是麼?”終於收回視線的軒轅邃替玄雙飛補充未說完的話,平平無奇的語調讓人窺不出情緒。

  “正是,不知皇叔可願把他讓與我?”正因被公孫言莫名其妙打斷話而不高興的玄雙飛轉過身,猶不知死活的再次提出,完全忽視了身旁人的臉色。

  有些頭疼的揉揉眼角,公孫言開始覺得為了每月區區一百兩紋銀,如此操心費力是否值得?他不希望看到皇族血脈血濺當場,結果人家根本不領他的情,或者說根本不知道他是因為想救他。

  “讓——”軒轅邃盯著玄雙飛的目光逐漸森冷,臉上卻帶出琢磨不透的冷笑:“讓?如何讓?怎麼讓?可需本王親自替你送上門去?”

  後知後覺般察覺到空氣中不正常的波動,再望一眼軒轅邃有些嗜血的笑,玄雙飛轉過頭,無解的詢問公孫言:“我……說錯了什麼?“

  公孫言此刻真有些幽怨了,平日能說會道的幾位堂主都不在,偏偏又發生了這樣的事,這下該如何解決才好?怎麼是他運氣這麼不好,碰到了這種情況?任他是花嘴巧舌,也難破莊主身上的萬年寒冰。

  “你可知他的身份?”公孫言此刻自認沒膽量望軒轅邃一眼,只好對症下藥,只希望斷了某人的癡心妄想,也順便救人一命。

  “身份?”一絲迷惘呈現在玄雙飛眼底,他不是沒有聽到莊內的流言蜚語,難聽點的甚至有人懷疑無欲是皇叔帶在身邊的孌童,但他卻知不是,無欲太過驕傲,這樣的人絕對不會委身任人踐踏,越知不是越是不知。

  “無欲之名乃是莊主所賜。”公孫言再望一眼玄雙飛,縱使再笨也該明白了吧?

  “莫非……”玄雙飛震驚的抬頭。

  公孫言面露微笑,孺子可教,這皇子也不算太傻,卻不知玄雙飛之所以震驚,是以為無欲的身份果真如流言那般。

  玄雙飛轉身,似下定決心一般:“還望皇叔成全侄兒,即使無欲身為……男、男妾,小侄也絕不會嫌棄,定待之如手足,禮之如知己。”

  原來這人真是傻子。公孫言無力的撫額,無奈的看看旁邊幡然醒悟過來的楊笑和平靜無波似早已猜到的趙多令。

  “好,很好。”軒轅邃怒極反笑,道:“你父親只不過要座江山,你倒要到本王身上來了,果真是虎父無犬子,野心是大,就要看你吞不吞得下。”

  反手一揚,剛才還穩穩放在扶手上的右掌夾雜著凜冽懾人的氣勢撲面而來,直指玄雙飛的胸口,周圍的人都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嚇傻了一般來不及反應,心軟者早已閉了眼睛,莊主這一掌下去,受者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帶有隱隱約約梅花冷冽香味的風柔柔拂過臉頰,再睜開眼,才發現本該被莊主一掌打飛的人影,無恙的站在如冰雪的白衣少年身邊。軒轅邃望向無欲時如融化寒冰的眼,在看見被他救走的玄雙飛時,又開始凝聚寒氣。

  “你究竟想如何?”

  “放他走。”無欲有些意外的看著軒轅邃嗜血的面容,那顯而易見的暴戾之氣讓人心驚。

  緊繃到仿佛隨時會裂開的氣氛,沒有人出聲,軒轅邃握成拳頭的手青筋突現,但沉默的任由無欲指示公孫言帶走了玄雙飛。

第十四章

  夜色降臨,明月高掛,皎潔的光線照射在[霧炎山莊]的主院內,卻被班駁的草木擋住,在地上畫出班駁的搖曳樹影。

  呼——

  華麗的絲帳內傳來有些壓抑的沉重吐息聲,沉悶的空氣、被輕若無物卻無法解開的布料束縛了手腳、竄入鼻間帶有淡淡催情的香氣,一切讓床上的絕美少年有些難受。

  那本是一種極不起眼的植物,開黃色小花,宛如路邊隨手就可抓一大把,然而曬乾後放入香爐內點燃,卻能成為上好的催情藥,既不傷身,又不會讓人失了理智,記得慕清雲拿他看時,還面色曖昧的解釋,貴族的妻妾招受侍寢時,都喜歡在房內燃上一點兒,以望早日得子。

  卻萬沒想到有一日會用在自己很上。

  困難的翻個身,平日被人打理得服帖的烏絲淩亂的披散在青色被褥上,他究竟是為了什麼才讓自己陷入現在這種尷尬的境地?

  在他救下玄雙飛之後……

  公孫言顧不得身份扯著玄雙飛的衣袖離開,後者不情不願跟隨著公孫言的腳步,似乎忘記了自己剛在閻王殿門口轉了一圈。

   公孫言安置好玄雙飛,心裡多少松了口氣,端座在朝廷之上的那個人與自家莊主之間的糾葛,他也知道個七八分,幾十年來斷不了的恩怨,即使那個人成為萬人之 上,仍不滿足,越擁有得多就會變得越貪心,最後竟想長生不老,好座擁千秋萬業,而他家主子更是那個人心中長久以來的肉中刺眼中釘,一點點意外都會成為討伐 的藉口。

  畏懼著主子想除掉主子卻沒膽量,只望著抓了小把柄好讓軒轅邃三個人成為眾人之矢,真是可悲又可憐。歎口氣疾步往回走,他可沒忘白虎門那邊現在情況有多糟糕。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即使震怒中的軒轅邃也未出手傷害無欲,只是旁邊有不怕死的人上來勸說,後果是還沒走上台就被軒轅邃震飛,口吐鮮血還不忘對著軒轅邃離去的背影磕頭感激莊主不殺之恩。

  之後的一整天,無欲都未曾離開過房間,即使打坐也無法平息心緒不寧的煩躁,有些懊惱自己貿然出手的舉動,再一次震驚于軒轅邃的殘暴與嗜血,仿佛沒有感情的眼,冰冷到幾乎凍結心臟。那不是他所熟悉的軒轅邃,更多的時候,那個人在自己面前真的……很溫柔。

  悲戚的簫聲、允許他入住夕暮樓、看透自己心思的眼……不經意的,像越來越繁複的蜘蛛絲,一圈一圈把他包裹其中,阻斷了前後的道路,像毒素一樣無孔不入,讓他沒有選擇的被寵著,然後成為離不開的習慣。

  無欲抗拒著,或許阻擋了過去的一切,就可以停止侵入心脾的寒冷,卻忘了,有時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就沒有停下來的可能.

  入莊一段時日兩人總是朝夕相處,今日卻一反常態的吩咐了丫鬟端上膳食,盯著滿桌送上來的清淡飲食,無欲有些無奈的苦笑,因為自己的衝動行事,那個人現在應該很生氣吧?竟然氣到不回來用膳,難道忘記了這裡的一切都屬於他,該走的其實是自己。

  只是這樣也好,成全彼此疏遠的契機,將來離開的時候,才不會因為習慣而難以割捨,這樣就好……

  待無欲放下手中的碧綠色酒杯,在一旁伺候的丫鬟機靈的再次注滿,然後安分的退回一旁,沉浸在獨自思緒中的無欲並沒有發覺什麼異常,等回過神來,卻在唇齒間品嘗到了淡淡的游龍草汁的澀味,裝作不經意的用眼角在室內環視一圈,不知被誰放在不遠處的醉水仙映入眼簾。

  內力被封鎖住,意識也在逐漸模糊,四周伺候的人好像也沒有發現他的異狀,究竟是誰會做這種事?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再次醒來時卻成了現在這種尷尬的情形,被一塊黑布蒙上了眼睛,只能依靠越發清晰的聽覺和觸覺感知現在的狀況。

  游龍草與醉水仙並不是常見的植物,價格自然不匪,兩者相結合會產生類似迷藥的成分,但若真用來做迷藥使用是否太過奢侈?且用來束縛的布料也並非尋常人家能夠購買,山莊內知道他真實身份的人不多,誰會這麼大費周章來綁架他?除非……

  吱——

  鏤空雕花的木門從外面被推開,打破一室讓人窒息的寧靜,輕不可聞的腳步聲慢慢靠近內室,最後在床邊坐下,來人伸手揭下了蒙在無欲臉上的布塊,熟悉的面容映入視線。

  “軒轅邃……”果然是他!

  “是我。”沒有隱瞞的承認,軒轅邃扯出一抹陰沉的冷笑,毫不在意無欲[果然如此]的眼神,果然是被他承認的子嗣,及時這種時刻也沒有露出絲毫的膽怯之色。

  “你究竟想做什麼?”即使憎恨自己忤逆他,現在所做的一切也並沒有實際的意義,無欲並不害怕,只是好奇。

  “你說呢?”過分輕柔的嗓音加上琢磨不清的表情,讓無欲心中一震。

  是懲罰麼?因為在大庭廣眾之下,救走了他欲殺的人,足以被視作挑釁,只是救人之時並沒有多加思考,無論是作為燕寰宇還是軒轅無欲都沒有辦法認同軒轅邃血腥的處世之道,或許只是一時的心慈,或許是為了玄雙飛那些看似並未入耳的話,第一次,讓他有了結識朋友的衝動。

  一陣輕微的刺痛喚回了無欲的思緒,映入眼內的是軒轅邃逐漸靠近的俊美臉龐,蘊涵霸氣的一吻,淡淡的血腥味蔓延在舌尖,極欲被無欲壓抑在深處的事實,逃避不了的呈現在眼前。

  “為什麼?”雙唇分離的瞬間,無欲望進軒轅邃一向陰冷的眼。

  “你說呢?”輕飄飄的再次把問題丟還給無欲,長期拿劍有些粗糙的手指撫摸著少年緋色的唇。

  “我們是父子……”雖然靈魂不是。

  “哦?”眼內凝聚陰寒的笑意:“欲兒可曾喚過我[爹爹]?”

  如果你想聽,現在也不遲。

  惹怒軒轅邃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被人緊緊擁住,狂野卻不失溫柔的吻逐一落在耳垂、肩膀、胸膛……隱約可以看見蒼白的頰上有一抹緋紅。

  欲兒,屬於他軒轅邃一個人的無欲,容不得任何人夾雜其間,如果可以就把那個絕色的人兒藏起來,不讓旁人窺其容貌,斷了世間所有覬覦。

  總是一身雪白的清冷少年,身上唯一看似值錢的,是用來束髮的一條金邊絲緞,絕美的姿態與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卻似乎只是引得更多人飛蛾撲火,一向閃爍著孔雀翎羽般光彩的眼眸被遮擋住,柔滑的腰帶有思緒般滑落兩旁。

  一絲風從未關緊的縫隙中流竄進來,恍惚搖動了紅燭之上的火光,又一滴紅淚隕落,少年柔軟白皙的皮膚染上一層燈光,是與被褥極為相似的緋色,一瞬間讓置於上方的人產生了另一種錯覺,覺得身下的人兒美得不似是人間可有的妖物。

  朝夕相處卻是第一次見了對方身上未著一寸的裸體,帶著平日絕不會顯露的溫柔,輕輕吻啄著少年如綢緞的肌膚,然後感覺到手上的溫度不可抑制的輕微震動,在心裡冒出了一種名為[憐愛]的情緒。

  當最脆弱的部位被濕潤溫和的觸感所包圍,無欲有些難耐的仰起了面容,半張半闔的眼內漸漸燃燒出一小縷火焰,不明白,亦不想明白,怎麼會讓自己陷入這般情景。

   望進軒轅邃帶有急切□的眼內,似一片汪洋讓人輕易沉溺其中。,忙移開眼睛,逃避著太過熟悉的目光,他不是不懂得一直以來偶爾閃過軒轅邃眼內的流光究竟是 什麼,只是太過深究,就怕迷失了自我。一陣細微的疼痛傳進腦海,睜開眼望著覆蓋在自己身上的人,堅定不容質疑的眼神,容不得他退縮。

  十年,深刻得猶如印記的數字,他從不壓抑自己,卻為了他隱忍過了漫長歲月,救人事件是導火線,懲罰卻只是藉口,他怎麼會忍心把怒火蔓延到他的身上。

  打破的天平,以傾斜的姿態,逃離人們的掌控,無法預測的未來,失去平衡的關係……連續的繁複的單句飛快越過眼前,層層疊疊的絲絹早已被扔到一旁,□糾纏的肢體帶來比想像更高的溫度,無欲輕微的深深的歎息,沒有反駁亦沒有迎合的接受著軒轅邃在自己身上點燃火焰。

  似乎比軒轅邃更訝異自己如此平穩接受現實的無欲,只怕在多年之前便已猜到今日的局面,卻用逃避的心態麻痹著自己,然後期望著終有一日成為過往雲煙,一場如莊周夢蝶的幻覺。

  伸出手,原本是想稍微推開身上沉重的身體,卻不經意落在一張冷硬的容顏上,早已帶上一層蒙朧水色的黑瞳望不見軒轅邃唇角若有若無的笑意,卻感覺被帶有厚繭的手指抓住手腕,以極強的力道拉近因熱極有些汗濕的身體。

  被抱住了,皮膚相接觸另人產生灼燒的錯覺,驚得無欲下意識想要逃離,然而軒轅邃的雙臂更似一張精密的網,密密的阻斷了退路,緊得快讓人窒息的擁抱,容不得兩人之間有絲毫縫隙。

  空出的手掌沿著背脊一點點往下,帶有藥膏的手指竄入緊致的體內,剛因發洩有些放鬆的身體瞬間又緊繃。安慰般的吮吸著無欲胸前的緋色茱萸,關節分明的手指被高溫的柔軟包裹,抗拒著,卻更吸引探索者的進入。

  無欲不太舒服的扭動身子,只想躲開令人窒息的難受感,卻被放回絲被上,最深處爆發出沉重的火花,一場痛到讓人忘記呼吸的進入,感覺就像一朵曇花,毫無保留的被人一層層打開,閃躲不得。

  因疼痛泛白的手指緊緊抓住被汗水浸得滑膩的皮膚,因太過用力有些疼痛的指尖稍微分散了注意力,耳邊似乎只能聽到自己過分沉痛的呼吸聲。

  “呼……”疼,無孔不入的痛感,宛如一伸手就會抓住死神的鐮刀。

  宛如最上等的錦緞被撕裂,絲滑的觸感令人愛不釋手,只想一遍遍重複刹那的快感。本想憐惜的動作在下一刻變得粗魯,修長的手指抓住無欲的腰,斷了對方想逃走的念頭。

  “記住,這是我,軒轅邃給你的痛。”在無欲耳旁留下帶著□卻依舊霸氣的話,沒有忽視身下的人疼痛的表情,也沒有停下進出的律動。

  空氣中漂浮的催情草藥的香氣,與難以忽視的淫靡之氣,除了自己壓抑的喘息,還交織著另一個人沉重的呼吸聲。

  突如其來的快感從一點蔓延到每一個角落,讓呼吸變得困難的節奏,仿佛承受不住的抬高了身體,一促促火花在眼前燃燒,無欲覺得自己就快要溺死在這無邊無止盡的糾纏裡。

  冷意凜冽的夜晚,軒轅邃緊緊擁抱著在自己身下,面露痛苦的少年,強行進入的刹那,濃重的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散開,讓隱藏的嗜血因數開始莫名其妙興奮起來。

  看著無欲因隱忍疼痛咬傷的唇角,紅色的液體在蒼白的臉頰盛開出一朵絕豔的花朵,短暫的不舍很快被其他思緒所取代,伸出手指代替被咬的粉唇,衝刺的律動依舊沒有停止。

  一定要記住我給予你的這種痛苦,像刻在血肉中的痕跡一般,再也忘不掉;喝下我的鮮血,然後再也抹不去,你只屬於我的痕跡。

  佈滿濃重血腥之氣的眼仔細的望著無欲的容顏,神態卻是與粗暴的行為極不相符合的溫柔,宛如放在眼前的是天下無雙的至寶,需小心翼翼的呵護才不會損壞。

  天下鮮少有人能不被絕美的表像打動,而他最喜無欲冷冽的氣質,難以融化的冰雪之氣,與眼角看透世態炎涼的滄桑之感。

  眼內的暴戾之色淡開,軒轅邃以極其溫柔的聲音在無欲耳旁低喚:“欲兒……”

  過分壓抑的低啞嗓音讓無欲一震,抓住肩膀的手移到軒轅邃的頸項,以同樣霸氣的語調一字一句道:“記住,燕寰宇,我的名字。”

第十五章

  雪已經連下了幾日。

  今年北方的冬季似乎提前來到,雖然只是細細小雪,卻斷斷續續反復無常。

  一場並不溫柔的交歡,讓無欲在床上躺了三日,其間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混亂,前世的夢魘與今世重疊起來,快要迷失自我的時候卻聽見極為熟悉的聲音,把散亂的魂魄一點點重新放回身體。

  恨麼?怪麼?為什麼還會如此依賴那個人。此刻,自己怕是怎麼也無法理清亂成一團打了無數個結的思緒。

  再次醒來時,房間內冷清了許多,連日來進出的醫者與看護的奴僕陸續離開,只剩了慕清風做在屏風外的桌上,拿一本醫書細細品讀。

  “水……”沒有力氣的發音,低到無欲自己幾乎也聽不見,卻讓等候在外面的慕清風反射性的站起身沖進內室。

  “你醒了……”因為太過激動反而不知此刻該說些什麼,慕清風轉身拿回倒了半杯水的杯子,放在無欲唇邊,並不著急,先是潤了唇再喂少許潤喉。

  “幾日了?”滿意的發現找回了聲音,雖然低啞總比說不出話的好。

  “三日了。”照顧無欲多年,慕清風已能從隻字片語中猜出大概意思,微微一笑,他繼續說:“既然清醒了,很快便能下床行走。”

  心有靈犀般,一瞬間無欲就明瞭慕清風語意指何,些微尷尬的移開了視線,埋下頭,卻發現早已換上了乾淨的衣裳。身體已不如三日前的疼痛,然而有些傷口不是塗了藥水就能痊癒。

  “他呢?”雖然是在半夢半醒間徘徊,無欲卻可以肯定這三日軒轅邃定是寸步未離開這裡,發生了那樣的事情,醒來不見其人,確實讓他松了口氣。

  “莊主聽聞少主已經醒來,放心處理莊內事務去了。”慕清風的口吻不卑不坑,平穩得似乎不知道兩個人之間發生了什麼。

  看到無欲身上的傷口時,他不是不訝異,卻只能把震驚埋在心底,從十歲起他就跟隨軒轅邃,自然明白什麼時候該裝聾作啞。

  看著無欲喝下還溫熱的湯藥,慕清風走到屏風外放下青釉瓷碗,像驀然想起了什麼,道:“聽聞少主病了,這幾日玄公子早晚都請人來探望,莊主未曾理睬,今日少主既然醒來,是否需要屬下回話?”

  “好。”無欲隨意的回答,隨即又想到了什麼,口吻一轉:“算了,我自會處理。”

  一個念頭在心裡飛竄出來,很快就有了雛形,而此刻能助他一臂之力的,也只有那個人了。

  那夜之後,一堵無形的牆隔閡在無欲同軒轅邃之間,直到醒來的第二日也未曾見到軒轅邃的身影,補身的珍材倒是陸續送來不少,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氣憤,不過確實讓他放鬆了情緒可以好好修養。

  移步到室外,一旁的丫鬟忙遞上一件內鑲貂皮的紅色綢緞披風。揮手阻止了後面想跟隨的人,他只是想看看雪景,不許任何閒雜人等,人多了,自然顯得吵鬧。

  撲面而來的浸人冷風讓無欲瞬間瑟縮了一點,下一刻卻升出一種歡喜之情,踩在堆積了一尺厚度的雪上,似無聲更似有沉實之聲。

  忽然院外轉角處一抹青色衣角映入視線,無欲穩定了身子,用比冰雪更冷的聲音詢問:“誰在那裡?”

  只是來者他已猜了個七八分。

  青色衣衫的主人從外緩步走到離無欲不足五步之遙的距離,玄雙飛的臉色有些蒼白,卻還是溫和的望著無欲:“你的身體……”

  “已經無恙。”冷淡的四個字,撲不滅玄雙飛連續幾日來的擔憂,眷戀的目光流連於無欲的臉上,未帶絲毫褻瀆之意。

  今日的無欲神色中有一抹無法消除的疲憊之態,秀髮以一根白色玉簪挽成一束,身披猩紅色的披風,雖然簡單樸素卻依舊美得驚人,何況眉眼之間似乎多了一絲……嫵媚。用來形容女子的詞彙,卻突兀的適合並不柔媚溫婉的少年。

  思及此,一味濃重苦澀從舌尖蔓延至喉嚨,又四散開來。只因他知道,那四日之前還未曾有的媚惑之色,今日展現的原因。

  那一日他無意闖了進來,聽聞房中的喘息聲,便知是如何一回事,只是沒有任何立場,亦是根深蒂固的懼怕著,同樣在房中的那個人。於是只能待在園中,那一夜,忽的就下了雪,而他站在飄絮中一夜未動,清晨才歸去。

  望著少年沒有閃躲的眼,黑如暗夜,純得容不下一點雜質的透明,世間最美的寶石大概也不過如此。玄雙飛一邊感慨著,一邊下了決心掩埋那一夜的記憶。

  “什麼時候走?”

  聞者有些訝異的抬頭,若不是周圍白茫茫一片沒有旁人,幾乎不敢相信被問話的物件是自己,更不敢相信一向冷漠的人,會詢問自己這種近乎關懷的詞句。

  “下午啟程。”玄雙飛嘴角輕揚,隨即又垮了下去,似不滿即將面對的分離。

  “下午麼?”似詢問又似肯定,少年埋下頭亦揚了嘴角,在柳絮飄飛中猶如海市蜃景,卻讓玄雙飛再一次迷夢了眼。

第十六章

  午後,連綿幾日的雪居然停了,天與地相接,掩蓋了濃重的血腥味,白得有些刺目。

  留駐[霧炎山莊]內的江湖人士也沒了繼續住下去的必要,紛紛收拾了行李,乘天氣晴朗些的時候上路,畢竟誰知道這善變的天色又會在什麼時候蒙上一層灰。

  “少爺,請上馬。”點好了隨身攜帶的各類物品和銀票,管茗靈喚著仍舊一動不動矗立在雪中的玄雙飛。

  後者轉回身,抬頭的刹那間幾乎不可聞的輕歎了一口氣,努力收回戀戀不捨的目光,望一眼前方的白雪皚皚,手中的韁繩微抖,千里良駒會意而行。

  “如果快一點,應該能趕得急投宿途中的驛站。”行走了半個時辰,跟在良駒之後,亦騎了一匹棕色駿馬的管茗靈,終於有些忍不住開了口。

  依照公子這種走法,只怕趕不上投宿,他還期望今晚能喝上一口熱湯,有溫暖的被窩。

  “不急,天為被地為床也別有一凡風味,不是麼?”收斂起一路上有些落寞的神情,玄雙飛逗趣的揚起一抹微邪的笑,意料之中的看著小僕瞬間撇下去的嘴角。

  管茗靈有些無奈的暗自歎息,冷天凍地白雪紛飛,他倒是看不出哪裡有趣了,只怕這一夜下來,不是人成了冰雕,就是全身鑲嵌一層冰雪,兩者都不是他要的,只是有位這麼任性的主子,他也只能歎自己命不好了。

  疑惑的望著不停回頭看的玄雙飛,一種奇怪的情緒再心底蔓延開來,總覺得公子似乎有什麼不對勁,多年來的經驗已讓他察覺了玄雙飛似乎隱瞞了什麼。

  “少爺……”來不及說出口的話尾被寒冷的風卷走。走過的白雪上漸漸顯露出物體移動的影子。

  那是無欲,依舊一身白,幾乎快融進雪裡,一頭在披風中若隱若現的秀髮,黑如耀石冷如寒冰的雙眼,□一匹同樣雪白的馬匹,遠遠望去,仿佛真的似與天地白雪融為一體。

  “你來了。”因為主人心情的愉悅,話尾似乎也在上揚,像迎來了分別多時的執友,玄雙飛一向掛著面具般笑容的臉上,透露的卻是沒有雜質的真摯。

  然後無欲只是淡然點頭,態度一如既往的冷漠,他不是沒看見玄雙飛些微受傷的表情,但長期以來的習慣難以擺脫,他天生不習慣與人靠得太近,就像他從未喜歡過炎熱。

  “冷麼?”玄雙飛望一眼無欲身上並不厚重的衣物,這樣的天氣下顯得太過單薄了。

  “不會。”紅唇白齒中吐出的兩個字,帶著冰雪的氣息,即使冷到手腳凍結也不願多加衣物,一來麻煩,二來他極為享受這種麻痹的感覺。冷淡的態度讓玄雙飛也不知該如何接下去。

  一旁的管茗靈早已從震驚中恢復,卻不知如何開口,對於這位出現在賢王爺身邊身份尚不明的少年,他談不上厭惡,卻也絕不會喜歡,哪有人對誰都一臉面無表情的,除開他所沒有的血腥氣息,那雙看不出感情的眼,簡直是另一個讓人不由產生懼怕的賢王爺。

  “少爺,莫非已邀請了無欲公子一同[回家]作客?”暗示性的提出疑問。

  “這……自然沒有。”終於因[回家]兩字而想起了什麼的玄雙飛,有些苦惱的皺了皺眉頭,隨即又笑出來:“不如我現在邀請無欲同我一起,可好?”

  好或不好,事到如今哪裡由得了他選擇,旅程的一開始就是一場逃亡,離那個人越遠越好,那麼自己才可以看清楚一直以來揮之不去的迷霧。

  沒有詢問的跟著玄雙飛主僕,一路上並沒有去在意周圍的事物,何況離開時是在馬車中一路沉睡,等站在軒轅城城樓前,才開始驚覺。

  “不用怕,我們去的地方,很安全。”似察覺到無欲突然防備的神色,溫和的同他解釋。

  * * * *

  當真安全無憂麼?

  一開始無欲亦是如此想,或許在眾人看來最危險的地方,才是此刻最安全之所,可是當他站在巍峨的宮殿之上時,才明白自己有時或許太過天真。

  “父王。”

  一聲清脆的呼喚讓處於廟堂之上的人轉過身來,清秀的眉目下炯炯有神的雙眼,一身明黃色錦袍,不似旁人印象中霸道的形象,反而更似溫文爾雅的書生。

  “一去就是半年,你也知道該回來了。”責備的話語卻帶著毫不掩飾的關懷,此刻掌握天下的皇帝只是慈愛的父親。

  然,昔日的玄雙飛,今日當今皇上獨寵的三皇子軒轅雲歸卻是一反剛才的模樣,沉默不語,只留了一抹笑容。

  “莫非這位便是我那未曾謀面的侄兒?”關懷的視線落在無欲身上,和藹的面容,笑意卻未曾達到眼底。

  “參見皇上。”雖不知這樣說對不對,但曾看電視上這麼演,無奈之下只好有樣學樣。

  “免禮。”淡淡的賜恩,卻沒有得到預想中本該有的感恩戴德。

  卻不知無欲對古代的世俗禮節知之甚少,一句[免禮]正中下懷,自然也不知還需下拜,感這對天下人而言都是難得的恩德。在旁人看來不知天高地厚的舉動,近似於不把面前的天子放在眼中。

  以往有一個軒轅邃,如今又多了一個軒轅無欲,真是讓當今天子怒到牙癢癢,又為了在眾臣面前維護形象,有嘴不能言,生生把氣壓了下去,當真是可恨到了極點。

  “不知七弟近來可安好?”有些陰沉的笑,破壞了原本溫文爾雅的氣質,太不對勁,傳言中那個魔頭在這孩兒首位安插了不少人手,離開王府後更是形影不離,朝夕相處同寢而眠,今日怎會同三子一同歸來?

  想到此,昊帝的臉上露出一絲怪異的表情,這兩個人,該不會是從軒轅邃那個惡魔手中逃出來的吧?

  “飛兒,此行一路可安好?是否有事端發生?”暗閃著探視的眼,沒有放過軒轅雲歸臉上一絲一毫的變化。

  果然,軒轅雲歸有一刹那的不自在,不知該如何開口同父皇解釋現在的情況,他私自帶走無欲又帶回來,一聲不響確實是理虧。

  昊帝回過身望著不遠處的軒轅無欲,暗藏的殺機洶湧而出,不知道讓這個軒轅邃頗為重視的孩兒消失,會不會也能同時毀了那個惡魔。

  慢慢走近無欲的昊帝驀然感到空氣中太過平息的空氣,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從腳趾爬上頭頂,仿佛有個人正拿著一柄鋒利無比的劍,正對著他的最脆弱的位置,只要他在向前靠近無欲一步,立刻血濺當場一命嗚呼,甚至連如何被人得手也不得而知。

  位於高位,常年練就的危機感告訴他,必須馬上離開無欲周圍,並且再不得動手,否則,剛才的驚竦感只是告誡,下一次再不會這麼幸運了。

  鬆開握緊的五指,暗籲口氣,轉身帶領眾人往宴客大廳走去。

   對於三皇子這次帶回來的少年,眾人不是不好奇,然誰也沒膽量敢上前詢問。一來是為無欲太過冰冷的氣質,仿佛誰靠近他五步之遙就會被凍結,誰也不想去吃這 份苦;二來,他無論身份如何,畢竟是最得寵的三皇子帶回來的人,誰也不想冒著得罪三皇子的危險,只為了滿足一時的好奇心。

  所以忍吧,亦只好忍下去。

第十七章

  “哦——你是說三弟回來了,而且,還帶了一個美少年一同歸來?”

  庸懶的語調從紅色幕簾內柔柔傳出來,桌上燃燒著熏香,淡淡的檀香彌漫在空氣中,縷縷青煙上升,似夢非夢。

  “是。”站在屏風外的男人恭敬的埋著頭,並不多話,簡潔的回答著問題。

  “呵——有意思,很有意思。”以小孩子發現新奇玩具的語調說著,神態卻是極不相符合的淡然,軒轅紫流——昊帝的第一個兒子,亦是太子的人,此刻正斜靠著軟塌,黃色的底衣露出來,襯托著鮮紅的外衣,說不出的糜爛與嫵媚之意。

  紅的蠟燭,紅的燈籠,紅的紗綢錦衣……無不昭示著屋子主人對猩紅色的喜愛,似血非血的妖豔色彩,在這終年照不進陽光的室內肆意鋪張蔓延。

  “據剛才的探子彙報,那個少年的身份已經確認,是賢王爺的四子,名喚軒轅無欲。”

  那個人輕易可得天下所有,自然可以無欲無求,但亦為自己子嗣取這樣冷漠的名字,著實有些可怕。

  “軒轅邃之子?”半張半闔的眼倏忽睜開,又以極快的速度閉上,快得讓人看不清楚。

  一抹陰暗神色在如墨的眼內氤氳而生,軒轅紫流坐起身,道:“你告訴父皇,我今日身體不適不去宴客了,順便查查軒轅無欲被安排在哪裡安寢。”

  沒有表情的容顏,一隻手放在綢緞上,另一隻手微微舉起,過分蒼白的手指撫摸著從頭頂落下的長長的帷幕,幾隻紫得發紅的蝴蝶躍然其上,手工精美細緻,宛若活物栩栩如生。

  秦軒領了話退出室內,跨過門檻,踏步青石板上,幾步後遙遙回望已經模糊的室內,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神色。

  誰知道這天下間唯一可順理成章繼承帝位的人,曾被放逐了整整十年。

  十年前,剛被立為太子的軒轅紫流迷戀上從異地而來進宮獻藝的絕色舞姬,甚至生出娶其為妻的念頭,對於當時還未立妃的太子,妻子定當是王侯將相之家出生的大家閨秀,身份底下的舞姬連妾室也沒有資格。

  偏偏太子喜愛甚深,鐵了心腸,因此惹怒了皇上,在背後支持軒轅紫流座上太子之位的將臣心中暗急,日夜輪流勸說未果。

  然,不知何故,絕色舞姬竟然得罪了連皇上也需給予幾分退讓的軒轅邃,結果血濺當場,傷心欲絕的太子悄然離開軒轅王朝遠走他鄉,直至近日才被皇上找回,仍是一成不變的太子頭銜。

  這件事朝中知道的人甚少,當初亦是皇上當朝宣佈,送太子上白雲山靜養,以拜師求學的藉口,這樣了太子出走的一樁醜聞。

  而事實,真是如此麼?大概只有當事人知曉罷了。

  微微歎氣,秦軒避開了對面走來手中捧著銀盤的宮女,當初軒轅紫流救他一命,而他以終生報答,太子被接回宮時,他也被一同帶了回來,從護衛演變成今日為軒轅紫流暗中收集情報的探子,就像他對那個人的感情,從景仰到迷戀,一直都是心甘情願。

  * * * * *

  御花園中,一白一銀兩條身影快速穿梭。

  “無欲,我並非故意隱瞞,只是軒轅雲歸這名字太過招搖,我不得不改。”今日軒轅雲歸換了一身銀色裝束,腰上仍是一條藍色腰帶,看上去高貴淡雅。

  此刻他一臉努力隱藏卻無法掩飾的焦急,努力同前面一身月牙白的少年解釋,只見少年神色冷淡,急步往不遠處的湖泊走去,腰上綠色結扣與另一枚碧玉相撞擊,發出清脆的敲打聲,異常悅耳。

  “……我本名軒轅雲歸,字雙飛,玄是母親娘家的姓氏,成年後,我便常常用這名字四處行走……”軒轅雲歸還想解釋,沮喪的發現也許眼前的人根本沒聽進他說了什麼,神色淡漠到了極點。

  “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無欲緩緩的念出這首詩,初次見時,這首詩就映在了他腦子裡。

  “這正是當初母親為我取名的典故。”見無欲似乎沒那麼生氣了,軒轅雲歸神色有些激動,本來還怕無欲這一氣不知合適會消,而他太想結交這個朋友。

  他原本以為無欲是軒轅邃的男寵,後來才得知,他竟然是個小王爺,與自己有千絲萬縷的血緣關係,一直被所有人當作小孩子的他,很自然的把一份寵愛弟弟的心,放到了無欲身上。

  他亦原本以為自己對無欲懷有如同男女之間的情愫,可是他整日面對著那樣絕美的容顏,卻生不出一絲褻瀆之情,弄清楚自己的心之後,他下定決心把無欲當親弟弟來對待,所以哪怕冒著被父皇責備的負擔,也仍是請回了無欲。

  “一大早,想不到竟有人和我有同樣興致……”不遠處的玉蘭樹下,背靠樹的軒轅紫流臉上掛著柔柔的笑意,修長的手指放在面前的鳳尾琴上。

  身旁臥著的神態宛如小貓的白色動物赫然是一隻成年雄虎,此刻白虎伸抓撓撓耳朵,若不是過分警惕的眼,掩飾不了的濃重殺性,或許能換來旁人放下戒心。

  “大哥。”倏的禁聲的軒轅雲歸,態度過分拘禮的向青年問安,仿佛再面前的並非是多年未見,以往感情很好的兄弟。

  如行雲流水般的琴聲緩緩散開,淡淡沖軒轅雲歸頷首,邪魅的眼泛著微冷的氣息卻是一動不動的盯著無欲:“就讓我為素未謀面的堂弟撫上一曲,可好?”

  雖是詢問的語氣,快速撥動琴弦的手指卻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一開始就否決了接受不同的答案。

  兩雙都樣如冰的眼,承載了太多的秘密,猶如同再一山的虎,王王相見,必有一傷。

   一旁的軒轅雲歸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看了眼身旁沒有移動腳步的無欲,再望一眼不遠處撫琴的人,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竟怕起了這個多年未見的兄長。記得小 時候,再眾多兄弟姐妹中,兩個的感情最好,在他離開軒轅城之前,自己比任何人都依賴他,鬥轉星移間,為何就生處了畏懼的情緒。

  那再不真誠的笑,宛如摘不掉的面具的容顏,都不是他熟悉的大哥。

  “這曲子,三弟可是不喜歡?”主動移開了視線,仿佛剛才暗中的劍拔弩張只是幻覺,軒轅紫流轉眼望向軒轅雲歸。

  “額……”要他怎麼回答?剛才沉湎於回憶過往,什麼都沒聽進去。

  “走近點。”蕩開無害的笑,宛如妖精迷惑眾生。

  軒轅雲歸聽話的走上前,再鳳尾琴前停下腳步,有些疑惑的望著讓他越發看不透的兄長。

  “雲歸,什麼時候和大哥,竟也如此生疏了呢?”落寞的神色,寂寞的語氣,讓清晨的空氣變得有些令人窒息。

第十八章

  軒轅城的深冬比起矗立北方的霧炎山莊已不知溫暖了多少,然而那份冬日特有的寒冷,依舊浸人心脾。

  今年的冬來得稍遲,卻來得快速而洶湧,一夜之隔,昨日仿佛還停留在涼秋,今日已被冰冷凍結得僵硬,完全不似南方該有的溫婉且輕微的天氣。

  但是近幾日軒轅城內卻突兀的有些浮躁,隱隱的欲破殼而出,今日城內外更是熱鬧非凡,從高處望下去,只見路人接踵而行,好一片繁華景象。

  “靈兒,今日並非喜慶佳節,路上怎麼會有這麼多人?”軒轅雲歸無解的注視腳下,再廟堂之上亦見過更為繁華的景象,自然不覺驚怪,然而仍是疑惑。

  “回公子話,今日是三月一次,換季趕集的大日子,軒轅城內外各關口皆暢通無阻,迎四方商客,人自然多了些。” 管茗靈恭敬的答話,一雙靈活的眼卻四處探著,畢竟還是十來歲的少年,孩子心性未泯。

  “那……不如我們也下去湊湊熱鬧?”軒轅雲歸邀請無欲,自己卻是一臉的興致昂然。

  “沒興趣。”冷冷的三個字瞬間粉碎了軒轅雲歸期待的目光。

  “何況人潮湧動,傷到了公子和無欲少爺的萬金之軀就糟了。”這繁華趕集時日,樓下流動的人群中什麼樣的人都有,若有三皇子稍有差池,他管茗靈縱使是九命貓也不夠賠,所以貪玩之心只好委屈的暫時放在一旁。

  氣氛瞬間冷下來,對面的無欲面色淡然,身邊軒轅雲歸的背影說不出的沮喪,管茗靈上前陪著笑:“還是無欲少爺想回[家]裡看看?”指的自然是[賢王府]。

  [家]?陌生到宛如夢境中才會出現的字眼讓無欲刹那間失了神,片刻才驀然想到管茗靈所謂的家,意為王府。

  淡到不可察覺的複雜情感徘徊在胸口,明明肯定著自己不過是這裡的過客,許多真實的記憶卻刻在了骨子裡。

  沉浸在自己意識中的無欲沒有注意到身旁的波濤暗湧,軒轅雲歸難得嚴肅的沖管茗靈投去警告的眼神,隨即合上手中的扇子:“聽聞[春風得意樓]的美酒舉世無雙,不如去探探真假,平素在宮中品四方貢酒,都是極品,就不知與這[春風得意樓]相比,又當如何。”

  自然是比不得的,這話管茗靈未說出口,進宮七年有餘,他知道,天下人亦知道,所謂貢品自是最好的,若非喻為極品又怎敢獻上來。

  [春風得意樓]有的自然不止美酒,據聞樓中聚集了各種美人——前面的[春風樓]有容貌嬌俏的女子,與後面一橋相隔相連的[得意樓]就有身姿曼妙的小倌,果真是春風得意兩不誤。

  走進樓中,無欲的絕色面容冷冽的氣質已是引得不少人注目,軒轅雲歸早已習慣了平日裡萬眾注目,舉手投足絲毫不覺不妥,領著無欲穿過嫁接兩樓間的池上橋,敲開了[得意樓]二樓走廊盡頭的房門。

  一直跟在後面的無欲想到什麼微挑了右眉,軒轅雲歸沒有絲毫停頓的步伐已經說明他對這裡似乎很熟悉,就像走進自家後院,何況一向囉嗦的管茗靈竟也不吱聲默默跟在後面,若是平日裡,定要搬出大堆禮法關乎身份之類的說辭。

  房間內很乾淨,雖沒有人煙卻收拾得像天天有人住的樣子,從寬敞的臺上望下去,幾乎把整座樓的大致情況盡收眼底。

  若非有三堵牆,更適合做涼亭。

  “這裡是淒紗閣,無欲可喜歡?”軒轅雲歸抬手掀開重重疊疊佈滿房間四周的紗簾,微風徐徐吹拂,搖曳飛舞,倒真有幾分淒涼之味。

  無欲微微點頭,目光向外,對眼前的美景興趣不大。

  “幾年前在江湖上認識了一班朋友,合開了這樓,取名[春風得意],無欲可喜歡?”

  這番話終於引得無欲的回目,開妓寨的皇子?簡直聞所未聞,無論是玄雙飛還是軒轅雲歸,果然不是一般人。

  房內突兀的響起敲門聲,管茗靈開了門,一班托著盤的人湧進,放下了手中的酒壺,又如來時匆忙退出。

  有些不解的望向軒轅雲歸,桌上擺放著五隻酒壺,就算請人喝酒,也不至於如此吧。

  “今日為喝酒,也不僅是喝酒,我們來打個賭,若今日無欲能用詩詞指出酒名,我便舍出私藏的鎮店之寶——意華濃,可好?”說著,揮退了欲上前的管茗靈,親自舉起第一壺往兩人面前的白玉杯中注滿三分之二。

  一抹極淡極輕的笑在無欲臉上一閃而過,這人當真有趣得很,有人挑戰他自然樂於接受,何況意華濃這等天下數一數二的美酒擺在眼前,他豈能退縮。

  舉起第一杯,放下時心中已有了答案:“三春竹葉酒,一曲昆雞弦。”

  軒轅雲歸亦笑:“竹葉青,以黃酒加上竹葉配製而成,是難得的佳釀。”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剛看酒色便知杯中為何物,誰會比他這個現代人,更快識得葡萄酒的色澤。

  “笑江湖浪跡十年遊,空負少年頭,對銅駝巷陌,吟情渺渺,心事悠悠,酒醒詩殘夢斷,南國正清秋。把劍淒然望,無處歸舟。”

  市井間可輕易尋獲的巷子酒對於常在宮中的人或許稀奇,但對於喜愛品嘗各種美酒的他並不罕見。

  “這是——春風送暖入屠蘇的屠蘇。”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濃郁撲鼻的杏花香,若他品嘗不出才是奇恥大辱。

  前後不到一刻鐘,看得軒轅雲歸嘖嘖稱奇,然後大呼後悔,不知無欲竟是深藏不露的酒中好手,太大意輕敵,知好含淚獻出寶貝美酒。

  與意華濃一同上來的,還有一名絕色的女子,披一件縫有白色毛皮邊的的披風,左手一串銀鈴,舉手投足行步之間發出清脆的丁玲響聲,額上墜一枚價值不菲的紫色琉璃,青蔥玉指,最動人的卻是一屏一笑間宛若仙人之姿,輕靈動人。

  “無欲公子,許久未見,不知可還識得奴家?”幾舉話,輕飄飄指明是尋無欲而來。

  無欲一怔,眼前的人雖只有一面之緣,卻是絕不該出現于此的沈斷情!

第十九章

  似夢而非夢。

  深沉而寧靜的夜,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遮擋了月色的雲更似嗜血的魔,撲面而來的涼風中夾雜著淡淡的鐵銹味。

  負傷的青年步伐不穩的行走於潮濕的泥土上,原本跟在身後的追捕的聲音已經聽不見,然而哪怕他會耗盡最後一絲力氣也不能停下步伐。

  逃,遠遠的逃走,絕不再讓唯一殘餘的手足邁上相同的道路,之前無法阻止的悲劇,眼睜睜的看著,做什麼都是徒勞的無力感,再不要品嘗到。

  漸漸失去了焦距黯然無光的眼,僅憑一點殘餘的意識支撐著傷痕累累的身體,大大小小的傷口在寒冷中凍結,從最初難以忍受的撕裂痛楚到如今失去感覺的麻痹,是不是表示他已經快不行了?

  嘲諷的揚起嘴角,眼前越來越沉重的黑色沉甸甸的壓往心裡,已經絕望到流不出眼淚的眼似乾涸的枯井,說不出的恨,無邊無際的怨,最難以忍受的卻是從頭到尾,他甚至不知到底是什麼原因走到了這一步,腦海中反復出現弟弟妹妹枉死前不瞑目的眼。

  為什麼,為什麼……

  感受不到寒冷與痛楚的身體倒向地面,沾滿凝結鮮血的手仍舊緊緊握住手中的劍,陷入昏迷前僅剩的意識,是帶著濕氣的青草芳香與空氣中若有若無的胭脂水粉味。

  

  有些破損的門從外被人推開,懶洋洋的光線一縷縷穿透進來,連接著門外白茫茫一片刺目的雪,寧靜的清晨透出一抹不屬於冬日的生機。

  女子柔軟的腳步聲、瓷碗輕放在桌上的細微聲響,在寂靜中格外醒目。

  躺在床上的人猝然睜眼,機警的巡視四周一圈,並不華麗的屋舍,更似野外常見的隨意躲避風雨之處。這突兀的動作反而嚇著了一旁送藥進來的少女,短暫的驚訝過後後者露出一摸淺笑,清脆的聲音猶如翡翠滴落珠盤,又帶了淡淡的惑人的嫵媚。

  “你醒了?先把藥喝了吧。”說罷,也不管青年接或不接,逕自遞了過去,等待他把碗湊進嘴角,女子滿意一笑,然後更似自言自語般,道:“你昏迷了幾日,大夫說雖失血過多,但好好調養,半月後即無大礙,身上的傷口也上過藥,注意不要沾水。”

  淡淡的語氣,並沒有帶令人警惕和難看的疑惑,卻讓他瞬間僵硬了身體,陣陣不堪回首的記憶洶湧撲進腦海。

  今日的[賢王府]依舊朱門鮮紅雕欄玉砌,華麗冷峻得不容外人窺視,而現在的自己,又有誰能聯想到是本該享盡了榮華富貴,萬人巴結一呼百應的軒轅無求。

  五日前那場突如其來的廝殺,只剩滿目令人作嘔的濃厚血味,與自己流著相同血液的手足,臨死前淒慘的嘶喊,像細密的針尖紮在柔軟的胸口,帶來窒息的疼痛,想出手,卻是連自己都無法拯救,萬般無奈的任人宰割。

  “你怎麼了?”柔軟的嗓音喚回軒轅無求瀕臨崩潰邊緣的神志,明亮如繁星的眼內有濃濃的關切:“你才醒來,多休息有益於傷口復原。”

  “你是……”帶著微微鼻音的疑惑從棉被中飄出,軒轅無求躺在柔軟的棉絮上,任由已經疲憊不堪的身體被濃濃睡意主宰,有些模糊的意識飄離在開始遲鈍的腦海。

  “沈斷情。”不拘小節的道出名諱,纖細的眉眼,柔柔的展現出絕美的笑顏,宛如曇花一現稍縱即逝。

  關閉的門扉阻隔了白雪茫茫,讓室內充滿令人安心的陰暗。

  踏著碎小的步伐,在鋪著淺薄積雪的屋簷下留下一串足跡,繡著雅致花紋的裙角在寒風中飛舞。放下手中的藥碗,再伸手整理只別一隻玉簪的素雅秀髮,緋色紅唇一張一合,聲音很快在雪中消散:“你來了,外面冷麼?”

  “軒轅無求醒了?他現在如何?”沒有情緒起伏的語調,平淡得仿佛只是自言自語,又仿佛根本沒有聽見沈斷情的問候,那不是他所關心的事情,他所想的只是如何幫那個人完成心願,把一切掌握在手中,然後推動一件又一件事情,讓所有都按計劃發展下去。

  “他受了重傷,自然需要好好調理。”輕輕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遮擋了瞬間黯然的目光,美到會令天下男人都忍不住呵護的神情,偏偏引不到面前這個人的一絲憐惜。

  “他沒有問起你的來歷?”男子終於移動目光,把望向遠方的視線停留在沈斷情臉上,深邃的眼內一如既往,風平浪靜波瀾不興。

  “沒有,大概太累了,藥裡有些安眠的成分,現在他最需要的只是好好修養,至於他以後打算如何做……斷情猜不到……”貝齒輕咬下唇,神色間有些不知所措,面對他,除了迷戀,更多時候卻是琢磨不透的驚慌。

  “你不用去想。”因為那根本就不重要,過分冷漠的眼凝聚了些微的寒氣停留在沈斷情身上,緩慢的道:“你需要的只是按計劃去做,至於有些不該去想的,最好不要嘗試去挑戰我的耐性。”

  “是……”眼內流露出慌張,此刻的沈斷情哪裡還有平日面對旁人時的自若,褪去了鉛華,脫下了面具,符合年紀的屬於少女的氣質展現無餘。

  冷眼看著面前細長的純黑色青絲垂下去,遮擋了面容的瞬間竟與那個人又刹那的神似,再抬起來,美目中卻帶著說不出的楚楚可憐神情,與那個人高傲的眼相差太多,讓他瞬間收斂了情緒,嘲諷的扯了嘴角,沉默的離去。

  望不見身後癡迷的目光,亦聽不見那不可聞的清麗嗓音,淡淡一字道:“……軒。”

  那是不可打破的禁忌,無論是對他,或是對她。

  

  “事情辦得如何了?軒轅無求已經救下來了麼?”背對著站在不遠處的秦軒,身著錦衣華服的軒轅紫流左手提著一盞小巧的燈籠,停在室內打造的水池邊,幾朵紅到發紫的睡蓮正欲待開,蓮葉下幾隻朱色錦鯉時隱時現。

  “已經安頓好了,並無大礙,半月內即可恢復。”秦軒沒有表情的回答,因白晝趕著回來覆命,頂著風雪一路奔波,顯露在外難以遮擋的皮膚宛如被凍結般,失去了知覺。

  “呵呵,半月而已?看來那些人並不如傳聞中濟事……”軒轅紫流深黑的眼注視著池中的倒影,在蒙朧燭光中越發修長而嫵媚,繡著金色繁複紋飾的衣袖鋪展在身側,宛如盛放的嬌豔牡丹。

  “並非如此……”過分冷淡的音調似乎是為了極力壓抑快要爆發的濃烈感情,僅僅說了四個字,其餘的話都融化在了嘴角,秦軒穩了穩因室內的溫度快要渙散的神志,警覺的住了嘴。

  那句話,究竟是無意還是有意的在試探什麼?

  若軒轅邃身邊真養出了一班廢人,那才是最不好笑的笑話。身為長子又以繼承人為目標而一直努力的軒轅無求,自然不會是隨意可擊敗的對手。

  一路上追殺軒轅無求的人確實個個身手了得,若非他暗中派人加以阻撓,即使軒轅無求有深厚的武功底子,今日也只怕早做了一杯黃土。現在軒轅紫流一席話,仿佛是在責備他的插手,反復無常到令秦軒琢磨不清。

  “知道我為什麼不讓他死麼?”沉默了許久,久到仿佛時間都停止下來,軒轅紫流緩緩轉過身,因常年呆在室內沒有血色的臉在星火中越發顯得蒼白。

  “不……”秦軒微微抬眼,注視著屏風的一角,頓一頓又繼續道:“秦軒不知。”

  不是沒有去琢磨猜測,得到的卻只是更多的茫然,軒轅紫流更像海市蜃樓,以為看清了碰到了,再走近一步卻又霧茫茫一片,然後他終於明白,那裡是外人不得窺視的迷霧沼澤,步入了只會深陷溺斃。

  “我只是想看看一個人又多強的毅力,可以承受這世間一切的痛楚,若背叛、欺騙再也動搖不了他,那麼他就真的不是人,而是魔。”甚感興趣的睜大了眼,蕩開不符合神色的天真笑容,因太過突兀反而顯得詭異。

  “你說,這是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軒轅紫流望著秦軒白到如窗外雪花的臉色,嘴角微揚的笑容裡帶著淡淡詭秘。

  回應他的是更為靜謐的沉默,長久以來,秦軒就知道,跟在這個人身邊,所要做的只是遵守本分,並不需要自以為是的廢語,更多時候,有些問題並沒有答案,也不需要去苦思或回答。

  “軒轅無欲還留在景央宮那邊麼?”話鋒突兀一轉,軒轅紫流離開水池走往內室,明亮的紅燭搖曳生姿。

  按律法,幾位皇子早應該加封為王爺,賞賜住宅搬離皇宮,十年來,卻是除了二皇子軒轅緒箏,其餘兩位皇子再無得到稱謂,繼續住再皇宮之內,流言蜚語甚多,眾人卻猜不透九五至尊的真正想法。

  “是。”秦軒沉靜回答,眼角的餘光一刹那瞥見軒轅紫流的表情,那裡面漂浮著一種□裸毫不掩飾,名為“瘋狂”的神色。

第二十章

  “什麼?”側臥在柔軟棉塌上的絕美少年,沒有表情的凝視著站在身旁面色略顯難看的軒轅雲歸。

  “今日我身體不適,可否改日再出宮?”有些小心翼翼的注意著無欲的表情,卻發現後者神色並無異樣,出宮遊玩之於他猶如雞肋,去或不去差別不大。

  怎麼看,軒轅雲歸也不似有恙在身,然,無欲仍是點頭,有些事旁人不欲他知,他亦無興趣探究,順手折一枝枯枝,單衣外的肌膚如冰般涼。

  “那……今日宮中有貴客,需要什麼差人送來,你也不要離開景央宮,可好?”

  這一次,或許因軒轅雲歸近似懇求的語氣與無理的要求,無欲抬眼有些意外的望著面前的人,那雙一向慣於隱藏情緒的眼內依舊平靜無波。

  有什麼他所不知道的東西,在慢慢蘊晾發酵,並且一定與自己有關,或許是對於危險過分的敏感,或許是天生不喜勉強別人的習慣,讓他沒有提出問題,只是沉默的頷首。

  軒轅雲歸微微一笑,同他告辭,又囑咐身旁的人一切照顧妥帖,才慢慢走了出去,一離開景央宮,那張一向載滿溫和笑意的嘴角,瞬間像撕裂的絹帛破碎下去。

  淡淡的苦笑蔓延上來,自己埋的因,終究是要自己來承受麼?以為拉著無欲逃到了深宮之中,那個人再怎麼倡狂也猜不到進不來,就算真的要面對,依照軒轅邃往年的習慣,必定也是暖春時才回來,到時只需帶著無欲再去更遠的地方……

  當初會這麼做這麼想的理由現在已經蕩然無存,只是每當有疑惑時,無欲的沉默讓他不由自主的錯覺,自己的出現不過是給予無欲一個離開的時機,讓他順水推舟的去做一件早已準備多時的事情。

  也許是被利用了。大概在心裡早就承認了這樣的事實,所以竟不覺得憤怒,反而輕而易舉的接受了這樣的結果。

  無奈的笑笑,自己的所作所為在別人眼中或許是屈尊降貴,然而誰又知他做得心甘情願。

  帝王之家的三位皇子,自十年前身為太子的軒轅紫流被放逐後,二皇子軒轅緒箏為了留得美名,接受了父皇親賜的王爺之名,搬離皇宮後整日與花鳥遊魚為伴,亦絲毫不過問朝中之事。浩帝的目光自然轉向了唯一留下來的子嗣。

  旁人都以為他極為得寵,親近巴結也是為了從他身上撈些好處,他或許天真但並不愚蠢,當一向照顧他的大哥離開後,漸漸的看清了某些事情,比如父皇的寵愛,也只不過是把他當作暫時的寄託。

  所以十年來大哥太子的位置沒有動搖,父皇在眾人逐漸淡忘此事後,毅然而然冒著與賢王爺反目的危險,接回了大皇子——這些讓大人驚奇的舉動,他卻一點也不意外。

  但是更多的事情朝著預想之外發展,溫柔的大哥已經不見了,當他看著再次立於九層臺階之上的男子,突然發現那樣的距離竟遙不可及,即使十年的時間洪流也帶不走的懷念,卻在咫尺之間成了跨不過的遙遠。

  仍舊如十年前清淡的笑,可是再也沒有了那一抹如蝶翅飛舞的溫柔,深邃似深淵的眼內,凝結了厚厚的看不穿的冰幕,讓他想起十年前大哥離去時,樸素的馬車快速奔離,很快變成一個黑點,讓站在城樓之上的雙眼模糊的自己以為再也看不見。

  那種從內心深處一點點蔓延開的鈍痛,如夏日驀然出現的驚雷,讓他睜開眼睛開始探究從前看不見的東西,那時他才明白彼時的軒轅雲歸在皇兄的羽翼下被保護得滴水不漏,幾乎盲目了雙眼。

  帝王對他萬般寵溺卻並非重視,反而更像在做戲,他沉迷于武學時,父皇變詔令尋獲天下武功奇人,甚至特許他離宮學藝;會因他荒廢學業而責備,卻從不強迫他一同上朝,每次送進景央宮的賞賜都不比二皇子——現今的安王爺遜色。

  於是他便如溺水的人一般,毫不掙扎的沉入看不見底的沼澤,直到那日,教導過皇兄與幼時自己的太傅一臉沉痛站在景央宮外,深深歎息:“即使是今日被流放的太子,亦並非三皇子可比擬,同為一母所生卻猶如天壤之別,朝中上下都仰望太子他日得歸……”

  安逸使人墮落,困苦給人勉勵,浩帝心目中的繼承人從來只有一個,所以他早早立了二皇子的王爺之位,也不讓年少的三皇子有任何[竄上]的機會,九層臺階上的在位者用無形的手操縱著眾人的意志,於是軒轅紫流的太子之位,隨時間流逝沒有絲毫動搖。

  絕望中的軒轅雲歸選擇了逃離,輾轉成了[霧炎山莊]的貴客,然後遇見無欲,牽扯出後來的許多事端。

  早春,萬物復蘇,桃花灩灩

  “你已經決定去見他了?”蒙朧天色中突兀出現的人影,就像夢中飛舞的蝴蝶,以輕紗蒙面,白絨為面的斗篷下,亦是一襲薄羽輕紗。

  在嶙峋蔓枝中孤孑而立的人影沉默了半晌,隨即沒有猶豫的點頭:“是。”

  “非去不可?”

  “一定要去。”他終究是軒轅家的人,從不輕易的下決定,可是一旦決定了要做的事情,即使明知後果如何,也非做不可。

  “既然你決定了,那麼,隨我去見一個人罷。”此時此刻只有他還能,也唯有他敢站在軒轅邃對立的一面。

  也許是錯覺,也許是幻聽,柔軟到不可聞的歎息在灰濛濛的空氣中散開。

  沈斷情自己也不知道在可惜些什麼,她依稀記得十年前初次見到眼前的軒轅無求,那時的他還是個十四歲的少年,並不似同齡的孩子那般天真無邪,周身蔓延著過於早熟的氣息,舉止沉穩條理分明,更似被人操縱的木偶。

  彼時的沈斷情亦是芳華正好的年紀,嬌好的面容,最喜一身銀白色長裙,蔓腰美腿,舞動起來如羽般輕盈,能迷惑住任何男人的眼睛。

  那一日是正月十五,闔家歡慶,連流芳閣裡裡外外也掛滿了花燈,在微涼的風中搖曳生輝。所有人臉上有帶了一絲喜氣,那些迷途而不知返的人,在這喜慶佳節依舊留戀往返的人,無端讓她生出許多厭惡。

  其實她本該是最歡喜的人,今夜留下來的客人多半是為了一睹她的芳容,九歲那年,被生父以十兩銀子賣給老鴇的時候,她就領悟了一個道理:若是為了自己,無論做什麼都是可以的。

  所以她默默的忍受這世間的不平等,做著流芳閣內最粗重下賤的活,兩年後,她被當時的花魁相中收作丫鬟,不再以汙色遮顏,如蒙塵的玉漸漸露出原本的碧綠,那樣討喜的容顏決定了她未來的路程。

  元宵夜一過,她就是流芳閣新的花魁,從此後將有多少男人為了搏她一笑一擲千金,而她再也不用在冬天最冷的時候泡在刺骨的冷水中,清洗大量的雜物,不用被人呼來喝去,不會怕突如其來的打罵。可是從內心深處生出來的噁心感,像蔓草般瘋狂亂竄。

  老鴇無比親切的拉著她的手,一副討好的樣子,然而眾人心知肚明,只要誰付得出銀子她就會被這個老女人推上誰的床。

  厭惡到恨不得生出逃跑的勇氣時,遇見了那個人,沉默且寡言的男人,她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即使知道無用,也不願再放開手。當一個人陷入冰冷的絕境,如果能觸碰到一絲火苗,誰還在意前面是懸崖或深淵。

  所以她成了軒轅紫流的死士,然後被送進賢王府註定了未來漫長不能見光的叛徒身份。

  然而那個帶她離開流芳閣的人,就像生來就刻在胸口的兩個字:

  秦軒

  ☆ ☆ ☆ ☆ ☆

  “你還是決定要跟他回去麼?”不同于站在明亮月色中的無欲,立於高聳建築物陰影下的人緩緩開口,平靜無波的聲音仿佛來自暗夜中的魑魅魍魎。

  “無求?”本該是極為肯定的,不知為何帶了淡淡的疑惑。或許他對禮節所知不多,但也明白現在所處的地方絕非隨意可來。

  “你怎麼會在這裡?”這一次,無欲的聲音放輕了許多,自然也明白半夜來訪,明顯是為了躲過旁人的耳目。

  對於軒轅無求他並不討厭,從很久以前便照顧著他的無求,是在這個世界中第一個讓他感覺溫暖的人,即使他從未說出來,但從某個方面來說,早已把軒轅無求當作自己的親人來看待。

  “我應大皇子之邀前來作客,聽聞無欲也在這兒,所以過來看看。”頓了一頓,似在思考如何回答,從陰霾中信步而來的人,臉上帶著讓人倍感陌生的笑容,那笑未曾傳達進眼內,更有說不出去的嘲諷。

  而後是長久的沉默,令人窒息的蔓延開來。

  本來無欲還想說些什麼,比如為這些日子自己的任性道歉,以無求的性子,必定擔心了好些時間吧,只是這樣的場面這樣的話似乎都過於矯情。

  無欲動了動嘴唇,然而在他開口之前,軒轅無求更快一步靠近,微微一笑,原本明朗的眼如潑了濃墨,彎成一道弧線:“無欲回到皇城這麼久,還未回過王府吧?難道……都不曾想過回家麼?”

  軒轅無求的唇角輕輕上揚,悠然的訴說,卻分明帶了一種名為誘惑的東西。他或許知道,有一種人天生感情淡漠,偏偏又渴求溫暖,比如燕寰宇,無論是作為前世的自己還是今生的軒轅無欲,內心中最為柔軟的地方,有極力壓抑的渴望。

  那是冥長而美麗的夢,柔軟得像一碰就會碎掉的泡沫。

  “無欲走後,王府內有些改變……讓人覺得有點寂寞了呢。”似在說笑般,軒轅無求伸手,緩緩的,如對待珍寶般,以指尖纏繞住一縷黑髮,拉近彼此的距離,像是在訴說一個秘密:“很多有趣的改變,一定要你親自去看看。”

  神態竟與軒轅紫流那樣神似,身後看不見的幕色中,隱隱有地獄的火焰冉冉而升。

  ☆ ☆ ☆ ☆ ☆

  “你來了。”在陰冷潮濕的牢獄中,透過微弱的光線看清來人的女子,絕望的眼內一片荒蕪。

  曾經舉手投足間就可顛倒眾生的女子,如今一襲單衣,亂髮覆面,讓人從內心深處感到不忍與悲涼。陳謙面無表情的望著眼前楚楚可憐的沈斷情,語氣卻少了份冰冷,他見過那麼人,也殺過那麼多人,卻很少見到臨死前還能如此平靜的人。

  她的語調就像在慰問一個老朋友,在聊此刻天氣的好壞,神色見未見半點驚恐失措。陳謙想,或許從很久以前她就預料到這樣的結果,一開始站在與軒轅邃對立的立場,就註定了這場無法改變的結局。

  “你還有什麼想說的麼?”平常執行任務時,陳謙是絕不願拖泥帶水的,一點點的遲疑或意外都可能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何況對著一個將死的人,一句話都顯得多餘。

  “你們……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十年來她自認什麼都做得極好,就算有什麼不熟練的地方,經過這麼長的時間,連她自己都認為成了習慣。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不是嘲諷,陳謙用八個字陳述事實,旁邊的人一頭霧水,然而作為當事人卻心知肚明。

  賢王府內發生那樣的慘案,卻悄無聲息的隱瞞過了所有人,除了寥寥幾個知內情的人,不該知情卻知道的人早已進了泥土之中。

  軒轅邃的子嗣一個個被暗殺的夜裡,軒轅無求是唯一存活下來的人,軒轅紫流得到消息後派遣沈斷情相救,然後從中搭線,一步步引誘軒轅無求站到與軒轅邃對立的立場。不是沒有懷疑過,連自己的骨肉都可以下暗殺令的人,難道還會為他的背叛怎樣麼?

  原來那唯一的活口竟是軒轅邃自己放走的籠中鳥,背叛自然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為什麼要如此做,原因她已經不想再去細想。

   “為什麼軒轅邃不來?”這一刻,沈斷情竟如此渴望見到那個以往讓她懼怕的男子,當一個人連死都不怕的時候,就很少有什麼能讓她膽怯,甚至能生出平常沒有 的勇氣。即使她的身份被拆穿,然而軒轅邃卻不知道自己犯了一個錯誤,雖然不會讓他失去性命,卻足以讓他失去最為重要的東西。

  “是了,他何需要來……”自問自答,諷刺的扯了扯嘴角,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

  他根本沒有必要來,親自監督每一個任務,這世間敢違背他的人本就沒幾個,恨他的人數不清,然而敢背叛他違背他命令的人,或許還不存在。軒轅邃三個字,代表的,本就是比死還可怕的詛咒。

  “閉上眼睛。”陳謙的聲音放柔了許多,被長長的衣袖遮擋的手指彎曲成一個奇怪的弧度。

  如女子長髮般纖細烏黑的線多情而嫵媚的纏繞在十指間,月光下反射出冰冷的色澤,那是用特殊材料製成的絲,硬如鋼鐵,軟如髮絲,周身塗滿了麻痹肉體的巨毒,以至於讓人死時不會太過痛苦。

  熟練的合併了雙手,像彈琴一樣動了動手指,殷紅的血緩緩自沈斷情白皙的脖子上流下,染紅了地上半濕的乾草,濃重的腥甜味在空氣中蔓延開……

  ☆ ☆ ☆ ☆ ☆

  那樣的感情,無論是現在還是未來,看起來都是一場災難性的孽愛。父與子,無論靈魂屬於誰的,名義和血緣卻是鐵錚錚不容辯駁的事實。

  可是當那個男人望著自己的時候,淩人的氣勢,竟然一瞬間讓所有逃避都無所遁形。

  “過來。”軒轅邃向無欲伸出手,不容置疑的命令道。

  是了,昨日在太液池相見,離去時軒轅邃曾這樣說過“我不會讓你留在這裡的,我會帶你回去,今後你只能待在我的身邊。”

  他記得他說過的話,或許更類似承諾。

  無言的對峙半晌,微微歎息著,卻是沒有猶豫的覆上了軒轅邃厚實的大掌,柔軟的指腹觸碰到硬結的繭,竟也是那樣融洽。一襲白衣的無欲,亮如白晝,一身黑衣的軒轅邃,暗如長夜。

  “回去吧。”習慣性的微微揚眉,軒轅邃握住了無欲的手掌。

  “回去了。”像是強調,陰冷的氣息拂過他的耳頸,讓無欲不自覺的瑟縮,這早春的天氣比起身旁的人竟也溫暖。

  “無欲……”軒轅雲歸站在不遠處,望過來的眼中帶著一絲不舍與懼怕。

  微涼的清晨,人煙稀少的景央宮格外冷清。太過煽情的告別場景本來就不適合自己,所以才選擇了所有人還在熟睡的時間離去,沒想到還是避免不了。

  軒轅紫流從旁握住了軒轅雲歸的手,一青一紫的身影重疊。

  “皇叔走好。”軒轅紫流的語氣,有禮到冷淡的地步。

  望一眼軒轅雲歸,無欲微微點頭,當作告別,然後沒有留戀的跟隨軒轅邃踏上馬車,心情略微黯然的兩個人竟沒有發現旁邊的波濤暗湧。

第二十一章

  “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以極緩的速度念出書上的詞句,在空曠的寢宮內,悲涼得讓人心情灰暗。

  《楚詞?九歌》中,少司命年少嬌美溫存多情,在天神的殿堂中,他瞥見威嚴的大司命,愛上了他,可惜這位男神猶如他手中的長劍,鐵面無情,於是少司命只能黯然離去,剩下身後的風卷雲旗。

  秦軒想,或許就如少司命一般,有些感情一開始就註定了是個錯誤,偏偏又躲不過逃不了。

  昨夜他做了很長的夢,醒來後全忘記了,只剩渾身汗濕,他想自己一定病了,所以才會熟睡到做夢的地步。

  他記得二月冬雪化盡時枝頭上的新綠,帶著點嬌嫩的青苞,很快就會成為大片遮陽的樹葉,那時沈斷情帶了軒轅無求進去見主子,他一直站在門外,滿目梨白的花瓣飄飄灑灑,早放的梨花似乎在預言了什麼。

  這讓秦軒內心生出許多不安,胸膛內的心臟以不正常的規律跳動,好像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就要發生,這種感覺很難受,仿佛有什麼東西從眼前飄過去,伸了手又抓不住,只剩下濃重的無力感,無比沮喪和些微的惶恐。

  送軒轅無求進入書房後,沈斷情就退了出來,一直陪他站在白霧茫茫之中,似是忽起興致,輕輕褪下雙手玉鐲,伴隨著按兩下敲打出的清脆迴響,和聲淺唱: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閒離別易銷魂。酒筵歌席莫辭頻。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話尾無比帶了一絲挑逗與笑意,似玩笑似訴說,欲語還羞,半真半假。

  然而秦軒一低頭卻望進一片滿滿的絕望的急切,像是習慣了自由翱翔的鳥突然被困在陌生的環境之中,小小的籠子,可以讓它望見自己熟悉的世界,卻再也靠不近。於是掙扎著,拼了命也要逃脫出去——哪怕只是徒勞。

  彼時的秦軒大概就如鐵面的大司命,選擇了漠視那樣深情的目光,微轉頭,視線落向了不遠處的書房,若不是真的心甘情願,當初的秦軒又怎麼會放棄了一切,只求追隨在軒轅紫流身邊。

  哪怕知道那個人心中只有仇恨,容不得自己絲毫的感情。

  兩日後,賢王譴了親隨送來一份謝禮。

  一踏進大殿不知怎的,多日來的心律不規,竟然奇跡般的平復下來,像是害怕發生的事情,擔驚受怕多時終於還是不可避免的來了,於是放棄了,反而得到了解脫。

  衛兵的手上,提了一隻白色錦綢裹好的的黑色漆箱,雕刻著複雜的朱紋,紋路中又鑲嵌了玳瑁,閃爍著昏暗卻異常華美的光彩。

  打開,女子柔媚的發如瀑布飛朔而下,傾泄於半空中——只剩下頭顱的沈斷情安詳的閉著雙目,凝固的暗紅血跡染滿了盒底,美好的容顏靜止,成為永不開敗的花朵。

   軒轅紫流微微一笑,重新合上了箱蓋,眼角流露的卻是嗜血的興奮,他身邊像沈斷情這樣的可以用的人還很多,雖然遺憾,然而此刻沒有什麼比這血腥的挑戰與警 告更令他感興趣的事情了,飄散在空氣中的腥甜味,混合了室內常年不散的檀香,形成一種獨特的氣味,讓他如泡在溫泉中,全身每一處都懶洋洋的舒展開來。

  秦軒接了令,抬了漆箱退出殿內,外面的光景不同於室內的陰暗,陽光明媚,春暖花開。這樣溫暖的溫度生生讓秦軒打了寒顫,仿佛立於萬年冰雪之中,從內心最深處的淒涼寒冷一點點蔓延到指尖。

  僵硬的猶如被控制的木偶慢慢行走於看不見前路的九曲回廊內,秦軒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為逝去的人難過,還是為自己悲哀,或許終有一天,自己也淪為灰燼,卻換不得那個人一點點的注視,因為軒轅紫流的眼內仿佛永遠空無一物,並且黑暗如夜。

  ☆ ☆ ☆ ☆ ☆

  暮色四合

  夕暮樓背東而立,仿佛是為了迎接這遲到的溫暖金色,鍍了一層金色驅走了平日的陰暗。

  然後天色暗淡下去,夜涼如水。

  精緻而華美的屋子內漂浮著美酒醇烈的香味,甘且溫暖的酒能輕易驅除身上的寒冷,等到四肢都有了暖意,一點點疲憊從身體內散發出來,同時帶了說不出的舒暢。

  軒轅邃並不愛酒。

  他不喜歡這世上任何會讓人沉迷上癮的東西,然而他並不排斥這些還有用的東西,比如酒,可以用來暖身,何況他是個絕對自律的人,每一步都精打細算好,不容得半點意料之外的差池。

  一個對自己有絕對信心的人,才會有勇氣去做一件本來沒有十分把握的事情。

  然而大部分時候,他手裡握著碧玉的酒杯,面無表情之下的心思卻千回百轉。很少有事情會讓他感到棘手,通常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之前,就已經被掐滅,澆熄的火苗永遠無法成為篝火。

  他喜歡把所有事情都控制在手中,也許他可以容忍一絲意外卻容不下一點錯誤,任何一點小小的錯誤,或許都會孕量成為不可彌補的後果。

  就像他的母親,一個一心向佛求道的女人,一個潔癖到容不得一點不潔的女人,年少時曾以才情冠絕天下。事實證明一個出生於將相之家,享有賢譽卻想逃離塵世遠離紅塵的念頭,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為了鞏固家族地位的祖父以九族人命為藉口,欺騙母親入宮侍寢,不久後謊言理所應當被揭穿,過往每一夜的忍耐成為無法磨滅的夢魘。

  她的歇斯底里成全了她向佛的心願,於是空曠的後宮高牆內,不受寵愛的貴妃宮殿成為萬千死寂墳墓中的又一座新墳。這世上本來所有事情都有必然的聯繫,她犧牲了自己成全家族的利益,如今又因依靠著家族,倍受冷落之時仍舊享有貴妃之名。

  在軒轅邃擁有不多的記憶裡,人煙稀少的宮殿內整日重複著如死人囈語的誦經聲。那個被稱做他母親的人,終年一身黑色綢衣,並且不允許宮殿內出現別的顏色,仿佛她為了祭奠,便必須所有人陪伴她守喪。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那個被他稱為父皇的男人,拒絕了祖父接走他的請求,以冷酷的眼沒有表情的看著他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

  對於母親而言,他是噩夢的證明,那些企圖被埋葬的過往因他的存在成為不可磨滅的記憶。在許多寒冷到湖水結冰的天氣下,他只著單衣站在雪地中,任由宮人在母親的命令下,往自己身上倒下一桶桶剛融化的冰雪。

  那種凍到骨子裡生生疼痛的經歷讓他如今也記憶猶新,仿佛每一塊骨頭都裂開來,縫隙中被填滿尖銳的冰塊,想逃離卻恐懼的發現全身猶如泥石雕塑動彈不得。

  許久之後,他才明白,同樣憎惡著母親的父親,以母親對他的折磨為樂,從來沒人在乎他的生死。

  在彼時的軒轅邃眼中,一切都事物都是殘破而扭曲的,連最美的春桃粉色也被染成了一片腥紅,仿佛每踏出一步都會踩在粘稠的血液之中,他只能咬緊牙關,任由紅與黑交替著鋪面而來覆蓋雙眼。

  父皇對於母親的報復,就是讓她終生處於對她而言是煉獄的後宮之中,現實與精神的壓力終於讓那個瀕臨崩潰的女人,選擇懸吊于三尺白綾之下。

  像失去翅膀的蝴蝶,以淒涼的姿態,懸掛在風中,一個晝夜之後身體僵硬,才有人陸續進來,抬走了屍體,把純色的黑,換成刺目的白。冰天雪地中,墳墓都顯得那麼渺小。

  很多時候,軒轅邃都覺得自己嗜血的本性源自那個他並不想承認的父皇。

  在母妃去世後的那些日子,對他而言只是煉獄的延續,只不過少了一個以折磨他為樂的人罷了,直到十三歲那年,他以極殘忍的手段殺死了一個從前折磨過他的宮人,一向高高在上的先帝才開始重視起這個被遺忘在角落的孩子。

  ☆ ☆ ☆ ☆ ☆

  “小主自回屋後一直未出過房門。”陳謙輕扣了兩次門,然後站在門外恭敬的說到。

  “你下去歇息吧。”拿著杯子的手在半空中輕輕揮退來人,才驚覺不知不覺間,溫酒已涼。

  不知道是不是該想出一個藉口,對於突然消失的人,無欲即使平日裡再淡漠也會起疑心,雖然已經見過無求,但似乎對方什麼也沒有告訴他。

  當然自己也容不得別人告訴無欲,之前安排的暗衛早已做好了準備,如果無求當時說出來,一定在開口之前就被解決掉,因為這世上最好的保密方法,就是不會說話的死人。

  想到此,軒轅邃微合雙眼,遮蓋了嗜血的本性。

  並不想欺騙無欲,但是如果被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一定無法接受吧。雖然平時無欲表現得比誰都淡漠,一副寵辱不驚的姿態,其實心裡比誰都柔軟,這樣的事情是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去理解的。

  然而已經做過的事情,軒轅邃已經不想去解釋,因為一件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是怎樣都無法去改變的。

  果然到無路可走之時只能用最強硬的手段了吧。

  冷冷一笑,再往冰冷的杯中摻入溫暖的美酒,望向遠處的目光深邃而不可追。

  還差一點,從此後不管你願不願意,再也容不得別的什麼人佔據你一絲一毫的目光。

  就像從相遇的那刻開始轉動的命運齒輪,再也沒有停下的可能。
第二十二章

  回到賢王府的路程並不遙遠,然而本該熟悉的環境,一轉眼就物是人非。

  無欲回到房內一直安靜的坐著,等到夜色升空也未曾再見到軒轅邃的出現。那種壓抑的感覺並不好受,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叫不出聲,呼吸困難,伸手一抓卻空空如也。

  天色越暗淡,他知道自己能找到軒轅邃的機會越小,一直以來習慣的沉默並不代表他的無知。

  有些事情並不適合天光破曉之時去做,而軒轅邃向來是適合黑暗的生物,他是很好的捕獵者,懂得抓准最適當的時機利用最好的機會。

  無欲躺在床上一夜輾轉反側,有些問題總是需要問清楚的,即使答案並不如想像的那麼美好,既然選擇了,就要做好面對最殘酷的心理準備。

  ☆ ☆ ☆ ☆ ☆

  “小主,王爺已經回府了。”前來通報的僕人語氣中帶著莫名的慌張,心驚的預感接踵而來。

  無欲起身,發現周圍並不熟悉的環境,才想起昨夜躺在軒轅邃屋內的躺椅上,不知不覺和衣而眠,那樣一份固執,連自己也不知為了什麼。

  遲疑的站起身,還未來得及開口說些什麼,就被匆匆靠近的雜亂腳步聲打算。兩人都喜靜,軒轅邃更是容不得太多人進入夕暮樓,這樣的情況實在反常。

  無欲望向門外,不安夾雜著恐懼,忽然變得手腳冰涼。

  那是誰?他想問,卻發現自己口舌乾燥像燒著火,發不出聲。

  “小主,請讓讓。”陳謙的態度恭敬,語氣間卻有無法掩飾急切。

  無欲退到一旁,看著大片腥紅從眼前晃過去,刺得雙眼生疼。他聽見有人說著:

  “小主,請讓讓。”

  “慕清風到了嗎?怎麼這麼慢?”

  “小主,不如你先回房休息,這裡人多不方便。”

  無欲僵硬的點頭,轉身邁開步伐,像一個被人操縱的木偶,沒有思緒,一個指令一個動作,眼中是大片大片無法消散的血污。

  夕暮樓還從未一次迎接過這麼多人,無欲看著熟悉的個面孔走進去,急切得忽視了他的存在。然後來往的僕人端著一盆清水白布進去,再端著一盆盆血紅出來,斷斷續續反反復複。

  他站在門外清楚的看著室內發生的一切,不實際得像一場老舊的電影。軒轅邃習慣穿著的華貴黑色錦袍沿著傷口被剪成碎片隨手扔在地上,被清洗過後的背露出猙獰的傷口,皮開肉綻,還有新的血液從剛擦拭過的位置洶湧而出。

  長而深的傷口,看得出砍下這一刀的主人欲置軒轅邃於死地的決心,所以半分沒有留情。

  無欲不知道這傷口有多痛,或許受傷者已感覺不到痛楚了,他也不知道軒轅邃的忍耐有多強,以至於在慕清風從醫盒中拿出針線打算縫合那道傷口之時,軒轅邃終於抬起沒有表情卻過分蒼白的臉,注視著無欲以強硬的口吻命令:“出去。”

  慕清風因這一小段插曲暫時停下了手中的事情,無欲想搖頭,身體卻比理智更為誠實的往後退一出一小步,然後是一大步,再也停不住的往樓下走。

  一奔出夕暮樓,無欲急忙靠著最近的楓樹彎下身體。

  冷靜的思緒被真實的殘忍血淋淋的取代,仿佛每一個呼吸間還停留著濃重的血腥味,終於忍不住埋下頭一陣陣幹嘔,渾身虛脫的顫抖,咬緊了牙關抑制住一波波從深出散開的疼痛,頭痛欲裂。

  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到房內的,再睜開眼睛時窗外已經殘陽西斜。夕暮樓又恢復了以往的寧靜,仿佛早上的事情不過是夢中海市蜃樓,刹那飄過而已。

  早已等候在門外的奴僕端了清水進來,帶著一臉的疲憊:“小主子醒了?酉時已過,小主子睡過了一日可要先用些膳食?”

  無欲開始梳洗,沒有拒絕也沒有點頭,此刻他心裡掛念的是別的事情。

  奴僕繼續說:“慕大夫已經走了,說王爺的傷沒被傷及要害沒有性命之憂,不過要好好靜養,這一個月餘最好躺在床上不能隨意移動。”

  這些話本來就不該由奴僕來說的,何況賢王府內的傭人並不是多嘴的人,想必是某人特意借他人之口讓自己安心。

  如此想著,就見陳謙走了進來,亦是一臉疲態,卻勉強笑著安慰無欲:“小主上午沒被嚇到吧?剛看到王爺受傷時大家都手忙腳亂的,大夫看過了,已經沒有大礙,讓小主擔心了。”

  “沒事。”無欲搖頭:“你先回去休息吧。”

  陳謙應了聲退了出去,今日所有人都太過疲憊,確實需要休息。

  ☆ ☆ ☆ ☆ ☆

  害怕?擔心?這就是他的感受嗎?

  無欲整理完畢,看著滿桌的菜肴卻失去了胃口,打開房門往另一邊走去。月色明亮的夜晚,預示著明日晴朗的天氣。一路上靜得呼吸聲似乎也清晰可聞,軒轅邃的房內只留了一隻火燭,微弱的光線隱約搖晃,忽明忽滅。

  房間已經被整理過,原本濃重的血腥味被香爐內新燃的熏香取代,只是錯覺得那樣的腥味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

  無欲座在床邊,借著月色才能看清楚眼前的男子,仿佛亦是第一次如此認真仔細的去打量這個陪伴了自己十年的人。第一次見面,無欲便知,眼前的人定不是所謂面若桃花衣沾脂粉氣的男子,然而朗眉劍目,帶了幾份英氣的俊朗。

  軒轅邃身上永遠帶著一份太過沉重的血腥,那樣的身影灰暗陰冷,一眼即成魔。

  血緣是很奇妙的東西,無欲不得不承認,每日清水中倒影出的面容,眉眼間隱約有軒轅邃的影子。為什麼從來不肯叫這個人一聲“爹爹”?固執的不肯承認這段關係,原本還慶倖著軒轅邃亦不是古板的人,卻沒想到會一路演變到意想之外的境地去。

  軒轅邃。

  沉默的,在心裡揣摩著這三個字,對於自己究竟是怎樣的存在。

  躺在床上的人眼皮動了動,隨即睜開眼來,並不驚訝的看著座在床邊的無欲。

  “你醒了……”無欲的聲音帶了一絲縹緲。

  “幾時了?”軒轅邃掙扎著想起身,卻因混身的痛楚動作稍微停滯。

  “戌時了,大夫說你最近幾日最好躺在床上不要動,否則容易讓傷口裂開。”

  軒轅邃望望外面的天色:“怎麼還不去休息?”聲音裡依然帶著虛弱。

  已經睡過了一日了。無欲本想如此回答,話到嘴邊卻變成:“沒什麼事情。”

  是不想讓他擔心吧……無欲的眼不由自主的滑向傷口,雖然已經被薄被遮蓋了一切,那些鮮血淋漓的記憶卻始終揮之不去,越是想忘記越是鮮明的存在著。

  “不用擔心。”不知是否因月色的關係,軒轅邃的聲音莫名沙啞。

  心,霎時漏了半拍。

  今日已經是第二次聽人如此說了,那種令他不安的情緒,原來名為“擔心”,只是那樣的情緒本以為自己是再也不會有了,從利刃刺入身體的刹那,還以為自己所有的情緒都已經死去了。

  無欲若有所思的望著軒轅邃,或許,這個人,對自己而言,真的那麼一點特別麼?

  只是……

  “子,掛念父之安危,本就是理所當然之事。”無欲淡淡的說,不動聲色的避開軒轅邃的視線。

  “哦——”軒轅邃的聲音因受傷而顯得有些虛無:“你是想騙別人,或是,自己?”

  心忽然就被撞了一下,讓無欲莫名無措。

  所幸換藥的奴僕敲門後走進來:“見過王爺、小主,該換藥了。”

  無欲徐徐起身離開臥房,卻因剛才的震撼忘了請辭,等候在外的僕人應了一聲,掌了燈籠跟隨在後。

  ☆ ☆ ☆ ☆ ☆

  一直以來,在他的夢境中,所有一切都是破碎的。

  那些猶如打碎的玻璃,散落在記憶荒漠的碎片,拼湊不出一個完美的幸福畫面。

  他記得黑夜雷鳴閃電中母親撕心裂肺般的哭鬧,那是比指甲刮過石灰更刺心的聲音。漫長的黑夜脫化為帶有死亡陰影的蝴蝶,黑色的翅膀帶著詛咒的殘忍氣息,帶來血腥和淒涼,忽隱忽顯間頌著泣血的歌謠:

  愛是渴血的荊棘

  愛是可怕的貪獸

  愛是暗夜的迷宮

  愛是生命的凋零

  (提醒一下這是穿越文=-=)

  夢中緋色的月像一隻無形的手,殘忍的操縱著猶如木偶的自己,那把尖銳的利刃重複的劃破他的肌膚,從疼痛到麻木,連眼淚都已經流不出來的悲慘。

  死亡帶來痛苦與悲傷,比活著帶給身邊的人更好的懲罰。

  他記得,在母親發瘋的前幾日,醫生已經宣佈過他可以慢慢的活動身體,或許艱難,對於車禍後的他而言已經是一種奇跡。然而這樣的奇跡來得太遲,對於一個生無可戀的人而言,活下去需要更大的勇氣。

  無論是生為燕寰宇或者軒轅無欲,他從來都覺得自己或許天生帶有賭徒的因數。所以他躺在床上,等候死亡的降臨,明明可以躲過卻選擇了面對,其實他只是想看看在最後的時刻,那個已經瘋狂了許久的女人會不會再一次溫柔的望著自己。

  痛苦往往建立在幸福之上,如果無從比較,怎麼能深刻理解其中的悲慘?

  在最後的記憶中,那個女人終於笑了,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他閉上眼,帶著卑微到可憐的心態想,這樣就好,不願再有來生。

第二十三章

  “這院子已經荒蕪了許久,小主子請回吧。”

  只不過一眨眼的工夫,陳謙的身影就穩穩擋在了無欲前面,隨風而飄的衣角還在微微晃動,臉上卻已擺出欲蓋彌彰的笑容。這樣的笑容很假,無論是誰都能輕易看出端倪,即使那清秀的面貌很努力的做出誠懇的樣子。

  無欲冷冷一笑,今日他來這裡自是有自己的目的,他亦知道陳謙擋住去路自是有理由,但若如此輕易放棄就不是他了。

  “這裡本該住了人怎麼會荒蕪?”在無欲的記憶之中,四個閣樓中,一向屬無求的春閣最為熱鬧,並非喧嘩的熱鬧,然而或許是因軒轅無求身為長子,個性又最為隨和,所以春閣常年人來人往,算是王府內少有的人氣之地了。

  沒有得到意想中的解釋,陳謙淡淡的回道:“除了小主子,幾位少爺小姐已經搬離了王府。”

  自然,隱去了一些內幕,所以誰人都不知,除了如今深居皇宮的那一位,軒轅無淚與軒轅無恨早已成為黃土下千萬白骨累累之一。

  心裡微微一驚,不由想起那日無求異樣的神色,與那句“很多有趣的改變,一定要你親自去看看”分明有不好的暗示。

  “小主子請回吧。”陳謙的聲音低沉而有禮,語氣間卻沒有轉圜的餘地,仿佛寧願挨上無欲幾掌,也不肯退卻。

  無欲俊美的臉上浮現惑人的微笑,仿佛色澤豔麗的花朵,以美麗的姿態去迷惑過往的飛蟲,每一個角落卻又包含了劇毒。可惜誘惑者並非為誘惑而笑,對方也不為這笑而迷惑。

  陳謙不為所動,冷俊的面容看不出端倪,良久,以九十度的弧度彎下身,極為恭敬的作出請的動作:“小主請別為難下屬。”

  若此刻換成蘇孝邁是絕對不會說出如此愚蠢的話的,明知是為難,又怎麼可能按照個人希望的方向去發展。說出這樣的話本就不對,何況陳謙還不如自己所想那般瞭解無欲,一個平日習慣沉默的人,並不代表他不狡猾。

  有些事情非常容易,只是要知道該怎麼去做,就像一個人不可以讓溪水倒流,卻可以決定手上握著的東西,是扔掉還是留下。

  若說燕寰宇在這個世界最大的收穫,大概就是學會了武功,所以他懂得,只要稍有底子的人,在感受到對方的殺氣時,會不由自主的反擊,畢竟他比這些古人多明白一種“條件反射”的東西。

  無欲的武功算不上好,但若真的動了殺意,再差的身手都會讓對方產生警惕。

  “若我執意要進去,又如何?”無欲說得極有把握,因為話尾還未說完,他已經出手,盡可能的快狠准。

  他自然知道他的武功不如陳謙,所以越快解決越對他有利,一擊是關鍵,再來就不能硬拼了。所以在陳謙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無欲把自己當成肉盾送到了陳謙面前,然後又乘陳謙驚愕之時輕巧的轉移了步伐繞到另一邊去。

  進了院子,無欲才輕輕擦去嘴角的血絲,即使對自己的輕功極有信心,亦算准了陳謙不會全力反擊,卻仍是被掌風所傷。

  ☆ ☆ ☆ ☆ ☆

  即使在心中隱約有不好的預感,卻沒想到春閣看起來更似久未人居,枯樹雜木,荒草叢生。

  無欲的眼沒有流連於外面枯萎的景色,因為此刻那雙眼中亦是荒蕪一片,有些事情即使是隱藏得很好,總會有破綻顯露出來,軒轅邃做的所有事情都隱瞞著他,而他也裝作不知,兩個人心中各懷暗胎。

  無欲不知道白雪可以掩蓋多少罪惡與醜陋,卻知道有些事情或許比自己所想所聞的更加不堪。

  那一日,沈斷情前來同他辭行,說是思念故里準備還鄉。明知道是藉口,他卻沒有多加挽留,一個人的去留旁人是無法左右的。

  這樣一個絕色的女子,以嫵媚的姿態作為偽裝,就像是一個戲子,愚弄著眾人最後連自己也欺騙了進去。真實的沈斷情,或許正如他所認識的那樣,善良而委婉的女子。其實無欲多少知道沈斷情來自己身邊是為了躲避一個人,或者逃避一件事,並且無論是哪樣,定是與他有些關聯。

  皇宮內的景色一年四季似乎總是如春的,四季盛放的植物種滿了院子,無論哪一個季節看起來都是別樣的景致。然而春季總是最美的,粉色的桃白色的玉蘭,繁花似錦卻又並不庸俗,讓人覺得身至其中頓時倍感舒暢。

  沈斷情來時著了一身青色綢衣,華麗的衣料,並不複雜的樣式,穿在她身上卻別有一帆風情,美麗的女子向來就是賞心悅目的。

  無欲站在太液池旁,仿佛生根於此,一動不動,他在等,沈斷情離開之前必定會告訴他什麼,或許正是關於最近讓他隱隱不安的原因。

  然而沈斷情站在他旁邊許久,最後卻只握住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玉蘭,潔白的花瓣在纖纖素手一緊一松之後,落敗凋零。

  然後她問:“你最終還是要回賢王府的,是嗎?”

  無欲愕然。

  是了,他不可能一路逃避下去,在旁人安排的所謂安全與自由中躲一輩子,如果註定要在這個世界生存,他必須要有屬於自己的家,就像一棵樹無論長得多麼高壯,總是要有自己的根。

  所以他回答:“是的,我會回去。”

  “用什麼身份回去?”沈斷情的面色很平靜,仿佛她問的問題很平常。以旁人的眼光自然是以世子的身份回去,並且是理所當然。

  無欲的臉色未變,眼神卻凝聚了所有注意力,神色間微微帶了些不自在,仿佛被自己努力隱藏的所有秘密都被輕易看穿。

  軒轅邃的懷抱和氣息他已經太過熟悉,那樣驚駭世俗的事情,恐怕只有那樣目中無人惟我獨尊的人才有勇氣去做,可是做了,並不代表就被世俗所容忍。

  抿了抿嘴角,無欲幾乎是心平氣和的回答:“自然是軒轅邃之子。”

  是了,這樣的身份,才最適合向外人坦開,不會有人帶有異樣的眼光,他不是早已習慣了別人看其臉色的軒轅邃,他可以不在乎陌生人的目光,卻不能不在意身邊的所有人。

  獨善其身,並不代表只活在了一個人的世界中。

  “他會同意你如此做?”沈斷情的語調微微上揚,語氣並不尖銳,然而字字都似利刃。

  為何如此說?無欲本想問,然而對方明瞭卻沒有任何嫌惡的坦蕩讓他幾乎沒辦法掩飾什麼。沈斷情究竟是什麼身份,無欲並不知道,卻明白決非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這樣驚人的秘密,不是一個歌舞的歌姬所能探聽到的。

  “為什麼要離開呢?”仿佛自言自語,沈斷情抬眼望向頭頂的桃樹,這樣誘人的景色無端讓她覺得寒冷。

  是春季難有的灰濛濛的天空。

  “如果有人肯為我做到這一步,我是決不會離開他的,可是我連那個人一個笑容都得不到。”惑人的美目溢滿苦澀。

  或許軒轅邃所做的事情太過殘忍,這天下間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為了自己,竟狠心弑子,仿佛是給自己下了最深最毒的詛咒。濺滿了鮮血的殺戮,仿佛被染成緋色的月亮,充滿了痛苦的夜晚,噩夢似的停留在每一個經歷過的人腦海深處。

  那樣讓人毛骨悚然的魔頭,愛人的方式也帶了血腥的色彩。強硬到沒有轉圜餘地的態度,沈斷情不知對無欲而言是好是壞,但若那個人肯為自己做到這一步,就算負了天下人,她也絕對會站在那個人身邊的。

  “我有個心儀的人。”沈斷情沖無欲微微一笑,不是木偶似的笑容,而是發自內心最單純的一笑。這一刻,或許是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她突然很想訴說,至少有那麼一個人知道,她留在世間最後的一絲留戀。

  “多年前他就以自己年長於我,足以做我父親為藉口,毫不留情的拒絕了我的心意。”似在享受這份苦澀,沈斷情偏頭望向一旁:“可是我知道他心裡裝著另一個人,那個人極為嗜血,冷血而驕傲,他知道這份感情是罪孽,所以埋葬起來,大概將來成為白骨也不會與人訴說的。”

  其實有些感情並不需要訴說,自己明白就好。

  “我真替他難過,若他喜歡我,定是不會這麼痛苦的。”沈斷情微微一笑,抬眼間有眼淚落下來,悄無聲息的浸入袖角,淚有苦澀的味道,冰涼得凍結心扉。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然,若這世間萬事皆能完全,定不會有喜、怒、癡、嗔了。

   “回去亦好,所有事都該有了結的,若逃避能解決問題,定是北人南跑,南人北往。”這一刻,這樣的話,足以算得上背叛,然而或許真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她 突然不怎麼希望無欲捲入那兩個男人爭鬥的是非中,所以她說:“這世間所有事情,並非對錯兩個次就可以概括,或許別人看來是好,自己卻不喜歡,跟隨自己心裡 真正的想法去做,人生若白駒過隙,不過短短數十年。”

  “所以,按照自己的想發去做就好。”神色間竟是從未有過的決絕姿態。

第二十四章

  三月清明,春暖花開,萬物復蘇,天清地明。

  軒轅無求出城的時候正趕上鬼祀之日,十裡長街上彌漫著燭火與紙錢的的腐朽香氣,抬眼間有燃燒的星火落入眼內,如殘敗了翅膀的蝴蝶,一路隕落。

  這樣的日子路上的穿梭的行人也絕不會多看旁人一眼,只望早早回家關上門扉,只怕沾惹不潔淨的東西。

  不潔麼?

  軒轅無求有些嘲諷的勾了嘴角,這世間還有什麼無垢的?入目的統統沾染了污穢,包括本該早已不存在於天地的自己,只留了滿滿的血腥。

  “若你走了,千萬不要再回來,否則我能保得了一次,卻不一定能保第二次。”

  半臥在軟塌上的人緩緩一笑,烏黑的眼眸閃過赤紅的光華。

  一雙佈滿死水的眼盯著窗外,軒轅無求沒有應聲,也不知道聽進去多少。但軒轅紫流也不惱,依舊在笑,等馬車出了城門,又行走了一會兒,再看就是前後無人的郊外。

  馬車停在高過人頭的蘆葦旁,軒轅紫流起身整了整衣裳,也不同車內的人解釋,逕自下了馬車。平日裡他深居皇宮之內,好久不曾再看看這城外的風景,就連上次接他回宮之時,也是馬車禦輦哪裡有時間仔細看看。

  四處溜達了一圈,等空氣中散發著若有似無的香味時,他才慢步回到馬車前,趕車的人不見了蹤影,秦軒站在馬車前見他回來主動退到了一邊。

  細長而蒼白的指尖挑開帷幕,令人作嘔的腥味撲面,軒轅紫流把手湊到了鼻子下面,隨即不滿的皺了眉頭,仿佛雪白的袖口沾染到了繡味。

  剛才還座做窗口旁的人此刻滿身是紅的橫躺在了車內,死寂的眼直直望著遮擋了天空的車頂,左手握住了劍鞘,也不知道是來不及拔劍還是怕被人奪了這唯一只屬於他的東西。

  “處理乾淨點。”放下帷幕,軒轅紫流慢慢往回走,拒絕了秦軒準備的另一輛馬車,也譴開了暗中跟隨的人。

  亡而睜眼,是因不瞑目麼?只可惜軒轅無求死也不知,一開始打算趕盡殺絕的人並非軒轅邃,他本來打算滅了軒轅邃所有子嗣,再嫁禍藉以挑撥軒轅無欲與軒轅邃的關係,只不過那人半路插手卻方便了他的計畫,也讓他半途改了主意留下軒轅無求一命。

  若旁人流言蜚語軒轅無欲能聽進多少?有誰的證言能與身為當事人的手足相比呢。

  回了城,寥寥輕煙中蔓延著香燭紙元寶的味道。他記得今日是百鬼門打開,死者回訪的日子,正好方便了那人的魂魄跟隨百鬼去陰間。

  軒轅無求不過是他手中小小的棋子,利用完了本是可有可無,只是他是萬不能給對方留有機會的。軒轅邃的手下豈是無能之輩?逃得過初一還能逃過十五?也真虧了那人竟對他深信不疑,把性命都交到他手中。

  卻不知他為了心中天理不容的欲念早已棄了一切墮入魔道,若有怨有恨也無妨,因為即使腳下踏遍了殘骸,也阻止不了他的步伐。

  * * * * * 分割一下下 * * * * *

  立夏之後,天氣回暖。

  軒轅邃帶了無欲匆忙離京,這一次不但乘著夜黑風高,還走得極為匆忙。

  宮裡的眼線早早送來消息,皇帝病重,宣了許多太醫入殿,幾日湯藥未斷,卻無一是好消息,怕是命不久已。

  不知情的人道皇帝這病來得突然又洶湧,軒轅邃卻知,那人怕是等不及準備好動手了,而自己也早就部署了一切,只等所有能來得名正言順。

  一路上馬車搖搖晃晃讓人睡得極不安穩,軒轅邃棄了馬進到裡面,望見無欲蒼白的臉色不自覺的皺眉,一伸手抱住了那具纖瘦的身體。

  背後靠著軒轅邃的胸膛,無欲不是不尷尬,甚至因被當做女子般保護有些惱怒,然而那胸膛散發的溫暖太過誘人,仿佛寒冬之中尋到一片火光,瞬間溫暖了身體。

  所以他不是不推開,只是手腳麻木使不上力而已。

  然而又不得不承認,被軒轅邃抱著,適宜的溫度讓他漸漸湧上了倦意。

  其實他們之間的擁抱本就少得可憐,稀少而珍貴。那日他受了寒,軒轅邃命人送來的物品和湯藥幾乎堆滿了房間,本來他是不滿的,一旁清理藥石的慕清風抬頭望他一眼,突的問他知不知道走在風雪中的人最希望得到什麼?

  他想了片刻答道:“自然是火種。”

  然後從慕清風口中,第一次知道了軒轅邃鮮為人知的過去。那麼驕傲的人是不會去示弱的,於是該被人同情的地方被仔細的藏了起來,永遠只留出讓人畏懼的一面。

  無欲靜靜的聽著,一向冷漠的心竟泛出了疼痛,他和軒轅邃就像彼此的倒影,同樣悲傷的過往,摸不掉的痛苦的回憶,他選擇了逃避的解脫,而軒轅邃還困在裡面無法自拔。

  所以軒轅邃的喜愛,最初是不是因為從他身上捕捉到了從前的自己?

  這一次,到達霧炎山莊後,無欲只感到疲倦,卻無任何生病的症狀。軒轅邃以養病之名限制了無欲的活動範圍,居住的小院成了禁地,他出不去別人進不來,明眼人一看便知有什麼事背著他偷偷在進行,之時軒轅邃不說他就不問。

  還好他好奇心不強,只是有些事越發怪異起來。山莊內最近守衛森嚴可媲美皇宮。每日仍能見到軒轅邃,卻覺得他忙碌了許多,有時膳食進行到一半,陳謙急忙忙送來信簽,軒轅邃只看一眼,依舊一副運籌帷幄的姿態。

  夜裡脫了衣躺在床上,軒轅邃揚手滅了火光擁他入懷,這習慣似乎落下了。睡意朦朧中聽到熟悉的聲音問他:“欲兒可想座擁這天下?”

  他一驚,睜開眼。

  那人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喃喃自語:“若是欲兒,定能成為一代明君。”

  無欲轉過頭,落入一片黑色的海洋,裡面漫漫的寵溺,似要湮沒他的心牆。

  夜深露重,一宿未眠。

  幾日後軒轅邃帶著人離開了山莊,只留下慕清風照顧他。山莊一時冷清了起來,院子裡的海棠盛開,清風細雨中格外嬌豔。

  無欲座在鏤空的石椅上,怔怔望著不遠處的池塘,墨綠的水泛著點點漣漪,引人出神。

  垂立在湖水旁的樹枝上顯現出繁密精緻的絲網,白翅的飛蛾糾結其中,在黑色的陰影下垂死掙扎,然而那毫無破綻的迷宮,生生困住了欲逃離的念頭。

  一向冷漠的眼中漸漸浮現一抹水光,他伸手覆蓋在臉上,薄涼的手指停駐在眼簾上,似在壓抑快要溢出的痛苦。

  不是早就沒心了麼?

  * * * * * * * * *

  夜微涼

  軒轅雲歸站在殿外看著門內隱隱閃爍的火光,夾雜著宮人快步踏於石板上的細碎腳步聲。

  一抹紫色的身影緩緩從室內走出,安然的姿態仿佛不是剛探望過重病的父親,而是參加了一場晚宴歸來。

  “雲歸,早些去休息吧,父皇剛服了湯藥已經睡下了。”有些不快的望著對方無法掩蓋的倦意,語氣卻是不曾有過的溫柔:“父皇醒了我派人通知你,不要累壞了身子。”

  疲憊的頷首,依言往外走去。

  幼時的軒轅雲歸是極為崇拜他這位兄長的,這份崇敬未因歲月流逝,反而愈發的深刻,到了關鍵時候甚至不由自主的去依賴。

  待軒轅雲歸的身影再看不見了,剛才還溫和的眉目立刻冷卻下來,軒轅紫流一揚手,令秦軒遣走了周圍的人,一個人走回內殿。

  空氣中散發著馥鬱的藥香,燃著火光的紅燭落下一滴熱淚。

  軒轅紫流望床上早失了霸氣形如枯槁的皇帝,長長的睫毛因微弱的光亮投下一片暗影。

  “父皇……”他緩緩開口,聲音如臘月冰雪,出口凝結成霜:“您還有什麼遺言要向兒臣交代麼?”

  臥榻上的人本該沉睡的人卻睜開眼,連日來渾濁的眼難得的一片清明,昊帝望著一直最得他心的皇子,沒料到養虎為患。

  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只怕是被人做了手腳,然而他心裡高興多過憤怒,他果然沒有猜錯,紫流是他唯一可與那人相較量的武器,只是他卻反而先被這利器所傷。

  “恩?”軒轅紫流微微挑了眉角,卻只看到昊帝蠕動的嘴唇,他彎下身子,想聽得仔細些,電光火石間被一雙枯木抓住了衣襟。

  枯木上暴露著嚇人的青筋,昊帝一字一句道:“不、可、讓、軒、轅、邃、得、天、下!”他的龍椅絕不可讓仇人座上。

  “這是自然。”而後伸手掰開昊帝的手指。這天下是他得到那個人的唯一籌碼,當然不會交給任何人。

  這一年,昊帝薨。

  幾日後,軒轅紫流以太子之姿座上帝位,仿佛中間流逝的十年並不存在,而朝中上下竟也無人出面反駁。

  事情自然不可能那麼順利。

  軒轅紫流十年前已被流放為由,軒轅邃率領的大軍以勢如破竹之姿迅速拿下半壁江山,他手下握有不少江湖能人異士,普通的軍隊哪能相抗衡,何況他本就握有大半兵權,這天下本暗中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朝野上下一片人心惶惶,皆道軒轅邃終究狼子野心,欲謀取天下取而代之。

  然則只有那龍椅還未座熱的人心中清明,若軒轅邃真想坐擁天下,又哪裡會等到今日?

  冷眼看著金鑾殿中焦急萬分的眾臣,軒轅紫流越覺無趣,揮手制止了還欲進言的大臣,佯裝疲憊的退回內殿,只是那雙眼內分明暗藏嘲諷。

  父皇一死,這群庸臣就像無頭蒼蠅,雖然擁戴他座上皇位,但又有誰真正把他放在眼內。若哪日兵臨城下,只怕第一個把他推出去送死。

  “安排得如何了?”隨手把摺子一放,詢問站在一旁的人。

  “信已經送出去了,派出去的人也都是頂尖的好手。”秦軒垂著眼,望著快要融入黑暗中的鞋尖。

  “再加派幾個人過去,這件事絕不可失敗。”

  一揚手,滅了閃爍不定的燭火。

  * * * * * * * * * *

  禦輦停在景央宮門前,明黃的鞋踏在清晨微涼的空氣中。

  軒轅紫流一個人漫步在御苑中,繁花深處,一抹玄色身影佇足其中。

  “雲歸……”他壓低了聲音,似怕擾了正在沉思的人。

  “大哥?”驀然一驚,回過頭來望著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神色複雜。

  “你,是在怪我麼?搶走本該屬於你的皇位。”他輕聲詢問,伸手幫軒轅雲歸把垂落的發收回耳後。

  “當然不是!”他被冤枉得有些委屈:“何況這皇位父皇本就有意傳給大哥……這天下本該是大哥的。”

  聞言,軒轅紫流終於笑出聲,命人上了酒,握住青花酒杯遞到軒轅雲歸面前:“這一杯當賠罪,以後你我兄弟共用這天下,不受間隙。”

  後者接過酒杯一仰而盡。

  美酒香醇,滑入喉中宛如上等的絲綢,讓人唇齒留香。

  不僅味美,名字亦美——七日醉。正如其名,不善酒者飲下後必連醉七日。

  軒轅紫流伸手抱住面前軟軟倒下的身影,酒意上湧,緋紅的面色竟有說不出的嫵媚之意。

  微微一笑,笑中竟有說不出的獨佔欲,握住一束青絲,在那誘人的唇上落下一吻:“只要你在我懷中,我拿這天下何用?”

  天下之大,也不過是為了困住你這飛翔的雄鷹,建造的牢籠。

  待再抬起頭來時,眼中已經一片清明。

  “宣佈下去,為感先帝恩德,明日起,三皇子留守宮中,戴孝三年。”

第二十五章

  北山多霧,雲煙繚繞。

  一早慕清風便來尋無欲,自從主上走了之後,小主子一日無笑,仿若被什麼事情困擾著,深思不得其解。昨日他上半山的紫霞觀中求了安神符,卻又覺得此舉太過,少主又不是中了邪氣。

  “你做什麼?”無欲疑惑的望著慕清風的舉動,一手揭開香爐蓋,一手捏著一塊明黃的東西,正企圖毀屍滅跡。

  “安神符,給你!”尷尬的迅速收回手,慕清風像扔燙手山芋把符扔到桌上。

  “哪來的?”疑惑的望著手裡的東西,如果沒看錯,是折疊的黃色紙張,只是這東西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半山的紫霞觀。”難得這樣如常的聊天,慕清風來了興致,即使小主子沒什麼表情,也好過之前不言不語的坐上一整天。

  “你們通道?”無欲疑惑的挑眉,據他所知這裡可沒什麼善類。

   “哪是,那道觀裡的也是個惡人,以往做了不少壞事,才躲到主子羽翼下尋求保護,主子看他有點利用價值才收到門下。”慕清風一一解答,隨即想想又道:“早 年那道士在外面訛了不少錢財,把道觀修得華麗精美,倒不失為一道風景,小主子有興趣可以去看看,免得在莊子裡悶壞了。”

  不去。無欲在心裡拒絕,可嘴上卻說:“好啊,你帶路。”那人可以丟下他不聞不問消失這麼多天,為什麼他要像個傻子等在這裡。

  “那算……呃……好,我去準備準備。”本以為會是習慣性的拒絕,哪知小主子竟會破天荒的同意自己的意見。慕清風呆呆的應了聲,準備去打理出門的事宜。

  “不用了,我跟你去就好。”原本就不喜人多,平日裡軒轅邃因身份少不了的排場都讓他不習慣,難得可以清閒些何苦再自找苦吃。

  “是。”慕清風領了話,轉身進屋拿了件披風出來:“山上風大,若小主子染上風寒就糟了。”

  無欲無言的接過,為什麼在所有人眼中自己都是需要被保護的那一個,即使明白是出於關心,可是作為男人的自尊多少有些受傷。

  * * * * * * * * *

  “就到這裡罷,我想一個人走走。”遠遠的,紅色外牆的建築物在濃霧中若隱若現,無欲停住了步伐,阻止慕清風欲再跟的腳步。

  “是。”沉默片刻慕清風依言退去,臨走前不忘叮囑:“山上多險峻之地,小主子當心腳下,不熟悉山路的人常有迷路,若尋不著方向,就點燃一直焰火囑下屬來接您就可。”

  軒轅無欲再次無言,一向被視為急召的焰火竟讓他隨便用來當指路燈用,該說是大材小用了還是浪費奢侈呢?不過那人對他一向是極為縱容的,自己這些年來用的穿的,哪一點不是經由那人親手挑選,比對自己還夠用心。

  思至此,雙目色澤微沉,什麼時候那名為軒轅邃的毒竟會滲進骨子裡,讓他日思夜想也解不出頭緒。恨極為愛而瘋的母親,也怕極這極端的感情,為什麼非要逼他走上這條路不可。

  興許是慕清風早就打點好,那守門的小道士開了門恭敬的讓出一條路來,不言不語埋著頭卻仍不住用眼角餘光偷偷窺視,反倒為那絕世的自容轟然面紅。

  “少主,快快裡面請。”少許從裡面出來一位牛鼻子老道,見著他遠遠的就喚道:“徒兒快斟茶。”

  那人面容醜惡不說,眉眼之間更有一股邪氣,無欲本不想理會,卻又想起慕清風提及這茶雖平常,然而水卻是引自山頂的積雪融化,用來煮茶別有滋味。

  少頃,之前開門的小道士端了玉杯沏的茶上來,無欲兀自品嘗,半點不理會老道士的言論。

  就這乏人問津的道觀竟也用了玉杯,殿內雖不及山莊華美,卻是平常香火鼎盛的道觀也望塵莫及的,心下愈發反感。

  “……這道中雖沒有什麼缺失,可是平日裡只有我和徒兒兩人,實在太過冷清,若少主肯在主上面前美言幾句,送幾位小婢幫忙打理觀中事宜,老道定會感激不盡。”

  山莊裡的人動不得,鎮上的人亦非泛泛之輩,這老道動了色心,卻又不能離開道觀去外尋美色,只好妄圖借軒轅無欲之口,希望討得幾位美人伺候。

  不動聲色的皺了皺眉,這樣齷齪的人不知有什麼用途,然而他也明白,軒轅邃用人只顧是否有用,所用之人品德如何是不會算在內的,何況那人本就是偏邪之人,惡魔手下哪有善人。

  “道長年事已高,怕不適合行房之事吧。”無欲沒了喝茶的興致,望著漂浮的茶葉淡淡道:“何況修道之人太過執著色欲,不太好吧。”

  “少主說得極是。”那人被當面反駁也不惱怒,仍舊笑眯眯的回話:“只是這世間萬物,渴望被愛,眾生皆同。少主,您說,對不對?”

  無欲拿杯子的手在半空中頓了頓,緩緩放下,抬起頭來眼中一片清冷:“無欲不多做打擾了。”

  也顧不得目的沒達成,在身後叫嚷的道士,急匆匆的步出觀內,仿佛背後有狼在追。

  * * * * * * * * *

  渴望被愛,眾生皆同

  八個字像鋼刀叉進心臟,那人對他存的是不是亦是這般心思?

  無論是早已成魔的軒轅邃,還是那只在他面前展露溫柔的賢王爺,都從未逼迫他非得回應這段感情,只是他自己貪戀溫情才倍覺愧疚。

  “膽小鬼,膽小鬼……”鮮紅的唇喃喃自語,嘲笑著不肯承認早已失了天枰的感情。

  忽的又想起沈斷情那日念的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究竟是念給自己聽的,還是為他而念的?

  游走在林間,淩亂的步伐顯出主人心緒的不寧,深吸一口氣卻怎麼也冷靜不下來,突然一股透徹心扉的冰涼竄過心底。

  無聲無息卻不容忽視的殺氣瞬間穿過身體,飛速的身影從樹後竄出,飛快的掠過,無欲只覺手臂微涼,隨即熱辣辣的痛楚便從左臂蔓延全身。

  是誰,究竟是什麼時候封住了他的內力?讓他無法施展輕功逃離。

  “呵呵。”冷漠得不似人類應有的笑聲回蕩在樹林間,無欲下意識的摸了摸腰間,只剩一片空蕩。

  逃,快逃!

  理智之前,大腦直接對身體下答命令,劇痛已經讓沒有辦法冷靜下來思考問題,逐漸困難的呼吸包裹了所有的意識。

  “是誰要殺我?”對疼痛稍微開始麻痹,頭腦又開始運作,無多活下來的機會多麼渺小,他都要試一試。

  面無表情的殺手沒有回答,冷漠的眼神似乎在嘲笑他企圖拖延時間的意圖不過是枉然。

  “是……是軒轅紫流?”腦海中飛快的閃過一個答案。手臂上的血沒有停止的意圖,已經泛黑的傷口讓他明白似乎這次真但是在劫難逃了。

  “你很聰明。”似乎很高興無聊的事變得有意思了,執行命令的人扯出一抹笑:“既然如此,我就留你一個全屍好了。”

  那人說話的聲音很輕很柔,動作卻迅速如閃電。

  無欲想起那人離開之時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卻只留下一句:“等我回來。”

  他沒有回答,分明看清楚了那人眼中一閃而逝的失望神色。軒轅邃俐落的跳上馬,帶著眾人浩浩蕩蕩離開的背影,挺拔得似乎能支撐天地。他卻只想說,既然如此累,何苦把自己逼得太緊。

  已經不是第一次面對死亡,是不是這也能習慣?

  他閉上眼睛輕輕歎息,只覺得有些遺憾,自己似乎從來沒有主動握住過那人的手,總是被包容著。

  自己是這世間唯一不怕他的人,從此以後是不是再沒人會坦然的望著那雙孤獨的眼睛,看穿那抹冷傲靈魂背後寂寞的心。

  在世的時候從不去做的事,竟會在此刻成為無法磨滅的悔恨,若早踏出一步,即使時間短暫,是不是也會讓那人獲得片刻的幸福?

  不喜歡那人皺眉的樣子,而自己竟也從未對他笑過,幾萬次的後悔都彌補不了時間的逝去。

  若再有來生,必定不負卿心……

第二十六章

  軒轅邃的眼內此刻就像山中長年不化的濃霧,氤氳著看不透的情緒。

  黑色的身影宛如深夜中的鬼魅,一步步踏足在似乎透露著血腥味的赤色地面上,整座宮殿宛如巨大的墳墓,沒有以往的燈火通明,沒有來往行走的宮人侍衛,靜如無人。

  陳謙一步不離的跟隨在軒轅邃身後,即使知道即將見到的血腥,仍不願離去。

  那黑色的沉重比絕望還要壓抑的氣息,他所見到的主子早已失了人心,被挖空的心臟瞬間凍結成冰。沒有情緒的眼,仿佛燃燒著冰冷的火焰,若以往仍舊覺得軒轅邃還有點人氣,此刻的他卻完全蛻變成魔。

  記憶一點點回退,那日似乎天清氣明。

  陳謙只覺得這融雪的季節似乎比深冬還要寒冷。他怎麼也想不到一路隨主上“清君側”,眼看就要拿下皇城,噩耗卻從天而降。

  “主子……仍沒有小主子的下落。”陳謙想這等苦差事真不該由他來做,此刻只希望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繼續找。”軒轅邃沒有抬頭,陰沉著臉色繼續處理手中的事情,若再不找點什麼事做幾乎就快抑制不住發瘋的念頭。他堅信他的小無欲只是受傷,在某處等待救援。

  “有!有、有小主子的消息了!”慕清風從外面慌慌張張跑進來,這幾日不眠不休的找尋無欲的下落,每一日無不悔悟那日自己沒跟上去。

  跟隨在慕清風身後的是紫霞觀內的小道士,那日他跟隨在軒轅無欲身後,本是照了師傅的吩咐送禮給軒轅無欲,好讓其在軒轅邃面前多美言幾句,卻意外的目睹了整個過程。

  待殺手走後,他才從一旁的草叢內茫然的走回觀內,受到驚嚇之後發燒了幾日,稍微清醒就聽說有人正四處打探軒轅無欲的下落。他本是好意想上門來告知消息,然而走進大堂卻嚇得幾乎說不出話,只能顫巍巍的從懷裡拿出一根帶血的發帶。

  無欲偏愛碧色的發帶,並不奢華但簡單而實用,每根發帶結尾處用銀絲做了花飾,十分好認。碧玉發帶靜靜躺在小童雙掌之中,沾染其上的血液凝固幾日,成了褐色的凝固。

  目齜欲裂的盯著那根碧色發帶,軒轅邃突然發狂的沖上前,小心翼翼的接過發帶,多希望一切都是謊言。

  有什麼裂了,有什麼碎了,吧嗒吧嗒落了一地,揀都揀不起來。

  陳謙無言的領了眾人出門,帶上房門留下一室的陰暗。終於留下獨自一人,軒轅邃猛的閉上眼睛,眼淚像噴薄的泉水無法抑制。

  恨意湧遍全身,從未像如此仇恨過,既然他得不到老天的眷戀,為什麼一開始又讓他看到希望,習慣了黑暗的人好不容易得到一點光明,怎麼可以瞬間又熄滅,讓他怎麼習慣一個人留在陰冷的寂寞中。

  * * * * * * * * *

  “你來了?”座在帝座上的軒轅紫流,以君臨天下之姿態迎接到來的人。

  軒轅邃沉默的看著眼前的人,多少年來數不清的暗鬥,然而真正浮出水面的交鋒,卻是第一次,亦是唯一一次!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你知道麼?從小眾人就拿你我二人比較,然而處處我卻都不如你,大家便道,我是小輩,自是該不如你的。”突兀的說道,軒轅紫流安靜的望著面前的人,眼中沒有絲毫的畏懼,從他踏上帝座的那日,便知喜行不露於色的道理。

   “可是我很不甘心,你明明只長我五歲。”軒轅紫流繼續道。這樣的恨沒什麼道理,帝王之家本就人情淡薄,然而這世間本就沒多少事有道理可言,從一開始輸給 軒轅邃後,他的自我放逐十年,本以為回來之後洗心革面,再不可與以往的自己同日而語,然而十年後的軒轅邃亦愈發深沉,讓他的準備幾乎潰不成軍,身為皇子的 驕傲不允許,作為國君的擔憂更不允許。

  誰願坐擁天下之後,不拔除身上的芒刺。

  “我本來不想殺無欲的,可是誰叫他 是你唯一的命脈。魔也會動心,真是令人意外。”軒轅紫流吃吃的笑,下一刻語氣卻鋒利起來:“所以我非除掉他不可,幸之,你發狂退軍傷心之余無心戰事;不 幸,你拿下皇城,卻也再得不到最想要的……是不是很有趣?”所以無論結果如何,他都不會輸!

  長久的沉默,軒轅邃眼中只剩一片暗色。

  就是這個人,處心積慮的毀滅了自己唯一重視的存在。

  在茶水中下了封住內力的毒藥,斷了用輕功逃跑的機會……

  派人悄悄滅了自己暗中安排的侍衛……

  讓人乘無欲心智混亂之時,偷走了救命的焰火彈……

  在武功頂尖的殺手在刀上塗滿毒藥,再一路逼迫無欲在奔跑中加速毒性的蔓延……

  每一步都心思細膩到無懈可擊,每一步都毀滅了自己卑微的期望。

  哪怕只有一個小小的失誤,都不會讓他回到冰封的深淵。

  你怎能利用我的勝利麻痹我的警覺!

  你知不知道我只想用這天下換他一抹笑!

  你明知道我寧願自己毀滅,也絕不願他傷及分毫!

  你明知道這一切,卻還偏偏下了手!

  黑色的眼內韻量著風暴,軒轅邃一揚手,手下的隨從帶著一個人走進殿內。在帝座上的軒轅紫流看清楚腳下的人,微笑像凝結一般,隨即發瘋般跳下來,在離那人幾步之遙停了下來。

  “我明明安排人手送你出去了,為什麼你會在這裡!為什麼!”此刻的軒轅紫流早沒了之前的快意,只剩下驚慌失措。不該的,這不再他的算計之內。

  “意外麼?”軒轅邃面無表情的揚起手,刀起刀落間,一條手臂轟然墜地,鮮紅的血噴薄在地上,人心涼徹。

  軒轅雲歸早受不了這鑽心的痛苦,幾欲昏迷——此刻怕是暈倒才能減少片刻痛楚罷。

  “住手!住手!”軒轅紫流欲沖上前,卻被人狠狠攔住,他抬起頭直視軒轅邃:“你要報仇沖我來,跟他沒有關係!”

  “是麼?”軒轅邃再次舉起手,眼中波瀾不興。

  “求……求求您了皇叔!放過他!”顧不得尊嚴,他只想保住那人一條命。派遣了最信任的人送雲歸離開,就是希望那人能活下去,無論自己是否還能存活,都希望那人可以好好的活下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那滿地的鮮血讓他心如刀絞。

  會痛麼?滿意的看著軒轅紫流臉上無法遮掩的痛楚,軒轅邃繼續揮舞著手中銳利的薄劍。

  即使你痛徹心扉也彌補不了我的萬分之一,我要你眼睜睜看著最愛的人在自己面前被分屍!好好品嘗無能為力的痛楚!

  瘋了,瘋了……

  無言在守在一旁的陳謙不自覺的紅了眼,為什麼最後會是這樣的?

  復仇該是解脫的,可是他為什麼覺得主子報復的舉動下,隱藏著令他不安的情緒,仿佛走到盡頭的人必須做完最後一件事。

  他習慣了敵人的鮮血染紅面前的土地,可這次為什麼偏偏讓他有了欲嘔的衝動。

  他看著眼前發瘋的兩個人,權傾天下,到頭來只剩夢一場。

  漫步走出只剩屍體的大殿,軒轅邃望著空中的明月。

  “欲兒……”

  再也沒有回應的呼喚。

第二十七章

  痛……好痛……快要不能呼吸了……為什麼不能動……渾身下上無一不泛著令人難受的疼痛……這種熟悉感是什麼……從內心深處竄出來的念頭又是什麼……為什麼想逃避?不想去想了,好疼……救命,誰來救救他……

  “是他嗎?”

  “恩,快點!”

  “哎——我說,辛苦的人好像是我吧,不要急好不好?”

  “少說廢話,動不動手?”

  “動!當然要動!費盡心思把他弄來又不是當擺飾的!”

  “恩,輕一點,他好像很痛的樣子。”

  “我說親親,你這麼關心別的人我會吃醋誒~”

  啪!

  寂靜中響起清脆的巴掌聲,然而越是響亮卻越是不痛。

  “少胡說,他……他是我的……”說話的人咬了咬嘴唇,似乎在思考該如何解釋兩個人的關係。

   “是什麼?”後者一臉求知若渴的神情:“雖然是親親的要求我都會答應啦,可是這樣不明不白的似乎也不太好哦,若是親親不解釋清楚,我會以為這個人和親親 有什麼令我吃醋的關係,到時候下手恐怕會稍微不便,說不定手術過程中因為太過生氣控制不住情緒,剪了不該剪的地方,順便把不該縫的地方也縫起來,那——就 不太好了吧!”

  身穿白掛的男子極為困擾的皺起眉頭,似乎已經做了不該做的事情而萬分苦惱。

  “說什麼呀。”哭笑不得的男子搖搖頭,什麼氣氛都給攪沒了:“他應該是我弟弟。”

  “應該?厚厚,親親,我沒記錯你好像是家中的獨子吧?怎麼可以有事情瞞著我呢!”

  “廢話少說!醫不好他你就慘了!”一改剛才的柔弱,被喚作親親的男子惡狠狠的出言威脅。

  “知道啦,親親難道還不相信為夫的醫術?好吧,為了應徵我是親親無所不能的靠山,一定要把這個傢伙塑造得比以前更好!”白掛男來了興致:“親親你先出去吧,太過血腥的場面我可不希望傷了你的眼睛。”

  男子依言離開室內,臨走前望了一眼躺在床上人,不熟悉的面容,相見卻是隔世。

  * * * * * *

  “還沒醒來嗎?”

  “恩。”回答的男音柔柔的,宛如溫和的玉石。

  “可惡的小子!是不是病床大舒服所以不願意起來?沒關係,明天我就叫人把你搬到停屍房去,天天和屍體睡在一起,看你能囂張到幾時!”咬牙切齒的聲音裡帶著太多憤憤不平。

  “說什麼呢?你想這樣對我弟弟?”剛才還溫和的嗓音順便變得冰冷,平平的語氣裡帶著威脅。

  “說說也不可以呀?”之前說話的人哪裡還有剛才囂張的語調,瞬間轉變為無比委屈的樣子:“親親,你每天都在陪他,該不會變心吧?”

  “白癡!”懶得繼續沒有營養的話題,男子回過頭,平靜的丟出兩個字:“出去。”

  “不要!”男子哇哇大叫:“怎麼可以讓親親和這個傢伙獨處?就算是親親的弟弟也不可以!”

  “你很閑麼?之前不是說最近病患增加很忙碌?如果不能按時下班你打算吃醫院的飯菜?”

  “絕對不要!我是人類怎麼可以吃豬食!親親,那我去工作了哦!”

  目送男子依依不捨卻又無可奈何離開的身影,溫和如玉的男子走到窗邊拉開窗簾,讓溫暖柔和的落日光芒照進室內。

  “還不願意醒來麼?”目光望著窗外仿佛自言自語般喃喃說道:“不用擔心,這次哥哥一定會保護你的。”

  回應的只有室內安靜的呼吸聲。

  沉默的走到窗邊,男子冷峻的線條逐漸柔和:“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又這麼辛苦的幫你療傷,所以不可以讓哥哥失望,好麼?”

  在病床上安然沉睡的男子,沒有給予回應。

  “咦……離曉,你還在呀?”一名戴著厚重的框架眼鏡,身上的白衣早就染成灰色的男子走進來,只是臉上不甘願的表情和語調裡的行程鮮明的對比。

  “百世?你不在房間裡研究你那些奇怪的藥品跑來這裡幹嘛?”離曉挑挑眉,平日這傢伙可是難得離開房價,就算拿八抬大轎都難請他離開自己的寶貝實驗室,今天怎麼有空到病房裡來。

  “我也不想啊,還不是你家那傢伙,非叫我過來幫忙看著,話又不說清楚,究竟是讓我看著什麼?”當然顧百世沒有說,那傢伙可是用自己一直在尋找的珍貴藥材作為交換的。

  當然是看著我和我弟弟。這麼丟臉的內容和沒有意義的事情離曉自然不可能說出口,面無表情的回答:“你先回去吧,我會告訴秦斯諾你來過了。”

  “真的?”一聽見可以回寶貝實驗室,顧百世一掃沮喪,走到門口突然想起什麼,偏過頭:“說不定我的新藥對這傢伙還有用!”

  笑容中有說不出的神秘意味。

  * * * * * *

  記憶像冥長的電影片段。

  是誰在心上劃了傷口,悲哀到哭都哭不出來……

  是誰冷眼旁觀想讓自己置身事外,卻仍是遍體鱗傷……

  是誰用冰冷包裹著自己拒絕了一切……

  是誰溫柔的凝望著自己……

  千絲萬縷形成了繭,仿佛可以阻擋住一切外界的傷害……明明覺得安心了,為什麼心裡還有眷戀……呼之欲出的念頭……想再見一次……只是……那個人是誰?

  “沒有意外很快就能醒來吧。”顧百世習慣性的推推臉上厚重的眼鏡,老舊的黑色框架擋住了容顏,也擋住了平凡雙眼中一閃而過的星光。

  一直注釋著床上病人的閻離曉分神回過頭,臉上帶著感激:“真的很感謝你,百世。”

  秦斯諾走上前無言的擁著閻離曉的肩膀,一隻手指不客氣的指向顧百世:“不要以為親親感謝你就可以為所欲為,告訴你……哼哼,哪天大爺我心情不好就拿你的寶貝藥品出氣。”

  先聲明,他可絕對不是因為自家親親對那傢伙感激的樣子就吃醋哦!

  “呵呵,不敢,我也只是順便幫忙而已,何況有現成的試驗體,我才是求之不得。”顧百世溫和的解釋,只是厚重鏡片後閃過一絲愉悅的光亮。

  “不要聽這傢伙胡說,這次多虧有你的幫忙,無論如何以後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請儘管開口。”

  “不對吧!要不是我先救了他,也輪不到這傢伙大顯身手,說起來,你們兩個都該感謝我才對。”自以為最看清事態的人連連抗議。

  “說得有道理——才怪!”不客氣的賞了對方一顆白眼,閻離曉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被這傢伙綁住,果然是天生一物降一物麼?

  “呵呵,那我先走了,不打擾你們了。”看夠戲的顧百世不留戀的揮揮手。

  “唔……”關上門的刹那,一直在病床上沉睡的人發出長時間來第一個單音,卻已足夠讓等待的人內心激動。

  醒來了麼?

  一分鐘……

  兩分鐘……

  似乎在回應著身旁的期待,沉睡許久的人終於睜開了迷蒙的雙眼……

  “你是誰?”完全陌生的面孔卻帶著熟悉的關切……

  “閻離曉,你的哥哥,唯一的親人。”是的,從今日起,他們就是彼此唯一的血親。

  “……我是誰?”

  “你是解夏,閻解夏。”他緩緩蕩開一抹笑容。

  解夏,意為以往都將消失,一切從頭開始。

第二十八章

  “解夏,要出去走走嗎?今天陽光很好。”閻離曉拉開窗簾,讓暖暖的氣息進入陰冷的房間,然而回過頭,卻看見那人一臉迷茫的樣子,像迷路的人找不到回家的路。

  鏡子裡映出一張成熟男人的臉,為什麼他會覺得不該是自己……

  閻離曉把不知從哪裡找來的布遮住了牆上的鏡子,不知道是誰做這樣無聊的事,竟然在病房內掛麵鏡子。

  “不想出去。”搖搖頭,四肢都還沒有恢復,他不想像個廢人一樣,也不想自己狼狽的樣子暴露在旁人好奇的目光中。

  因為沉睡太久逐漸萎縮的肌肉,比平常人更遲鈍的神經,經過複建之後,卻仍難以自若的行走……他可憐的弟弟,不是不知道他內心的驕傲,可是更不願意看著他縮在自己的殼中,拒絕外界的一切。

  “要去我家嗎?”或許這不失為一個好方法,即使是獨立的病房,偶爾也能撇見門外人來人往,既然解夏不喜歡醫院就帶他回家好了,此刻他只想一點點寵愛自己失而復得的弟弟。

  “等等,怎麼也該徵求一下我這個主治醫生兼同居者的意見吧。”從門外晃進來的秦斯諾打破了一室低迷的氣氛,把手上的熱飲送到閻離曉手上:“不過,我是舉雙手同意!”

  他不是不明白自家戀人最近偏執的態度,只是對方用一句:等我準備好就會告訴你一切。堵住了他心裡所有的疑問。一向對人偏冷漠的離曉一反常態,像愛護自己的稚鳥的雌鳥讓他不免擔心,所以與其什麼都不知道的被人牽著鼻子,還不如一點點融入進去。

  “到戶外走走對身體也很好,反正家裡的院子夠大,有空的時候還可以探險,如何啊?解夏弟弟!”

  即使最後的稱呼讓他小小的不爽了一下,卻找不到任何拒絕的理由,只是:“會不會很打擾?”

  當然會的,所以你最好識趣一點,不該出現的時候絕對不要出現。秦斯諾在心裡嘀咕幾句。

  “不會的,我本來想等你好了就接你回家的,現在不過是提前而已。”怎麼會是負擔,何況,就算是自己也絕不會拋下他的。

  解夏轉過頭望向窗外,陽光的角度正好刺痛雙眼,他條件反射的偏離視線,正好看見秦斯諾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

  “那好吧,今天起請多指教。”微微拉開嘴角的弧度,露出自醒來第一個稱得上愉悅的神情。

  自己的提議果然沒錯,真的很希望這樣的表情能永遠停留在解夏臉上,這是從前的那個人從未有過的……

  * * * * * *

   微風和煦,懶洋洋的下午,非常適合補眠。但顯然有人不這麼覺得,因為身為醫生的秦斯諾的建議,每天在他最想睡覺的時候都會被人推到露臺上,以補充鈣質之 類亂七八糟的理由讓他暴露在太陽之下。無論如何都不習慣強烈的光線,可是離曉說,在自己失去記憶之前是非常喜歡陽光的。

  想到這裡他伸出手望著手掌中的細碎光線,或許他真的曾經非常喜歡陽光,卻又打心底害怕這種強烈的存在,仿佛快要被侵蝕掉。可是離曉是他的哥哥,沒有理由說謊的不是麼?

  “在想什麼?要不要吃點東西?”閻離曉端著金黃的烤翅遞到他面前,然後把體貼的把他的座椅移到陰影之下。

  “哇~離曉大人親自烤的美味,我也想要~”這個用羡慕眼光目不轉睛的盯著他手中盤子的人,好像叫小年,與其說是離曉的下屬,不如說是崇拜者更確切。

  “當然不可以,我都沒吃到輪得到你嗎?我知道親親還沒吃過所以特地烤了一份過來。”秦斯諾雖然嘴巴不討人喜歡,不過某些地方還滿細心的,對於自己醒來後不習慣叫哥哥,而改為離曉的時候,那個人雖然沒有說什麼,卻不滿的皺了皺眉頭。

  “不要鬧了,難道你還想離曉大人親自為你烤一份嗎?”正用不悅的表情說話的人是管悠,他大概是離曉三個秘書裡最冷靜的人吧,所以可以很輕易的制住有些孩子氣的小年。

  “當然不是啦!只是想想不可以嗎?”努力收回羡慕的眼神,小年轉而攻向一旁盛滿食物的盤子,就算比不過離曉大人親自做的,也聊勝於無啊~

  “阿悠別這麼凶,何況雖然在小年的心目中離曉大人無所不能,可是烤肉的手藝就說不準了,呵呵~”有些玩世不恭的阿輝一邊翻轉著手中的叉子,一邊分心和管悠說話,還不忘搶劫小年盤子中的烤肉,真是非常忙碌,不過也因為有他氣氛才不至於冷場。

  閻離曉座在他身旁,拿了一杯飄著薄荷香味的雞尾酒,淡笑不語。這些人在外人眼中或者是他的下屬,但是相處之後才發現並不僅僅如此,在自己最寂寞的時候一直是這三個人陪著自己,是夥伴也是家人。

  “味道不錯。”輕輕咬一口烤肉,比想像中更美味,然後不出意外的看到身旁的人露出滿足的笑容。

   該是幸福的吧,有了家人即使沒有過往的記憶也該很開心才是,至少沒有被這個世界拋棄。可是為什麼笑過之後還是覺得心裡空空的,越多歡笑越是覺得那是海市 蜃樓,只要自己伸出手就會支離破碎。清晨醒來看著鏡子中的自己,仿佛又另一雙眼睛在注釋著自己,那種不舒服的感覺揮之不去。

  從前的自己到底是什麼樣子?為什麼沒有一個人肯說,好像努力逃避著讓自己想起一切,可是沒有道理的,不是麼?

  

  * * * * * *

  夜晚風涼,房間裡的溫度調適到剛剛好,帶動著空氣中淡淡的香味,適合讓人入眠。

  然而他睜開眼翻身座到床邊,已經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入睡的,自然也不記得剛才夢見了些什麼,但一定是不好的記憶,所以才讓他夜夜難以成眠。

  秦斯諾解釋說不過是創傷後的後遺症,可是真的如此麼?明明知道不該懷疑自己的家人,那些關心絕對不是出於虛假……

  知道自己淺眠,容易被輕微的聲響驚醒,於是特地空置出了一大片區域,設計出絕對安靜的壞境,還有那些不動聲色的關懷,溫柔的氣息——如果這些都是虛假,還是有什麼能談得上真實?

  煩躁的用手指抓了抓頭髮,伸手端過桌子上的水杯,結果竟發現由於剛才自己的動作太大,杯子搖晃了幾下橫躺在桌上,光榮的倒了一桌的液體,滴滴答答的流到了地毯上。

  手伸到一般又收回,雖然因為之前自己行動不便,他們在自己的床邊安裝了呼叫器,可是還是不習慣被當作廢人對待,何況半夜吵醒屋子裡的人也不太好。

  想了想,站起身,緩慢的依靠著牆壁作為支撐,一步步在黑暗中行走。目光已經適應了黑暗,建築物內的一切都很清晰的擺放在眼前,即使靜得宛如墳墓又意外的令人安心,好像很久之前的自己也曾獨自居住過。

  “……什麼!”不該出現在安靜的此刻的驚呼聲,像尖銳的利器劃破了沉寂的深夜,他停頓了一下,前進的步伐改變了方向。

  從書房傳出爭吵的聲音,由於門遮掩著只透露出微弱的燈光,可是究竟是什麼讓秦斯諾半夜不睡覺,跑到書房聊天……是自己不該知道的內容麼?所以特地選擇了這個時間……

  該不該走?離書房還有兩步之遙,本來只想打個招呼,此刻卻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好尷尬……

  “……所以,我絕對不可以再讓解夏回到那個人身邊,如果被找到一切一定只會重複。”

  “可是能藏多久呢?一個月三個月半年——可是能藏住一輩子麼?”

  “不管能藏多久都沒關係,至少在那個人發現之前……”

  “所以你才讓人塵封了他的記憶?”

  “……你知道了?”還以為自己隱瞞得很好。

  “你想過後果嗎?”只因為知道對方不希望自己牽涉進去,所以一直以來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以為無論什麼都可以渡過的,卻沒想到事情比想像的更為棘手。

  “就算被發現也跟你們沒什麼關係。”閻離曉咬咬唇,即使無法抵抗也可以一路逃亡。

  “曉,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天真了?”那個人一向習慣了主宰一切,要是發現這場欺瞞,將會揭開如何的滔天巨浪,沉默的擁著閻離曉入懷,秦斯諾望著深沉的夜空,只怕要變天了。

第二十九章

  穿過清幽雅致的院子,男人的腳步停留在一扇門之外,而後恭敬的屈膝跪下:“閻主。”

  “進來吧。”仿佛來自幽冥的冷冽之音,卻因長期的緘默帶著沙啞。

  跪在地上的男人站起身推開門走進室內,冉冉的火光在壁櫥中翻騰,照應著座在一旁的人臉上,撲滅不定的光線模糊了男子的表情。

  “如何?”抿一口上等的葡萄酒,猩紅的顏色仿佛也溢著鐵銹的餘味。

  “已經確定那人被離曉大人帶回了離苑,只是身份還未查明似乎是從外面用了點手段帶回來的,據說早沒了記憶,離曉大人對外稱……”似乎是在衡量著利弊,正在彙報的男人頓了頓,看見閻主並未有什麼表情繼續道:“稱那人是他失散多年的弟弟。”

  “呵——”仿佛是感到有趣,被喚作閻主的男人輕聲自語:“肖,我閻勁邃什麼時候多出了個兒子?”

  “據屬下所知,並沒有。”肖平穩的回答。

  “不過既然他說是那就是吧。”閻勁邃話鋒一轉,放下了手中的杯子:“那我是否也該去探探這個從未謀面的兒子?”

  “是,屬下立刻通知離曉大人!”

  “不用,給他一個驚喜不是更好麼?”

  肖沒有回答,沉默的退出房門,閻主果然是變了很多,然而仍舊讓自己捉摸不透。

  * * * * * *

  “曉!等等!”秦斯諾從車庫趕過來,腳步急切。

  這幾日為了帶解夏出門透氣,閻離曉特意把手上的東西暫時放到一邊,無論多麼重要的事情都比不上家庭的溫暖。對於自己還有解夏,這些都還很陌生,所以慢慢來不著急,他們有很多時間去學著做一個普通家庭親人之間該做的事情。

  “怎麼了?”才到門口就被攔截住,閻離曉訝異的看著本該在外面等待的人。

  “剛才有消息說,那個人要過來!”他沒有說出名字,卻知道曉必定知道自己說的是誰。

  果然下一瞬閻離曉的臉色不復剛才的晴朗,鐵青一片。

  “他怎麼突然過來?是不是知道了什麼?”下意識的目光望向等候在一旁的人,後者回憶疑惑而無辜的眼神。

  為了能早日去熟悉周圍的環境好幫上名義上的哥哥,閻解夏一直用心的聽醫生囑咐,無論是吃藥還是難熬的複建都一步步咬牙堅持下來,如今不用依靠別人的力量就可以行走,確實是值得慶賀的事情。

  “曉,出事了麼?”作為回報,他也希望盡可能的做一點什麼。

  “沒有,不過今天恐怕不能出去了。”閻離曉儘量讓臉色看起來正常,轉身叮囑一旁的管悠:“麻煩你陪解夏回房間,我去迎接閻主。”

  該來的總是要來。

  * * * * * *

  “悠,那個人是誰?”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由於房間的位置很巧妙的掩飾了房間內的身影,卻又可以讓屋內的人很清楚的把整個離苑放進視野。

  “那是……閻主。”躲在薄鏡片後的眼神閃了閃。

  “好奇怪的名字。”他笑,可是莫名的覺得那個人很熟悉,又莫名的覺得哀傷,仿佛黑暗終年籠罩四周。

  “那是敬稱!”管悠強調:“只是大家不會隨便提及閻主的名諱。”

  “我知道,開個玩笑,你太嚴肅了,悠。”閻解夏撩開窗簾的一角,卻失望的發現剛才的人影已進屋去了。

  “你不去,沒關係麼?”他記得管悠一直在跟在曉身邊的,特別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時。

  “離曉大人希望我在這裡陪你。”管悠慢悠悠的回答。何況他自己也不是很願意去面對那個可怕的男人。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可是一想到曉對自己的關心,那種小心翼翼的態度好像自己真是在學步的孩子。

  就連一向有些嚴肅的管悠也忍不住揚了揚嘴角,雖然他們都不太明白離曉大人為什麼會這樣,可是虎崽終究不是貓咪,不知道離曉大人什麼時候才能明白。

  “可是……如果是……他是曉的父親麼?”這些日子他大致明白了自己和曉的關係,並非像曉所說的那般親密,即使曉一再的強調,可是為什麼他還是覺得陌生?而且這裡,偶爾會讓他莫名的感到恐懼,仿佛自己生活的世界不該是這個樣子。

  “是的。”管悠埋下頭,在光線照耀之下在地板上反射出頎長的身影:“只是離曉大人和閻主並不太親近。”

  “可是畢竟是父子,感覺上很相似。”閻解夏偏過頭。如果以旁人的眼光來看,離曉的溫文儒雅和閻主的陰暗該是對立的存在,可是為什麼自己卻覺得從某種角度而言他們很相似呢?

  “不會吧。”管悠的表情很怪異,自己崇敬的曉大人和那個人哪裡相似了?哪怕那個人在眾人嚴重宛如神靈一樣的存在,可是這樣的說法,自己覺得是對曉大人的責備。

  閻解夏聳聳肩,座到床邊,話題一轉:“悠,我以前是怎樣的人?我和曉沒有血緣關係又怎麼成為兄弟的呀?”

  這些事情每當他提及曉都草草帶過,仿佛很不願意他回想起過去,可是一個人怎麼可以拋棄自己的過去?何況他不喜歡被隱瞞的感覺。

  “我不知道。”管悠很誠實的說出答案。

  “嗯?可是你們不是一直跟在曉身邊的嗎?”曉的事情他們幾乎都知道,可是為什麼會不知道自己的存在?:“那我以前住在哪兒?”

  “除了曉大人,恐怕沒有人能回答您。”一向自詡無所不知的管悠決定保持沉默,雖然他大致上能猜到一些,可是他同樣也知道有些話該說,有些話不能說。

  “……”如果曉肯說他就不會這麼苦惱了。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管悠安慰的沖他笑笑:“你是曉大人從島外帶回來的,當時你就像植物人趟在床上,如果不是秦醫生,我想你這輩子都會躺在床上。”

  像活死人一樣,無論什麼事都必須要借助他人的幫忙……為什麼自己會傷得那麼重?

  心好痛……

  * * * * * *

  “父親。”閻離曉站在男人面前,這樣的稱呼不是因為彼此的血緣,仿佛僅僅是為了維持表面的聯繫。

  沉默的觀察著閻離曉恭敬而隱忍的態度,無聲的折磨仿佛讓男人很愉悅,修長的手指抵在嘴角,似乎在用力掩蓋住快要溢出的嘲笑。

  “母親還安好麼?”閻離曉隨意找出話題,打破緊繃到令人窒息的氣氛。

  “既然這麼關心她,為什麼不自己去看看?”對他而言那個女人不過是工具而已,不值得自己浪費精神。

  “等事情處理完一個段落……”話還沒說完,閻離曉忽的抬頭,阿輝猛然推開門,也顧不得室內的兩個人是否因打擾不悅,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要稟報。

  “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閻離曉佯裝惱怒的呵責,他不是沒聽見外面混亂的吵雜聲,甚至是感激被人破壞了這種氣氛,可是由自己出面總比被閻主親自懲罰的好。

  “外面、暗衛的人闖進來了!”沒道理的,閻主在這裡暗衛怎麼會做出這麼荒唐的事情。

  什麼?一向鎮定的閻離曉也變了臉色。

  “呵——”反倒是閻勁邃從頭到尾一派輕鬆:“離苑的防衛有待加強,不過是乘機消除幾個有異心的腐蟲,竟然就讓你們亂了手腳。”

  □的挑釁和侮辱。

  “父親……”即使因過度用力隱隱嚐到了鐵銹的味道,隱忍的火氣仍是沒有發作。

  即使自己也不明白,是不是靈魂上被烙下了詛咒,無論經過多少歲月自己對這個男人的畏懼,不是後天的而是出生就刻在了背上。

  敬畏,恐懼……他已經不記得自己究竟是如何從對這個男人的敬仰,演變到了無至今的恨意。

  “肖,出去看看。”閻勁邃隨意揮揮手,他還有別的事情。

  “是。”肖回應,早就察覺出閻主隱隱的不耐。

第三十章

  “怎麼了?”驚訝於被突如其來的混亂,閻解夏抬起頭對上管悠驚異的目光。

  “要出去看看麼?悠?”

  “最好不要出去,這裡比較安全。”他記得,離曉大人曾經囑咐過,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以解夏少爺的安危為第一要素。儘管此刻非常想出去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可是又不可能拋下身邊要保護的人。

  “一起出去吧。”不是不瞭解管悠的忠心,留在這裡什麼都不瞭解只是徒增不安而已。

  “可是……”管悠伸出手想拉住閻解夏,後者卻靈巧的開門走了出去。

  真是會惹麻煩的主!

  * * * * * *

  “閻主!”無禮的推門而入的,正是剛出去不久的肖。

  “什麼事?”閻勁邃的臉上有淡淡的不悅,然而閻離曉卻是暗中松了一口氣,就像被貓戲耍的老鼠突然發現貓兒轉移了注意力。

  “手下的人做過了頭,傷了離曉大人的客人……”說話間有意無意的望了閻離曉幾眼。

  後者面色沉靜,神情如常並沒有一絲異樣,只是放在口袋裡的手早就握緊了拳頭。

  “我想他不會介意的,畢竟這只是意外。”閻勁邃淡淡的一語帶過,銳利的鷹準沒有放過閻離曉神色間細微的變化。

  “肖,你要在我的地盤上動我的人?”沒有再望面前的人,堆積在心中的憤怒和恐懼幾乎讓他有些失態,閻離曉注視肖的目光不怒自威,讓一向打從心底不在意閻離曉的肖微微一驚。

  “說得也是……”仿佛終於看到被自己逼到懸崖的小獸,做出徒勞反擊的模樣,閻勁邃眼內透出惡意的愉悅:“既然如此就讓維裡看看吧。”

  蘇維裡,閻勁邃手下暗衛的一員,把殺人當作藝術的變態,然而醫術不可小覷。雖然極不願意讓兩個人遇見,但是擔憂還是占了上風,瞭解肖的為人,怕自己的猶豫造成遺憾,何況解夏的身體還未復原,閻離曉微微點頭沒有拒絕。

  走到大廳就看見坐在米色沙發上的閻解夏,白色有些蒼白,但似乎沒什麼大礙。管悠的臉腫得有些難看,想必是因為出手阻攔的後果,只是一向不擅長武術的管悠又怎麼會是肖的對手。

  “離曉大人。”管悠恭敬的站起身,神色中有內疚。離曉大人把重要的人交給自己,而他竟然還是辜負了離曉大人的信任。

  “曉,不好意思。”即使已經痛得說不出話,閻解夏還是出聲替管悠解圍,都是因為自己的衝動,不但現在受到了懲罰還連累了悠。

  “傷到哪裡了?”看見閻解夏的手放在腹部,他臉色難看的拉開遮掩的衣物,然而入目的沒有任何不妥之處。

  愣愣的看這沒有絲毫損傷的地方,莫非是內傷……?

  “沒事。”即使同樣是男人在這麼多人面前……也讓他不自在,何況下手的人似乎並無意傷他,反而像是在試探什麼。

  疼痛而隱忍的神色是偽裝不出來的,擔憂的神色浮上閻離曉的眉角,轉身囑咐管悠去請醫生,無視周圍被破壞的景致和劍拔弩張的氣氛,伸出手覆蓋在另一雙手上,微微的暗淡滲進眼內,瞬間融入。

  一直隱藏在陰影中的人玩味的揚了揚嘴角,沉靜的氣息讓人無從察覺,在一室寧靜被打破之前悄然退了出去。

  “不如請維裡來看看吧,畢竟是我手下的人失職。”肖的聲音從身後響起,閻離曉的身影微微一滯,剛才退去的怒氣和擔憂又回到身體裡。

  “不用,管悠已經去找醫生了,我先帶解夏回房。”閻離曉的姿態就像發現自己的地盤上出現了危險的生物,急於保護自己幼崽的野獸。

  被遮擋住的目光終於看到站在不遠處的人,靜靜的巡視了一遍,最後落到與眾人保持了一段距離的人身上。

  心臟倏的一緊,仿佛時間靜止,那個人遠遠的望過來,散發著冷漠的氣息,冷俊的面容,劍目星眉,明明很陌生卻又莫名讓人眼眶微微發熱。

  * * * * * *

  身體像沉浸在柔軟的波浪中,微微的起伏卻又不會呼吸困難,宛如在最安全的包裹中讓人安心。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不能睜開眼睛,卻思維清晰的感覺舒服。好久都沒有這樣放鬆的感覺,好似常年來放在肩膀的重擔終於被卸下,不需要小心翼翼的繃緊了神經,也不需要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情。

  睡夢中他感覺到有些微的震動,有人小心翼翼的抱著他走進溫暖的室內,平放在柔軟的床上。

  在淺薄的睡夢中放鬆了一直緊蹙的眉頭,滿足而舒坦。好似終於回到了屬於自己的那個圓圈中。

  是誰的指腹停留在他的下顎,來回撫摸,像是在探究珍藏的寶貝,微癢的觸感讓一向淡漠的容顏染上一絲笑意。

  一切只是自己在做夢,還是徘徊在睡夢與現實之間。

  如果都不真切,撲面而來的溫暖氣息、柔軟的觸感又如何解釋。

  身體輕飄飄的沒有重量,好像回到了某個時刻,在呼嘯的風中,解脫了卻笑不出來,嘴角明明揚了弧度,在狂風中淚還是落到了臉上。

  不後悔,不害怕,不膽怯

  然而閉上眼睛,清清楚楚的聽見心底掙扎的遺憾。

  來不及說出口的真實

  過往那麼多的機會因為自己的視而不見錯過了,所以老天要懲罰自己的退縮自己的懦弱

  無力的手被放在更寬大的手掌中,十指相交,耳邊有人輕輕歎息:你終於回來了,欲兒……

  宛如春風拂過,沒有力量,渺茫得讓人心慌,帶著點說不出的意味在其中。

  是你嗎

  等了好久

  終於再次遇見了

  終於等到你來帶我走了……

  有些委屈有些心酸,不熟悉的感情流竄在胸口,逼出了一直隱藏的眼淚,順著眼角滑落,很快被人輕柔的拭去。

  那個人教自己寫字時的神態,教自己舞劍時的表情,因自己身體虛弱隱隱埋葬在面無表情下的擔憂,只有細細品味才能體會到的關切,以為都消失在如夢的過往中,原來閉上眼睛不需要偽裝的時候,蔓延在身體的每個角落,無處不在,卻又,無處可尋。

  仿佛回憶起不愉悅的事情,即使在睡夢中也下意識的用力回握住牽住自己的手掌。回應的不僅僅是同樣用力的十指相扣,還有溫暖如昔安心不改的擁抱。

  鬆開了眉頭,若有似無的輕歎,可不可以就這樣直到天荒地老?

第三十一章

  “醒了?”閻勁邃的表情淡淡然,卻拿了保暖的攤子動作輕柔的包裹住身旁的人,“你睡了很久,要不要吃點東西?”

  雖是疑問,卻不等回答,逕自喚人傳膳,似乎早已知道得不到回應。

  不一會兒,訓練有素的僕人端了餐點上來,放好又迅速的退了出去,動作一氣呵成,從頭到尾都沒有抬頭。

  “你睡了兩日,先喝點粥墊底。”不太熟練的把雞粥乘進瓷碗中,用手試了試瓷器的溫度,才滿意的放到解夏手中。

  “不合胃口?”等了片刻,剛睡醒的人仿佛還沉浸在夢中,呆呆的望著手中的碗發呆,似是懷疑自己還沉浸在夢中沒有醒來。

  下意識的搖頭,他向來不重口腹之欲,無聲的看著冒著熱氣的雞粥,這個夢真真奇怪。

  曾經見過各樣的軒轅邃,卻只是冷漠的,陰沉的,讓人心驚膽寒,這樣平靜的氣息太不真切。

  “我在做夢麼?”喃喃自語,雖然不知道隔了多遠,流逝的時光回不來,自己面前的人怎麼還會一絲不變。

  “如果你想,那便是了。”閻勁邃的語氣沉穩,一向陰霾的眼內卻多了一絲笑意。

  對方這樣無防備的樣子,似乎也是第一次看見,然而不僅不討厭,反而隱隱欣慰。

  果然是在做夢麼

  微微顫動的黑色睫毛掩蓋了眼內失望的光澤,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因為奢望太久才會做這麼奇怪的夢麼

  見他把頭埋進碗中,閻勁邃也拿了碗筷開始進食,菜肴碧綠的顏色非常可人,精緻得沒有多餘的調料,閻勁邃的動作優雅卻迅速,等解夏放下碗之後又喚人迅速的收拾好一切。

  這個夢還真長……看著被人收拾走的餐點,以為還在夢中的人思緒仍舊停留在混亂中,做夢還可以有這麼清晰的細節麼?

  粥香甜的味道,適宜的溫度,如果不是知道在做夢,他還以為是不可能實現的現實。

  這樣溫暖而平淡的氣氛,不需要太多的話語去點綴,彼此一個眼神細微的小細節都清楚的瞭解,好似一直在追尋的東西漸漸浮了上來。

  “要再休息一會兒麼?”望了眼解夏眉間的疲憊,雖然睡了兩天,可是體力還沒有完全恢復。

  “好。”點點頭,閻解夏聽話的順著對方的手倒回柔軟的床墊。美夢果然是有盡頭的,下一次再睜開眼,就會清醒了吧。說不上是遺憾或者別的什麼,淡淡的失落縈繞在心裡。

  閉上眼,眼前一片黑暗,思緒卻奇異的逐漸清晰起來。

  無力的感覺慢慢退去,知覺回到身體內,從外而內最終沉澱在最深處。

  睡著之前究竟發生過什麼?

   吵鬧聲,打鬥聲,自己想看個究竟,卻和管悠一起被拉進意外中。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變了臉色的悠,一向優雅舉止得體的人像被激怒的動物,渾身都散發著對入侵 者的敵意,然而對方似乎也不甘示弱,無論從身形還是動作而言,悠都明顯占了下風。所以自己也下意識的出手,想幫助一直保護著自己的這些人……然後,敗了下 來。

  明明可以清晰的看清楚對方的每一個動作,腦海中也描繪出了下一步的對策,然而身體仿佛被灌了鉛般沉重,遲鈍得令人驚奇。

  在拳頭落下來的時刻,他下意識的採取了防守,落在腹上的拳頭並沒有用盡全力,並且在中途停了下來。然而卻覺得疼,難以忍受的疼痛從撞擊的地方開始蔓延。

  他想應該是後遺症,雖然不記得了,可是最初自己的受傷,似乎是被人捅過一刀,很深很深的傷口,他都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會讓人如此痛恨,據說那一刀非常俐落,沒有一絲猶豫,記憶一片空白,想不起來,卻覺得胸口酸澀得喘不過氣來。

  模糊中看著悠慌張的神色,從屋內出來的離曉沒有隱藏的擔憂,然後是那個人,縱然忘記一切卻清晰的記得的存在。

  從第一次睜開眼睛看到這個陌生的世界開始,每晚都會在斷斷續續的夢中出現的男人,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故意隱藏起來的秘密。

  明明是不同的面容,他卻仿佛置身其中,青稚的孩童一步步成長為冷漠的少年,努力抗拒身邊的一切溫暖,卻在遇見同樣冰冷的人時,不知不覺讓對方浸入進來。

  相似的遭遇,都是不被疼愛欣喜的存在,旁人難以理解的傷痛過往,渴望溫暖卻又小心翼翼的躲避開來。用堅硬的外殼樹立了一道道隔絕的門扉,甚至不惜刺傷別人。

  那個教自己用狼毫筆寫字的人,會輕柔的喚自己欲兒的人,有個令很多人懼怕的名字,軒轅邃。

  而自己與他擁有同樣的血緣,身上流著從他那裡繼承過來的血脈,父子,是不可以相愛的吧,亦不可以有情人般的舉動,不是麼。

  那時候睜開眼睛就會暗暗嘲笑自己竟然作了這麼可笑的夢,可是如今卻惶然的覺得不僅僅是夢那麼簡單。

  否則只見過一面的人為什麼會執意從離曉手中帶走自己,服了止痛的藥物,失去了知覺,只隱約聽見了爭執,然後不知道怎麼離開了從醒來就一直未曾離開的地方。

  沒有驚慌,縱然有眾多的疑問,心奇異的很沉穩。

  “睡不著麼?”本該已經離開的人,此刻坐在床沿,目光中透露著淡淡的憂慮:“還是傷口疼?”

  睜開眼愣愣的望著剛才還在夢中的容顏,閻解夏搖搖頭坐起身,抬起眼來直視眼前的人,目光清晰全沒了剛才的朦朧。

  “打擾了,可否麻煩您請人送我回去。”

  “在這裡住不慣?”閻勁邃淡淡問。

  “不是這個問題。”縱然感到壓力,他還是說出疑問:“我與閻主非親非故,如此打擾似乎欠妥。”

  語氣中帶著只有自己明白的試探。

  然而對方並沒有直接回應,而是側過頭丟了幾個字過來:“閻勁邃。”

  “什麼?”

  “叫我的名字。”閻勁邃側過身來,語氣沒有起伏,卻讓解夏莫名的感覺到一絲希冀與祈求。

  邃——他想問究竟是軒轅邃還是閻勁邃,可是問不出口,仿佛說了就會打破現在的平衡,即將面前惶惶然不可預知的未來。

  “我該回去了。”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甩甩頭想甩掉一直糾纏在腦海的暈眩感,下一刻卻發現手被握住。

  “你不用回去,我們已經不在島上了。”

  下一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閻解夏直奔窗前,推開沉重的落地窗,讓風呼啦吹進屋內。

  天氣很晴朗,蔚藍依舊,可是一眼還是讓人認出不是自己熟悉的環境,下意識像中了邪筆直往前走,走到過腰的樹叢裡突然被人拉住了手,回過頭就看見閻勁邃嚴肅的神情。

  順著目光埋下頭瞬間嚇出一身冷汗,他以為穿過樹叢就可以回到馬路上,可是此刻才發現自己竟在萬丈高樓之上,別墅修葺在頂樓中央,四周佈滿了茂密的植物,才迷惑了旁人的視線,只差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伸出手環過肩膀把單薄的身子拉進懷裡,無言的給予安撫,一向冷淡的人第一次露出猶如稚鳥初次離巢的惶然神情,閻勁邃垂下眼簾,放在閻解夏背上的手加重了力道。

第三十二章

  清晨純淨的陽光照進屋內,停留在床上蒼白的臉頰上,像溫柔的親吻。

  沉睡的人在一片寧靜柔和的氣氛中,睜開眼睛。

  幾乎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有這樣好好的無夢到天亮,或許從離園醒來開始,從接受著全新的自己開始,就一直以來糾纏著自己的夢魘,從來都是無止盡。

  朦朧的眼注視著頭頂盛開的白色蓮花,細緻有力的雕刻栩栩如生,仿佛閉上眼就能聞到清雅的蓮香。

  偏過頭四周一片寂靜,宛若立身空城,四周沒有人氣。

  對了,從昨天開始他就住在這裡了,或許已經適應了面對陌生的地方,很快就沉澱了思緒,斂斂心神打開門。

  然而這空曠得能聽見淺淺回音的室內竟然還有另外一個人。穿了件寶石藍的風衣,質料卻是極好的,深色的牛仔褲包裹著細長的腿,一隻手自然在垂在身側,另一隻手握了添了紅酒的杯子,在明媚的光線下細細品嘗,一副悠然自得之態。

  好像是沒見過的人,可是僅僅是背影又帶著熟悉的感覺,或許是在自己記憶中的人,不過是在被遺忘的記憶中。

  “你醒了!”轉過頭來的人有一雙細長的鳳眼,流光嫵媚煞是動人,可是仔細瞧了才能體會美麗下氤氳的毒液。

  “你好。”閻解夏淡淡的點頭算是打過招呼,這個人字裡行間的自然並不是偽裝出來的。

  “要不要也來點?”享受獨食的人晃晃手中的高腳杯,盛情邀請。

  幾乎不可察覺的頓了一秒,閻解夏緩慢的搖頭拒絕了好意。

  “呵呵,該說你防備太重還是太聰明呢?”來人歎息著走近,又在五步之遙停下來,態度中完全沒有被冷淡拒絕的尷尬,倒是用空餘的右手抓了抓只到耳際的短髮,似歎息又似感慨的說:“短髮真是方便,清爽又不麻煩,雖然長髮也不錯,不過會不會被當成偽娘?”

  一絲笑意浸入解夏眼底,這樣動人的面貌配上長髮確實是有這樣的嫌疑吧,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不過很難得的沒有讓自己感到疏離。同樣的長髮在不同的人身上也會有不同的效果,如果是閻勁邃就很難讓人覺得柔媚,只覺得更為張狂。

  不知道為什麼又會不自覺的想起這個人,明明見過沒幾次,相處的時間五根指頭就能數出來,卻意外的讓一向很難注意外人的自己,一直難忘。

  那個人對於自己更像個無解的謎題,雖然有很有想問的,可是一看見他就很難再開口,輕輕的呼了一口氣,就像急於忘卻那些可笑的臆想和夢境,是不是有些事該讓它埋葬在過去?

  “啊,對了,我還沒自我介紹過吧!”一直嘮叨不休的人,也不管旁人的意願,自顧自的說話:“你好,小少爺,我是慕清雲。”

  而後揚起一抹無人能抵抗的笑容,輕輕握住瞭解夏的手腕。

  不解的看著對方奇怪的動作,無波的黑瞳透出淡淡疑惑,明顯在問:正常人不是該握手的麼?自我介紹完了握住對方手腕是哪國的禮節?

  “不好意思,習慣使然。”輕鬆的放開了有些纖細的手腕,慕清雲解釋:“我是個醫生,比較偏向于中醫,不過這些年對心理學也稍有涉獵。”

  心理學?“也包括失憶?”裝作毫不在意的問。

  “是的。”慕清雲點頭也不避諱:“閻先生希望我能幫助你恢復一些過往的記憶。”

  解夏若有所思的避開了對方明亮的視線:“如果回憶不起來呢?”

  那些被遺忘的過去,連自己都不肯定是不是要再記起來,沒有忘卻過的人無法瞭解失憶的人的心情,雖然對未來很不安,可是怎麼都找不回來的過往,也會懷疑是不是自己故意捨棄掉的人生,如果能重新開始是幸運,為什麼不堅持下去。

  “那也沒關係,閻先生似乎並不著急,你看上去也……不是很在意。”好像很失望不能大顯身手的慕清雲無奈的聳聳肩:“他吩咐過要先調理好你的身體,至於記憶只是其次。”

  他,自然是指勁邃。

  解夏默然,聽慕清雲這樣解釋反而讓他無言以對,為什麼那個人對自己的事情這麼在意,更難以釋懷的是,為什麼自己竟會不願讓他失望?

  “不過看你步伐虛浮,又一副疲憊之態……”嘮叨了一大堆最後才問到重點:“你經常失眠麼?”

  “嗯。”

  “可憐的孩子,一定經常被噩夢折磨得沒辦法睡覺吧。”慕清雲充滿同情的目光停留在解夏身上。

  被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年齡的人稱作孩子,該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然而解夏卻更在意為什麼對方知道自己失眠的原因。費解的盯著提起筆在紙上寫寫畫畫的人,隨即又釋然,失眠的理由就那麼些,即使胡亂猜測,中獎的幾率也不小。

  “別看了,給給!”粗魯的打斷瞭解夏的注視,慕清雲揚揚手中的字條遞過來。

  白色的紙張上畫著令人費解的圖案,一眼看去甚至分不清是圖畫還是文字,扭曲交纏的像荊棘的枝蔓又像剛學會拿筆的孩子胡亂的塗鴉。

  “晚上睡覺之前把這個燒了,保你睡個好覺。”雙手撐著下顎,慕清雲笑的一臉無害。

  這、這、這個莫非是傳說中的神棍?畫張符紙,再宣傳作用,接下來是不是要獅子大開口了。

  “不用你付錢啦,我的雇主是閻先生,才不會沒道德的隨便收費!”慕清雲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條線了,這般可愛的小欲兒還是第一此見到,也不枉他辛苦跑回來接下這個燙手山芋。

  “不是的……”解夏喃喃的解釋,臉上浮現一絲尷尬。自己是不是疑心病太重,可是也沒聽說過有這種方法治療失眠的,想來那個人也不可能貿貿然的請個騙子回來。

  “啊!對了,你快把這個放到臥室的枕頭下,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再拿出來燒掉,否則效果會事倍功半哦!”揮揮手把解夏趕回房間,等到人影都看不到了,慕清雲才收了臉上一直未停的笑意,用沒人聽得見的音量自語:“傻孩子,那可不是什麼塗鴉,而是我精心收集的寶貝蠱。”

  只是不知,對你是福是禍……

第三十三章

  “解夏,快過來嘗嘗剛出爐的蛋糕,對了還有昨天才到阿薩姆紅茶!”

  “謝謝。”順手接過杯子,剛埋下頭就被一縷髮絲遮住了視線,是不是太久沒處理了?

  “等等,不要動。”反手把垂落的髮絲刨到耳後:“要不要考慮留下去,很適合你。”

  解夏的面容很清朗,留長髮不會讓人覺得頹廢反而增添了一抹俊逸。

  閻解夏扯扯嘴角,想起自己剛醒來時看到的可怕寸頭,據某人說是因為他沉睡的一年為了衛生和方便,不得已而為之,至於裡面包含多少吃醋的因素和惡趣味就不得而知了。

  “要加糖嗎?”揚揚手裡夾著的放糖,慕清雲笑得一臉無害。

  “謝謝,不用了。”抗拒的抬高手,讓杯子遠離被荼毒範圍,他不愛甜食,卻發現慕清雲嗜甜如命。

  “真可惜。”臉上帶著微笑,一點也沒有露出可惜的表情,反而像是因能獨佔甜食而沾沾自喜的人,遞過來一塊蛋糕,白色的糕點上有著漂亮的印花,只小小薄薄一塊。

  “很好吃,而且不會很甜,不妨試試看。”

  “謝謝。”再也不好拒絕別人一再的好意,解夏接過小心咬一口,卻沒有想像中的排斥,果然很合他的胃口。

  “好吃嗎?”

  他抬起頭想回答,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的一瞬間,突如其來的暈眩搶奪了視線,朦朧中他感覺到一雙手扶住了自己傾斜的身體,下一刻卻再也沒了意識。

  一雙素手溫柔的放在他的額頭,慕清雲垂下頭,細碎的烏髮遮住了表情。

  “小欲兒,一定要想起來哦。”

  * * * * * * *

  離曉覺得自己作了一個很長的夢,長久到分不清現實與夢境,就像是迷失在荒野的麋鹿,找不到前進和後退的方向。

  也許在這樣的時代,前世今生更像一個消遣的笑話,可是一旦身陷其中,又怎麼可能一笑置之呢。

  看著裝有同一個靈魂的另一個身體,仿佛能感覺到對方的喜怒哀樂,如何再自欺欺人呢?在遇見那個人之前,他幾乎被莫名其妙多出來的記憶逼瘋,一再的逃避著不願去認同的回憶,可是那個人嘲諷的神情就像一面鏡子,讓他清楚的知道,一切都曾真實存在過。

  錯了麼?

  他望著鏡子裡熟悉的容貌,得到同樣的回答。

  錯了麼……

  仿佛永遠找尋不到答案。

  離曉

  他聽見聲音回過頭,然而背後一片茫茫。

  無求

  他驀然一驚,頭開始鈍鈍的痛起來。

  哥哥,為什麼?

  少年如昔的清冷嗓音在寂靜中迴響,仿佛有穿透靈魂的力量。

  他睜開眼睛,看見九歲的自己奔跑在王府的走廊上,前面的路長遠得仿佛沒有盡頭,他努力揚起頭,不想自己的驚慌讓任何人看見。

  什麼是孽子?什麼是魔星?他還不明白。可是為什麼那個孩子不可以來到世上呢?

  他是多麼期待即將增加的手足,無論是弟弟還是妹妹,都可以讓他感受到柔和的溫度。柔軟的小小的,仿佛一碰就會碎掉的小動物般,讓人心生憐惜,忍不住好好呵護好好保護。

  九歲的軒轅無求,短短的人生中還分不清楚太多是非,可是他的世界裡溫暖和寒冷卻很分明。

  父親的冷漠,旁人的諂媚;母親的溫柔,手足的乖巧……

  他是多麼喜歡弟弟妹妹們依賴自己的眼光,喜歡母親身上柔柔的香味,仿佛冬季照射在身上的陽光。

  他一直知道母親的不快樂,母親的面容在更多的時候都帶著輕愁,沒有依靠的肩膀卻給了他們許多溫暖。

  從小他就知道只有努力變強,才可以守住自己想保護的一切。跟隨在父親身邊,看過太多沒用的人最後的下場,他一直暗自發誓,永遠不要落到那樣的地步。

  可是,他沒想到命運之所以讓人恐懼,不僅在於他的善變,還有他的不可捉摸。

  他本該疼愛的,滿心期待的降臨到這個世界的小小生物,成為了他的噩夢。

  滿室的血腥味,讓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奔跑的理由。

  那一日母親獲得喜訊,府裡的大夫診斷之後告知母親,她懷上了第四個孩子。

  冷清的王府中,孩子是她今有的歡愉與期望,看著母親稍有的笑顏,無求生出了期待,那是比無淚與無恨出生時更多的莫名的期待。

  可是傍晚的時候,當朝國師來帶王府,卻是宣佈噩耗而來。

  那個算盡了王朝每一場災難與喜慶的國師,沒有感情的訴說著母親的孩子留不得。只因他早已算出那孩子會為王朝帶來一場天翻地覆的大災難。

  劊子手、劊子手……

  母親瘦弱的身體一直在顫抖,可是卻仍是努力抬起頭,回望著父親:“冷酷天下皆知的軒轅邃也會怕麼?”

  那是他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一直想保護的人,也會有如此強大的勇氣。

  “呵……”父親一向淡漠的臉上出現了一絲微笑,然而那與夢中父親的慈愛完全不同,宛如冬日冰雪,涼得刺骨。

  他忽然驚覺父親不會在意的,他一直以為至少對於家人,無論平日裡表現得多麼淡漠,至少都會與旁人不同。當那雙手停留在纖細雪白的脖子上,母親的身體幾乎沒辦法停止顫抖。

  在他的恐懼中,那雙手逐漸加深了力道,因為呼吸不暢而逐漸發紫的臉,面無表情的男人卻在最後一刻奇跡般的鬆開了手指。

  “我為什麼要為了那個男人的天下,而做這些事情?”他看見父親鬆開了手指,然後轉身詢問身邊的總管。

  父親身邊的人多少都能揣摩到他的心思,於是不等吩咐,片刻之後一直趾高氣昂的國師被帶了下去,在驚愕中被關進了暗無天日的地牢。

  真好

  在心底小小的松了口氣,至少,對於自己的骨肉,父親不是不在乎的。

  一直一直都這麼以為,如果可以堅信下去該多好?

  可是,為什麼期待的到頭來卻是一場永無止盡的噩夢?

  滿室的血腥味撲面而來,他心底堅持的溫暖轟然塌陷,他看著父親抱起剛出生的孩子,那是他的弟弟,小小的柔軟得不似人間的美好。

  然而,父親卻為他賜名無欲。

  無欲則冷情,最冷清的人才可以冷眼看著旁人的生死。許多年後,當他已過了弱冠的年齡,才驀然明白父親的心思。那個男人狠到一心利用自己的子嗣,只為了看見自己父親的失敗。

  旁人總說軒轅家的人腳下總有數不清的屍骨,所以註定了終身得不到最想要的。

  當他看到父親眼中出現的柔軟只為一人而存時,他想這便是詛咒了吧。那個同樣冷淡抗拒著溫暖的孩子,本該讓他心憐的弟弟,卻讓他驀然憎恨起來。

第三十四章

  夜色暗下來,離園裡一片安靜。

  才九月就已下了好幾場大雪,望著靜靜飄落的雪花,想起秦斯諾抱怨這裡完全不能用常理推測的天氣,離曉忍不住喃喃回答:“或許這裡根本就不是活人該存在的地方。”

  漫天的鵝毛大雪從天而降,似乎想以自身的潔白掩蓋世間一切的污濁,還原最初的寧靜與澄澈。可是這千萬的血腥罪孽之中,不知道掩去的是過往還是將來。然而那些都不是他強求得了的,正如軒轅邃當初得到了天下卻失去了最想得到的人,正如軒轅無求當初寧願一死也非要做的孽。

  “怎麼這麼冷?”秦斯諾拍掉肩膀上的殘雪,無論在這裡住了多久,依舊是不適應這樣的氣候。

  記得當初初來島上時,還曾沉迷在這分明的極熱與極冷中,如今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不要開燈。”突兀的聲音打斷了秦斯諾的動作,站在窗前的人沒有回頭,修長的身影與黑暗融為一體。

  靜靜躺在大地上的白雪散發出刺目的光亮,幽邃而陰冷。

  秦斯諾走到離曉身後,身體挨著把那個孤獨的身影慢慢圈在自己懷中,契合得仿佛恰好是一個圓形。

  “怎麼不開暖氣?會凍壞的。”收緊了手臂,才驚覺身邊的人身體溫度低得嚇人。

  “什麼時候把解夏接回來?我不想他留在哪兒。”放軟了身體放心的依靠在身後的溫暖中,似乎那是唯一的溫暖來源。

  “短時間不可能了,過陣子再看看吧。”他想著適當的措辭免得刺激戀人。

  “那你說什麼時候才是適合的時機?”帶著濃濃諷刺的聲音迴響在室內,擁抱著的兩人才驀然發覺室內竟然有第三人的存在。

  秦斯諾警惕的轉過頭,習慣性把離曉推到身後,突然出現的人後背依靠在門邊,齊腰的長髮被一根發帶隨意束在左側,細長的眼角反射出算計的光芒,看著秦斯諾的動作,緩緩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冷笑。

  “慕叔……”閻離曉淡然的神色中閃過一絲詫異,這個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在這樣時間時機都不對的場合。

  沖閻離曉微微一點頭,算是回答,慕清雲仍是帶著有些傲氣又帶點捉弄的笑容望向秦斯諾:“你說的適合時機是什麼時候?或者,我該問——你打算怎麼幫他解決問題?”有意撇了站在一旁的閻離曉一眼。

  “最起碼不能像現在這樣,讓解夏被那個人禁錮。”秦斯諾皺眉。

  “那你想怎麼做?是打算動用人手直接把人搶出來,或者你去勸勸閻勁邃乾脆點放手?”充滿惡意的笑意彌漫在烏黑的眼中,一雙黑白分明的瞳孔裡映出秦斯諾啞口無言的表情。

  “不試試,總是不知道結果的。”離曉揚起頭,神色堅定。

  “唉……”慕清雲輕聲歎息:“你們怎麼都這麼固執呢?到最後必定是要一方妥協的。”

  “慕叔,不也一樣麼?”

  三個人,不同的堅持與固執,卻是殊途同歸。

  慕清雲神色微怔,再沒了剛才譏諷的神色,其實他自己何嘗又不是為了一場明知得不到回應的感情,苦苦堅持到現在。或許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會願意幫助那個沾滿血腥的男人,因為只有他最明白那種失去的絕望與得不到的痛。

  “若一個人只是在夢中,你還可以喚醒他,可是你也知道他為了再見到無欲犧牲了多少,無論是誰付出了那麼多,也不可能放手的。”慕清雲再一次歎息,那是無能為力的感慨:“你就那麼恨他嗎?或許他亦同樣恨你罷。”

  “這根本不重要了。”閻離曉淡淡的打斷慕清雲,他早已不是那個渴望關注的孩子,再也不會站在背後望著父親偉岸的身影,暗暗憧憬。

  “對你或許真的不重要了,可是對欲兒呢?”仿佛早已看穿他的偽裝,慕清雲眼中帶著悲憫:“你該知道他裝作什麼都不在意,其實心比誰都柔軟,如果他知道你所做一切皆因他而起,又會怎麼想?難道你也不在意?”

  閻離曉一直若無其事的表情終於有了鬆動。是的,他一直都知道的。那個孩子,幾個手足中最讓他關懷的弟弟,就像小小的蝸牛,用冷漠組成堅硬的殼,自以為可以拒絕傷害,其實有著比任何人都柔軟的內在。

  被那雙清澈的雙眼一望,仿佛所有的一切都無所遁形。外人都以為軒轅無欲的冷漠形如軒轅邃,只因虎父無犬子,卻不知軒轅王府中,最最無害的也是那一個人。

  “慕叔如果是想做說客,就請回吧。”

  既然主人下了逐客令,他也不願久留,站起身理了理沒有褶皺的衣裳再次勸誡:“你該知道,我來這裡就代表他已經沒有多少耐性了,你在欲兒身上做的手腳他亦不是不知道。”

  暗暗一驚,離曉眉角微挑,他還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連秦斯諾都沒有發覺任何不妥。

  “至今沒有任何行動你也知道他為了欲兒才懂得顧及……只是你一再挑戰他的底線,非要去碰碰不得的人,到時候只怕誰都保不住你。”是勸誡也是告誡,然而回應他的只有一片靜默。

  沒由來的想歎氣,慕清雲不再多言,慢慢走出陰暗的府邸,迎面而來的冷風刺激著每一條神經,出神的望著白茫茫的天空,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等待的那個人才會出現……

  * * * * * * *

  “……男人間的情誼怎麼可能因為這種幼稚的挑撥就被破壞掉,莫非以為除了自己其他人都是笨蛋嗎?”寧靜的下午被一聲聲的罵人聲打破,慕清雲不平的把手中的書放在桌上,指著頁面抱怨:“解夏,你看這裡,完全不合常理!”

  隨意望一眼書,視線又回到遠處的青蔥密林,他完全不能理解一個男人為什麼喜歡看這樣情節糾結的故事,而且看到不滿意之處非要旁人陪他同仇敵愾。

  “你很閑?”挑挑眉,他的記憶至今沒有什麼進展,是不是應該歸結為負責幫他恢復的人太過懶散?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命,六十耳順,七十從心所欲……我只是順應古人的話好好隨心所欲而已。”手一轉人又埋回書中。

  輕輕搖頭,他早就分不清眼前這個人說的話哪句可信,不知情的人定會以為是無聊的瘋言瘋語。

  勺子在絲綢感的濃稠液體中來回攪拌,他忽然想起一個自己從來未曾問過的問題:“我以前……”是什麼樣的人?

  或許是潛意識中在逃避什麼,或許是怕這樣敏感的問題讓關心自己的人傷感,所以旁人不提他也避開了過去,但並不代表不在意。

  “以前的你?”似是詫異他會提問,慕清雲放下手中的書本,抬起頭。

  “資料上應該有提到吧。”不自覺的咬咬嘴唇,為了熟悉病人的情況,醫生手中應該都有整齊的關於從前的那個自己的資料吧。

  “我不需要那種東西。”男人正襟危坐:“或許我沒明說過,其實很久以前我們就認識了。”

  怪不得第一次見面他就有種熟悉的感覺。

  “對不起……”垂下眼簾,纖長的睫羽投出一片陰影,宛如微顫的蝶翅。

  下意識的想道歉,只是突然想到,若此刻被遺忘的是自己,該何去何從才好。

  “傻孩子又不是你的錯。”伸出手撫摸著柔軟的碎發,即使過去的時光不再,感情卻不會改變,仿佛還是那個冷漠又小心翼翼的孩子就在自己面前。

  “你們在做什麼?”閻勁邃無聲無息的出現,鷹隼般冷酷的眼透出冰凍人心的寒光,凍結了剛才溫和的氛圍,渾身散發著霸者的氣質,英俊的面容上帶著陰森,給人一種壓迫的恐懼感。

  即使無畏如慕清雲也感到膽寒,急忙解釋:“他好像不大舒服,可能是後遺症,我去準備點藥好了。”

  “頭痛?”走到解夏身邊,伸手把人摟進自己懷中,大而厚實的手掌覆蓋在解夏額頭,過了一會兒,似乎並沒有覺得不妥。

  “沒事,他太大驚小怪了。”配合著剛才的說辭,想把頭上的手掌拉開,卻反而被奪去了主控權。

  “小心一點是應該的。”玩弄著手中差不多大小的手指,閻勁邃解釋。

  解夏轉頭看他,總覺得這樣的人似乎很少會解釋什麼,下一刻卻發現對方的唇因為自己的動作輕輕擦過了臉頰,彼此的臉龐挨的那麼近。想退一步拉開距離,反而被抱得更緊。

  “最近很忙嗎?”不是好奇,純粹為了轉移此刻過分曖昧的氣氛。

  “還好。”半個月都沒露臉的人似乎也不想多言,依舊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解夏抿了抿唇,有許多疑問得不到回答,但是直覺不想問眼前這個人。

  “不要和他靠得太近了。”

  “為什麼?”

  “因為我不喜歡。”閻勁邃用手指夾了一縷頭髮替他順到耳後,他的回答不是解釋而是宣告。

  輕挑眼角,意外的覺得熟悉,解夏望著眼前對自己而言該是陌生的人,總覺得在某一時刻也有這樣一個人用霸氣的語調宣告著類似的話語。

  那種淡淡的惆悵還有微微的心酸又浮了出來,不由自主的閉上眼,感受到帶著暖暖溫度的手指理理自己鬢邊的頭髮,在夢裡一直反復出現過的遺憾仿佛要催得眼淚掉下來。

第三十五章

  “解夏,給你一點好東西。”某個陽光明媚的下午,預定的治療時間內,慕清雲變戲法般從背後摸出一樣東西。

  “什麼?”後者茫然的擺弄著手中的數碼攝像機。

  “有點好奇裡面有什麼……”慕清雲手指摩擦著好看的下顎,神態一片斯文。

  “哪來的?”猶豫的打開螢幕,這樣做算不算頭盔隱私?

  “順手從閻勁邃房裡拿來的。”好奇呀,很好奇,不知道一向沉默如冰山的閻主為什麼會在房裡放這種東西,莫非……是小電影?

  那座會移動的冰山也會有偷偷看AV的嗜好?仿佛已經窺見了不得了的大秘密,慕清雲笑得像只狐狸。

  “這樣不太好吧。”擺弄的手指離開了相機。走到別人房間再拿走私人物品,會不會太順手了一點?

  “不用擔心!他回來之前放回去就好了,反正也不會被發現的。”說著傾身向前:“按這個就可以了吧?”

  “等等!他會生氣的。”

  “沒關係。”慕清雲安撫的一笑,除了自己心中的那個人,他還沒怕過誰呢。

  一片雜亂的雪花,然後一雙手出現在螢幕中。

  “解夏,看這裡!”

  熟悉的聲音透過畫面傳出來,巨大的榕樹下,正在飲茶的人聞言抬起頭,微微一笑,眼睛裡映出一片溫和。

  “要不要來試試釣魚?”不遠處就是湖泊。

  可是半躺的人搖搖頭,慵懶得像只曬太陽的貓咪,臉上泛著愜意的神情。

  他記得,這是他醒來不久剛被允許到室外的時候,雖然不記得是自己是誰,過往的快樂痛苦統統都忘記了,卻並不會覺得厭惡那樣的自己。

  即使再繁忙離曉和斯諾他們都會抽空陪著他,所以不會不安,所以從來沒懷疑過自己與他們的關係。

   鏡頭轉了180°映出剛才說話的人,應該是秦斯諾做鬼臉的樣子,很多時候這個拿著手術刀的大夫,出乎意料的孩子氣。可是記憶中的畫面仿佛是多餘的存在很 快就跳了過去,依舊是只有他一個人的身影,騎在白色的駿馬上,神采飛揚,那是他第一次接觸馬匹,卻熟練得仿佛馬上好手。

  不同的神情,像陳舊冥長的電視劇,唯一出現的只有一個人的身影。心裡沉甸甸的,眼眶莫名的酸澀,為什麼自己一點都不記得了。

  “不要急,人的記憶本來就是很奇妙的東西,說不定什麼時候想忘記翩翩又什麼都記得了。”安慰的拍拍他的頭頂,慕清雲笑得有點勉強。

  其實無論誰在無欲身上做的手腳,即使再困難,他都有信心解開繩結,可是最後的鑰匙還是在本人身上,如果靈魂抗拒著無論外面的人多麼努力都沒辦法走完整盤棋。

  像是確定哭泣的人已經在疲憊中睡去,一直無聲站在陰影裡的人緩緩走上前,替他擦掉淚痕,動作不可思議的溫柔,然後輕柔的抱著他往臥室走去。

  慕清雲抬眼望著遠處的白雲蒼狗,輕聲嘲諷:“你還真夠卑鄙!”

  從背後推了一把無欲的自己也是,可是沒關係,為了再次遇見那個人,他早就把靈魂出賣給了地獄。

  閻勁邃的腳步頓了一秒,仿佛沒有聽見背後的話語,繼續往樓梯走去。

  他已經等得太久,卑鄙也好不擇手段也罷,他向來沒在意過別人的評價。

  輕輕的把熟睡中的人放到柔軟的羽被上,柔軟的烏絲從手指間穿過去。

  離開霧炎山莊那天,他對他說:“等我回來。”

  但是他食言了,所以他只得到一片屍骨無存的悲哀。

  當時他靜靜回望著他,輕聲回答:“我會記得的。”

  事到如今,他不再記得了,這是不是一再的背叛?從死亡的分離到時空的距離。

  在他冥長得似乎無止盡的記憶中,背叛自己的人從來沒有好下場,他痛恨欺騙也痛恨被離棄。可是只有這個人,是自己不願放手硬奪來的。

  埋下頭,額頭相抵,明知道得不到回應,所以他才喃喃自語:“我是不是對你太寬容了?”所以才容得你一再的背棄。

   很久之前的自己擁有一切卻只覺得厭惡,從骨子裡散發出的倦怠感讓他變得暴戾,不容忍親近。他的身邊充滿了虛偽、諂媚、鉤心鬥角和謊言,所以他沉溺在血腥 中,只有鮮血的溫度讓他感覺到真實,所以才選擇一次次與死亡擦肩而過。他知道許多人在背後稱他為惡鬼閻羅,連他自己都懷疑自己是從地獄爬回來討債的魑魅。

  可是那個從自己血骨中分離出去的小小的存在,第一眼就讓他感覺比鮮血更真實的溫暖,那樣陌生的顫慄感讓他生出了毀滅的念頭,一開始他其實只是想抹去這個讓自己在意的存在,心中清楚的知道這個不可思議的存在終究有一天會成為自己的弱點。

  更不可思議的是,無論如何都下不去手的自己。明明連剛出生的嬰兒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都可以不眨眼的摧毀,明明就是洗不去血腥的雙手,竟然會猶豫。所以他派了陳謙去執行暗殺任務,陳謙向來不多話但是做事卻很靠得住,只要他出手那個孩子一定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然而從下命令那一刻起,他就變得焦慮煩躁,侍從只是犯了個小錯,他就命人打斷了她的雙腿,他努力在忍耐著收回命令的衝動,或許等到結局無法更改的時候,知道潛在的威脅已經被消滅了,他就會安心了,他想。

  他無法入睡,整夜在書房中等待陳謙帶消息回來。

  可是踏著夜色而來的卻是慕清風,那個一向習慣在臉上帶著淺笑面具的人說:“只是對付一個武功都沒有的孩子,何須動用到鷹堂堂主,只要我在飲食用下一付藥劑就足夠了。”

  他握著扶手的手指緊了緊,最終歎了口氣,說:“讓他回來吧。”

  手心中溢出的冷汗粘稠得讓他不舒服,然後說出來後仿佛讓他困擾許久的問題終於解決,焦躁的心緒瞬間平息。

  慕清風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哨子,尖銳似鳥鳴的聲音劃破夜色,通知藏在暗處準備動手的陳謙任務取消。然後恭敬彎下腰:“屬下不打擾主上休息了。”

  “下次不要自作聰明。”他淡淡的告戒,手指微動,慕清風蒼白的臉上留下一道血痕。

  “是。”慕清風不在意的抹去痕跡,欠身退了出去。

  第二天他就讓人把他接到了自己的院落,屋子裡的一切都是他的,一花一草一木都不允許別人隨意碰觸,包括他。

結尾

  死亡對於一些人而言很可怕,因為捨不得生前擁有的一切,或者對死亡世界的未知,可是對於徘徊在死亡之間,在靜止的歲月中等待安息的人而言,卻是一場救贖。很多時候他看著周圍陌生的一切,只能用感受去捕捉一絲熟悉的氣息。

  鏡子裡反射出來的仿佛不是活生生的肉體,僅僅是留戀不肯離去的幽魂。

  “為什麼你不殺我?”在陰暗潮濕的地下室中,勉強認清來人的管悠詢問,即使此刻淪為階下囚仍舊一如既往的冷靜。

  “為什麼要殺你?”從角落走到光亮處,微弱的光線映出慕清雲蒼白的臉色,一向淡然得表無表情的人看著被自己命人抓來的管悠,他跟在那個人身邊這麼多年,無論是過去的軒轅無求還是今日的閻離曉都掌握著自己最在意的關鍵:“我只是想跟你談一個條件罷了。”

  慕清雲玩弄著從書房裡拿走的雪茄,茶色的煙草在指尖滑來滑去,他從不點燃,因為煙熏對蠱無益,卻又喜歡這種淡淡的似乎會讓人上癮的氣味。

  “我不覺得我這裡有什麼你想獲得的東西。”毫不在意臉上沾有血污,四肢被束縛住不得自由,管悠神情自若的微微一笑,甚至不在乎所謂的條件是唯一可以解決自己離開的途徑。

  “不用擔心……我想要的你一定知道。”上等的煙草掉落在地上,慕清雲隱隱透露著青色脈搏的手緩緩撫摩著管悠的臉頰,冰涼的指尖讓人生出毛骨悚然的懼意。

  “我為什麼要告你?”管悠面無表情的回視眼前的人,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寒意讓他不舒服,忽然記起,曾經曉告戒過他和小年,一定要遠離這個人,不到萬不得已對好避免正面衝突,因為慕清雲最擅長的是一種秘術——蠱毒。

  記得當時他在心裡嗤笑了一聲,蠱毒這種只在港片中才會出現的奇怪法術,不如直接告訴他慕清雲是個道士更好笑?可是此時此刻,當他看著那雙宛如地獄漆黑無盡頭的雙眼,不由得他不相信。

  “你告訴我好不好?因為我必須要知道……”像是同好友商量晚上出去小酌一杯的模樣,淺淺的沒有溫度的笑讓他看起來不過是斯文和藹的普通男子,如若不是眼中無法掩飾的陰冷。

  無言的垂下眼簾,堆積著灰塵的地板上印有褐色的血跡,乾涸之後顯得很突兀。難堪的沉默靜靜蔓延,慕清雲的臉色只是沉了一下,卻仿佛變了一個人。

  “看來你是不願意和我做交易了。”站起身,像是拍去不乾淨的東西,他僅存的耐心再剛才已經被耗光了。

  手掌在半空中揮了一下,一直無息潛藏在角落裡準備的黑衣人走上前,一隻手壓住管悠的肩膀,另一隻手俐落的窟住脖子。

  “再見了!”不在意的向管悠揮揮手。

  感覺到脖子上的手指漸漸收攏,閉上眼似乎就能看見死神的管悠突然生出想笑的衝動,還有很多的遺憾,都沒說出來……

  “喀——”生銹的鐵門從外面被人打開,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側身靠著牆的少年,染著一頭耀目的金髮,紅唇白癡笑容清澈,目光流轉間又有隱隱的誘惑,說不出的動人。

  雙手交叉在胸口,開口詢問:“雲,你很不夠意思,打算乘我放假的時候奪走我的飯碗麼?”

  慕清雲冷冷的注視著不請自來的人,有種非常不悅的預感。

  蘇維裡跳下臺階,身手靈活的拉住了黑衣人的手腕:“借過,老兄,在這棟房子裡能隨意殺人的只有我而已,我實在不喜歡別人搶走我的權利。”

  “下去吧!”慕清雲沖黑衣人點點頭,他知道蘇維裡年紀輕輕掌握著整個殺手團絕非泛泛之輩,他們身上都帶有太重的血腥氣息。他殺人喜歡蹤蠱毒,不惹人注意的蟲子無聲息的潛入人的血脈中,不知不覺間控制住一切。而蘇維裡喜歡鮮血的溫度,就像很多年以前的那個人……

  意外的挑挑眉,似是好奇這個孤僻的人竟然如此輕易的配合自己,蘇維裡反而覺得不自在。

  “不用擔心有詐,不過記得你欠我一個人情。”淡淡的說完,轉身往室外走去。

  剛才他是真的想殺了管悠,可是不保證之後自己會不會後悔,為了得到那個人的消息,哪怕一點線索他都不願毀掉。

  * * * * * *

  淡金色的陽光毫無生氣的照在他的臉上,毫無感情的雙眸寒冰般平靜微涼。

  很多時候我覺得他就像一個謎,讓人琢磨不定。許多人畏懼他,說他皮膚下流動的不是溫熱的血液而是潺潺的冰泉,我卻只看看厚重的無法言述的孤寂與悲哀。

  我沒有想到過會遇見這樣一個人,就像我從沒奢求過能獲得重生的命運。無望也好悲觀也罷,在過去短短的二十五年生命中,我一直為別人而活,父親偶爾的贊許母親短暫的慈愛,仿佛只要我不停下來這些都不會消失,所以從來不知道該如何為自己活下去。

  然而這些讓我賴以生存的幻象,在一場餘暉中嫋嫋化成青煙,風一吹就散了。

  我沒想到一向優雅高貴的母親會承受不住接踵而來的打擊,努力維持的表像一旦潰散,她就像破碎的玻璃,變得歇斯底里。

  她說情愛噬骨,非毒更甚。

  我望得她憔悴迅速老去的容顏,只覺得一片冰涼。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到了那個男人,雖然彼時我並不知道他在我今後的人生中,扮演著多麼重要的角色。

  深邃而漆黑,那一雙眼眸讓我想起夜晚的蒼穹,即使擁有無數星光的點綴,依舊那麼寂寞,泛著淡淡的永無盡頭的哀傷。穿著粗布衣裳的下人把我遞到他面前,這個渾身散發著冷漠寒氣的人只是淡淡的撇了一眼,仿佛我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軒轅無欲。”他說。

  我想,取這樣的名字,他是不是在提醒我,不要強求得不到的東西?我總覺得冥冥之中早有安排,上一世我就是擁有太多的希望,所以才會慘澹收場。所以我並不在意他的冷漠,這樣很好,我生活在我的安全防線內,不需要任何打擾。

  我以為我的這一生就是這樣,活的時候像隱形人,最後孤獨的無聲息的死去,如若,不是再次見到他。

  幾年後的他更加陰冷,佈滿了陰寒如刺的氣息,周圍淩厲的冷風仿佛也被凍住落到地上發出破碎的聲音。他的手指很有力,不能呼吸的瞬間,我仿佛看到他化身死神帶我遠離悲涼的人世。

  忍不住微笑,許多年來一隻埋藏在深處的,自嘲無奈的笑容,卻沒想到因此與死亡僅僅擦肩而過。我更沒想到,這樣意外的相遇,會讓我冷清安靜的生活發生天反復地的變化。

  暗夜的風中,一點點的流光飛舞飄搖,輕輕飄蕩。

  我問他:“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你知不知道,我已經習慣了失望再到絕望,已經懂得有希冀比一開始就不去奢望更加可怕。

  他反問:“需要原因嗎?”

  他總是這麼理直氣壯,想做什麼就去做,哪怕是把整個天下玩弄在鼓掌之中。

  “總有理由的。”

  “我做事不要理由!”因為從來不會有人敢上前詢問。

  一縷青煙帶了一絲醉人的香氣蔓延在夜幕中,他喜歡獨自一人在寒冷空曠的室外,燙上一壺好酒,弄得滿院飄香迷魂。我倒寧願在書房內窩上一整天,在字元中消耗掉時光,他卻偏偏總拉著我,讓我不自覺的也染上這樣的習慣。

  每一次都想著拒絕,早就明白拉開距離才能獲得安寧,話到了嘴邊又被咽下去。我們有太多相似的地方,都寂寞得太久,所以眷戀好不容易碰觸到的溫度。

  只是,小心翼翼的維持著的界限什麼時候變了,早知道軒轅邃向來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卻沒想到一步步沉入泥沼,淪為萬劫不復的地步。

  或許是發現自己竟然不自覺的依賴起來,竟然會明白那種感情名為安心,所以恐慌得只想遠遠逃離。

  忘記了,一個人要消逝有多麼簡單。

  生與死僅有一線之間,活的時候因為恐懼不去珍惜,沒想到原來最可怕的,是用千百倍的悔恨都換不回來的遺憾……

  * * * * * * *

  他醒來的時候正是暮色四合,沒有意外的,在一旁的座椅上看見熟悉的身影。

  仿佛記憶中他惶恐的時候,不安的時候,只要睜開眼睛,千山萬水,他就一直在那裡,讓他浮躁的心情逐漸平靜。

  他靜靜看著他,黑得無光的眼,如死寂的深潭,默默的,就能讓他的胸口發澀發疼,不由自主的,沉溺進去。

  “你醒了。”淡然的語氣聽不出情緒。

  他微微點頭,然後說出莫名其妙的話語:“我回來了。”

  閻勁邃的身影幾乎不可察覺的頓了頓,欲靠近他臉頰的手停在半空中,像一座凝固的雕像。

  “你說什麼……”

  他沒有回答,只是微微的笑了一下,很淡很輕,像一縷縹緲的煙霧。

  “燕寰……欲……”幾時狂妄冷靜的他也會有這樣小心翼翼的時刻,還以為自己不在乎,只要是那個人,無論記不記得都好。

  深黑色的眼睛眨了眨,他伸手握住閻勁邃停在半空的手掌,十指相扣,然後慢慢的拉到面前。他微微向前傾斜身體,幾乎形成一個擁抱的姿勢,熟悉的氣息竄過鼻尖,他才發現自己有這麼捨不得這個懷抱。

  他靠在寬厚的肩膀上,低聲道歉:“對不起,我回來了。”這是他欠他的,雖然遲到了這麼多年,也讓他等待了這麼多年。

  那具僵硬的身體逐漸放軟,然後又緊繃起來,他伸出空餘的一隻手,終於完成了一個真正的擁抱。

  “回來就好……”

  * * * * * *

  慕清雲微笑著轉身,望著一直站在旁邊的男人。

  “你輸了!”聲音難掩愉悅:“以後不要再做這種事了,他不會有耐心陪你再玩一次。”是陳述亦是告誡。

  閻離曉恨恨的瞪了他一眼,轉身離去。他沒想過自己會輸,所以才會開始這場賭注,抹去無欲的記憶,以為以往的一切都會隨之消失,卻沒料到原來他不是沒有感情,因為只有用了心才能走到終點。

  所以自己終究是輸了麼?

  白皙的手指蒙住眼睛,陽光刺得他幾乎要落下淚來。

  “曉?”擔憂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回頭,秦斯諾的身影落入眼中,溫柔的注視自己。

  “我沒事……”他輕聲回答。

  白駒過隙,過往皆為煙雲……

~ 全文完 ~

番外一 失去

  花開花落不長久

  落紅滿地歸寂中

  靜,如凝止,放眼望去本該綠意滿目的山野只餘光禿禿的一片,沒有搖曳的樹枝,只有荒涼的大道,黑色的灼燒痕跡覆蓋了泥土原本的顏色。或許沒有人記得月餘前霧炎山莊發生過什麼,也不知半山上的紫霞觀為何一夜之間消失無蹤,然而彼時燒光了一山的大火,卻讓人無法忘記。

  閉眼之間似乎又望見那熊熊的火光,在山野之中焚燒半月的景象,宛若貪婪吞噬的異獸,殘留的山中不見一絲生命跡象,無不令人膽寒。

  晨曦將明,兩匹百裡挑一的駿馬緩慢行駛在空曠的小道上,行走在前的男子一襲黑衣,面容沉寂得宛如死水一般,身後的人同樣沒有表情,清俊的臉上帶著不二的忠心,一路上沉默不語,只因他知道此刻最不需要的就是多餘的言辭。

  有人用眼淚祭奠,有人用辭藻追掉,卻有一種痛,只能以心陪葬。

  “主子,到了……”陳謙望一眼不遠處的山崖,在男子的示意下退出幾米。

  軒轅邃翻身下馬落到地上,棄了俊騎選擇慢慢的踱行,目的地就在前面,如今他終於奪得了天下,平息了紛爭,所以來實踐當初的諾言。

  一步,那人還是幼時模樣,氣度沉穩卻似已到而立之年,漆如墨石的眼內浮現著堅毅與冷漠,卻在夜裡自己蕭涼的簫聲中潸然淚下

  兩步,仍是那人清冷的眼眸,只是水光之中反射出孤獨、悲傷、無助……還有憤恨。於是終於看清楚自己的心,那個從出生就不被自己重視的孩子,就像自己立于水中的倒影

  再一步,那人背對自己的身影,於是終於明白自己困住了自由的飛鷹,可是怎麼還能放手呢?即使被憎恨也無法松掌,所以就算你要飛,也必須在我的天空之下,那麼無論你走了多遠,都不會離我而去。

  可是為什麼編織好的金色牢籠內,屍體已經冰涼?

  孤傲的立於狂風之中,他抬起頭,似喃喃自語

  “一起回家吧……”

  不留情的風不懂人間的悲苦,很快就淹沒了破碎的聲音。

  再也承受不住巨大的痛,他驀然埋下頭,烏髮掩蓋住了面容,一滴朱紅的液體滴落在腳邊,宛如綻放的紅梅,瞬間又隱入泥土中,再看不見。

  站在遠處的陳謙看不真切,卻也覺得心痛如撕,他想起年少的自己一味的崇拜著力量,所以心甘情願的臣服在這個強大的男人腳下,看多了軒轅邃的無情冷漠,他幾乎就快忘記這個人原來還活著,懂得冷暖知曉悲痛。

  京城裡牽涉其中的人不計其數,堆積的骸骨讓早已殺人無數的自己亦忍不住隱隱發寒,靜靜流淌的血液仿佛那半個月不絕的大火,熊熊的火焰在風煙的助長下映紅了整個天空,一南一北同樣淒涼。那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似冬雪,白得刺目,涼得入骨,又讓人貪戀不舍。

  “主子,天色晚了,先回去吧。”

  綿綿的小雨細碎的跌落在發梢上,宛若白雪,蟄了人眼。

  靜立的人只是輕輕頷首,蒼白的臉上只剩清冷的淡漠,像失掉水分的荒漠,一片荒蕪。

  一直都是聚少離多,總覺得還有以後,將來的路可以一起慢慢走下去,如今一切走到盡頭,卻再也沒了可以相見的機會。

  一路靜默才到了山莊門口,就見有匆匆人影步到跟前,跪在駿馬之前,雙手呈上信函。

  即使不看陳謙也瞭解裡面寫了什麼,江山易主,天下大亂,臨時被推上皇座的不過是傀儡皇帝,披上黃袍也只能裝裝樣子,留守在京的幾位怕是早已忙得焦頭爛額,從南到北一路送來的加急信函已不知堆了多高,此刻哪裡容得半分空餘。

  然而並非樣樣都不好,離開了京城的軒轅邃大部分時間都在批閱公文,像是對打下的江山突如其來的興致高昂,又像通過忙碌逃避什麼。

  孤燈不明思欲絕……

  幽暗的明燭通宵不滅,從山崖回來的軒轅邃再也沒有回去看過,反而專心的打理著一切事務,不管最初這些是或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每日休憩的時間減少,只在批閱累了之後閉眼休息片刻,如山的奏摺公文不似之前那般緊湊,然而他卻停不下來,仿佛神志已脫離了肉體的負累。

  睡夢中,卻更似沉溺在泥沼,超過極限的負荷是連續不止的發熱。

  長夜的死寂中分不清現實與夢境,他睜開眼仿佛就能走回往事經年。沒有戰事,沒有分離。他不記得自己究竟在那些折磨如何生存下來,逐漸麻木了,仿佛魂魄離開身體躍然而上,於是痛恨著過於軟弱的自己,變得冰冷,寡情,淡漠,只為了活下去。

  不知道都是冰冷的人相遇會不會玉石俱焚?他只記得那人烏黑的眼瞳,讓麻木的心臟瞬間氤氳潮濕,第一次感覺到原來,還有溫度。

  他只是,不想失去罷了

  可是原來越不想失去越不能失去的,越是留不住。

  於是恨意撲天,沒了理智

  他的痛,終究需要陪葬

  華麗而寒冷的殿內,他看著以往的敵人像失掉了一切,抱著早已冰涼的屍體痛哭失聲時,突然覺得空虛,為什麼到最後他都沒有抱住那個人呢?

  夜晚很冷,漆黑夜幕仿佛那人的纖長睫毛所投下的一片陰影,荒草叢生。

  他的淚迅速墜落,整個身體突然急促的彎了下去,像枯竭依舊的幹井已經忘記如何盛裝甘霖,於是宛如南方的煙雨,縹緲如霧。

  他一直都記得每一次告別,最後的時候他說,我的屍只讓你來收。

  他抬起頭,淡淡回答:亦如斯

  沒有華麗的詞句添染,卻是發自肺腑,用最樸實的語言,最簡潔的字句。

  於是他在淚眼中抬起頭,仿佛看見那個人站在自己面前,依舊淡然的表情回望他。

  他沒有眨眼,似乎彼此已經這般對望了千年時光。

  這般,時空凝止,長愛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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