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上)

  昭遠七年 天雲國 皇宮內
  這一日天色晴朗,暖風和煦,沈睡了整個冬季的樹木開始蓄勢待發吐露新芽,顯現出一派勃勃生機的景象。這樣的好天氣,原本應讓人頓感神清氣爽,心情愉悅,而此時此刻天雲國聖上慕容定禎的寢宮內外卻瀰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壓抑之感。
  只見那寢宮之外站著一排排高大威武的宮廷衛士,身著鎧甲手持兵器,圍列在寢宮門前,另有幾支交替往來的巡邏衛隊,以銅牆鐵壁之陣局,將寢宮的四周護衛的密不透風。
  從寢宮內殿前宮侍們悉悉索索的腳步聲,來去匆忙的人影,以及面龐上誠惶誠恐而又莊嚴的神色,隱隱透露著這裡有什麼非常之事正在發生。
  隨著一位身著官服的青年男子,提著藥箱從內殿之中走了出來。早已守候在門旁的宮侍總管忙迎了上去,像怕驚擾了什麼人一樣,壓低聲音道:「薛御醫,皇上和腹中皇子是否安好?是否要奴才下去準備什麼?」
  只見那名青年男子面色沈重,輕聲一歎,道:「皇上今日似乎身子分外敏感,我未敢下重手力,怕皇上不支」,說罷在桌邊坐下,鋪開紙硯,略微沈思了片刻,於是提筆蘸墨在紙上速速寫下了兩副方子,隨之遞給了一旁的總管,道:「這兩副皆是安胎之藥,你務必親自去藥房監督熬藥,時下狀況非比尋常,萬萬馬虎不得。」
  「是」,宮侍總管接過藥方,恭敬道。
  「再有,皇上最近胃口如何?」,青年男子低聲問道。
  「食不下嚥,睡不安寢。多半是因為腹中皇子的緣故,昨夜更是幾乎一宿未眠。」
  那男子聞言搖了搖頭,又輕歎了一口氣,道:「知道了,我今日就留在這裡,隨時等候召見,以防皇上不時之需」,即而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囑咐道:「剛剛順胎時皇上衣著單薄,之後身子又有些潮熱,現在應當有所回轉,你命人去給皇上再加床錦被,現下時刻,定要護得皇上仔細周全,明白嗎?」
  「奴才曉得,奴才這就派人去。」
  寢宮的內殿古樸淡雅,掀開外廳厚重的黃色錦簾,隱約能見裡面銀色紗簾後的龍榻上側臥著一人。
  「皇上,您現在覺得好些了嗎……」,一名宮侍小心翼翼的將蓋在此人身上的絲被取下,展開一床玉色錦緞被子,給榻上之人周全妥帖的蓋上。又撤下龍榻旁的紫檀香爐,換上了形狀稍小的鎏金香爐,意在安神。
  那榻上之人似乎有些不適,緩緩的側了側身子,雙目微闔,一手扶額,另一隻白皙修長的手輕輕壓在玉色錦被之上,摩挲著錦被之下圓隆的腹部,英眉微蹙。
  「皇上,您身子還是不舒服?奴才這就去給您傳薛御醫」,宮侍見狀忙輕聲試探道。
  那人略有不耐的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並未言語。
  宮侍見勢再不多言,畢恭畢敬的退了到外廳等候吩咐。

楔子(中)

  再說那榻上側臥之人,正值盛年,體格修長挺拔,身著淡藍色的錦緞薄衫,簡致卻不失高貴,錦緞華美柔軟,將那人的身材恰到好處的勾勒出來。領口繡飾金龍祥雲,繡工極其精美,散發著雍容飄逸之感。黑色長髮舒展著輕輕垂於腦後,眉目俊秀,鼻樑英挺,氣質華貴卓爾不群,肌膚細膩光潔卻略微有些蒼白,額頭上也是隱約滲著一層薄汗。
  又過了許久,那人才極輕的問道,「這是本月第幾次了。」
  「回皇上,這是本月第四次順胎了,薛御醫怕您辛苦,一直還在殿外候著」,宮侍聞言,忙進殿回道。
  「無礙,讓他下去吧。」
  「是。」
  「那件事處理的怎麼樣了?」,榻上之人似乎還是不適,換了個姿勢,沈聲問道。
  「回皇上,據方將軍回報南方的部分叛軍已經被鎮壓了下去,暫時無憂,只是……」,那宮侍話到嘴邊,又突然有些吞吐。
  「說」,那人厲聲道,卻掩飾不住聲音中的疲憊。
  「據報……據報這次叛軍首領已經查明,是……是……」,宮侍越發猶豫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實情,忽然腳下一軟「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顫聲道:「皇上,您這些日子順胎艱難,著實不易動怒,薛御醫剛剛吩咐過,今辰這次診治萬分耗費您的體力,奴才……奴才著實不敢多言,怕有損龍體和皇子的安危啊……」
  「說」,榻上之人仍舊沒有抬眼,只是語氣漸重,單是一個字就夾雜著讓人不寒而慄的威嚴和冰冷。
  那宮侍不敢再遲疑,因為皇上的耐心是有限的,尤其現在體況特殊更是如此,這一點常年在身邊侍奉皇上的他怎會不心知肚明,「是……安陽侯慕容無澗。」
  「哼」,榻上之人輕蔑的用鼻息冷哼了一聲,似乎早已在預料之中,緩緩又道:「副將呢?」
  「卓允嘉」,宮侍已然非常不安,以極低的聲音,極快的語速帶過了這個名字。
  「誰?」,那人倏然抬起了眼簾,瞬間深不可測的眸中掠過一絲驚訝,一抹痛楚,孤傲鋒利的眼神緊緊落在了榻前稟報之人的臉上。
  那宮侍早已經被皇上這樣的眼神嚇的哆哆嗦嗦,心想伴君如伴虎,而且近來皇上即將足月體況不佳,心緒不寧,萬一惹得皇上龍體不適,他就是死十回也抵不了啊。
  「卓允嘉」,於是那宮侍又一次以極低的聲音帶過了這個名字。
  回稟之後,那宮侍不敢再多言。半響,殿內都是一片靜默,似乎只有香爐之中??升煙的聲音。若是平常服侍皇上入寢,殿內這樣的寂靜也是常有的,但現下卻大有不同,片刻的寂靜卻讓人覺得毛骨悚然,殺氣騰騰。
  「犯上作亂,可真是會挑時候」,榻上之人彷彿陷入了沈思,許久才緩緩道,語氣中夾雜著說不明道不清的感覺,剛毅的唇角勾起了一抹輕蔑的冷冷笑意,使人頓感凜冽。
  語畢,榻上之人強撐起身子,托著小腹勢要坐起。
  跪在地上的宮侍連忙上前去摻扶,挪開錦被,那人原本遮在錦被下高挺的腹部便一覽無遺。只見淡藍色的薄衫緊緊的包裹著那人即將足月的肚子,渾圓而富有張力。

楔子(下)

  「皇上,您不再躺會兒了?薛御醫說了此次順胎極為損耗您的精氣,胎息不穩,皇子即將足月,您還是多靜養為安」,宮侍跪著,為那人已經高腫的雙腳套上白色柔軟的緞履,勸諫道。
  那人扶著腰緩緩站起,搭住宮侍伸過來的手臂,另一隻手揉撫著酸痛的腰身,反問道:「你說,這麼多人想要了朕的性命,朕該不該讓他們如願?」,頗有譏諷之意。
  「恕奴才直言,皇上是千古難得的明君,這些人選在皇上即將臨盆之際犯上作亂,明明就是趁天子之危,著實可恨!」,那宮侍一邊恨然道,一邊仔細摻扶著那人起身,只因那人顯然氣力不濟,腳步虛浮不穩,因而生怕有了閃失。
  「為朕更衣,擺架雲鑾殿」,這聲音清冷,沒有絲毫可以揣摩的情緒。
  外殿聽候吩咐的幾個侍從立即托著衣物走了上來,開始為那人更衣。
  「皇上,您要三思啊,現在的體況可千萬再勞累不得!」,宮侍驚道,怕皇上動氣。他知道皇上這些日子為了能夠撫正胎位確保安產,才勉強接納了薛御醫順胎的提議,但之後接連而至的揉腹順胎卻愈來愈讓皇上難以承受。每次清晨順胎過後,沒有四到五個時辰,根本緩不過來。
  「該來的總會來。朕當年一念之差,放了他們一條生路,卻不想他們會在此時謀反」,那人狠聲道,皺眉推開了侍從遞過來的安胎藥汁。
  「好,做的好!如此一來,大家也好有個了斷!傳旨方聞晟,令他速速進宮覲見」,那人繼而咬牙道,卻突然被腹中劇烈的胎動疼得痙攣了一下,那種疼痛難以詳述,能在瞬間就擴散到肢體各處,「呃……」,他連忙按住明黃色龍袍下高聳圓挺的腹部,兩條英氣逼人的劍眉不由的扭到了一起,隨即冷汗淋淋氣息不穩。
  這樣劇烈的胎動,近日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讓他難以招架。
  「皇上……」,那宮侍看著皇上痛楚難當的表情,想是皇上動了氣,一時緊張的不知說什麼好。
  今晨的順胎是他在一旁伺候著,從順位起始就胎動劇烈,胎息不穩,以至於薛御醫望見皇上隱忍難耐的表情根本不敢用手力,又頭一遭連下了兩副安胎藥給皇上服用,之後才惶恐退下。皇上的身子現下有多虛弱,難道皇上強撐著不說,他們這些跟隨伺候的下人還看不出來嗎?皇上現在這麼一去,若再為安陽侯叛亂之事而動了胎氣,怕是早產也未可知……想到這裡,宮侍不禁打了個冷顫,不敢繼續想下去了。
  「無礙,起駕吧」,那人淡淡道,聲音十分低弱,在宮侍的摻扶下,緩了片刻,才又慢慢直起腰來,面色憔悴而蒼白,只有一雙眉眼仍然剛毅堅定,散發出帝王的霸氣與犀利。
  於是,就這樣,一隊人馬從皇上的寢宮出發,前往皇上處理朝政,接見臣子的雲鑾殿。鑒於皇上現在的足月在即,難以承受任何顛簸,而世局動盪叛賊橫行,因而抬龍輦的侍從都早已全部換成了大內功力一等一的高手,意在保全皇上龍體安泰。
  那人斜靠在龍輦中的軟塌之上,現在只有這樣的姿勢才能略微舒緩他的不適。望著龍輦外掠過的紅牆碧瓦,碧空白雲,不知為什麼在一剎那,心生淒涼。
  他伸出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觸摸著龍袍下即將足月的肚子,安撫著裡面那個這些日子以來唯一使他不再感到孤獨的生命,思緒飄飄然然的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那個一幕,那個孩子。那是他慕容定禎此生的第一脈骨血,卻成為他在訣別之時都沒來得及好好端詳的骨肉,思緒飄落至此,不由心下驀然……
  即使如今他已經是帝王之尊,是這天雲國獨掌乾坤的主人,具有普天之下無上的權利與榮光,但他又何嘗沒有付出過常人難以想像的代價,體嘗著常人無法想像的孤獨……
  七年了,這些本應該消散在塵煙中的往事,又因為一個人的再次出現而變得越發清晰……讓他的心此刻隱隱作痛。原來有些往事深藏在心間是不能夠觸碰的,無論何時何地,無論是否以帝王之姿堅不可摧所向披靡。
  他疲倦的垂下眼簾,抵擋住龍輦外耀目的陽光和眼眶中隱隱襲來的那份熱意,輕側過頭,靠在軟塌上。
  「卓允嘉,這一次,朕究竟該不該殺你?……」

  『帝王受 生子』第一章

  初春午後,在古濰國京城郢庭的主道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街道兩旁店舖林立,從城門前依次排開,鋪面門口插著各式各樣的字號錦旗,來往的人群熙熙攘攘,一時間叫賣聲,車馬聲,言談聲,以及樹上的蟲鳴鳥叫聲,交織匯合呈現出一副繁華興榮的景象。
  而忽然從城門外由遠及近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劃破了這副原本從容怡然的盛世美景。
  只聽到有人大聲喝令街上行人:「讓開!讓開!」,緊接著一隊衣著華麗卻神色肅穆之人,騎著烈馬從西至東疾速飛馳而過,直奔古濰國皇宮的方向絕塵而去。
  雖只是匆匆一瞥,卻也能得見那領隊之人身著玉色緞袍,鑲嵌著碧翠寶石的冠束在烈日下閃熠奪目,體格偉岸且儀表不凡,俯身策馬疾行,神態專注而凝重。
  「嘖嘖……這又是怎麼了啊?」
  「誰知道啊?!」
  街旁一座名為「紫陌閣」的酒樓裡,賓客滿座,生意興隆,臨街閣樓的酒座上,眾酒客聞聲無不伸頭望去,紛紛竊竊私語。
  「不知道有何要事,但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橫行,怕也是些個世家子弟吧」,一位青衫酒客收回剛剛探出窗的頭,「哼」了一聲,夾了口桌子上的菜,懶洋洋道。
  「可不是嗎!豈有此理,路上這麼多行人,全都給他們讓道啊!」,隨即有人附和。
  店內端茶倒水的小二,望了望窗外絕塵而去的人馬,又縮回了頭,用力抹擦著桌子招呼新客就座,繼而笑盈盈對身旁的青衫酒客道:「客官大概是過路人吧,大概……嘿嘿……大概不曉得此公子的來頭吧?」
  「哦?你認得?」,那青衫酒客一副輕蔑的表情,語氣中卻還是饒有興致。
  「自然是認得啦!這京城有誰不認識這張俊顏啊……」,小二「啪」的一聲把抹布甩到肩上,端起侍盤,走到那青衫酒客身邊,瞇起眼睛,有些得意的笑了笑,俯身在耳旁低語道:「他就是卓允嘉,卓二公子嘛,他還是這酒樓的常客呢!」,然後托著盤子走了下去。
  「卓允嘉?他是何許人物?」,那青衫酒客顯然摸不著頭腦,自顧自的問道。
  「老弟,我看你還真是個過路人吧?!在古濰國,這卓勢望族誰人不知?」,這時身後一位體態肥碩的黑衣酒客忍不住嗤了句,轉過頭對那青衫酒客諷笑道:「人家可是當朝宰相卓尉均的二公子,是京城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風流浪蕩子!」
  「咦?卓二公子不是前些時日據說被派出使乾徽國了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同桌而坐的墨衫小個子酒客,壓低嗓子問道。
  「怕是又想了哪家的姑娘吧!」,不知哪一桌突然冒出這麼一句,瞬時引得在座哄笑滿堂。
  那小個子酒客又斟了一杯酒,啜了半口,煞有介事道:「如此狀況回京,必是出了急事。」
  「那你可知,此次朝廷派卓允嘉一等出使乾徽國所謂何事?」,一旁年齡稍長的酒客此時揮開折扇,有些故弄玄虛道。
  「有聽聞……是為慧貞公主和親一事?」,旁邊忽然有人冒頭說了句,語氣卻有些遲疑,不敢肯定。
  「的確與公主有關,但卓二公子此次出使卻另有所圖」,只見那年長的灰衣酒客有些高深莫測的淡笑了下,隨之壓低聲音道:「相傳是為了前去乾徽國調查一起命案。」
  「命案?!」
  顯然這個消息十分新奇而且震撼,瞬時調動了在座所有人的興趣,聽聞者無不俯身、側身、或繞道走近那灰衣酒客身邊,以求再多獲知點內幕細節作為茶餘飯後可以向人炫耀的談資。
  「你們只隱約知道慧貞公主和親一事,卻大概都不知前次出使的和親使臣今在方?」,灰衣酒客搖著折扇,沈聲問道。
  眾人搖頭。

  『帝王受 生子』第二章

  於是,只見那灰衣酒客冷笑了一下,打收折扇,輕輕擱於脖子前,做了一個輕抹脖子的動作。
  眾人頓時會意,無不愕然。
  尤其是那青衫酒客,不解道: 「兩國相戰尚且不斬來使,更何況為了和親一事?」
  「的確,聽聞皇上震怒,朝廷對此事秘而不宣,只是派遣卓允嘉一行人速去乾徽國徹查此事。」
  「那,徹查結果如何?是否乾徽朝廷斬殺我國使臣?」,在座已經有人開始憤憤然。
  「我見卓允嘉一行人今日歸來之狀,絕非祥兆」,那灰衣酒客口吻淡然,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那您說乾徽和古濰會否因此事而……兵戎相見?」, 這時那身著墨衫的小個子,傾過身子靠近灰衣酒客,低聲相詢道。
  只見那灰衣酒客臉上浮現出一抹古怪的笑意,閉口不答。
  「聽聞兄台口音並非出自古濰疆域,但卻曉得不少我朝秘事,敢問兄台是哪裡人?又從何而來?」,只聽那肥碩高大的黑衣酒客鏗鏘有力的質問道。
  「呵呵」,那灰衣人輕輕瞥了一眼對方,揚了揚唇角,語調輕緩卻寓意深長的問道:「壯士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多知多錯,殺身之禍?」
  語罷,灰衣人徑直在桌上擱置了碎銀,道了句:「借過」,搖扇踱步而出,只留下身旁一等茫然錯愕的面孔。
  話說那一隊疾風而馳的人馬,此時此刻已經抵達京城郢庭以北的皇宮之外。皇城宮門前早已經有幾位內廷侍從站在驕陽之下,翹首以待多時,見狀慌忙迎了過去。
  那身著玉色緞袍之人一躍下馬,將馬鞭交予隨從,整了整衫袍的領袖,扶正頭上的冠束,這才大步走了上前。只見此人英姿勃發,器宇軒昂,渾身散發著難以遮掩的華貴之氣,一看就應當是名門望族之後。
  「卓大人,皇上有旨,在碧成殿召見,請大人回京後速速前往」,一名白衣侍從迎上,畢恭畢敬道。
  「知道了」,那人輕聲應道,語調溫和,聲音華美。
  繞過皇宮內廷中錯落有致的庭閣樓台,終於在毗鄰御花園旁的碧成殿落步。這裡綠樹成蔭,頗有寧靜之感,院落之中古木參天,彰顯王朝已在此建都久遠。白衣侍從於是進去通報,過了片刻走了出來,俯身回稟道:「皇上請卓大人進殿。」
  「臣,卓允嘉參見聖上」,那人闊步走進內殿,揚開衣擺,端跪於地,恭敬道。
  「愛卿平身,此次赴乾徽國和親使臣斃命一事,是否屬實?」,殿中龍椅上坐著一位六十開外的老年男子,兩鬢斑白,身材矮小,面色黯淡。
  「回皇上,確有其事。我國一月之前派去乾徽和親的三位使臣,日前在館驛之中斃命,所偕三十六箱貢品也一同失蹤。」
  「荒唐!」,文熙帝一怒拍案,喝了一句。
  「臣在乾徽覲見了其天子,以及太子慕容無澗,已經將此事稟明。太子慕容無澗允諾會立即徹查此事」,卓允嘉回稟迅速,深顯其個性幹練而機敏。
  「那可有見到成親王慕容定禎?」,文熙帝追問道。
  「沒有。」
  「何故?」
  「由乾徽太子手下通稟,慕容定禎稱病不見。」
  「豈有此理,乾徽欺我朝中無人!」,文熙帝大怒,厲聲道。
  「皇上息怒,臣請奏和親一事是否仍然履行?」,卓允嘉抬起眼簾,望著眼前震怒的文熙帝,鎮靜沈聲道。
  「和、親?」,文熙帝冷哼了一聲,蒼老的臉孔上怒極反笑,沈默了片刻,冷道:「傳朕旨意,即日下令部署水陸兩軍,奉命討伐乾徽!」

  『帝王受 生子』第三章

  古濰國京城郢庭的夜晚華美絕然,這一點任何曾經親臨其境的人都深有體會。每當夜幕初臨,沿著城中清澈蜿蜒的凌瀟河兩旁便是燈火輝煌,河上來來往往的大小遊船更是張燈結綵,岸上行人商客絡繹不絕,甚是一派歌舞昇平,國富民豐之相。
  這幅人稠物穰的盛世美景並非是在朝夕之間一蹴而就,而是經過古濰建國後二百於年的世代繁衍。古濰國地處南方,與乾徽國相隔落郗江劃南北而治,西臨沅西國,地理位置優越,氣候上佳,物產豐富,水陸通行便利。
  可以說上天賜予了古濰國得天獨厚發展經濟的條件,而古濰人也的確沒有辜負老天的這番美意,在建國後的二百於年間勵精圖治,一直位列當世眾國之中最繁華富裕的國度。
  然而,古濰國也有弱點,那就是重商農而輕武略。
  長久以來,與周圍各國,尤其是北方軍事強大的乾徽國,都只能以進貢或是和親之方式維持太平,偏安一隅。而後,這種方式也似乎成為了古濰國每朝每代的必行慣例。
  這一年,古濰國文熙帝幼女慧貞公主也到了擇婿之齡,文熙帝聽從眾臣諫言,遂派和親使臣前往乾徽國,為公主求婚於乾徽國皇六子,嫡出第三子,成親王慕容定禎。
  「呦,這不是卓二公子麼?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是夜,在郢庭凌瀟河北岸,一處名為「蘭榭院」的貴房裡,有位身穿金色長袍,儒雅倜儻,面帶陰柔之相的年輕公子推門而入,望見房廳中央,正抱著一位絕色佳人飲酒作樂的翩翩公子,略有驚訝的笑道。
  只見端坐之人微啜了口酒,反覆摩挲著靠在自己腿上的美人那薄紗下纖細如柳的腰肢,勾唇一笑,回眼望去,從容道:「嫌快了?那若是慢了,豈不是更招得你掛念?」
  這位發問之人,名為連子孚,是古濰國連姓望族之後,家產萬貫,世襲爵位,本人頗有才華,寫得一手好字,喜歡附庸風雅,平日裡常常流連於京城內各種煙脂粉巷。而此人名揚四方,最廣為人傳道的,卻是他那從未被人求實查證過的怪癖:「喜愛與僧侶歡好」。
  「方纔聽聞你此去乾徽所查之事並不順利,卻不想,今夜就能在這兒遇見,卓二公子可真是好興致」,連子孚在桌前撩袍而坐,淡笑輕語,似有幾分說不出的曖昧。
  「本公子的這般雅興,從來無關他人他事」,只見那翩翩公子俯身輕吻了一下懷抱中佳人的面頰,揚起溫和而富有磁性的聲音,調笑道。
  此人名為卓允嘉,古濰京城第一望族卓氏後代,當朝宰相卓尉均嫡出第二子。與他那早已揚名立萬,古濰第一大將的兄長卓允崇不同,卓允嘉自幼聰穎頑皮,性情乖張,成年後更是極富才華,風流不羈,是為京城郢庭盡所周知的世家子弟。
  卓氏祖輩為商,權掌古濰國內多處命脈行業,治家有方,富可敵國,直至第十三代後人卓尉均才首次棄商為官,遂頗受朝廷重用,在卓允嘉出生後的第二年,卓尉均官升一品,任為宰相。卓尉均認定是此子的降生為自己帶來了無尚的鴻運,因此自小甚是寵溺。
  作為一名宰相,卓尉均睿智恭謹,盡富才學韜略;作為一個男人,卓尉均妻妾成群,有廣收天下美人於懷的嗜好。這看似相差甚遠的性格和追求,在卓尉均的身上體現出來卻是如此的渾然天成,從不違和。
  卓允嘉自幼就成長在這樣一種環境之中,自然也秉承了父親的習性與嗜好,無論是在官場還是情場上,卓允嘉都是八面玲瓏游刃有餘。
  一來因為卓允嘉的容貌實在英俊,身材偉岸且舉止端莊,無論文采武藝都極有修為,瀟灑倜儻魅力甚佳;二來因為卓允嘉的性格實在迷人,性情清和平允卻柔中有剛。於公頗有謀略反應機敏,於私細膩多情放蕩不羈,極善於挑動人心。
  卓允嘉身上這種與生俱來的高貴之感往往需要一門望族幾番世代才能衍變蛻成,而在這風月之事上,其造詣更是超越卓氏前輩,令前人所不能企及。
  因為,卓允嘉不但喜歡女人,他也,喜歡男人。

第四章

  在卓允嘉成長的二十年中,可以說從沒有什麼是他求而不得,無法體嘗之事。但如果要說有,便也只有一件,那就是向來自詡風月高手的他,卻不解於什麼才是刻骨銘心的愛情。
  「那依你所見,這件事是否會掀起軒然大波?」,連子孚舉起酒杯,輕輕嗅了嗅,幽幽道。
  卓允嘉聽聞笑而不語,提手揮退了原本在房內伺候的一干人等,待這偌大的房內只剩二人之時,才道:「皇上的心思,我怎麼猜的透?」,頓了頓,既而揚起嘴角,玩世不恭的挑眉道:「不過,要真有能夠出兵抗衡的實力,又何必選擇和親?你說,是不是?」
  「也是,古濰已有多年未曾起過戰事,若真是打了起來,成敗難料」,連子孚搖了搖頭,歎道。
  「不會這麼快,兩國相交甚久,已有百年之餘未曾交戰。雖然這兩年落郗邊界常有受擾,但天旱也讓乾徽儲備不足,絕不敢貿然開戰。何況,這次又的確理虧,呵呵,暫時無憂。」
  「這次乾徽之行可有見到慕容無澗?」
  「自然。」
  「算起來,也有六年了吧?」,連子孚轉頭望向卓允嘉,詢問道。
  「有了,自從當年郢庭一別,的確也有六年未見。」
  連子孚冷嗤了一聲,淡淡道:「人家現在已是太子,自然是無暇再顧及以往的舊人」,輕輕撫了撫腮,卻又有些猶豫道:「那他現在如何?」
  「要我看,長進甚微」,卓允嘉自斟了杯酒,語意桀驁的回道。
  「難怪皇上下旨為慧兒求親於慕容定禎,想來也是另有打算。」
  卓允嘉一飲而盡,似乎想到了什麼並不太痛快的事,沈聲道:「慕容定禎的確是乾徽相傳最具韜略才幹的皇子,只是為人低調,不喜張揚。上次乾徽與沅西之爭,也是慕容定禎前去斡旋,才最終化干戈為玉帛。」
  「怎麼,能讓卓二公子心悅誠服的人,大概為世不多吧?」,連子孚望了望卓允嘉的神色,語帶弦外之音道。
  「哼」,卓允嘉輕蔑的冷哼了一聲,道:「他再有才幹又與我何關?此等冷漠倨傲之輩,本公子向來不喜待見。」
  「是,我自然知道卓二公子最喜歡熱情如熾的」,連子孚語調一揚,有些狡猾的將話意轉向。
  卓允嘉聞言,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彷彿陷入了片刻沈思之中,即而又將酒杯斟滿,再次一飲而盡。
  千里之外,此刻在散發著冷冷清輝的月華下,一名身著白色錦衣,頭戴金冠,身材修長挺拔的男子,在種滿素白玉蘭的寂靜院落之中凝神習劍,隨著男子疾速飛揚的步伐,和持劍之手出神入化的動作,瞬時間院落之中隨風飄滿了素白高潔的玉蘭花瓣,靜動之姿相得益彰,頗有如臨仙境之感。
  過了許久,才見那白衣男子屏氣收住腳步,將寶劍輕輕合入劍鞘,伸出修長白皙的手指,彈去了落在衣肩上的玉蘭花瓣,朝著院內的方向走去。
  這時,矗立在庭院拱門旁的黑衣侍衛忙走了出來,似乎早已在這裡等候多時,低聲恭敬道:「稟王爺,您吩咐的事情已查出頭緒了。」
  「可與他們有關」,白衣男子停步,冷聲道。
  「正如王爺所料,此毒確實出自沅西大內。」

第五章

  十日之前 乾徽國京城玄仁
  「大人,請在此稍候片刻,小的這就進去通稟」,這日黃昏十分,在玄仁城東北一座極其氣派莊嚴的宅院前,有名身著銀色盔甲,腰配兵器的侍衛對著一隊風塵僕僕剛剛遠道而來的人馬俯首握拳道。
  卓允嘉騎在領頭一匹高大鬃紅的汗血寶馬上聞言,微微頷首,隨之放眼過去淡淡審視著面前這座宅院和京城玄仁四處的景致。
  事情發生在幾日前。
  那天深夜,突然有人疾馬返回京城郢庭稟報,說原本派去乾徽國為慧貞公主求親的三位使臣皆在到達乾徽的第二日深夜斃命於館驛之中。隊伍所偕裝載著三十六箱奇珍異寶的貢品也在當夜從館驛中不翼而飛,至今下落不明。
  而三位古濰使臣在館驛中死狀慘烈,身首異處肢體扭曲,顯然斃命之前有過猛烈掙扎,膚色紫黑且全身上下遍佈著形狀奇異的斑點,略似死前就早已身中劇毒。
  由於此次在乾徽斃命的三位使臣之中,以劉轅隹、柯禮暄皆為古濰當朝重臣,文熙帝即下令對此事秘而不宣。
  但不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古濰重臣慘死於乾徽國京城的這條消息卻還是不知從何種渠道被散播了出去,頓時招得朝廷上下怨憤四起,兩國關係空前緊張。
  事實上,若是只是為了和親,古濰朝廷並無需動用劉轅隹、柯禮暄這樣的一品重臣,而恰恰是因為這三人此次出使乾徽,並非只肩負著這一件事。
  和親只是表象名義上以遮眾口的理由,而另一個深藏的緣由,當為古濰朝廷內部機密,那就是意在和解乾徽與古濰邊界落郗十二州的轄屬問題。
  乾徽國向來以軍事強大而聞名於世,兩國以落郗江為界,劃南北而治已有近二百餘年,邊界上少有爭端四起,一直還算得上相安無事。
  直至近幾年而來,乾徽內屬之地接連遭遇嚴重旱情,物產匱乏,因此在過去幾年中,頻有人馬南下爭掠古濰國沿江一帶,使得古濰國綿延落郗江旁的十二州一時間危機四伏備受侵擾。
  而不久之前,乾徽朝廷終於向古濰國表明立場,明著以兩國交好為由暫借領地而用,暗著則以武力威逼古濰國讓出落郗十二州的轄屬管制之權。
  古濰國向來輕武略,又逢多年未起戰事,朝廷眾臣接到此訊之後既而分為主征戰、主交好兩大派。當朝天子文熙帝生性懦弱,外強中乾驕奢淫逸,在兩派眾臣中游移多時,最終還是決定以和親、進貢、與和談方式解決邊界十二州的問題。
  文熙帝隨即排除眾異派遣以劉轅隹、柯禮暄為首的和親使隊,攜帶貢品出使乾徽,期望能夠緩和落郗十二州之爭,以圖王朝太平長久。
  因而,當文熙帝聽聞出使重臣在乾徽慘遭斃命之後,不禁驚怒甚感受辱,遂派宰相卓尉均次子,古濰禁軍副都統卓允嘉帶領一對人馬日夜兼程趕赴郢庭,徹查此事。
  「呵呵,卓二弟遠道而來,無澗未曾出城相迎,實在是失敬,失敬啊」,才過片刻,只見從宅院內走出一位衣著絢華,長眉入鬢面如冠玉,頭戴紫金翡翠珠冠,腰繫金絲九龍緞帶之人,身後尾隨著幾名侍從以及一隊護衛,浩浩蕩蕩的迎了出來。
  「卓允嘉,參見太子殿下」,卓允嘉走上前去,俯身作揖道。
  「卓二弟,六年前你我自郢庭一別就再未有機會相見,本宮自是惦記的很那」,慕容無澗淡笑,從上至下打量了一番卓允嘉,又道:「六年不見,卓二弟風采尤勝從前,現今已堪古濰當朝重任,真是年少才俊,當世無雙啊。」
  「卓允嘉不才,多謝太子殿下謬讚,敢問太子殿下可知此次我等一行人前來貴國所謂何事?」
  「自是有數」,慕容無澗斂了斂笑意,神色稍稍一凜,長袖一擺上前兩步,挑眉道:「只是你我兄弟二人長久未見,本該好生敘敘舊情,何必剛剛相見就大談此等敗興之事?」
  卓允嘉自然也不是等閒之輩,向來深諳此番寒暄交際之道,只是現在跋山涉水路途疲憊,又身肩重任,難免有些開門見山。
  「呵呵,承蒙太子殿下惦念,在下奉命而來,不敢有負我皇所托,唯求速查此事真相,緝拿真兇。」
  「既然已來這東宮,理應為卓二弟擺酒洗塵,我想薄酒一杯,卓二弟大概不會拒絕吧?」,慕容無澗抬眼,對視著卓允嘉幽黑而澄明的眸子,輕聲道。

第六章

  原來,這慕容無澗與卓允嘉自幼相熟,若論緣由卻還要追溯到當朝天子景緯帝慕容瑞旻多年前的那一段往事。
  慕容瑞旻青年時喜好遊歷四方,尤其傾慕南方古濰國的昌盛繁榮,於是曾定居在古濰京城郢庭長達數年。潛心學訪間,與一位古濰連氏望族之女,連菀初結為連理,即憲純皇后。
  此女系出名門,容貌秀麗而性情溫雅,二人琴瑟和鳴感情融洽,婚後誕育兩子,取名慕容無澗、慕容無嶂,示意為「無澗不越,無嶂不克」。
  而後先帝駕崩,乾徽陷入內亂,親王紛爭,慕容瑞旻被恭為景王,經歷數年征戰殺伐,隨即榮登大寶,年號永寧。
  永寧三年,憲純皇后薨。景緯帝冊封沅西公主濮陽裳佳為後,擇號睿靜。
  同年冬,睿靜皇后誕育一子,此子降生之時乾徽各地漫降連綿瑞雪,化解了為期幾年的大旱。又適逢北疆捷報頻傳,多年戰事終獲平定。景緯帝大喜,認為此子的臨世為乾徽帶來了祈望已久的禎祥,遂賜名慕容定禎。
  永寧七年,睿靜皇后難產而薨。景緯帝悲痛欲絕,形銷骨立,決定不再立後,將幼子慕容定禎托予後宮之中人品貴重的?妃,古濰公主奚紀凡所養育。
  ?妃行事謙恭、性格純良,雖然膝下無子,卻對於慕容定禎視若己出,傾注全心撫育教養。使得慕容定禎成長為當朝文治武功、謀略膽識俱出類拔萃的皇子,深得景緯帝喜愛。
  六年之前,景緯帝聽從群臣諫言,為保社稷穩固,終於斬斷了在兩位嫡出皇子,慕容無澗、慕容定禎之間究竟立誰為儲的念頭,遵照祖制選立嫡長子慕容無澗為太子,下旨結束了其效仿自己當年遊歷各國、定居郢庭、潛學交友的閒逸生活。
  也是在那一年,慕容無澗揮別了自幼相識的眾多舊友,離開了繁華的水鄉之都郢庭,踏上了歸國之途,從此在玄仁開始了他的太子生涯。
  「卓二弟,我自是知道你等一行人馬,此次前來玄仁為的是調查三位使臣無故斃命之案」,在太子府宅雍容華貴的正廳內,一片籌光交錯之後,坐在圓形酒桌上席的慕容無澗終於開口道。
  「不瞞太子殿下,我等的確是為此事而來。只因事出突然,而劉轅隹、柯禮暄又皆為當朝重臣,此事令我皇驚怒至極」,卓允嘉抬了抬衣袖,優雅的放下酒杯,從容敘述道。
  「此事的確事出蹊蹺」,慕容無澗起身踱了幾步,又道:「但乾徽與古濰向來交好,聯姻一事又是列朝慣例,實在不應有此劫禍……」,慕容無澗似乎忽然想到了些什麼,黑睫一動,轉身道:「以卓二弟之見,會不會是有人……謀財害命?」
  卓允嘉聽聞瞬時覺得有些不禁,卻還是忍住了,正色道:「太子殿下如此說來,是在意指我朝隨行使臣侍衛功力不濟?還是貴國現下物資貧乏因而盜賊四起民不能安?」
  慕容無澗皺了皺眉,無言以對,似乎怎麼答都不太妥當。
  卓允嘉望了一眼對方的神色,心中有數該直指要義,凜冽道:「我等剛剛從館驛而來,已見棺內屍首。三位大人死狀慘烈,貌似死前早已身中劇毒。而據悉當日晚宴,也的確由乾徽宮廷安排,不知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當夜我朝的確賜宴款待幾位大人,以準備第二天覲見之細節」,慕容無澗又想了想,覺得話有玄機,謹慎道: 「卓二弟可是在懷疑我方下毒謀害?」
  卓允嘉輕咳了一聲,官腔道:「豈敢,只是既然人死在了玄仁,乾徽也的確應當給我古濰一個交代。」
  「那是自然,本宮會盡快派遣人馬著力調查此事。」
  「有勞了」,卓允嘉秉拳作揖,簡潔道。
  「本宮已經獲悉貴國使臣此次出訪是為……慧貞公主求親?」,慕容無澗踱回椅座,神色不大自然的抬眉詢問道。
  卓允嘉腦中瞬間掠過館驛之中幾位大人的死狀,心下沈重,漠然的點了點頭。
  「求親於哪位皇子?」,慕容無澗追問道。
  「皇六子,成親王慕容定禎。」
  「呵呵」,慕容無澗忽然失聲一笑,抬手示意身邊侍女將酒斟滿。
  「怎麼?」
  「卓二弟大概對我這六弟一無所知吧。」
  「只聽聞成親王文才武略皆出眾於世。」
  「那你等可知我這六弟究竟好不好女色?」,慕容無澗似乎有些得意,頗有坐看好戲之神色,貼近卓允嘉輕聲幽幽道:「這麼說吧,貴國派遣使臣為公主求親之前,可知我這六弟究竟喜不喜歡……女人?」

第七章

  與此同時,在座落於玄仁城正北的乾徽皇城中,通向蔚暮宮蜿蜒幽黑的長廊上,有位墨眉如劍貌若出塵,身著雲濤蟠龍靛藍緞袍,頭頂明珠脂玉金冠,儀態端莊風華絕代的男子,在一名手持宮燈的蒼老內侍引領之下,神色肅穆步履匆匆。
  剛剛踏入宮院內,當守在殿門前的侍女們見到夜色中的所來之人,皆有些驚訝,紛紛行禮道:「奴婢參見六王爺。」
  那人沒有言語,只是輕輕揮了揮手,示意她們起來,撩開了門簾,逕直走了進去。
  蔚暮宮內殿陳設簡潔而自然,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草藥味,和這瑰麗富華的乾徽皇城相稱起來,略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只是從那廳內牆壁上懸掛著的幾幅字畫,倒是能夠感覺出這裡的主人心智淡雅,寧和溫穩。
  「六王爺,這麼晚,您怎麼來了?」,這時,正巧一位年齡偏長卻風韻尤佳的侍女正從寢房中退了出來,抬眼望見撩簾而入之人,不安道。
  「今夜剛從宣瀾州回來就聽說母妃病了,究竟怎麼了?」,慕容定禎稍稍蹙眉問道,語氣中滿是牽掛與擔憂。
  「還不是舊時心疾,只因最近……」,蕙宮儀淡淡回道,情緒甚是低落。
  「可是因為古濰使臣一事?」,慕容定禎見狀,心下已經明瞭,輕聲追問道。
  蕙宮儀點了點頭,吸了口氣,眼眶內瞬時泛起了淚波,正欲又開口時,只聽到屋內傳來一聲輕喚:「是禎兒嗎……?」
  慕容定禎聽到了那聲音,眼睫一閃,瞬時好似心上大石落地,抬頭望了望寢房之內,又輕輕撫了撫蕙宮儀的臂膀,叮囑道:「這件事本王定會查得水落石出,你作為母妃身邊的近侍,現下時刻要識得大體,切記。」
  此刻寢房內榻上的臥病之人,正是自幼撫育慕容定禎成長的?妃,古濰公主奚紀凡。雖然慕容定禎生母睿靜皇后早逝,但自小長在?妃身邊的他,擁有著和任何一個生母在世的皇子同樣的愛與關懷。甚至,更多。這不僅僅來源於奚紀凡有著一顆博愛而且溫良的心,更源於她才學兼備、性格寬容豁達。
  但隨著時光蹉跎,年華老去,這位遠嫁他鄉的公主,也越發開始思念自己的故土。尤其是在獲悉此次古濰使臣斃命一事之後,更是悲痛難當,以致心疾復發。
  「兒臣叩見母妃,給母妃請安」,慕容定禎走了兩步,恭謹的跪於榻前,作揖道。
  「禎兒,快起來」,奚紀凡秀美而蒼白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欣喜笑容,擺了擺手示意他過來。
  眼前的這個孩子,雖不是自己的血脈,但能夠撫育他成長卻是上天對自己此生最大的恩賜。而和他在一起的時光,也是自己這一生最快樂、最滿足的日子。
  「母妃可有召見御醫?現在感覺如何?」,慕容定禎坐在榻上,輕輕握住奚紀凡的手,溫聲道。
  「不過是些小毛病而已,是她們小題大做了」,奚紀凡有些愛憐的柔聲道,眼中全是思子之情。這些日子慕容定禎忙於朝政,難免四處奔波,他們母子也有好長時間未見了。
  慕容定禎聽聞點了點頭,只是更握了握緊奚紀凡的手,未再多言,似乎也並不想提起任何關於古濰使臣斃命一案之事。
  「前些日子讓蕙兒送去的潤仁丹都按時服用了嗎?」,奚紀凡靜默了半刻,望著眼前的慕容定禎忽然問道。
  「都按時服了。」
  「今春宿疾可有再犯?」,奚紀凡靠起身子,輕輕撫了撫平慕容定禎靛藍色的袍服,凝視著他堅毅而優雅的輪廓,又道。
  「兒臣自從多年前聽從太傅之諫,常於冷月下凝氣習劍就再未犯過宿疾,母妃早已無須擔憂」,慕容定禎體貼的為奚紀凡掖了掖被子,又有些感慨的搖搖頭,淡淡一笑。
  「兒行千里母擔憂,這句話,怕是禎兒哪天做了父王才真正能夠體會」,奚紀凡拍了拍那只為她提掖被子的手,歎了一聲。
  月夜之下,在這偌大的乾徽皇城中,只有從蔚暮宮散逸出的那一抹柔柔燈火,足以溫暖任何一顆孤獨而寒冷的心,也足以使得一個人在此後無盡的爭鬥與殺伐之中眷戀終生。

第八章

  次日清晨,天還微蒙未亮。
  成親王府的小廝端著衣物和參茶,準備開始伺候王爺起身洗漱更衣,行至王爺寢房門外通稟後,只聽到那房中之人極其溫雅的應允了聲,「進來。」
  小廝於是輕輕的推開門,好像生怕驚擾了房內在臥之人似的,慢慢擱置下物品,正欲說話時,抬頭才發覺床榻上空空如也。轉過身望去,只見那人仍舊伏於案前執筆書寫。
  火光閃簇的紅燭已經快燃燒殆盡,燭台上凝固著層層蠟滴,而在那人右手邊的書案上,摞著厚厚的幾疊奏本,好像剛剛才被批閱過。
  「王爺,您又是一宿沒睡……?」,小廝見狀,輕歎一聲,咬了咬唇試探道。
  慕容定禎神色專注,蘸墨疾筆書寫,沒有作答。
  於是只聽那小廝又歎道:「王爺,您昨夜才從宣瀾州回來,……應該好好安寢才是啊……您總是忙於國事奔波勞累,這樣身子怎麼撐的住呢……」
  這時,「啪」的一聲,慕容定禎合上了折本,將筆擱在了硯台上,抬起修長的手指輕輕揉捏了幾下眉間的印堂穴,笑歎道:「泉兒雖然這年歲不大,卻是越來越囉嗦了」,語調舒緩而有力,聽似精神還不錯。
  於是慕容定禎起身,拿著手中剛剛寫完的折本,走了過來,正色囑咐道:「這是封關於古濰使臣斃命一案的秘折,今日晌午之前你定要親自送去隋行謙督衛那裡,不可有誤。」
  「王爺,我聽說這事兒並不簡單,好像幾位大人斃命之前已身中劇毒……」
  慕容定禎聞言抬起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道:「昨夜本王已去館驛查看過使臣屍首,的確事有可疑,現下當務之急是先查出下毒者究竟為何人」,接著轉身撫平衣衫,在椅上坐了下來,頓了頓,又道:「正因如此,更不能打草驚蛇。此事關乎兩國關係,所以在沒有定論之前切勿隨意談論,以免予人口實。」
  泉兒接過秘折,慎重的點了點頭,揣進了胸口的衣袋中,道:「王爺放心,小的等會兒就親自送去」,又端起侍盤中的青瓷茶具,遞給了慕容定禎,「王爺您喝杯參茶吧。」
  「王爺,別怪小的多嘴,那您……可知這次古濰使臣來乾徽意與哪位皇子和親呢?」,慕容定禎接過茶具,開蓋輕輕吹了口氣,忽然又聽泉兒絮叨道。
  「哪位?」,慕容定禎心不在焉道。
  泉兒見狀發覺王爺還真不知情,於是撓了撓頭,尷尬道:「據傳是……王爺您。」
  慕容定禎正口含熱茶,聞言不禁一笑,緩緩嚥下,抿唇儒雅道:「哦?不知本王這次又是招得哪位公主惦念?」
  「王爺,這幾年您已經拒絕過幾次沅西和親的提議了,這一次……還要拒絕古濰嗎?」,泉兒有些遲疑,躊躇道。
  「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還未建功立業報效朝廷,何以為家?」,慕容定禎放下茶具,淡淡道,似乎這兒女情長之事根本與己無關。
  「王爺,那您這次回京,停留幾日?」
  「今晨就走。去年旱災嚴重,由中土遷移至宣瀾州沿江一帶不少災民,幾月前有折上奏說災民安置不妥,多有爭端。這幾日雖同州府官員沿路查訪,卻能感到這些官員有意隱瞞詳情,所以本王決定隨即再微服出訪一次,以求真相。」
  「那王爺,這次……是否需要通稟皇上?」
  「無須,朝中事務眾多,母妃也有恙在身,本王定會速去速回。這幾日若是有人來傳,即報本王稱病不見」,慕容定禎起身,沈聲吩咐道。

第九章

  而古濰禁軍副都統卓允嘉在乾徽京城玄仁的這幾日,心裡卻甚是不痛快。
  據那晚太子慕容無澗所述,他這六弟,也就是成親王慕容定禎,是個絲毫不喜女色之人,有無證實尚不可知,但至少玄仁城中傳言向來如此。
  尤其是在慕容定禎這幾年接連拒絕沅西國為幾位美貌傾城、品學俱佳的公主和親的提議之後,這猜想更是一時間被傳的沸沸揚揚。只因如此地位尊貴,風華絕代的六王爺在封王之後,卻仍不為自己收嬪納妃,也絲毫不急於子嗣傳承之事,實在令眾人匪夷所思。
  朝上更是為此公議過幾次,頻有大臣上奏景緯帝為六王爺提早操辦婚事,了卻一樁家國大計。而景緯帝對這嫡出之子慕容定禎自小甚是寵愛,知道此子向來對事情都極有看法與主張,因此在這姻緣之事上即使自己也是著急,卻也一直由著慕容定禎本人的意願。既然兒子從未向自己提及心儀之人,又斷然拒絕了各國和親使臣的一番美意,這婚娶之事也就暫時擱置了下來。
  這話傳到卓允嘉耳中,雖說事不關己,可就是讓人不怎麼舒坦。
  自己平日風流成性,在郢庭花巷周旋於一群鶯鶯燕燕之中樂此不疲,向來是欲之所起性之所至,魚水之歡結束即拋之腦後,那是一回事。
  如今,真到自己從小看大,情同親妹般的慧貞要為了國家遠嫁異鄉,又選了位如此高傲冷漠不知疼人的夫婿時,這便是另外一回事。
  何況這樁眾人都不大看好的姻緣,現在又陪上了幾條古濰重臣的性命,自己還成為了其中推波助瀾之人,必須奉命徹查原由以便促成此事,而玄仁又哪裡是他國之人可以隨意出行調查的京城重地,所到之處困難重重,真是想想都覺得憋悶,氣不打一處來。
  這日從皇宮內覲見過景緯帝之後的冷遇,更是讓卓允嘉怒火中燒。
  「不知太子殿下,現下決定從何處入手,調查我國使臣斃命一案?」,卓允嘉隨同慕容無澗從德善殿內緩步出來,邊走邊問。
  「這個……正如方才父皇所言,京城的防衛向來都是六弟所掌管,所以至於如何著手調查,也要遵從六弟的指令」,慕容無澗直言不諱道。
  「但今日覲見並未得見成親王,敢問成親王現在身在何處?」,卓允嘉面色不佳,盡量壓抑著滿腹怒火,冷聲道。
  「入殿之前本宮已派人去請過六弟,不知為何到現在還未有回報」,慕容無澗也似有不解,輕輕撫腮琢磨,忽聞庭前快馬踏蹄之聲,隨即眼神一亮,道:「來了!」
  只見那銀甲侍從翻身躍馬而下,跪身速報道:「稟報太子殿下,成親王府長侍答六王爺稱病不見。」
  「成親王有何重病?居然不能前來商討兩國要事?說!」,卓允嘉臉色鐵青,甩袖厲聲道。
  「這個……小的不知……」,那銀甲侍從遲疑了一下,低頭輕聲道。
  慕容無澗見狀忙出來打圓場,和聲道:「六弟可能最近忙於處理朝政,身體抱恙,卓二弟切莫見怪,待本宮回頭再去傳他來仔細商討。」
  卓允嘉冷嗤了一聲,沒有作答,靜了半刻肅聲道:「天氣漸熱,我國重臣之屍首今日必須釘棺回運,以求入土為安,我等也需同行護送」,轉身向慕容無澗提袖作揖,又道:「既然今日已覲見貴國聖上,也已表明我國徹查罪賊之請求,我等也不便再多做停留,這就應當速速回朝向我皇稟報。」
  慕容無澗聽言,點了點頭,道:「既然如此,本宮也不多留卓二弟,請務必代問古濰聖上安好,來日卓二弟若有閒暇再至玄仁,本宮必當盛情款待。」
  卓允嘉於是回禮道:「我等告辭,請太子殿下留步。」
  在館驛之中督守釘棺完畢,卓允嘉輕輕觸摸著依次裝載於馬車之上的棺木,心下淒然。又想了想仍覺不妥,於是讓手下護送裝棺馬車先行一步,而自己則帶了兩名隨從又親自去了一趟成親王府,但求商討使臣命案之事,卻不料還是得到了同樣的答覆:「成親王稱病不見。」
  三日之後,卓允嘉一行人終於抵達落郗江畔,乾徽與古濰交界之處的宣瀾州。沿途時有見到舉家遷移的災民,所到之處哀涼蕭條,讓長久置身於繁華郢庭的他甚為感慨。
  漸近江畔碼頭之時,天上開始下起了小雨,附和著落郗江上的水氣,遠近之處皆是一片濕潤朦朧,讓人覺得不那麼真切。待到將棺木及馬匹裝載妥當,船終能揚帆起航,眾人也頓時感到累了,於是就在船頭上靜坐下來,喝著熱茶欣賞江邊景色。
  卓允嘉此時輕啜了口茶,隨意向江邊看去,未料想這一抬眼卻令他終生再不能忘。
  微風細雨中,透過薄薄的霧靄,只見江畔邊上站著一位白衣公子,容貌俊秀飄逸,身材修長清瘦,氣質卓爾不群,漆黑如緞的長髮和著腰間碧綠色的錦帶輕輕隨風拂動,仿若天上仙子墮入凡塵。
  卓允嘉這一刻竟看得有些癡了,恍如置身於夢境之中,內心剎那之間湧起了一種稍縱即逝,卻又從未有過的莫名感動。
  時間空間都彷彿在此瞬凝固,而這萬千世界中的一切再已不復存在,唯有那白衣之人和自己跳動的心房。
  「那是誰?」,卓允嘉問道。

第十章

  午後,慕容定禎站在玄仁城南某座極其不起眼的青瓦灰牆府宅之外。
  「這位公子,請問您……找誰?」,一個紮著小辮,看似年齡不大的書僮打開木門,聲音清脆的道。
  「在下前來拜訪一位名為沅成學的公子,不知可否通傳?」,慕容定禎轉過身來,對那書僮和雅道。
  小書僮看著眼前這人,雖然衣著淡雅,身邊也只跟隨了一個僕從,但全身上下卻散發著奕奕神采和那種難以描繪的貴氣,想來應該不是普通之人,於是怯生生的道:「那請公子先到廳堂用茶,我這就去知會我們家公子。」
  「有勞了。」
  這宅院從外面看雖然並無什麼特別之處,走了進來,才發覺自是別有一番天地。庭院之內,到處種滿了形狀怪異,香味奇特的花草,就連慕容定禎這種自小在皇宮內長大,見過無數貢品花卉的人一時間也叫不出名字。
  「公子請稍坐片刻」,小書僮給慕容定禎倒了杯清茶,繞過屏風轉身去了後堂。
  慕容定禎打量著這房內,雖是廳堂,卻四處放滿了書籍,就連牆角旁也堆壘著成捆的竹簡,房樑上還掛著大大小小不同種類的鳥籠,真是陳設迥異前所未見。慕容定禎起身走了兩步,隨意拿起桌上的一本書,翻閱了起來,神態卻有些心不在焉,彷彿是在想著什麼。
  「王爺,經查古濰使臣所中之毒的確出自沅西大內」,成親王府的書房內,黑衣侍衛回稟道。
  「是否屬實?」,慕容定禎放下手中的劍,則過頭道。
  「這幾日隋大人依照您的指令,派人帶著那塊使臣屍首含有毒斑的皮膚,在京城內各處的醫館藥鋪嚴查搜尋,以求證此毒出處。而被尋訪過的醫者、藥倌們俱稱不識,就連太醫院的眾多御醫也無法詳述此毒究竟源於何處……但就在昨日,終於有了進展。」
  「說。」
  「昨日午時,查至沅西會館附近的一所藥房時,有名正在買藥的小童卻告訴稽查侍衛他認得此毒,並說此毒出自沅西大內。」
  「是否證據確鑿?」,慕容定禎眼神犀利,沈聲道。
  「這……」,黑衣侍衛稍稍有些遲疑。
  「怎麼?」
  「那位小童只說是認得,說他家公子才是精通醫理無所不知。我等一行人隨後跟蹤小童,抵至玄仁城南的一座宅院之前,原本準備登門到訪,未想其主人卻閉門不見。而隋大人叮囑過此事不可聲張,於是我等不敢貿然抓人,又適逢王爺您今日回京,因此特來稟報。」
  「可知此人姓名?可有查訪此人來歷?」,慕容定禎接著問道。
  「據周圍鄰里所報,此人名為沅成學,並非我乾徽人士,但來至玄仁定居已有時日,相傳醫術精湛,在玄仁城南一片被喻為神醫。只因平日極少外出而且性格古怪,所以真正得見之人為數不多。屬下已派人在宅院之前監守,現下特來請示王爺,是否應當捉拿此人歸案,嚴刑審問?」
  慕容定禎沈默片刻,想了想,抬起手道:「且莫輕舉妄動」,又在屋內踱了幾步,似乎在考慮些什麼,即而穩聲道:「本王明日會親自察訪。」
  「公子……」,這時那小書僮匆匆從後院走了回來,打斷了慕容定禎的思路,面露難色的道: 「我家公子說他……不見客。」
  「哦?」,慕容定禎抬眼輕笑,揚了揚唇角,道:「你家公子平日裡訪客很多嗎?或是有何要事在身,不能一見在下?」
  小書僮聞言忽然漲紅了臉,支吾道:「我家公子正在下棋……向來不喜歡人打擾。」
  「是麼?」,慕容定禎起身,淡笑道:「棋逢對手當是人生快事,正巧在下也素來喜歡對弈,不如今日就與你家公子一較高下如何?」
  「這……」
  「請帶路吧」,慕容定禎用不可抗拒的口吻道。

第十一章

  繞過幾間廳房行至內院,慕容定禎才發覺自己已經置身於一片翠竹林中。
  午後陽光溫潤,清風拂面而過,夾雜著淡淡的竹葉幽香,讓人不由頓覺怡然,與之前廳堂外院中的感受截然不同。
  風影搖曳的翠竹林裡,有位容貌清冽頗有風骨,身著水墨色素衫的男子正靜坐在石台前獨自對弈,彷彿完全沈浸在另一個世界之中,絲毫沒有察覺到所來之人。
  慕容定禎見狀覺得有趣,於是示意小書僮先下去,自己則輕步走到那人對面的石椅上坐了下來,審視棋局。
  棋盤之上擺滿了密密麻麻的黑白兩子,眼看一局已近尾聲,卻仍未能分出勝負。那素衫男子似乎也在沈思應當如何收局,指尖夾著一粒晶瑩剔透的白子,琢磨該如何安放。
  忽然,素衫男子略有所得的淡淡一笑,將白子放了下來。
  於是慕容定禎順勢提指夾起一顆黑子,輕輕放在了距離那顆白子不遠的棋盤空隙之處。那素衫男子並沒有抬頭,只是繼續執起白子與慕容定禎對弈了起來。
  十幾個回合之後,慕容定禎置法巧妙,已使黑子得勝。素衫男子卻仍舊拿著白子在棋盤上尋找契機,又過了片刻,才終於放了下來。
  「好棋藝,敢問公子前來有何事相詢?」,那素衫男子此時終於抬起頭來,清澈深邃的眸子直視著慕容定禎,開口道。
  「不瞞公子,在下的確有要事前來,以求解答」,慕容定禎舉重若輕道,接著拿出了袖袍之中的扁型木盒,打開了蓋子放置在石台之上。
  素衫男子望見了木盒之中已經泛干,但毒斑仍舊清晰的屍首皮膚,神色略變,眼中瞬時泛過了一絲不易捕捉的痛楚,也意識到了眼前之人定然身份特殊,沈聲道:「這……從何而來?」
  「此事關係重大,前日府上小童曾對查訪者說此毒出自沅西大內,不知是否屬實?」,慕容定禎神色鋒利的望著面前的素衫男子,語氣陡然變得異常嚴肅。
  那男子沒有回答,起身走了幾步,負手而立。似乎其中有什麼隱情,而也正是自身掙扎不願意提及之事。
  「在下此來,必要得到答覆」,慕容定禎簡潔道,沒有餘地。
  又過了片刻,那背對著慕容定禎的素衫男子終於點了點頭,道:「此毒的確出自沅西大內,名為箭苜斷魂,無色無味,是皇室之中所藏毒性最為劇烈,讓受毒之人最為痛苦的毒藥。」
  那男子轉過身,緩步走回石台前,拿起了木盒看了看,又道:「中此毒者,在三個時辰內肢體會猛烈抽搐,掙扎難忍毒發身亡,並且無藥可解。死後髮膚呈現紫黑色,皮膚之上也會有這箭苜形狀的斑點。」
  慕容定禎會意的點了點頭,又道:「那公子可知持有此毒者,向來當為何人?」
  「普天之下只有沅西皇室。」
  慕容定禎臉色冷峻,沒有再說話。
  二人片刻靜默之中,原本和煦柔美的春日午後,霎時變得徹骨凜然。
  「在下慕容定禎,多謝公子相助」,過了許久,慕容定禎起身對著那素衫之人作揖道。
  「在下薛承遠,成親王無需多禮」,薛承遠回禮道,端莊得體語調沈穩,絲毫沒有常人遇見皇親貴胄時的那種戰戰兢兢。
  慕容定禎打量著眼前端立之人,想來對方也非尋常人家出身。
  「薛承遠……?沅成學……」,慕容定禎輕聲回念了一遍名字,彷彿意識到了什麼似的,勾唇一笑,道:「幸會。」

第十二章

  「膽大包天!這濮陽承佑有幾個腦袋,居然敢派人在乾徽京城之內下毒謀害使臣性命!」,瑞安殿內的御案前,身著明黃色龍袍,已過天命之年的景緯帝慕容瑞旻,正在氣急敗壞的走來走去,怒聲呵斥道。
  慕容無澗、慕容定禎分別就座於殿內左右兩側,皆默不作聲。
  「他就不怕朕派兵破了他沅西城池,抄了他滿門?!」,景緯帝指起手來,狠聲罵道。
  「現今只知此毒為沅西所出,但並未有真憑實據能夠證實這下毒之人也同樣來自沅西」,慕容無澗應聲回道。
  景緯帝正在氣頭上,拍著御案大喝了句:「還需要什麼證據?這毒出自沅西就是證據!濮陽承佑這些年不是一直想挑起乾徽、古濰兩國爭端嗎?現在怕是宿願已償了吧!」,隨之抽出御案上一本暗紅色的折子摔了出去,道:「已有秘使奏報,正因使臣之事那文熙老兒已經開始部署兵力,準備攻打乾徽。」
  慕容無澗撿起折子,速閱了一番,冷笑道:「如此一來,那就應戰,反正這落郗十二州,我乾徽一直是勢在必得,速戰速決豈不來的更痛快。」
  「不可」,慕容定禎這時終於開口道。
  「有何不可?」,慕容無澗起身兩步上前,盯著慕容定禎道,似乎很是不滿這番頂撞。
  「原因有三,前兩年乾徽大旱,而今年夏收狀況仍未知曉,我軍儲備不足,貿然開戰後方必然無法供給,這是其一;此次使臣的確斃命於乾徽,古濰師出有名,而我方逆天應戰必定不得人心,這是其二;若此次下毒是由沅西皇室所指使,那其用意也就昭然若揭,乾徽古濰相爭沅西必將坐收漁翁之利趁虛而入,這是其三」,語畢,慕容定禎有些挑釁的抬眼望著慕容無澗,又道:「綜上三條,大哥如何能夠保得此戰出師必捷?」
  「你……!」,慕容無澗一時語塞,甩袖坐回椅上。
  「禎兒說的有理」,景緯帝這時也在龍椅上坐了下來,歎了口氣,冷靜道:「但事出突然,必須想得應對良策,否則將對我朝不利。」
  隨即看了看慕容定禎,道:「關於古濰使臣此次來意,禎兒你可曉得?」
  慕容定禎聞言未動,也沒有作聲。
  景緯帝見狀,心裡也明白了幾分,道:「禎兒,現在你也已經封王,是時候為自己選妃開枝散葉了,難道真的不曾動心?」
  慕容無澗望著對面氣定神閒、態度冷漠的慕容定禎瞬時氣不打一處來,急躁的道:「父皇在問你話,你倒是回話!」
  「兒臣無意娶親」,過了半響,慕容定禎說出了一個彷彿在自己內心之中已經掙扎很久的決定,漠然肅聲道:「但如果兒臣為了乾徽的安危而必須娶親,國難當頭,兒臣不會推辭。」
  景緯帝也實在不願意委屈自己的愛兒,勉強道:「據說這慧貞公主也是傾國傾城之人,或許禎兒你會喜歡,就如同當年朕遇見你生母裳佳一樣。」
  慕容定禎似乎有些自嘲的淡淡笑笑,道:「父皇早已知我心意,又何需多言?」
  景緯帝繼而有些感慨,試探道:「其實出身皇家,這婚姻大事也就必然由不得己。朕應當派誰去為你迎娶公主回朝,禎兒可有心儀的人選?」
  「現今兩國已呈拔劍弩張之勢,為了緩和事態,自然應當兒臣前去」,慕容定禎從容道,似乎心裡早已有數。
  「不可!萬萬不可!」,景緯帝脫口而出,完全不需要經過考慮。
  這時,慕容無澗忽然眼中閃過一絲光亮,開口道:「父皇,依兒臣之見,此次迎娶的確應當由六弟本人親自前去,方能顯得我朝和親以及化解僵局之誠意。」
  「如此形勢之下,萬一禎兒被扣為人質,該讓朕如何是好?」,景緯帝本能的擔憂了起來。
  「父皇無需擔憂,事不至此。二國之間向來互有牽制,以古濰如今實力,就算是傾其所有也未必能與我國抗衡,所以定不敢貿然開戰」,慕容定禎於是撩起朝服在殿前單膝跪了下來,堅決道:「眼下安撫之計當為上策,兒臣請命親自前往郢庭迎親。」

第十三章

  「大人,嘿嘿……又再想昨日玉淵堂裡的那些姑娘啊?」,這日午時,在郢庭城門旁名為「紫陌閣」的酒家裡,一名穿戴鐵甲手持長刀的禁軍護衛,將頭盔放在了臨街客座的桌子上,望著坐在身旁揚眉遠眺,目光卻有些出神的卓允嘉,不禁笑道。
  「只是些庸脂俗粉罷了」,卓允嘉輕笑一聲,沒有回頭,目光還是一直停留在遠處,心裡好像在想著什麼人似的,提杯抿了一口酒道。
  「大人,近來京城防衛嚴密,是否和我國即將與乾徽開戰有關?」,那護衛坐定為自己倒了杯水酒,夾了一筷子菜,嚼了兩口忽然問道。
  「你如何得知要開戰了?」,卓允嘉回過頭,冷瞟了那人一眼厲聲道,原本想說這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話到嘴邊卻覺得有失身份,於是又把頭轉了回去。
  而那護衛卻是滿不在乎的一副樣子,繼續添酒夾菜,吃的有滋有味,又接著自言自語道:「大家夥都可都這麼傳那!大人您經常在皇上身邊走動,一定知道不少消息,您說吧這……」
  這時,遠處停滯在城門前準備通關入城的一行人馬吸引了卓允嘉的目光,讓他根本沒有留意身旁侍衛究竟在說些什麼。
  「隨我下去」,卓允嘉起身一把抄起桌上的劍,命令道,大步走下了樓。
  「什麼?……」,那侍衛抬起頭錯愕道,卻見剛剛還在身旁的卓允嘉早已離開,於是拿起頭盔慌忙追了上去。
  「乾徽使臣?」,此刻,郢庭城門前負責稽查的護衛隊長手裡正拿著一本入京文書,在仔細打量面前這一行浩浩蕩蕩的車隊,猶豫該不該放入城內。
  「我等一行人是專程前來覲見貴國聖上的……」,只見一名看似文臣模樣的中年人,正在好聲好氣的與那護衛隊長交涉,顯然已經相談一會兒了。
  「覲見我國聖上?」,那護衛隊長翻了翻手中的文書,臉上露出一副疑惑並且不屑的神情,似乎仍在考慮之中。
  「怎麼回事?」,這時耳邊傳來了卓允嘉威嚴而有力的聲音。
  那護衛隊長聞言立刻將文書合了起來,雙手呈遞給卓允嘉,行禮恭敬道:「稟報卓大人,這一行人馬據稱是乾徽使臣,專程前來覲見我國聖上,下官正在猶豫是否應當放入城內」,接著又遮口在卓允嘉耳邊輕語了幾句什麼,這才立於一旁等候吩咐。
  前些時日卓允嘉在乾徽所受的氣,顯然迄今也還全未消散乾淨,於是打量了番面前的文臣與其身後的一行人馬,一邊翻看著手中文書,一邊冷笑道:「怎麼?如此天朝上國竟會屈尊至此前來覲見我等小國,就不怕我郢庭之內毒蠱氾濫,讓各位有來無回?」
  那文臣聽聞頓時滿臉尷尬,壓低聲音和氣道:「大人言重了,此次我等的確是專程前來覲見貴國聖上,以維護兩國世代友邦。」
  「世代友邦?」,卓允嘉輕蔑的掃了一眼那文臣,不以為然道:「既然是世代友邦那就應當人贓並獲再來覲見我皇,否則只怕是自討無趣。」
  卓允嘉話剛出口,只聽「唰唰」幾聲,車隊旁騎在烈馬上的幾名衛士瞬時抽刀怒目而向,氣氛頓時緊張了起來。
  「且慢」,就在此時,從那掛著黃色帷幔的馬車中傳來了一個聲音。
  馬車旁的侍從聞聲連忙將腳踏台放置在了車下,然後恭敬的俯首立於車旁等候。
  卓允嘉見狀知道此人身份必定非同一般,於是饒有興致的望了過去,想一看究竟。
  只見一位頭頂七曜寶石金冠,身著金絲飛龍皓黑錦袍,腰繫澄玉雲巒緞帶,腳踏熠輝霞蔚白靴之人穩步走下了馬車,行至卓允嘉面前。
  二人四目相接,卓允嘉心神一震。
  「是否曾在哪裡見過他?」,卓允嘉問自己。

第十四章

  貌美之人卓允嘉見過,而且見得多了,不誇張的說,他這小半輩子就是為了搜尋美人而活的。
  但此刻眼前這位一襲黑衣,劍眉星目氣韻華貴,儒雅端莊具有驚世之容的男子,還是不由的讓卓允嘉屏息凝視了半響。
  卓允嘉心裡在猜想他的身份,「他是誰?為什麼這番面孔讓人隱約覺得似曾相識?」,無奈腦中卻怎樣也尋找不到能夠與之相連的線索。
  那男子的表情並不冷冽,望著卓允嘉的眸中還帶著淡淡笑意,似乎覺得剛才說話犀利之人,現在卻這般困惑失神甚為有趣。
  「在下慕容定禎,敢問閣下尊稱?」,慕容定禎開口道,語氣沈靜。
  當耳邊響起這個異常熟悉的名字時,才驟然將卓允嘉的思緒牽回到現實中,憶起了在成親王府前的冷遇,無名之火立即湧了上來。
  「原來是成親王,請恕在下失敬」,卓允嘉行禮官腔道,沒有表情。
  「怎麼,閣下沒有名字?卓大人?」,慕容定禎審視著他道,顯然方才在車內已經聽到了外面的對話。
  「卓允嘉」,卓允嘉擺開眼神,語氣剛烈冷淡。
  慕容定禎卻似乎對這剛入郢庭就遇上的敢於諷刺他們一行人,並且俊美偉岸的男子饒有興趣,重複念了遍那名字:「卓、允、嘉」,又微微頷首,彷彿是在說本王記住了你。
  卓允嘉卻恰恰沒有這般的好興致,望著慕容定禎悠然從容的神態更是有些惱怒,於是開口嘲諷道:「日前聽聞成親王重疾纏身,即將不治,現下又怎有這番氣力跋山涉水來我古濰一遊?」
  慕容定禎稍稍蹙眉,貌似不明白其中含義,沒有答話。
  卓允嘉看對方並不接話,冷哼了一聲,道:「或者原本就是搪推之辭,意在欺我國小勢弱罷了。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屈尊來訪?」
  這時慕容定禎笑了,道:「哦?看來卓大人對本王頗有偏見」,繼而語氣稍斂,正色道:「至於這偏見從何而來,本王不知也不想知。此次我等前來的確是為見貴國聖上商討要事,還請卓大人放行引薦。」
  卓允嘉自是知道此事關乎重大,雖心有不願,但畢竟得秉公辦理,道:「如此而來請成親王一行人先下榻館驛歇息,容在下進宮回稟,隨後再來相報,告辭」,於是沒有等慕容定禎回話,便自做了決斷,揮袖示意護衛放行,隨後踏上馬鐙,揚長而去。
  耀目的日光之下,慕容定禎望著這離去之人威武高大、英姿颯爽的背影,心頭似乎瞬間被什麼不柔和的東西碰撞了一下,而這種感覺他並不熟悉。
  慕容定禎親自來訪使得古濰猛然勢派大增,決定利用這個契機達到自身不再受乾徽威逼的目的,因而對慕容定禎一行人同樣還予冷遇。文熙帝僅在麒翎殿接見了一次慕容定禎,聲稱即使乾徽能夠對使臣斃命之案給予解答並且添加聘禮,慧貞公主也不會再嫁入乾徽,兩國世代和親慣例至此終結。
  滿朝文武更是群起而攻之,顯然對於劉轅隹、柯禮暄一行人喪命於乾徽深感憤慨。最後當談至落郗十二州之事時,古濰一改以往態度,變得異常強硬,文熙帝揚言若是乾徽再次進犯落郗十二州,那麼兩國就兵戎相見,古濰為保此地將在所不惜。
  可以說這趟出使,比慕容定禎想像中更加艱難。雖然到來之前,已經有所準備,但古濰大改以往的弱勢之風,的確讓慕容定禎一行人始料未及。
  兩日後,從古濰皇宮出來,乾徽使隊決定不再在郢庭多做停留,連夜返回以免生變。正當一隊人馬行至郢庭城南一條漆黑偏僻的街道時,卻突發了一件令眾人震驚毫無防備的事情。
  「出什麼事了?」,夜色之中,坐在車內的慕容定禎忽然聽到前方傳來的打鬥聲,警覺的掀起帷幔問道。
  「回王爺,隋大人他們似乎和別人廝殺起來了!」,隨行侍衛呼吸急促的回報道。
  慕容定禎於是抄起了車內之劍,踩鐙上馬準備向前一探究竟。
  「王爺!!!小心!!!」,只聽見不遠黑暗之處正在殺敵的隋行謙轉過頭,對著剛上馬背的慕容定禎大聲嘶喊道。
  就在那一剎,身後厲風而來,從右面竄出的黑衣刺客,持劍全力刺向了馬背上的慕容定禎。
  慕容定禎常年習武,劍術了得且反映機敏,揚身繞過一擊,跳下馬背秉著寶劍和那黑衣之人拚殺了起來。
  只因刺客來者眾多,武功修為皆高深莫測,雖說護衛奮力抗敵,但打鬥不久之後,乾徽使隊人馬也已大有損耗。
  而很明顯一襲刺客意在直指奪取慕容定禎性命,此刻便以招招奪命之勢大舉壓上,使得慕容定禎等人終於寡不敵眾,萬分危急。
  忽然之間,隋行謙聽聞身後傳來隆隆作響疾速奔跑的馬蹄聲,轉頭望去,只見有一身姿英偉、披袍揚劍之人騎在領頭的汗血寶馬上,帶領著一列士兵衝了進來,混戰之中奮盡全力協同乾徽使隊殺敵,勇往無懼所向披靡。
  而也正因為這樣一對人馬及時出現相助,形勢才終於有了轉機。

第十五章

  在乾徽皇宮氣勢恢弘的德善殿中,文武百官皆列位而站,殿內瀰漫著令人窒息的緊張氣氛。
  「朕意已決,即刻調遣兵力攻打古濰,無須再議」,景緯帝慕容瑞旻坐在大殿之中雕刻著威龍騰雲的寶座上,語調低沈重聲道。
  「太子慕容無澗聽令。」
  「兒臣在」,這時,身穿朝服,一直站在左列官員之首的慕容無澗走了出來。
  「朕令你即刻傳信於駐守北疆的莊親王慕容無嶂,調遣兵力籌備供給,以確保我軍作戰計劃得以順利實施。」
  「兒臣遵旨」,慕容無澗跪地,敬聲道。
  「成親王慕容定禎聽令」,景緯帝將眼光移向了右列官員之首,面色冷峻嚴肅的慕容定禎,開口道。
  「兒臣在」,慕容定禎穩步出列,行禮道。
  「朕命你為征南將軍,部署作戰方針,一統大軍,待到整備結束,立即揮師南下,掃平古濰,以揚我乾徽國威」,景緯帝眼神冷硬,充滿霸氣不容反駁道。
  「兒臣認為此時出兵尚有不妥」,慕容定禎堅決道。
  景緯帝聽聞沈默了片刻,似乎是早有所料,突然震怒拍案一站而起,訓斥道:「有何不妥?!」,幾步下了御台,走到慕容定禎面前,指起手來狠狠喝道:「時至今日還有何不妥?!你倒是給朕說說看,說!」
  慕容定禎沒有回話,景緯帝料想他是無話可回,於是在慕容定禎面前負手疾速踱了幾步,指著慕容定禎厲聲道:「你說應當安撫,朕就安撫,派著大隊人馬尾隨你南下古濰,未料想那文熙老兒得寸進尺,居然對你如此冷遇!」,又重重喘了口氣,狠其不解心意的怒歎道:「禎兒啊,你都差點命喪古濰了,還為他們說話? 」
  慕容定禎隨之淡然道:「兒臣並未受傷,只是隨行人馬大有損耗。」
  景緯帝怒瞪慕容定禎,喝到:「什麼?!還要等你受傷了,朕才能夠出兵?!」,一副怒其不爭的表情,瞬時抬起的手又停懸在半空,狠狠跺腳道:「你這次無事那是萬幸!萬一你有個什麼閃失,你讓朕怎麼承受的住?朕現在就是把那文熙老兒搓骨揚灰了,也難洩心頭之憤!」
  慕容定禎卻似乎並未受得景緯帝怒罵的影響,仍舊堅持自己的主張,抬起眼簾,對視著景緯帝燃燒著怒火熊熊的眸子,鎮靜道:「此事尚有疑點,古濰若有意刺殺我等,又何須派兵相救?依兒臣之見,父皇應當徹查清楚再下定論,當前情況之下貿然出兵,恐怕對我乾徽不利。」
  「朕怎麼生出了你這麼個兒子!」,景緯帝聞言氣的額上青筋冒起,心想這兒子剛烈倔強的秉性真是和自己如出一轍,轉身大步走上了御台。
  此刻身旁的慕容無澗嘴角間則扯出了一抹隱隱冷笑,別有深意的看著眼前對峙之中的父子二人。
  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中頓時傳來一片低低竊語,對成親王敢於如此當面頂撞聖上而議論紛紛。
  「朕不管你心意如何,即刻備戰攻打古濰,抗旨者斬!散朝!」,景緯帝拂袖而去。
  「王爺,隋大人求見」,幾天後,成親王府花園的亭台中,泉兒輕聲對靠在欄邊,望著湖面若有所思的慕容定禎稟報到。
  「讓他進來」,慕容定禎回過頭,淡淡應道,站起身理了理錦袍,又在石椅上坐下。
  「屬下叩見王爺」,稍過片刻,隋行謙快步走進亭中,跪地行禮道。
  「起來說話。」
  「屬下有一事覺得應當向王爺單獨稟報」,隋行謙起身神色謹慎,望向慕容定禎。
  「都下去」,慕容定禎於是抬手揮退了原本站在四周伺候的侍從,道:「說。」
  「王爺貴體是否安好?腕傷是否痊癒?」
  「並無大礙,有事不妨直說」,慕容定禎拿起茶盞,神色淡然。
  「稟王爺,屬下認為那一日在郢庭行刺王爺的刺客有可疑之處。」
  作為慕容定禎向來最為信任的手下之一,隋行謙的為人秉性,慕容定禎瞭如指掌,因此他的話算是有些份量。
  「怎講?」,慕容定禎緩緩啜了口茶,從容道。
  「當日屬下和幾位刺客交手時,無意間曾見一名刺客所穿之靴上刺有特殊的圖樣,屬下當時只覺得十分眼熟,慌亂之中並未多想。但是昨日屬下奉旨前往太子府邸籌備軍用糧儲一事,卻恰好見到太子隨行的貼身侍衛卻也穿著刺有同樣圖案之靴……於是想起那圖案是一種烈鳥,向來只有乾徽大漠之中才有……」
  隋行謙見慕容定禎的面色逐漸變得異常冷淡,有些躊躇道:「屬下以為……」
  慕容定禎又啜了口茶,放下茶盞,片刻之後,道:「不會是他」,繼而起身,走至亭邊望著湖面沈聲道:「此事不要再提,也無需徹查,大戰在前需要籌備之事甚多,定要全力盡責」,隨之抬起手道:「下去吧。」
  「是,屬下告退。」
  隋行謙走後,慕容定禎卻還是遲遲矗立在亭中,望著湖面,不發一言,似乎一直在想著什麼。
  「多謝卓大人出手相救」,在一列手持火把的郢庭士兵環繞之中,滿身血跡稍顯狼狽的隋行謙,對著身旁凜然而立的卓允嘉抱拳行禮道。
  戰袍上血跡斑駁的卓允嘉並沒有回話,只是狠狠的將手中之劍刺入了腳下已死的刺客屍體,咬牙道:「還是讓他們逃脫了。」
  火光之中,卓允嘉剛毅而稜角分明的側影,不知為什麼隱隱觸動了此刻身旁的慕容定禎。剛才混戰之中,眼前這血氣方剛之人一改當日城門前玩世不恭的脾性,武藝超凡且勇猛頑強全力施救,著實讓慕容定禎對此人另眼相看。
  「多謝相助」,慕容定禎秉起劍,冷聲道謝。
  卓允嘉轉頭望著這道謝之人,眼眸中瞬間充滿了憤怒,彷彿對這管轄境內又因乾徽來者引發一事甚為不滿,狠道:「無須道謝,卓某不過是職責所在,不想我國再受無妄之災罷了!」,語罷揮起衣袍,對隨從大喝一聲道:「走!」
  這時突然有位宮內侍從急步跑了進亭台,上氣不接下氣的準備回報什麼。
  慕容定禎聞聲轉過身來,蹙眉而相,似乎很是不滿面前侍從不擇時機的出現。
  「怎麼了?」,慕容定禎不耐道。
  「報……報王爺」,那侍從撫著胸口喘不過氣來,顯然剛才跑的太快了,「?妃……?妃病重,蕙宮儀讓小的來傳您趕快進宮……」
  「什麼?!」

第十六章

  「母妃怎會病得如此沈重?」,慕容定禎坐在蔚暮宮中?妃的臥榻前,望著塌上昏睡之人,神色凝重的問道。
  蕙宮儀站在一旁,有些哽咽道:「自從王爺出使古濰以來,娘娘的病就越發沈重了,前幾日聽聞皇上要……要下令攻打古濰,更是強支著病體去了趟瑞安殿為古濰說情,誰料皇上盛怒之下……」,蕙宮儀擦了擦淚,有些說不下去了。
  慕容定禎心中又豈會不明白其中原由,輕歎了口氣,無奈道:「眼下父皇正在氣頭上,根本聽不進任何勸阻。」
  蕙宮儀突然「咚」的一聲在慕容定禎面前跪下,聲淚俱下的道:「六王爺,我求求您,求求您,能不能放過古濰,能不能……娘娘實在不忍見兩國相戰,血流成河……」
  「先起來」,慕容定禎輕聲道,伸手扶了把蕙宮儀,眼見從小照顧自己起居的人此刻如此痛楚的跪求自己,慕容定禎心裡的確不是滋味。
  「父皇心意已決,怕是無人能改。」
  「您是皇上最鍾愛的皇子,皇上向來對您的話有幾分敬重,看在娘娘的份上,您能不能去求求皇上……」,蕙宮儀卻還是跪地不起,痛哭流涕道。
  慕容定禎輕輕摩挲著膝蓋,像是在考慮什麼,過了半刻終於起身道:「出兵一事,本王會去覲見父皇,以求再議」,又囑咐道:「你要仔細照顧母妃,千萬不能有絲毫差池。」
  「多謝六王爺」,蕙宮儀感激的磕頭道。
  待到御醫前來又為?妃診治了一番,慕容定禎才稍放下心,從蔚暮宮踏出來,幾經思量還是決定再去覲見一次景緯帝。當慕容定禎行至瑞安殿,令侍衛通稟進殿之後,卻發現慕容無澗正在殿內和景緯帝談論著什麼。
  「兒臣參見父皇,臣弟參見大哥」,慕容定禎恭敬道。
  「起來吧,禎兒,賜座」,景緯帝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
  慕容無澗望了一眼慕容定禎的神態,主動張口道:「六弟此來不會是意在勸阻父皇征戰古濰一事吧。」
  慕容定禎沒有迴避,道:「兒臣確為此事而來,望求父皇三思。」
  「砰」的一聲,景緯帝拳頭砸向了御案,狠狠喘息著,沒有說話,看似被氣的不輕。
  「母妃重病在身,兒臣實在不忍此刻出兵攻打古濰」,慕容定禎緩緩道,神色難掩哀傷。
  「呵呵,國之大計,又豈可懷有婦人之仁?」,慕容無澗冷冷嗤笑了一聲,道。
  慕容定禎看著面前的慕容無澗,眼中一時說不出是怎樣的情緒,朝服下泛白的拳頭確是越攥越緊。
  慕容無澗見他不開口,越發有些得意,歎道:「難道時至今日你還期望父皇收回成命?」
  「 夠了!」,這時景緯帝怒喝了一聲,景緯帝瞭解自己兒子內心顧慮,也知道慕容定禎自小重情重義,但既然皇命已出,就難以收回,於是冷聲道:「朕意已決,無可更改,都下去吧。」
  從乾徽皇宮出來,天色漸晚,慕容定禎騎在馬上一路神色黯淡,攥緊馬韁的手此刻隱隱作痛,雖說日前在郢庭遭襲並未受到重創,但打鬥之間卻也的確傷及腕骨,以致這幾日持劍時根本無法施力。近來接連發生的事情讓他略感疲憊,尤其現下母妃病重,而他又必須奉命攻打古濰,更是讓他的內心倍受煎熬。
  幾名隨從見狀也都不敢言語,只有靜靜跟著王爺往王府的方向行去。
  王府前此刻已經掛上了晚燈,守候在門前的幾名侍從見到慕容定禎一行人回府,立即迎上去牽馬。
  「王爺」,這時泉兒快步從府內跑了出來,像是已經等待慕容定禎多時了。
  「說」,慕容定禎下馬,面色不佳。
  「王爺,有客來訪」,泉兒側過頭在慕容定禎耳邊輕語了幾句。
  慕容定禎眼神一震,沒有說話,只是將馬鞭交給了隨從,大步走了進府。
  夜色之中,藉著閃爍的燈火,隱約能夠看到廳堂裡正站著一名身穿墨綠色披風、體格偉岸的男子,那男子彷彿聽見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於是轉過身來。
  那輪廓眉宇慕容定禎記得,而且,記得很清楚。
  燈火之下,此時此刻面前的這張臉孔,好像一種非常溫暖而堅實的存在,讓慕容定禎疲憊的內心倏然之間感到一片寧靜,至於為什麼,他自己也無從解釋。
  「卓允嘉,見過成親王」,望著闊步而來的慕容定禎,卓允嘉沈聲作揖道。
  對視著卓允嘉,慕容定禎輕輕頷首,隨後將目光轉向了堂內客椅上坐著的那位頭戴面紗、身穿紫色披風的女子。
  那女子緩緩將面紗抬起,望向了慕容定禎,一張端莊秀美和?妃奚紀凡極其相似的臉龐露了出來。
  「紀欣公主?」,慕容定禎略微驚訝道。

第十七章

  「公主獲悉長公主重病,而成親王又自小由長公主撫育,於是我等特地護送公主前來,以求一見」,成親王府的廳堂內,待到卓允嘉表明來意,卻讓慕容定禎甚感為難,顯然卓允嘉一行人雖因日前兩國關係緊張喬裝而來,卻還並不知曉乾徽已經部署軍力準備攻打古濰一事。
  眼前這位紀欣公主是奚紀凡的胞妹,當今古濰聖上文熙帝最小的妹妹,自幼和奚紀凡感情極好,後來奚紀凡奉旨嫁入乾徽和親為妃而至此分開,再少有往來。慕容定禎年少時曾與紀欣公主有過一面之緣,只因她實在和奚紀凡長得太像,所以印象深刻。
  想想母妃多年遠離親人,現在又重病纏身,慕容定禎心中不忍,雖然顧慮甚多,但也沒有太過猶豫,對紀欣公主道:「明日本王仍有要事在身,不能陪公主前往,會讓手下帶引公主與母妃一見,但玄仁不可久留,見過之後還請卓大人護送公主速回古濰。」
  紀欣公主聞言點了點頭,又望向了卓允嘉,卓允嘉會意道:「公主此來,並不想聲張此事。」
  「本王心中有數」,慕容定禎似乎有些不適,輕咳了一聲,道:「今夜公主與卓大人一行人就在本王府內歇息,勿去古濰驛館,那裡眼目眾多,怕是會惹來事端。」
  卓允嘉沒有拒絕這個提議,望著眼前的慕容定禎,忽然覺得此人性格周密細緻,而且頗重情意,似乎和自己一直以來的想像甚有出入。
  到來之前,卓允嘉內心有些忐忑,並不知慕容定禎會如何對待此事,尤其在古濰與乾徽兩國近來發生了一系列爭端之後,但現在看來,這些顧慮完全多餘。
  次日,依照慕容定禎的安排,紀欣公主隨帶侍從喬裝進宮,終於得見?妃奚紀凡,姐妹二人分隔多年,相聚之時都異常動容感慨,卻無奈宮中不可久留。
  傍晚紀欣公主出宮之後,卓允嘉即刻派隨行衛士連夜護送公主返回古濰,而自己則決定再留一日,以見慕容無澗相詢日前在乾徽聽聞。
  「卓二弟,怎麼這次又是突然到訪,未曾知會本宮一聲?」,這日午後,慕容無澗如期赴約,一身便服來到了玄仁東市的一家酒樓,開門便笑道。
  「呵呵,太子殿下忙於國事,卓某豈敢妄自打擾」,卓允嘉為慕容無澗斟了一杯酒,請他坐下。
  「咱們兄弟二人這些年難得一見,就算是見了也難得在一起喝酒敘舊,唉,想來當年郢庭的生活,真是令本宮懷念的很那」,慕容無澗拿起酒杯在手中轉了轉,卻並沒有喝,歎道。
  「太子若是懷念,那就應當常去郢庭走走,子孚一等舊友也都時常惦記著殿下」,卓允嘉見狀也沒有勸酒,只是自飲了一杯,淡笑道。
  慕容無澗勾唇笑了笑,道:「快了。」
  卓允嘉放下酒杯,道:「你我二人兄弟一場,今日卓某就向殿下討句實話」,又抬眼看著慕容無澗冷道:「乾徽眼下是否在準備攻打古濰?」
  「呵呵」,慕容無澗瞥了眼卓允嘉,揚起唇角,緩聲道:「那卓二弟以為如何?」
  「在下不知,只是昨日在玄仁無意中聽得傳言,因而特向太子殿下討個薄面,求證此事。」
  慕容無澗笑笑,低下眼簾輕輕將酒杯在桌上磕了磕,道:「也好,那本宮就坦誠相告,乾徽眼下的確準備攻打古濰,而父皇也已冊封六弟為征南將軍,一旦整備完畢即刻揮師南下。」
  「成親王?!」,卓允嘉稍稍一愣,既而又想起前日慕容定禎自稱身有要事,不能陪同公主進宮的言談。
  「怎麼,卓二弟很吃驚?」,慕容無澗見卓允嘉的表情,冷笑道,頓了頓,又道:「卓二弟最應該曉得前些時日在郢庭發生了什麼,我這六弟自然嚥不下這口氣,剛剛回到京城就啟奏父皇下令攻打古濰。」
  「因為行刺之事?」,卓允嘉已經開始冒火。
  「也不全然」,慕容無澗輕描淡寫的賣了個關子,道:「卓二弟有所不知,我這六弟向來最具雄才偉略,一直處心積慮意圖吞併周圍各國。那你說,眼前這大好的起兵借口,他又會不會放過古濰?」
  卓允嘉猛灌了一口酒,咬了咬牙,沒有說話。
  慕容無澗於是起身,在房內踱了幾步,又道:「本宮曾常年居住於郢庭,而生母又是古濰人氏,自然是對古濰有份親近之情,不忍出兵攻打,若是有朝一日本宮登基,也定會維守舊則與古濰互不爭犯。呵呵,但我這六弟,可就大不相同。」
  也許慕容無澗此刻的話觸痛到了卓允嘉的內心,只見卓允嘉臉色鐵青,一拳狠狠砸在了桌上。
  慕容無澗見狀冷嗤了一聲,眸中漸漸變色,有些自言自語道:「怕是待他建功立業之時,就連本宮也要敬他三分。」
  當夜,慕容定禎從京畿附近查閱兵隊歸來,抵達王府已近戌時,只覺得心神疲憊,隨後匆匆用了晚膳,又傳了禁軍侍衛長程宇揚詢問前日紀欣公主入宮一事,這才更衣上榻準備入寢歇息。
  誰料,剛剛上榻只睡了片刻,就有人匆匆敲門來報。
  慕容定禎於是披衣起身,打開房門,只見泉兒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上,望著身前穿著白色褻衣的王爺,帶著哭腔的道:「王爺,內廷宮侍剛剛來傳,說……說?妃……」
  慕容定禎聞言頓時神色劇變。

第十八章

  如果說慕容定禎記事以來從沒有感受過如此錐心的痛楚和自責,那麼此刻他感受到了。
  蔚暮宮裡一片燈火通明,院子裡跪著眾多宮內侍從,寢宮外殿中更是跪著幾位哆哆嗦嗦、滿頭是汗的宮廷御醫,景緯帝靜坐在內殿塌上,面色鐵青而焦急,慕容定禎則站在榻旁,目不轉睛的注視著塌前在為奚紀凡診脈的薛承遠。
  原來,在知道所有御醫都對奚紀凡的病勢解釋不出頭緒之後,慕容定禎想到了薛承遠,於是派了親信侍從深夜前去,專程請薛承遠來為奚紀凡診治,而薛承遠也沒有推辭,聞訊立即帶著藥箱跟隨侍從趕進了乾徽皇宮。
  「怎麼樣?」,看到薛承遠輕輕放下了奚紀凡的手腕,景緯帝立即問道。
  薛承遠蹙了蹙眉,心裡也在琢磨著什麼,嚴謹道:「回皇上,在下雖不能確診到底是何原因致使娘娘病勢如此危及,但在下仍願一試以證實心中所猜,還望皇上允許。」
  景緯帝點了點頭,道:「薛公子請說。」
  薛承遠於是望向了站在一旁的慕容定禎,道:「娘娘心疾雖重,卻不應至此。在下懷疑娘娘的病情並非心疾所致,而是……毒。」
  「什麼?!」,景緯帝震驚道。
  慕容定禎的臉色瞬間蒼白。
  「這毒假若真如在下所猜,則必須用喉血化藥才能得以證實,所以需用銀針輕刺娘娘咽喉,以取喉血」,薛承遠聲音沈穩,聽似言之有據。
  景緯帝似乎有些猶豫,望著榻上面如死灰、呼吸極弱的奚紀凡,拿不定主意。
  「請薛公子一試」,慕容定禎的聲音響起。
  景緯帝聽言,終於點了點頭。
  薛承遠於是從藥箱中取出了細長的銀針,仔細在火上消毒之後,輕輕刺向了奚紀凡的咽喉,瞬時喉間皮膚湧出了少量鮮血。薛承遠又用銀勺將喉血吸納,放入銀盒之中,從藥箱裡取出了一小瓶液體,緩緩倒入銀盒。
  頃刻之間,只見那銀盒之中的血水漸漸變成墨綠色,隨後又凝固成了黑色細小的顆粒。
  「果真如此」,薛承遠望著銀盒之內的血液,輕歎一聲,道:「娘娘的確是中毒所致,此毒名為牽魂散」,他抬頭看著慕容定禎,有些欲言又止,過了片刻才又道:「相傳此毒出自古濰南疆,中毒者雖在當時毫無感覺,但三日之內,必會呼吸衰竭,魂魄盡散而亡。」
  寢宮中霎時死一般的沈寂,只聽見窗外夜風呼呼作響。
  「真的無法可醫?」,景緯帝語調顫抖,有些難以接受的問道。
  自從睿靜皇后濮陽裳佳辭世之後,景緯帝最寵愛和依賴的便是?妃奚紀凡。雖無皇后之名,但這些年在後宮之內奚紀凡卻有著皇后之實,現在眼見相伴多年的愛妃,終要離自己遠去,景緯帝內心頓時悲傷的難以自持。
  薛承遠輕輕搖搖頭,道:「望皇上與成親王節哀。」
  「下去吧」,景緯帝側過頭,不堪的擺了擺手。
  即使作為帝王,對這生死之事,也終究是無可奈何。
  待到薛承遠退下,景緯帝一直握著奚紀凡的手坐在榻旁,凝視著對方,直至那人呼吸停止,手漸漸冰涼,卻還是不願意放開。
  「皇上,娘娘已經去了……您要保重龍體……」,景緯帝的貼身宮侍見狀忙上前勸阻道。
  這時,景緯帝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轉過頭對著屋內跪著一地的蔚暮宮內侍厲聲問道:「這幾日有什麼特別的人接近過娘娘?說!」
  沒有人敢回話,只聽到陣陣的抽泣聲。
  「說!不說的全給朕拖下去斬了,給娘娘陪葬!」,景緯帝怒氣衝天的站了起來,將桌上的茶具狠狠摔在了地上,喝道。
  「回……回皇上,前兩日古濰……古濰紀欣公主曾經來看過娘娘……還給娘娘帶來了古濰的特產,和……和娘娘一起飲茶用膳過……」,終於,屋內有個已經極度恐懼的侍從開口道。
  「是誰讓他們入宮的?」,景緯帝震怒之下,血紅的雙眼像能吃了人似的。
  「是兒臣」,慕容定禎沈聲答道,語氣中包含著太多的自責。
  景緯帝轉過頭,有些不可置信的看著慕容定禎,眼中瞬間迸出了淚,道:「禎兒啊,你怎麼能如此糊塗?!」
  慕容定禎沈默,此情此景讓他無言以對。
  景緯帝扶著桌子,身體氣的發抖,低聲道:「先是害我愛兒,現在又殺我愛妃……」,繼而指起手喝道:「你立刻調遣禁軍騎兵,出城追擊,只要他們還沒過落郗江,就全部要給朕追回來!朕要將他們千刀萬剮!千刀萬剮!」
  「兒臣領旨」,慕容定禎的聲音難以想像的鎮定,可掩蓋在這鎮靜之下的痛楚,此刻誰又能夠體會。
  就這樣,慕容定禎率領著一隊禁軍中大內高手組成的鐵騎,從玄仁出發,馬不停蹄的追向了宣瀾州。

第十九章

  在趕赴落郗江畔的行程中,慕容定禎幾乎沒有言語,只是俯身騎在烈馬上,抽打著馬鞭,直視著前行的道路,眼神剛硬冰冷的彷彿冬日岩石。
  慕容定禎腦中不斷閃過這些年來和奚紀凡在一起的片段,這個人給予過他的那份母愛,那份唯一值得珍藏於記憶之中,溫暖他、感動他的關懷與支持。
  這一切對於他而言曾是那麼珍貴,而如今,偌大的世界,又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一顆心。
  再沒有人可以聽他傾訴,也再沒有人可以為他分擔。
  奚紀凡的薨逝讓慕容定禎感到錐心之痛,想到若是因為自己一時疏忽而造成奚紀凡中毒,更是讓慕容定禎自責難當。
  兩日之後,慕容定禎率領的鐵騎終於在快到落郗江畔時,追上了卓允嘉一行人。
  慕容定禎神色異常冷冽,以至於沒有開口,就揮袖下令將卓允嘉一等人團團包圍。
  卓允嘉則根本不解慕容定禎為何事所來,只是見到慕容定禎一行人氣勢洶洶,又在毫無理由的情況下將他們包圍,不禁憤怒至極。
  「公主在哪裡?」,慕容定禎騎在馬上,對卓允嘉質問道,聲音冷的徹骨。
  卓允嘉見狀知道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但慕容定禎這種一改常態的方式與語氣的確令他不屑,於是淡淡道:「公主已經先行返回古濰。」
  「那為何你還在此?」,慕容定禎厲聲道,眼神充滿懷疑。
  兩國交戰在即,而慕容定禎又將是主帥,卓允嘉的確不願意說出相詢慕容無澗之事,於是大笑一聲,道:「是不是本大爺留在玄仁逛逛花樓,也要如實向成親王稟報?」
  若是平時,興許這種話慕容定禎還能夠容忍,但現在他的確沒有這樣的心情,只是想盡快將下毒之事徹查清楚。
  「既然卓大人有如此雅興,本王不如就多留卓大人在玄仁呆些時日」,慕容定禎狠狠道,揮手示意部下捉拿卓允嘉和隨從。
  卓允嘉自然也不是等閒之輩,抽劍指向慕容定禎,怒道:「留不留的住本大爺,也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慕容定禎聽聞,沈聲道:「那今天就看看本王有沒有這個本事」,頃刻之間拔出長劍一躍而起,向卓允嘉刺了過去,而乾徽兵隊與卓允嘉所帶隨從也立即陷入了一片混戰之中。
  不久,卓允嘉所帶隨從因為勢單力薄,在乾徽兵隊前逐漸敗下陣來,而慕容定禎卻和卓允嘉仍舊打的難分勝負。
  炫目的劍影之中,只聽「鐺」一聲,兩劍相擊,慕容定禎上身往後微仰,卓允嘉持劍之手向前一推,動作矯若游龍,慕容定禎身形一晃,持起長劍反手一揮,招式迅猛,殺氣騰騰。
  此刻的慕容定禎倒更像是在發洩著自己內心的痛楚與憤怒,步步必殺,大有一招奪命之勢。
  卓允嘉並未料想慕容定禎會出招如此凶狠,而二人劍術修為旗鼓相當,於是一時間無論防禦進攻都甚為吃力。
  幾十招過後,忽然慕容定禎手腕輕抖,似是氣力不濟,向前疾削的劍式呈現出一處破綻,卓允嘉踏開步伐,手上長劍急轉,順勢斜挑劍尖,劈向對方腕間以封其變化,又霎時加速「嗡」的一聲,長劍直指慕容定禎的咽喉。
  在可以一劍封喉的剎那,卓允嘉突然停手了。
  乾徽兵隊見狀瞬時排列開隊形,抽劍將卓允嘉圍住。
  「為什麼要殺我?」,烈風凜凜之中,卓允嘉望著慕容定禎問道。
  「母妃薨逝,有人下毒」,慕容定禎矗立不動,回答十分簡潔。
  卓允嘉終於明白這一行人此來何意,冷笑一聲,道:「你認為是我古濰所為?」
  慕容定禎不置可否,只是冷道:「此事仍需徹查。」
  「這也算是出兵古濰的借口之一嗎?那是她姐姐!!你還有沒有人性?!」,卓允嘉又將劍刺近了一分,緊緊貼在慕容定禎的喉嚨上,銳利的劍尖碰觸著的皮膚已經開始滲血,怒聲喝道。
  乾徽兵隊也持劍又逼近卓允嘉一步,卻都不敢輕舉妄動,意在保衛慕容定禎安全。
  雖然慕容定禎內心也不相信是古濰所為,但以他的秉性向來不喜歡做無準備之事,說無憑據之話,因而在沒有證據確鑿前,他不會貿下定論。
  烈風之中,二人怒目相向,似乎皆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痛楚、不解與失望。
  「不要讓我再見到你,否則,我不會再留情」,片刻之後,卓允嘉擺開眼神,將劍狠狠的扔在了地上,側過頭道,轉身蹬馬離開。
  「王爺……是不是應捉拿他回京?」,一旁的侍衛看著不再發號施令的慕容定禎,快步上來問道。
  「放他們走。」
  望著卓允嘉揚塵而去的背影,慕容定禎伸手擦了擦頸上的血跡,眼神哀涼黯淡,深邃的眸子中彷彿有什麼在此刻,碎了。

第二十章

  在一艘悠悠渡江的孤舟之上,卓允嘉望著面前漸漸遠去的乾徽江岸,心中只覺得萬分沈重,難以喘息。
  剛剛劍指慕容定禎的剎那,怒氣之下真有殺了對方的衝動,若是真殺了他,也就為古濰除去了最強大的敵人之一,卻不知為何自己根本下不去手。
  慕容定禎身上似乎有一種莫名的力量,讓一向果斷的自己不知所措,而內心對待慕容定禎的看法,也正在一次一次被頻繁的顛覆著,讓自己難以參透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想到這裡,卓允嘉揚起唇角不禁自嘲的苦笑,自己是怎麼了?為什麼會去反覆思量一個即將征伐自己國家的主將?真是有些可笑可悲,若是有朝一日戰場狹路相逢,怕也只會是指劍相向,誰都沒有可以退讓的餘地。
  船漸漸向東南前行,落郗江上輕柔的水霧隨著江風緩緩飄來,在一片似幻似真的朦朧之中,讓卓允嘉不由又回想起上次雨霧中江畔旁的白衣之人。
  浮生若幻,人與人的相遇,總是因緣巧合,而大多卻是相逢無期。
  這白衣之人的出現,彷彿一束光曦,在靜謐之中出塵而潔淨,那樣安然而真切的緩緩撒照在卓允嘉混沌的內心裡,帶給了他一份從未體嘗過的感受。
  自從那日一見之後,這白衣人的身影在卓允嘉腦中就再也揮之不去,尤其是在午夜夢迴時分,他會想他。
  日復一日,他會想他。
  卓允嘉真的想問,你是誰?你在哪裡?此生何時何地才能再與你相遇?
  而此刻,話到嘴邊卻也只能默然,因為在這奔騰東去的江流之上,即使是吶喊,也不會再有回音。
  能夠回答卓允嘉的,或許,只有注定的命運。
  ?妃奚紀凡很快被按照皇后的規格下葬,乾徽舉國同悲,景緯帝晚年痛失愛妃頓時蒼老了許多,而出征古濰的事情也正像慕容定禎當初所柬,在後方糧草供給上遇到了難題,加之慕容定禎的狀況的確令景緯帝擔憂不已,於是決定暫緩發兵。
  景緯帝從沒見過自己的愛子如此消沈,除了葬禮和祭祀等一系列必須出席的禮儀,大部分時間慕容定禎都在蔚暮宮裡,一言不發,身體也越發清瘦,很難再見到以前那種奕奕的神采,和煦溫暖的笑容。
  但最令景緯帝擔憂的,卻是這一日慕容定禎主動來瑞安殿提出的請求。
  「父皇,現今既然暫緩發兵,兒臣決定親自南下古濰一月,調查母妃中毒之事」,慕容定禎面對著景緯帝,沈聲道出了自己已經思量很久的決定。
  在奚紀凡薨逝後,慕容定禎派遣手下人馬連日在玄仁嚴查此事,誰料還是一無所獲,最終慕容定禎決定親下古濰查訪以求真相。
  景緯帝望了望慕容定禎的臉色,就知道他心意堅決,卻還是擔心他此行安危,於是道:「現今兩國關係如此緊張,而上次古濰之行又是險境連連,禎兒你是否真已決意南下?」
  「兒臣必須一去,否則將會抱憾此生」,慕容定禎跪了下來,請求道。
  景緯帝見狀知道已是無人能攔,走過去輕輕拍了拍慕容定禎的肩,歎道:「也好,出去走走。只是不可以皇子身份出訪,定要攜帶禁軍隨從,一路小心,父皇等著你平安歸來。」
  「謝父皇成全」,慕容定禎的語氣有些哽咽。
  幾日之後,古濰京城郢庭的南凌裕大道上,綠蔭遮日,暖風洋洋,在一間名為「聚賢堂」的酒家裡,客來客往甚是熙攘,門前搭著錦繡團簇的牌樓,店中屋宇軒敞,宴座旁還有伶人正在吹奏彈唱著古濰風調的曲子。
  「幾位客官,你們想要點什麼啊?這郢庭之中最具盛名的菜品佳餚我們這聚賢堂可是應有盡有啊……比如這……」,店小二看見幾位身材高大,佩劍威武,貌似遠道而來的男子走進店內,不敢怠慢,馬上迎了上去,笑嘻嘻的詢問道。
  「公子,您想吃點什麼……」,一名剛剛坐定,侍衛打扮的人抬手打斷了正在報菜品的小二,對著身邊一襲黑衣,英挺端雅之人,輕輕問道。
  「隨意」,那黑衣人輕咳一聲,淡淡道。
  那侍衛於是拿起桌上茶壺,先給黑衣人倒了杯清茶,繼而轉過頭對店小二詢問起店中飯菜,正在言談之間,只見從店堂內廂走出幾位武官裝著之人,旁邊則跟隨了一位掌櫃,在滿臉和氣的與那幾位武官邊走邊說。
  「我曾經說過,眼下時局動盪,京城各處酒家客棧必須嚴查宿留人等,李掌櫃是否記得?」,一名身著暗金色盔甲官服的男子,手裡拿著本宿客名錄,不怒自威的沈聲問道。
  「記得,記得,卓大人交代的事情,小的怎麼敢忘呢……」,那掌櫃一臉心虛的好言陪笑道。
  卓允嘉提起那本空白處甚多的宿客名錄,在掌櫃面前抖了抖,冷掃了那掌櫃一眼,揚眉道:「記得?記得為什麼不如實嚴查記錄?!」,又將那宿客名錄扔給了掌櫃,喝道:「下次若是再犯,罰銀五千!」
  「是,是,卓大人這就走嗎?要不要,坐下來吃點什麼……」,那掌櫃於是大鬆了口氣,連忙跟上卓允嘉的步伐,不失時機的問道。
  「不必」,卓允嘉攜帶隨從大步向店門口走去,眼光卻不經意的落在了店門右側,一席坐著幾位黑衣人的飯桌上。
  那正在輕輕啜茶之人的眉目,卓允嘉永遠也不會忘記。
  卓允嘉瞬時拔劍走了過去,一劍劈到那木桌上。
  「卓大人!卓大人!」,掌櫃不明就裡,疾步跑上去驚呼阻止道。
  在座的幾名侍衛,也瞬時拔劍指向卓允嘉,殺氣四起。
  周圍酒客見狀一片驚呼,不由的奔竄逃命,哭喊跌撞聲頓時充滿了整個酒樓。
  「我說過,別讓我再見到你」,卓允嘉對著面前那仍在靜坐飲茶,似乎絲毫未受影響的黑衣之人,狠狠道。

第二十一章

  「卓大人請坐」,慕容定禎沒有轉頭,只是放下茶杯,伸出手示意卓允嘉坐下,語氣平緩,並未動怒。
  慕容定禎這樣的態度,的確有些出乎卓允嘉預料,一時間有些猶豫,四周站著的人則都在注視著卓允嘉會做何反應。
  沈默了半響之後,卓允嘉終於抽起劍合入劍鞘,在慕容定禎對面坐下,決定先聽聽他到底想說什麼。
  面前一襲黑衣的慕容定禎,雖然仍英挺俊秀,卻比一月之前在江畔所見時消瘦了很多,氣色也並不是很好,能看得出奚紀凡的薨逝對他打擊的確很大。
  「其實就算是今天未曾遇上,本王也會親自前去府上拜訪卓大人」,慕容定禎終於抬眼,望著面前的卓允嘉,冷冷道。
  「哼」,卓允嘉低低嗤了一聲,心想怕是來者不善,諷刺道: 「在下何德何能蒙成親王惦念?有話直說。」
  「那好。本王這次來是專程為徹查母妃中毒,與上次在郢庭遇刺之事,還望卓大人能夠協助本王得見真相,擒獲真兇。」
  「我要是不肯呢?」,卓允嘉覺得自己並沒有必要給慕容定禎留什麼情面,問道。
  慕容定禎劍眉一挑,微微笑笑,顯得極有城府,不緊不慢的道:「本王猜想卓大人也並不願意看到古濰因無端之罪被乾徽征伐」,隨後眼光霎時變冷,對視著卓允嘉,道:「更何況母妃身為古濰當朝長公主,就這樣被毒害身亡,你古濰朝廷難道就真無意緝拿真兇,以慰冤魂?」
  卓允嘉臉色沈重,沒有回答。
  近來兩國關係緊張,因而獲悉關於奚紀凡薨逝原因的消息並不多,但文熙帝對於失去親妹還是悲痛難當。雖然卓允嘉不能夠肯定這中毒一事是否屬實,但以他對慕容定禎的瞭解,能讓慕容定禎時下境況還千里奔波至此,應當所言非虛。更何當日況刺殺慕容定禎之案,如若真能有所收穫,或許也可化解兩國危急的勢態。
  考慮良久後,卓允嘉用指尖輕輕在桌上彈了彈,點了點頭道:「也好,在下能夠陪同成親王調查,但是」,忽然神色一變,盯著慕容定禎,謹慎道:「當前京城守衛嚴密,此事不可聲張,在下必須派手下跟隨成親王及所來侍衛,以防有變。」
  慕容定禎早已料想到若要查訪,古濰定會派人同行跟隨監視,但此時緝獲真兇才是他心頭要事,於是道:「一言為定。」
  接下來一連幾日,卓允嘉都陪同慕容定禎在郢庭城內訪查。共事之間,卓允嘉對於慕容定禎的看法,也逐漸開始有了很大轉變。慕容定禎並不武斷,而且行事理智思維縝密,無論對於古濰衛兵或是乾徽所來隨從都一概沒有皇子出身之人的那種驕橫跋扈,很能體察下人的感受。
  為了確保不再生事端,這幾日卓允嘉便不再回相府歇息居住,而是委派禁軍侍衛與自己一起同出同進,將慕容定禎等一行人監控在「聚賢堂」中。 卓允嘉與慕容定禎兩人住在二樓相鄰的兩間上房裡,其餘人等則一概住在樓下客房。
  幾日過後,案子還是沒有任何進展,毫無頭緒,的確令眾人感到焦灼。這一日,接連審訊了幾名公主隨從,卻還是一無所獲。待到從刑部出來,已經將近傍晚,卓允嘉一行人回到了「聚賢堂」準備用晚餐,慕容定禎卻似乎沒什麼胃口,送進去的飯菜很快就被端了出來,而且幾乎絲毫未動。
  卓允嘉望了一眼,想對方這些日子大概是累了,沒說什麼,只是擺了個眼色,讓隨從侍衛盡職看護,自己則下樓與其他人一起用了晚餐。
  晚餐過後,禁軍侍衛長又派人來稟事,卓允嘉交代了相關事宜便匆匆而去,再回到「聚賢堂」時已近午夜,見慕容定禎房燈火已滅,於是揮退了侍衛,自己也進房躺下準備休息。
  這些日子,因為慕容定禎一行人在郢庭查訪,卓允嘉幾日來一直是合衣而睡,生怕有什麼意外之事發生,令人措手不及。
  可不知為什麼,這日躺了很久仍不能入眠,輾轉反側直到卯時左右。
  四下無人的夜裡,忽然,從隔壁房間傳來了「咚」的一聲,似乎是木凳倒地的聲音,緩緩片刻又靜了下來,雖然輕微,卻還是瞬時引起了卓允嘉的警覺。
  卓允嘉猛的睜眼,一把抄起床榻上的長劍,起身出門準備查看究竟。
  沒有人,樓道裡異常寂靜,只有遠處黯淡的燈火光亮,慕容定禎的房間裡也仍舊漆黑一片,毫無打鬥。
  卓允嘉想大概是自己多慮了,輕輕搖了搖頭,打開門準備進房休息。
  可就在這時,眼角餘光之中,慕容定禎房間那略微合攏的木門引起了卓允嘉的注意,憑著樓道中淡淡的光亮,木門後的地板上,好像有一條人的手臂。
  卓允嘉頓時心下一涼,預感不好。
  「成親王」,卓允嘉輕輕敲了敲門窗,沒有人回應,又敲了敲,還是沒有人回應,於是推開那本已稍有縫隙的木門,踏了進去。
  藉著從窗外撒進的幽幽朦朧月華之下,唯見身穿白色褻衣,黑髮披散的慕容定禎俯身倒地,僵直不動,上身姿勢似乎正在爬向門口之中,而伸出的一隻手臂則在努力嘗試將門打開,身後桌旁的木凳橫倒著,儼然經過碰撞。
  卓允嘉沒有時間猜測,放下長劍,立即單膝跪下將慕容定禎扶了起來,可在翻轉慕容定禎身體,得見面容的瞬間,卻讓卓允嘉的心跳幾乎停頓。
  「怎麼會是他?!」,卓允嘉心中一窒。
  但慕容定禎的狀況的確不允許卓允嘉再多做任何思索,只見他四肢無力低垂,臉色慘白,雙目緊閉,唇色青紫,氣息極度微弱,喉間似乎還有輕微的雜音,手指也異常冰涼。
  卓允嘉見狀按住他的手,為他把脈,卻已經幾乎感覺不到他的脈搏。
  「你有哮症?!」,頃刻之後,卓允嘉驚道。

第二十二章

  「他怎麼會有哮症?!」,卓允嘉抱著手中之人,眉頭緊皺,慕容定禎在他印象之中向來都是一副威武凜冽的風範,武功劍術修為也甚佳,現下的狀況是他萬萬料想不到的。
  卓允嘉搖動著慕容定禎的身體,緊張道:「醒醒,你醒醒。」
  慕容定禎沒有動,彷彿已經失去知覺,而且連喉間剛剛發出的雜音,也漸漸在消失。
  卓允嘉連忙提氣運功,握住慕容定禎冰冷的掌心,向裡面輸送內力,以求慕容定禎能夠甦醒過來。
  可慕容定禎還是沒有動,很明顯,這哮症發作已經有些時候了,所以此刻就連內力也很難運送到他的身體中。
  情急之下,卓允嘉不再猶豫,深呼了一口氣貼在了慕容定禎清冷灰紫的唇瓣上,向裡面大口吹氣。
  這種方法是卓允嘉以前在相府內,見到一位來自南疆的醫官在拯救自己哮症急發的侍童時用過的,而且立竿見影,記得那位醫官曾經說過,哮症急發來勢兇猛,若是不能及時送氣入體,定會不治而亡,因此印象極為深刻。
  一口,兩口,三口,……卓允嘉懷抱著慕容定禎,不斷的吸氣吹氣,另一隻手壓住慕容定禎的掌心,源源不絕的輸送著他能夠傳遞的所有內力。
  這麼多年以來,在卓允嘉的內心之中,很少產生過恐懼的感受,但如今抱著懷中奄奄一息的慕容定禎,卻讓他心中陡然感到了莫名的恐懼。
  他怕他會就這樣死去。
  不是因為他親王的身份,而因為,他就是他日思夜想的那個人。
  眼前的慕容定禎,不再如日常所見那般英武鋒利,一襲白色的褻衣,漆黑如緞的長髮披散著,蒼白消瘦的臉龐在月華之下,顯得這樣虛弱柔和,終於能再與這副面容相遇,讓卓允嘉覺得恍如夢境。
  不知過了多久,卓允嘉還在接連重複著剛才的動作,一刻也不敢間斷,生怕眼前之人會離他遠去,抱著慕容定禎的手也越來越緊,越來越顫抖了。
  突然,慕容定禎的喉嚨動了動,兩唇相貼的口中緩緩有了溫熱的呵氣湧上來,胸腹間開始微弱的起伏呼吸,眼簾下的眸子也略微轉動。
  卓允嘉眼神一閃,知道這是好的兆頭,連忙握過慕容定禎的脈搏,果然,比剛才有力了許多。於是立即起身拽下肩上的披風,將慕容定禎裹住橫抱了起來,卻沒有想到臂中之人竟是如此清瘦單薄。
  京城郢庭的佈局沒有人比卓允嘉更熟悉,待到他抱著慕容定禎衝下樓,已經沒有時間可以再去牽馬耽誤,卓允嘉果斷地奔向了相隔南凌裕大道幾條巷外的段衍卿府邸。
  郢庭午夜無人的街道上,稀疏搖動的燈影間,只見一名身材偉岸,神色肅穆的男子疼惜的緊緊抱著懷中之人,沿凌瀟河岸疾速逆風奔跑著,半步也不曾停歇。
  不過幾條巷子,他卻跑了似乎一輩子那麼長。
  而作為那感知稍存的懷中之人,這一幕,也讓他此生再不能忘。
  直至卓允嘉將慕容定禎交到了古濰御醫之首的段衍卿手中,看到段衍卿開始為慕容定禎仔細用藥診治,慕容定禎的面容上也稍稍有了疼痛的表情,那顆劇烈跳動的心才慢慢平緩了下來。
  卓允嘉於是在床榻前靜靜坐下,看著呼吸漸漸均勻的慕容定禎,回想著從初見這個人到現在所發生過的一幕幕,直到晨曦微露。
  每次相見慕容定禎都頂冠束髮、衣著考究,自己卻從沒有見過他在朦朧月華之下一襲白衣,便服披髮的樣子。
  即使曾經因為他的眉目神態而有過剎那的疑惑,也無法確信自己的直覺,彷彿還未張口就已告訴自己,這不可能。
  腦中逐個閃過的片斷,終於被賦予邏輯的串聯了起來,關於慕容定禎的所有一切,第一次有了合理的解答。
  為什麼那次在玄仁未得一見,為什麼第一次在郢庭見到身穿朝服的他卻覺得似曾相識,為什麼能夠一劍封喉的瞬間會因為他身上那種莫名的力量而不忍下手,更重要的是,為什麼後來離開之後會悵然若失……
  又或者,在自己的潛意識中,也許早就期盼過,他就是他?
  想到這裡,望著眼前靜臥之人,卓允嘉淡淡的苦笑了。
  卓允嘉想說,「我從未這樣魂牽夢繞的動過情,那江畔之人,是第一個。」
  「而你,居然就是他。」

第二十三章

  直至午後十分,慕容定禎才清醒過來,只覺得全身乏力,喉嚨乾澀炙痛。
  「公子醒了」,站在床頭的侍女見到慕容定禎睜開眼睛,忙道了一聲。
  有人聞言立即從屋內的木椅上起身,走了過來,坐在了床榻上。
  雖然逆光,而慕容定禎此刻眼前也有些模糊,但他還是能夠辨認的出,那是卓允嘉的面孔。
  卓允嘉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靜靜的望著面前之人,眼神中蘊含著一種慕容定禎從未見過的情緒。
  「水……」,慕容定禎啞聲道,才發覺這聲音連自己都幾乎不認得了。
  侍女連忙從桌上倒了熱水,端了過來,卓允嘉接過杯子,正在遲疑要不要扶著他喝,慕容定禎卻已經撐坐起來,卓允嘉於是將杯子遞了過去。
  「這是哪裡?」,緩緩將水嚥下,慕容定禎問道。
  「段衍卿御醫的府邸」,卓允嘉如實答道。
  慕容定禎微微點頭,看似已經知道昨夜曾發生了什麼,緩了片刻,便抬手拉開了被褥,要起身下床。
  「公子還是在這裡靜養兩日,切莫倉促離開」,這時段衍卿走了進來,身後還跟隨了兩個提著藥箱的侍從,顯然剛才僕人已將慕容定禎醒來的事情傳了過去。
  卓允嘉望著唇色仍然有些青紫,面色蒼白的慕容定禎,輕聲附和著問道:「可否先安心在這裡調養幾日?」
  慕容定禎撐住床榻,沒有回話,只是撫住胸口輕咳了一聲,有些吃力的喘著氣。
  以慕容定禎的身份和個性,從來不喜歡別人得見他的弱態,但此刻他的確沒什麼選擇。
  段衍卿在床榻前坐下,將手輕搭上了慕容定禎的脈搏,問道:「公子可是自幼患有哮症?可知昨夜病態十分危急?」
  慕容定禎靜默不答。
  段衍卿又捋了捋鬚,繼續問道:「公子近來是否情緒悲憂、奔波勞累,思慮過度?」
  慕容定禎臉色清冷,仍舊沒有回答,隨後將手抽了回來,沙啞著道:「多謝段大人相救,在下感激不盡」,語畢卻還是執意要下床離開。
  「無論有什麼要事,都該先將身子養好再說」,卓允嘉見狀用手按住了慕容定禎的肩,沈聲道。
  慕容定禎抬眼看著卓允嘉,昨夜究竟發生過什麼,他的印象很模糊,只是記得自己在睡夢中突然感到呼吸艱難,幾乎窒息。作為從小就患有哮疾的他,這種感覺慕容定禎很熟悉,立即知道自己定是哮症急發,於是起身想喚人求助。
  後來好像有人不斷貼著自己的口唇輸氣,掌心中也傳進了炙熱的內力,而隨後則似乎記得有人抱著自己在街上奔跑,當時雖然自己很想張口言語,卻無奈怎麼也睜不開眼簾,發不出聲音……
  現在想來,昨夜那人應當是卓允嘉。
  但此刻眼前這溫聲和語之人,又實在不像他印象中的卓允嘉。
  「不必,沒什麼大礙」,慕容定禎堅持道。
  段衍卿望了望慕容定禎的神情,知道是強留不得,於是道:「既然公子執意要走,老夫也不可強留,那老夫就為公子開幾副補氣之藥,公子定要記得服用,以免宿疾重犯。」
  「多謝段伯伯」,卓允嘉道,卓段兩家世代相交,自然要比外人親近幾分。
  相處了一些時日,卓允嘉對慕容定禎說一不二的性格也算是有些瞭解,走過去拿了藥方,又對侍女吩咐道:「給公子準備一身乾淨的衣裳和鞋襪。」
  很顯然卓允嘉並沒有透露自己的身份,而卓允嘉對自己態度的轉變,著實讓慕容定禎覺得有些詫異,見慣了卓允嘉平日一副怒目相向、正義凜然的樣子,現在看他如此溫和細緻,卻反而覺得不太習慣。
  從段府出來,望著郢庭大街上烈日高懸,一番車水馬龍人聲鼎沸,慕容定禎只覺得胸悶乏力,才走了幾步就不得不撐在圍牆上急促喘息。
  大概已經很多年沒有過如此讓他難堪的處境了,而現在卻是在異國他鄉,在卓允嘉面前,真是讓慕容定禎恨自己不爭氣,握拳狠狠砸向了牆壁。
  這時跟在後面的卓允嘉緩步走了上來,扶住了慕容定禎的臂膀,溫聲道:「如此體況下還要逞強,這也是成親王一貫的作風麼?」

第二十四章

  「這與你無關」,慕容定禎推開了卓允嘉的手,努力吸了口氣繼續向前走去,可誰知剛走了兩步,又劇烈的咳了起來,整個胸腔瞬時像火燒一樣疼痛難當,看來這次不僅僅是哮症發作那麼簡單。
  「既然昨夜與在下有關,現在又怎能無關,是不是,王爺?」,卓允嘉淡笑道。
  慕容定禎此刻看著昨夜為自己貼唇送氣之人似笑非笑的面孔,不知是該謝還是該惱,那樣的舉動對自己而言絕對是天大的冒犯,可偏偏自己的性命卻又是他救下的,一想到這件事情,就不由的有些羞赧。
  「讓在下扶著王爺」,這時視線中又出現了卓允嘉修長寬實的手掌,那語氣中彷彿輕緩流淌著一種情愫,沈靜而溫和,霸道卻不張揚。
  慕容定禎的確再沒有氣力去和卓允嘉爭執,他現在全身發燙,連吐字都異常艱難,如果再這樣硬撐下去,只怕會是更難堪。
  終於,慕容定禎輕輕的伸出了手,但卓允嘉並沒有即刻接過,而是將自己身上的披風拿了下來,仔細的給慕容定禎披上,繫好帶子,這才將手掌覆在了慕容定禎那支體溫滾燙的手上,繼而穩穩有力的握住。
  十指相貼的一瞬間,慕容定禎的心中爬升起一種叫做溫存的東西。
  這麼多年來,無論是何種處境之下,從沒有一個人能夠在自己感到如此脆弱、痛楚的時候這樣緊緊的握著自己的手,卓允嘉是第一個。
  以卓允嘉的立場和身份,完全可以對自己置之不顧,但此刻他卻選擇了在身邊陪伴著自己、守護著自己。
  這份溫存對於慕容定禎此刻敏感的內心而言彌足珍貴。
  「王爺,這是廚房給您準備的飯菜」,程宇揚將端進來的飯菜放在了桌子上,對著塌上的慕容定禎輕聲道。
  從段府回來,慕容定禎躺了三日,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病過了,大概正如段衍卿所說,這段時間的確是身心太過疲憊,才會如此。
  「放在那裡,下去吧。」
  奚紀凡在世的時候,每逢季節交替之時都會倍加注意,總讓乾徽宮內最好的御醫製作止喘藥丸,送去讓慕容定禎按時服用以防發病。
  但現在奚紀凡走了,也就再不曾有人如此牽掛自己了。
  在桌前坐下,慕容定禎看著這侍盤中所有裝著飯菜的食盒都隔著滾水擱置在石煲中,旁邊還放著幾碗不同的補氣治喘之藥,不禁覺得有些感動,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自從那日回到客棧之後,就有人特意來加厚了慕容定禎床榻上的帳子,防止他再受風寒。
  而每日餐飲開始格外注意飯菜的溫度,總是用滾水隔著食盒以免變涼,同時還特意安排熬製了各種湯藥,以便幫助慕容定禎提早恢復。
  客房門前也換成了全日的護衛,由古濰的侍衛和乾徽的隨從輪流值守,意在保護慕容定禎此刻的安全。
  雖然這三日並沒有見到卓允嘉,但是他為自己所做的一切,慕容定禎都看在眼裡,也都記在心上。
  幾日過後,慕容定禎的身體逐漸好轉,氣色精神也好了許多,於是案件還是要繼續查訪,這是他們此次前來郢庭的首要。
  卓允嘉依舊帶著部下一路隨同協助,只是不再針鋒相對,也不再惡語相向了,無論身在何處都將慕容定禎照顧的無微不至。
  大半個月的時間,轉眼飛逝而過,雖然案件卻仍沒有多少進展,但慕容定禎的內心,對於卓允嘉卻似乎漸漸開始起了變化。
  他開始想見到他,這是他內心從來對任何一個人都不曾有過的渴望。
  有卓允嘉在身邊的時候,慕容定禎的心裡就會覺得很寧和,即使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
  「這種感覺算是什麼?」,慕容定禎開始問自己。

第二十五章

  一月之期很快到了,雖然古濰國盡力委派官員協助慕容定禎一行人調查案件,但無奈還是沒有確鑿的證據可以證明公主中毒與慕容定禎遇刺兩案與古濰無關或與他國有關。
  眼前的現實很讓慕容定禎感到頭疼,因為現今在倉促中起兵征伐任何一個國家都並非出自他的本意,原想若能獲得實據來證明古濰的確與這兩案無關,也就能拖延父皇起兵的時日,但以現在的狀況看來,這種可能越發的渺茫。
  經過一段時間的調養和恢復,慕容定禎的身體已無大礙,每日夜裡也必會在客棧院落中習劍,以加速體能與武功的恢復。
  郢庭很美,尤其是在這春意闌珊的夜色之中,綠茵遍地暗香疏影,讓人不覺感到心曠神怡。
  而有些東西也正如同這春日中具有靈性的萬物一般,一旦在內心萌發,就會以迅速猛烈的勢態滋長,再也無關乎初始意願如何,好比慕容定禎對於卓允嘉的這份感覺。
  這日夜裡,慕容定禎從院內習劍完回到客房,程宇揚正巧前來詢問明日一早啟程回乾徽的具體安排,慕容定禎仔細交代了相關事宜,也覺得有些累了,便打發他下去。
  正準備入寢休息時,又有人來敲門,慕容定禎想大概是程宇揚折返了回來,於是將門打開,豈料卻是另一副他熟悉的面孔。
  「在下是否來的不是時候,打擾了成親王歇息?」,面前的卓允嘉溫聲道,手中還提著一個方盒。
  慕容定禎的確沒有想到會是卓允嘉,自從那日卓允嘉扶著自己回到客棧之後,也就再沒有來過這房間,今夜是第一次。
  「還早,請進」,慕容定禎回道,伸手示意請他進來。
  卓允嘉於是走了進來,在客房的桌前坐下,將手中方盒輕輕放在了桌上,慕容定禎便也在卓允嘉面前坐了下來。
  客房中燈火明亮,溫度適宜,合著窗外吹進,夾雜著花香的暖暖夜風,的確給人一種舒緩和美的感覺。
  卓允嘉打量了一下屋內的陳設和慕容定禎的床榻,將目光落到了慕容定禎身上,問道:「近日成親王貴體可好些了?」
  慕容定禎緩聲道:「無礙了,多謝卓大人費心。」
  「是否準備明日一早啟程返回玄仁?」
  「的確有此安排」,慕容定禎點了點頭,又道:「這些時日勞煩卓大人一路協助。」
  「應該的」,卓允嘉笑笑,神態自若的望著慕容定禎,彷彿有什麼話要說,卻又並不急於說出口。
  於是屋內頓時陷入了一片靜默之中,只感到窗外吹進的洋洋春風在二人之間拂動。
  「這是在下特意請段御醫用一些古濰名藥配置的,專門用於治療喘咳,請成親王務必收納」,片刻之後卓允嘉打破了這份寧靜,伸手打開了桌上的漆木方盒。
  紅色的漆木方盒之中,整齊的擺放著六瓶藥劑,和四個細長的藥匣,上面還都掛有著字的標識,一看就是經過細心準備的。
  「多謝」,慕容定禎看著面前的藥盒,沒有推辭,微微頷首笑笑,又抬起眼簾望向了卓允嘉。
  此刻他面前的卓允嘉英偉儒雅、容光煥發,身著一身墨綠色的緞袍,腰間束著鑲嵌著翠玉與夜明珠的錦帶,袖口繡著月白色蘭芷圖紋,舉手投足間皆是一派渾然天成的迷人灑脫。
  在二人的眼神之中彷彿流動著什麼,卻又沒有人開口,慕容定禎向來善於揣摩他人的心思與人相談,但兩國之間前途未卜,這一刻望著卓允嘉,卻不知從何說起。
  「明早還要趕路,成親王早些歇息」,終於,卓允嘉收斂了意味深長的眼神,起身告辭。
  「卓大人珍重」,這是慕容定禎目送卓允嘉離開前的最後一句話,但等話出口後,未料想讓他頓感微微的苦澀,畢竟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
  卓允嘉卻顯得甚為瀟灑,合掌作揖,對他笑了笑,轉身闊步消失在了燈火漸黑的樓道上。
  第二天清晨,待到慕容定禎等一行人從客棧出來,卻意外的見到卓允嘉騎在一匹紅鬃烈馬上,身後跟著幾個隨從,似乎已經在此等候了很久。
  「卓大人這是?」,程宇揚有些驚訝道。
  卓允嘉握了握馬韁,任由坐騎在原地踏了幾步,望著程宇揚身後,騎在馬上的慕容定禎,笑道:「自然是來送成親王一程。」
  慕容定禎不置可否,只是將目光擺開,俊逸的面龐上卻忽然浮現出一抹程宇揚從未見過的淡淡笑意,甩開馬鞭向北策馬飛馳而去。
  卓允嘉望著慕容定禎晨光之下飛馳而去的身影,勾唇輕笑搖了搖頭,之後握穩韁繩夾緊馬腹,朝著那個方向追了出去。

第二十六章

  月阡山毗鄰京城郢庭,是古濰境內風景最為壯美秀麗的山巒,由東向西綿延數百里,層巒迭嶂如詩如畫,春日清風舞動,流雲四溢於諸峰上鬱鬱蔥蔥的古木之間,一鋪萬頃輕柔飄渺,而這裡也同樣是從郢庭出發前往玄仁的必經之路。
  卓家祖輩世代從商,家業殷實,早在月阡山中置有古宅,供於卓家上下夏日避暑之用。
  這日,卓允嘉護送慕容定禎一行人趕路返回玄仁,抵達月阡山時已幾近傍晚,鑒於慕容定禎剛剛康復,不堪奔波勞累,於是決定在這裡留宿一晚。
  待到卓允嘉安排好卓府內的各項事務,終於有了空閒,便決定去看看慕容定禎。
  不料去了房間,慕容定禎卻不在,詢問了下人,才知道慕容定禎放下行裝後就出去了,似乎是去了宅後的瀑布。
  傍晚時分,霞光映襯彩雲從群峰之間穿隙而過,在重重疊疊的倏影中繽紛絢麗,不似凡塵。
  卓允嘉沿著府宅後面的潺潺清泉,一路尋了過去,終於在深林盡處壁立千仞的飛瀑前,看到了那個修長挺拔、負手而立的身影。
  慕容定禎此刻的姿態,仿如那江畔旁臨風而立白衣人的鏡中倒影。
  卓允嘉走了過去,卻沒有說話,只是將手中特意帶來的披風輕輕的給眼前人披上,不想就在這時,慕容定禎卻抬起了手,覆在了肩頭這支為他披衣遮寒的手上。
  這意味著什麼,卓允嘉並不遲鈍,但是否會如同他內心所期待的一樣,他卻沒有把握。
  不過,他想一試。
  於是他輕輕將手下移,緩緩抱住了慕容定禎的腰,慕容定禎沒有抗拒。
  這一瞬,卓允嘉明白了什麼叫做幸福,而幸福居然可以如此的生動,因為他接納了他。
  如果可以,這是一個卓允嘉寧願將它延續至永遠的瞬間,因為他在他的懷中,他感覺的到他的存在,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觸摸的到他的體溫,他的所有一切都不再遙不可及,他就如此安然的靠在自己懷裡。
  誰也沒有說話,似乎都害怕侵擾了此刻的寧靜,山澗之中除了鳴如琴弦的溪流聲,就是兩人韻律相同的心跳聲。
  也正是從這一瞬開始,卓允嘉確信在這世上再沒有人能夠替代慕容定禎在自己內心的份量,再沒有人能讓他如此愛若珍寶、不忍傷害。
  「夜裡風寒露重,回去吧」,過了良久,卓允嘉在慕容定禎耳邊輕聲道。
  慕容定禎轉過頭,望著卓允嘉的眸子,眼含笑意。
  卓允嘉從來沒有這麼近的看過慕容定禎,又或者說那一夜有過,卻根本沒來得及好好端詳。
  他真美,卓允嘉想說,那樣高貴矜持、儒雅飄逸,美的不似這世間應有之物。
  此刻輪到卓允嘉感到緊張的窒息了,矗立在慕容定禎面前,讓他根本再也無法自持。
  卓允嘉用有些顫抖的手輕撫住慕容定禎的臉龐,凝視著他深邃而幽黑的眸子,極盡珍愛的輕輕吻住了那人的素齒薄唇。
  清新如斯,淡雅如斯。
  一次,兩次,三次……
  與那晚的感受完全不同,唇齒交織中傳達向心間的這份暖意,不再讓人覺得膽顫心驚,也不再怕眼前之人會倏然遠去。
  慕容定禎默許了這一切,張口含住了卓允嘉溫熱的唇瓣,感受著他的氣息,用手輕輕的摩挲著卓允嘉的脊背,則過頭,柔和而專注的回應著他的吻。
  漸漸的卓允嘉開始將這些日子以來蓄積在心間對於慕容定禎的所有悸動、想念、期盼,統統傾注在此刻的熱吻之中,他的唇,他的鼻樑,他的下額,他的耳鬢,他眼簾,他的額頭……一切所能觸及的地方,卓允嘉都想吻到。
  環繞著慕容定禎的臂膀,開始變得越來越緊,呼吸也開始變得越來越急促,手中的力度似乎要將那人捏碎似的,卓允嘉知道自己想要他,發瘋一般的想要他,想要他屬於自己,完完全全的屬於自己。
  這種亢奮的熱情讓卓允嘉根本無從解釋,已經很久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如此輕易就調動起他全身心勃發的熱情和衝動,而慕容定禎只是站在自己面前望著他,似乎就可以輕而易舉的做到這一切。
  但慕容定禎畢竟是一個王爺,當這種身份感在腦中躍出,使得這份熱情與衝動戛然而止的時候,卓允嘉驟然覺得莫名的難堪與窘迫。
  「我……」,卓允嘉撫著慕容定禎的肩,擺過頭喘息道。
  這一切開始變得極為不真實,他覺得自己瞬間變得異常渺小而且微不足道,他有什麼資格去喜歡面前的這個人,他沒有,從來都沒有。
  正當卓允嘉準備開口解釋這一切的時候,耳畔傳來了一個聲音。
  「叫我,定禎。」

第二十七章

  玄仁城中的傳言,並不是空穴來風,慕容定禎的確不喜歡女人,這種取向自他年幼時開始就已經非常明顯,無論多麼傾國傾城的女人,慕容定禎都絲毫提不起興趣,更不要遑論婚娶。讓他違背自己內心的意願去和一個自己毫無愛意的人生活這輩子,他做不到,真的難以勉強自己。
  作為一個王爺,子嗣的傳承固然重要,但既然慕容定禎迄今無法接納女人,那麼這個事實就注定成為了他心中無法彌補的遺憾。他知道今生也許都不可能擁有屬於自己血脈的骨肉,這常常使他的內心感到更加孤獨淒涼。
  乾徽宮廷之內,他沒有同母所出的兄弟姐妹,無論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他都是一個人,而以後,或許依舊還是一個人。長久以來,他的心都如這當空高懸的皓月一般,清冷而孤寂,但卓允嘉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切。
  在卓府古宅中,卓允嘉將穿著白色褻衣的慕容定禎抱上了自己的床榻,銀色的紗帳之內此刻只有兩人交織著的軀體與昭顯著慾望的濃重喘息聲。
  「定禎……」,卓允嘉似乎無法呼喚夠眼前之人的名字,一次一次,一聲一聲,伴隨著他給慕容定禎的愛撫與不斷的熱吻,這夾雜著喘息之聲的呼喚,就那樣緩緩有力的沁入慕容定禎的心扉。
  如果在開始卓允嘉還有一絲猶豫,怕慕容定禎再受風寒而不敢褪下他的褻衣,但此刻在自己下身勃發慾望的驅使之下,他再也顧及不了那麼多了,整個身心都恨不得侵入面前之人的體內,與他融為一體,和他從此相隨。
  卓允嘉將慕容定禎的雙腿分開,抱在自己身體兩側,繼而將手輕輕交叉在慕容定禎的黑髮之間,捧起他的頭,用唇瓣在他的面龐上巡索,輕吻著他白皙細膩的肌膚,再繞到慕容定禎的臉頰旁,含起他的耳垂,輕輕吮吸著。
  「嗯……」,慕容定禎閉著眉目低低喘息了一聲,卓允嘉溫柔的撫觸和柔潤的唇舌交纏漸漸挑起了他的慾望。
  卓允嘉順著慕容定禎優雅而消瘦的曲線,從耳側後最敏感的肌膚吻了下去,用溫潤柔軟的舌尖不斷的來回在那裡游移,細碎的吻輕輕落到慕容定禎仍被褻衣有所遮掩的頸上,靈巧的手指也隨之撫住了慕容定禎的頸部。
  「可以麼?」,卓允嘉提起慕容定禎的一縷長髮,輕輕在鼻前嗅了嗅,貼在他面龐旁淡笑著問道。
  「又何必再問」,慕容定禎沒有抬眼,語調慵懶。
  話音剛落,卓允嘉就猛的將慕容定禎放倒在床榻之上,不再有猶豫的撕扯開慕容定禎從上至下的白色褻服,猛烈而炙熱的吻隨即如同驟雨一樣,密集的落在了慕容定禎平滑而富有光澤的胸肌上,用力吮吸著那原本鬆軟平坦的暗紅茱萸,含在齒間輕咬,緊抱著慕容定禎腰部的手掌也撫到了後下方,端握起掌心間他那兩片圓潤而極有彈性的臀瓣來回揉捏。
  全身裸露的慕容定禎被卓允嘉這番攻勢頓時弄的全身酥麻,急促的喘氣著,雙手撐住卓允嘉不安分的頭,下身的慾望完全挺立了起來,那樣突兀的頂在了卓允嘉堅實的腹肌之前。
  卓允嘉又抬起慕容定禎的雙腿,從臍眼下的股溝開始,一寸一寸的親吻了下去,不斷的用唇舌在慕容定禎形態極為誘人的股溝和修長白皙的大腿內側來回游移,這種挑逗使得慕容定禎越發的輕吟出了聲音,之後卓允嘉用舌尖親吻直至慕容定禎的腳底,含住了慕容定禎的腳趾,用唾液包裹住那趾縫。
  「別……」,慕容定禎低聲道,伸手想阻止卓允嘉,腳底泛起的陣陣輕癢瞬間傳遞到了他的五臟六腑,讓他感到極度的敏感,想要呻吟。
  「喜歡麼?」,卓允嘉抬起頭,望著榻前仰臥著的慕容定禎,溫柔的眸子附和著房內此刻淡淡的燭火,閃著詮釋愛的光芒。
  慕容定禎微微笑笑,點點頭,卓允嘉帶來的這份歡愉的確讓他很放鬆舒適。
  卓允嘉見狀於是用手一撐,俯身貼近了慕容定禎的臉龐,輕輕吻了他的唇,問道:「還要麼?」
  「要」,慕容定禎伸出手指托起卓允嘉的臉頰,有些沈醉的輕輕道。
  卓允嘉勾起唇角,壞笑了下,顯得尤為放蕩不羈,接著俯下身去一口含住了慕容定禎那濃密之處挺立已久的分身。
  「呃……」,慕容定禎的身子仰了仰,又渾身鬆軟的倒在了床榻上,有些痛苦的呻吟了出來,赤裸修長的雙腿在紗帳中彎曲著,只能感覺到卓允嘉的額頭在自己的隱秘之處上下律動,而自己的分身則在他濕滑的口中不斷膨脹。

第二十八章

  雖然身為王爺,但顯然慕容定禎在這風月之事上比卓允嘉遜色不知幾倍,在卓允嘉聲勢浩大的攻勢下,沒過多久慕容定禎就雙頰潮紅,不由的將雙腿左右移動,手壓住枕褥,只覺得囊丸越來越脹,有些把持不住了,那種欲瀉卻不能的銷魂感覺從下身衝上,彷彿在血液中流淌,激盪著他的每條神經。
  可偏偏卓允嘉卻似乎完全沒有停下的意願,還在極盡所能的取悅著慕容定禎。
  「夠了……」,又過了片刻,慕容定禎撫住卓允嘉的髮絲,喘息著道,他實在不想洩在卓允嘉的口中,卓允嘉仍舊沒有抬頭,「我說夠了……」,這時慕容定禎的身體已經開始顫慄,蓄積的慾望達到了頂點,於是有些不耐的低聲道。
  卓允嘉聞言只是覆上手掌,用指尖上下輕輕觸摸著慕容定禎的大腿內側,來回反覆的用舌尖輕吻慕容定禎已經膨脹的囊丸,又忽然張口緊緊的將慕容定禎堅挺的分身插在自己喉間,用力吮吸。
  慕容定禎對這種感覺又愛又恨,愛是因為從沒有經受過這樣令自己心潮澎湃欲罷不能的交合,恨是因為實在不喜歡另一個人可以如此游刃有餘的操縱自己的慾望,就如同這一刻,自己的身心都牢牢的被眼前之人主宰著,這讓他有種被觸犯的感覺。
  忽然慕容定禎身子輕輕一震,體內的白漿噴湧而出,射在了卓允嘉的口中,原本堅挺的分身與脹硬的囊丸鬆軟了下來,雙腿也漸漸平放,卓允嘉很自然的將慕容定禎的漿液吞了下去,依然輕輕親吻著那片濃密之處,又過了良久,才爬了上來,覆上了慕容定禎的唇。
  「你是否也常常這樣對別人?」,未料想慕容定禎卻望著他的眸子,緩緩問道。
  卓允嘉輕輕用手指拭了拭嘴角間的白濁,搖了搖頭,認真的道:「你是第一個。」
  卓允嘉說的是實話,雖然在郢庭縱橫風月場這麼多年,卻都是別人伺候自己,他從來沒有興趣也沒有必要去如此取悅另一個人。說的確切點,他從來沒有感受過如此一般熱烈的愛,讓他可以放下所有,傾盡真心只希望那人感到愉悅快樂。
  慕容定禎看了看他,沒有答話。
  卓允嘉側身躺了下來,輕輕撫弄著慕容定禎的髮絲,思考他在想什麼,忽然英眉一揚,眼中顯得有些得意,輕笑道: 「開始在乎我了?」,又接著握過慕容定禎的手,探了下去,讓他覆在自己已經蓄勢待發的硬挺之上,道:「既然在乎我,不如讓我也……嗯?」,說著將慕容定禎側身壓了過去,用手沾了點剛才慕容定禎腿間的漿液,輕輕將手指插入了慕容定禎的後穴之中。
  誰知慕容定禎的後庭甚緊,入到第三指時已經極為艱難,這的確是卓允嘉所不曾想到的。但既然慕容定禎這麼配合,他又怎麼捨得浪費了珍愛之人的心意,於是抽出手指,側身摟緊慕容定禎,想將自己的分身納進去。
  可誰知,進不去。
  「你這是第一次嗎?」,卓允嘉想問,話到嘴邊又覺得荒唐,皺了皺眉,加重力道往進推了一寸,可還是進不去。
  這可讓卓允嘉有些惱了,這不是明擺著讓慕容定禎覺得自己不濟麼,這些年的功夫都白練了麼?怎麼能在關鍵時刻給他這種難堪?!
  卓允嘉伸出手掌按住慕容定禎的肩,使出全力忽略著自己硬挺之上灼燒的摩擦疼痛,「呃」的一聲,狠狠用力將分身納了進去,慕容定禎的身子隨之顫了顫。
  「你知道自己在上誰麼?」,身下忽然傳來了慕容定禎冷冷的聲音。
  卓允嘉剛將分身納進去,還沒來得及律動,手依舊緊緊的按著慕容定禎的脊背,只求這個姿勢能稍微持續的長點時間,好讓他有所調整。
  「知道,我的定禎」,卓允嘉大而化之的淡淡道,注意力鎖定在如何抽動自己的分身上。
  慕容定禎喘了口氣,使出最後一份耐心任由卓允嘉嘗試,可就在卓允嘉開始劇烈抽動著自己緊致後庭中的分身的時候,慕容定禎卻開始覺得那份疼痛實在讓他難耐,剛剛體會到的所有歡愉在這一刻似乎都消散無影,只留下生硬的疼痛和他略覺恥辱的不堪。
  這時,卓允嘉緊抱著慕容定禎的身子,正在用力的進出獲得快感,誰想壓在身下的慕容定禎卻突然反手一掌劈了過來,打的他措手不及。
  「下去!」,慕容定禎喝到。
  卓允嘉瞬時不知道該笑該怒,覺得有些忍俊不禁,但知道慕容定禎一定是疼了。
  卓允嘉接過那一掌握在胸前吻了吻,俯下身子貼在慕容定禎耳邊調笑道:「別怒,多煞風景,大不了下次你上我,如何?」,又輕輕吹了口氣在慕容定禎的耳後。
  慕容定禎悶哼了一聲,側過頭,緊緊的握著枕褥,只覺得卓允嘉碩大而堅硬的分身,越插越深,越抽越快,那巨碩之物帶來的癢痛從後庭傳達到自己的小腹之上,加上剛剛縱慾之後原本就覺得腰後空空,著實不堪忍耐。
  相比慕容定禎這副生澀而且糾結的面孔,卓允嘉可算是如魚得水的多,現在他交合於心愛之人的體內,還有什麼比這更美滿的事?
  過了良久,卓允嘉終於心滿意足的射在慕容定禎的體內,癱軟的倒在榻上,可還沒來得及歇息,藉著火光竟然看到慕容定禎的後穴似乎有殷紅的血跡。
  剛剛正在醉人慾望的浪尖上,不曾仔細思量,現在看到慕容定禎的確流血了,則知道他真的是很疼了,卓允嘉馬上起身,找出了櫃子裡的棉帕,走了過來。
  「定禎……」,他一邊用手輕輕給慕容定禎擦拭著,一邊撫過慕容定禎的肩,想看著他的面孔,不知道為什麼看著自己讓慕容定禎受痛,彷彿覺得做了什麼錯事一樣。
  慕容定禎翻過身子緩了緩,不經意的輕咳了一聲,低低的道:「沒事。」
  卓允嘉卻不能真當他沒事,又去倒了杯溫熱的水,拿過來坐在床榻上,道:「喝點熱水,來」,接著用被褥裹住正在喝水的慕容定禎,環繞著抱住他,溫聲道:「月阡山上有處溫泉,據說可治百病,明日我陪你去山上泡泡。」

第二十九章

  大概在這世上,沒有什麼會比身體更加誠實,當慕容定禎給了卓允嘉自己的身子,便也一同給出了自己的心。
  也許因為前段日子太過勞累悲痛,也許因為內心對於兩國之間未來的局勢並不瞭然,第二天慕容定禎命令隨從先行返回宣瀾州,而自己則留了下來,決定和卓允嘉在月阡山下小住幾日。
  從有記憶開始,身為皇子的他就沒有這樣任意而為過,可是現在他想這樣放任一次,他想和卓允嘉在一起,即使這相守只如曇花盛開一般,即使他並不知道再次相聚將是何夕何年。
  卓允嘉很感動於慕容定禎能夠做出這樣的選擇,陪伴在慕容定禎的身邊讓他體會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恬淡和美卻也炙熱激烈。雖然他此時無法預知這短暫的相處,日後將會對他與慕容定禎意味著什麼,但他的確無比珍惜這每分每秒的時光。
  卓允嘉甚至開始想,如果他和慕容定禎都不是現在的身份該多好,也許他們會更灑脫更快樂,只可惜這世間並沒有那麼多能夠令人心意圓滿的假設。
  注定的立場,注定的性情,便也有了大致注定的結局。
  月阡山上的溫泉塘座落在越望峰的溪潭瀑上,常年不息水溫適宜,因為路遠山高而罕有人跡。置身於這裡能夠遠眺周峰之上的皚皚白雪,傾聽密林之中蟲鳴鳥叫,淡淡的雲霧瞬息之間撲面而來,將人緊緊包裹於其中,似幻似真仿如仙境。
  這幾日,卓允嘉體恤慕容定禎的體況,便每日都帶他來塘中泡泉以治喘咳,慕容定禎也的確喜歡這裡,置身於山林之間讓他的身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暢寧靜,當然有卓允嘉陪伴在身旁,更讓他有著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甜美與怡然。
  「舒服麼?」,塘中淡紫的薄霧氤氳,金色水波粼粼,卓允嘉伸出手臂輕輕挽住慕容定禎光滑的肩,在他耳邊輕聲問道。
  「嗯……」,慕容定禎靠在卓允嘉的身上,額頭貼在他的臉頰旁,濕漉漉的長髮散披著,掛著水珠的赤裸胸腹健碩飽滿,霧氣之中透過水珠的折射顯出肌膚的瑩瑩光芒。
  前幾日,卓允嘉知道慕容定禎的後穴紅腫出血,便也因此疼惜他而不忍傷害,即使交合也是匆匆進出,但今日那裡明顯已好了許多,此刻懷抱著渾身赤裸濕漉的慕容定禎,觸摸著他溫熱堅實的胸膛,慾火自然而然的竄了上來。
  「可以麼?」,溫泉之下卓允嘉將自己的硬挺堵在了慕容定禎的後穴之上,試探道。
  慕容定禎閉著眼,沒有說話。
  相處了這麼久,卓允嘉知道慕容定禎是個惜言如金的人,一般而言,不說話通常代表默許。而卓允嘉也非常在乎慕容定禎的感受,對於這種可能引發他疼痛或者不適的事,卓允嘉總是會先問慕容定禎本人的意願。
  或許因為這些日子的交合,使那原本緊實的後穴略有鬆軟,或許因為置身於溫泉之中,使得穴口更加潤滑,卓允嘉稍稍使力推了推,便將分身納進了慕容定禎柔軟炙熱的後穴,隨之緊緊抱住了懷中之人。
  水波之中,雲霧之下,這世間一切萬物似乎都化為了虛有,只有兩人同步的心跳與呼吸成為了唯一的存在。
  越發離近慕容定禎返回玄仁的日子,卓允嘉的內心就升起了更強烈的不捨,此刻緊緊抱著懷中之人,那種疼惜珍愛之情恨不得能將他與自己融為一體,不再分離。
  「定禎……」,卓允嘉輕輕道,好像有什麼話想問,卻又卡在喉間。
  「說」,慕容定禎呼了口氣,將手撐在卓允嘉的腿上,緩緩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勢,又靠在了他身上。
  卓允嘉其實想問,「定禎,你是否也像我喜歡你這般……喜歡著我?」,卻無奈怎麼也說不出口,他還是會怕,怕那答案不如自己所期。
  「我想知道,你會不會記得這一刻」,卓允嘉緩緩擺動著腰肢,任由那堅挺的分身衝撞著慕容定禎的敏感之處,雙手環抱住他的頸部,換了句話問道。
  慕容定禎點了點頭,將身子和卓允嘉靠的更緊了,拉住卓允嘉的手伸到水下,放在自己跨中也已勃發的慾望之上。
  經過這幾日,二人的交合已經達到了一種非常和諧的狀態,卓允嘉知道怎樣的體位和速度才能讓慕容定禎感到更加舒服,也知道如何拿捏慕容定禎的敏感之處,挑起他的慾望,讓他欲罷不能。
  慕容定禎反手勾住卓允嘉的肩,身體隨著卓允嘉一起在水下律動,卓允嘉則一手抱著慕容定禎的腰腹,另一隻手握住慕容定禎的分身來回搓動,為他疏解。
  這樣的過程不知持續了多久,二人都異常的沈醉享受,不約而同發出了輕微的呻吟,卓允嘉摟著慕容定禎的手臂越發的用力,終於一起到達了慾望的頂峰,噴射了出來,慕容定禎感覺到後穴湧進了一股熱流,又緩緩的融入了自己的體內。
  卓允嘉靠在慕容定禎寬闊而優美的脊背上,輕喘著道:「等下我來幫你清理清理,明日你就要啟程了,這些日子都留在了裡面,怕對你不好……」
  慕容定禎動了動有些酥軟的雙腿,搖了搖頭,低聲道:「就讓它留在裡面,這樣也就記住了你」,繼而轉過了頭,望著眼前的卓允嘉,眸子之中閃耀著一種犀利卻也動人的光芒,用力撫住卓允嘉的頸部,狠狠吻住了卓允嘉的唇。
  卓允嘉的神色中掠過了一絲驚訝,因為這些日子無論承歡前後,慕容定禎都從未這樣熱烈的親吻過他,這是第一次,半響卓允嘉又逐漸平靜了下來,緊摟住慕容定禎赤裸的身體,張口回應著他的吻。
  越是臨近分別,慕容定禎的話就越發稀少,卓允嘉能感覺到慕容定禎的心裡總在想著什麼事,卻也從未開口提及,只能從他的動作和表情中揣摩他的心意。
  這一刻慕容定禎的唇齒間彷彿包含著一種驚心動魄的熾烈熱情,用力試圖在卓允嘉的面龐和肌膚上留下自己的痕跡,握著卓允嘉額頭的手也猛的使勁將他推到了泉塘的邊緣。
  泉塘中水花飛濺一片,慕容定禎的喘息更加粗重,滑動著的唇齒突然停留在卓允嘉的頸上,張口狠狠的咬了下去,手臂使出幾乎將卓允嘉窒息的力度緊抱著住卓允嘉的身體,如同在宣洩著自己內心的痛楚與不堪,顫了顫,隨之趴在卓允嘉的肩上,不再動了。
  卓允嘉緊閉著雙眼,忍過頸部上那陣劇烈的疼痛,任由慕容定禎發洩,直到他在自己的懷中喘息,不再動作時,才溫柔的托住慕容定禎的額頭,凝視著慕容定禎的眸子,五臟六腑中瞬時泛起了難以描述的心酸,有些哽咽的輕輕道:「定禎……記住我。」
  山谷之間不斷隨風迴盪著這句原本微弱的耳語,彷彿直至時空的盡頭都不再會停歇。
  「定禎……記住我。」

第三十章

  「這次禎兒你執意去古濰查訪案情,朕准了,一月為期卻仍沒有任何確鑿的證據可以證明這兩件事情與古濰無關,出兵之事也就刻不容緩」,景緯帝慕容瑞旻坐在瑞安宮內的御案前,對著面前二子慎重道。
  「呵呵,六弟此去古濰毫無所獲,怕也是不能再有任何借口勸阻父皇攻打古濰了」,慕容無澗在一旁輕笑道,看了看身旁端坐在身旁的慕容定禎,又道:「話說回來,六弟有時大哥真不懂你,這落郗十二州於我乾徽意味著什麼,你不會不清楚,但為何迄今仍舊竭力袒護古濰?」
  「臣弟從來沒有袒護過任何一方,只是不願用毫無實證的荒謬借口起兵征伐」,慕容定禎面無表情,冷冷回道。
  慕容瑞旻從龍椅上起身,走到懸掛著疆域地圖的牆壁旁,沈聲道:「禎兒,朕已經在眾臣面前冊封你為征南將軍,這是無可更改的旨意,聖命難違,你對即刻起兵攻打古濰還有何想法?」
  「兒臣依然認為此刻出兵沒有全勝的把握」,慕容定禎十分穩重的答道。
  慕容無澗聽言笑著搖了搖頭,望向了慕容瑞旻。
  「禎兒,身為親王,自當將國家利益放於首位,此次派你南征也只因父皇希望你能為乾徽立下赫赫戰功,來日穩列朝堂群臣之首,成為治世之能臣以輔佐你大哥,兄弟二人同心協力保我乾徽江山千秋萬代」,慕容瑞旻緩緩向慕容定禎走了過來,語重心長的道。
  「兒臣明白」,慕容定禎回答十分簡明瞭然。
  「那禎兒你心裡仍舊有何顧慮,不妨告訴父皇和大哥,我們父子三人也好一同商議」,慕容瑞旻的確有些拿捏不透慕容定禎的心意,又追問道:「是否懼怕殺伐,不想領兵出征?」
  慕容定禎勾唇淡淡笑了笑,理了理袖口,似乎在想著什麼,繼而起身走向了掛著疆域地圖的牆壁,開口道:「現在不打,並不代表兒臣不想打,只是覺得時機尚未成熟。何況兒臣並不希望以絲毫經不起推敲的借口去征伐任何一個國家。」
  慕容瑞旻轉過頭,看著在疆域地圖前負手而立的慕容定禎,道:「那要以怎樣的借口?」
  「無須借口。如果出兵,那就是為了一統天下,必要同時滅掉古濰與沅西,讓兩國無法結盟與我軍抗衡。但兵貴神速,若要險中求勝,須先直搗落郗古淮糧倉,再同時以大軍壓上二國,讓其毫無反抗之力」,慕容定禎這時轉過身來,眼眸中散發出一種堅定而沈穩的力量,沈聲道:「但這一天,要等。」
  「哈哈哈哈」,慕容瑞旻停了半刻,突然大笑出聲,快步走了過去,拍了拍慕容定禎的肩膀,道:「這才像我慕容瑞旻的兒子!好!真是好!」
  坐在椅子上的慕容無澗聽了這番話,卻似乎有些失神,他向來知道慕容定禎極賦有報復遠見,但如今看來這膽識與魄力卻也是並駕齊驅。
  「澗兒,有禎兒這樣的皇弟輔佐你,我這乾徽的大好江山還有何憂?」,慕容瑞旻對著慕容無澗笑道,面容煥發著源於內心深處的欣慰與自豪。
  「的確如此」,慕容無澗卻笑的有些勉強,此刻眼前野心勃勃的慕容定禎瞬時成為了他通向皇權之路上一道似乎不可逾越的屏障,該……怎麼辦才好?
  慕容瑞旻飽含感情的看著面前英姿勃發的兒子,伸手按住慕容定禎的肩,用力壓了壓,道:「禎兒,從今往後你這肩頭的擔子就更重了,要扛的住不能倒,曉得嗎?父皇相信你定會有番驚天動地的作為!」

第三十一章

  幾個月後
  「泉兒,你這一早又是跑去哪了啊?是不是偷懶不幹活?」,一大早,成親王府一名身穿藍色馬褂的小廝逮住剛剛從花園側門入府的泉兒,瞪起眼睛問道。
  「什麼不幹活!我可是天沒亮就起來去城南陶家巷了!」,泉兒抱著懷中的瓷罐,有些委屈的回道。
  「幹嘛去了?」,曼兒用手中的長把掃帚敲了一下泉兒的頭問道。
  「給王爺買些東西」,泉兒伸了伸懷中的罐子,撅嘴道。
  曼兒有些好奇,於是走過來眨眨眼睛,望著那青瓷罐子,道:「哎,告訴我,是什麼?」
  泉兒猶豫了一下,沒有說。
  於是曼兒又道:「說吧,王爺這會已經去上朝了,沒事!說嘛!」
  泉兒終於點了點頭,有些神秘兮兮的道:「這裡裝的是玄仁最有名的陶家巷青梅汁,最近王爺朝政繁忙身子常常覺得不適,恰巧那日路過陶家巷時聞到這青梅汁,說是喜歡,就讓我每日去買些。」
  曼兒咂了咂舌頭,道:「近來王爺身子不好嗎?」
  泉兒神色略變,有些擔憂的道:「有些日子了,大概軍務繁重吧」,又摸了摸手中的罐子,道:「朝早的青梅汁是最好的,所以我每日天不亮就去給王爺買些回來。」
  曼兒看了看他,笑了笑,道:「別擔憂了,可能王爺最近思慮過度吧,但咱們王爺一定會戰無不勝的。好了好了,快去準備王爺午膳吧,剛才聽總管說,王爺今日中午會回來用午膳。」
  「那我去了,你也別偷懶啊!」,泉兒拍了一下曼兒的脊背,快步走向了長廊。
  玄仁皇宮德善殿內,景緯帝慕容瑞旻坐在龍椅上,手裡拿著一封密折,由上至下的讀了幾遍,突然手拍龍案大笑道:「真是天賜良機,助我乾徽啊!」,又看著殿內的文武百官,道:「沅西皇帝濮陽承佑日前暴斃,沅西宮廷內紛爭四起,這可是上天賜給我乾徽進攻沅西的良機!」
  慕容無澗聽聞,不屑的冷笑了下,掃了一眼身旁面色有些蒼白,身穿朝服的慕容定禎,故意道:「這是天亡濮陽一氏,也怪不得我乾徽無情了。只是不知,若派六弟前去征伐沅西,會否對這所出睿靜皇后的一脈血統格外留情?」
  「大哥盡可放心,臣弟身為乾徽親王,心中所想便只有乾徽」,慕容定禎強壓下去胸腹間湧上的一股不適,硬聲道。
  慕容定禎的確不知道自己最近是怎麼了,常常覺得氣力不濟,練功時真氣極不順暢,夜裡也難得睡的踏實,此刻站在朝堂上,只覺得胸悶乏力,有些暈眩。
  景緯帝看著面前兩個兒子似乎又槓上了,歎氣道:「朕已經決定此次征戰,分別派你二人同時攻打古濰與沅西,為了避免不必要的事端,太子慕容無澗率兵攻打沅西,成親王慕容定禎攻打古濰。」
  「王爺,您回來了,午膳已經準備好了……您要不要現在用?」,泉兒一直在王府門前等著慕容定禎,正午烈日高照,看著遠處騎著馬回來的慕容定禎,連忙走了上去問道。
  慕容定禎下馬,將馬鞭交給了侍從,邁步走進王府,輕輕搖了搖頭,只是問道:「讓你去買的東西,買了嗎?」
  「買了,王爺您要先回臥房歇歇麼?泉兒這就給您端去。」
  「嗯」,慕容定禎點了點頭,逕直朝後院走去。
  等到泉兒端著青梅汁和膳房做的一些點心,再回到慕容定禎臥房的時候,看到慕容定禎已經褪去朝服躺下了。
  泉兒立即知道慕容定禎一定是極不舒服,因為王爺通常極少會在白日裡休息。
  「王爺,要起身喝一些麼?」,泉兒端將隔著溫水的青梅汁罐拿了起來,仔細倒在了瓷碗中,給慕容定禎端了過去。
  穿著褻衣的慕容定禎於是靠起身子,接過了碗輕輕啜了一口,抿了抿又皺眉道:「怎麼味道這麼淡?一點都不酸?」
  「……王爺,這還不夠酸啊?」,泉兒有些瞠目的看著慕容定禎。
  慕容定禎又啜了一口,道:「太淡。」
  「怕是玄仁之內也找不到比這更酸的青梅汁了……」,泉兒喃喃道。
  片刻之後,慕容定禎喝了兩碗青梅汁,撫順了胸口才覺得稍稍好些,靠在床榻上,輕聲對泉兒道:「好了,下去吧。」
  泉兒卻追問道:「王爺,您不進點午膳了?」
  慕容定禎閉目搖了搖頭,他現在實在難受的厲害,腹胃之間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翻滾,讓他時不時的想幹嘔,以前就算是哮症發作,也沒有過這般懨懨不斷的感覺。
  「王爺,您最近臉色特別差,要不要宣御醫來給你診治診治?」,泉兒有些擔心的問道。
  「是麼?」,慕容定禎摸了摸面皮,輕喘了口氣,淡淡的道: 「不必,近來事務繁雜,難免覺得有些累,過陣子會好的。」
  泉兒不再說話了,過了半響慕容定禎聽到有抽泣的聲音,於是睜眼一看,泉兒正站在自己榻前在默默的抹著眼淚。
  「你這是怎麼了?」,慕容定禎問道。
  泉兒擦了把淚,眼睛通紅,吱吱唔唔的道:「王爺您已經幾天沒有好好進膳了,再這樣下去會撐不住的……」
  「本王不進膳,你哭什麼?」,慕容定禎又好氣又好笑的道。
  泉兒卻突然哭的更厲害了,頭上的小廝帽隨著喘息一顫一顫的。
  慕容定禎知道他心疼自己,這個孩子跟了自己也有些許年了,一直盡心盡力的侍奉自己,向來很少有過差池。
  「別哭了,去端些來,本王多少吃點,你也就能少掉幾滴淚了」,慕容定禎淡笑著輕歎了口氣,打發泉兒去拿飯菜,雖然自己實在是一點胃口也沒有。
  「泉兒這就去端」,泉兒馬上破涕為笑,這才收拾了東西,去了膳房。
  泉兒前腳出去,後腳王府總管就來敲門稟報道:「王爺,廳堂內有客求見。」
  「可知姓名?」,慕容定禎閉目靠在榻上,並不想起身,輕聲問道。
  「只說是位城南姓薛的公子。」
  「薛承遠?……」,慕容定禎霎時睜眼,脫口而出這個名字,心裡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第三十二章

  「薛承遠見過成親王」,廳堂內,薛承遠見到一襲便服的慕容定禎走了過來,起身行禮道。
  慕容定禎走到椅前坐了下來,頷首示意薛承遠坐下說話,道:「不知薛公子今日前來,有何要事?」
  這時泉兒走了過來,給慕容定禎遞過了一杯溫熱的參茶,又給薛承遠上了一杯清茶,薛承遠看著有人在旁,神情有些猶豫。
  慕容定禎啟開茶盞,緩緩喝了一口,卻還是覺得不舒服,今日如果不是薛承遠前來,他絕對不會見客。又看了看薛承遠的神色,於是揮起手對泉兒道:「下去吧,把門關上,本王和薛公子有事相談。」
  「是」,泉兒恭敬的退了出去,將廳堂的門關了上。
  「有事不妨直說」,慕容定禎道,薛承遠的來意他已經大致猜測到了幾分,卻不知能否得以證實。
  薛承遠攥著衣袖,臉色不是太好,能看的出內心十分掙扎,慕容定禎並沒有催促,只是坐著等他開口。
  終於薛承遠站起來,兩步走到慕容定禎面前,「咚」的一聲跪了下來,聲音有些顫抖的道:「沅西大亂,薛某的母親與胞弟胞妹已從京城邡寧逃至沅西與乾徽邊界,薛某想請成親王派兵接應,庇護薛某全家。」
  慕容定禎並沒有感到驚訝,只是沈聲道:「無論是什麼事,都起來說話」,看著薛承遠坐了下來,又道:「本王可以庇護薛公子全家,但薛公子是否也應如實將身份告知本王?」
  「在下,濮陽承遠」,薛承遠沒有再避諱,只是語氣不堪。
  慕容定禎勾唇一笑,道了句:「薛公子果然真姓濮陽。」
  「自從當年父王被毒害於沅西宮廷內亂,在下對皇室紛爭中觸目驚心的血腥殘暴再也無法忍受,隨即離開沅西四處遊歷,最終定居於乾徽玄仁潛心醫理,懸壺濟世望能造福於民」,薛承遠感慨的道,能看的出內心之中包含著外人所難以體會的傷痛。
  「薛公子是恭親王濮陽曆鉉之後?」,慕容定禎望著薛承遠問道,對於沅西當年的皇室內亂,慕容定禎也是略為知曉的,第一次遇見薛承遠時,從他的談吐儀表,對沅西皇室的瞭解以及名中的「承」字就有所猜想,認為此人一定與沅西皇室相關密切。
  薛承遠點了點頭,道:「在下是恭親王濮陽曆鉉膝下長子,父王與睿靜皇后是同母所出,為睿靜皇后的兄長。記得父王曾說過睿靜皇后是他最喜愛的胞妹,當年睿靜皇后難產而薨,消息傳回沅西,父王甚是悲痛。」
  慕容定禎雖然對自己生母的印象已經不是非常深刻,但的確記得濮陽裳佳是位極其美麗、性格和善的母親,而自己身體裡畢竟流著濮陽一氏的血,聽薛承遠這樣說起當年之事,也不由的覺得有些悲痛。
  薛承遠接著道:「在下既然當年已獨自離開沅西,今生也再無返回沅西的念想,現在只是牽掛仍在沅西的母親與弟妹,希望能與家人團圓,從此遠離皇室之爭」,又望著慕容定禎,堅定的道:「如若成親王能夠應允庇護在下全家,在下願意傾盡畢生所學誓死效忠成親王左右,以為還報。」
  「雖說本王對沅西當年之亂並不十分瞭解,但薛公子是恭親王一脈所出,又曾為母妃診病出力,這個請求本王不會推辭。而薛公子大可不必決意效忠本王,既然當年遊歷四方是為了遠離皇室紛爭,就還是樂得做一介凡人,莫要再置身於這苦海之中沈浮」,慕容定禎緩緩道,不由的有些苦笑,倒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本王這就寫封折子,派人立即送於兵部,同時下令駐守在沅西邊關的部下接應」,慕容定禎說罷起身,準備去廳堂的書案前寫折子,卻不知為何忽然眼前一黑,臉色煞白腦中暈眩,若不是扶著座椅怕是根本站不住,隨後又跌回了椅上。
  「成親王!」,薛承遠見狀忙走過去,扶住慕容定禎,本能的將手搭上了慕容定禎的脈搏。
  慕容定禎只覺得體內極為難忍,全身冷汗涔涔,用一隻手撐住額頭,閉目靠在椅背上喘息著。
  薛承遠站在一旁給慕容定禎切脈,慕容定禎沒有拒絕,他的確也想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而薛承遠的醫術造詣他向來十分信任。
  薛承遠切脈非常仔細,片刻之後,薛承遠看了看眼前的慕容定禎,換了只手再去切脈,臉上則浮現起一種奇異的神色,又看了看慕容定禎。
  「本王究竟怎麼了?」,慕容定禎喘了口氣,極低的問道。

第三十三章

  薛承遠看著眼前慕容定禎已經十分難耐的表情,於是將已到嘴邊的話嚥了下去,道:「成親王可能近來太過勞累,不如先上榻休息,在下會去開副藥方給成親王服用,以便調養。」
  臉色灰白的慕容定禎輕輕點頭,忍過了又一波暈眩後,強撐起了身子,走向書案前,道:「事不宜遲,這封折子必須盡快送至沅西邊境,以保你家人平安。」
  薛承遠看著此刻坐在書案前,強忍不適提筆書寫的慕容定禎,心中甚為感激,也正是因為這一幕,讓他作出了一個改變自己終生行醫導向的決定。
  不久,慕容定禎將折子寫好,密封了起來,交給了王府侍衛,下令立即通知兵部送往沅西邊關。
  「多謝成親王」,薛承遠作揖道。
  「承遠兄不必多禮,當前沅西時局動盪,前景堪憂,說起來你與本王也算表親,能夠出份薄力以助你家人脫離險境,也是本王分內之事」,慕容定禎沒有起身,只是坐在書案前回道。
  「成親王今日還是先歇息,在下……承遠會回府準備一些藥材,明日再來給成親王診治,成親王看這樣可好?」
  慕容定禎點頭,他現在實在再沒有多餘的氣力應酬任何人,只想盡快躺下歇息,道:「明日承遠兄還是盡早過來,本王午後仍要去京畿軍營巡查。」
  「承遠告辭」,薛承遠會意之後行禮告辭。
  第二日清晨,薛承遠一大早就帶著藥箱來到了成親王府,跟隨著王府管家向慕容定禎的宅院行去。
  剛剛進了宅院,就能聽到臥房內傳來沈沈的乾嘔聲,薛承遠於是掀起簾子走進臥房,只見穿著褻衣面色不佳的慕容定禎撐在床榻上,不斷向榻下的銅盆中嘔著什麼,而兩個貼身小廝則在身邊神色緊張擔憂的服侍著。
  「王爺,喝一點吧,也許會好些……」,泉兒將溫熱的青梅汁端了過去,扶著慕容定禎少許喝了一些。
  「你來了……」,慕容定禎抬眼看到榻前的薛承遠,輕聲道,他現在這個樣子著實狼狽,但薛承遠畢竟是來給自己診病,也就不必忌諱過多。
  「嗯,王爺今日可覺得好些?」,薛承遠在榻前坐了下來,開始給慕容定禎切脈。
  泉兒遞送來了幾張棉帕給慕容定禎,又彎腰開始清理榻前的銅盆,以便讓薛承遠有更多的空間為慕容定禎診治。
  慕容定禎用棉帕擦了擦唇角,靠回榻上,搖了搖頭,道:「似乎更嚴重了……以前從沒這麼嘔過。」
  「王爺可是在喝青梅汁?」,薛承遠望了一眼桌上仍乘有淡綠色汁水的瓷器,問道。
  「這些日子唯有喝些青梅汁才能略感舒適。」
  「嗯」,薛承遠應聲道,看著身邊仍在忙碌的兩個小廝,又道:「王爺是否可以揮退兩位侍從,承遠也好為王爺仔細診治。」
  慕容定禎知道薛承遠一定要說什麼關於自己病情的事,於是讓泉兒一等到門口侯著,這才開口道:「但說無妨。」
  「王爺可曾聽過上古時期,北疆幾支複姓氏族的一些傳說?」,眼前的慕容定禎看起來對自身的狀況毫無所知,薛承遠決定這樣開口,以便不刺激慕容定禎。
  「略知一二」,慕容定禎靠在榻上,琢磨著薛承遠究竟想說什麼。
  「王爺應當知道其中以慕容、濮陽、紀連等複姓氏族最為強大,後來繁衍至中土一代,開疆闊土建立王朝。」
  「氏族之史,本王自小還是讀過不少」,慕容定禎非常耐心。
  「那王爺可知,這幾支複姓氏族皆有男子可以孕產子嗣的典故?」,薛承遠語調輕緩穩重,不像是在說笑。
  慕容定禎睜開眼睛,猛的意識到了什麼似的,瞬時抬手覆上自己錦被之下的腹部。
  接下來屋內便陷入一陣令人侷促難堪的沈默。
  薛承遠顯然什麼都瞭然於心,但卻什麼都不點破。
  慕容定禎不知道此刻如何形容自己內心的感受,只覺得心底深處突然襲來陣陣涼意,「怎麼會這樣?!」,他在心中歎道,這是他萬萬也想不到的狀況!
  雙方都是聰明人,有些話點到為止對方就可會意,無需說的太過明白。
  薛承遠只是覺得應該讓慕容定禎知道自己將會面臨著什麼,於是繼續道:「雖然這些氏族的男子可以孕產子嗣,但由於沒有相同於女子體質的胞宮,因而孕產過程會極為艱險,腹內疼痛會隨著月份增加而逐漸劇烈,臨盆之前通常也會比尋常女子更加虛弱不支,十分消耗元氣。而這實存之事並未廣泛流傳,只因為少有男子在孕產後願意張揚此事。」
  慕容定禎一時間很難接受這個事實,他堂堂英武男兒卻要面臨孕產子嗣之事,這讓他如何能夠接受?而大戰在即,又讓他如何懷著卓允嘉的骨肉,去攻打古濰?
  沈默了許久之後,慕容定禎本能的冷聲反應道:「為本王拿掉此胎,征戰在即這個子嗣不能留。」
  說完後,慕容定禎腦中卻忽然一晃而過那人的身影,卓允嘉……
  這是他和他的骨肉,為什麼此刻自己會覺得如此痛心和不捨?
  「若是早些時候發現,也還好說,但從王爺的脈象看來,腹中胎兒已將近五月,此時落胎定必會有損貴體,需要休養一些時日」,薛承遠又頓了頓,沈聲道:「雖然承遠不曾多見男子孕產之事,但也聽聞過複姓氏族中有孕產能力的男子普遍無法使得女子受孕,反之亦然,而落胎後是否再能懷有子嗣也未可知。」
  慕容定禎這下徹底沈默了,薛承遠的話簡直是將自己逼到了絕境之上。
  他想要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他從來都知道自己有這樣的渴望,曾經還因為不能夠接納女子,無法擁有自己的血脈而黯然傷神過,沒有想到現在卻懷上了卓允嘉的骨肉。
  是幸?是命?
  可是如今形勢之下,這腹中骨肉,讓他怎麼要得?
  「下去吧」,慕容定禎疲憊的靠在榻上撫著腹部,一句話也不想再說,不知道應該作出怎樣的抉擇,好像無論選擇什麼,都是錯的。

第三十四章

  也許上天的確在向乾徽昭示著什麼,這一年夏季豐收,用於起兵的糧草籌備充足,而沅西皇室內亂更是為征伐創造了大好契機。
  同年秋冬,景緯帝將乾徽大軍分派給慕容無澗與慕容定禎,下令揮師出發,同時征伐西、南兩國,以求一統天下。
  慕容無澗與慕容定禎深知此次出征意義重大,只能取勝不能戰敗,否則便是覆國之災,因此都不敢掉以輕心,盡力備戰為保全勝。
  由於沅西路途遙遠,慕容無澗先率大軍通過澤浹州直搗沅西內地,而慕容定禎則率軍取道宣瀾州,渡過落郗江之後攻下了古濰落郗十二州內,最靠北岸的青官州及糧儲,以保持戰備供給,再圖南下作戰。
  戰火硝煙一時瀰漫在整個落郗江畔上,乾徽騎兵所到之處皆與古濰大軍展開了猛烈的殺伐對抗。
  也許在武功修為上,慕容定禎算不得登峰造極,但在揮軍作戰上,慕容定禎的確極有天賦。於是在開戰以來,無論從戰略指揮、兵力部署,還是軍隊的戰鬥能力上,乾徽軍隊都顯現出了巨大的優勢,使得古濰大軍向南節節敗退。
  在出征之前,慕容定禎最終決定沒有將腹中胎兒拿掉,一是繁重的戰備程序讓他根本無暇休養;二是他對於卓允嘉的確有情,心有不捨。但無論出於什麼原因,慕容定禎都還是心懷著一絲僥倖,期待也許可以安然誕育下這個子嗣。
  至於薛承遠,在知道慕容定禎身懷有孕仍要爭戰沙場之後便意志堅決,誓要跟隨慕容定禎出征,以保胎兒和慕容定禎孕期之中的安全。慕容定禎考慮再三沒有拒絕,他現在懷胎艱難,的確需要一個能夠完全信任,並且醫術高明的人陪伴身旁,以防不測。
  出征的那一日,騎在馬背上,身著戎裝的慕容定禎第一次感覺到了腹中微微的胎動,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內心剎那的感覺,是欣喜,是激動,是感慨……亦或者,是悲哀。
  這是他慕容定禎此生的第一脈骨血,卻可能要誕生在殺伐另一位親生父親的路途或是戰場當中,這讓他情何以堪。
  可是接下來持續將近兩月有餘的戰役,讓慕容定禎逐漸意識到,他當初太過高估自己的體力和低估古濰軍隊的奮勇抵抗了。
  在攻陷落郗十二州後,慕容定禎下令全軍以包抄之勢圍剿月阡山一線的古濰大軍,直指古濰京城郢庭。
  也是在這條戰線上,乾徽軍隊遇到了古濰第一大將卓允崇帶領部下的殊死抵抗,兩軍在江城僵持不下,戰役持續將近十日有餘。
  懷胎已經將近八月,又操勞過度的慕容定禎從青州輾轉江城的路途中身體開始持續低熱,已經無法再提氣騎馬,必須乘車代步,即使如此也依舊常常腹痛難當。
  而江城做為郢庭最後一道屏障,更是讓慕容定禎費勁心力,確保大軍不敗戰績,以乘勝追擊攻克郢庭,殲滅古濰。
  軍隊中幾乎無人知曉慕容定禎懷有身孕之事,以慕容定禎的性格,在此兩軍交戰之季,絕對不會將自己體況虛弱的事洩露出去,甚至身邊最為親近的戰將也是如此。
  但這幾日來,慕容定禎卻開始覺得連走路都甚為吃力,胎動劇烈的時候,腹內疼痛讓他幾乎不堪忍受。也許正應了薛承遠當初所說,以男子之身孕產子嗣,越到臨盆就越加艱險。還好薛承遠醫術精湛,又一直陪同在慕容定禎身邊,每日為他盡心診治,這才不易的安胎維持了下來。
  雖然如此,慕容定禎卻從來沒有為了留下這腹中骨肉而後悔過,無論自己將要承受多麼大的痛楚,為著和那個人如此難得的一脈骨血,他認為值得。
  抵達江城附近紮營之後的幾日裡,慕容定禎總是會在黃昏十分站在營帳前,有些出神的望著遠處戰火已起的月阡山。
  這日傍晚,薛承遠端著藥碗走了過來,看見慕容定禎的神態便明白他一定是在想著什麼人而不便打擾,但近來慕容定禎的身子總是低熱無力,夜裡也常常腹痛無法安寢,的確讓自己擔心不已。
  「王爺,該喝藥了」,薛承遠走上前,對著帳前穿著黑色披風,面龐清瘦蒼白的慕容定禎道。
  慕容定禎點了點頭,伸手將披風合緊走進帳中,自從腹部隆起之後,慕容定禎在人前就一直穿著厚厚的披風,以遮掩身形。
  出征以來,薛承遠每日早晚都會各來為慕容定禎請脈一次,而最近因為江城之戰,重壓之下慕容定禎的精力被極度迅速的耗減著,夜裡幾次腹痛驚醒,不得不派遣下人傳召薛承遠深夜前來為自己診治安胎。
  慕容定禎走到帳中的書案前,扶著腰緩緩坐下,一手撫在腹部之上,另一隻手接過了薛承遠遞過來的安胎藥汁。
  雖然慕容定禎極不喜歡每日服藥,這讓他覺得自己像個病人,但出征以來,只要是對胎兒有利的藥汁,他都會按時服下,唯求腹中骨肉能夠安好。
  「王爺,今日身子覺得如何?」,待到慕容定禎將藥汁喝完,薛承遠又遞過一碗安神的參湯,問道。
  慕容定禎臉色不佳,看上去心事重重,只是用手輕輕在隆起的腹部上畫圈摩挲著,沒有說話。
  薛承遠知道慕容定禎在等幾十里外今日江城戰役的消息,此戰對於乾徽而言至關重要,因而也不再言語,只是在帳中座椅上坐了下來,陪著慕容定禎一起等待戰報。
  忽然帳外傳來了一陣由遠及近的急促馬蹄聲,接著有侍從跑到帳前聲音嘹亮的稟報道:「王爺,方聞晟將軍征戰歸來,在帳外求見。」
  「傳」,慕容定禎眼神一亮,道。
  「臣方聞晟參見成親王」,說著,剛從戰場浴血奮戰歸來,身著盔甲面容英武的方聞晟匆匆走了進來,單膝跪於慕容定禎面前行禮道。
  「是勝是敗?」,雖然從方聞晟的神色上看去,慕容定禎心裡已經有了大概,卻還是張口問道。
  「回王爺,依照王爺的戰略部署,我軍大獲全勝!」,方聞晟重重的道,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慕容定禎聽了終於心下大石落地,頗為欣慰,這一戰對於乾徽大軍而言意義非同尋常,江城一破攻克郢庭便將指日可待。
  「我軍已經佔領江城,臣聽從王爺吩咐,已派三隊人馬先行入城,餘下兵力仍駐守於城池之外,待到明日清查之後再入城中。」
  「做的好。」
  「另外,古濰名將卓允崇今日午後被我軍射中,負箭身亡,古濰軍隊頓時群龍無首,渙散潰退。要說這卓允崇也真是條漢子,硬是在沒有兵力援助的形勢下,在江城與我軍對持了十幾日,但今日一戰終歸是大勢已去,卓允崇一死,古濰也算是丟掉了半壁江山……」,方聞晟繼續匯報著戰果,卻察覺慕容定禎臉色微變,於是有些不解的望向了對面而坐的薛承遠。
  方聞晟只知道近來慕容定禎身體不適,但今日大勝本應是值得慶賀的事情,為何王爺還是眉頭不展?
  「厚葬卓將軍」,片刻的沈默過後,慕容定禎語氣凝重的吩咐道。

第三十五章

  隔日,卓允崇戰死沙場的消息傳來,古濰京城郢庭的相府之內哭號震天,卓尉均白髮人送黑髮人不禁老淚縱橫,卓老夫人更是一日中哭死過去幾次。
  卓允嘉一身喪服,神色極度悲涼,跪在靈堂前望著大哥的牌位徹夜未眠,戰場之上的殘忍殺戮第一次讓卓允嘉感到了徹骨之痛,眼前血淋淋的現實終於震醒了這位昔日郢庭放蕩不羈的世家子弟。
  清晨十分,這個面色悲涼堅韌,身材高大偉岸、血氣方剛的男子出現在了古濰皇宮內的長廊之上,請旨為保京城郢庭而浴血奮戰,從此揮劍指向慕容定禎氣勢逼人的乾徽大軍。
  江城督府的廳堂內,慕容定禎靠在桌案後的紫檀椅上閱覽戰報,台下依次端坐著手下跟隨出征古濰的幾位將領。
  「王爺,如今戰情對我乾徽極為有利,是否應當立即整裝揮師攻克郢庭?」,方聞晟望著台上凝神細讀戰報的慕容定禎,詢問道。
  「是啊,王爺,趁勢出擊必定讓古濰毫無反擊之力」,隋行謙附和道。
  慕容定禎的目光仍停留在手中的折子上,只是淡淡的開口道:「大軍攻克江城還不下三日,將士疲憊,此刻攻打郢庭你們認為全勝的把握有幾成?」
  「回王爺,現下太子大軍在沅西捷報頻傳,而古濰連續折損幾員大將,我軍氣勢高漲,應當勢如破竹大舉南下攻克郢庭,那麼一統天下將為期不遠」,方聞晟堅持道。
  「近日對於郢庭守防,查探如何」,慕容定禎仍未表態,只是傾了傾身子,伸手提筆在折子上圈了幾處字跡,再將筆擱下,問道。
  「據報郢庭現今防守嚴密,但因古濰開戰以來為保落郗十二州損失了大量兵力,之後又在月阡山沿線折損了幾員大將,現在的防線已經是不堪一擊」,隋行謙回稟道。
  慕容定禎微微頷首,沒有抬眼,又問道:「防守郢庭京畿的將領,可有詳查?」
  「有,回王爺,此次防守郢庭京畿的將領分別是古濰兩朝老將胡昃淵,武將陳煥晁,而防衛京內皇城的是禁軍都統韓威郅,以及禁軍副都統卓允嘉」,方聞晟非常詳盡的敘述道,顯然已經極為仔細的做過查探。
  這時,慕容定禎原本在折子上閱覽移動的眼神,卻突然停住了。
  「卓允嘉?」,坐在隋行謙身邊的公良飛郇聽了這個名字,回念了一遍,道:「可是和剛剛戰死的卓允崇同出一族?」
  隋行謙神色有些黯淡,卻還是點了點頭,至少卓允嘉曾經在郢庭危難時刻救過自己。
  「怕是不日也要做我乾徽鐵騎的蹄下之鬼」,公良飛郇冷笑了一聲,道。
  公良飛郇也的確有這樣說話的資本,作為慕容定禎手下的四員猛將之一,公良飛郇箭法精準、甚有膽識,此次攻克江城箭射卓允崇、殺敵無數而功不可沒。
  慕容定禎沒有應答,只是下意識的將手伸近披風之內,安撫住陣陣隱痛的腹部,喉間頓感酸痛苦澀。
  他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只是未料想會來的這麼快,這麼讓此刻身懷有孕的他無法承受。
  當日落郗江畔的送別仍歷歷在目,那人的愛意和溫存似乎還停留在心間,給自己支撐下去的力量。此時此刻自己最需要的就是他伴隨身旁,而不是看他指劍相向,誓取自己的首級。
  程宇揚不愧是跟隨慕容定禎曾經前去郢庭察訪的部下,看著台上不發一言的慕容定禎,也意識到了什麼,試探的問道:「如若郢庭城破,王爺想怎樣處置這些古濰將領?」
  「活捉」,慕容定禎冷聲道。
  「王爺,不可!」,公良飛郇高聲勸阻道:「王爺,此次攻破郢庭,對一等文臣可用懷柔之策,但對於曾手握兵權的武將定要一舉剷除,以絕後患!」
  「本王說了活捉,就活捉!」,慕容定禎臉色鐵青,攥拳拍案,怒聲喝道。
  廳堂之內於是再沒有人言語,慕容定禎說一不二的脾氣,沒有人比他們四個更瞭解,而慕容定禎的威嚴向來沒有人敢觸犯。
  「今日就議到這裡,攻克郢庭一事需計劃周密,不可有任何閃失,本王明日即會下令」,慕容定禎這時面色已經迅速轉變的異常蒼白,卻還是強忍著沈聲道: 「江城之戰實屬不易,在出征郢庭之前,切記要歇息準備妥當,都下去吧。」
  語畢,慕容定禎又轉頭望向身旁的侍從,低聲道:「速傳薛承遠。」

第三十六章

  等到薛承遠跟隨侍從匆匆而來,只看見慕容定禎獨自靠在廳堂內的座椅中,閉目喘息,兩條劍眉幾乎擰在一起,修長的手指無力的搭在遮掩腹部的披風上。
  薛承遠見狀已經無需多問,馬上單膝跪在慕容定禎身旁,展開慕容定禎的袖袍,立即開始診脈。
  片刻之後,薛承遠神色憂慮,望向了慕容定禎,道:「王爺還是先躺下,這樣能略微緩解疼痛,承遠即刻為王爺診治。」
  慕容定禎聽了艱難的點了點頭,將手伸給了薛承遠,薛承遠知道怕是慕容定禎此刻已經自己站不起來了,於是緊握住慕容定禎的手臂,另一隻手架住慕容定禎的腋下,將他穩穩的摻扶了起來。
  慕容定禎挺著隆起的腹部舉步為艱,卻還是用手托著腹底,搭在薛承遠的肩上一步一步捱到了廳堂後的臥房中。
  自從攻陷了江城後,慕容定禎就在這督府中住了下來,因為慕容定禎每日需要和部下商議戰勢,還要處理各種瑣碎的軍機事物,所以決定住在督府廳堂後的臥房中,這樣就無須在庭院之內來回奔波。
  這裡已經是出征後居住條件最好的地方,以現在慕容定禎懷胎將近八月的身子,如果再繼續住在郊外的營帳中,而天氣卻越來越冷,薛承遠真怕會對慕容定禎本就患有哮症的身體損耗太過嚴重。
  「關上房門」,進了臥房,慕容定禎不忘低聲吩咐道。
  薛承遠知道慕容定禎非常忌諱別人看到自己這副樣子,於是回道:「方纔我已經揮退了廳堂前後的侍從,承遠還是先扶王爺躺下。」
  待到慕容定禎在薛承遠的摻扶下褪去披風和褂袍,只剩白色的褻衣,捧著腹部躺了下來的時候,已經幾乎混身濕透。
  薛承遠看著眼前的慕容的定禎,真的很難想像和體會這胎動竟然能讓慕容定禎痛感如此強烈,雖然自己不知道這胎兒的另一個父親是誰,但能讓慕容定禎忍受如此痛楚、決意產子的人,絕對非同一般。
  「胎兒怎麼樣?」,慕容定禎將手覆上錦被下高聳的腹部,低低的問道正在為自己診脈的薛承遠。
  「胎息不穩,王爺若要保住此胎,必須臥床靜養,不得勞累動怒」,薛承遠道出實情。
  慕容定禎咬了咬牙,攥緊了拳頭,恨自己沈重的身子為什麼如此不爭氣。
  他實在不能在這樣的關頭倒下,雖然乾徽大軍開戰以來一路順利,江城之戰也最終獲勝,但畢竟郢庭還未攻克,隨時都有可能功虧一簣。
  可他真的想為卓允嘉和自己保住這個孩子,尤其現在揮軍南下即將征戰郢庭,戰場之上瞬息萬變,雖然他已下令活捉敵將,但萬一他的哪個部下殺紅了眼,卓允嘉完全可能命喪黃泉,而自己現在身懷有孕,根本無法去戰場上保全對方的安危。
  難道他慕容定禎的孩子生下來,就注定要喪失一位生身父親?
  無論如何,如果能為卓允嘉留下一脈骨血,也算是自己償還了對他國破家亡的虧欠。
  「想盡一切辦法為本王安胎」,慕容定禎看了看薛承遠,語氣低弱但心意堅決。
  薛承遠的面色有些為難,道:「王爺,承遠能做之事著實有限,天下即使再有安胎奇藥,但身子畢竟是您自己的,您要珍重。」
  慕容定禎知道薛承遠說的是實話,吸了口氣,道:「本王現今的確體力不濟,郢庭一戰不會再奔赴前方,從今日開始就依你說的來,以保此胎」,頓了片刻,又道:「承遠,本王和腹中胎兒的安危就托付給你了。」
  「承遠一定竭盡全力」,薛承遠明白自己肩負著什麼,沈聲承諾道,又將錦被給慕容定禎仔細蓋好,道:「王爺先歇息兩個時辰,承遠這就去為王爺熬藥。」
  慕容定禎的確累了,躺下之後腹中胎兒也動的不是那麼厲害了,原本劇烈的疼痛緩和了很多,加上被褥之中溫熱舒適,漸漸睡意朦朧。
  薛承遠看著慕容定禎漸漸睡去,輕輕將床上的錦帳放下,以免熟睡之中的慕容定禎受風,這才關上門走去了後院。
  傍晚十分,薛承遠將熬製好的安胎藥汁和慕容定禎晚上的膳食一併端了過來,扶著慕容定禎起身用了些晚膳,又喝了藥。
  此刻慕容定禎的面色已比下午好了許多,自從進入江城住下之後,前些日子的低熱也漸漸散去。
  「王爺近來身下可有落紅?」,薛承遠待到慕容定禎再次躺下,靠在軟塌上,才問道。
  雖然這些日子他一直負責安胎診治,但慕容定禎對別人觸動自己的身體向來極為抗拒,而近身伺候慕容定禎的事也一直是由慕容定禎最親近的侍從來做,所以他並不清楚。
  慕容定禎搖了搖頭,撫住錦被之下溫熱緊繃的腹部,道:「只是胎動劇烈的時候,讓本王甚為疼痛罷了。」
  「如此就好,說明胎兒還是很穩固健康」,薛承遠輕舒了一口氣,又道:「至於胎動時引發的疼痛,這很正常,可能王爺的痛感相比常人更加敏銳。」
  慕容定禎伸出雙手撫摸著圓隆的腹部,想著再有兩個多月就能與這個融合著自己和卓允嘉血脈的骨肉相見,淡淡笑了笑。
  榻前的薛承遠看的有些恍惚,與慕容定禎相識這麼長時間,是第一次看到他這種心存溫馨滿懷期待的笑容,雖然只是剎那。
  「所以本王一定要誕下這個子嗣」,慕容定禎道。

第三十七章

  三日後,沅西傳來勝訊,慕容無澗已經率軍攻佔沅西京城邡寧,沅西濮陽皇室已滅。慕容定禎在制定了周密的作戰計劃後,決定乘勢揮軍南下,攻克郢庭。
  慕容定禎已經預料到此次郢庭之戰必將成為兩軍的生死對決,但古濰如今北部的半壁江山已經陷落在乾徽的掌控之中,乾徽大軍無論從兵力還是氣勢上都更勝一籌,只要手下部將嚴格執行指令,應當取勝無憂。
  慕容定禎懷胎體虛,這幾日為了安胎一直臥床靜養,也知道自己這樣沈重的身子無法再征戰沙場,幸好手下幾位追隨自己的部將都極為驍勇善戰,因此慕容定禎將手中近乎全部的兵力分派給幾位部將,期望此戰得勝。
  而程宇揚卻似乎並不想率軍出征郢庭,他已看出這段時間王爺身體十分不適,空巢而出攻佔郢庭必會將江城置於險境,於是向慕容定禎請命留下保衛江城。
  慕容定禎回絕了這個請求,下令全軍主力傾城出擊,必要攻下郢庭,不得有誤。
  在目送大軍遠去南下之後,慕容定禎幾乎每日徹夜不能入眠,時時牽掛著前方的戰況,任何時候有新的戰報他都需要在第一時間知曉而做出決斷,這樣往復了幾日,慕容定禎的體況又陷入了之前的境地,或者更差。
  薛承遠看在眼裡急在心上,但薛承遠明白這一戰對於慕容定禎意味著什麼,不能親臨戰場已經讓他幾乎無法接受,若連第一時間的戰報也無法獲知,只會更加觸怒慕容定禎而讓他焦慮擔憂。
  這日深夜已過丑時,江城督府內依舊燈火通明,穿著一身墨色織緞褻衣的慕容定禎長髮披散,側靠在床榻上,手中拿著一本藍色封皮的奏報,白色錦被下的腹部似乎又比之前圓隆幾分,而床榻之前紅木桌案上還擺著幾沓相同的藍色奏報。
  「王爺,已過丑時,是否應當歇息了?」,薛承遠端著藥丸和參湯走了進來,說道。
  現今慕容定禎不睡時,薛承遠也不能睡,而白日裡仍要調製藥劑,兩國交戰之際,熬藥煎藥這種事情,薛承遠從不放心假手他人,所以幾日下來薛承遠也清瘦了不少。
  「還未到寅時」,慕容定禎淡淡的道。
  薛承遠知道他還在等戰報,公良飛郇手下的親信每日分別會在寅、午、戌三個時辰內準時送來密封戰報,以便慕容定禎啟閱。
  「你先下去歇息吧」,慕容定禎又道,說著扶著腰撐起身子,薛承遠走過去為他拉開錦被,伸手扶他坐了起來。
  「王爺,您體溫有些高熱」,扶著慕容定禎隔著褻衣的手臂,薛承遠已經能感覺的到。
  「大概躺的久了」,墨色的織緞褻衣緊緊的貼在慕容定禎圓隆的腹部上,將此時這位「孕夫」的身材勾勒的十分清晰,反襯著慕容定禎白皙的皮膚、俊秀的五官,使得慕容定禎渾身散發著的英氣中參雜著柔和之感。
  慕容定禎走了幾步,扶著桌案坐了下來,用手撫住腰後不斷上下摩挲,現在胎兒逐漸月份大了,總覺得無論坐著躺著站著怎麼都不適。
  薛承遠於是將藥丸送了過去,慕容定禎兌著參湯都服了下去,開口對薛承遠道:「晚了,去歇息吧。」
  「承遠等過了寅時再去」,薛承遠在桌前坐下,輕聲道。
  慕容定禎勾唇淡笑,抬眼看了看薛承遠,沒有拒絕,其實他此刻的確很希望有人能陪著自己。
  「郢庭之戰能否取勝,就看今夜」,慕容定禎穩聲道,有些勝券在握的意味。
  薛承遠點了點頭,卻沒有多評議什麼。
  此刻二人相對的感覺,讓慕容定禎想起了初次在竹林中見到薛承遠時的一幕,他也是那樣靜靜的在自己面前坐著,好像世間一切紛爭都與己無關。
  薛承遠是個慕容定禎從來不會小看的人,他有著高貴的血統,淵博的學識以及淡泊寬廣的胸襟,看似什麼都不去評述,卻什麼都瞭然於心。
  而出征的這些日子以來,也正是因為薛承遠在旁細緻的診治和照料,才能使得自己和胎兒不至於陷於險境。
  很奇怪,慕容定禎就是對薛承遠有一種自然而然的信任,從第一次見到他起就是如此。
  慕容定禎輕輕撫住腹中略微隱痛的胎動,過了片刻,問道:「承遠,如今大哥已破沅西,而且並不會善待濮陽一氏,你心中會否記恨乾徽皇室?」
  薛承遠輕笑反問道,「那王爺認為承遠當初為何離開沅西?」
  「畢竟是亡國之難,本王怕你心中覺得不堪」,慕容定禎向來十分善於體察人意。
  薛承遠搖搖頭,漠然道:「自從父王中毒的屍首被抬回王府的那天起,就不會了。如果可以選擇,承遠寧願不姓濮陽。」
  「也是箭苜斷魂?」
  「是。」
  慕容定禎腦中閃過那次在竹林中,薛承遠臉上不經意間掠過的哀傷神色,如今全都明白其中緣由了。
  「這也是你為何每日事必躬親為本王煎藥,再看著本王服藥的緣由?」,慕容定禎看著薛承遠問道。
  「是」,薛承遠非常坦然,自從父王被毒斃之後,他的確對藥劑有種強烈的戒備之心。
  慕容定禎輕輕頷首,道:「勞煩了。」
  薛承遠沒有說什麼客套的話,只是仍然淡淡的笑笑,那笑容寧靜而悠遠,好像在說無需道謝。
  這時慕容定禎卻似乎覺得不太舒服,伸手托住小腹,一手撐在桌案上,眉宇之間漸漸的緊蹙了起來,輕微的喘息了一聲,胎兒突然動的很厲害,讓他的整個下身頓時感到鈍痛和麻痺。
  「王爺還是躺下歇息,莫要太過勞累了,承遠會等著戰報,一旦來了就叫醒王爺」,薛承遠見狀知道慕容定禎的睡眠還是太少了,過於疲憊而使得身體分外敏感,於是小心的扶著慕容定禎起身回床榻歇息。
  慕容定禎也知道這樣的狀況,還是躺下為好,否則疼痛只會越演越烈。
  待到慕容定禎剛剛躺下,薛承遠將錦帳合好,天已經快亮了。
  薛承遠在桌案前坐了下來,慕容定禎現在這樣子他的確不放心離開,況且他還允諾了要等待戰報。
  果然,大約半個時辰之後,門外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薛承遠怕吵醒剛剛睡去的慕容定禎,起身開門走了出去。
  「薛大人,這是今日郢庭戰報」,那侍從將一本藍色的折子遞給了薛承遠。
  還沒等薛承遠開口,房內床榻的帳子中就傳出了慕容定禎十分清醒的聲音:「拿進來。」

第三十八章

  慕容定禎靠在榻上將手中折本速閱了一遍,皺了皺眉,道:「讓信使進來。」
  薛承遠將厚厚的錦帳放下,遮住榻上靠臥著的慕容定禎,打開門吩咐侍從去將信使叫來,又走了回來,問道:「王爺,承遠是否應當迴避?」
  「不必」,錦帳內的慕容定禎輕咳一聲,道。
  不久後,信使走了進來,跪下道:「屬下參見成親王。」
  「公良飛郇在這折子上僅提及攻克郢庭和如何安置古濰皇室,但是對於降將名錄卻隻字未提,為何?」,慕容定禎沈聲道。
  雖然攻克郢庭早已是慕容定禎預料之中的事,可是顯然他此刻在等待的不僅僅是這一個消息。
  「屬下不知,我軍這幾日在古濰京畿附近與古濰大軍展開了激烈的戰事,死傷無數。直至昨日晨時剛剛攻破城池,收降古濰皇室。公良將軍在戰役中負傷,只是在倉促之間寫下了此折,令屬下快馬來報。」
  「公良飛郇是否傷勢嚴重?」
  「應該並無大礙,未傷及筋骨。」
  「嗯,立即返回郢庭,讓方聞晟與公良飛郇聯名向本王火速呈遞降將名錄,對於可以詳查的古濰將領無論死傷,一律通稟於名錄之中」,慕容定禎語氣果斷冷靜,聲音漸重。
  「是。」
  「還有,傳令兩位主將對古濰皇室不可無禮,收降之後妥善安置,日後等待本王親赴郢庭再作定奪。」
  「屬下遵命。」
  「去吧」,錦帳中,慕容定禎向後仰了仰不適的身子,道。
  信使走後,慕容定禎重重的鬆了口氣,古濰終於覆滅,他沒有辱沒父皇的使命。
  但隨即仰靠在榻上又覺得內心沈重,難以呼吸,因為他不知卓允嘉是生是死,而竟是此刻懷著卓允嘉骨肉的自己,讓卓允嘉在朝夕之間國破家亡。
  記憶之中,月阡山上那副溫柔含情的眸子,霎時變得非常遙遠,想著郢庭血流成河橫屍遍野的戰場,慕容定禎不堪的閉上了眼睛。
  腹中的胎兒好像很有靈性,知道這世外發生了什麼,在慕容定禎腹中猛烈的踢打了起來。
  慕容定禎的臟器瞬時被胎兒頂撞的極度疼痛,擰著眉握住被褥,捂著腹部向一側倒了下去,大口喘息著。
  「王爺!」,站在一旁的薛承遠看到慕容定禎胎動劇烈,忙上前扶住他癱在床榻上的身子。
  「無礙,忍過這會兒,就……好」,慕容定禎咬牙硬撐,斷斷續續的道。
  慕容定禎此刻胎動難耐,薛承遠不想再分散他的氣力,迅速拿出幾粒安胎藥丸,侍候慕容定禎兌水服下,又仔細的為他按摩著安胎的穴位,直到慕容定禎的疼痛略微減輕。
  只是,慕容定禎身上漸起的高熱,才是薛承遠眼下最為擔心的。
  待到慕容定禎腹中的胎動歸於平靜,終於能夠緩緩睡去,已經快到正午了。
  薛承遠知道這些日子的疲勞和壓力將身懷有孕的慕容定禎推向了極限,作為可以生育的複姓男子,孕產的過程原本就會倍加艱辛,現在的狀況也並非超乎薛承遠的預料之中。
  而在這如此艱難的過程中,慕容定禎沒有自己親近的人陪伴身側,來分擔自己的不適與痛楚,薛承遠料想隨著胎兒月份的增大,只怕將會讓慕容定禎變得更加脆弱。
  慕容定禎這一睡就是很久。
  也許大軍攻克了古濰,慕容定禎終於能夠放下心上重壓,直到當天午夜,慕容定禎才醒過來。
  懷孕的人原本就應當嗜睡,可惜出征這麼久,慕容定禎睡過的安穩覺幾乎屈指可數,為了研究戰勢和部署軍力而徹夜不眠倒是常有的。
  「王爺,您醒了……」,慕容定禎剛睜眼撐起身子,薛承遠就走了過來。
  慕容定禎知道薛承遠一直在這裡守著自己,等候他醒來。
  「嗯,幾更了?」,慕容定禎只覺得自己渾身酸軟,腰腹之間像是要折斷了似的。
  「已過子時。」
  「今日戰報可有送來?」
  「還沒有。」
  「午時、戌時的都還未到?」,慕容定禎心中頓有不好的預感,出征以來公良飛郇還從未在戰報上延誤過,這是第一次。
  薛承遠沒再說什麼,慕容定禎終於醒來,讓他將藥趁熱服下才是最重要的。
  於是,薛承遠端來溫熱的安胎藥汁,遞給了靠在床榻上的慕容定禎。
  慕容定禎剛剛轉醒,氣息並不順暢,不得不用手撫住腹部,喝的很慢。
  正喝到一半,門外有侍從來稟道:「王爺,程將軍已回江城,深夜求見。」

第三十九章

  慕容定禎沒有耽擱多久,就穿著披風從臥房之內緩步走去了廳堂,他知道程宇揚向來行事穩健,對自己極為忠誠,深夜求見必有要事。
  「你怎麼回來了?」,慕容定禎在廳堂內的桌案前坐了下來,望著眼前風塵僕僕的程宇揚問道。
  「程宇揚參見王爺」,程宇揚起身向慕容定禎行禮道。
  「起來說話,沒有本王的指令為何提前返回?」,慕容定禎對於程宇揚沒有遵守自己的命令而擅做主張顯得有些不悅。
  程宇揚坐了下來,神色並不輕鬆,回道:「郢庭已被我軍攻克,無需過多兵力駐紮。臣是在徵得方將軍與公良將軍同意之下,率領一路兵馬先行返回江城保衛王爺。」
  慕容定禎雖然面色不佳,但念到程宇揚對自己的這份忠心可貴,也不想太過責罰他。
  「征伐古濰是我乾徽的頭等要事,而不是本王個人的安危,下次再擅作主張,本王決不輕饒!」,慕容定禎厲聲道。
  程宇揚卻似乎沒有受到慕容定禎責怪的影響,只是坐在椅子上半響一言不發,像是內心在極度掙扎。
  慕容定禎見他神色不對,於是問道:「有話便說,這裡只有你與本王兩人,無需太過顧忌。」
  程宇揚還是猶豫了片刻,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走到慕容定禎面前端跪於地,道:「臣返回江城的本意在於保衛王爺,但今日深夜臣抵達江城之後,卻有臣效力於太子手下的舊時部下來報,太子慕容無澗在攻克沅西之後,下一個揮師征伐的目標……是王爺。」
  次日清晨,朝霞在空中剛剛嶄露,薛承遠就端著湯藥來到了慕容定禎的臥房。
  如今慕容定禎胎息不穩,所以每日晨時的湯藥一定要按時服用,以固胎氣。加上朝早薛承遠要為慕容定禎請脈,於是這些日子都是薛承遠侍侯慕容定禎晨起。
  「王爺,該起來服藥了」,薛承遠將錦帳拉了起來,輕聲對躺在塌上的慕容定禎道。
  誰知撩起錦帳,卻看見身著褻衣的慕容定禎在塌中坐靠著,睜著眼睛,只是眼神略微有些滯沌,雙手搭在圓隆的腹部上,眼窩下顯著淡淡的暗青色,神情憔悴而且疲倦,似乎一夜未眠。
  「王爺,是否身子不適?」,薛承遠在床榻前坐下來,關切的問道。
  慕容定禎略帶倦意的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薛承遠知道這些日子慕容定禎心力交瘁,也不想再繼續追問下去,只是靜默的陪著慕容定禎。
  不知道過了有多久,塌上的慕容定禎終於開口道:「承遠,本王還要多久才會臨盆?」
  「王爺如今懷胎剛足八月,大約還要兩月。」
  「那從沅西到郢庭又要多久?」,慕容定禎淡淡的問道。
  薛承遠有些拿捏不透慕容定禎的意思,但畢竟自己以前遊歷甚廣,從邡寧到郢庭的道路也較為熟悉,於是答道:「也大約需要兩月有餘,當然快馬加鞭興許會快些。」
  慕容定禎又接著問道:「如若現在為本王催產,胎兒存活的幾率,能有幾成?」
  薛承遠眼神頓時有些驚變,慕容定禎這些日子如此辛苦安胎的目的不就在於能安產胎兒麼,為什麼現在又突然要問關於催產的事,於是不解道:「王爺為何要提起催產之事,可是哪裡不適,承遠一定竭盡所能為王爺保胎至足月。」
  慕容定禎唇角泛起了一絲苦笑,道:「告訴本王,有幾成?」
  「如此早產,怕是不到一成。」
  慕容定禎聽了,緩緩提起手,輕輕撫摸著錦被下的腹部,語氣哀涼的道:「可是本王真的很期待能安然誕下這腹中骨肉。」
  這話薛承遠越聽越不對,不明白慕容定禎到底怎麼了。
  以前一直心意堅決要保住胎兒,而現在郢庭已破古濰已滅,只要再在古濰休養上一段時日,安產胎兒應當不是問題,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不再堅持?
  「王爺,可否告知承遠,為何動搖心意?」,薛承遠微微皺眉,擔憂的道。
  慕容定禎懷胎爭戰這一路是怎樣艱難挺過來的,沒有人比薛承遠更清楚,如果現在胎兒有什麼差池,薛承遠同樣會覺得痛心。
  慕容定禎抿著唇沒有再答話,神情冰冷,唇角漸漸揚起了剛毅而決絕的弧線,彷彿將所有不能言喻的痛楚都緩緩嚥了下去。
  「承遠,即刻代本王寫封折子派人送去郢庭,命隋行謙留守郢庭妥善處置戰後事宜,令方聞晟與公良飛郇速返江城」,半響之後,塌上的慕容定禎冷冷的吩咐道。
  「是」,聽到慕容定禎這樣的命令,薛承遠似乎悟出了點什麼,即使他此刻只是猜測而已。

第四十章

  四日後正午十分,方聞晟、公良飛郇、程宇揚在江城督府的廳堂內與慕容定禎議事,而略有不同的是慕容定禎讓薛承遠也參與了此次議事。
  薛承遠因而終於證實了自己先前的猜測,乾徽眼下的確面臨著為奪皇權而一觸即發的內戰。
  「砰!」,英武颯爽的公良飛郇怒拍桌几,喝道:「王爺!既然是他先不仁不義,我等也無須顧及舊情,臣願為王爺肝腦塗地,誓死護衛王爺安危!」
  「王爺,此事是否應當先奏返玄仁,由聖上定奪,再做決議?」,方聞晟望向台上的慕容定禎問道。
  「不可,這次出兵聖上已將手下所有兵力分派於太子與王爺,為保戰勝。現今若是讓王爺折返玄仁,恐怕更會將王爺陷入危難之中」,程宇揚謹慎道。
  「的確不可」,公良飛郇點了點頭,同意程宇揚所言。
  方聞晟向來持重沈穩,眼下時局的確讓他始料未及,於是有些感慨萬千的歎了句,「出征以來歷盡千辛萬阻,真未曾想竟會落得我乾徽起兵內戰。」
  「事已至此,歎有何用?」,程宇揚意味深長的道了句,面容上也滿是疲憊。
  在攻克郢庭之後,雖說古濰北部已皆在乾徽軍隊的掌握之中,但因為惦念王爺的安危,程宇揚帶著親兵幾乎是連夜從郢庭馬不停蹄的返回,意在保護體況不佳的慕容定禎。後又獲悉慕容無澗將用兵征伐慕容定禎,挑起乾徽內亂,更是忙於籌備對策而幾夜未眠。
  慕容定禎一直坐在台上聽著幾位部下商討此事,並沒有多加言論,這時卻抬眼望向了薛承遠,道:「承遠,這件事你如何看待?」
  「自古皇室之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王爺必須當機立斷」,薛承遠倒是意簡言賅。
  不同於慕容定禎自小長在乾徽穩定的皇室裡,這皇室紛爭中的蝕骨之痛怕是沒有人比薛承遠體會的更加深刻。
  「但無論王爺作出何等選擇,承遠都將誓死追隨,以報王爺當日之恩」,薛承遠繼而堅定的望向了慕容定禎沈聲道,謙和的表面下蘊藏著氣華高潔的錚錚鐵骨。
  「王爺,我等不能坐以待斃!臣願領兵出征,為王爺赴湯蹈火在所不惜!」,公良飛郇走到台前,跪了下來,勸諫道。
  慕容定禎看著台下跪著的公良飛郇,有些感慨的微微頷首。
  雖然公良飛郇秉性爽直,常常對自己多有頂撞,但公良飛郇年紀輕輕卻戰功顯赫,率領的乾徽鐵騎也總是在每場戰役中衝在最前方,讓敵軍聞風喪膽,忠心確實可鑒日月。
  「飛郇,本王聽聞你近日受了傷,當前傷勢如何?」,慕容定禎問道。
  「只是些皮肉小傷,不足掛齒」,公良飛郇淡然的回稟道。
  「待到議事完畢,讓承遠去為你診治,本王也可放心」,慕容定禎看著坐在台下的薛承遠,吩咐道。
  公良飛郇冷瞟了一眼身旁在座的薛承遠,神態似有幾分怒氣,沒有回話。
  「臣的心意與公良將軍相同」,程宇揚此時也走了出來,在慕容定禎面前跪下。
  「還有臣」,方聞晟也跪了下來。
  薛承遠沒有說話,卻也同樣走了出來,跪在三位部將的身後。
  慕容定禎望著台下這些誓死效忠自己,出征以來與自己同生共死的部將們,心中的感受洶湧澎湃。
  他可以置自己的生死與志向於不顧,但不能置他們的於不顧。
  如果自己倒下去,將會對眼前這些部下們意味著什麼,他心裡又怎會不知?
  慕容定禎輕輕將手撫住了披風中仍然有些隱痛的腹部,他知道自己必須做出抉擇。
  一個,或許會讓自己心神俱裂永生難忘的抉擇。
  「這不是沅神醫麼,怎敢勞煩神醫為本將診病?」,江城督府客房內,身材挺拔眉宇間透著一股英戾之氣的公良飛郇,看見剛剛提著藥箱踏進門檻的薛承遠,轉過頭不屑的冷哼了一聲道。
  薛承遠將藥箱放在桌上,也沒望向公良飛郇,只是不緊不慢的打開藥箱,道:「既然是王爺吩咐,薛某自當會盡力為將軍診病。」
  「不敢當」,公良飛郇冷笑道。
  「敢不敢當,這病還是要醫的。否則萬一將軍出師未捷身先死,剛才對王爺那番豪情壯志怕也都成了空話」,薛承遠拿起了棉帕和藥酒,走到了公良飛郇的身邊,語氣略有嘲諷的道。
  「你!」,公良飛郇不禁氣結。
  「傷在哪?」,薛承遠冷聲問道。
  公良飛郇怒瞪了他一眼,卻也還是轉過頭,伸手將衣衫拉了開。
  薛承遠將他背上厚厚白色繃帶打開,才發覺這根本不是什麼他所謂的皮肉小傷。
  公良飛郇修長而堅實的脊背上,那些交錯著的深深刀傷讓薛承遠看的觸目驚心,也許因為戰場上條件簡陋,很多傷口僅僅被倉促處理過,因而有些紅腫流膿。
  「你這個樣子,還怎麼快馬趕回的江城?」,薛承遠一邊給公良飛郇處理傷口,一邊皺眉道。
  公良飛郇雙手撐在膝上,咬牙不語,大概此刻敷的藥讓背上的傷口十分疼痛。
  正當薛承遠專注的處理傷口,不料公良飛郇忿忿的聲音又響起了。

第四十一章

  「沅成學,你不是當日被人奉為神醫嗎?為什麼自從你出現在王爺左右,王爺的身體就開始變得如此之差? 你到底會不會行醫治病,還是徒有虛名?」,公良飛郇英眉一挑,看著正在俯首給自己處理傷口的薛承遠,語氣不善。
  薛承遠自然不能回答慕容定禎懷有身孕之事,於是沒有言語。
  「你是什麼底細本將沒有詳查過,但最好別讓本將查出你做過什麼傷害王爺的事情,否則本將定會讓你生不如死!」,公良飛郇又怒瞪了薛承遠一眼,道。
  薛承遠依舊繼續著手裡的動作,不斷的給公良飛郇認真上藥,道:「薛某完全相信將軍有能力做的到」,說著將手上蘸著藥劑的棉布用力在公良飛郇的傷口上狠狠的壓了壓。
  「輕點兒!」,公良飛郇英眉緊蹙,不耐的叫道。
  薛承遠有些得逞的輕笑不語,仍在給他包紮。
  「本將現在忙於戰事,無暇分神,待到來日回了玄仁,咱們新仇舊賬一起算!」,公良飛郇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一掌重重的拍向了桌几上,卻抽動了背上的傷口,不由的咧了咧唇角。
  「自然,自然」,薛承遠從容的道,並未受到公良飛郇怒氣沖沖言辭的影響,也沒有和他計較,而是很仔細熟練的為公良飛郇將傷口包紮好,又儒雅淡笑道:「將軍英勇神武,又豈是薛某可以應對的了,薛某已可預知來日在將軍面前必是下場勘憂。」
  「明白就好!」,公良飛郇一甩頭,恨聲道。
  第二日,慕容定禎一早派遣方聞晟與公良飛郇返回郢庭,繼續整頓郢庭的收降安置和古濰降將的清查,而因為自己身子沈重不堪奔波還暫時無法前去,於是命程宇揚留了下來防守江城。
  對於慕容無澗這次征伐的意圖,慕容定禎心中瞭然,這實質意義上就是乾徽的皇權之爭,自己的存在對於慕容無澗而言是太大的威脅。
  他反覆的問著身為親王手握重兵的自己,究竟有沒有想過要成為帝王的渴望,而答覆是他並不確定。
  或許,有。
  或許,沒有。
  但作為兒時就志存高遠的一介皇子,自己難道就真的對這波瀾壯闊的錦繡山河,獨掌乾坤的無上皇權,沒有過絲毫的念想麼?
  可是,自己究竟要還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才能換取這一切?
  他已經為了家國的利益,親手覆滅了古濰,使得心愛之人國破家亡。
  而現在自己還要親手再扼殺掉這腹中即將臨世的無辜胎兒,踏上鐵血征程為皇權而戰才行麼?
  慕容定禎撐著腰在窗前坐了下來,望著窗外的一輪明月,不斷揉撫著自己高聳的腹部。
  兩個月,僅僅只要兩個月的時間,他就能誕育下這腹中之子。
  但兩個月後,會發生什麼?
  他根本無法預知,也無法揣測。
  如果留下胎兒,兩個月後即將臨盆的自己,將會面對此生以來最虛弱的狀態,那定會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下場。
  如果催產胎兒,經過兩個月的時間,或許自己的身體還能夠恢復,以應征戰殺敵。
  這一夜,慕容定禎第一次對生於皇家、身為皇子的事實感到了令人絕望的無奈與悲哀。
  他的骨肉沒有死於敵國交戰之中,卻要死於皇權之下的兄弟相殘中。
  慕容定禎用修長的手指安撫著腹中仍在翻動、不知世事的胎兒,雖然這些日子以來這胎兒給自己帶來了很多的痛楚與難耐,但此刻他真的太過不捨甚至是這樣一份令自己疼痛的感覺。
  因為那疼痛昭示他的骨肉還活著,而自己還能用身軀護衛著它,猶如護衛著曾與卓允嘉那段令自己心醉的往事。
  可是,他或許再也不能夠有這樣一份令自己疼痛的感覺了,此生此世,都再也不能夠了。
  「也許父王終有一天會君臨天下,而父王此刻……卻不能為你要到這僅僅兩個月的時間。」
  慕容定禎低頭看著褻衣下,手中托著的圓隆腹部,眼中霎時潮濕滾燙。
  江城冬日的寒夜裡繁星幽明,薛承遠帶著侍從將督府內的防衛詳查了一遍,又親自去藥房煎藥。
  近來天氣嚴寒,有孕敏感的慕容定禎也因難免受風,而略微開始有些喘咳。
  因此這兩日,除了安胎藥,薛承遠還要兼帶熬一些治療喘咳的溫補藥汁,所以較為耗時。
  「王爺,藥好了」,待到薛承遠將藥汁端進慕容定禎仍舊亮著燈火的臥房,已經將近子時。
  這幾日,慕容定禎依舊按時服著安胎藥汁,和以前並沒有什麼區別,因此薛承遠想也許慕容定禎還是想保住這腹中胎兒。
  其實以自己為醫的角度來說,他也還是希望慕容定禎能夠等到足月,畢竟現在胎兒已經八個月了,而且從慕容定禎穿著褻衣時高聳的腹部輪廓來看,胎兒的體格已不容小視,慕容定禎無論怎樣選擇都免不了要受產子之苦。
  「王爺,夜深了,服藥之後盡早上榻歇息吧」,薛承遠看到坐在窗前撫著腹部,背對著自己的慕容定禎並沒有答話,於是又道。
  「承遠,為本王……催產」,慕容定禎沒有轉過身,只是突然微微仰頭,看著窗外的月空,無限感傷的道。

第四十二章

  這一日,江城督府內守衛森嚴,由裡至外的各條能夠通行的走道上,每隔不遠處都站滿了手持長矛的乾徽的衛兵。
  在督府廳堂之中,安坐著幾位江城內僅存的古濰大夫,和兩位年紀偏長接生經驗豐富的穩婆。衣著鎧甲身材高大的程宇揚則提著劍坐在一旁,靜默不語,神情嚴肅心事深重。
  這些都是薛承遠昨日吩咐他要做的,但卻令程宇揚的確有些不解。
  要說派兵保衛江城督府,自然是理當如此,只是防衛如此嚴密的要求卻是前所未有的指令。查找江城內的古濰大夫,他倒也能理解,畢竟王爺最近身子常有不適,至於這穩婆……他則如何都想不明白。
  這督府之內,要穩婆做什麼?
  但薛承遠一直是王爺身邊極受信任的人,因此薛承遠的命令,程宇揚自然也不敢怠慢,於是即便心有疑惑還是依照吩咐按時完成了任務。
  在督府廳堂後慕容定禎的臥房內,此時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麝香氣味,門前掛著厚厚的靛青錦帳。剛入門兩步之內,則又掛著一簾新加上的,更長更厚且相同質地的錦帳,以至於掀開這簾錦帳才能看到臥房內的紫檀桌椅與不遠處的床榻。
  此刻,薛承遠正站在桌案前專注的調劑著手中的湯藥,桌上整齊的擺放了各種樣式的藥劑瓶子和幾疊厚厚的潔淨棉帕。
  身披白色蟬絲褻衣的慕容定禎,閉著眉目側臥於床榻,修長白皙的手輕輕搭在圓隆的腹部上。
  「王爺,藥劑已經調配妥當,您是否想現在服用?」,不久,薛承遠手裡拿著一個小巧的青瓷藥碗,走了過來,輕聲問道。
  床榻上的慕容定禎睜開了眼睛。
  薛承遠走到床榻邊坐下,道:「王爺,這藥劑並不會立即見效,而會在兩個時辰內逐漸起到催產的功效,服下藥劑之後,承遠會為王爺同時針灸背後、腿以及腳掌上的催產穴位,以配合此藥」,又將手中的藥遞了過去。
  慕容定禎怔怔的望著面前的青瓷碗,撫摸著圓隆的腹部。
  在過去的幾個月裡,每日他都按時服下了不少湯藥,但看著今天面前的這一碗湯藥,卻讓他感到錐心的疼痛。
  薛承遠看慕容定禎並沒有接過藥碗,知道他心中還在猶豫,畢竟慕容定禎已經懷胎八月了,問道:「王爺是否確定真要催產,現在停止一切都還來得及。」
  話還沒說完,慕容定禎突然伸手拿過藥碗,張口一飲而盡,又將藥碗遞還給了薛承遠。
  薛承遠輕歎了口氣,知道慕容定禎催產心意已決,道:「王爺,因為您是初產,產程之中定會異常疼痛,若是有引發哮症的先兆,千萬不可忍耐,一定要告知承遠。」
  「為本王施針」,慕容定禎開口道,俊秀的眉目顯得各外冷冽堅毅。
  薛承遠走回桌前,放下藥碗,將手洗淨,拿起了裝著銀針的盒子,在榻前跪下開始為慕容定禎針灸。
  慕容定禎現在懷胎八月的身子已經十分敏感,即使連翻身都不是易事,薛承遠小心的將慕容定禎的蠶絲袍衣撩起,那側搭在床榻錦褥上高聳圓挺的肚子便裸露了出來,肌膚柔滑而緊致,淡淡的臍線與暗青的皮下血管已經從下身攀沿了上來,臍眼也看似鼓脹。
  雖然沒有到足月,但或許因為胎兒很好的在腹中吸收了養分,所以慕容定禎肚子的形狀和大小,已經較為接近有些人懷胎足月的樣子。
  薛承遠明白自己此次肩上責任重大,如果催產失手完全可能讓懷胎八月身體虛弱,又是初產的慕容定禎一屍兩命。
  而自己在此前又的確從未給男子接生過,根本無法預計產程之中慕容定禎會出現什麼狀況,如若因產痛而引發了哮症,那更是會將懷有身孕的慕容定禎推向更加莫測險境。
  因此在知道慕容定禎決意催產之後,立即命令程宇揚將城內所剩的大夫與經驗豐富的穩婆都請至督府,以備萬一。
  屏吸凝神了片刻,薛承遠終於拿出了銀針,仔細而準確的在慕容定禎後腰的穴位上一針一針紮了下去,慕容定禎雖然覺得非常不適,卻未動也未言語,只是十分信任的由薛承遠為自己扎針催產。
  「王爺,針紮好了,稍後可能就會開始有逐漸加劇的陣痛」,薛承遠將最後一根針在慕容定禎側放著的小腿中部紮穩,才起身向榻上的慕容定禎稟報道。
  慕容定禎沒有抬眼的微微頷首,手依舊輕輕斜搭在腹部上,努力保持著側臥的姿勢。
  薛承遠則在榻前坐了下來,有些焦慮而不安的等待慕容定禎的身體逐漸進入產程。

第四十三章

  大約一個時辰之後,慕容定禎的額頭開始冒出隱隱薄汗,喘息開始變得有些急促,修長的手也不得不伸進了絲衣下撫摸著開始有些陣痛的肚子。
  薛承遠見狀忙跪在榻前,輕輕把住慕容定禎的脈搏,問道:「王爺可是感覺到了腹中陣痛?」
  慕容定禎劍眉緊鎖,有些痛苦的喘了一聲,低聲道:「腰腹上的針可否取下?」
  慕容定禎的確覺得現在的陣痛而以往胎兒劇烈的胎動有所不同,以往的疼痛總是非常猛烈尖銳,而這一次雖是隱隱襲來,卻緩緩蔓延至他的整個肚腹中,只覺得腹內開始有了收縮痛感,而漸漸下墜的胎兒更是讓他的下身感到了難以忍受的墜漲酸痛。
  薛承遠知道慕容定禎可能是因為陣痛而撐不住側臥的姿勢了,而扎針所需時間也將至,於是將慕容定禎身上的銀針拔了下來,小心的扶著漸入產程的慕容定禎躺平,又將錦被給他蓋上。
  「唔……」,躺平之後,慕容定禎眉目緊閉,神色痛苦的輕輕呻吟了出聲,呼吸聲也漸漸粗重起來,開始用手不住的揉撫著錦被下圓聳而墜漲的肚子。
  薛承遠拿過了絲帕,仔細的幫慕容定禎擦拭著額頭上滲出的汗水,慕容定禎此刻疼痛孤楚的樣子,不知為什麼讓薛承遠內心也覺得隱隱抽痛,他知道自己唯一能夠為慕容定禎做的,就是盡全力將催產實施成功。
  就在這時,原本寂靜的房門口卻突然傳來的腳步聲,隨即響起了程宇揚的聲音:「稟王爺,公良將軍的親信剛剛送抵古濰降將名錄,王爺是否需要即刻閱覽?」
  已經漸入產程,陣痛難當的慕容定禎顯然是聽到了門外程宇揚的這番稟報,喘息了口氣努力的用肘撐住床塌,撫住絲衣下胎動劇烈的肚子,虛弱的道:「……讓他報。」
  「王爺,您現在的狀態……不可以再虛耗體力,等催產完畢再聽如何?」,薛承遠扶住慕容定禎的身子,憂心的道。
  慕容定禎搖了搖頭,極度不耐的重重道:「讓他在帳外報……」,說完又摀住肚子,喘息著倒在塌上。
  薛承遠知道慕容定禎一定有什麼放不下的事,也不好再勉強,與其讓慕容定禎懷著重重心事催產,不如讓他獲悉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安下心來。
  於是薛承遠將錦被給氣喘吁吁的慕容定禎蓋上,自己掀開兩層靛青錦帳走了出去,打開了門。
  「王爺身體不適,正在塌上歇息,令將軍就在這裡稟報」,薛承遠面色沈重,對程宇揚如令吩咐。
  程宇揚略有遲疑,卻還是依照指令,跪了下來,打開了長長的名單沈聲逐個報了起來。
  因為此次戰役極其慘烈,雙方死傷無數,尤其古濰在滅國之難下,也有一些武領在郢庭城破之時選擇以身殉國,因此當程宇揚鏗鏘有力的稟報完了手中的名單後,已用了幾近半柱香的時間。
  「再……報……」,程宇揚剛剛念完,還沒有來得及喘口氣,就從裡間傳出了慕容定禎十分不支的聲音。
  「王爺這是……」,程宇揚以本能的反應覺得慕容定禎的聲音不太對,望向了薛承遠。
  薛承遠深深的歎了口氣,道:「就按照王爺的吩咐再報一次,讓王爺聽清楚。」
  程宇揚不敢違令,於是又報了起來,只是剛剛報到一半,裡間就傳出了慕容定禎非常痛苦「呃……」的一聲呻吟,薛承遠的臉色大變,立即掀開帳子快步走了進去。
  程宇揚也沒有再猶豫,跟著薛承遠走了進去,可當他看到穿著白色絲衣,長髮披散腹部高聳,靠在床榻上臨產的慕容定禎時,卻幾乎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撼。
  「王爺,您覺得怎麼樣?」,薛承遠扶著滿頭冷汗的慕容定禎靠在自己身上,急忙關切道。
  慕容定禎虛弱的抬眼看到程宇揚走了進來,知道他已經見到了自己臨產的樣子,也無意再隱瞞,只是將手撫住劇烈疼痛的腹部,極其艱難的在起伏的陣痛之中張口向程宇揚問道:「告知……本……王,名錄上有……沒有……卓……允嘉……?」
  
第四十四章

  跟隨了慕容定禎這麼多年,看到曾經意氣風發的王爺現在如此無助痛苦,程宇揚才恍然大悟這些日子慕容定禎在默默承受著什麼。
  因為母親是紀連氏的後人,程宇揚自小就聽說過紀連氏族中有男子孕產的事情,只是從未親眼所見,更未料想到慕容定禎竟也是這樣的人。
  程宇揚不禁在慕容定禎的產塌前跪了下來,幾乎眼中含淚的道:「回稟王爺,沒有卓大人。」
  「那……是……何意?」慕容定禎強撐著從口中擠出一絲氣力,還是眼含希冀的繼續問道。
  探訪古濰時曾陪著慕容定禎行至月阡山下卓家古宅的程宇揚,在這一刻似乎什麼都明白了,低聲道:「攻克郢庭時古濰禁軍和我軍交戰非常慘烈,時下公良將軍既然沒有上報,就說明或許卓大人已經……屍骨無存,或許……卓大人也還活著。」
  「呵呵……」這時慕容定禎蒼白若雪的面龐上,忽然泛起了悲涼淒慘的笑意,腹中的產痛已經幾乎讓他難以忍受,而最讓他心痛的卻是,他知道自己可能因為這場戰爭,同時失去了在這個世上最心愛的兩個人。
  卓允嘉,和他們的骨肉。
  沒有了他們,他該怎樣活下去……?
  「命……公良飛郇,繼續徹查……本王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臉色慘白的慕容定禎用力提了一口氣,勉強的開口道,還不等程宇揚回話,腹中一陣強烈的縮痛讓因為催產已經極度虛弱的慕容定禎差點暈厥了過去。
  「王爺!」薛承遠伸手握住慕容定禎的脈搏,雙眉緊蹙,他知道現在慕容定禎根本經受不了任何打擊,這樣只會讓催產的事態更加嚴峻,於是一手攬住慕容定禎,轉頭道:「宇揚,既然你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就要留下來與我一同伺候王爺,王爺未到足月而催產極為艱險,我一個人恐怕應付不來。」
  程宇揚明白此刻情形關乎慕容定禎生死安危,立即點頭道:「薛大人,請儘管吩咐,宇揚只求保得王爺和腹中世子平安。」
  「王爺腹中陣痛會越演越烈,而我需要為王爺接生,恐怕無法安撫住王爺的身體」薛承遠伸手拉住錦被,向上提了提,護住慕容定禎的身子,又接著道:「你盡快去換身衣服,不能再穿這副盔甲軍衣,若是稍後王爺疼痛的厲害,就由你來扶住王爺的身子。」
  「屬下這就去」程宇揚一刻也不敢耽擱,又深深望了一眼疼痛不堪、滿面冷汗的慕容定禎,馬上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承遠……」慕容定禎的聲音有些飄渺。
  「王爺,承遠在。」
  「胎兒……真的保不住嗎?」慕容定禎知道終將面對這讓自己痛徹心扉的事實,卻還是期望會有那麼一絲可能,讓他的孩子可以活下來。
  「……」薛承遠沒有回話,因為他甚至連慕容定禎產程中能否平安都沒有十足的把握,他實在無法給慕容定禎一個輕率而不負責的答案。
  慕容定禎提手覆上了縮痛劇烈的腹部,在艱難的喘息中聲音淒涼的道:「本王感覺的到這孩子……一直在動……彷彿……在說著什麼……」
  「王爺,承遠會盡力。」
  「也好……」靠在薛承遠懷中的慕容定禎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似的,緩緩的張口道,沈靜的眸子前映現過曾經和卓允嘉相伴的一幕幕,心中湧起了蝕骨的絕望,他發覺自己什麼都為卓允嘉無法做到,甚至……連他的孩子也保全不了。
  又是一陣劇烈的陣痛襲來,慕容定禎再也支撐不住,隨即眼神無光全身癱軟的倒在了薛承遠的懷裡,閉上雙目。
  片刻過後,程宇揚急匆匆的踏進了屋子,手上還端著一個炭火暖盆。
  雖然現下江城天氣嚴寒,程宇揚卻穿的異常單薄,這完全是為了慕容定禎而考慮,他很怕扶著慕容定禎的時候厚重的衣服會摩擦王爺的身體。
  「薛大人,王爺的身子到底怎樣?」將暖盆在房中放下,看著塌前憂心重重的薛承遠,程宇揚走過去關切的問道。
  「王爺初產會耗時較長,剛剛忍過了幾波陣痛,體力有些不支,昏睡了過去」薛承遠將錦被給慕容定禎蓋好,起身走回了桌前坐下。
  「那王爺和世子是否會有危險?」程宇揚有些緊張。
  「不好說。開戰以來王爺就沒有好好的休息過,現在更是心力交瘁,能保住性命已屬難得,至於世子如此早產……哎!」薛承遠撐住額頭重重的歎了一聲,他怎麼能不懂眼下的處境將是對慕容定禎身心極大的摧殘,作為醫者這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局面。
  「為今之計,無論如何都要保得王爺萬全」程宇揚也走過來坐下,他心中別無所求,只祈望慕容定禎能夠平安產下世子。
  「是」薛承遠點點頭,不想再言語。
  自從慕容定禎懷胎之後,薛承遠翻閱了不少典籍,加上原本潛心學醫多年,在藥理和醫治傷病上都極有造詣,對於如何安胎配藥,正確的胎位和為男子接生都有詳盡的瞭解。只是現在慕容定禎體力心力都甚為衰弱,而胎兒又過於早產,因此薛承遠對於這腹中世子的生死極為擔憂。
  時間在靜默的流逝,二人坐在桌前,都目不專盯的望著產榻上腹部高聳、昏昏沈沈的慕容定禎。
  突然,慕容定禎身下的被褥蔓延流淌出來的暈紅,幾乎同時引起了薛承遠和程宇揚的警覺。
  「王爺在流血?!」程宇揚對著薛承遠驚呼道。

第四十五章

  薛承遠猛的起身,快步走了過去,小心掀開了慕容定禎身上的錦被,只見慕容定禎仍舊穿著白色蠶絲褻衣的下體已經被暗紅色的血液和不斷湧出的胎水浸透。
  「拿乾淨的棉帕來」薛承遠將慕容定禎的褻褲褪了去,伸手按了按慕容定禎已經開始發硬的肚子,查探了一下胎位,準備為他接生。
  程宇揚遞過了帕子,看著慕容定禎身下的一片暈紅,這是程宇揚平生第一次見慕容定禎流了這麼多的血,又是在這樣的狀態之下,因而心中十分不安。
  慕容定禎的性情他瞭解,也知道這胎兒一定是卓允嘉的,只是此刻身份尊貴的王爺竟為了卓允嘉甘願承受產子之痛,經歷如此的折磨,不由讓程宇揚為之歎謂。
  「需要為王爺換床被褥,這樣會讓王爺不適」程宇揚道。
  「都已備好,你抱起王爺,我來換」薛承遠走到櫃前拿起了一床早已準備妥當的月白絲棉褥墊。
  等薛承遠更換了新的被褥,程宇揚這才將懷抱中昏睡著的慕容定禎重新放在了床榻上。
  或許因為產痛隨著胎水溢出而開始變得劇烈,被放在榻上後慕容定禎再次漸漸轉醒,沈沈的呻吟了一聲。
  「王爺,您醒了……」程宇揚在榻前跪下,輕聲道。
  「嗯……」慕容定禎閉著眉目,虛弱的低聲應道。
  「王爺,承遠要為您接生了,您要用力些」薛承遠觸摸著慕容定禎的肚子,穩穩的沿著產道的方向為慕容定禎向下順著胎兒。
  隨著胎兒越來越下移,慕容定禎隱忍的臉上逐漸變得毫無血色,只覺得連平穩呼吸都異常艱難,用藥針灸之後胎兒不斷的在向下擠壓,而他初產的產道卻十分緊致,即使再用力卻還是覺得毫無進展,赤裸修長的雙腿隨即不受控的顫抖了起來。
  「呃啊……」忽然又是一陣劇痛,慕容定禎再也難以忍耐的低吟道,仰起了身子不支的側撐在床榻上,一手托住胎動劇烈的肚子,大口大口的喘息著。
  在慕容定禎清醒後,程宇揚站在床榻前一直有些猶豫,礙於身份地位的懸殊和對於慕容定禎的敬畏,不知該做如何反應。可在眼前這番景象終於不得不使程宇揚果斷的伸手緊抱住了慕容定禎,讓他靠在自己的懷中。
  「扶起王爺,這樣容易施力」在床另一邊專注接生的薛承遠見狀對著程宇揚點了點頭。
  已經在產程中虛耗了幾個時辰,慕容定禎疼的有些恍惚了,突然感覺到有人這樣緊抱住自己,而那寬厚胸膛之中的溫暖又是如此的似曾相識,雖然他知道這不是卓允嘉,但此刻他真的很需要,也很眷戀這份暖意。
  從懷胎至今,都是他獨自在承受著這一切,可今時今日他覺得自己再也撐不住了。
  「呃……唔……」慕容定禎撫摸著肚子,一波一波不停襲來的陣痛幾乎活生生要將他體內的每一部分撕裂。
  「王爺,對,就是這樣,再用力……」薛承遠不斷為慕容定禎擦拭著止血的藥劑,語調寧和的引導著慕容定禎。
  薛承遠從容鎮定的態度極大的安穩了產程之中的慕容定禎,和程宇揚那顆幾乎已經提到喉嚨上的心。
  慕容定禎大約又這樣在劇痛中沈浮了幾個時辰,直到窗外天幕漸黑,卻還是難以安產,形勢不妙。
  「承遠……要快……」慕容定禎緊咬著發紫的唇瓣,手中攥著被褥,雙腿在錦被中敞開,產程中的肚子也因為身體的顫慄而抖動的越發厲害,他能感到自己內息紊亂,身子虛脫無力,再這樣拖下去恐怕根本沒有可能誕下胎兒。
  程宇揚沒有任何言辭,只是盡力的護衛著產程中的慕容定禎的身體,生怕慕容定禎因為疼痛而傷了自己。而薛承遠也吩咐過,靠坐的體位會較為容易產下胎兒,所以他一直扶著慕容定禎維持著這樣的姿勢。
  薛承遠聽到慕容定禎這麼說,也知道慕容定禎一定是所剩的氣力不多,於是不再遲疑,屏息凝氣兩手交並加大力度,從慕容定禎高聳的腹部之上,順著胎兒的輪廓向穴口擠壓下去。
  「啊……!」這樣的動作立即引發了極其猛烈的疼痛,慕容定禎的身子突然繃直前傾,嘶啞喉中傳出的淒厲呻吟聲突然提高了許多,俊秀的面龐也幾近扭曲。
  「扶好王爺!」聽到慕容定禎如此痛苦的呻吟,薛承遠臉色鐵青,沈聲對程宇揚命令道,又繼續伸手用力擠壓著慕容定禎的肚子。
  從催產到現在,胎動已經越發微弱,而慕容定禎的全身卻滾滾發燙,顯然因為產痛和出血引發了高熱,看似根本再無法自主的用力產胎。
  薛承遠怕這會讓慕容定禎陷入更加危險的處境,唯求速產胎兒,以保慕容定禎平安。
  「王爺!您要挺住,用力!」薛承遠一次次重複著手上的動作。
  「呃!!!」就在這一刻,下身尖銳的撐裂劇痛幾乎讓慕容定禎失控,慕容定禎掙扎著伸過手,緊攥住程宇揚的衣袖,側過頭抵在了他肩上,發顫蒼白的唇齒之間極為迷離的吐出了兩個字:「允嘉……」

第四十六章

  程宇揚環過手,緊護住慕容定禎在他懷中顫抖的身子,堅毅如炬的眼眸中隱隱帶淚卻哽咽無語。
  他不是卓允嘉,他沒有那麼幸運。
  他只是此生此世都會全力效忠慕容定禎的屬下,他可以為了慕容定禎義無反顧的流血斷頭,但他無法期盼慕容定禎會對他有情,更無法想像慕容定禎會為了他而承受這孕產之痛。
  「王爺,您不能放棄,已經見到胎兒的頭了」薛承遠的雙手染滿了慕容定禎體內噴湧而出的血液和濕漉漉的胎水,現在剛剛能夠從穴口觸摸到胎兒帶發的頭顱。
  可是慕容定禎著實再也毫無氣力,一陣痙攣性的抽動後,連原本支立的雙腿也軟塌了下去,高挺的腹部還是矗立在錦被之中,沒有變化。
  「王爺!」望著眼前的一幕,薛承遠本能的意識到這絕非祥兆,忙擦手起身,倒出急救之用的丹丸,掐住慕容定禎的人中,使得他吞嚥入口。
  「薛大人,王爺的身子已是強弩之末」程宇揚揪心的歎道。
  「我必須再為王爺在雙掌和雙腳上針灸,以刺激穴位,擴張產道」薛承遠說著拿起了粗長的銀針,攤開了慕容定禎修長白皙的雙手。
  這是萬急之下他才會使用的方法,因為在當前情況下這樣施針會極大的損耗和創傷慕容定禎的身子,但是薛承遠實在再沒有什麼別的選擇。
  薛承遠對於人體穴位脈絡已經熟悉到即使閉上眼,只憑手掌探尋扎針也能絲毫不差的地步。所以在一針一針扎進肌膚的時候,薛承遠靜靜凝眸望著靠在程宇揚懷中雙目緊閉氣息低弱、面如死灰的慕容定禎。
  這,再也不是那副曾經在竹林之中風度翩翩、儒雅飄逸的面孔了。
  薛承遠還不能確定這一次如此深重殘忍的打擊對於慕容定禎而言會意味著什麼,但顯然慕容定禎雖對於腹中之子極為不捨,卻還是在兩難中毅然迅速的作出了鋌而走險催產的抉擇。
  他終究選擇的是為權利而爭鬥,因為皇子的身份和立場讓他根本無所遁形。
  薛承遠想,或許今日的這一幕,慕容定禎所有承受的痛楚都將彙集凝築成他一生之中最關鍵的轉折,促使著慕容定禎在萬不得已的情形下踏上了為皇權而戰的征途。
  在這充滿荊棘殺戮的路程之中,一切至親至愛都可能被犧牲,而現在首當其衝的就是他自己即將足月的子嗣。
  這些薛承遠都懂,人總是要在至痛之中重生。
  薛承遠只期望慕容定禎能夠成為一位真正偉大的帝王,閱人無數的他在慕容定禎的身上看到了這種潛質和可能,因此他要救他,要不惜一切的救治他。
  施針過後,慕容定禎轉還了些氣息,薛承遠趁勢又一次開始為慕容定禎狠狠的按住腹部,做著最後也是最艱難的嘗試。
  「啊……!!!」用這樣的力度去擠壓著他懷著胎兒毫無防備的肚子,讓慕容定禎幾乎絕望的哀吟出聲,身體反射性的震動連程宇揚一時間都難以按住。
  與此同時,胎兒終於連著臍帶隨著血水滑動了出來,被薛承遠伸手穩穩的接住。
  「王爺,您生了!」程宇揚看著慕容定禎凹陷下去的腹部,有些驚喜的道。
  相比之下,薛承遠的神色卻甚為凝重,胎兒雖然已經產出,卻因為早產渾身青紫溫度微涼,顫慄著的小小軀體,只存在著旁人難以察覺的緩緩呼吸,拍打之後也根本沒有啼哭。
  「是個男孩,王爺」薛承遠想了想,還是不忍隱瞞慕容定禎,苦澀的道。
  慕容定禎根本顧不得下身的劇痛,虛弱的抬眼,卻碰上了薛承遠望過來的眼神,霎時心裡已經有了準備。
  但他還是想看一眼自己九死一生產下的孩子:「抱……過來……讓本王……看看。」
  孩子頭髮濃密,體格也長的很好,難怪讓慕容定禎產程之中如此受苦,只是那青紫的面容卻和原本乖巧的輪廓極不相稱。
  薛承遠清理了嬰兒的身子,用潔淨的絲被將嬰兒包裹起來,抱給了慕容定禎。
  慕容定禎斜靠在程宇揚的懷中,微顫著手臂接過了裹被。
  「他長的……真……好」藉著淡淡的火光,慕容定禎的目光定格在被褥中那副青紫發黑的嬰兒小臉上,過了許久才緩緩說道。
  慕容定禎又提起手指,輕輕的放在了嬰兒細小的鼻前,已經沒有呼吸了。
  這就是那個前些日子曾在他腹中生機勃勃,帶給他無數次疼痛、伴隨他征戰數月的小生命嗎?
  就在這一瞬,薛承遠看到慕容定禎流淚了。
  他從沒有見慕容定禎哭過,這是,第一次。
  「王爺……請節哀,您的身子受不住這樣」薛承遠在床榻前跪了下來,勸諫道。
  慕容定禎的神志一直很清醒,對於發生了什麼,也心下瞭然。
  他並不怪罪任何人,包括薛承遠,因為催產是他自己的選擇,而在選擇之前,他已經知道自己可能會失去這個孩子。
  只是當現在抱著懷中弱小氣絕的嬰兒,慕容定禎不禁悲從中來,他之前根本無法想像這種撕心裂肺的喪子之痛,竟是這樣一種刻骨銘心、永世不忘的哀傷。
  過了好久,慕容定禎手中還一直緊緊的抱著自己的孩子……他和卓允嘉的孩子,一刻也不願意鬆開。
  「承遠……」
  「王爺。」
  「將櫃中的檀木箱子打開……」慕容定禎低聲道。
  薛承遠遵照吩咐起身開了櫃子,這裡放置的都是慕容定禎隨身的物件,他從來沒有觸動過。
  櫃中放有佩劍、印章、還整齊擺放著的許多已經批閱過的戰事奏折和幾件衣服,將目光移動到櫃子的最底部,才看到了一個大小適中的檀木箱子。
  打開箱子,薛承遠喉間霎時湧上一股酸楚。
  箱內疊放著的是一套紅色錦緞的嬰兒棉服,繡工極為精細,上面還放著一個金質小巧的長命鎖,一看就知道這些都是慕容定禎在出征之前已經準備好的,征戰了多遠,就隨身帶了有多遠。
  這蘊含著慕容定禎曾經對腹中骨肉多少的盼望和等候,薛承遠無法感同身受。
  「拿……過來」慕容定禎喘了一口氣,道。
  薛承遠將箱子端了過來,放在床榻上。
  慕容定禎忍著淚,伸手將長命鎖拿了起來,顫顫的給懷中的死嬰帶在頸上,極盡哀傷的低歎道:「父王終究……還是……鎖不住你……」
  此情此景讓程宇揚已經看的悲慟不已,堂堂七尺男兒卻忍不住淚灑滿襟。
  「拿佩劍……來」慕容定禎抱著孩子又吩咐道。
  「王爺!」
  「王爺?!」
  薛承遠和程宇揚都被他這麼說所驚到了,不曉得現在如此脆弱的慕容定禎想要幹什麼,於是齊聲勸阻道。
  「拿來」慕容定禎皺眉冷冷的重複了一遍,心意堅決,對他們違背自己的話似乎有些不耐。
  薛承遠只能又一次將櫃中的佩劍抽出遞給了慕容定禎,這樣的舉動讓程宇揚看的心驚膽顫,好在他依舊緊抱著慕容定禎,想來以自己的身手應該能夠為慕容定禎抵擋任何不測。
  只見慕容定禎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揮劍而起,頃刻間斬斷了一縷漆黑長髮。
  薛承遠和程宇揚見狀終於都舒了口氣,也明白了慕容定禎的用意,薛承遠隨後伸手接過了劍。
  慕容定禎將長髮放置在裹被之中嬰兒的臉側,又捧起裹被輕輕啜吻著嬰兒的額頭,沙啞著低聲道:「這樣……你就不再孤單……黃泉陌路上……父王會一直陪著你……」
  頓了片刻,慕容定禎用指腹輕觸著嬰兒黑紫冰冷的臉頰,淒涼的流淚苦歎道:「要記得……來生轉世為人……再莫投胎到這帝王之家……」

第四十七章

  「薛大人,王爺還是高熱不退?」兩日後午時,程宇揚端著參湯和藥汁走了進來,對著仍守在塌前為慕容定禎診脈,身形消瘦神色憂慮的薛承遠道。
  慕容定禎產後氣血兩虧高熱不退,任憑薛承遠使盡各種方法,都不能為他消熱,而因為高熱引發的喉痛,更是讓慕容定禎根本無法進食。
  從催產至今,薛承遠已經幾夜未曾合眼,一直守在病榻前盡心侍奉著慕容定禎。
  「嗯」薛承遠淡淡的應了一聲,將慕容定禎的手放回了錦被之中,轉頭問道:「都辦好了?」
  「今晨屬下已帶著人馬去了江城城南墓地,為世子妥當入葬」程宇揚拿起藥碗走到塌前,遞給了薛承遠,道:「這一次沒有依照王爺的命令,不知王爺醒後會否怪罪。」
  薛承遠望著塌上面容紅燙,仍在昏睡之中的慕容定禎,低歎道:「王爺若是怪罪,就讓我一人承擔。王爺現在已經是命懸一線,再經受不住任何打擊,不能再等王爺醒來讓他看著世子下葬,這會要了他的性命。」
  前夜裡慕容定禎曾吩咐過程宇揚,先為世子在江城找處寧靜的入土安葬之地,但要他親眼看著世子下葬。
  只是產子不久慕容定禎就虛弱的昏了過去,高熱至今仍未消退,清醒的時候很少。
  在薛承遠和程宇揚商議之後,決定提前為世子下葬,於是在江城內找來了童棺,又給世子換上了慕容定禎曾準備好的那身紅色錦緞棉服,因是戰時並沒有什麼貴重的物件可以陪葬,所以一切從簡。
  這無法不讓人感歎世事無常,那身棉服原本是慕容定禎為了孩子的出生而預備的,未料想到最後卻是陪著他入棺而去的衣裹。
  「薛大人,該給王爺餵藥了」程宇揚看著端著藥碗,若有所思的薛承遠,提醒道。
  「給公良飛郇的信送去了嗎?」薛承遠用湯勺攪了攪碗中的藥汁,問道。
  「已經送去了,薛大人,是否真要護送王爺去郢庭?」
  「對,王爺身子極弱,必須速用良藥調理以保平安,而江城之內物資匱乏,出征以來所帶的藥幾乎耗用殆盡,我怕延誤了醫治時機。再者,現今已知乾徽內戰將起,我方大軍駐紮在郢庭周圍,王爺已經產子,再繼續駐留江城也並非長久之計,惟恐生變。」
  程宇揚的確贊同薛承遠所說,這次返回江城時他就想勸說慕容定禎前往郢庭,點頭道:「公良將軍收到傳報之後,定會親率精兵接應。剛剛降服古濰,時局依舊動盪,當日屬下從郢庭返回的路途之中,曾在月阡山沿線遇到不少古濰的散兵游勇,這一路上怕是仍會險境迭出。」
  「即便如此,也要前往郢庭,王爺產後高熱,再這樣下去恐會性命堪憂」薛承遠舀起藥汁,緩緩送了一勺到慕容定禎的口邊,只是慕容定禎唇齒緊閉,根本喂不進去。
  「宇揚,扶王爺起來。」
  程宇揚聽後在榻上坐下,架起了慕容定禎的身子。
  薛承遠雖然不想用任何對慕容定禎不敬的動作,但鑒於此刻他必須服藥,於是伸手掰開了慕容定禎的唇齒,隨後不斷的向內餵著湯藥。
  湯藥被送下去的只是極少部分,慕容定禎尚未甦醒無法吞嚥,大量的藥汁還是順著唇邊緩緩流下,浸透了身上原本單薄的褻衣。
  薛承遠並沒有放棄,還是繼續一勺一勺源源不斷的給慕容定禎餵藥,直到碗中的湯藥見底,才又給慕容定禎的口中放了幾粒補氣養血的丹丸。
  「薛大人,我們何時啟程出發?」幫著薛承遠為慕容定禎又換一身新的褻衣,扶著他小心躺下後,程宇揚問。
  「越快越好,你手下現今還有多少兵力?」
  「除了駐紮在江城的兵力之外,可隨行調動的大約百餘。」
  「人數多會太過張揚,可隨行馬車的精銳騎兵又有多少?」薛承遠一邊為慕容定禎診脈一邊道。
  「攻克郢庭之後,大部人馬都駐留在京畿附近,這次返回江城時,只帶了騎兵二三十人。」
  「足矣,立即預備馬車,命令騎兵易裝,今日就護送王爺速往郢庭」薛承遠當機立斷的道,慕容定禎現在的體況再也耽擱不得,若是產前慕容定禎還因為腹中胎兒而努力掙扎堅持著,如今內戰在即,喪子之痛更是讓慕容定禎的身心俱創裡外煎熬,怕是再也支撐不住。
  「是,薛大人」程宇揚領命告退。

第四十八章

  待到慕容定禎再次睜眼醒來之時,看到週身一片漆黑,只能聽見身下滾滾而動的車輪聲。
  慕容定禎覺察自己身穿皮裘躺在溫熱的被褥中,頭上帶著厚厚的帽子,下身產後的傷口依舊疼痛,全身酸軟連動一動身子的力量都沒有。
  他知道自己已經不在江城督府的臥房之中,至於究竟在哪裡,他卻毫不知情。
  「停……車……」慕容定禎張開極為澀痛的喉嚨,發出了聲音。
  可能是聲音太過微弱,車外之人並沒有應答。
  慕容定禎於是又艱難的加大氣力嘗試了一次,這時,車外立即傳出了薛承遠的聲音:「停!」
  只見薛承遠隨即掀開了車簾,兩步上車,在慕容定禎身旁單膝跪下,一股寒風瞬時從車外吹了進來,呼呼作響。
  慕容定禎需要平躺,而車廂之內放置了幾層被褥已經非常狹小侷促,在離開江城之後,程宇揚率隊領行,薛承遠則一直騎馬跟在車廂旁側,以備慕容定禎隨時召喚。
  「王爺,您終於醒了」薛承遠見到慕容定禎轉醒,也放下心來,寬慰的道,又伸手搭上了慕容定禎的脈搏,查探他的脈息。
  車內昏暗,慕容定禎產後的眼睛也異常敏感,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只能大約看到薛承遠的輪廓。
  「這……是在哪?」慕容定禎問道,他很想知道在自己昏迷的這段時間裡,發生了什麼,為什麼自己會在這馬車之上。
  「在去郢庭的途中,王爺您產後體虛,不要過多言語」薛承遠拿出了隨身帶的藥丸,略微的扶起了慕容定禎的身子:「王爺,再含幾粒丹丸,有助於恢復您的氣血。」
  慕容定禎沒有多問,張口含了下去。
  「王爺,您已經昏睡了兩日。江城之內物資匱乏,承遠著實怕延誤了醫治,所以擅作主張命程將軍率領騎兵易裝隨行,護送您前去郢庭」見慕容定禎將藥服了下去,薛承遠才娓娓道來緣由。
  「嗯……」慕容定禎實在沒有多少氣力,也明白薛承遠也一定是無奈之舉,這幾日若不是薛承遠,怕是自己早已喪命,並沒有責怪他,又問道:「宇揚呢?」
  「程將軍率騎兵領行,現在正候於車廂之外」薛承遠恭敬的道。
  「到哪裡了……?」
  「離開江城後,因為顧慮王爺您無法忍受顛簸,所以一直走的很慢,今夜還未行至月阡山下。」
  慕容定禎聽後,停頓了片刻,靠起了身子,強撐著道:「本王已無大礙,無需多慮……」
  「還是小心為上。」
  「世子已經……下葬?」慕容定禎靠在昏暗車內的枕榻上,腦中忽然閃過了那張幼小而黑紫的面孔,心痛難當的詢問道。
  「是。」
  「何時之事?」
  「今日晨時」薛承遠沒有隱瞞,這些事情慕容定禎遲早都要知曉。
  慕容定禎聽後深深沈默,他連孩子入棺之前的最後一眼竟也沒有見到。
  「世子已去,還望王爺節哀」薛承遠將錦被又提了上去,將慕容定禎的身子蓋好。
  古濰今冬十分寒冷,臨行之前程宇揚已派人將車廂內用厚帳密封了窗口,但還是能夠感到不斷有冷風滲入。
  慕容定禎剛剛產子不到三日,薛承遠在啟程時特意為慕容定禎穿上了皮裘,帶上了帽子,以防他受風不適。而車廂之內的被褥,也置墊的非常厚實,以緩衝路途上的顛簸。
  慕容定禎輕撫了撫已經平坦下去的腹部,冷聲道:「承遠……本王是不是做錯了?」
  「承遠認為王爺沒有選擇。」
  「可本王……卻會自責一生」慕容定禎落寞傷感的低歎道,他曾以為自己能夠產下腹中胎兒,從此不再孤獨一人,可誰知天意卻並非如此。
  「王爺,您身子剛剛好轉,切莫多慮,要安心休養」薛承遠明白病體易愈而心疾難醫,喪子之痛旁人幫不了慕容定禎,只能靠他自己挺過去。
  「是否……在連夜趕路?」慕容定禎想起了薛承遠和程宇揚這幾日應當都尚未好好休息,於心不忍。
  「是,意在盡快抵達郢庭。」
  「找處客棧休息一夜,明日……一早再走不遲,本王……還撐的住」慕容定禎緩了口氣,吩咐道。
  聽慕容定禎這麼說,薛承遠還是謹慎的又為他診了一次脈,確認慕容定禎脈息略微平穩之後,點頭答應。因為慕容定禎也需要進食,而現下的狀況,必須為產後的慕容定禎準備溫熱流食才行,於是道: 「很快就到連源坪了,那裡應該會有客棧和食館。」

第四十九章

  在冷風凜冽,枯木倚傍寒巖的月阡山下,卓家古宅隱蔽的暗室之中,此刻正燈火通明。
  坐在廳堂正中椅上的卓允嘉神色肅穆,肩胛半露,手中還緊攥著一紙文書,而身後站著的醫官正在為他肩上深入血肉的傷口塗抹藥膏。
  這封文書是數日前收到的,執筆之人則是乾徽太子,慕容無澗。
  當日古濰禁軍與乾徽大軍在郢庭展開了極為猛烈的對抗,防守皇城的韓威郅與卓允嘉在獲悉京畿兵敗之後,領命於文熙帝護送皇室之內多名尚未成年的子嗣南逃,以存奚氏皇族根苗。
  卓允嘉縱有萬般不願,但聖命難違,只得遵旨照辦。
  離城之時,韓威郅以血肉之軀掩護卓允嘉一行人突出重圍,最終戰死在乾徽大將公良飛郇的箭下。
  卓允嘉雖然身負刀傷,還是歷經萬般艱難險阻在三日之後,將幾位皇子送至乾徽大軍尚未抵至的湖恩州,未料卻在折返郢庭接應親人的途中接到了線報,及慕容無澗的親筆文書。
  慕容無澗在文書之中談及舊情,以官爵誘降卓允嘉歸順乾徽朝廷,並示意當前慕容定禎野心昭著,破滅古濰之後即將挑起乾徽內戰,既而以卓家上下幾十口性命作為要挾,唆使卓允嘉帶領所剩古濰禁軍行刺身處江城的慕容定禎,允諾事成之後必有重賞。
  這半年以來,戰火重重國破家亡的經歷,已經讓卓允嘉不堪回首,遍體鱗傷。
  一切,都改變了。
  他的心,是不是也應當隨之改變?
  開戰以來,每次聽到慕容定禎的氣勢奪人的乾徽大軍又逼近郢庭一分的時候,卓允嘉的心就會狠狠的抽痛一次。
  他實在無法想像自己與慕容定禎抽劍而向的對決,這是對他比死更加殘忍的酷刑。
  但他無可迴避,護衛郢庭是他的職責,抵抗乾徽是他不可更改的立場。
  自從當日落郗江畔相別,卓允嘉無數次憧憬著自己還能再與那副面孔和身影重逢,他曾是那麼珍愛著慕容定禎,他相信自己絕不會忍心讓慕容定禎受到任何傷害。
  可就是這樣一個他發誓保衛和愛護的人,揮師鐵騎踏平了他的國土,覆滅了他效忠的皇室,殺伐了他的大哥和無數情同手足的故人同僚,使得他的故鄉,那個曾經美麗繁華的京師郢庭屍橫遍野生靈塗炭,現在又危及到他最後的底線……他的親人。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忍耐多少,但他卻感到自己再也不能夠持著像當日那顆澎湃激昂的心,去愛慕容定禎了。
  在這複雜的情感之中,包含著太多任憑時間和距離也無法洗滌而去的創痛與悲哀。
  「大人,您的傷口還未癒合,一定不能大意,否則會留後患」醫官將藥膏塗抹均勻,用繃帶一圈一圈為卓允嘉纏緊傷口,叮囑道。
  卓允嘉嘗試著動了動臂膀,覺得還能忍受,於是擺了擺手,示意醫官先下去。
  他現在疼的不是傷口,是心。
  「刺殺慕容定禎?」當腦中又一次迸出慕容無澗在文書之中的提議,卓允嘉不由的自嘲冷笑,也許在這世上殺戮任何一個敵人,他都可能除之而後快,唯獨對慕容定禎,他不會。
  因為,他曾愛他,只是這份愛,在如今看來,太過沈重而苦楚了。
  「卓大人,秦銳已歸,說有新的探報」這時,暗室外走進的黑衣佩刀侍衛打斷了卓允嘉的思路。
  卓允嘉將衣襟整好,點頭令侍衛進來,沈聲問道:「在江城探查如何?」
  「稟大人,這幾日屬下留在江城內查探詳情,不知是何原故,乾徽成親王慕容定禎卻一直未出督府巡查江城防衛。」
  卓允嘉漠然靜聽,他現在別無選擇,卓家幾十口的性命都掌握在慕容無澗的手中,無論是否刺殺慕容定禎,他都必須見他一次。這樣一來,也算是有了搪塞慕容無澗的借口。
  但兩軍交戰,相見一面又談何容易,尚且不說慕容定禎心意如何,就是慕容定禎手下的諸位將領,也絕對不會允許他靠近慕容定禎半步。以如今卓允嘉手下的兵力,選擇突圍防守密集的江城,更是笑談而已。
  「只是,今日午後,督府之內卻有了異常的動靜」秦銳接著稟報道。
  「詳細說來」卓允嘉皺眉,他感到時至今日自己內心中還是十分抗拒,任何對於慕容定禎不利的訊息。
  「事有蹊蹺,今日乾徽副將程宇揚突然調集了幾十騎兵人馬,在城外整裝待發,而後謹慎護送從督府之內行出的馬車,從取道而言,應當是緩行前往京師郢庭。」
  「可知馬車之內所乘何人?」
  「屬下不知,不過近日江城之內盛有傳言,慕容定禎病重,因此未曾親抵郢庭督戰。」
  卓允嘉本能的反應這一定是慕容定禎,道:「現在車隊行至何地?」
  「以車隊的行速與取道估計,今夜或抵連源坪處。」

第五十章

  連源坪是坐落在江城以南的古濰平原小鎮,也是從乾徽與沅西通向郢庭道路的交匯之處。
  在戰火未起時,這裡常是一派商客往來,匆忙熙攘的景象,現在卻是滿目蒼夷,異常荒涼。
  程宇揚幾次來回於郢庭與江城之間,都是快馬加鞭路過了連源坪,今日緩行完全是因為慕容定禎病體沈重,不忍顛簸。
  薛承遠則曾因遊歷甚廣,常往返於古濰與沅西,對這沅西而來的必經要鎮頗為熟悉。
  深夜,沿著連源坪清冷的石板古道,程宇揚一行人終於找到了戰時僅存的客棧。
  待馬車停在了客棧門口,程宇揚將客棧內的防衛詳查妥當,才一同和薛承遠將慕容定禎摻扶下車。
  也許是冷夜月色或身穿黑色皮裘的原因,慕容定禎的臉龐被映襯的越發蒼白。
  下車之後,慕容定禎雙腿支地卻邁不開步子,勉強挪了幾步更是連站都站不住,小腹立即傳來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這是慕容定禎產後第一次下地。
  薛承遠看到慕容定禎伸手捂著腹部,虛弱難耐的樣子,意識到他定是因為早產體內受創嚴重。
  催產畢竟不同於足月順產,等於強行將胎兒從腹中剝離,因此傷口會非常難以癒合。
  程宇揚和薛承遠二人只能努力的半扶半架,才將慕容定禎送到了客房床榻躺下。
  經歷了嚴冬之內的半日車程,慕容定禎全身更加滾燙,抵達客棧後哮症似有發作,不斷喘咳。
  薛承遠在床榻前侍奉慕容定禎交替著喝藥進食,忙碌到將近午夜,慕容定禎的狀況才逐漸平穩了下來。
  整整一夜,薛承遠和程宇揚都守護在慕容定禎下榻的客房內,以防有什麼始料未及的事發生。
  第二日天還未亮,程宇揚已經號令車隊整裝完畢,隨時候命出發。
  經過昨日一夜的診治,薛承遠決定車隊必須加速前行,否則以時下境況,再這樣拖延慕容定禎大有可能性命不保。
  可是看著床榻上病勢沈重的慕容定禎,薛承遠卻認為當前慕容定禎或許最需要是醫心而非醫病,只是普天之下誰能夠醫治慕容定禎的心病,他卻毫無所知。
  清晨車隊離開連源坪,繼續向南行進。
  騎馬領隊的程宇揚望著漸漸映入眼簾,包裹在濃濃霧氣之中巍峨延綿的月阡山脈,心中升起了一種異常不祥卻也無從解釋的預感。
  兩個時辰之後,慕容定禎腹痛難耐必須服藥,隨行的騎兵也需要進食休整,車隊不得不在古道旁的一處開闊的平地停下。
  「王爺,喝藥了……」薛承遠將架火煮沸的湯藥端進了馬車內,扶起慕容定禎沈沈軟軟的身子。
  慕容定禎側過頭靠在枕榻上,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這也許才是最可怕的,當一個人悲痛而到看不到悲痛痕跡的時候。
  薛承遠舀起一勺漆黑如墨的藥汁送到了慕容定禎的唇邊,清冷空氣中炙熱的湯藥正散發著騰騰白煙。
  面色憔悴蒼白的慕容定禎微微張口,嚥了下去,劍眉下那通紅凹陷的眼中儘是孤楚與哀傷。
  離開江城之後的一路上,慕容定禎逐漸感觸到了失去這個孩子對於他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麼。
  想著那幾日之前還在自己腹中蠕動的骨肉,現在獨自被掩埋在冰冷黃土之下的棺槨裡,終將腐化為塵消無影蹤,慕容定禎的內心就像被千萬隻蟲蟻撕咬一般。
  那是他慕容定禎的孩子,卻要在還未睜眼臨世前就要遭受這樣的劫難,每想到當日竟是自己作出了這樣的抉擇,慕容定禎就認定自己的罪責此生都難以再被贖救。
  這是比揮軍征伐古濰更加深重的罪孽,起碼攻打古濰,看著屍橫遍野生靈塗炭,他還有冠冕堂皇以擋眾口的理由,那是為了乾徽社稷,為了不負父皇所托,為了一統天下安定。
  但如今親手扼殺了流淌著自己和卓允嘉血脈的子嗣,卻完全是為了保全自己,為了除去那威脅著他爭奪皇權之戰的可能。
  正視著這充滿私慾、無情而為自保的動機,慕容定禎恍然間覺得自己變了,他再也不是當初身在乾徽時,那個素日裡充滿溫情和對於未來無限美好憧憬的人了。
  當他雙腳踏上無數枯骨堆積成的皇權征途,通向天下至尊的帝王寶座時,他不會忘記那森森白骨中也存積著自己曾經的一脈溫熱血肉,無盡的傷痛與淚水,以及此生此世都難以彌補的追悔。
  「王爺,是否仍舊腹痛?」薛承遠將藥汁喂完,開始為慕容定禎仔細診脈。
  慕容定禎輕咳點頭,他現在渾身疼痛酸軟到覺得沒有一處是完整的地方,雖然產子已經幾日,空空的腹中卻還在淅淅瀝瀝的落紅,仍舊不時傳來難忍的撕痛。
  診脈後,薛承遠又伸進慕容定禎的皮裘之內,測探了一下慕容定禎胸腔上的體溫與氣息。
  「走到哪了?」孱弱的慕容定禎抬起眼簾,氣力不足的問道。
  「快行至月阡山下。」
  「月、阡、山……?」
  慕容定禎低聲默念道,唇角泛起了一絲淒涼的苦笑,緩緩閉上眉目,彷彿聽到車窗外淒厲的寒風中,今時今日仍舊幽幽迴盪著那句耳語:「定禎……記住我……」

第五十一章

  服藥之後,慕容定禎的腹痛稍稍緩和了一些,能夠漸漸入睡。薛承遠為他將被褥蓋好,又將車內的帷幔封緊,才走下馬車。
  「薛大人,王爺身子可有好轉?」守在車外的程宇揚走了過來。
  薛承遠裹緊了身上的披風,搖了搖頭:「王爺心情沈痛,高熱仍未消退,體況堪憂。」
  程宇揚抱劍而立,深深的歎息了一聲。
  自從那日在江城督府之內,親眼目睹了慕容定禎催產直至喪子的全部過程,直至這一刻程宇揚都依舊難以平靜。
  「薛大人,這幾日您甚為勞累,也要保重身體才行」程宇揚望了一眼面前寒風中,身體單薄消瘦的薛承遠,擺眼示意身邊的隨從將食盒遞給薛承遠。
  薛承遠淡淡苦笑,接過了溫熱的食盒。
  他的確很累,但想到慕容定禎現在的狀況是如此需要人親侍左右,他也必須為了慕容定禎而挺住。
  「休整之後,盡快啟程吧,王爺的病情不能拖。」
  「是,薛大人。」
  簡單的吃了一些食物後,薛承遠將煎藥的用具都整理妥當,打開藥箱時卻不由的皺眉。
  近來幾日,慕容定禎需要服用大量的藥物維持,就連這出江城時最後的一箱儲備藥材也快見底了。
  現下戰火連天,四處兵荒馬亂,根本無法購置藥材,而慕容定禎產後的身子特殊,必須用極好的藥材補身調理,這當如何是好?
  誰知,突然一陣由遠及近的馬蹄之聲岔開了薛承遠的憂慮,薛承遠心中一驚,頓感不妙。
  「保護王爺!」程宇揚身為乾徽久經沙場的戰將,平日裡訓練有素,立即翻身上馬,抽劍出鞘大喝了一聲。
  幾十名乾徽騎兵聽命將慕容定禎所在的馬車重重圍住。
  果不其然,來者不善。
  只見數十蒙面黑衣騎兵手持兵器,殺氣騰騰的從遠處迎面奔馳而來,但卻意外的在車隊不遠之處勒馬停下。
  「什麼人?!」程宇揚怒目相向,沈聲喝道,這顯然不是公良飛郇前來接應的騎兵。
  「慕容定禎在哪?」領隊的黑衣蒙面之人騎在馬上,手持韁繩冷聲道。
  程宇揚一行人離開江城時已經易裝,若不是明晰他們底細的人絕對不會張口就提王爺的名字。而現在兩方在人數上勢均力敵,以程宇揚的經驗,在這樣的狀況下即使打起來,他也沒有全勝的把握,更何況慕容定禎還躺在馬車之中,稍有閃失就會被敵方所挾持。
  程宇揚只能順勢搪塞道:「慕容定禎?」
  可那黑衣之人顯然沒有多少耐性,拔劍而向重重喝道:「我問你,慕容定禎在哪?!」
  對持之中,兩隊人馬間充斥著濃濃的火藥氣味,讓人感到血戰似乎會一觸即發。
  「在下不知,公子所謂何人」程宇揚淡漠道。
  那黑衣人見勢不再多問,揮袖而下,帶著身後的人馬疾速衝了過來,與乾徽騎兵霎時展開混戰, 刀劍相擊之聲不絕於耳。
  程宇揚持劍奮力應敵,在混戰中不斷的望向慕容定禎馬車所在的方位,而那領隊的黑衣人似有無窮的怒火與憤慨,氣力不絕招勢猛烈。
  數招過後,程宇揚的劍術修為明顯處於這黑衣人之下,但他毫不示弱,為了護衛慕容定禎,程宇揚早已有了赴死的準備,現在就是拼了這條性命也在所不惜。
  「鏘!」一聲,兩劍火花迸飛。
  「我再問你一次,慕、容、定、禎、在哪?!」黑衣人又一次狠狠問道,遮面黑布上深邃眼眸散出的冷冽目光,幾乎能將人的血液凍結。
  這句話的語氣和眼前之人的目光不知道為何突然讓程宇揚心頭一震,打了個激靈,奮力還擊擋招之中,有些不可置信的問道:「卓大人?」
  黑衣人沒有回話,又反身持起長劍狠劈了過來,程宇揚因心中萌生猶豫而正中其招,兵器瞬時被打落在地下。
  「停手!」眼見所帶之兵逐漸處於上風,程宇揚也被打倒在地,黑衣人對著部下怒喝道。
  又轉過頭冷笑一聲,甩劍挑起了程宇揚的披風,將劍尖抵置於程宇揚胸膛之外,直指心脈的道:「還不說?!」
  「卓大人,是你?」顯然那黑衣人雖出招甚猛,卻沒有要取程宇揚性命的意思,只是在威逼他吐出慕容定禎的下落,程宇揚會意之後,更加確認了自己的直覺。
  黑衣人還是沒有回答,卻也不再相問,只是身子一凜抽劍而起,獨步朝馬車的方向走去。
  程宇揚不知道他要做什麼,腦中又想起了慕容定禎在產子之時低呼卓允嘉的那副面孔,情急之下大聲道:「卓大人,您可能還不曾知曉,王爺病重……」
  正走向馬車的黑衣人聽到這句話,腳步稍稍一頓。
  雖然這已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但真正從程宇揚口中求證時,還是讓他心痛難當。
  隨後黑衣人揚起手腕,將長劍扔在地上,又繼續向馬車的方向走去,那副氣勢無人可擋,其餘人等一概讓了開。
  薛承遠站在車旁,看到黑衣之人突然自行放下兵器走至車前,而程宇揚又喊了一句那樣別有意味的話,想來這黑衣人和慕容定禎的關係應當非同一般。
  「也許,他就是那孩子的另一位父親?」薛承遠腦中剎那間閃過了這樣的念頭。
  那身材偉岸的黑衣人行至車前,冷冷看了一眼站在車旁的薛承遠,又漠然的將眼神瞥開,抬手拉開了木門和帷幔,走了上去。
  昏暗的馬車之內,瀰漫著濃郁的藥氣,慕容定禎正虛弱的靠在枕榻上,怔怔的望著所來之人。
  從剛才廝打聲起時,他就醒了,直到聽見程宇揚的那一聲喚歎,他再也無法按捺住胸口劇烈的心跳。
  他動不了。
  如果他的身子還可以動,他一定會毫不猶豫的衝下馬車一探究竟,看看那是不是自己日思夜想、渴望著還存於世間的容顏。
  這份祈盼和蹉跎,在郢庭淪陷後讓臨產的慕容定禎幾乎瀕臨絕望。
  他是他愛的人,他怎麼可以杳無音信……在他最痛楚、最需要他的時刻。
  那黑衣人緩緩幾步走到了躺著的慕容定禎身邊,雖然依舊帶著遮面的黑布,慕容定禎產後的視力也並不清晰,但他還是能夠感覺的到,這是他。
  真的……是他。
  他,還活著。

第五十二章

  春日微風細雨中,飛鳥翔集霧靄輕湧,在落郗江畔曲折蜿蜒的悠長古道上,兩名男子牽馬緩步而行,彷彿都想將這臨別一刻拖的更長久些。
  既有相聚,亦有相離,真正送別慕容定禎至這江畔渡口時,卓允嘉心中便難以自持的傷感起來。
  「定禎……」在渡口前望江而立,卓允嘉擁住了一路上沈默寡言的慕容定禎。
  「別這樣,允嘉」感應到了卓允嘉的不捨,慕容定禎開口,伸手回抱住了他。
  「今日一別,相逢何期……?」卓允嘉感慨道。
  這幾日和慕容定禎的朝夕相處帶給了卓允嘉從未有過的幸福與歡愉,一想到再不能握住他的雙手,體會他的氣息,望著他俊逸的面容和那神采飛揚的笑意,卓允嘉不由感歎造化弄人,明明是兩個真心相愛,渴望相守的人,卻偏偏要相隔天涯。
  慕容定禎心中複雜,與古濰開戰之事看來難以避免,敵對的立場將會讓他與卓允嘉遭受怎樣的境遇,在這一刻他還全然無法預知。
  「你我心間……沒有這一江相隔」沈浸在卓允嘉堅實溫暖的懷抱中良久,慕容定禎撫住卓允嘉的面龐,讓他看著自己的眸子,緩緩說道。
  卓允嘉凝視著面前的慕容定禎,聆聽著他如此深情的話語,想將這副輪廓永遠深印在腦中,既而勾唇苦笑道:「定禎,有你這句話,我卓允嘉這輩子……夠了。」
  慕容定禎矜持的微微頷首,臉上浮現著一絲清澈溫和的笑意,輕覆住了卓允嘉的唇。
  二人身後的江岸邊上,此刻紅潤濃重的桃花在雨霧中紛飛起落,隨風飄蕩於成行的翠綠煙柳之間,再著於浩浩湯湯的江水裡順流而去,仿如一世浮萍無所停泊無處歸息……
  今時今日的馬車中,在兩人眼神交匯的剎那,往事種種都在彼此腦海內一掠而過。
  望著眼前之人,慕容定禎劍眉之下幽黑的眸子,閃爍著這些日子裡幾乎絕跡的淡淡光芒。
  在沒有見到慕容定禎之前,卓允嘉一直處在極為暴躁、憤怒的情緒之中。國破家亡的苦楚與恥辱讓他痛不欲生,對於慕容定禎的愛恨交織更使他陷入了無法自拔的矛盾沼澤裡。
  對於慕容定禎,他究竟是該愛?還是該恨?
  這種情緒終於在見到慕容定禎之前被壓抑匯聚到了頂點,又在這一刻被點燃了。
  卓允嘉以為自己會失控,會斥責,會質問……但等他真正見到的卻是面前這副蒼白無力,早已與記憶中的那副輪廓判若兩人的容顏時,卓允嘉發現自己失去了言語的能力,他什麼……都說不出來。
  這一場戰爭對於慕容定禎而言,又何嘗不是一種煎熬,況且現在又陷入了內戰的兄弟相殘之中,這身處帝王之家的無奈與痛苦才真正殺人於無形。
  躺在枕榻上的慕容定禎對著面前的黑衣人顫顫巍巍的抬起了手,這是他現在唯一還能夠承受的動作,眼含期待的望著對方,目光中滿是歉意與祈盼。
  卓允嘉靜靜的注視著慕容定禎,像是在猶豫掙扎著什麼,這半年來他與他的國家所一起經受的太多了,多到根本無法用語言形容和表達。
  可這眼前重病之人是他的定禎,他終究無法忍心……片刻之後卓允嘉拉下了黑色的面罩,緊緊回握住了慕容定禎抬起的手。
  「允……嘉……」雙手相握,體溫交織的一瞬,慕容定禎艱難的開口喚出了那個名字。
  卓允嘉沒有回話,看到慕容定禎病成這副樣子,他現在的心比千刀萬剮還要疼痛。
  「允嘉……」慕容定禎在他懷中又低弱的喚了一次,他是這樣渴望卓允嘉的回應,哪怕一個字而已,或許也能說明卓允嘉在嘗試著原諒他,還可以再一次接納他。
  卓允嘉只伸手扶起了慕容定禎的身子,將他抱在懷中,可是他真的什麼都說不出來,他不知道還能對這個讓自己國破家亡的人說些什麼。
  慕容定禎感覺的到,雖然懷抱之中還是昔日堅實寬厚的胸膛,卻再沒有了那份讓自己魂牽夢繞的暖意。
  「允……呃……」
  卓允嘉側過頭,卻還是沒有回話,臂間的擁抱開始有些不得已的生硬。
  慕容定禎再也沒有氣力發聲了,產子喪子後又這樣突逢卓允嘉的意外對他而言實在太過刺激,隨著胸口侷促呼吸引發的腹中劇烈撕痛,瞬間讓慕容定禎感到下身的血液不斷湧出,身子虛飄無力的倒在了卓允嘉懷裡。
  卓允嘉也意識到慕容定禎的狀況不對,猛的抱開了慕容定禎的身子,看著他雙目微闔,渾身高熱滾燙不斷的發抖,難以猜測慕容定禎究竟得了什麼重疾。
  卓允嘉此刻的確無法原諒慕容定禎,但還不至於想讓他就這樣死在自己懷裡,終於張口對著慕容定禎沈聲道:「省些氣力,先治病要緊。」

第五十三章

  卓家古宅的臥房內,薛承遠正在為慕容定禎診治,卓允嘉坐在床榻前黑著臉,在他身後則站著懷中抱劍的程宇揚。
  在遇到卓允嘉後,程宇揚一行人就被強行帶來了卓家古宅。
  程宇揚沒有再奮力抵抗,雖說現下兩國交戰,但曾經在郢庭共事一月的他對於卓允嘉的人品以及卓允嘉對慕容定禎的心意還是有所瞭解,他深信卓允嘉不會對慕容定禎不利,否則也無需大費周章的強逼他們一行人來至卓家古宅內。
  在乾徽四處打壓古濰流寇余兵的今日,卓允嘉這樣的行為無異於惹禍上身。
  其次,慕容定禎在車內失血過多,也極需要盡快救治。
  「怎麼會病成這樣?!」卓允嘉看著薛承遠施針完畢,將慕容定禎的褻衣遮下,終於開口問歎道。
  薛承遠挑眉看了他一眼,沈默不語。
  沒有慕容定禎的允許,他絕不會對任何人說出慕容定禎曾經孕產子嗣的事實。
  此時室中二人與卓允嘉的關係十分微妙,相互需要卻也相互防備,但程宇揚和薛承遠都還是一致認定卓允嘉不會加害於慕容定禎。
  「咚、咚、咚」忽然敲門聲響起。
  「什麼事?」卓允嘉低沈的道。
  「卓大人,您吩咐的東西都抬來了……」
  「進來」卓允嘉起身走到桌前,看著部下將幾隻楠木箱抬了進來,望了一眼床邊的薛承遠,道:「你過來。」
  卓允嘉伸手打開了木箱,薛承遠這才看見木箱之內擺放著各式極為珍貴的滋補藥材。卓允嘉挑起了其中一個外飾華貴,雕功精美的匣子,裡面橫列著兩根紫色古參,上面還散發著燦燦的通瑩光澤。
  「古靈參?!」薛承遠驚歎道,他深諳這眼前之物可抵萬金,價值連城。
  「看來你學識頗廣」卓允嘉瞥了他一眼,點頭道。
  「這古靈參世所罕見,傳說只生長於月阡山之中,承遠也只曾在藥書中得以一見」薛承遠早知卓氏家族在古濰望名遠播,世代行商富可敵國,今日一見的確不同反響。
  「家父曾愛收藏奇藥,郢庭城破之前特意將畢生珍藏轉運至這古宅的密室之中,以待他日急用,但成親王如今病體沈重,你且將這些藥材全部收下,盡心配製給王爺服用,以求王爺早日康復」卓允嘉的口吻聽似命令,不容反駁也沒有絲毫猶豫。
  這幾箱突如其來的珍奇藥材無異於慕容定禎的救命之物,薛承遠難以表達心中的感激之情,只能當眾給卓允嘉跪了下來,道:「承遠謝卓大人今日救王爺一命。」
  卓允嘉神情冷漠,抬起手示意薛承遠無需如此:「現下藥材俱備,速去給王爺煎藥,再不可延誤醫治。」
  慕容定禎這時似乎有些轉醒,在床榻上輕咳出聲,卓允嘉聽了立即抬步走至床前坐下,薛承遠與程宇揚也都快步跟了過來。
  慕容定禎微微抬眼,眼前幾人的模樣逐漸清晰。
  施針後他已覺得體內有了些氣力,望著面前神色焦慮的卓允嘉,他只想和他靜靜的單獨呆一會兒。
  「承遠,你們下去……」慕容定禎吩咐道。
  「王爺……」程宇揚明白慕容定禎的意圖,卻還是有些不安。
  慕容定禎輕輕搖了搖頭,再次示意他們都下去,他毫不畏懼與卓允嘉獨處,若是此刻連卓允嘉都要取他性命,他縱使活著又有何意?
  待到程宇揚與薛承遠都走了出去,關上了房門,慕容定禎才開口道:「允嘉……」
  「我在」卓允嘉的心情相比在馬車上時已經平復了許多,握住了慕容定禎的手。
  「知道嗎,我一直在找你……」
  卓允嘉沒有答話,只是苦笑著將慕容定禎的手握的更緊,讓他怎麼告訴慕容定禎自己因為他而顛沛流離幾乎亡命?
  「你是怎麼找到……我們的?」慕容定禎很想知道他究竟因為什麼來找自己,時下的狀況卓允嘉這樣做等於在自投羅網。
  「郢庭城破後,慕容無澗潛人帶走了我全家,以此挾持我在古濰內刺殺你」卓允嘉認為慕容定禎還是應當知道真相。
  「又是他」慕容定禎閉了閉眼,氣息微弱的咬著牙,想到自己現在毫無反抗的能力,又問道:「那你為何不殺我?」
  卓允嘉真的很想說,因為我對你有情,可話到嘴邊卻再也說不出來,看了面前之人良久,只能淡淡道:「因為你會是一個比他更好的帝王。」
  「我讓你國破家亡,難道……你不恨我?」
  「我已經為自己的國家盡了一份忠義,但這天下還是最終屬於明主的」古濰滅國之災已經無可挽回,卓允嘉覺得此刻再去談家國之下的愛恨情仇都是如此虛無飄渺,他只期望天下蒼生在未來有良主可托。
  「跟我回去,為我留下……」慕容定禎眼中全是渴望。
  「不行,我不能」卓允嘉堅決道。
  「為什麼?!」
  「這兩顆心間隔著殘破的家國和太多人的性命,不可能再靠的那麼近」卓允嘉將手放在胸口前道:「我的家人都在慕容無澗手中,卓家已經失去一子,我不能棄他們於不顧,而我想我的親人……也不願見到你。」
  「呵呵……」慕容定禎真的很想告訴卓允嘉,他們曾經有過一個孩子,他曾那麼期望他陪伴在自己身邊,期望能為他誕育下這個孩子,可是他慕容定禎不願存活在別人的憐憫與施捨之中,既然卓允嘉心意已決,他絕不會勉強。
  想到過去幾個月的種種經歷,一個人在征戰中懷胎艱難,又因催產而幾乎喪命,慕容定禎心灰意冷不想再看卓允嘉,只覺得腹中陣陣絞痛襲來,突然面色慘白冷汗涔涔。
  「怎麼了?」卓允嘉看到慕容定禎的樣子,忙伸手扶住他,急問道。
  「若是我死了,豈不是更合你心意……?」慕容定禎冷笑道,虛弱的捂著腹部側過了身子。
  他不能強求卓允嘉再像從前那樣對待自己,他明白這是人之常情,卻還是抑制不住的感到心痛。
  「胡說什麼?!」卓允嘉怒了,用力將慕容定禎的身子翻轉了過來,不由分說的將掌心貼進了他的褻衣內,按在慕容定禎的胸腹上,為他輸送著炙熱的內力。
  「唔……」慕容定禎靠在卓允嘉懷裡,產子之後永無停歇的腹痛第一次被漸漸的驅散化開,沒有人敢這樣親近他的身子,這世間恐怕只有卓允嘉……做的到。
  「要取你性命用等到現在嗎?」耳畔傳來了卓允嘉沈重的歎息。
  慕容定禎撫摸著平坦腹部上卓允嘉正在為自己輸送內力的手,自責愧疚的道:「允嘉……我們曾經……」
  「好些了嗎?」卓允嘉並不想再聽任何關於曾經的話,於是打斷了慕容定禎,沈聲問道。
  慕容定禎看他正低頭望著自己,苦澀的揚了揚唇角,也無意再說下去。事已至此,怕是多說無益,只會給卓允嘉帶來更大的傷痛,慕容定禎寧可自己承受這份摧殘,也不願讓他再來分擔。
  「好多了……」慕容定禎緩緩舒了口氣。
  「這一路之上也許還會有慕容無澗的伏兵,古濰之內他的勢力不可小覷,我將親自護送你去郢庭,等你平安到達後我自會離開。」
  「你就不怕被我手下扣住……?」慕容定禎心中一凜,被氣的不輕。
  「你會放我走的」卓允嘉似乎早有把握。
  在卓允嘉冷漠疏離的態度背後,還是存在著難以掩飾的關切與愛護,他只是不再懂得如何在慕容定禎面前將這份深存於心底的愛意恰如其分的表達出來,他們心間的那道鴻溝,太深了……

第五十四章

  「王爺,您的高熱已經退去了」第二日清晨,薛承遠診脈之後有些驚喜的道。
  慕容定禎靠在床榻上,那仍舊消瘦虛弱的面龐上露出了極輕的淡淡笑意,望向了站在錦帳旁的卓允嘉。
  他是感覺好多了,昨日卓允嘉守了自己一夜,又親手侍奉了湯藥,他怎麼還有理由再病下去?就算是為了卓允嘉,他也要趕快好起來才是。
  「這古靈參果真名不虛傳」薛承遠從脈象上能夠查探出慕容定禎的元氣已經有所恢復,不禁歎道。
  慕容定禎的目光還是落在卓允嘉身上不曾挪開,他在想或許這世間能治癒他的奇藥怕唯有卓允嘉。
  「王爺,既然您的身體已經有所好轉,事不宜遲,我等應當盡快護送您前去郢庭」程宇揚道。
  「今日晌午就可動身,你們去準備吧」慕容定禎點頭接納了這樣的提議,揮手讓他們都先下去。
  於是,空空的臥房之內又只剩下了慕容定禎與卓允嘉兩人。
  這間臥房慕容定禎很熟悉,上次途徑卓家古宅,也是在這裡,在這張床榻上,他第一次與他唇齒交織融為一體,那是至今仍令自己心醉神往的體驗。
  「別動…… 」看到慕容定禎抬手掀開了錦被要移動身子下床,卓允嘉輕按住他的肩,溫聲道。
  隨後拿過了慕容定禎的長靴,俯身在榻前親自給他套上。因怕慕容定禎會再受涼,又給他披上了皮裘,才小心的摻扶慕容定禎從床榻上起身。
  慕容定禎望著眼前這個已經很少言語的人,在承受著那麼多痛楚與憤恨之時還依然這樣體貼細緻的照顧著自己,心裡甚為感動,握住了他的手,「允嘉……」
  卓允嘉聽慕容定禎這樣輕喚自己,便伸手將他攬入懷中,撫摸著慕容定禎的臂彎。
  離別後無盡蹉跎等待的日日夜夜裡,他都是這麼想他,以至於只有將慕容定禎摟在懷中的這一刻,對他而言,人生才是真實的。
  卓允嘉捨不得他,相聚總是這樣短暫,明日將他護送至郢庭,怕是……這一世也再難以相見了,不是嗎?
  「上次回乾徽之後,有沒有服用我特意送給你的藥?」
  「都服了。」
  「療效好嗎?」
  「很好,哮症再沒有發作過。」
  「嗯」卓允嘉欣慰的應道,想著自己不在慕容定禎身邊的時候,至少那份關懷還是能夠伴隨著他的,「你回乾徽後,我特意又讓段衍卿為你制了不少的治喘藥,當時都遣人送至了這古宅中,原本想等我再到玄仁時給你帶去,誰知後來戰火四起……」
  慕容定禎無話可說,只能靜靜的聽著。
  卓允嘉的語調逐漸變得沙啞沈痛,愛上了慕容定禎便也就注定沈淪在這無法自拔愛恨交織的漩渦中。
  「這次都一併給你帶上,要記得按時服用」卓允嘉靠著慕容定禎的額頭,緊抱著他消瘦憔悴的身體,哽咽的輕聲道:「到了郢庭之後,我便不能再照顧你了……」
  慕容定禎強忍著眼眶中漸起的濕瑩,「真的……不能為我而留下?」
  從卓允嘉抱著自己卻在微微抖動的身子,慕容定禎能夠感覺到他已經哭了,只是這樣一個倔強而剛毅的人絕不會願意讓自己看到他流淚的樣子。
  卓允嘉很想說,「定禎……我的心已經碎了」,可話到唇邊卻還是說不出來。
  他叫不出慕容定禎的名字,雖然那是一個曾經在他心底無數次想念呼喚,本應帶給他無限幸福的名字。
  慕容定禎咬住牙,不堪的閉上了酸楚的眼睛,「允嘉,是我……對不住你……」
  離開卓家古宅後的一路上,卓允嘉都騎馬守在慕容定禎乘坐的馬車旁。
  月阡山的地勢路途自然是卓允嘉更為熟悉,慕容定禎的身體雖然高熱已退,卻還是虛弱不堪,難以承受車馬勞頓路途顛簸。
  在眾人的商議下,車隊迴避開了幾條顛簸不平的山路,選擇了較為順坦安全的古濰商道。
  沿途幾次休息,卓允嘉都沒有再上車看過慕容定禎,只由薛承遠前來診治送食。
  可就在快出月阡山,離郢庭幾十里的一處彎道上,慕容定禎突然開始劇烈的嘔吐,伴隨而來的是讓慕容定禎幾乎暈厥的腹痛。
  「王爺……」聽到薛承遠有些急切的低喚,跟在車旁的卓允嘉再也按捺不住焦慮的心情,踏上了馬車。
  看到銅盆之中的污濁,卓允嘉皺了皺眉,怕是昨夜裡好不容易餵進去的湯藥又都吐了出來。
  薛承遠見卓允嘉走上來,側讓到了一旁,卓允嘉於是傾過身子將慕容定禎扶了起來,靠在自己懷裡。
  「就快到郢庭了。」
  「嗯……」慕容定禎用修長的手摀住自己還是想作嘔的胸口。
  卓允嘉看樣子知道慕容定禎已經忍的很辛苦,也將能吐的都吐的差不多了,抬眼對薛承遠道:「你下去吧,我陪著王爺。」
  「允嘉……」薛承遠剛剛下車,慕容定禎還沒來得及開口,車窗外突然傳來一聲馬的嘶鳴,很快就響起了侷促不安的馬匹蹄踏與隨行兵士的拔劍應敵聲。
  「我們被突襲了!」窗外有人大喊道。
  卓允嘉原本就冷毅的臉上頓時閃過一道寒光,望向了懷中虛弱喘息的慕容定禎。
  「別去……」慕容定禎攥住卓允嘉的衣袖。剛剛吐過又加上劇烈的腹痛,慕容定禎根本沒有氣力,但看到卓允嘉的樣子還是心中頓生不詳的預感,他現在疲憊疼痛到什麼都不再顧及了,今日就算是死也不想再和卓允嘉分開。
  「如若我們兩人之間必有一人要死,我會讓你活著」卓允嘉毫無猶豫,狠狠的吻住了慕容定禎冷汗漬漬的額頭,既而抽開了攥在他手中的衣袖,將慕容定禎的身子平放躺下,抄起長劍大步走下了馬車。
  「允……嘉……」在卓允嘉決絕的身影後,躺著的慕容定禎伸手微弱的呼喚道,卻還是留不住他。
  混戰中喊殺聲響徹了整條山谷,前來突襲的有幾十人,而且個個功夫了得,一看就是平日裡訓練有素的死士,山谷之上還有一些伏擊射箭的人馬。
  所來之人意圖明顯,在於奪取慕容定禎的性命,看準了慕容定禎應當還在那馬車之內,便大舉攻上,遠處的程宇揚情急之下也不斷在殺敵中回撤到了慕容定禎的馬車旁。
  「卓大人,小心!」眼見卓允嘉被幾名劍客夾擊,程宇揚躍起挑劍擋了過去。
  「呵呵,竟是他們」卓允嘉冷道,從劍客的服飾和功夫中已經辨別出這些就是當日在郢庭刺殺慕容定禎的那一夥人,只是如今人數更多而已,也頓時了然當日究竟是誰想在異鄉謀害慕容定禎。
  卓允嘉怒氣衝冠殺意奔騰,出招剛猛精妙,讓對手根本無力還擊,長袖中勁風鼓蕩,飛旋的步伐掀起滿地枯葉塵土。
  這時山谷外傳來震天動地的馬蹄轟鳴之聲,程宇揚回頭一望便看到了公良飛郇的錦旗,喊道:「卓大人……乾徽的兵馬到了!」
  幾名攻擊卓允嘉與程宇揚的劍客此時也意識到這將是他們刺殺慕容定禎最後的契機,於是拼盡全力逼近馬車圍攻而上。
  在一片刀光劍影之中,疾劍砍斷了馬車木輪,慕容定禎被摔了出來,慌亂中一名劍客順勢就用劍向倒地的慕容定禎胸口刺去,還尚未復原的慕容定禎完全無力還擊。
  「定禎!!!」
  在車旁殺敵的卓允嘉見狀大喝一聲,在剎那間撲了過去,情急之下用全部身體護住了倒地的慕容定禎,卻不想削鐵如泥的快劍瞬時劃過了卓允嘉的左肩,血如柱湧中卓允嘉的一條左臂滾落了下來。
  「不!!!」
  隨著卓允嘉慘絕人寰的吼聲,眼前的一幕讓慕容定禎幾乎窒息。
  「卓大人!」程宇揚扭頭望到渾身是血已經斷臂的卓允嘉。
  「大人……!!!」
  周圍無論薛承遠、乾徽騎兵還是卓允嘉的屬下隨行都被這一聲慘叫所震驚。
  「定禎……」卓允嘉掙扎著身體,額頭上青筋暴起,吃力的喚出了那個他日思夜想的名字,想確認慕容定禎是否還好。
  「為什麼……要這樣……」慕容定禎顫抖著爬了起來,捧著卓允嘉靠在自己身上血淚縱橫的臉,緊緊摀住他的傷口為他止血,欲哭無淚的搖頭道。
  僅僅頃刻之後,公良飛郇所率前來接應的大軍到達了,只是有些事一旦發生,即使瞬間而已,就再也無可挽回。

第五十五章

  這日深夜,宵禁的郢庭街道上空無一人寒風凜凜,只見幾架馬車從古濰皇宮疾馳而出,朝著城北的軍界重地行去。
  在郢庭城內被乾徽大軍守控的天牢中,隋行謙領著幾列衛兵見到帶著一批隨從深夜前來的慕容定禎立即排列站開,恭敬的行禮道:「王爺。」
  身穿墨黑長袍頭戴金冠的慕容定禎面容冷肅,輕輕頷首道:「都招了麼?」
  「回王爺,這幾名刺客迄今仍未招供,不知是否應用重刑?」隋行謙確實有些拿不定主意。
  那日公良飛郇領兵接應慕容定禎回到郢庭後,就將這幾名活捉的刺客帶到了這天牢中,但說因王爺心意未決暫先審問,等來日王爺親臨天牢再做定奪。
  慕容定禎抵達郢庭後體況不佳,加上卓允嘉重傷在身,被送回郢庭時只剩了一口氣在,幾日來慕容定禎除了處理一些最為緊急的軍務,就一直陪在昏迷的卓允嘉身邊,直到今日夜裡才終於能抽身來這天牢。
  「把門打開」慕容定禎望了一眼天牢刑房中被鐵鏈束綁的幾名刺客,冷聲道。
  「是。」
  邁步踏進火把林立、幽冷陰森的刑房,慕容定禎寒冰似的犀利眼神落在面前幾名已經皮開肉綻的黑衣刺客身上,顯然隋行謙已經派人審過,只是還未用極刑逼供。
  「是誰派你們來刺殺本王?」慕容定禎踱了兩步,道。
  攻克郢庭後,已被滅國的古濰兵將人心渙散,普天之下在這時究竟還有誰會派兵來刺殺自己,慕容定禎心裡早已有數,他只是想親口聽到這個答案。
  「哼,要殺便殺,何需多言?」一名刺客冷嗤道,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慕容定禎負手而立挑起劍眉,審視著回話之人。
  這人慕容定禎記得,當日在郢庭就曾與自己交手,而幾日前也正是拜他一劍所賜讓卓允嘉失去了左臂。
  「好氣節」慕容定禎冷笑一聲,向身後的公良飛郇攤開了手。
  「王爺……」公良飛郇意識到他在要什麼,卻還是有些猶豫,畢竟慕容定禎最近的身子太弱了,今夜也是強撐著病體才來到這天牢之中。
  慕容定禎修長蒼白的手還是直挺挺的伸在那裡,公良飛郇明白他若是再遲疑一定會觸怒慕容定禎,於是「鏘」的一聲拔劍出鞘,將自己的隨身佩劍遞到了慕容定禎手中。
  「那你可知這斷臂之痛是何等滋味?」慕容定禎手腕一揚,將長劍劃到了黑衣人的左肩上,意味深長的緩聲問道。
  那刺客雙眼圓瞪冷汗驟出,驚怒道:「事敗無悔,唯求速死!」
  「速死?」慕容定禎勾起的唇角上忽然浮現出一絲讓人不寒而慄的混濁笑意,隨後挑起長劍在剎那間狠劈了下去。
  「啊……!!!」一條臂膀落地,血漿側噴而出,被綁的刺客痙攣著身體慘叫道,毛骨悚然的聲音迴旋在整個天牢之中。
  慕容定禎身後的隨行各個表情不一,就連公良飛郇和隋行謙這樣曾血濺沙場的戰將,也一時間有些難以接受慕容定禎竟會親自施用如此重刑。
  誰知慕容定禎接著稟劍一閃,又向那刺客的右肩劈了過去。
  「啊……啊……啊啊啊……」
  「這兩劍,是本王替那斷臂之人還給你的」慕容定禎看著面前已經被斬斷雙臂、垂死掙扎的刺客,略帶戲謔之意的道。
  「而這一劍……」慕容定禎再次挑起鮮血淋淋的劍尖,直指到那刺客晃動頭顱的眉心之間停駐了一瞬,既而沈聲冷道:「才是本王賜給你的。」
  話音剛落,慕容定禎手中長劍一轉疾速割過那刺客的脖頸,劍去頭落空留下一具血水噴湧無臂無頭的屍體。
  公良飛郇見人已死,慕容定禎心中的惡氣也應出了,於是握住了慕容定禎手中的劍柄,示意他別再繼續。
  慕容定禎幾劍劃過後也的確耗用了身內僅存的氣力,面色驟然轉白,輕輕的鬆開了持劍的手。
  「王爺,這些人應當如何處置?」隋行謙上前詢問道。
  「全部斬殺,一個不留。」
  「是。」
  「從今日起,任何再與本王作對的人,這就是他們的下場」慕容定禎狠聲道,轉身撩袍而去。
  隋行謙原本還想繼續追問慕容定禎幾件其它的軍務事宜,從慕容定禎抵達郢庭後他能見到慕容定禎的機會並不多,卻看公良飛郇在對他輕輕搖頭,讓他今日先別多問,自己又帶著侍衛忙跟了上去。
  追隨慕容定禎這麼多年,今夜還是隋行謙和公良飛郇第一次見慕容定禎殺人,而且用了如此殘忍的方式。
  他們無法知曉慕容定禎的內心中蓄積著怎樣的緣由促使了這種改變,但眼見著大步而去的慕容定禎,血淋淋的事實讓他們都第一次意識到面前的慕容定禎,再也不是當初玄仁那位心性甚佳的六王爺了。

第五十六章

  從天牢剛剛抵達古濰皇宮內的長欣宮,公良飛郇立即下馬走到慕容定禎乘坐的車廂前。
  雖然慕容定禎在隨從面前不願意表現出自己體力不濟,但公良飛郇畢竟是極其聰穎的人,能看出近來慕容定禎身體甚為虛弱。
  「王爺,當心」慕容定禎才掀開帷幔,公良飛郇就將手伸了過來。
  慕容定禎也許在天牢內太過動氣,這會兒腹中又是一陣絞痛,不由用手摀住長袍下的小腹,搭著公良飛郇的手臂才穩步下了馬車。
  夜色之中二人一同向長欣宮的內院走去。
  「王爺,是臣的過失,沒能及時接應您回郢庭,讓您在路途中險境連連」公良飛郇迄今仍舊感到自責,若是當時自己的兵馬早先趕到一步,慕容定禎被刺的這幕慘劇或許也就能夠避免發生。
  「飛郇,這不是你的錯,無須自責」慕容定禎邁步朝前走著,淡淡的道。
  慕容定禎的確無意責怪公良飛郇。
  程宇揚當日派出的信使斃命於路途中,是等到公良飛郇派送戰報的親信第二日抵達江城才獲悉慕容定禎一行人已經離開督府。之後由於慕容定禎一行人馬在卓家古宅停留,又選取的是古濰商道,著實讓公良飛郇耗費一番時間尋找。
  「王爺,當今郢庭收降已接近尾聲,一切都在穩中有序的進行。」
  「辦的好」慕容定禎點了點頭,停住了步子,道:「飛郇,還記得當日本王常與你在校場比劍的情形麼?」
  公良飛郇望著面前的慕容定禎,月華之下消瘦的體魄中還是散發著一身英武之氣,劍眉長展眸如皓星,恭敬的道:「臣向來感激王爺當年知遇之恩,又豈敢忘卻。」
  慕容定禎微微笑笑,心中覺得有些淒然,如今置身於郢庭卻時常還是想起玄仁的點滴往事,那遠在千里之外的故土怕是再難以回去了。
  「王爺是否已經決意與太子對戰,奪取乾徽江山?」
  「是。」
  公良飛郇明白慕容定禎沒有選擇,而攻佔物產富饒的古濰後明顯慕容定禎的大軍無論從地勢、作戰能力還是儲備上都更具優勢,道:「太子自不量力,如此挑釁王爺無異於引火燒身,此戰必敗。」
  慕容定禎看了看他胸有成竹的樣子,抿唇淡笑的探問道:「飛郇,此番征途若有閃失便是萬劫不復,內戰畢竟不同於外戰,你可畏懼?」
  「自古成王敗寇又有何懼,只要臣還有一口氣在,就將誓死捍衛王爺安危。」
  「嗯」慕容定禎抬手覆到了公良飛郇的肩上,心中欣慰的輕拍了拍。
  「王爺,夜已深沈天氣嚴寒,還是先回房歇息吧。」
  慕容定禎站在庭院中卻仍沒有進房的意思,潮冷的空氣讓他腦中清醒,只是道:「飛郇,速傳方聞晟來見本王。」
  公良飛郇作揖領命,曉得慕容定禎一定還有要事吩咐。
  回到郢庭後慕容定禎連下床行走都略為艱難,直至今日才有所好轉,想著備戰前紛雜的各項事宜,也希望能盡快著手一一處理。
  半個時辰過後,長欣宮的廳堂內,方聞晟與公良飛郇坐在台案前的左右兩側,細聽慕容定禎部署戰事。
  「聞晟,本王明日派你返回玄仁,將本王決意征戰抗衡慕容無澗之事稟告父皇。」
  「臣遵命。」
  「乾徽朝中定有大批重臣選擇觀望態勢,但且將本王的心意散播出去,在本王與慕容無澗之間,只能選擇一者。對於追隨本王者,速遞折本呈來郢庭以表立場,否則待到本王登基之日,就是他們的斷命之時」慕容定禎沈聲吩咐道。
  「王爺,這……」方聞晟稍有些遲疑,這不太像慕容定禎會向乾徽內臣下達的指令。
  「怎麼?」慕容定禎挑眉冷道。
  「就按王爺的吩咐去辦」公良飛郇覺得慕容定禎的決斷並沒有什麼不妥,當前的確需要用一切辦法拉攏威逼乾徽朝內重臣支持慕容定禎,否則後果將不堪設想。
  慕容定禎起身道:「這些人畢竟還有一次選擇的機會,已經是上天恩澤了。」
  「是,王爺」如今大敵當前,方聞晟也知沒有什麼更好的方法,若不取勝便必死無疑。
  「慕容無澗的大軍即將到達沅西與古濰邊境,如無意外一月之後即將開戰」慕容定禎看著牆上懸掛著的戰事地圖,狠狠攥拳語調漸重。
  這種兄弟相殘之事他曾想傾盡全力避免發生,因而他一再忍讓,在郢庭遇刺後也寧願息事寧人,唯求保得乾徽江山長治久安,卻未料這無盡的忍讓最終換來的卻是自己的喪子之傷,心愛之人的斷臂之痛。
  慕容定禎再也不會忍耐下去了,薛承遠曾說的對,皇權宮斗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即使血脈相連又能如何?
  這天下之主,只有一個。
  而慕容定禎確信,他才將是這萬里江山天下蒼生的主宰者。

第五十七章

  「王爺,這麼晚您還未入寢?」申時左右,慕容定禎剛踏進長欣宮的側殿,坐在卓允嘉床邊的薛承遠忙起身道。
  慕容定禎白日裡已經在這陪了大半個午後,夜裡又召了公良飛郇一同去城北天牢查看刑犯,薛承遠原想今夜大概慕容定禎不會再折返回來了。
  「他醒了麼?」慕容定禎幾步走到了床榻前,輕捂著腹部坐了下來,他著實已經非常疲憊不適,但還是不放心卓允嘉。
  「剛剛轉醒過一次,或許傷口過於疼痛,又昏睡了過去」薛承遠說著將慕容定禎夜裡要服用的藥端了過來,遞到了他手邊。
  回到郢庭後慕容定禎常在這裡守著卓允嘉,這幾日的藥也大都是在這裡服用。
  慕容定禎接了過來,喝了幾口溫熱的藥汁,雖然這藥還並不足以緩解他此刻的腹痛,但至少能讓他稍稍好受些。
  「王爺,您今日身子覺得怎麼樣?」薛承遠見慕容定禎喝過了藥,便俯下身子為慕容定禎請脈。
  慕容定禎劍眉不展,雙手輕撐在膝上,沈默無語。
  產子不過十幾日,即使尋常百姓也應休養滿一月,而身為乾徽尊貴的王爺,慕容定禎卻完全沒有這般的時間和機會。
  薛承遠見狀輕聲勸道:「王爺,您剛剛產子,不能過於勞累了,這樣是會留下病根的。」
  「承遠,夜已深了,你下去吧」慕容定禎對薛承遠的話沒有理會,淡聲道,此刻他只想和卓允嘉單獨呆著。
  薛承遠輕歎一聲,他已看透了慕容定禎的心意,隨後將座椅背上的皮裘拿了起來,給慕容定禎披在肩上,才退了出去。
  卓允嘉已經斷臂幾日,迄今慕容定禎都還是無法正視卓允嘉的傷口。
  望著錦被中上身緊緊裹著白布的昏睡之人,慕容定禎幾乎可以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
  房中暈黃的火光耀躍著,將卓允嘉蒼白而剛硬的俊美輪廓映照的很柔和,慕容定禎凝視著這副曾經或桀驁、或武斷、又或者溫柔、決絕的面孔,心底湧動著莫測而無法丈量的感情。
  面前這個人完全可以幾次輕而易舉的殺他,卻偏偏幾次救他的性命,於慕容定禎而言,這份恩情怕是此生都難以償還。
  可自己究竟給了他什麼?
  讓他沈浸在國破家亡的痛楚之中,最後又使得他丟掉了手臂,連腹中曾經即將足月的骨肉都沒有能夠為他誕育。
  這個人實在不應愛上自己,為了堅守這份愛他付出的太多了。
  如此在乎自己儀表和容貌的人,卻成了殘缺之身,這對於卓允嘉究竟意味著什麼,慕容定禎只能想像,卻無法體嘗,畢竟自己不是他,即使再心疼卓允嘉也難以為他承受分毫。
  「為什麼要愛上我……」慕容定禎拿過棉帕輕輕給卓允嘉擦拭著滲汗的額頭,心中無奈而自責的道。
  「唔……」卓允嘉似乎感覺到了慕容定禎的存在,微動了動身子。
  「允嘉……」慕容定禎見他有了知覺,立即握住了卓允嘉的手,前傾身子低聲道。
  卓允嘉緩緩睜開了眼,比起上一次甦醒,他能感到自己的神志已經清晰了很多。
  抬眼看到慕容定禎那副熟悉的面容,卓允嘉抿住乾澀的唇無力的點了點頭,掙扎著想用手撐起身子,卻發覺自己左臂的衣袖裡什麼都沒有,瞬時額上青筋泛起,眼眶通紅。
  慕容定禎在一旁看著他,覺得自己像個罪人似的,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又嘗試著伸出手去握卓允嘉的手掌。
  卓允嘉不發一言,側過了頭,將手從慕容定禎手中抽了出來。
  慕容定禎失神的合住手掌,裡面空空如也,再也沒有昔日那份溫暖人心的熱意。
  時間與心境從此都定格在了這一瞬間。
  一切都徹徹底底的改變了,毫無可以轉還更改的餘地。
  慕容定禎知道即使未來自己能夠拱手這萬里江山,他卻還給不了卓允嘉一條堅實的臂膀。
  卓允嘉醒後的幾日中,對著身邊的任何人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完全獨自沈陷在自己已經傾塌的世界裡。
  無論慕容定禎怎樣嘗試努力著讓卓允嘉開口,也都得不到任何回音。
  在之後郢庭某個徹骨寒冷的清晨,慕容定禎還是照常一早就撐著身體去探望卓允嘉。
  推開了房門,卻只見房內空無一人,床榻上的被褥整整齊齊的疊放著,而圓桌上的硯台底下壓著一張足以讓慕容定禎萬念俱灰的字條,那是卓允嘉留下的兩行雋永剛勁的字跡。
  「為你斷了這條臂膀,也就永遠記住了你。」
  「忘了我,珍重。」

第五十八章

  夜裡子時,守衛森嚴的長欣宮內依舊一片燈火通明。
  腰攜佩劍一身鎧甲的公良飛郇,正在長欣宮側殿緊閉的房門前不斷來回踱步,薛承遠與程宇揚也都面容憂慮沈重,站在殿旁的長廊中。
  從昨日清晨發現卓允嘉離去之後,慕容定禎就再沒有踏出過這扇殿門。
  公良飛郇兩日來奉命搜尋古濰皇宮,與郢庭城內各處卓允嘉可能藏身之處,直至這日子時卻還是一無所獲。
  他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曾身為禁軍副都統的卓允嘉對這諾大的古濰皇宮,確實比他們任何人都更加熟悉,否則就憑借卓允嘉斷臂後的一己之力,在這重重關卡之下應當毫無逃脫的可能。
  「王爺今日還未曾進食?」公良飛郇幾步走到薛承遠與程宇揚面前,詢問道。
  薛承遠輕歎道:「兩日來王爺一直未曾踏出宮殿半步,更是水米未進。」
  公良飛郇焦慮的皺眉,轉頭望向了殿堂前的木窗。
  燈火之下,透過窗紙隱約能夠見到慕容定禎靜坐在廳堂中修長挺拔的孤獨身影,明眼一看就知道他還是沈浸在往事之中。
  「允嘉……」在疾速前行的馬車車廂裡,慕容定禎用盡全身的氣力緊緊擁抱著渾身是血的卓允嘉,巨大的震驚和心痛讓慕容定禎蒼白的唇顫抖不已,幾乎難以吐清完整的一句話,薛承遠則跪在旁邊緊急處理著卓允嘉身側血淋淋的傷口。
  斷臂後的疼痛鋪天蓋地的襲來,卓允嘉雖然強忍著而沒有淒厲的呻吟,身體卻伴隨劇痛而不斷抖動痙攣,好在薛承遠隨身攜帶的藥劑之中,還有曾為慕容定禎爭戰而準備的創傷止血靈藥,現在也終於派上了用場。
  「不……要……救我!」卓允嘉感到薛承遠在為自己擦藥止血,猛的甩過了身子,掙脫了慕容定禎的懷抱,斷斷續續的怒喝道。
  「允嘉!」慕容定禎此刻已經顧不得自己身上的疼痛,撲上去又一次緊緊抱住了卓允嘉,隨著卓允嘉身軀的掙扎扭動,狹小的車廂內到處灑遍了猩紅的血跡,讓人看的觸目驚心。
  薛承遠見狀也忙俯身前去幫著慕容定禎將卓允嘉狠狠按住,又迅速的抽出藥瓶繼續向傷口上擦著止血的藥劑,準備為卓允嘉包紮傷口。
  「我說了,不要救我!」卓允嘉見他們還在繼續,又嘶啞著嗓子震怒的喝了一聲。
  肩上傷口的疼痛讓他幾乎窒息,而最讓他痛不欲生的卻是他意識到自己從今往後都將會是殘缺之身,作為自小就是郢庭內相貌出眾、文武俱佳的世家子弟,他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事實,對他而言這比死更殘忍。
  可是卓允嘉失血過多的身軀,已經沒有充足的氣力再次掙脫慕容定禎和薛承遠合力的按壓了,那原本俊美剛毅的面容上血淚交織,漸漸模糊了眼前的一切,甚至連他最心愛的人也再看不清晰。
  「原本……郢庭城破時……我就想與古濰共存亡……留下……這條命……只是還想再見……你一面……」卓允嘉的淚水奔湧而出,不堪的哭道。
  慕容定禎雙眼通紅,一直在流淚,哽咽的什麼都說不出來,虛弱的身體也沒有氣力再抱著卓允嘉,只能俯身貼上去,和他緊緊的靠在一起。
  「不要救我……你真的以為……國破家亡後我還能好好活下去……?」卓允嘉幾乎在慕容定禎耳邊哭著哀求道,在慕容定禎記憶中向來高大威武的人在這一刻已變得如此的脆弱。
  「為了我,活下去……」慕容定禎側過臉,不斷的親吻著卓允嘉混雜著泥土和血漿的污濁額頭,顫抖著輕聲道。
  「定禎……別救我,否則我會恨你這一世……」卓允嘉淒然的搖頭哭道,聲音越來越微弱。
  慕容定禎不再應答,俯下的身軀還是維持著先前的姿勢,將臉龐緊緊的貼在卓允嘉頭側,極度自責的訥訥道:「即使讓你恨我,我還是要救你……」
  薛承遠望著眼前情深若此的慕容定禎和卓允嘉,內心動容不堪,閉了閉酸楚通紅的眼睛,繼續竭盡全力為卓允嘉止血包紮,直至卓允嘉漸漸昏迷過去。
  卓允嘉昏迷後慕容定禎再不發一言,只是靠著枕榻懷抱著卓允嘉的身軀,就這樣一路靜默的撐到了郢庭。
  這些日子接連不斷侵襲而來的打擊,徹底改變了昔日玄仁那個恭謙溫良的慕容定禎。
  他的尊嚴不能夠再允許被任何人踐踏,他的心靈也不能夠再承受被任何人蹂躪。
  慕容定禎終於明白,人生在世若是學不會怎麼活,便要學著怎麼死。
  「王爺……」深夜中,又在殿外等候了將近一個時辰的公良飛郇,再也無法按捺住內心的憂慮和關切,走到了殿前輕敲門道。
  不料,還是沒有回應。
  公良飛郇終於屏了一口氣,輕推開門走了進去,薛承遠與程宇揚也都隨之跟了進來,包括庭院裡端著慕容定禎晚膳的侍從,也都走到了門口候命。
  一襲黑衣身形消瘦的慕容定禎仍坐在桌旁,略為疲憊的抬眼看了看走進殿內的幾個人。
  公良飛郇順勢在慕容定禎面前跪了下來,「恕臣斗膽驚擾王爺,實在是無奈之舉……」
  「事情查的怎樣?」慕容定禎倒也沒有怪罪,只是冷道。
  「毫無所獲。」
  慕容定禎慘白的面容上沒有表情,沈默了半響,撩袍站了起來,或許身子太過虛弱,竟有些站不穩。
  「王爺……」三個人見慕容定禎起身,不約而同的開口道。
  薛承遠站的離慕容定禎最近,連忙伸手扶住了他的身子。
  慕容定禎調整了一下氣息,意冷心灰的微微搖了搖頭,示意他們自己沒事,將手中緊握了兩天兩夜的字條放置在了桌上,那是卓允嘉醒來後唯一留給他的訊息。
  隨後慕容定禎在一襲冷冷月華之下不再回頭的抬步而去。
  離開他是卓允嘉的選擇,即使他再心痛又能如何?
  人的心意與命運強求不得,或許自己和卓允嘉今生注定如此。
  一月之後,乾徽內戰正如慕容定禎所預料在沅西古濰邊境打響。
  手握重兵的嫡親二子完全將景緯帝慕容瑞昊掌中的皇權架空,傾巢而出為爭奪帝位而戰。
  慕容定禎因大軍穩守古濰,無論在儲備供給還是軍力調度上都比遠道而來的慕容無澗大軍更加游刃有餘,為得勝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在觀望了持續兩月有餘的戰事後,原本游移不定的乾徽內臣為求自保大多選擇投向成親王慕容定禎。
  對於那些無意降服的兵將以及力挺太子慕容無澗的乾徽臣子們,慕容定禎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毫不留情的進行了鐵血殺戮。
  征戰半年後,景緯帝慕容瑞昊眼見二子勝負已定,為了避免乾徽朝中再起殺戮國土分崩,無奈之下選擇了下詔退位。將除乾徽以北選擇中立的莊親王慕容無嶂所控之外的領土及軍力,全部平穩過渡到了慕容定禎手中,唯獨只請求慕容定禎能放他的長子慕容無澗一條活路。
  面對父皇的懇求與乾徽當前朝內複雜的形勢,慕容定禎最終決定做出退讓。
  這一年,慕容定禎稱帝,改國號天雲,年號昭遠,建都郢庭。
  同年,慕容瑞昊薨於玄仁,慕容定禎貶封前太子慕容無澗為安陽侯,與各種叛臣一同流放至南夷,勒令其永世不得回京。
  昭遠二年,慕容定禎下令血腥鎮壓各地叛亂,收復沅西。
  昭遠三年,慕容定禎麾下鐵騎踏平五洲,四海歸一。
  在郢庭金碧輝煌的肅穆朝堂之上,頭頂朝冠身著墨色金絲蟠龍朝服,眉目鋒利威儀甚重的慕容定禎在一片千呼萬歲中,終於邁步走向了那天下至尊的帝王寶座。
  在這條通往皇權漫長而孤獨的道路上,沒有人可以不付出代價,他慕容定禎也不例外。

第五十九章

  昭遠六年 天雲皇宮 宣德殿
  夏日午後,在宣德殿散逸著幽幽檀香的側廳內。
  「皇上,這是沅西都督隋行謙昨日呈報來京的折子」身著青色官服的皇宮內侍總管曾欽格,俯首恭敬的將手中明黃色折本遞給了坐在桌案前凝神書寫的慕容定禎。
  慕容定禎擱下筆,將折子接過來,閱覽了一番,點頭道:「落郗江沿岸時有水患,築堤開渠確實勢在必行,這件事朕明日早朝會與重臣商議。」
  登基六年,天雲國在慕容定禎的勵精圖治下政局逐漸安定百廢俱興,薄稅賦輕徭役更是使得除原古濰版圖之外的轄屬地區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
  「皇上,奴才還有一事啟奏。」
  「說」慕容定禎又繼續提筆蘸墨,淡淡的道。
  「奴才近日聽聞,宰相齊維勳與大夫尚凌裕將再一次聯名奏請皇上納娶嬪妃」曾欽格抬起機敏的眸子望著面前的慕容定禎,試探的道。
  「欽格啊,收了他們不少好處吧」慕容定禎仍在書寫,漠然的沈聲道。
  「皇上,六年了,後宮裡的幾位娘娘卻都還未能替皇上誕育子嗣,依奴才拙見這納妃之事,皇上應當仔細考慮才是。」
  慕容定禎猜的沒有錯,事實上今日的確是尚凌裕讓曾欽格來試探慕容定禎的意思。
  皇上登基六年卻還膝下無子,內宮清冷,只有象徵性的一後一妃兩嬪,看的群臣實在著急上火,可偏偏皇上就是不急。
  「朕無意再納嬪妃」慕容定禎將批閱好的奏折放置在台案上,站起身來,抬步向殿外走去。
  慕容定禎向來對女子毫無興趣,當初納娶嬪妃也只是為穩臣心,牽制一些重臣的權宜之計。
  如今天下一統四海安定,慕容定禎也不想再自欺欺人的難為自己,更何況想想這些權臣只為仕途騰達,不斷要將女兒推向這高牆之內,根本不在乎未來是否孤燈長影時,就覺得有些可悲可歎。
  曾欽格沮喪的搖頭,皇上就是這樣,日理萬機全心撲在國事上,每日下朝都會在這宣德殿內批閱大量的折本,從未有過一日延誤,只是這後宮之事,怎麼就是不上心呢?
  「皇上,您要去哪……?」曾欽格忙戰戰兢兢的追了出去。
  「千澄閣」前面傳來了慕容定禎的聲音,曾欽格眼神一閃,沈沈的歎了口氣。
  在卓允嘉走後,慕容定禎的心門也就從此關上了,而開國之初為奪天下不斷的血腥殺戮,更讓所謂的情愛在慕容定禎心中變得遙遠,不知蹤跡。
  最初的幾年,慕容定禎還曾一度派人出去尋訪卓允嘉的下落,在每個長夜漫漫的孤楚等待中,想到卓允嘉,想到那個曾被自己扼殺的孩子,都會讓慕容定禎心痛難當。
  雖是帝王至尊,慕容定禎卻常常一個人在午夜無人之時嗚咽痛哭,他是這樣的想念他們,想念自己曾經可能會有的幸福。
  幾年之後,這種創痛讓慕容定禎的內心逐漸變得麻木。
  身為帝王,慕容定禎即不暴虐也不荒淫,著實是千古難遇的明君。只是這位鬱鬱寡歡的帝王至尊雖不納妃,卻開始有了收納男寵的嗜好。
  他的心,是這樣的寂寞。
  坐落在皇宮北苑的千澄閣,便是慕容定禎臨幸這些男寵的地方。
  這件事在宮內從來極為隱秘,只有慕容定禎貼身的宮侍和最信任的幾個人知曉,曾欽格便是其中之一。
  每當慕容定禎初次看到這些年輕貌美,對被皇上寵幸、未來可能飛黃騰達而眼含期待的男子的時候,臉上總是會浮現一抹混濁的笑意。
  這世間沒有那麼好的事,任何事都有代價,更何況是為皇上侍寢,而這代價他們卻並不知曉。
  千澄閣中一直瀰漫著令人壓抑窒息的氣氛,只因這裡有條不成文的慣例。
  所有男寵被慕容定禎臨幸之後不會死,卻都會被灌上啞藥,從此口不能言,自然也無法將與慕容定禎的情事傳播出去。
  慕容定禎並不想聽到任何來自對方的聲音,心中也不存在任何所謂的感情或是想要交流的慾望,這些男寵只是慕容定禎以各種體位、各種方式發洩情慾和壓力的工具。
  直到昭遠六年,一次很偶然的機會,有一個人來到了皇宮之內。
  這個人的出現,第一次為慕容定禎帶來了久違的歡愉,甚至在剎那而過的瞬間中慕容定禎會感到有些東西真在觸撥著自己長年以來沈重而無感的心房。
  望著這位年輕俊美、意氣風發的男子不知為何會讓慕容定禎想到曾經的自己,那熾烈的情慾交織更是勾起了慕容定禎對於往事的回憶。
  千澄閣中那條不成文的慣例,也終於因這個人的到來而被改寫。

第六十章

  雨霧之中,坐落在皇宮北苑的千澄閣內素雅幽靜。
  建都郢庭後,為了節省國庫開支體恤民力,慕容定禎沒有再大肆建造宮殿樓台,只是延用了舊時的古濰皇宮,唯獨這千澄閣卻是慕容定禎親自下令在皇宮北苑特意修建的。
  而這千澄閣命名的由來,則是因院中矗立著古濰皇宮內僅有的高閣,登高而望便可以遠眺郢庭以北的月阡山脈,越過巍峨綿延的山脈,似乎能夠望到奔流東去的落郗江水,和那令慕容定禎深深懷念於心間的乾徽故土。
  昭遠二年,慕容定禎下令將當日在江城夭亡的子嗣靈柩遷回,葬於月阡山下鄰近郢庭的一處風水佳地。
  從那之後,慕容定禎便會常常獨自一人來到這千澄閣中,靜默遠望著山脈之下那處孤零矮小的墳丘。
  這是他一個人心底的傷痛,卻是屬於兩個人的故事。
  朝夕往復,千澄閣逐漸成為了慕容定禎最常去的地方,抽身於繁忙的國事戰事之外,唯有這裡可以讓他的身心感到寧靜,得到休息。
  直至近兩年來慕容定禎開始收納男寵,便也將侍寢的男寵安排在了千澄閣中,只因這裡不但幽靜隱秘,也是除了寢宮外他最常消磨閒暇的去處。
  千澄閣內外守衛森嚴,若無慕容定禎親賜的腰牌,任何人不得出入,否則就是斷頭之罪。慕容定禎對侍寢自己的男寵向來喜好無常,從沒有專寵過誰,交歡之時也不會允許任何人堂而皇之的射在自己身體之內。如若有,那麼等待著這個人的,便是閹割的重刑,這常常使得為慕容定禎侍寢的人惶恐至極。
  昭遠六年初,一位名叫章鄀紹的男子來到皇宮後,從此將這一切改變。
  章鄀紹生於沅西,幼年隨著父母行商來到古濰郢庭定居,容貌出眾尤善音律,後因家道中落無法考取功名走上仕途,而在郢庭城中開設了館驛專授唱曲。
  郢庭之內,很多達官貴人都能為親耳一聽章鄀紹唱曲而感到甚為榮幸。昭遠六年在天雲皇宮的朝賀宴席上,也正是因為章鄀紹獻奏的一曲佳音,讓慕容定禎從此留意上了這個人。
  章鄀紹生性敏感多情,俊雅倜儻,非常善於揣摩慕容定禎的心意。兩月之後,章鄀止憑藉著自己的容貌才華,破天荒成為了慕容定禎首個獨寵的人。
  素日裡,慕容定禎很喜歡聽章鄀紹吟唱,也極欣賞章鄀紹的才華,對於給這樣一副天籟般的嗓音下啞藥確實讓慕容定禎於心不忍。而兩人交歡之時,慕容定禎也不再對章鄀紹有任何強求,甚至還給章鄀紹封了官銜,讓他名正言順的留在宮中,自由出入千澄閣與皇宮內外。
  之後的幾個月裡,兩人除了在情事上非常和諧外,在慕容定禎因國事壓力重重的時候,章鄀紹會善解人意的為他解憂;在慕容定禎操勞過度體況不佳的時候,章鄀紹也會極為仔細的侍奉慕容定禎。
  這一切,都漸漸成為融化慕容定禎那冰冷內心的潺潺暖流,而章鄀紹激昂澎湃的熱情以及青春洋溢的慾望和魅力更是讓慕容定禎無法阻擋。
  「皇上……這樣您可覺得舒服?」千澄閣寢殿內的床榻上,身著碧色錦緞長袍的章鄀紹為慕容定禎揉捏著肩胛,貼在耳邊輕聲道。
  「嗯……」慕容定禎閉著眉目輕輕點頭,這些日子長久的伏案批閱奏折,讓他的肩胛兩處一直酸痛不堪。
  「皇上,幾日沒來這千澄閣,可有想到鄀紹?」章鄀紹邊為慕容定禎按摩著,邊不失時機的問道。
  「想,最近朝裡事多,今日一有空,朕就來了不是?」慕容定禎依舊閉著眉目,又側了側身指著自己的腰腹,懶洋洋的道:「這裡。」
  章鄀紹將手移到慕容定禎的腰後,繼續為他揉捏,又問道:「那皇上心裡是否只想到鄀止?」
  慕容定禎並不回答,不過聽到章鄀紹略帶醋意的話卻讓他很是受用,他就喜歡章鄀紹這樣在乎著自己,也喜歡看章鄀紹一臉羞赧爭風吃醋的模樣,於是道:「那你心裡又是否只有朕一人?」
  「鄀紹自然心中只有皇上一人」章鄀紹俯身貼上了穿著薄衣的慕容定禎,輕輕啜吻著慕容定禎的耳鬢,癡癡的望著慕容定禎優雅而英挺的輪廓。
  事實上,自從第一次在宴席上見到慕容定禎,章鄀紹就再也無法將自己的眼神挪開,他從未想像過當今聖上會是如此風華絕代,有著這樣一副驚世之容,慕容定禎渾身散發的霸氣與威儀更是讓他傾心不已。
  慕容定禎只是輕笑一聲,道: 「朕量你也不敢有別人。」
  「皇上這幾日身子可好些了?」章鄀紹關切的道,春夏交際,郢庭氣候潮濕悶熱,前段日子總是惹的慕容定禎在夜裡喘咳不止,章鄀紹都還記得。
  「宿疾而已,無礙」慕容定禎淡淡的道。
  「那今日……皇上是否想……」章鄀紹將自己堅挺的慾望碰觸到慕容定禎仍穿著絲衣的後穴上,曖昧的笑道。
  慕容定禎這幾日太累,午後又練了兩個時辰的劍,身子難免有些乏力,緩聲道:「嗯,輕點兒……」
  章鄀紹隨之拿起床枕邊一個精緻的瓷瓶,將裡面散著清香的液體倒在了手中,又伸進錦被探到慕容定禎絲衣內的後穴上,極為小心的塗抹開。
  「皇上……」章鄀紹將分身緩緩插了進去,溫柔的律動了起來,伸手摩挲著慕容定禎的腰腹,不斷的親吻著他的耳後,親暱的喚道。
  這半年的相處,讓慕容定禎喜歡上了和章鄀紹的交合,章鄀紹總是能將如何挑逗和取悅慕容定禎融合的恰到好處,使慕容定禎非常享受情慾的樂趣,不再像以往那般只是發洩而已。
  也正因為如此,慕容定禎才會允許章鄀紹射在自己體內,他實在不想打斷兩人常常能夠同時噴湧而出的享受,況且當年薛承遠曾說過,那次催產之後自己怕是今生也無法再孕育子嗣,隨後六年的現實也應證了這句話,如今對於慕容定禎而言實在沒有什麼顧慮之處。
  「鄀紹」慕容定禎仰了仰身子,抵在章鄀紹的懷抱裡,在喘息中撫摸著自己胯下硬挺的分身。
  「皇上,是不是要輕點……?」章鄀紹吻著慕容定禎,怕他的律動讓慕容定禎疼痛。
  慕容定禎難耐的搖頭,他的確有些疼,但卻不想就此停止。
  「皇上……」章鄀紹更緊的擁抱住慕容定禎,加速了在他體內的律動。
  許久之後,二人在顫慄中一起到達了情慾的頂峰,身子都隨即鬆懈了下來。
  章鄀紹不敢怠慢,用絲帕小心的為慕容定禎擦拭清理了有些紅腫的穴口,才再次懷抱住慕容定禎,躺在他的懷裡。
  望著交合一場後慕容定禎那原本威嚴犀利的眸子變得朦朧而溫潤,章鄀紹心生柔情,吻上慕容定禎的唇,輕聲道:「皇上,鄀紹愛你……」
  慕容定禎沒有拒絕,也沒有回應,只是依舊沈浸在縱慾後的片刻寧和之中。
  「皇上,鄀紹愛你……」章鄀紹見慕容定禎沒有反應,又道了一句。
  此時慕容定禎端詳著面前這貌美如畫般的男子許久,終於有些慵懶的開口道:「鄀紹,朕問你,什麼是愛?」
  「皇上,您認為鄀紹會不懂愛?」章鄀紹臉色一僵坐起身來,在如此歡愉的交合之後,慕容定禎這番反問顯然讓章鄀紹覺得有些不快。
  慕容定禎淡然的笑笑,那笑中蘊意混雜,伸手撩撥起章鄀紹墜在額前的一縷黑髮,問道:「朕曾經讓一個男人國破家亡,他卻在朕身陷險境時為救朕搭上了一條臂膀。這樣的人,都從未輕言愛朕。而你,今日端坐於這華堂之上,盡享錦貴,可知『愛』之一字,當為何意?」

第六十一章

  昭遠六年 天雲國南疆 蘭汀城
  蘭汀城位於天雲國南疆,毗鄰沅西舊境,地勢偏遠險峻人口稀薄,自古所產藥材在四海之內極富盛名。
  六年前,有戶富庶殷實的汪姓人家遷徙至此,隨後在這裡做起了藥材生意。
  幾年中這汪姓家族開拓了從蘭汀城直至北疆的各處商道,除販賣貴重藥材之外,還兼帶經營絲綢茶葉等商物,因而財源廣入富甲一方。
  這日午後,蘭汀城內汪府管家劉全行至院中,對著空曠庭院內正在習劍的獨臂男子恭敬稟報道:「二少爺,這次商隊出行的車馬都已準備妥當。」
  只見那男子面容沈穩冷冽,仍專注於手中利劍以及腳下步法,十幾招過後才收住了氣息,合劍入鞘走了過來。
  「二少爺,您是否要親自查閱出行前的貨物詳單?」眼看那男子從庭院中走向府宅廳堂,劉全忙跟上去問道。
  「都拿來」那男子一襲素衣長衫,身材偉岸英俊端莊,只是眉目之間似有幾分滄桑的味道,左面的袖擺內空無一物,上好質地的錦緞長袖隨著柔和的夏風輕輕搖動。
  「請您過目,二少爺」待到男子在廳堂中坐定,劉全立即遞上了手中冊子。
  那男子拿起茶盞輕啜了口涼茶,接過冊子,開始仔細閱覽查對。
  「二少爺,少夫人月底即將臨盆,您這一次是否還要跟隨商隊遠行?」劉全問道。
  「此次運送至北疆的藥材極為貴重,我必須親自押送」男子仍在翻閱詳單,心無旁騖的道。
  「三年前小少爺出生時,您就遠行外地,可是當時老爺和夫人還都健在,如今老爺和夫人都相繼故去,這全家上下著實沒個再能主事的人啊……」劉全不乏有些擔憂,少爺這麼一走,萬一少夫人有個什麼閃失他該如何交差。
  「夫人已經誕育一子,府中也請有上好的良醫與穩婆,應當無慮」那男子口氣冷漠,完全沒有絲毫即將再次為父的喜悅之情,手中詳單也在此時翻閱完畢,似乎又想起了什麼,抬起頭問道:「年初至今,府上給安陽侯已支去多少銀兩?」
  「回少爺,十三萬餘兩。」
  「安陽侯可有派人再來支取?」
  「想必在下月十五之前定會有人來取」劉全說著皺了皺眉,想著這幾年來汪府給安陽侯支去那白花花的巨額銀兩就覺得惱怒,那可都是他們少爺用命賺來的血汗錢,不甘的道:「二少爺,這些年給安陽侯也支去了百餘萬兩,如此一來何時是個盡頭?」
  那男子冷笑一聲,道:「怕是要到我再無所進之日。」
  「少爺,您這樣做是否值得?」
  「汪府都在他人馬的監控內,實為無奈之舉無可選擇。或許這也算是各有牽制,花銀子為天下買了份太平,起碼這些年他還都算是安於現狀,假以時日更期望能夠腐其心志喪其鬥志,只當在供養一群喪家之犬罷了。」
  劉全聽了有些心酸的點頭道:「少爺,您這樣為難自己又是何苦?」
  男子自嘲的漠然一笑,沒有作答,想來能為那人的天下安定出一份薄力,自己心甘情願。
  「少爺,還有一事,少夫人日前特意讓老奴詢問您的意思。」
  「何事?」
  「這一胎若是男孩少爺想起什麼名字?若是女孩又叫什麼?」
  「無論男女都叫念真」那男子沈默了片刻,道。
  「是。」
  「商隊即將出行,需要打點的事務繁多,去吧」男子起身,無意再說下去。
  待劉全退出廳堂,男子幾步走到窗前,落寞失神的望著窗外一片綠茵。
  六年了,他的心還是日夜牽掛著千里之外的那個人,從未改變過。
  當年由古濰皇宮密道脫身離開郢庭後,他便一路向南找到了實為卓家名下的商舖館驛,幾經周折贖回了被慕容無澗劫持的卓家大小,隨後為迴避朝廷搜尋,卓允嘉在昭遠元年改名為汪昀,舉家遷往南疆。
  一年後,慕容無澗兵敗被流放至南夷之地,只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即便如此慕容無澗手下兵馬仍不可小視。卓家雖已改頭換姓重創新業,卻一直仍在慕容無澗的監控之中,成為了南疆內每年必須給慕容無澗定期供給財源的氏族之一。
  由於卓允崇的獨子當年死於前往南疆的路途上,卓家大小在南疆安頓後卓尉均便為卓允嘉挑選了適合成婚的女子,以延卓家香火。娶妻生子從不是卓允嘉心甘情願的選擇,但他無法再讓飽經戰亂流離的父母失望。
  昭遠三年,卓允嘉的長子汪思融降生於蘭汀城,能在晚年重新懷抱孫兒的現實令卓尉均欣慰不已。次年,卓尉均病亡,故去前將卓家產業全部交予卓允嘉掌管。
  卓允嘉也確實不負眾望苦心經營,重新在天雲國內各處開設了汪氏商行,同時另辟了不少新的商道,盡顯其經商天賦,至昭遠六年已能夠賺取到舊時卓家商行同年盈利幾倍的銀兩。
  曾經不堪回首的經歷讓卓允嘉變得心性淡泊,平日裡除了經商就是潛心習劍,雖然當日失去過一條臂膀,幾年後勤於修為的劍術卻更有長進。
  六年的光陰疾飛而逝,每當想到那個人、那個名字卓允嘉還是會心痛。
  他當日沒有為了那人而留下,卻也難以忘卻那人的存在,如今他只能像普天之下任何一個平凡的子民一樣,為著天下安定而獻出一份自己的力量。
  望著此刻窗外綠柳成蔭清風吹拂,宛如迴盪於記憶裡郢庭的一曲舊歌,唯可歎時過境遷無論卓允嘉心間還深埋著多少思念與情愛,他都無法再對那人親口傾訴。

第六十二章

  「臣江永文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昭遠六年深秋的清晨,在天雲皇宮乾玄殿,二品大夫江永文手中正拿著厚厚的奏本跪在廳堂裡。
  「平身」內殿銀色錦簾之後傳來了慕容定禎的聲音。
  近幾日慕容定禎一直身子不適,因此免去了早朝,令曾欽格傳旨幾位近臣前來寢宮綜述奏報,今日清晨正好輪到江永文。
  「臣今日專程來奏報今秋郢庭京畿幾處的地方官員任免。」
  「將名冊念給朕聽」慕容定禎閉著眉目手撐額頭,側身躺靠在椅榻上,身上覆蓋著絲被,輕聲點頭道。
  「臣遵旨」江永文應聲展開了奏本,逐一念了起來:「新任官員有付耀佳、高可傾、伍越、陳為胥、章徽振、章岑、章有翎、章思銘、章軻謙、章甫渙……」
  「停」慕容定禎睜開了眼,語氣不善的問道:「此次任免為何有如此之多的章姓官吏?」
  江永文一時語塞,想說:「這章鄀紹不是皇上您身邊的紅人兒嗎?如今朝中誰敢招惹他啊?」
  慕容定禎見江永文並不答,厲聲追問了句:「朕在問你話。」
  江永文撩起眼簾看了看慕容定禎躺靠在錦簾後若隱若現的身子,不敢觸怒慕容定禎,迅速回稟道:「此次官吏任免是由袁敏堯大人負責甄選,而……」,說到一半又突然有些遲疑。
  「而什麼?」慕容定禎反問道。
  「而名單上的章姓新吏都是章大人的提議,我等未敢反駁……」江永文的音調開始變得有些膽怯,額頭上也瞬時滲出了冷汗,來之前他就知道今日到寢宮為慕容定禎奏報這官吏任免名冊絕對是棘手的事,不料果然如此。
  「哪個章大人?」錦簾後面又傳出了慕容定禎沈沈的聲音。
  「章鄀紹大人。」
  「胡鬧!」慕容定禎聽後怒喝了一聲,坐起了身子,伺候在一旁的曾欽格連忙跪下為慕容定禎穿靴履。
  「皇上請息怒!」江永文聽聞立即俯身磕頭,全身顫抖著不敢再多言一句。
  「袁敏堯這是公然在朕的朝廷中賣官鬻爵嗎?!」慕容定禎起身兩步掀開錦簾走了出來。
  「皇上,您這著實是冤枉袁大人,章大人現在在朝中風頭正旺,無人敢惹……」
  慕容定禎伸手抽過江永文奏報的文書,細閱了一遍後頓時怒火中燒,狠狠的摔了過去,喝斥道:「朝廷官吏任免是國之要事,豈能如此兒戲?章鄀紹幾句話就讓你們如此乖順,在你們眼裡還有沒有朕?!」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江永文只能不斷的磕頭,磕的額頭上都快出血了。
  慕容定禎臉色鐵青坐在廳堂中的紫檀椅上,深吸了一口氣,想了想也不能完全怪罪手下這幫臣子,這近一年來自己專寵章鄀紹,也的確有些過了,風聲算是傳遍了朝野之內,難怪這幫人會如此畏懼章鄀紹的話。
  「將折本上所有章姓新吏革職查辦,袁敏堯降職一品,待罪反思」片刻之後,冷靜下來的慕容定禎沈聲吩咐道。
  「是,皇上。」
  「下去吧」慕容定禎忽然覺得胸悶氣短,也不想再繼續說下去,擺過手示意江永文今日就奏到這兒。
  「臣給皇上跪安」江永文終於鬆了一口氣,爬起身來退了出去。
  「皇上……」江永文剛剛離殿,曾欽格看到坐在廳堂中的慕容定禎扶住額頭面色不佳,忙快步迎了過去,勸道:「皇上,還是別強撐了,讓奴才為您宣薛御醫吧……」
  這些年慕容定禎一直極忌諱診病就醫,一年到頭也宣召不了幾次御醫。今年更是因委派薛承遠統領御醫院著寫藥典,已有幾個月未曾召見過了。
  「也好,為朕即刻宣薛承遠進宮」慕容定禎在曾欽格的摻扶下走回了內殿,靠著床榻躺平身子,臉色蒼白的輕聲道。
  不知為何這幾日慕容定禎總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也正因這種預感而異常抗拒宣召任何御醫為自己診治。
  這種渾身乏力毫無食慾,總是在清晨想作嘔的感覺像足了當年在玄仁知曉自己懷有身孕時候的經歷。
  本想或許只由於氣候漸冷而身體敏感,挺一挺也就過了,誰知幾日後這感覺不但沒有消失,反而越演越烈了。
  午後,薛承遠一接到口諭就匆匆入宮,慕容定禎支走了殿內所有侍從,讓薛承遠仔細的為自己診治。
  「皇上,是喜脈」薛承遠查探脈息良久後,慎重的對著躺在床榻上的慕容定禎回稟道。
  「承遠,這可當真?」慕容定禎愣了愣,還是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臣恭喜皇上」薛承遠在床榻前跪了下來,作揖道。
  慕容定禎睜著眼睛,伸手覆上了腹部,心跳逐漸加劇。
  「有幾個月了?」緩了緩,慕容定禎問道。
  「從脈像上看,大約三月有餘。皇上近日可是覺得龍體不適?」
  「是不大舒坦」慕容定禎靠起身來,薛承遠忙伸手去扶他。
  「當初不是說催產之後朕此生再也無法有孕?」
  「這些年皇上身子調養得當,或許常常習劍也有所幫助。」
  「想來,這也有你一份功勞」慕容定禎道,自從到郢庭後薛承遠就一直負責著慕容定禎日常的膳食補養調配,直至今日。
  「皇上可想留這腹中皇子?」薛承遠試探道,近一年來朝中散播的風言風語薛承遠多少知曉,慕容定禎腹中胎兒的另一位生父是誰也並不難猜。
  慕容定禎沒有回答,似乎還在思考。
  薛承遠於是不再多問,在卓允嘉走後這些年他和公良飛郇眼見著慕容定禎一直如此孤獨,心中也並不好受。
  「朕的江山不能沒有子嗣傳承」許久後,慕容定禎低低的道了一句,像是做出了決定。
  六年了,嬪妃他娶過也寵幸過,該試的都試了,慕容定禎還是要面對自己膝下無子的事實。
  當年夭亡的骨肉更是成為了他永恆的傷痛,如今他已是帝王之身,有著天下至尊的權利去保護自己所愛的人,他沒有理由再次扼殺一個弱小的生命。
  「那皇上從今日起就需要好生休養安胎,畢竟當年催產對皇上龍體損傷嚴重,為保此胎皇上一定要多加小心」薛承遠為慕容定禎設想周密,謹慎的道。
  慕容定禎想了想,吩咐道:「承遠,這件事不准張揚。」
  在誕育子嗣之前他必須做出一些決定,這腹中胎兒注定只能是屬於他慕容定禎一個人的。
  「臣遵旨」在薛承遠看來,慕容定禎此刻顧慮什麼十分瞭然,於是張口應允道。
  慕容定禎抬手輕撫著還沒有胎動的腹部,心中掠過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說不出是喜悅還是悲哀。
  也許他此生無法為自己心愛的人誕育子嗣,但他依舊創痛的心需要這個孩子來撫慰,他的江山社稷需要這個孩子來繼承。
  這麼多年以後,他終於能感到他曾失去的那個孩子……似乎又回來了。
  一連幾日,薛承遠每日天不亮就來到慕容定禎的寢宮為慕容定禎請脈、侍奉安胎湯藥。
  如今慕容定禎的身份地位都與多年前大不相同,自然更需謹慎周全,而皇宮之內也有各種天下最優良的滋補藥品,使得薛承遠行醫治病也能更加得心應手。
  慕容定禎在獲悉自己身懷有孕後,為了安保胎氣格外注意,幾日來甚至不出寢宮半步,生怕在胎兒還不穩時有什麼意外閃失。
  經過這麼多年漫長的等待,他真的太想留住這腹中骨肉了。
  「皇上,這湯藥的味道如何?可還喝的習慣?」乾玄殿內薛承遠坐在慕容定禎身邊,望著正喝藥汁身穿褻衣,剛剛晨起的慕容定禎,輕聲問道。
  離上一次慕容定禎身懷有孕已過將近七年的時間,薛承遠想慕容定禎大概已經忘記這安胎藥是何種味道。
  「還好」慕容定禎嚥下一口藥汁淡淡笑笑,點了點頭,再次為了腹中成長的骨肉喝下這口味已有些陌生的安胎藥,著實讓他的心感到些許幸福,又開口道:「這可是飛郇喜歡的方子?」
  「真是什麼都瞞不過皇上,確是飛郇喜歡的方子,也曾說這方子對於止嘔甚有效果」薛承遠為慕容定禎又端過了一杯漱口的溫水。
  這些年身為帝王的慕容定禎已經改變了很多,但對於薛承遠而言,他從不認為慕容定禎和當年玄仁的那位六王爺有多少不同,也並未因慕容定禎皇上的身份而感到疏遠。
  每次請脈過後,薛承遠總能和慕容定禎相談許久。
  「飛郇近來如何?朕也有些時日未召他進宮了」慕容定禎喝過藥汁,起身走回榻上問道。
  薛承遠仍坐在桌旁,低笑而不答,無可奈何的輕輕搖頭。
  「什麼喜事?說來朕聽聽」薛承遠這番模樣很是讓慕容定禎感到好奇。
  「怕是皇上誕下皇子不久後,臣和飛郇也會要再為人父了」薛承遠忍住臉上的笑意,沈聲回道。
  「如此甚好,朕會速下旨意減少飛郇手中的軍務,讓他靜心休養」慕容定禎沒有太過驚訝,想到他們向來恩愛,這也當是情理中的事情。
  薛承遠歎了一句:「臣多謝皇上恩典,只是對飛郇而言未必受用。雖說又懷上了子嗣,但真讓公良飛郇這樣的人留在府宅裡安胎待產,怕是比登天還難」,這天下瞭解公良飛郇至深的人也就是薛承遠了。
  慕容定禎抬眼看著薛承遠臉上滿是愛意與疼惜的表情,不知為何內心隱隱抽痛,有些苦澀的道:「承遠,朕很羨慕你和飛郇。」
  薛承遠察覺或許自己所說的話有些觸痛慕容定禎,起身走到了慕容定禎榻邊,又道:「皇上,您這樣說會折煞臣和飛郇的。」
  慕容定禎沒再多說,只是輕撫住薛承遠的肩,眼角中卻有些溫熱。
  他雖是天下獨尊的帝王,卻唯獨不能夠擁有愛情,沒有人能夠信賴依托,沒有人可以傾訴心事,也沒有人可以朝夕相伴。
  「皇上服過藥後可想再歇息幾個時辰?」薛承遠關切的問道。
  「不了,今日雖不早朝,朕卻還有許多奏折要批閱,這就該去宣德殿了」慕容定禎緩緩的道,這麼多年繁重的國事讓他能真正安心休息的日子屈指可數。
  「皇上現在身懷皇子不比以往,要加倍小心」畢竟胎兒還未穩固,薛承遠難免擔心慕容定禎會因過度勞累而有滑胎的可能。
  「欽格他們會用心服侍朕的,無需太過憂慮。」
  「皇上若是龍體不適,無論何時都請速傳臣進宮為皇上診治,萬萬耽擱不得。」
  「朕明白,難為你了,承遠」自從當年離開玄仁,這些年來慕容定禎一直很感動於薛承遠和公良飛郇對自己的這片忠心。
  「皇上何出此言,這是臣分內之事」薛承遠責無旁貸的恭敬道。
  從乾玄殿出來,慕容定禎在宣德殿內停留了幾個時辰,朝中事務繁雜奏折甚多,批閱過大半後,人也覺得有些倦怠。
  相比當年懷胎征戰,慕容定禎明顯感到自己的體力已經大不如以往了。
  「欽格」宣德殿內,慕容定禎拿著手中的折子走到椅榻前靠坐下來。
  慕容定禎懷有身孕的事,如今這宮中除了他自己,就只有曾欽格和薛承遠知曉。
  這位當初從玄仁成親王府侍從而一路提拔至天雲皇宮內侍總管的曾欽格,是這些年來慕容定禎中最信任也是最得力的近身侍從。
  「奴才在」一直守在內殿中的曾欽格快步過來,跪在慕容定禎面前回道。
  「將這名單上的所有人都在月底前遣散流放至北疆,永不得回京」慕容定禎抬起雙腿側了側身子,懨懨的道。
  曾欽格畢恭畢敬的接過了慕容定禎手中的折子,打開後快速閱覽了一番,看著名單上全部是這些年慕容定禎寵幸過的人,抬眼驚道:「皇上?!」
  「怎麼?」慕容定禎斜靠在榻上,揉揉額角,有些不耐的冷道。
  「……奴才遵旨」曾欽格見慕容定禎應是心意已決,也不敢再多問,只是腦子一動,突然又問道:「那皇上,至於章大人……是否也要同樣被遣至北疆,永世不得回京?」
  「章鄀紹」慕容定禎輕念了一遍,抬手摩挲著自己已經略微隆起的腹部,腦中想著這近一年來的許多片段。
  章鄀紹畢竟是自己腹中子嗣的另一位父親,雖說自己無意讓他知道此事,可是想到真要將他與其它男寵一起灌上啞藥,再流放至大漠北疆,心中還是會覺得不忍。
  曾欽格貼身侍奉皇上這麼多年,自是曉得章鄀紹在皇上心裡還是有些份量的,否則皇上也不會獨寵了章鄀紹這麼久。
  對於這個人的處置自然輕不得重不得,一切都要遵循皇上的意思,而且不能有絲毫差錯。皇上現在身懷有孕,萬一臨盆之前心緒不穩,哪天回過神來責問他們這些個奴才要人,他可怎麼是好?
  「先將其它人按照朕的旨意辦了……」慕容定禎忽然又覺得一股暈眩湧上腦中,不再想多言,撫住胸口忍過嘔意後淡淡的道。
  「是,皇上。」
  這種行屍走肉的日子慕容定禎早已厭倦,現在蒙上天垂憐讓他又一次有了身孕,幾月後能安產下屬於自己的子嗣變得比什麼都重要,所以眼下對慕容定禎而言安胎才是他最上心的事,太耗心神氣力的事不想也不能再過多思慮。
  曾欽格看慕容定禎靠在椅榻上一臉倦意,明白皇上近來因懷胎有孕而身體不適,於是忙指派著下人拿過錦被和寧神安胎的香爐,小心的伺候著皇上在內殿歇息。
  很快,??清香瀰漫的宣德殿中,慕容定禎躺靠著沈沈睡去,而在明黃色龍袍下的腹部裡,有一個小小的生命正悄然長大。

第六十三章

  兩月後
  冬日深夜天雲皇宮內,燈火將乾玄殿映照的溫暖明亮。
  曾欽格端著暖盆走進了內殿,對著仍側靠在長椅上批閱奏折,身上蓋著紫色錦被的慕容定禎道:「皇上,還是讓奴才伺候您早些就寢吧。」
  「不急,再過一個時辰」慕容定禎神色寧和,淡淡的道了句,翻過一章奏折,又伸手摩挲著龍袍下已經隆起的肚子,試圖安撫腹中蠕動的胎兒。
  慕容定禎深感這次懷胎已經遠不像當年,雖說懷胎還不到六個月,剛剛開始有了不太劇烈的胎動,卻讓慕容定禎常常感到腹內撐痛,想來和當年催產時體內器官損耗太大應當有關。
  「皇上,您懷胎不易,千萬不能因國事動了胎氣,這會有損龍體安康的」曾欽格見慕容定禎在輕輕揉撫著錦被下的腹部,將暖盆在殿內一側放下,忙走了過來道。
  在慕容定禎靠座的長椅前放著幾疊厚厚的國事奏折。
  今年沅西屬地因夏季水患而導致作物收成驟減,江北中土更是由於霍亂而引發百姓流離,加之各地呈報上朝廷的繁瑣國務,懷胎之後慕容定禎幾乎沒有停止過一日批閱奏折處理朝政。
  而這國事之中也少有能讓慕容定禎不操心不上火的,常常是越看越憂心、越看越怒,讓一旁近身服侍的曾欽格難免為身懷有孕的皇上捏把冷汗,生怕皇上動了胎氣影響身子。
  「皇上,讓奴才給您按按腿?」曾欽格在慕容定禎椅前跪下輕問道,近來身形漸隆的慕容定禎總是腰酸腿疼。
  「按按腿腹」慕容定禎還是目不轉睛的讀著奏折,側面那原本英俊剛毅的輪廓因為有孕而顯得略微柔和起來,劍眉之下黑睫長展,下頜光潔唇瓣薄潤。
  曾欽格於是力度適中的為慕容定禎按摩了起來,也不再多言,只等著皇上再有所吩咐。
  冬日郢庭夜晚濕冷,如今慕容定禎懷胎敏感,為了全心安胎也怕出去會招惹風寒再引哮症,對胎兒不利,因此這些日子以來每個夜晚慕容定禎幾乎都是這麼度過的,用膳之後就一直在寢宮內批閱奏折。
  「欽格,上次那件事,辦妥沒有?」沈靜的殿堂中,忽然響起了慕容定禎威嚴有力的聲音。
  「回皇上,都辦妥了,溫大人已經在回京的路上了」曾欽格曉得慕容定禎是在問發配那些男寵去北疆的事。自從上次交代過後,慕容定禎便一直悉心安胎,而同時國事也十分繁雜,便再沒詢問過此事。
  慕容定禎聽了輕輕的頷首,那張冷冽莫測的臉上根本沒有絲毫表情。
  「皇上,至於章大人……」曾欽格試探道,他很想清楚慕容定禎到底對這章鄀紹決定如何處置,因為昨日午後章鄀紹還曾到寢宮外求見慕容定禎,若是不摸清慕容定禎的心意,他怕難以處理得當。
  章鄀紹在獲悉自己家族中許多章姓官吏都被罷免,慕容定禎曾經寵幸過的男寵也都由一張聖旨被發配北疆之後,聯想到自己可能身陷的處境,一度極為驚慌不安。
  兩月來,章鄀紹幾次通稟曾欽格要求來覲見慕容定禎,都被曾欽格以慕容定禎身體不適的緣由擋了回去。
  只因慕容定禎交代過曾欽格,他現在只想一心安胎,不見任何閒雜人等,包括章鄀紹。
  「朕已經寫了折子,過幾日你拿去交給江永文」慕容定禎放下了今日最後的一本奏折,靠起身子,緩緩的道。
  曾欽格聽慕容定禎已經另批了折子,明白慕容定禎最終還是決定對章鄀紹另做安排,正想繼續追問下去,卻看到慕容定禎劍眉微蹙的按著龍袍下隆起的腹部。
  「皇上……」曾欽格一驚,忙道。
  「去給朕再熱些安胎藥來」慕容定禎不願對任何人過多透露自己懷胎的難耐,扶著腰慢慢站了起來,向內殿的床榻走去,吩咐道。
  「是,皇上。」
  等曾欽格伺候著慕容定禎喝過安胎藥,也已經將近午夜子時,這才仔細的為慕容定禎更衣,服侍慕容定禎躺下就寢。
  剛剛躺下不久,寢宮殿外就傳來了吵雜的聲音。
  「怎麼回事?」錦帳內,躺在床榻上已經漸入夢境的慕容定禎扶著腰翻了個身,沈沈的問道。
  「奴才不知,奴才這就去查看……」還沒等曾欽格說完,殿外就傳來了一聲揪心驚惶的大叫:「皇上!」
  午夜寂靜的皇宮之內,這聲大叫顯得極為突兀,接著就斷斷續續從寢宮殿外又傳來了和侍衛爭執的聲音,「放開!別攔著我……我要見皇上!」
  「好像是章大人,皇上……」曾欽格臉色一變,稟報道。
  他已經聽出了這是章鄀紹的聲音,午夜時分還能在皇上寢宮外敢如此叫囂,估計時下也只有章鄀紹做的出來。
  「真是放肆!」慕容定禎暴怒,瞬時撫著肚子坐了起來。
  今日原本腹中的胎動就讓慕容定禎感到不大舒服,再加上看了這麼多折子沒有一件讓他順心的事,剛剛躺下又聽見章鄀紹在寢宮外如此毫無禮數的大喊大叫,更是讓慕容定禎震怒不已。
  「皇上,您要是不見鄀紹,鄀紹就在這長跪不起……」此時章鄀紹帶著哭腔的聲音漸近了許多,似乎已經衝到了寢宮庭院中。
  曾欽格想大概寢宮侍衛對攔防章鄀紹都心存顧慮,畢竟誰都知道這是皇上寵幸的人。
  「那就讓他跪著!」已經入寢,長髮披散身穿褻衣的慕容定禎坐在榻上狠道,他現在身懷有孕,除了最信任的幾個人之外,根本誰都不想見,更不想讓章鄀紹知道自己還懷了他的孩子。
  曾欽格不敢抬眼,也沒有出聲。皇上和章鄀紹之間的這灘渾水,他實在不敢攪和。
  皇上現在身懷皇嗣,幾月後臨盆之時對章鄀紹有幾分需要都還是未知之數。如若納諫皇上現在處置了章鄀紹,只怕到最後萬一皇上心念一轉,自己落個裡外不是人。或是觸怒了還對章鄀紹有意的皇上,讓皇上動了胎氣,更加是罪無可赦。
  想著想著,殿裡殿外陷入了一片寂靜。
  許久,忽然錦帳中的慕容定禎不知動了什麼念頭,語調一轉,吩咐道:「為朕更衣,宣他進來。」
  曾欽格不敢怠慢,連忙上去伺候慕容定禎起身。
  慕容定禎特意選換了較為寬鬆的靛藍袍褂,還好不到六個月的腹部現在還沒有凸現的那麼厲害,若是不穿緊繃勾勒身形的朝服扎繫腰帶,根本看不出來。
  待到慕容定禎在正殿中坐下,曾欽格才打開了殿門。
  寒風中跪在庭院裡的章鄀紹看到乾玄殿門敞開後的那束穿透夜色的光曦,和慕容定禎威坐於殿堂上的身影,意識到慕容定禎終於願意見他了,立即滿臉是淚連滾帶爬的進了正殿。
  慕容定禎皺眉,看著章鄀紹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真是讓他極為不悅。
  「去殿外侯著」慕容定禎擺了個眼神,示意曾欽格先出去。
  曾欽格恭敬的退了出去,關上了殿門,他曉得慕容定禎向來忌諱在僕從面前和男寵對話。
  「章鄀紹,這是朕的寢宮,豈是你任性胡來的地方?!」慕容定禎生硬而冰冷的語調,讓章鄀紹原本就寒冷的身子更加顫慄抖動。
  「皇上……將近三個月了……您為何一直不見鄀紹?」章鄀紹與淚俱下的問道。
  聽慕容定禎沒有作答,章鄀紹又有些哽咽的道:「皇上,是不是鄀紹做錯了什麼?您告訴鄀紹,鄀紹一定改。」
  慕容定禎淡淡的聽著,依舊沒有作答,想了想這將近一年來,章鄀紹也算是盡心侍奉過自己,現在體內的胎兒又有著他的一半血脈,就算為了這即將臨世的胎兒積點福祉也該給他留些餘地。
  「鄀紹,你過來」慕容定禎歎了一口氣,伸出手示意章鄀紹走近些。
  「皇上……」章鄀紹聽慕容定禎這樣召喚他,面露一絲驚喜的跪上前去。
  「嗯」慕容定禎撫過他的身子,在想該怎麼跟章鄀紹說。
  章鄀紹將手搭在慕容定禎長袍掩蓋的雙膝上,又一次能離著慕容定禎這麼近,可以聞到慕容定禎身上讓他熟悉而癡迷的淡雅體味,對於章鄀紹而言這一切似乎有些不太真實。
  「朕厭倦了,不想再這樣了……」慕容定禎撫著章鄀紹的長髮,沈沈的道。
  「皇上?!」章鄀紹抬起頭看著慕容定禎那張冷冽孤傲的臉,驚道。
  「朕不想再這樣了」慕容定禎正視著章鄀紹的眸子,沈聲重複了一遍,這是自己的旨意,沒有人可以違背。
  慕容定禎沈沈緩緩的聲音彷彿一支利箭,疾而不速的射穿了章鄀紹那原本已經滿是憂慮和驚恐的心房,章鄀紹也終於證實了三個月來一直讓他極度不安的猜測:皇上決定拋棄他了。
  「皇上,什麼叫不想這樣了?您不要鄀紹了,是嗎?」章鄀紹眸中帶淚,難以置信的道。
  慕容定禎疲憊的抬起眼簾,淡漠的冷冷笑笑。
  卓允嘉走後,他就早已經是一個沒有心的人,章鄀紹想要什麼他給不起也給不了。慕容定禎很想說:真正的愛情,一輩子只會有一次,而它注定不是屬於朕和你的。
  如今腹中骨肉的到來,將慕容定禎又拖拽回了活生生的現實之中,給了他一份對於未來和這個小生命的期望,他真的不想再這樣沈淪放縱下去,這從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朕,不能要任何人,包括你」慕容定禎輕輕挪開了章鄀紹搭在自己膝蓋上的手,心意已決。
  幾月不見,他和章鄀紹已經生分了許多,加上現在他身懷有孕,變得不想讓任何人碰觸自己的身體。
  章鄀紹頓時無語失神的癱坐在了地上,還是扯著慕容定禎的袍擺,渾身上下不斷的顫慄。慕容定禎這句話,等於斷絕了他曾經所有對於未來的盼望,清毀了他曾經所有對於慕容定禎的討好和取悅。
  沒有慕容定禎,他將失去一切,他將重新變回那個郢庭傳授唱曲的人,他將什麼都不再是,他的家族也無法再因為他得到的寵幸而變得榮耀顯赫。
  「下去吧,朕很累」慕容定禎準備起身,淡聲道。
  將近丑時,慕容定禎懷著胎兒的身子在批閱了整日奏折後也已十分疲憊,現在腹中的胎兒對他而言勝過一切,他不想有什麼閃失。
  「皇上,可鄀紹愛您……也捨不得您……」章鄀紹依然扯著慕容定禎的袍擺,語調痛苦的嘗試著瀕臨絕境的一番努力。
  「朕說了,讓你下去」慕容定禎對章鄀紹還是如此糾纏不休開始有些不悅,他沒有辦法告訴章鄀紹現在自己身懷有孕安胎不易,但他此刻真的頭疼腰酸需要躺下休息。
  「皇上,鄀紹真的捨不得您啊……」章鄀紹見慕容定禎決意讓他退下,忙緊緊拉住慕容定禎的袍褂,抱住慕容定禎的腿,像是在緊握著最後一種能與慕容定禎相關聯的東西。
  「你是捨不得朕,還是捨不得朕能讓你們章家飛黃騰達的寵幸?」慕容定禎見章鄀紹這麼不體恤疲憊的自己,頓時怒意湧上,伸手抽出了台案上江永文撤職查辦章姓官吏的奏報,摔在地上。
  章鄀紹忙俯身撿了起來,看到奏報上慕容定禎將章姓官吏已全用朱批劃去,哭道:「皇上,鄀紹錯了,請您給鄀紹一次機會……」
  慕容定禎此時被章鄀紹半夜又哭又鬧氣的腹中已經開始隱痛,氣息不穩,生怕這樣下去會動了胎氣,不耐的皺眉冷道:「朕身體不適,改日再宣你進宮,退下。」
  「皇上!」章鄀紹搖頭哀求道。
  「退下!」慕容定禎徹底被觸怒,厲聲喝道,撩開長袍站起身來。
  誰知就在慕容定禎準備起身的剎那,章鄀紹「唰」的抽出腰中錦帶突然發瘋一樣的撲了上去,用腰帶死死勒住了慕容定禎的脖子,雙手使出全身的力氣拉扯著腰帶,那原本還帶淚求饒的臉色霎時變得暗紅猙獰,失控顫抖的狠狠道:「皇上您也要讓我成為啞人,讓我永世不得回京是不是?如若這樣……鄀紹倒不如今日和皇上同歸於盡來的乾淨!」
  慕容定禎根本沒有防範章鄀紹,而咽喉又是慕容定禎最要害的部位之一,光是頃刻間由哮症引發的窒息就足以要了慕容定禎的性命。
  「呃!……」慕容定禎已經意識到發生了什麼,腹部微隆的身子前傾踉蹌,兩手本能的伸去緊拽脖子上的錦帶,喉間嗚咽呻吟著想發聲求救,肢體也想努力擺開章鄀紹。
  可是懷胎之後由於脈絡不通無法運氣,慕容定禎的武功幾乎暫時全失,身體綿軟無力胎息不穩根本無法保護自己。
  而失控的章鄀紹卻在這時手勁奇大,看著青筋暴起眼珠圓瞪,全身掙扎幾乎窒息的慕容定禎毫無鬆手的意思,是鐵了心的要慕容定禎今夜死在自己手中。
  「救駕!!!」就在萬分危及的時刻,曾欽格帶著侍衛衝了進來。
  雖說之前慕容定禎示意他退出去,可曾欽格生性機敏細緻,總覺得不放心,所以一直在殿外候著。乾玄殿廳堂開闊,曾欽格在門外並聽不到慕容定禎和章鄀紹的任何對話,但就在剛剛,木窗內燈火閃爍間映出的人影掙扎讓曾欽格頓感不妙,立即毫不猶豫帶著殿前的侍衛衝了進來,打開殿門就看到了這令人觸目驚心的一幕。
  疾奔而入的禁軍侍衛一劍刺進章鄀紹的手臂,迅速將章鄀紹制伏。其它侍從驚呼一片,曾欽格兩步衝過去緊抱住已經捂著腹部倒地殘喘的慕容定禎,他知道這對於懷胎五月有餘的慕容定禎意味著什麼,極度驚恐的喝道:「傳御醫!傳御醫!!!」
  全部人的注意力此時都轉移到了皇上的身上,一擁而上將慕容定禎圍住。
  倒在曾欽格懷中,面色發青雙腿無力彎曲的慕容定禎被勒喉後哮症急發,心跳劇烈腹中絞痛,全身痙攣完全難以呼吸,不住用顫抖的手捂著腹部,迷離的眼神落在不遠處殿廳角落裡已被制伏的章鄀紹身上,虛弱而心碎至極的望著他,似乎無法置信他竟然會如此對待時下身懷有孕體力不濟的自己。
  「皇上,藥,快含下去」曾欽格將侍從遞過來寢宮內應急的止喘藥連忙送到了慕容定禎的口邊,驚急之下手掌一直在顫抖。
  曾欽格已經完全沒有時間考慮這止喘藥是否會對慕容定禎體內的胎兒有所傷害,當下如果不服這止喘藥怕是連慕容定禎的命也保不住了。
  看著懷中的慕容定禎艱難張口吞下藥丸,曾欽格開始努力的為慕容定禎順撫胸口,可又怕傷到皇上衣袍下懷胎的肚子,心急如焚的等待著皇宮中夜值的御醫到來。
  已被制伏的章鄀紹望著殿廳那邊虛弱倒地的慕容定禎,也終於回過了神,意識到慕容定禎真的體況不佳,這幾個月未召見他也許並非推搪,頓時心生悔意,滿面流淚的哭著想爬過去,嘴裡一直在喃喃道:「皇上,您究竟有沒有愛過我……?有沒有……有沒有……?皇上你知道不知道,我是真的,真的愛你啊……我離不開你,離不開你啊……, 請不要送我出宮……不要……」

第六十四章

  被漆黑夜色籠罩的天幕下,此刻能見到幾個人正由打著燈籠的宮侍引領,行走在天雲皇宮內的長廊中,疾步朝著皇宮東苑慕容定禎的寢宮乾玄殿趕去。
  「飛郇,走慢點,當心」薛承遠提著隨身的藥箱,緊趕慢趕還是追不上前面身披斗篷、箭步如飛的公良飛郇。
  「皇上出了這麼大的事,我怎麼慢的下來」公良飛郇有些焦急的怒道,步伐越走越快,就差跑起來了。
  薛承遠見根本勸不住他,也什麼都不再說,只是連忙將藥箱遞給了身邊的隨從,大步跑上前去伸手緊緊摻扶住公良飛郇,兩人並肩不停腳步的向前疾走。
  今日深夜從皇宮內傳來的消息足以讓他們震驚難安。
  原本皇宮內侍只是來宣薛承遠火速進宮為慕容定禎診治,但公良飛郇難以抑制內心的焦慮和關切,硬是一路快馬隨著薛承遠奔赴了過來。
  可是就算素日裡公良飛郇再善騎射,現在畢竟是有孕在身,如此一番驚急下的奔波著實讓薛承遠擔心他的身子。
  「薛大人,您來了!」薛承遠和公良飛郇剛剛踏進乾玄殿內,御醫院負責守值的內侍就語調顫抖的迎了上來。
  可以說今夜在慕容定禎寢宮內發生的事情,實在讓這身處皇宮之中每一個人想起都後怕。
  「嗯,皇上狀況如何?」薛承遠看內殿已經簇擁了不少宮侍和幾位御醫,伸手幫公良飛郇將墨色的斗篷摘了下來,沈聲問道。
  「景御醫和杜御醫都為皇上診治過了,只是皇上暈厥後還未甦醒,幾位御醫都在等您前來。」
  「將藥箱先拿進去」薛承遠一擺頭對著身後的隨從吩咐道,又扶住身旁臉色不佳手撐桌案的公良飛郇,輕問道:「是不是剛剛走的太急了?」
  公良飛郇沒有回答,他現在心裡掛記的都是慕容定禎的安危,隨後深深吸了口氣拉開錦簾向慕容定禎就寢的內殿抬步走進去,薛承遠也跟了過去。
  「將軍,薛大人」殿內的一干人等見他們二人進來,都恭敬的行禮道。
  公良飛郇淡淡的點了點頭,幾步走到慕容定禎靜臥的榻前坐了下來,薛承遠則在榻前跪下,伸手觸上慕容定禎橫搭在錦被之外的脈搏,仔細的查探脈息。
  望著皇上錦被下隆起的肚腹和殿中御醫以及宮侍的神色,薛承遠明白從今夜後皇上懷有身孕的事情將不再是秘密了。其實三年前在公良飛郇和他誕育了兩子之後,男子孕產之事早已在朝中人盡皆知,可想來如今皇上也身懷有孕的這件事,卻還是會讓不少人錯愕。
  「讓他們先都退到外殿侯著」公良飛郇見這殿內的人有些多,抬眼對站在榻旁的曾欽格沈聲吩咐道。
  「是,將軍」
  「皇上的脈息如何?」待到人都退下後,公良飛郇詢問道。
  「還好,算是穩住了」薛承遠怕公良飛郇擔憂傷神,沒有過多透露慕容定禎的脈象,安慰道。
  公良飛郇轉過頭,看著慕容定禎脖頸上那條暗紫淤青的深深勒痕,狠狠握拳的骨節「咯咯」發響,起身怒道:「弒君犯上的章鄀紹現在何處?」
  「已被制伏押送至刑部」曾欽格上前恭敬的回稟道。
  「皇上身懷有孕,他還真是下的去手!」公良飛郇拍案喝道,想著慕容定禎現在這副樣子沒有一個親近的人在身邊服侍照料,還遭此毒手殘害公良飛郇就心痛不已。
  他現在真是千刀萬剮了章鄀紹的心都有,但想到這畢竟是慕容定禎的私事,還輪不到他來做最終的處決,也只能先忍住這把怒火。
  「飛郇,別動怒」薛承遠起身扶過公良飛郇勸道,輕撫住公良飛郇氣的發抖的肩。
  「我沒事,你專心給皇上診治」公良飛郇知道薛承遠現在不僅要為慕容定禎診病,還要操著自己的心,真是難為他了。
  「那好,你先坐下,讓我安心給皇上施針」薛承遠抬眼看著面帶倦容的公良飛郇,點頭道。
  「欽格,將殿內的燈火再點亮些」公良飛郇又一次在慕容定禎的床榻旁坐下,等待著薛承遠施針。
  澄明的燈火下,薛承遠拿出了一盒極為細小的銀針,一根一根紮在慕容定禎雙臂通向上體的脈絡上,接著在頭顱和靠近喉腔穴位也都準確的扎上了幾根。
  現在慕容定禎有孕在身,薛承遠只能選用最細微的銀針,生怕會影響慕容定禎腹中的胎息。
  扎針完畢,薛承遠又在慕容定禎的鼻下和口唇上塗抹了一些清淡的藥劑,大約一個時辰之後,慕容定禎終於緩緩轉醒。
  「皇上……」慕容定禎虛弱的睜開眼簾,便看到了公良飛郇和薛承遠正在關切的望著躺臥在床榻上的自己。
  轉醒後慕容定禎喉中炙痛,好像緊緊卡住了談吐的氣息,雖能張口卻完全發不出聲音,可他急切的想知道腹中胎兒是否還好,只有抬手覆上了腹部,用眼神詢問薛承遠。
  薛承遠立即會意,答道:「皇上,胎兒穩住了,您不要擔心。」
  慕容定禎輕輕抬手伸進錦被中,撫摸著自己溫熱的腹部,既然胎兒穩住了為什麼他感覺不到像夜裡時的那種胎動?
  慕容定禎隨即心中莫名感到很不安,雙肘撐塌艱難的想撐起身子。
  「皇上,您怎麼了?」公良飛郇見狀連忙探過身去扶慕容定禎,薛承遠也起身問道。
  「朕……感覺……不到……」慕容定禎極為吃力沙啞的發聲,斷斷續續而且聲音很微弱。
  薛承遠看慕容定禎不住的撫摸著肚子,猜想慕容定禎大概意思是說他感覺不到胎動了,立即對著慕容定禎道:「皇上,胎兒真的還好,一時間感覺不到胎動也很正常。」
  「不……」靠在公良飛郇懷中,慕容定禎稍稍用力的按了按自己的肚子,卻還是沒有任何的反應,神色痛苦緩緩搖頭喘息道。
  「皇上,您不要過多憂慮,如果不放心,那讓臣為你再扎針試試」薛承遠看慕容定禎如此堅持,心中明白這個孩子對於慕容定禎意味著什麼。在慕容定禎轉醒後沒有問一句關於他自己身子的話,只是在關心著他腹中胎兒的安危。
  公良飛郇看著慕容定禎的表情實在心痛難當,已經誕育過兩個孩子的他最能體會慕容定禎的這種焦灼,如果是他和薛承遠的孩子沒有了,那會比死更讓他痛苦。
  在曾欽格的輔助下,薛承遠掀開了錦被和慕容定禎穿著的褻衣,小心翼翼的將銀針紮在慕容定禎已隆起的腹臍周圍,又將手貼在慕容定禎的腹部兩側為他輕輕揉撫著,希望能夠讓腹中胎兒有所反應。
  經過薛承遠的這番調理,不一會兒,慕容定禎終於感到了從小腹湧上的一股暖流,肚子裡也重新有了胎兒蠕動的感覺。
  「皇上,感覺到了麼……」薛承遠的手掌已經撫觸到了胎兒的微微挪動,問道。
  慕容定禎如釋重負的舒了口氣,他的孩子真的還在,沒有人欺騙他。
  可念頭一轉,忽然又想起了夜裡的那一幕,那張口口聲聲說愛他,卻猙獰不堪要他性命的面孔,心中湧上了極為徹骨的寒意。

第六十五章

  乾玄殿內徹夜人影匆忙直至清晨,皇上懷著皇嗣還出了如此驚魂之事,真是讓所有人都感到心驚肉跳,惶恐不安。
  「飛郇,讓我在這裡守著皇上,你先回府休息」朝陽微露時,薛承遠端過了一碗熱騰騰的參湯走到坐在慕容定禎床榻旁的公良飛郇面前,輕握住了他有些冰涼的手。
  折騰了整整一夜,公良飛郇的狀態現在看起來很讓薛承遠擔憂。公良飛郇對慕容定禎有多忠義,薛承遠向來清楚,只是如今他畢竟還懷著孩子,任由他這樣硬撐著守下去絕不是辦法。
  「我真的不放心皇上……」公良飛郇接過湯碗歎了口氣,望向躺在床榻上昏昏沈睡著的慕容定禎,憂心的道。慕容定禎從昨夜短短甦醒過一次後,就再沒清醒過來。
  「那你在這又能怎樣,只會使得我更分心。再說,你也該要為孩子考慮,是不是?」薛承遠在公良飛郇身前蹲了下來,伸手輕搭上公良飛郇朝服下還未過於隆起的腹部,面色沈靜的柔聲勸道。慕容定禎的事他自然會盡心擔待,但他實在無法接受若是公良飛郇的身子和胎兒因此而受到折損。
  公良飛郇想想也是,自己的確幫不上什麼忙,腹中的孩子卻需要依靠他的體力和健康,於是疲憊的點了點頭。
  「快,趁熱把參湯喝了」薛承遠看他終於答應回府了,臉上欣慰的淡淡笑笑。
  喝過參湯,薛承遠為公良飛郇拿過了斗篷,仔細的為他披上繫好,這才親自送公良飛郇出宮。直到看著他搭乘上回將府的馬車,又反覆叮囑府中下人一定要細心服侍公良飛郇,才略微放下心來。
  薛承遠知道以慕容定禎如今的狀況,自己怕是必須留在宮中侍奉左右而幾天不能回府了。今年這一胎雖已不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但從一開始公良飛郇懷的就很不容易,身為御醫之首的薛承遠自然對心愛之人格外呵護。
  經過昨夜一場驚魂,慕容定禎的身子和精氣都損耗的很厲害,夜裡服過安胎藥便睡了過去。期間薛承遠又進殿幾次為沈睡中的慕容定禎把脈,見慕容定禎脈息平穩呼吸均勻,想來救治的也算是得當及時,大小才都平安無恙。
  直到傍晚十分,慕容定禎又一次甦醒了過來。
  「皇上,您醒了」看著慕容定禎睜開了眼睛,候坐在榻旁的薛承遠忙走上前去,在塌前跪下道。
  身邊的御醫院隨從立即將金色的緞墊遞了過來,小心的墊在了慕容定禎修長微曲的手下。
  薛承遠將手搭上慕容定禎的腕間,詢問道:「皇上,您還有哪裡不適?」
  慕容定禎疲倦的閉了閉眼,這次醒來除了喉內澀痛全身無力,其它感覺一切都還好,就連腹內也不再感到抽痛。
  「皇上,讓臣和欽格伺候您進點晚膳如何?」薛承遠見慕容定禎並不作答,又追問道。為了體內的胎兒,慕容定禎也應當進食補養。
  「都退下去,朕無礙」慕容定禎提了一口氣,緩聲道,神色漠然憔悴,相比身體看似精神上受創更大。他現在心中怒氣未消,根本沒有胃口,喉痛更是讓他什麼都吃不下去。
  慕容定禎的脾氣薛承遠這些年早已拿捏透徹,便不再勉強,只是道:「臣會一直在殿外侯著,等皇上隨時傳召。」
  薛承遠起身為慕容定禎將被褥整了整,掛上了床邊的錦帳,又對曾欽格使了個眼色,讓他在榻旁謹慎的伺候著,畢竟慕容定禎有孕在身剛又經歷了這麼大的事,對於慕容定禎的情緒和身子都應當倍加關注才行,薛承遠這才帶著御醫院的隨從走了出去。
  明黃色的錦帳內,慕容定禎此刻獨自躺在寬大的龍榻上,相比上一次甦醒,慕容定禎的神志現在是真的清醒了,不再混雜著揪心的疼痛和殿內簇擁喧嚷的人群,但這種清醒卻讓他更覺得內心孤楚不堪。
  他輕輕抬手撫摸著還帶著青紫淤痕的脖子,眼中忽然有了熱意,靜默中淚水隨之傾淌了下來。
  這麼多年,患有哮症的他只有過兩次幾近窒息的體驗。
  第一次,是當年那個常常怒意相向的人,情急之下俯身貼面不停的在救他。
  第二次,則是這個大言不慚說愛他的人,為了一己私慾喪心病狂的要殺他。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慕容定禎真的很想重新置身於那個人、那一夜奔跑在凌瀟河畔旁的懷抱中,或許只有在那裡,他才會感到安全。
  但時光終究無法倒流,就如同因他的存在而帶給了那個人無法消除的傷痛一樣,一切都只能成為往事和空洞虛妄的祈盼。而即使是天下至尊的帝王,當他卻只能從記憶中尋覓著那份眷戀和真情時,到底有多麼淒涼可悲都是不言而喻的。
  幾日後,在薛承遠細心周到的調理下,慕容定禎的身子逐漸恢復,只是因動了胎氣還是有些體虛。慕容定禎也終於在近臣面前開口對章鄀紹做出了處決:「杖斃章鄀紹,朕要親自觀刑。」

第六十六章

  這一年郢庭的冬季出奇嚴寒,北風呼嘯著穿過繁葉落盡的枯木枝隙,發出陣陣蕭索悲涼的沈沈嗚咽,飛揚起伏的皚皚雪花在蒼茫寂寥的天幕下肆意飄灑著,再消融於一灘沈靜濕漉沁入黃土。
  「皇上,您慢些……」在天雲皇宮北苑的千澄閣正殿外,此時內侍總管曾欽格正小心翼翼的扶著身著一襲黑色龍袍身披銀色狐裘的慕容定禎從龍輦中走了出來。
  雖說上次穩住了胎兒,對於胎兒的重視讓慕容定禎近來一直悉心臥床安胎,直至今日才是第一次下地行出寢宮。
  進了正殿,待到曾欽格為慕容定禎將狐裘取下,便可見慕容定禎那龍袍內的圓隆肚腹相比日前更加挺起了幾分。
  慕容定禎理了理衣袖,兩步走到榻前坐下,優雅的輕輕側過了身子將雙腿搭於長榻,身旁的兩名宮侍立即展開一床祥龍織緞錦被,為慕容定禎蓋在身上,曾欽格隨後又遞過來了一杯溫度適中的參茶。
  慕容定禎開蓋輕啜了幾口,撫了撫錦被下圓隆溫熱的腹部,覺得從寢宮出來後沒什麼不適,舒了舒眉宇,才沈沈的開口道:「帶他上來。」
  「是,皇上」曾欽格俯首退了兩步,開口高聲傳道:「皇上有旨,即刻對章鄀紹行刑。」
  雖然有孕在身,慕容定禎鋒利而冷冽的眉目還是一如往常,劍眉之下那深邃而幽黑的瞳眸彷彿無底的淵洞,可以吞噬住人世間所有無情的爭鬥與背叛。
  不久,幾個禁軍侍衛拖著身穿白色囚服的章鄀紹進了庭院,又利落的將章鄀紹用粗繩捆綁在了行刑的冰冷的石台上。
  章鄀紹抬起了那張原本俊美逼人,現在卻滿是污垢血漬的臉,吃力的望向了面前庭院盡頭宮門敞開的千澄閣正殿,隱約可以看到側臥在殿內椅榻上那紋絲不動的修長身影。
  「皇上……」章鄀紹眨了眨佈滿血絲的眼睛,從顫抖著的雙唇中呼出一口白冉冉的呵氣,迸出了那兩個他熟悉的字。
  可是,再沒有人回答,在這個他熟悉的院落中,如今只迴盪著他一個人的話音。
  正在他嘗試發出第二聲呼喚的時候,突然厚重的刑板砸在了他的身上,隨後就如同疾風驟雨般不斷的侵襲而來,全身的劇痛不再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
  「皇上,饒命啊!!!皇上,鄀紹錯了……」章鄀紹大聲慘叫道,身子不斷在石台上掙扎扭動。
  曾欽格挑過眼神,想看看慕容定禎會不會有什麼反應,卻見側臥在榻上的慕容定禎撐著額頭,只是漠然的注視著庭院內正在發生的一切,一隻手不斷輕輕緩緩的揉撫著錦被下聳起的腹部。
  此時此刻,慕容定禎望著庭院中那個曾經與自己歡好,如今卻要行赴黃泉之人,內心早已如死灰一般的平靜,沒有丁點漣漪。若不是他現在身懷有孕,需要安保胎氣而不能動氣無法施力,那麼今日親手處決章鄀紹的也許會是他自己。
  漫天的冷風雪霧之中,章鄀紹的哭喊一直沒有停歇,從開始的聲嘶力竭到最後的低低呻吟,淒慘的求饒之聲不絕於耳,直到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皇上,章鄀紹已斃命」約莫半個時辰後,禁軍侍衛長蔡樾查看了章鄀紹已經皮開肉綻的屍首,確認章鄀紹已死,就疾步走進殿內跪下向慕容定禎回稟道。
  慕容定禎淡淡頷首,擺手示意他下去,這才掀開錦被撐著腰坐了起來。
  「皇上」曾欽格忙上前去摻扶慕容定禎,不知慕容定禎要準備做什麼。
  慕容定禎沒有說話,只是在曾欽格的摻扶下,扶著腰緩緩向庭院中走去。
  「快給皇上披上狐裘,免得皇上受風」曾欽格見慕容定禎準備出殿,而外面還下著大雪,忙對身邊的隨從宮侍吩咐道。
  走到了庭院中綁著章鄀紹屍體的石台前,慕容定禎接著從龍袍袖口裡掏出了一本折子。
  這是慕容定禎早已擬定好的折子,可前段日子因身體不適安胎休養而耽擱了下來。
  在這封折子上慕容定禎下旨為章鄀紹在沅西屬地封了官職,雖然不大卻夠他一生衣食無憂,慕容定禎也曾決定派遣章鄀紹年關後離京上任。
  對於這樣一個曾經侍奉自己、親口坦言愛自己的人,慕容定禎在反覆思量後著實不忍傷他,雖然不能像過去一樣寵幸他,慕容定禎還是想讓章鄀紹好好的活著。
  可恰恰就是這樣一個張口閉口自稱懂愛的人,卻無法經受不過短短兩月的考驗,僅僅為了一己私念就對慕容定禎起了歹毒的殺心。
  黯淡陰沈的天色籠罩著整個天雲皇宮,紛紛揚揚的白雪徐徐而落,慕容定禎抬手在章鄀紹的屍體前點燃了手中的折子,靜靜望著它在跳躍的火光中化為灰燼。
  穿透那一層橘色炙熱的火光,慕容定禎彷彿見到了章鄀紹第一次向自己走來時,那張滿是笑意、俊美的臉;聽到了曾在這個殿中二人交織之時,章鄀紹對自己那些昭顯愛的表白和誓言。
  現在想來這一切都是如此偽善,如此齷齪。
  這樣的人,更遑論比肩共享人世繁華,共赴生死,相守相伴?
  煙火中,餘燼合著雪花緩緩落在了章鄀紹那張泛著青灰已死的臉上,融散開片片污濁。
  「你究竟是愛朕?還是,只愛你自己?」慕容定禎剛毅的唇角勾起了一抹冷笑,輕聲問道。

第六十七章

  處死章鄀紹後,慕容定禎臥病了很多天,精神一直不太好,這件事對慕容定禎內心的打擊和創傷也許都需要很久才能平復癒合。
  這樣日子一晃也就到了年關,今年因慕容定禎有孕在身只想靜心休養,所以免除了年關前的一切繁文縟節,嬪妃和臣子的朝賀還有宮廷中的年尾夜宴都免去了,如此一來天雲皇宮內的乾玄殿在年夜除夕當晚越發顯得冷清孤零。
  身為內侍總管的曾欽格倒是還在盡職盡責的裡外張羅,總想讓這寢宮內有點喜慶的氣氛,畢竟皇上一年到頭為了國事操勞,現今又懷著皇嗣,日日近身伺候皇上的他深知慕容定禎的孤獨與不易。
  「皇上,晚膳都準備好了,您起來用點吧」看著宮內侍從在乾玄殿內的廳堂中準備擺放好了菜品豐盛的年夜晚膳,曾欽格才掀開錦簾,輕步進了內殿,對著躺在床榻上的慕容定禎稟報道。
  「朕吃不下,都撤了」龍帳內的床榻上傳來了慕容定禎低沈的聲音。
  「皇上,午膳時您就是這麼吩咐的,晚膳要是再不用點,可怎麼能成呢?」曾欽格走近了兩步,接著道。
  聽慕容定禎不再開口,曾欽格伸手掛起了床榻上的明黃色龍帳,看到慕容定禎面向床內側身躺著,圓隆的腹部已在深紫色的錦被下撐起了一抹不可忽視的弧度。
  「皇上,奴才今日特意吩咐御膳房給您燉了許多玄仁的名菜,您起來嘗嘗興許會喜歡」曾欽格跪了下來,用手搭上慕容定禎的腿腹,輕輕敲打按摩著,同時也在揣測著慕容定禎的心意。
  自從章鄀紹死後,慕容定禎的心緒就一直很消沈,雖說身子沒什麼大礙,可就是吃不下睡不沈,而腹中胎兒的長勢卻很快,短短的日子裡就能感到慕容定禎的腹部更加圓挺了許多,這樣下去著實讓人看的憂心,生怕慕容定禎會因為體力不支而出什麼差錯,若要如此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皇上,您就是不為自己著想,也該要為肚子裡的皇子想想」曾欽格又不失時機的道,能勸慕容定禎多少吃點,是他現在的心頭大事,更何況今天是年夜,看著皇上一個人如此孤獨的躺在床榻上不發一言,曾欽格心裡的確不是滋味。
  話音剛落不久,慕容定禎睜了睜眼,緩緩舒了口氣,終於撐著床榻靠起了身子。
  「皇上,奴才這就給您拿袍子來」曾欽格見狀欣喜的道,扶著慕容定禎起身。
  「嗯」身穿白色褻衣的慕容定禎一手捶著酸痛的腰身,一手撐在膝蓋上,默許了曾欽格的話。
  不一會兒,換上錦緞龍袍和舒適的棉靴後,曾欽格扶著慕容定禎走向了外殿。
  「皇上」殿內的侍從見慕容定禎走了出來,都恭敬的跪下行禮道。
  「都起來」慕容定禎扶著隆起的腰身緩緩在外殿膳桌前坐下,淡淡的道。
  看到桌上擺滿了各種精美的金器和瓷器,裡面盛放著各種色香俱全的佳餚,很多都是昔日玄仁的名菜,慕容定禎抬起筷子嘗了最靠近自己的那盤菜餚,對身邊的曾欽格問道:「都是你特意吩咐為朕做的?」
  「是,皇上。如今皇上有孕在身,定要吃些合口味的補養身子,奴才上個月特意為皇上從玄仁請來了幾位御廚,還望皇上都嘗嘗。」
  「嗯,……咳咳」慕容定禎撫住胸口輕咳著,點了點頭,看曾欽格這麼周到細心的服侍身懷有孕的自己,也讓慕容定禎原本冰冷的心多少感到些溫暖。
  「皇上,您先喝點溫熱的羊肉人參粥,暖暖身子」曾欽格為慕容定禎從金質的器皿中盛了一晚熱粥,放進玉勺恭敬的端了過來。
  慕容定禎輕抿了幾口,口感清淡回味綿長,很像舊時在玄仁常喝的味道,的確很合口味。慕容定禎如今懷著這一胎身子一直不大舒坦,胃口也不是很好,真能提起食慾的也只有家鄉的飯菜。
  曾欽格抬眼看到慕容定禎開始喝粥,微微笑笑上前為慕容定禎夾了些各種菜餚放在盤中,輕聲勸道:「皇上,您再嘗嘗這些菜餚,興許都會喜歡,今日是閤家團圓的日子,郢庭到處都喜慶盈盈,您也應該開懷些才是……」
  「天下之大,朕能和誰團圓?」卻不料慕容定禎聽後放下了粥碗,情緒不佳的苦澀自嘲道。
  曾欽格眼神一轉,意識到自己的話可能無意中觸痛了慕容定禎,忙賠笑道:「皇上忘了?自然是和腹中皇子團圓,待到明年這個時候,皇子就能在皇上身邊了,不是?」
  「你這張嘴啊」慕容定禎想了想,忽然抿唇一笑,指著曾欽格歎道。
  又伸手摸著龍袍下圓隆的肚子,胎兒也正好在裡面輕輕翻了個身,讓慕容定禎能夠清楚的感覺到這個小生命的存在,心中瞬間瀰漫起了濃濃的柔情。
  這麼多年後,在這個空曠冰冷的皇宮內,終於有了一個可以與他相依為命的骨肉,他怎麼能不感到幸福?
  「皇上,您很久沒笑過了」看著慕容定禎的樣子,曾欽格低頭一感歎,眼眶忽然濕濕的,時至今日他還記得從前在成親王府慕容定禎常常洋溢在臉龐上的笑意,現在想來卻都是遙遠記憶中的事了。
  「朕今日不是被你逗笑了嗎?」慕容定禎想到腹中的胎兒還仰仗著他的身子,興致也漸漸好了起來。
  「那皇上您一定要多吃些,別浪費了奴才們的這份心意」曾欽格再次為慕容定禎夾了些菜,笑道。
  「今日御醫院是誰守值?」慕容定禎抬起筷子,夾了些菜,輕問道。
  「皇上是否身子不適,要宣召御醫?」曾欽格聽慕容定禎這麼一問,臉色驚變道。
  「沒有,就是問問。」
  「今日是杜大人守值。」
  「這就為朕擺架去承遠那」慕容定禎又喝了口熱粥,淡聲道。
  「皇上要去公良將軍府邸?」曾欽格抬頭望向了慕容定禎。
  慕容定禎還在從容優雅的吃著菜餚,淡淡的點頭示意。今日是年夜,這皇宮內冷冷清清的卻真是讓他不舒服,忽然很想見見公良飛郇和薛承遠。
  「皇上若是想見公良將軍和薛大人,不如讓奴才為您宣召將軍和大人進宮如何?」曾欽格皺眉,皇上懷著六個多月的身孕,外面天氣又如此嚴寒,來回折騰萬一動了胎氣可怎麼是好?
  「朕要出宮親自前去。」
  「皇上,您懷胎六月有餘了,萬萬使不得啊」曾欽格跪了下來忙勸道,郢庭今年冰天雪地的,眼下怎麼能由著皇上的性子來。
  「怎麼使不得了?朕的身子還不至於受不住這點路途」慕容定禎扶著腰起身,有些不悅道,緩步走向了內殿。
  「奴才遵旨」曾欽格聽慕容定禎的口氣,也怕再說下去會讓皇上動氣,只好照辦。
  除夕雪夜中,郢庭城內到處張燈結綵,時有清脆的炮竹聲傳來,將這份節日的喜慶散播洋溢的淋漓盡致。
  郢庭城南公良將府開闊的門廳前掛著幾盞紅色府宅燈籠,幾名下人正在清掃著剛剛燃放過的炮竹碎屑,忽然看到遠處浩浩蕩蕩行來了一隊車馬。
  「皇……皇上……」等車隊停穩,慕容定禎搭著曾欽格的手走下了馬車,那幾名下人見到頭戴帝冠身披狐裘的慕容定禎都頗為吃驚,連忙跪下道。
  「皇上……奴才……奴才這就去通稟將軍和大人……」那小廝顫聲道,皇上除夕之夜親臨將府是任何人也想不到的。
  「不必,朕自己進去」慕容定禎說著抬步向府內走去,一路上雪天地滑曾欽格只能提心吊膽的扶著身懷有孕的皇上。
  踏入院門,還沒走近正廳就能聽到散逸著暖暖燈火的房廳內傳來了公良飛郇似怒非怒的低吼聲:「你給我下來!」
  慕容定禎聽見搖頭低笑,步伐平緩的走到房廳外,幾位侍從隨後將房廳正門為皇上打開。
  只見燈火下,公良飛郇和薛承遠都坐在正廳的長榻上,長榻中央的桌几擺放著各種年夜珍饈菜餚,一個身穿黃色絨袍面目聰穎的男孩正像小猴子般趴在公良飛郇的脊背上,側著頭在啃親公良飛郇的耳朵,薛承遠則手端著碗在給榻旁另一個身穿靛青色錦褂神色沈靜的男孩餵飯,眼含笑意的正望著公良飛郇那副被兒子折騰的無奈臉孔。
  「皇上?!」門開了,當公良飛郇和薛承遠看到所來之人,都不由的出聲驚道。
  「怎麼?不歡迎朕?」慕容定禎笑著走了進來,抬手解開了領口上的狐裘扣帶。
  「皇伯伯!!!」穿著黃色絨袍的男孩見到慕容定禎走進了廳堂,立即從公良飛郇身上竄了下來,蹬著小碎步奶聲奶氣的向慕容定禎疾奔了過去,順勢撲在慕容定禎的懷裡,動作之快讓公良飛郇硬是沒拉住這孩子。
  曾欽格剛伸手為慕容定禎拿下狐裘,看著這情形倒吸了口冷氣,生怕孩子碰到慕容定禎有孕的肚子,正要去擋時,卻見慕容定禎已經將孩子抱了住。
  「呦,慢點」慕容定禎抱起了這個機靈的孩子,刮了刮他的小鼻尖,輕笑著向長榻前走去,歎道:「樂兒居然還記得皇伯伯。」
  公良飛郇和薛承遠也都站了起來,恭敬的行禮道:「皇上。」
  「嗯,不必多禮」慕容定禎抱著樂兒坐了下來,又看了看還坐在榻上另一側那個有些靦腆羞怯的孩子,伸手笑道:「知兒,你也過來。」
  「皇伯伯,知兒他膽小」樂兒用粉嘟嘟的小肉手捂在慕容定禎的耳旁,認認真真的道了句。
  「哦?是嗎?」慕容定禎一挑眉,望向了薛承遠和公良飛郇。
  這時知兒瞥了一眼在慕容定禎懷抱裡有些洋洋得意的樂兒,自己從榻上爬了下來,走到慕容定禎面前端端正正的行了個禮,才蹭到慕容定禎的懷抱中去。
  慕容定禎被眼前這孩子的舉止逗笑了,此刻能懷抱著兩個孩子讓他覺得特別滿足和溫暖,意味深長的對著公良飛郇和薛承遠道:「這可真是你們倆人的縮影」,又頓了頓道:「都坐下吧。」
  「皇上說的是」薛承遠握拳輕咳了一聲,笑歎道。
  「將朕給孩子們帶的禮物都拿進來」慕容定禎對著侍奉在一旁的曾欽格吩咐道。
  「是,皇上。」
  「多謝皇上」薛承遠和公良飛郇還是又都起身行了一次禮。
  「皇上大可不必親自前來,若是想見臣和承遠讓欽格來傳一聲就好」公良飛郇在慕容定禎榻旁的椅中坐下,他實在擔心慕容定禎的身子。
  「朕還是想親自來看看你們,還有這兩個孩子」慕容定禎滿是疼惜的望著懷中兩個幼小的孩子,聯想到自己腹中正在成長的骨肉,心中覺得有些多年不曾碰觸的幸福淡淡的吹來。
  「承遠,還是把樂兒和知兒抱下來,別傷到皇上」公良飛郇對著薛承遠道,他著實怕孩子踢踏到慕容定禎那圓隆有孕的肚子。
  「皇上,讓臣來,您現在還是當心為好」薛承遠會意立即起身伸手抱過了知兒和樂兒,將兩個孩子放在榻上,讓他們乖乖的坐著。
  慕容定禎也沒有拒絕,他知道自己現在身懷有孕的狀態,的確是小心為好,溫雅的道:「承遠,你這兩個孩子,朕怎麼看怎麼喜歡。」
  「能承蒙皇上喜歡,是他們的福氣」薛承遠話還沒說完,身邊剛放下的樂兒又一個小箭步竄下了長榻,奔到了公良飛郇的懷裡,擺過眼神有些挑釁的望著薛承遠。
  薛承遠這麼好脾氣的人都只能詳裝忿忿的輕指了指他,對這個兒子他實在是語塞。
  「朕看這樂兒以後也跟飛郇一樣,是當武將的材料」慕容定禎被這孩子逗的搖頭直笑。
  公良飛郇聽了淡笑著默認,摸了摸樂兒的額頭,他也覺得這個孩子實在像自己。
  「妹妹……妹妹……」樂兒輕輕用小肉手揉撫著公良飛郇暗紅色緞袍下已經隆起的腹部,自言自語的道。
  「樂兒想要個妹妹,知道飛郇懷了這一胎後就成天妹妹妹妹的期盼著」薛承遠對慕容定禎解釋道。
  「朕也希望你們兒女雙全」慕容定禎看著他們實在幸福,不由的感歎道,抬手輕輕撫摸著龍袍下圓隆的肚子,想起當年自己在危急情勢之下親手扼殺的子嗣,還是心痛難當。
  若是自己當年生下了那個孩子,大概也有七歲了吧,這一胎,千萬不能再有任何閃失。
  「皇上身子可還好?」薛承遠看慕容定禎在輕撫著自己的腹部,怕慕容定禎感覺不適,忙問道。
  「都好」慕容定禎點頭道,雖說從寢宮出來一路行至將府,但今日他真的沒有什麼不好的感覺,也許和興致心情都有關係,緩了緩,慕容定禎低低的感慨道:「只是不知何時才能有人叫我一聲父皇。」
  「皇上要安心養胎,臣相信這一天,會很快到來的」薛承遠穩重而沈靜的回道。

第六十八章

  午夜靜謐空曠的乾玄殿內燈火幽暗,窗外吹進的寒風微微撩撥著燭台上靈動的火焰,殿內寬大的床榻上遮蓋著華貴厚重的明黃色龍帳,床榻中央獨自躺著一名容貌出塵絕代,深入夢境的青年男子。
  男子俊秀神武的輪廓此刻在幽幽的燈火映照下顯得十分消瘦虛弱,而修長白皙的雙手則輕輕合攏,搭在被深紅色蟠龍錦被包裹著的渾圓腹部之上,那懷胎六月有餘的腹部正隨著睡夢中的呼吸緩緩上下起伏。
  他,就是天雲國聖上慕容定禎。
  在這一夜,慕容定禎睡夢中的魂魄彷彿飄飄蕩蕩折回了故土,穿梭過了時光,在一縷晨光之下重新看到了那副自己熟悉而又陌生,卻依然美麗如昔的面孔─他的生母濮陽裳佳,也又一次聽到了那聲溫柔的呼喚:「禎兒……」
  乾徽皇宮春風撲面的南苑太液池旁,身著湖藍色金鳳後服的濮陽裳佳正在向他微笑。
  「母后!」幼小的慕容定禎鬆開了奶娘的手,歡快的飛奔了過去,一頭扎進濮陽裳佳溫暖的懷抱中。
  「瞧這一頭的汗」濮陽裳佳啜吻著慕容定禎帶著發旋,汗漬漬的額頭,從侍女手中拿過絲帕輕輕給他擦拭著。
  「哈哈……咯咯……」慕容定禎趴在濮陽裳佳懷裡不停的直笑,任由母親為自己擦汗,又伸出肉肉的小手貼上了濮陽裳佳後服下高挺著的肚子,天真的眨眼問道:「母后,禎兒是不是要有個弟弟了?」
  「禎兒想要弟弟嗎?」濮陽裳佳即將足月身子沈重,也抱不起來茁壯健康的兒子,只能拉過他的小手,緩緩走到亭台內涼爽的地方坐下。
  「嗯,禎兒想要弟弟……二哥說過弟弟好……」慕容定禎抿了抿潤潤的唇,又一次蹭上了濮陽裳佳的身子。
  「嶂兒這麼對你說的?」濮陽裳佳摟住蹭在自己身上的慕容定禎,笑問道。
  「二哥說是弟弟就可以一起打仗,妹妹就不可以了……」慕容定禎的小肉手不停觸摸著濮陽裳佳高聳的肚子,好像在打探裡面的那個即將成為自己弟弟或者妹妹的小生命,認真的回道。
  濮陽裳佳愛憐的一笑,將慕容定禎摟的更緊了,親了親兒子,點頭道:「那母后就再給你生個弟弟來陪著你,這樣禎兒永遠都不會孤獨了……」
  「嗯嗯」慕容定禎乖乖的呆在濮陽裳佳懷抱中享受著那份暖融融的感覺,他喜歡那個即將誕生的弟弟。
  那一日天空是湛藍高遠的,湖水是碧綠澄清的,春風是微拂撲面的,而母親的懷抱是溫暖包容的。慕容定禎望了望頭上掠過的飛鳥,又轉頭看到太液池旁隨行的侍從都在神色柔和的對他微笑,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寧靜而溫情,小小的慕容定禎以為這輩子都應該像那一日般度過。
  可是不過短短幾日,慕容定禎頭頂上那片洋溢著溫暖與愛意的天空就塌陷了下來,一切從此變得截然不同了。
  「皇上,皇后……皇后怕是難產了!」陰沈的午後,坤茗宮正殿內已經跪了一地的御醫,這時又有一名身著官服的御醫從內殿快步走了出來,跪下向扶著額頭憔悴不堪的慕容瑞昊稟報道。
  慕容定禎偷偷藏在廳堂的錦簾後,從昨夜他就聽到母后就寢的正殿裡時不時傳來淒厲的呻吟聲,接著就有了許許多多的侍從和醫官陸續來到了坤茗宮內,但慕容定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為了一探究竟他甩掉奶娘從側殿溜了過來,誰知剛過來就看到了這一幕。
  「都是些無用的東西!」慕容瑞昊聽後暴怒起身,一拳砸碎了桌台上的玉器。
  「皇上饒命!!!」跪著的御醫立即全在磕頭求饒。
  慕容定禎幼小的身子被眼前這一幕嚇的發抖,他從未見父皇如此震怒過,伴隨著內殿另一側傳出母后越來越大的慘叫聲,他眼中平日裡祥和美好的坤茗宮開始變得毛骨悚然。他預感一定是母后出事了,正準備跨步跑向前廳的時候,忽然有人蒙住了他的眼睛,將他抱了起來。
  「定禎。」
  慕容定禎永遠都會記得那一日、那個聲音。
  「鬆開我,鬆開我……」慕容定禎不斷的哭喊掙扎道,只不過眼下在人影匆匆遍地哀號的坤茗宮,他幼小的嗓音完完全全被淹沒其中。
  那個人一直將他抱到了側殿的寢宮,放到了床榻上,才鬆開了手。
  「二哥……」慕容定禎哭著揉了揉眼睛,看清了面前站著的人,那個衣著華貴英武挺拔的少年─他的二哥。
  「定禎,別怕」慕容無嶂拿出了袖中的綢緞帕子,為慕容定禎擦乾了臉龐上的淚水。
  「二哥,母后怎麼了?」慕容定禎的身體還是不斷的抖動,他真的很害怕很害怕,母后淒厲的慘叫聲還是源源不絕的從正殿那邊傳來。
  慕容無嶂沒有回答,只是上前兩步坐在了床榻上,掀起了錦被緊緊將慕容定禎包裹住,又環抱著這個年幼的弟弟,輕聲道:「無論皇后怎麼了,二哥今夜都在這陪著你,好嗎?」
  「嗯,二哥你別走,我害怕」慕容定禎掙開了被褥,緊緊摟住了慕容無嶂的脖子,顫顫的道。
  慕容無嶂輕輕拍了拍他弱小的肩,挑挑英眉,關切的問道:「餓不餓?二哥還給你帶了糕點過來,想吃嗎?」
  「想吃」慕容定禎摸了摸自己乾癟的肚子,從昨夜起這坤茗宮就亂成了一團,連奶娘也前後進出忙碌著,他整天根本沒有進食。
  「那過來,二哥陪著你一起吃」慕容無嶂站起了身,伸展手臂擺了擺,示意慕容定禎要想吃糕點就必須自己下床。
  慕容定禎於是馬上從床榻上蹦了下來,邁著小碎步追了過去。自從記事以來二哥就是他最崇拜最親近的人之一,他知道和二哥在一起總有那麼多好玩的好吃的,二哥也總能給他講許許多多有趣的故事。
  慕容無嶂點點頭,淡笑著拉過了他的小手,帶著慕容定禎走到外廳的圓桌旁坐下。
  夜幕低垂,記憶裡那是年幼時慕容定禎最為恐慌驚秫的一夜,因為整整一夜在坤茗宮側殿內還是能聽到母后極度痛苦的呻吟和慘叫聲,直到天明才漸漸的衰弱至無聲。
  但也就是那一夜,有那樣一個人,讓慕容定禎感受到了世間珍貴的兄弟之情,在他那還並不寬闊堅實的臂膀中,幼小的慕容定禎度過了人生迄今最漫長的一夜。
  「禎兒,你過來」晨曦吐露的時候,坤茗宮忽然陷入了一片深深的沈寂之中,和前兩日的慌亂喧囂有著極大的反差,慕容瑞昊遣人領著慕容定禎走進了正殿。
  「父……父皇」看到殿內的人都在低聲抽泣,慕容定禎的心跳加快了許多,不由感覺到恐懼。
  「你母后……她走了」身著龍袍形銷骨立的慕容瑞昊蹲下了身子,緊抱住慕容定禎,哽咽的道。
  即使慕容定禎還小,但他是他慕容瑞昊的兒子,而故去的又是慕容定禎的生母,慕容瑞昊認為還是應當讓他的兒子知道這一切。
  「走了?」慕容定禎不解的道,還不大明白慕容瑞昊的意思,他記得前幾日母后還答應給他生個弟弟來陪他的,慕容定禎又眨了眨明亮的眼睛,問道:「那弟弟呢?」
  慕容瑞昊顫抖著身子一直在哭,根本無法回答兒子的話。
  慕容定禎只有自己擺過眼神望向了房門敞開的內殿,只見內殿床榻上躺著的人被白色錦緞遮蓋著,床褥之間到處都是殷虹的血跡,甚至浸滿了床榻前的地板,而從白緞下高高聳起的腹部輪廓,慕容定禎突然意識到,那可能是他的母后─濮陽裳佳。
  「母后死了?!」慕容定禎轉過頭「哇」的一聲大哭道,拍打著慕容瑞昊的肩膀。
  慕容瑞昊通紅著眼眶抬起了頭,輕輕撫摸住慕容定禎小小的柔嫩臉龐,就那麼怔怔的望著濮陽裳佳留給他的這個唯一骨肉,俊朗面容上痛徹肺腑的眼神漸漸模糊放大了起來,似乎可以吸納住人的魂魄,任憑多少年時光的洗滌也不曾改變過。
  「呃……」這一夜,床榻上的慕容定禎就在父皇這樣的眼神之中午夜驚醒,心跳劇烈猛的坐起了身子,隨即感到腹中極為疼痛,慕容定禎喘息著用手托住肚子,在錦帳中極低的喚道:「來人……」
  「皇上」殿內的宮侍聽到後連忙掀開了帳子,近來慕容定禎身子有孕虛弱,曾欽格特意派遣每日兩名宮侍,在夜間無休的值守內殿服侍慕容定禎。
  「皇上您怎麼了?!」兩名宮侍看到冷汗淋漓,撐在床榻上托著圓隆腹部的皇上都驚道。
  「宣……御醫……快……」慕容定禎咬著唇低低的道,他能感到腹中胎息大亂,心中頓覺不妙。
  「是,是皇上」一名宮侍馬上跑了出去,另一名宮侍連忙拿過了枕墊放在慕容定禎身下,扶著慕容定禎躺好。
  「呃……」慕容定禎劍眉緊蹙,雙手捂著腹部,只覺得圓挺小腹抽搐般的壓抑疼痛讓他極為難捱,緩緩的側了側身等待著御醫來為自己診治。
  很快,當夜在宮內守值的薛承遠火速趕了過來,乾玄殿內也已經點起明亮的燈火,皇上午夜突發不適胎息紊亂,沒有人敢怠慢耽擱。
  「皇上,臣來晚了」薛承遠來的時候看到慕容定禎全身的褻衣已經濕透了,長髮披散的躺靠在軟枕上,臉色蒼白若雪,薛承遠不再多言立即為慕容定禎切脈診治。
  「承遠……朕到底是怎麼了?」慕容定禎難耐的蹙眉詢問道,他實在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為何懷胎六月有餘一直悉心安胎,卻還會如此疼痛。
  「皇上您先服藥,將胎息安穩下來,再讓臣仔細診治」薛承遠利落的打開藥箱,拿出了兩瓶早已備好為了急用的安胎藥劑,曾欽格也端過來了熱水,薛承遠坐上床榻扶起了慕容定禎無力的身子,謹慎道:「現在首要的是為皇上您止痛,至於是什麼原因在今夜引發如此痛感,臣還需要詳查。」
  「嗯……」慕容定禎有孕的身子此時實在疼的難以忍受,也不再多問,將藥劑兌水服下,只期望能迅速緩解下體的疼痛。
  服過了藥,薛承遠扶著慕容定禎重新靠回了枕榻上,為慕容定禎蓋好錦被,起身清洗了雙手,擦了一些潤滑的藥劑,才又一次坐下將手撩進了錦被內慕容定禎的褻衣下,貼在慕容定禎已經膨脹挺立的肚子上,沿著慕容定禎柔滑緊致的肌膚仔細檢查著胎兒的胎位。
  慕容定禎深陷在枕榻中,艱難的氣喘吁吁,等待薛承遠為自己診治查探。
  「疼嗎,皇上?」經過一陣摩挲,薛承遠探觸到了胎兒的輪廓,輕聲詢問道。
  「不是這裡……」慕容定禎扶著腰,低聲道。
  「那是這嗎?」薛承遠又探進去另外一隻手,在慕容定禎的肚子上仔細尋摸了一會,問道。
  慕容定禎閉著眼,虛弱的搖了搖頭,這幾處地方雖說也疼痛,卻感覺都不是最為要害的部位,不過他現在腹內有著一片疼痛過後的麻木,也著實說不清剛剛哪裡才是最痛的地方。
  「皇上,臣認為您今夜腹痛應當是胎位不正所引發」不久過後,薛承遠經過詳細的診斷,伸出了手,對床榻上側身躺著的慕容定禎回道。
  「胎位不正?」慕容定禎心裡一震,知道這是非常不好的訊息。
  「對,皇上腹內胎位不正」薛承遠肯定的道,臉色非常沈重。
  「那會怎樣?」慕容定禎憂心的道,難道這次又無法平安產下腹中的胎兒?是否天意如此?
  薛承遠望著床榻上焦慮虛弱的慕容定禎,吸了一口氣,緩緩的道:「若是不能及時矯正,皇上臨盆時定會難產。」
  「難產……?」慕容定禎一時間有些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這次懷胎之後他一直很注意。
  「嗯」薛承遠應道,他不願意欺瞞慕容定禎真實的狀況。
  「怎麼朕想帶一個孩子來到這世間,竟會這麼難?」慕容定禎消沈的感慨道,又聯想到今夜夢境中的片段,心裡頓時有了一種不詳的預感,開口問道:「承遠,今年是什麼年?」
  「皇上,是昭遠七年。」
  慕容定禎不堪的苦笑,伸手撫摸著自己的錦被下懷胎的肚子,沈聲歎道:「朕的母后就是在永寧七年難產而亡的,恐怕這一次朕也是凶多吉少。」
  「皇上,您可千萬不能這麼想」曾欽格一聽慕容定禎這麼說,瞬時哭著跪在了床榻前。
  「皇上,姑母睿靜皇后當年如何薨逝臣並不清楚,但只要臣在,就會為傾盡畢生所學為皇上尋求安產良策」薛承遠望著眼前十分脆弱又孤獨的慕容定禎,很希望能夠安撫慕容定禎的心緒,畢竟現在身懷有孕的皇上和以往在身體和情緒上都是不同的。
  「是否能為朕在產前矯正胎位?」慕容定禎思索了片刻,也覺得自己實在不應當有如此心灰意冷的想法,畢竟腹中的胎兒現在還活著。
  「現在胎兒還未足月,一定能夠矯正,即使臣一人之力無法為皇上醫治,還可以遍請天下名醫,皇上絕對不能放棄」薛承遠堅定的道。
  「朕不會放棄,就按你的想法來為朕醫治,朕信任你」慕容定禎緩了口氣,輕輕轉過了頭,對著薛承遠聲音沙啞的道。
  薛承遠沈默著抿唇淡淡笑笑,肩負起了這份慕容定禎賦予他最重的信任和囑托。

第六十九章

  昭遠七年 天雲國北疆 錫爾勒郡
  天雲國北疆幅員遼闊,在一望無際浩瀚蒼茫的草原上,山丘連綿雲淡天低,處處可以看到成群的牛羊和游居住於此的氏族部落。
  草原平坦筆直的商道上,來往的商隊車馬絡繹不絕,由於近年以來天雲國與大梁國商貿交往漸漸繁盛,在利益的驅使下很多商隊千方百計的運送各種絲綢、茶藥、瓷器以及其它只產於天雲國內的稀有物品來到這裡,在天雲國與大梁國交界的錫爾勒郡進行交易販售以換取貴重的黃金。
  經過幾年的經營和悉心打理,昭遠六年汪氏商行已在錫爾勒郡設立了直署的店舖,專門負責接洽生意。
  昭遠七年,年關過後不久,那支年前遠赴大梁國行商的汪氏商隊一行車馬終於折返回天雲國北疆的錫爾勒郡。
  「少爺,您可回來了……」這日午時,庫德城內人流往來的街道上,站在汪氏店舖門前幾位掌櫃和夥計穿著的人見到從遠處行來的一對車馬,立即迎了上去。
  「嗯」領頭騎在黑鬃烈馬上,身披墨緞斗篷腰繫佩劍的獨臂男子收緊馬韁,一躍下馬輕輕點頭應道。
  「少爺,自從您離開庫德城後,我這心就一直懸著,盼著您早點平安回來」一位看似四十有餘,身穿藍色長袍的男子跟著邁步走向店舖內的卓允嘉說道。
  「康掌櫃,吩咐下人將銀車和貨物都拉到後院,將銀箱妥當收納好」身材高大的卓允嘉褪去了斗篷,英挺的眉目上泛著難以遮掩的疲憊,轉過身在內廳的檀木椅上坐下。
  「是,少爺」康勤盛恭敬的道,轉身出去交代下人幾句之後,才又端著熱茶走了進來,為卓允嘉倒滿熱茶,遞了過去,探問道:「少爺此次出行大梁國,一切可好?」
  「還算順利,將藥材都按時押送到了」卓允嘉握起茶杯,啜了幾口熱茶。
  「我原本擔心這一次藥材既是大梁宮廷預定的,也許會百般刁難少爺你們一行人」康勤盛聽卓允嘉這麼說,也終於鬆了口氣。
  「沒有人為難我們,倒是在清遼城聽說紀連啟瑛病重,宮內急需這批藥材為皇上治病,因此這次就連貨金也給的格外多」卓允嘉淡淡的道。
  「我曾聽說這大梁皇帝紀連啟瑛是個出了名暴虐無道的人。」
  「你不過是道聽途說罷了,又怎能信以為真?世上之事但凡親眼所見,還常常難以輕信,又何況只是傳言?」卓允嘉伸手理了理袖袍,漠然的回道。
  「雖是這麼說,但當年乾徽與大梁相戰在這草原上是何等慘烈少爺未曾一見,如若不是之後這些年莊王一直駐守著北疆各郡,想來這邊界之地也是永無寧日」康勤盛深深歎息道。
  「都是過去的事了,多想無益」卓允嘉起身順手拿起了桌台上的幾封書信,隨意翻閱了幾份,問道:「我走之後蘭汀城可有送信來報?」
  「還未曾送抵,若要有的話應該就是這兩日了。」
  「嗯……」卓允嘉微微頷首走到了暖爐旁,正想再張口說什麼時,突然感到胸口一陣劇痛。
  「少爺!」康勤盛看站在暖爐旁的卓允嘉一手緊緊摀住胸口雙眉緊擰,連忙兩步上前,道:「少爺,可是哪裡不舒服?」
  「沒什麼,大概就是累了」緩過了一陣疼痛,卓允嘉睜了睜炯亮的雙目搖手道,心中卻忽然想起了回程錫爾勒郡時商隊中莫名死去的兩個隨從。
  「我還是立即派人為少爺請個大夫來」康勤盛看著卓允嘉的樣子,不安的道。
  近來盛有傳言一些商隊在行往大梁國後,就有人身患惡疾重病不治,一時間讓許多與大梁國有生意往來的店舖都人心惶惶。
  「也好」卓允嘉實在是不舒服,只好勉力的道,這一路他幾乎是在馬上強撐著從草原回到庫德城的。
  「那少爺您去院內臥房先歇著,我這就去請大夫,再吩咐下人為您做些可口的飯菜」康勤盛伸手請卓允嘉到後院休息,自己則快步退了出去。
  傍晚用過晚餐後,康勤盛立即帶著庫德城內最好的大夫前來汪家商行為卓允嘉診病。
  「公子最近可是去過大梁?」坐在臥房圓桌前,一名長鬚素衫的年老大夫為卓允嘉切脈許久後,又慎思了片刻,發問道。
  「是曾去過」卓允嘉將手抬了下來,輕輕甩了甩衣袖,沈聲回道。
  「可否讓老夫一看公子胸腹下的皮膚」大夫聽後,想再進一步確認自己的判斷。
  卓允嘉和康勤盛雖然都有些不解,但畢竟是請大夫過來診病,也不好推搪。卓允嘉於是起身幾步走到床榻前,解開了自己的衣衫。
  那大夫跟隨了過來,康勤盛將燭台拿近了些,以便大夫能夠查看的仔細。
  「果然」大夫伸手觸摸著卓允嘉的胸肋下,瞇起眼睛,在燈火下看到了一連幾小片灰暗色雪花狀的斑跡,神色頓時一凜。這斑跡在疾病初始時因與肌膚顏色相近,若不是在沐浴之時仔細查看,或許很難辨別的出來。
  「什麼果然?」康勤盛有些焦急的追問道。
  那大夫轉過了身子,走回到桌台前輕輕捋鬚,像是有些為難是否應當將實情告之眼前人。
  「請大夫但說無妨」卓允嘉的回應倒是穩健沈著。
  「老夫可以確認,公子患了『寒血症』」那大夫緩緩的道,望向了卓允嘉,他知道這三個字將對面前這位青年人意味著什麼。
  「寒血症?!你可當真?!」康勤盛驚道,脊背上瞬間冒出冷汗。
  在這北疆之內,誰都知道這寒血症是致命的血液惡疾,患病之後少至幾天,長至半月全身血液將如寒冰似凝結成塊,不治而亡,而病因卻迄今無可查詢。
  「老夫在庫德行醫數十年,也見過不少患『寒血症』的病人,今日診治應當算是準確無誤。」
  「寒血症?」卓允嘉並沒有太過震驚,或許在商隊中死去兩名隨從後,對於自己一路上的症狀早已隱隱有過如此的揣測,而從大梁回程錫爾勒郡草原的路途遙遠荒僻,根本無法及時醫治疾病。
  「這惡疾相傳源於大梁國冬日冰封千里的應海海畔,乾徽永寧二年時曾在北疆大肆傳播,當年因此惡疾北疆之內死人無數,主要是此惡疾作用於血液且來勢迅猛,根本無藥可醫」大夫有些沈重的娓娓道來。
  卓允嘉並沒有顯得激動或者太過不捨,忽然覺得或許這也算是對自己的一種解脫。
  七年,殘缺著身體隱姓埋名活在天涯的角落,擔負著對於全家的責任,娶了自己毫無愛意的女人,風裡雨裡的為著生意奔波,而那顆心卻根本沒有活著的感覺,有時候想想,每多一天都是多一份折磨。
  這樣的日子,真的,夠了。
  「那我還剩多少日子?」卓允嘉沈聲問道。
  「老夫查探了公子的脈息,看來公子向來勤於練武,雖曾斷臂體力卻也應強於常人,如此一來,或許公子還會最多有兩個月的時間。」
  「兩個月?」卓允嘉無語的淡淡苦笑,兩個月怕是連蘭汀城都回不去。
  「這寒血症是否真的無藥可醫?!」康勤盛並不死心,雖然向來聽說在北疆內因寒血症而死人無數,卻還是懷著僥倖的心理祈盼能有那麼一線希望。
  「據老夫所知,對這血液惡疾,沒有。這麼多年,在這庫德城內若是哪家有人患上了寒血症,確診的那天也通常就是開始準備後事的日子……」
  身後二人還在不停的說著,卓允嘉卻起身走到了窗前,推開了木窗,靜靜的望著天外高懸的一輪明月。
  如果說他將不久於人世了,這世間他真正放不下的,只有那個人。
  在這一刻,他竟是這麼想他。

第七十章

  昭遠七年 天雲國 皇宮內
  清晨,朝陽還未升起時,莊嚴宏大的天雲皇宮被濃濃的霧靄繚繞,殿頂的金色琉璃瓦上覆蓋著層層白霜,空氣濕潤幽冷,由西向東的宮廷道路兩旁,只有少數侍從在清理打掃著各個院落。
  「薛大人,您來了……」乾玄殿內,曾欽格剛端著瓷器侍盤從內殿裡踏出來,就看到身著靛青色錦緞官服,精神抖擻的薛承遠快步行入院內,於是趕忙迎了上去。
  「皇上起身了嗎?」薛承遠停下步伐,擺手示意兩名隨從先提著藥箱走去廳堂內準備,自己則向曾欽格詢問了起來。
  「皇上卯時初就起了,現在正靠在床榻上批折子。」
  「這麼早?」薛承遠一皺眉,道。
  「唉,就這樣還曾起夜了兩次,皇上如今身子沈了,根本睡不安穩」曾欽格歎了一口氣,憂心忡忡的道,現在伺候著懷胎月份越來越大的皇上,真是讓他常常覺得不安。
  「知道了,從今日起就需要開始為皇上順胎位,你盡快差人去準備些熱水端進來」薛承遠撫了撫衣袖,溫聲吩咐道。
  「是,薛大人,奴才這就去。」
  進了乾玄殿,薛承遠在外殿廳堂中仔細檢查所有藥材和用具都帶齊了,才在錦簾外恭敬的行禮稟道:「臣,薛承遠前來為皇上請脈。」
  「薛大人,皇上宣您進殿」語畢不久,就有宮侍掀開了內殿的錦簾走出來傳道。
  古樸的內殿整潔而雅致,殿內燃著的薰爐散發出清淡寧神的安胎香氣,燭台上的燈火柔和明亮,身著白色褻衣面容俊秀消瘦的慕容定禎正躺靠在床榻上,手中拿著一本奏折仔細研讀,薄薄的水藍色絲緞錦被將被下挺起的腹部勾勒的分外圓潤飽滿。
  「臣給皇上請安」薛承遠走到榻前跪下,行禮道。
  「起來,承遠」慕容定禎將折子遞給了床榻旁的內侍,輕輕揉了揉眉間印堂。
  「皇上身子感覺如何?」薛承遠坐了下來,拿過緞墊放在了慕容定禎的手腕下,一邊診脈一邊問道。
  「還好,只是身子越來越重,覺得有些累」慕容定禎抬手輕輕揉撫著腹側,挺了挺腰,淡聲回道。
  懷著這一胎和當年的感覺大相逕庭,也許這些個月為保胎氣一直悉心安胎的原因,剛剛七月,這肚子就圓挺的厲害,已經和記憶中當年催產時差不多,慕容定禎難以想像真到足月時自己又將會是什麼模樣。
  「從脈象上看皇上和腹中皇子一切安好」薛承遠專注的切脈後,收起了緞墊交給隨從,對著慕容定禎道。
  「那就好」慕容定禎有些疲憊的點點頭,修長的手還是不停的輕揉著腹側。
  「皇上,從今日起臣就要為皇上順胎了,大概一直要延續到皇上臨盆前。」
  「可會傷到胎兒?」慕容定禎難免會覺得有些擔憂,如今自己懷胎七月,不願再有任何會促使自己早產的閃失。
  「臣一定會格外小心,只因若是現在不為皇上順胎,臨盆時胎兒難產恐會陷皇上於險境之中」薛承遠看著慕容定禎的眸子,又一次陳述道。
  「那就開始吧」慕容定禎想想這也是無奈之舉,男子懷胎艱難臨產前身子會更弱,這些他也早有準備。
  曾欽格端進了熱水,薛承遠清洗過雙手,揮退隨從,殿內就只剩下薛承遠與曾欽格兩人來伺候慕容定禎順胎。
  「皇上,近來可有常出去走走?」薛承遠在床榻上坐下,將手伸進慕容定禎的褻衣內,順著慕容定禎隆起的腹部弧線,小心的摸索著胎兒的輪廓。
  「很少。」
  「等天氣轉暖一些,皇上應當多出去走走,這樣會較為有利於校準胎位」薛承遠還在持續著手上的動作,因怕慕容定禎有孕敏感的身子覺得疼痛,決定在順胎的同時和慕容定禎說些家常話。
  「朕會的……」慕容定禎微微蹙眉,腹中已經能夠感覺到因薛承遠觸碰自己的肚子在使得胎兒慢慢翻動。
  「皇上若是覺得疼,就告訴承遠。」
  「繼續,朕受的住」慕容定禎慢慢舒了口氣,經過薛承遠的一番動作,他的腹底是開始覺得有些撐痛。
  「那皇上近來胃口如何?可有按時進食?」薛承遠不斷的和慕容定禎說話,以分散他的意識,手上則開始加力,雙手貼在慕容定禎溫熱的腹部上,為慕容定禎扭順胎位。
  「……」隨著薛承遠對胎兒稍用力量的扳動,慕容定禎仰了仰身子,側過了頭侷促喘息著。
  現在他懷胎七月體況特殊,腹中任何觸感都會極為迅速的傳播開來,薛承遠雖然只在輕輕的扭動胎兒,卻還是讓慕容定禎覺得疼痛難當。
  薛承遠見慕容定禎開始虛弱的喘息,立即拿出了銀針,掀開了錦被,為慕容定禎紮在了胸腹的安胎穴位上,又探到慕容定禎的腳骨旁,抬起慕容定禎錦被下白皙緊繃的腳掌,按捏著順胎的穴位。
  躺在床榻上的慕容定禎全身酸痛難忍不再多言,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喉間發出著輕微的悶哼聲。
  「皇上」曾欽格拿著絲帕,站在床榻旁俯身為正在順胎的慕容定禎擦拭著額頭上的虛汗。
  這樣令人侷促壓抑的過程持續了大概有半個時辰左右,慕容定禎腹內因順胎而引發的腹痛並不十分劇烈,卻還是讓他覺得非常不適,可慕容定禎實在沒有別的選擇。
  若是想安然誕育下腹中的胎兒,這一關他必須度過。
  「皇上,今日就到這兒,您是否還覺得疼痛難捱?」薛承遠重新起身坐回了床榻旁,從藥箱中拿出了柔韌緊致的絲緞腹帶,問道。
  「好多了……」不再有人碰觸自己懷胎敏感的肚子,瞬時讓慕容定禎舒緩了不少。
  「皇上,這是臣讓御醫院特意製作的,專為皇上矯正胎位而用,每次順胎過後請皇上務必穿上這腹帶,以保持順胎的療效」薛承遠將明黃色的絲緞腹帶呈了上去。
  「那就為朕穿上」慕容定禎接納了這個提議,托著肚子靠起了身子,事實上現在只要對他腹中胎兒有利的提議,他都會盡可能的接納。
  薛承遠將腹帶展開,小心的包裹在慕容定禎隆起的腰身上,又扣上扣帶,緊致貼身的腹帶立即將慕容定禎的腹部形狀勾勒的異常圓聳。
  「皇上覺得這腹帶緊嗎?」薛承遠伸手又為慕容定禎調了調扣帶,溫聲道。
  「還行」慕容定禎挪動著左右則了則身子,雖說腰身帶上腹帶後更加緊繃,但也沒有讓他感到呼吸不暢,而有腹帶托著他有孕的肚子,似乎立刻身上也輕快了不少。
  「這樣臣就放心了」薛承遠聽後收起了床榻邊的藥劑和針盒,曾欽格則上前為順胎完畢的慕容定禎披上了絲質的睡袍。
  正當曾欽格想開口詢問關於順胎後應當如何注意侍奉慕容定禎的事宜時,外殿忽然傳來了一陣快步聲。
  「啟奏皇上,程將軍在殿外求見」宮侍在外殿稟報道。
  薛承遠和床榻上的慕容定禎聽到後,眼神交匯了一瞬,都預感可能有什麼緊急的奏報,否則按理說程宇揚不會清晨專程來到這乾玄殿寢宮。
  「宣」慕容定禎理順了睡袍,扶著腰靠回床榻的軟墊上。
  「臣,程宇揚參見皇上,皇上萬歲」威風凜凜身著鎧甲的程宇揚兩步走進了內殿,在遠處跪下行禮道。
  「這麼早有何要事?」慕容定禎轉過頭望向了程宇揚,沈聲問道。
  「回皇上,昨夜軍中有快報傳來京城,幾日來南方平越州、關谷州、湖恩州內連有叛軍作亂,似有星火燎原之勢」程宇揚肅聲道。
  「叛軍首領可有查明?」慕容定禎冷道。
  「還沒有,臣特來請旨,望皇上速下定奪。」
  慕容定禎靠在床榻上細想了片刻,昭遠三年後全國再罕有叛亂,這次事發一定事出有因,繼而道:「令方聞晟派遣手下兵馬前去南方三州鎮壓叛軍,火速查明叛軍首領後立即回報。」
  「臣遵旨」程宇揚領命道,抬起眼簾見薛承遠和曾欽格都侍奉在床榻旁,慕容定禎披著睡袍身蓋錦被面色蒼白的靠在軟枕上,而被下隆起的腹部宣告著皇上懷胎已有些時日了,滿是關懷的道:「皇上近來身子可好?」
  「都好」慕容定禎淡淡敷衍道,兩手合緊身上的織龍睡袍,說實話他並不喜歡讓別人見到自己有孕的樣子,又開口吩咐道:「再有,公良飛郇現今身子不便,京畿附近與皇城防衛你和林玄瑞務必要盡責嚴守。」
  「是,皇上。」
  同日清晨,在天雲國北疆錫爾勒郡庫德城,汪氏商行的宅院內,康勤盛端著飯菜走到了卓允嘉就寢的臥房門前,深呼了一口氣才輕聲敲門道:「少爺,勤盛給您送早飯來了。」
  昨日診病直至深夜,獲悉少爺得此絕症後康勤盛一夜輾轉難眠,天不亮就招呼著下人為卓允嘉做了飯菜,他想盡可能周到的伺候卓允嘉度過最後這段日子。
  「進來」屋內傳來了卓允嘉的聲音,康勤盛於是推門而入,見卓允嘉衣冠端莊的坐在桌前正在翻閱賬本,看似早已仔細梳洗過了。
  「少爺,您什麼時候起身的?」康勤盛在桌上放下了飯菜,探問道。
  「昨夜睡了兩個時辰」卓允嘉正翻閱著賬本,心不在焉的回道。
  「少爺,您現在應當多多休息才是」康勤盛歎氣,將熱騰騰的飯菜一碟碟的都端上了桌子。
  「呵呵,再過些日子就能永遠歇著了,趁現在還是多做些事」卓允嘉合上賬本,苦笑道。
  康勤盛聽卓允嘉這麼說,眼中只覺得一片潮濕,閉了閉眼道:「少爺,您先安心在這裡養著,我今日就再去為您請大夫,還可以派店內的夥計到中原去為您請大夫,天無絕人之路,您一定不會有事的。」
  卓允嘉站起了身子,輕拍上康勤盛的肩,道:「勤盛,不用自欺欺人了,記得這『寒血症』在我幼年之時就曾聽古濰御醫段衍卿講過,患病者的確無藥可醫。只是現在想來,這病病因不明,怕是不要染給你們才好。」
  「少爺,您千萬別這麼說,服侍您是我應當做的」康勤盛想到這些年卓允嘉對自己一直禮遇有加,給的年金更是這庫德城內所有商行之中最高的,眼看如今卓允嘉有難,自己怎能袖手旁觀。
  「多謝」卓允嘉心中有幾分感激的道,都說樹倒猢猻散,現今自己身患重疾,還能聽到這樣的話,倒也覺得有幾分安慰。
  「少爺還想回蘭汀城嗎?」
  「想」卓允嘉不堪的點頭道,只是從這庫德城到南疆蘭汀城,依照昨日大夫所言,時間真的不夠了。更何況自己現在常常覺得全身發冷,應該也是這寒血症所致,如果將最後的時間浪費在路途上,怕是連為商行周全的設計交託都無法完成。
  康勤盛看著卓允嘉的表情,揣摩著卓允嘉心底面對人生最後時刻的悲涼與孤楚,忍住了淚將粥碗端了過去:「少爺,無論如何,您還是先吃些飯菜,身子要緊。」
  「嗯」卓允嘉淡淡笑笑接過了粥碗,即使他現在沒有任何胃口,也實在不想為難下人。
  「少年您坐下慢用,我再去給您端些補湯來」康勤盛看卓允嘉準備坐下用飯,忙欣喜的道。
  誰知康勤盛再次返回卓允嘉臥房的時候,身後卻帶來了一位風塵僕僕的黑衣人。
  「少爺,您看誰來了?!」康勤盛快步走進了臥房,對著正在用飯的卓允嘉道。
  「主子!」那黑衣人見到坐在圓桌前衣衫素雅英偉儒雅的卓允嘉,眼神一亮大步走了進來,跪下行禮道。
  「秦銳?」卓允嘉放下碗筷,見到所來之人,不禁驚訝道。
  古濰滅國之後,他即使有心盯防慕容無澗也著實毫無與慕容無澗抗衡的實力,所以在五年前,他派遣當年幾名得力的屬下扮作下人潛伏於慕容無澗的府宅中以探求情報,秦銳就是其中之一。
  這五年來,正是通過這幾個人,他才可以源源不斷得到慕容無澗的消息,掌握慕容無澗的動向。但他怎麼也不會想到,秦銳竟會千里迢迢的從南疆趕來庫德城。
  「主子!」秦銳見到卓允嘉顯得異常激動,曲膝前跪了幾步,又重重的喚了一聲。
  「快起來」卓允嘉伸出右手扶著秦銳起來,想到他此來一定有異常重要的事情對自己稟報,抬眼對康勤盛道:「你先下去,將門關上,不許任何人進來。」
  「是,少爺」康勤盛會意立即點頭退下,將門緊閉了上。
  「是不是南疆出了什麼急事?來到裡屋談」卓允嘉邁步向裡屋走去,心下擔憂的問道。
  「回主子,慕容無澗起兵謀反了」秦銳在卓允嘉回道。
  「什麼?!」卓允嘉轉過頭,驚道。
  「千真萬確,主子」秦銳肯定的道。
  「時隔將近七年,為什麼會是現在?」
  「日前曾有人從郢庭皇宮內傳來密報,慕容無澗接到密報之後不久就決定起兵謀反。」
  「他哪有這麼多財力兵力?」卓允嘉英眉緊皺,坐下問道。
  「主子,這一次南疆幾大氏族都在慕容無澗的威脅下供給了不少財力,前提應當也是慕容無澗允諾了不少事成之後的好處,據我所知就連駐留在湖恩州的連氏家族也是傾囊相助,而汪家在你走之後更是不知道又被他脅迫搾取了有多少。」
  「子孚怎麼能如此糊塗!現在以慕容無澗的實力與朝廷對抗,無異於以卵擊石。」卓允嘉拍案怒喝道,這天下才平定了幾年而已,又要因為這些人的私慾再次戰火重起生靈塗炭。
  「慕容無澗似乎對於這一次起兵卻是大有信心,當日我等還曾查探到他派遣人馬前來聯絡北疆莊王,意在勸說莊王一同起兵征討當今聖上。」
  卓允嘉面色冷峻,幾月之間時局出現了如此之大的轉變實在出乎他的意料,接著問道:「那南疆當前形勢如何?」
  「已在慕容無澗兵力的掌握之中,我拚死逃了出來,一路快馬疾行,只為給主子報信。」
  「真是難為你了」卓允嘉起身走了過去,停步在秦銳面前點點頭,感慨道。
  沈默了片刻後,卓允嘉又想起了離開南疆時妻子即將臨盆,輕聲追問道:「少夫人可好?」
  「少夫人又為主子誕育一子,母子平安,只是眼下汪家已都在慕容無澗的監控中,沒有人能夠離開南疆。」
  卓允嘉聯想到自己的病況,心情不由更為沈重,正在思索之時,秦銳又開口道:「主子,有件事我想你應該提前知道。」
  「什麼事?」卓允嘉抬頭,沈聲問道。
  「這一次慕容無澗起兵謀反,在掌控汪家上下之後,便對外號稱卓允嘉為謀反叛軍的副將。」
  卓允嘉眼神凝滯,這又一次出乎了他的預料,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要用一個已死了的人名?」卓允嘉冷冷苦笑,負手踱步走到了床榻前坐下,他實在想不出時至今日自己還有什麼可被利用的價值。
  「也許……是為了刺激當今聖上慕容定禎?」秦銳聯想到當日曾在慕容無澗府上的聽聞,雖不確定,卻還是道了出來。
  卓允嘉聽了面色一凜,急問道:「據你所知,皇上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這個屬下的確不知,但如今主子您已被傳為叛軍副將,這灘渾水怕是不得不趟了。」
  「我從無謀反之心」卓允嘉怒道。
  「可天下人不知,作為前古濰武將您有謀反之心合情合理……」秦銳迅速的回道,已然在路上就考慮過多時了。
  卓允嘉坐在床榻前細細思索了秦銳帶來的所有訊息,將一切串聯起來之後他唯一能夠在當下得出的結論就是身在郢庭的慕容定禎一定出事了,而且肯定是不同尋常之事。
  這件事情也許還不為天下人所知,但在皇宮之內難免會有慕容無澗所安置的眼線,慕容無澗也會比任何外人都更先獲悉這個訊息。
  現在自己時日無多,憑借自己的實力也毫無援救汪家上下的可能,如此一來只能孤注一擲前去郢庭,去見那個人,去表明自己的立場,去求他施救困於南疆內的汪家,這恐怕是他活在世間還能夠做到的最後一件事。
  「立即備馬,今日就前往郢庭」卓允嘉迅速的作出了決定,起身對著秦銳道,他實在再沒有時間可以耽誤了。

第七十一章

  「皇上,尚凌裕大人到」這一日晌午十分,天雲皇宮宣德殿內,一名宮侍快步走到內殿錦簾前稟報道。
  「宣他進來」慕容定禎緩緩踱步從疆域版圖旁走到了紫檀御案後坐下。
  「臣,尚凌裕參見皇上」身著官服頂戴翎帽,年過五旬的尚凌裕隨後走進了內殿,恭敬的行禮道。
  「平身」慕容定禎拿起了桌案上的一本折子,隨手展開翻閱著道:「前些日子報上來的折子,朕都批完了,今日特傳你來拿這些折子下去,各種事宜都要立即著手辦理。」
  「是,皇上。」
  「方聞晟手下戰將從前方可有傳送戰報回京?」
  「大概就是這一兩日的事了」尚凌裕低聲回稟道。
  慕容定禎聽後若有所思的淡淡點了點頭。
  「皇上對這次南方叛亂如何看待?」尚凌裕見慕容定禎在思索著什麼,停了片刻又輕聲詢問道。
  「昭遠三年後四海歸一,但畢竟古濰沅西滅國還未有十年,時局動盪也是在常理之中」慕容定禎靠在椅背上,語調沈著的緩聲道。
  自從獲悉南方又起叛亂後,這些日子他想了很多,以自己現在有孕在身的狀態,慕容定禎不想再起殺戮,總還是希望為自己和即將臨世的嬰兒積些福祉。但作為帝王他卻注定有著許多無奈,而叛亂謀反這種對於皇權和至上威儀的公然挑釁更是讓他不能容忍。
  「從今年戰火四起的地域來看,似乎與當年沅西皇室叛亂有所不同,想當初公良將軍曾用兩年時間才能夠平定沅西戰亂,而這一次又不知要耗時多久……」尚凌裕歎道,建都郢庭之後這些年為了穩定天下局勢,讓百姓過上安穩日子,皇上帶著朝中眾臣著實都做出了一番努力,眼看剛剛安定不久的南方戰火又起,怎麼想都覺得心裡不是滋味。
  「自古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不是朕和你們所能控制的了,既然有人想謀反一試,那朕就不如讓他一償夙願」慕容定禎聲音漸狠。
  「皇上,您可曾想過此次謀反會是因誰而起?」尚凌裕抬眼看著坐在御案後的慕容定禎,眸中略帶狡黠的試探道。
  慕容定禎勾唇默然冷笑,沒有回答。想想這南方各州在他即將臨盆之前,能夠鼓動如此聲勢浩蕩的叛軍與他做對的人,還能有誰?
  尚凌裕見慕容定禎並不回答,也不好再冒昧向皇上證實心中所想,只能又道:「那皇上準備如何處決此次叛軍首領?是否還會像當年處置沅西皇室後裔一般?」
  「殺無赦」慕容定禎冷道,時至今日這樣的決定並不需要再經過任何思索。如果此次謀反的叛軍首領,真是他心中所料想的那個人,早在七年前自己對他就已經仁至義盡了,若不是當年父皇苦苦懇求,也絕對不會再任由他活到現在。
  「是」尚凌裕附和道,看著慕容定禎冷峻的表情也不敢再多言,生怕再惹皇上動怒。雖說尚凌裕跪的遠,並看不到慕容定禎坐在御案後的身形,但慕容定禎身懷有孕的事在朝中早已散播開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算算時日皇上恐怕也該離臨盆不遠了,而眼下國事繁重戰亂又起,真是不知皇上能否支撐的住。
  慕容定禎伸手輕輕安撫著龍袍下膨脹圓挺的腹部,腹中的胎兒這會兒是不大安穩,讓他有些不舒服。從晨起後慕容定禎就來到了宣德殿內一直忙於處理政務,也覺得該歇歇了,於是張口道:「今日就議到這兒,朕近來身體抱恙,呈遞上來的折子會拖些日子批復。」
  「皇上請務必保重龍體,微臣先告退」尚凌裕見慕容定禎有些氣力不濟,立即起身跪地行禮,將批閱好的折子都收置妥當才退下。
  「欽格。」
  「皇上」一直守在殿外的曾欽格送走了尚凌裕出殿,剛折回時就聽到慕容定禎在內殿喚著他的名字,忙掀開錦簾應聲走了進去。
  「扶朕躺下」慕容定禎撐起了笨重有孕的身子,輕聲吩咐道。也許因為胎兒逐漸在腹中長大,他現在常常覺得睏倦疲乏,體力心力都因越來越接近臨盆而有些不濟。
  「皇上是想回寢宮,還是就在這宣德殿歇著?」曾欽格小心的摻扶起了慕容定禎,問道。
  這些年慕容定禎忙於政務國事時,曾常常伏案批閱奏折直至深夜,為了省去早朝前來回於寢宮和宣德殿之間往返,昭遠二年便在這宣德殿內也設了床榻。只不過從去年慕容定禎獲悉有孕之後,為了更好的養身和防止受風,沒有再在宣德殿就寢過。
  「就在這兒」慕容定禎不知為何今日忽然覺得身子異常疲憊,全身上下懨懨無力,腦內也開始覺得有些暈眩,怕動了胎氣實則不再想折騰一番返回乾玄殿。
  「是,皇上,奴才這就伺候皇上入寢」曾欽格扶著慕容定禎走到內殿裡間的床榻坐下,為慕容定禎脫去了龍袍,褪去了靴襪,看慕容定禎撫著腹部安穩的躺了下來,又道:「皇上您可想在睡前再用點膳食?」
  「起來再用,朕想先歇歇」慕容定禎擺了擺手,托著腹部向內側過了身子,淡淡的道。
  曾欽格將床榻上的錦簾掛好,原本想為慕容定禎去宣御醫,可考慮到或許慕容定禎只是今日起了個大早,看了不少折子後覺得累了,還是讓皇上先稍做休息為好。
  慕容定禎躺下後,曾欽格守在床榻旁一直等候著慕容定禎醒來再伺候他早些回寢宮好好歇著,可是這一日慕容定禎卻偏偏睡的特別沈,而且一睡就到了深夜。
  子時剛過不久,天雲皇宮內寂靜的午夜突然被刀劍相擊的聲音劃破,開始略有倦意的曾欽格猛的打了個激靈,快步走了出去一查究竟。
  「曾總管,剛剛從東苑那邊傳來消息,皇宮禁軍內亂有人夜襲乾玄殿行刺皇上……」剛踏出殿門,就撞上一名極為驚恐的小宮侍慌忙疾奔來報訊。
  「你說什麼?!」曾欽格心下大驚,抓住那宮侍的衣襟厲聲問道。

第七十二章

  朝早,天雲皇宮宣德殿正殿中跪著多位當朝重臣,慕容定禎臉色陰沈的坐在龍椅上不發一語。
  昨日深夜,皇宮禁軍內亂,禁軍侍衛長蔡樾被害身亡,一隊士兵趁亂攻進了乾玄殿企圖行刺慕容定禎,幸好慕容定禎昨夜並未照舊回寢宮入寢,而禁軍都統林玄瑞也帶著手下疾速從皇城外及時趕回,保衛了身處宣德殿內的皇上,否則後果真會不堪設想。
  郢庭城內多位重臣在獲悉深夜皇宮內亂之後,都在天不亮時就來到了宣德殿請奏求見慕容定禎,這其中也包括日前欽准留府休養的公良飛郇。
  「皇上,是臣一時失察,讓皇上受驚了,請皇上按罪處置微臣」跪在殿中的程宇揚終於開口打破了這份令所有人不安的沈寂。
  在公良飛郇今年開始休假調養後,京畿與皇城防衛的重擔就都落在了程宇揚肩上,鑒於近來南方戰火重燃,程宇揚已命禁軍加強對於皇城的防守,卻難以預料皇宮昨夜還是出了如此大事。
  「請皇上明察,這絕非程將軍一人之過失,臣願一同領罪」身著官服的公良飛郇也在殿中跪著道。
  公良飛郇清楚這次的事如若慕容定禎真有心責罰,就是足以讓程宇揚和林玄瑞掉頭之重罪,他不得不出面力保程宇揚與林玄瑞。
  「都起來」緩了片刻,龍椅上的慕容定禎肅聲道。
  昨夜皇宮內亂的確讓慕容定禎驚怒不已,畢竟他現在身子有孕沈重無法禦敵,真要是讓叛軍得手了,大概也就是一屍兩命的下場。
  看著跪地的群臣聞言還是沒有人敢起身,慕容定禎又重重的喝了一句:「朕讓你們都起來!」
  站在御台前的曾欽格聽到這一聲怒喝,趕忙瞥過眼神查看慕容定禎的神色,他現在真的很擔心兩月後即將臨盆的皇上會不會被這一系列引發心火的叛亂氣的早產。
  慕容定禎此刻是被氣的腹中疼痛,也掩飾不住自己的虛弱與難耐,不停的用手輕揉著龍袍下圓隆的腹側,安撫著腹內躁動不斷的胎兒。但作為一國之君他還不至於被氣的糊塗,該如何懲治責罰部下慕容定禎心裡還是有數。
  「如今南方戰火重起,正是用人之際,朕今日不罰你們,而要讓你們戴罪立功,從今日起郢庭京畿與皇城的防衛一定要著重加強」慕容定禎沈沈的道。
  「臣遵旨」程宇揚與林玄瑞一同恭敬領命道。
  「飛郇。」
  「臣在」公良飛郇走了出列,應聲道。
  「令部下厚葬蔡樾,禁軍侍衛長的人選必須由你和宇揚一同仔細甄選,再聯名上報由朕定奪,在此之前先調任林玄瑞來皇宮內填補此任空缺。」
  「是,皇上」公良飛郇行禮道。
  「皇上,您有所不知,眼下時局紛雜,近來朝中一干臣子都在私下議論紛紛,說萬一……」這時江永文啟奏道,皇上如今有孕在身臨盆在即,而南方戰亂頻起,朝中難免人人自危。
  「萬一什麼?」慕容定禎壓抑著內心的熊熊火氣,隱怒道。
  「萬一……」江永文臉色尷尬,在皇上和幾位大將的注視下,話到嘴邊卻還是不敢說出口。
  「萬一朕難產不治,這些人也怕是想先給自己找個好靠山,是不是?」慕容定禎冷笑一聲,替江永文說出了他本想說的話,又驟然將手中握著的折子摔了出去怒喝道:「可朕現在還沒死!」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江永文沒有想到慕容定禎竟會如此大怒,慌忙跪下道。
  慕容定禎捂著腹部氣的癱在龍椅上,一句話都再也說不出來,他現在腹中胎位不正即將臨產還不知將會面對什麼樣的磨難,而這就是這些素日裡山呼萬歲的臣子們對他的回報嗎?
  「皇上」御台前的曾欽格兩步衝到了龍椅旁,扶住渾身不停微微發抖的慕容定禎,眼看今天的朝議是進行不下去了,再這麼說下去慕容定禎還不知會出什麼狀況。
  「……」慕容定禎劍眉緊擰咬了咬牙,伸手推開了前來摻扶自己的曾欽格,即使他現在再因胎動而疼痛也不願在臣子面前失儀。
  「皇上,請您還是保重龍體,臣會盡一切所能保全皇上安危」程宇揚見狀又一次跪下道。
  「嗯」慕容定禎難耐的微微頷首,略有幾分欣慰,又對著殿中的眾臣道:「朕現今身子不適,朝中之事你們要盡責職守,否則來日朕一定會嚴加懲戒。」
  「臣等遵旨。」
  當日正午在郢庭城南,程宇揚護送公良飛郇回府後,便也返回了自己的府邸,準備將府中事宜盡快打點完畢再即刻進宮,著手整訓禁軍。
  剛剛騎馬回到府宅前,府內管事李長順就迎了上來,昨夜皇宮內亂的事已經傳遍了整個郢庭城內,街頭巷尾處處風聲鶴唳,禁軍正在城內各處搜查叛黨,程府上下也是人心惶恐。
  「將軍,您回來了,皇上一切可好?」李長順有些緊張的問道。
  「禁軍護衛及時,皇上平安無事」程宇揚躍身下馬,大步向府宅內走去,正色道。
  「那就好,那就好」李長順扯起衣袖擦拭了額頭,總算鬆下一口氣,如果皇上真的遇刺這天下怕是又要大亂了,緊步跟上程宇揚,又接著道:「將軍,您走後不久就有兩位遠道而來的賓客求見。」
  「賓客?」程宇揚在庭院內停步,沈聲道。
  「說是您的舊識,其中一人看似身子殘缺,失了左臂。」
  「是他?」程宇揚心中一震,挑眉輕道。
  七年了,那個杳無音信的人為什麼不早不晚偏偏選在今日出現?
  「那現在他們人在何處?」
  「此二人只說會在齊來客棧等將軍您,可眼下時局動盪奴才以為將軍還是不要前去,以防不測……」李長順還在程宇揚身邊喋喋不休的道。
  「齊來客棧?」程宇揚淡淡冷笑,默念道,隨即揚開衣擺轉身向府宅門前走去。
  「將軍,您這又是要去哪?!……」
  「備馬,本將今日要去會會這二人」程宇揚道。

第七十三章

  這日郢庭城中因皇宮內亂而處處戒嚴,街道上行人車馬稀疏,位於城西南的齊來客棧也因此而顯得有些冷清。
  「大人……大人,請問您前來有何貴幹?」齊來客棧廳堂中正在忙碌著盤算賬薄的掌櫃,看到身著鎧甲官服英姿威武的程宇揚帶著衛隊踏入店門,慌忙走上前去詢問道。
  「找人」程宇揚沈聲回道,用眸光掃視了一下四周,見沒有他要找的人,揮下衣袖下令衛隊將整座客棧包圍,隨後逕自向店內走去。
  說來事出有因,昨日夜里程宇揚剛剛收到方聞晟手下部將從南方送來的快報,已經知曉這次謀反的主將是慕容無澗,這個事實並沒有太讓他感到意外,只是快報中所傳的叛軍副將卻著實讓他有些震驚。
  怎麼會是銷聲匿跡已達七年的卓允嘉?他為什麼要選擇謀反?還是跟隨著慕容無澗造反朝廷?程宇揚琢磨了很久仍然不能夠得出令自己信服的答案。
  還在他猶豫是否應當將這封快報立即遞送給慕容定禎時,皇宮內就傳來了叛軍亂黨襲擊乾玄宮的消息。而今日早議時看到慕容定禎有孕不支的樣子,更是讓他遲疑是否應當如實稟報,生怕這個消息會有損慕容定禎原本已經非常不佳的體況。
  即便慕容定禎很快也會知曉,程宇揚還是決定先將這個消息壓一壓,這同時也是公良飛郇的意思。
  但卓允嘉畢竟是當今所傳叛軍副將,無論這一次他出於什麼原因重返郢庭,程宇揚都不會掉以輕心。
  「大人……您找的是什麼人?可否告之小的?」掌櫃緊跟著獨自邁步向裡行走,冷眼審視每間客房的程宇揚,急切的追問道。
  「是否有一位獨臂人下榻在這齊來客棧?」程宇揚停下步伐,沈沈的道。
  「大人是否姓程?」那掌櫃眼神一閃,道。
  程宇揚負手而立,沈默的點了點頭,看來卓允嘉早已交代過這掌櫃自己的姓名。
  「大人後面請」那掌櫃不再多說,立即伸手請程宇揚向店內盡頭掛著簾布的窄門走去。
  程宇揚率著身後的衛隊隨即都跟上前去,走到一間上房門口後那掌櫃轉頭向程宇揚稟報道:「大人您要找的人就在這間房中。」
  「都在門口候著」程宇揚側過頭,對著身後的侍衛隊長冷聲吩咐道,接著推門而入。
  七年了,程宇揚卻並沒有忘記卓允嘉的樣子,時至今日當初在從江城回到郢庭一路上所發生的事都還讓程宇揚記憶猶新。
  「程將軍」在樸素的客房之內,圓桌後正坐著一位身著布衣面容滄桑,目光炯炯的獨臂男子,看到進門之人後淡聲道了句。
  「卓大人」程宇揚看到的確是卓允嘉,隨後拱手作揖回禮道:「一別七年,卓大人可還別來無恙?」
  「在下早已不是什麼大人」卓允嘉漠然的道,提起茶壺為程宇揚倒了杯茶,伸手請他入座。
  「程某對卓大人向來是有幾分敬重,即使今非昔比稱聲大人也並不為過」程宇揚撩袍在圓桌前坐了下來,恭敬的道。
  「多謝」卓允嘉應道。
  二人隨後都沈默了下來,良久,卓允嘉開口問道:「皇上可還好?」
  「卓大人還惦念著皇上?」程宇揚擺過眼神,望向了卓允嘉。
  卓允嘉此刻的面容上泛起了一種感情複雜的苦笑,終於淡淡的點頭默認。
  「卓大人既然心中惦念著皇上,當初又為何要離開?」程宇揚想著慕容定禎這些年所因為這個人而有過的痛苦與孤獨,心中真的很不是滋味,繼續探問道。
  「當初離開,自是有些原委」卓允嘉不知還能怎麼答。
  「那既然已經選擇離開,今日又何必要再回來?」程宇揚沒有給卓允嘉留任何的餘地。
  卓允嘉不再回答,緩緩的啜了口茶,才沈聲說道:「在下還想再見皇上一面。」
  「可程某想皇上大概不會願意再見到你」程宇揚冷道。
  「在下明白」卓允嘉內心實在感到尷尬,時至今日他只是一介布衣,有什麼資格和理由再次求見當今聖上。
  「卓大人明白就好」程宇揚語中帶刺,對視著卓允嘉的眸子正色道。
  以卓允嘉現在叛黨的身份,他完全有權利無需請奏任何人就對卓允嘉處以極刑,可是他不想這麼做,因為卓允嘉和慕容定禎之間的感情曾讓他是那樣的震撼,他也是那樣敬重卓允嘉甘願為救慕容定禎而承受這斷臂之苦。
  「在下這次回到郢庭是因有求於皇上,所以在下希望能夠再見皇上一面」又一次靜默了很久後,卓允嘉重新開口道。
  「哦?原來卓大人是在有求於皇上的時候,才會想起皇上」程宇揚聽後輕輕冷笑著諷刺道,頓了片刻又道:「那卓大人可知自己如今已是叛黨身份?是朝廷即刻會下令全國通緝捉拿的一等反賊?」
  「在下這些年來一心行商,從無謀反之意,此次著實是被人陷害。」
  「憑藉著卓大人對皇上的一番情義,程某信,但只怕天下人不信,既是慕容無澗有意陷你於不義,他日朝堂之上卓大人怕是根本百口莫辯。」
  「在下只求再見皇上一面」卓允嘉知道程宇揚說的都是事實,心中也是五味混雜,根本理不清楚各種複雜的感受,只能重複懇求道。
  「嗯,程某明日會替卓大人代為通傳,但在皇上傳令召見卓大人之前,怕是需要委屈大人了」程宇揚起身道。
  看著卓允嘉漸變傷感難堪的神色,程宇揚也無意再做為難,該說的他都說了,想諷刺的也諷刺了,至於慕容定禎和卓允嘉之間的事,或許也只有他們兩人自己才能說的清楚。
  「有勞程將軍」卓允嘉聽程宇揚肯這麼做,唯有感激的道。
  「無需謝我程某,如果皇上真的有意再傳召你,你應當謝的,是皇上」程宇揚語調淡漠,轉身抬步離開,拉開了房門後便示意手下衛隊捉拿卓允嘉。

第七十四章

  「曾總管」隔日,程宇揚整訓皇宮禁軍完畢後,就匆匆前去慕容定禎的寢宮稟報卓允嘉已赴郢庭求見一事,通稟不久就看見曾欽格帶領著幾位宮侍從乾玄殿走了出來。
  「程將軍」曾欽格見是程宇揚,立即行禮道。
  「宇揚今日專程來求見皇上,不知曾總管可否代為通傳?」
  曾欽格面露難色,道:「皇上今晨順胎過後身子就不太舒服,晌午又去了趟雲鑾殿接見方將軍商討平定南方叛亂一事,回來後腹中疼痛胎息有些不穩,剛才服了藥睡下。」
  「皇上是否已經知道叛黨都為何人?」程宇揚接著道。
  「都知道了」曾欽格歎了口氣,這些年對於卓允嘉的事曾欽格多少有所耳聞,想到慕容定禎現在懷胎體虛還聽到了這樣的消息,實在是有些擔心皇上能否承受的住近來一連串的動盪與叛亂。
  「那皇上……」程宇揚也同樣有些擔憂的道。
  「奴才是很擔心皇上的體況,今日皇上又沒有進午膳,而薛大人從今晨順胎過後也一直留在側殿中,以防皇上會需要隨時宣召。」
  「承遠也在?」
  「在,是否需要奴才引領大人過去?」曾欽格詢問道。
  「不必,皇上什麼時候會醒?」程宇揚聽到慕容定禎剛睡下,看這乾玄殿內雖是白日卻也一片沈靜,不想打擾了慕容定禎的睡意。
  「不好說,昨夜皇上就幾乎整夜難以安寢,近來皇上身子沈重根本睡不安穩」曾欽格如實回道。
  「那好,宇揚先在側殿侯著,若是皇上醒了,便請總管大人代為通傳。」
  「將軍可有急事?」曾欽格見程宇揚執意在寢宮等候慕容定禎醒來,想到時下南方戰火重燃,怕耽擱了軍務大事。
  「沒有,不要吵醒皇上,讓皇上好好歇息」程宇揚淡淡的搖頭道,他知道慕容定禎再過些日子就接近臨盆,而當年催產又對慕容定禎的身子損耗很大,只希望這一次產子能平順些。
  「是,那將軍請,奴才先帶著手下去為皇上準備晚膳」曾欽格伸手請程宇揚移步側殿,自己則帶著幾名宮侍走出了院落。
  「承遠」走到側殿門前,程宇揚一抬眼便看到了坐在殿內靜讀的薛承遠。
  「你怎麼來了?」薛承遠抬頭,淡笑道。
  「嗯,有些事專程來向皇上稟報,皇上今日身子怎麼樣?」程宇揚在殿內桌几旁坐下。
  「還好,皇上此次懷胎胎位不正,順胎過後有些虛弱」薛承遠放下了手中的書,起身也走了過來,又道:「你今日前來有何要事?」
  程宇揚向來不會隨意前來寢宮求見慕容定禎,而今日這副模樣也看似不像有什麼緊急軍務,倒是讓薛承遠覺得有些好奇。
  「這次叛軍首領是誰,飛郇可有告訴你?」程宇揚道。
  薛承遠淡淡的點了點頭,輕歎一口氣又道:「我不相信他會謀反朝廷,若是他真有謀反之意,當初又何必要救皇上?」
  「我也不信,而這個人昨日也親自前來郢庭了。」
  「什麼?」薛承遠眼中閃過了驚異的神色。
  七年,這是何其漫長的蹉跎,薛承遠真的想不到他還會再一次回來。
  「昨日我送飛郇回府後,就接到了口訊,隨後在城中的一家客棧見到了他」程宇揚對薛承遠詳細複述著昨日發生的事。
  「他來求見皇上?」薛承遠猜測道。
  「是,他說他有求於皇上,想再見皇上一面。」
  薛承遠皺眉起身,在殿內沈思著踱了幾步,道:「皇上如今不比往日,不能再受什麼刺激,否則恐怕會危及到皇上和腹中皇子的性命。」
  「所以我也十分猶豫,不知應當如實呈報,還是將這件事拖延下去,等到皇上平安誕育皇子之後再報奏」程宇揚同意薛承遠所說,尤其在獲悉慕容定禎胎位不正後,這種憂慮就更深了,又問道:「你認為皇上是否還想見他?」
  「不會不想,卓允嘉畢竟是皇上曾經心心唸唸等的人,只是……」薛承遠肯定的道,又突然想到了慕容定禎腹中即將臨世的胎兒,話音一轉沒有繼續說下去。
  「只是什麼?」
  「只是皇上即將臨盆,懷著的骨血又是另一個人的,如果二人真的相見,這讓皇上情何以堪?」經過了這麼多年,薛承遠都還能清楚的感覺的到,曾經逝去的那個子嗣對慕容定禎的打擊和創傷根本沒有完全癒合,否則慕容定禎也不會如此重視時下腹中的胎兒。
  現在懷著一個男寵的骨血再去見卓允嘉,對於慕容定禎而言,想必會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
  「是」程宇揚長歎一聲,回道。
  「卓允嘉可曾有說他此次前來為求皇上什麼事?」
  「昨日我沒有多問。」
  「應當問問」薛承遠向來謹慎沈穩,還是覺得或許應該摸清卓允嘉到底為什麼事而來再做考慮比較妥當。
  「嗯」程宇揚同意的道,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大意了。
  「薛大人,皇上醒了,還是有些腹痛,傳您立即進去……」不待程宇揚與薛承遠再多說些話,一名宮侍就快步走到側殿前稟報道。
  「這件事情我會詢問皇上的旨意,你先在殿內候著」薛承遠神色一緊,提起桌上的藥箱,對程宇揚囑咐道。
  乾玄宮內殿的空氣裡瀰漫著淡淡的冷香氣息,躺在龍床上的慕容定禎已經醒了過來,俊秀的面容消瘦憔悴,獨自靠在軟枕上用手輕緩的揉撫著藍色錦被下高聳的腹部。
  「皇上,還是有些疼,是嗎?」薛承遠遵照慕容定禎日前的旨意讓他不必再拘泥於形式禮節,幾步走到床榻旁坐下,關切的溫聲問道。
  「是有些疼,不知怎麼了……」慕容定禎蹙眉,托著圓隆的腹底艱難的坐起了身子。
  「皇上現在懷胎八月,胎兒體格也大了許多,順胎過後是會讓皇上感到疼痛難耐」薛承遠開始為慕容定禎切脈,查看是否因為胎息不穩而讓慕容定禎疼痛。
  「胎位什麼時候能順到正位?」慕容定禎不斷的輕輕摩挲著絲衣下的腹側,輕聲問道。
  這幾日接連發生的事讓他感到暴躁煩亂,知曉卓允嘉竟是叛軍副將後更是讓他怒火攻心,雖說從雲鑾殿回來後睡了一會兒,可還是感覺身上真是沒什麼氣力。
  「再有三到四次,應當就會讓胎兒回到正位了」薛承遠仔細的為慕容定禎又調了調腹帶上的扣帶。
  「這一胎你務必要為朕保住,朕不想也不能早產」慕容定禎回憶起上次差不多就是這個月份失去的那個孩子,心痛的道。
  「皇上,您只要安心養著身子,就一定能平安誕育下皇子」薛承遠盡可能的對慕容定禎說著些寬心的話。
  今年這一胎因慕容定禎發現有孕後就非常在意,的確是養的很好,現在臨產將近除了胎兒胎位稍有不正之外,其餘一切狀況都還不錯,也讓薛承遠對於為慕容定禎安然接生下這個胎兒有著很強的信心。
  慕容定禎聽後也放心了一些,扶著腰靠回了軟枕上,眼神卻有些蒼茫迷離,像是在想著什麼。
  「皇上是否今日已知南方叛亂的詳情了?」薛承遠收攏起診脈的緞墊。
  慕容定禎唇角勾起了漠然的冷笑,道:「朕究竟該不該殺他……?」
  「皇上相信傳報麼?」
  「很難相信,也很難不信」慕容定禎寒心的道。
  成為帝王后的這些年,一直身處於頂端的權利漩渦中,讓慕容定禎對於人性和忠誠的看法都開始有了很大的改觀,因此沒有人能夠讓他不去防備。
  「那皇上願意相信麼?」薛承遠可以洞悉出慕容定禎內心的掙扎,再一次問道。
  「你認為朕可以選擇麼?」慕容定禎伸手揉撫著還是讓他有些疼痛的腹側,苦澀的道。
  「臣認為皇上可以選擇,至少皇上可以見見他,一了多年的念想」薛承遠波瀾不驚的道。
  慕容定禎側過頭,望向了薛承遠,想確認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他來郢庭了,昨日找到了宇揚,希望能夠再見皇上一面」薛承遠看著慕容定禎的眸子,緩聲道。
  慕容定禎閉上了眼,不再說話,只是身子開始微微的顫慄了起來,再睜開眉目的時候竟是滿眼濕盈。
  薛承遠見慕容定禎如此克制著自己強烈的情感,唯有在一旁默默歎息。
  「朕不想再見他」很久之後,慕容定禎沈聲道出了自己的決定。
  這麼多年了,他都是一個人度過的,如今還有什麼相見的必要,更何況他還有孕在身。
  「皇上不會遺憾麼?」薛承遠抿唇道。
  「朕現在心裡想的只有這個能陪著朕,讓朕不再孤獨的孩子」慕容定禎抬手輕覆上腹部,安撫著剛剛在腹中翻動身子的胎兒,含情的道。
  這些日子慕容定禎體會到,只有腹中骨肉才是真真切切和自己相依為命的,讓他能夠有所期盼,也只有這腹中骨肉傳遞給他冰封多年的心靈一份難得的溫存。
  「皇上這些年怎麼走過來的,臣都看在眼裡,也深知皇上著實不易,但當年他不辭而別,皇上這顆心結就當真永遠不想解開?」
  慕容定禎靠在軟枕上默然流淚不語,在薛承遠面前他這顆實則孤獨脆弱的心很難再偽裝的堅強。
  「他說他這次來,是有求於皇上」薛承遠明白慕容定禎現在即將臨盆,心中十分脆弱,於是再進了一步敘述著程宇揚對自己所說。
  「有求於朕?」慕容定禎睜開眼,輕緩了一口氣。
  「是,宇揚是這麼對臣說的。」
  「七年,你可知道這對朕而言意味著什麼?」慕容定禎心痛不堪的哽咽道。
  薛承遠默默點頭,又道:「知道,而臣也知道如果七年已過皇上心中卻還是深深藏著這個人,他對於皇上而言也一定意味著很多,所以臣認為皇上還是應當見見他。」

第七十五章

  當夜,天雲皇宮雲鑾殿內,頂帝冠束髮,身著黑色披風掩蓋著龍袍下圓聳腹部的慕容定禎,正坐在七階高台的金漆龍椅上注視著燈火光影中,從殿外緩緩走向自己的故人。
  隨著所來之人帶著沈重鐵鏈腳鐐的雙腳向前移動步伐,那副曾讓慕容定禎只能在記憶中找尋的身影,七年後又一次在視線裡逐漸清晰了起來。
  這眼前之人,再也不是當年郢庭那個容光煥發玩世不恭的世家子弟了,歲月的洗禮和殘缺的肢體讓記憶裡原本英偉儒雅的卓允嘉看上去是這般憔悴滄桑。
  由兩位皇宮禁軍押解著的卓允嘉,終於走到肅穆的殿堂中央,按照禮節跪在了地上恭敬的道:「草民,參見皇上。」
  慕容定禎強忍下去喉中翻湧而上的酸楚,良久,才沈沈的張口道:「抬起頭來。」
  卓允嘉應聲抬起了眼眸,二人眼神交匯的一剎那,卻已是恍若隔世,那份生疏之感已像是一道不可逾越銅牆鐵壁。
  流光飛逝歲月如梭,沒有人再是當初的自己,唯一不變的卻是兩人胸膛之中那顆同樣殘破的心靈。
  靜靜的凝視著跪於殿中的卓允嘉,慕容定禎向來剛毅決絕的唇角開始不停的微微顫抖。
  今時今日,他是帝王,而他是叛黨,在這雲鑾殿內,在眾目睽睽之下慕容定禎還能說什麼?
  半響之後,慕容定禎穩住了自己的情緒,抽出龍椅前御案上關於卓允嘉謀反一案的折子,看了看,抬起犀利眼眸,自嘲的冷聲恨道:「呵呵……汪昀?可真是讓朕一番好找!」
  「草民當日改名換姓,只想重新過活」跪在殿中的卓允嘉淡淡的回道。
  也罷,七年了,這種已成定局的事慕容定禎早已學會接受,既然卓允嘉當初有意避開自己,想來著實有太多不得已的苦衷,如今慕容定禎也無意再為難他。
  「這七年,過的可好?」慕容定禎合住手中的折子,輕輕擱置在御案上。
  「承蒙皇上惦念,一切都好」自從卓允嘉抬起頭後,炯炯的目光就一直再沒有從慕容定禎的身上移開,這是他的定禎,是他在夢裡都渴望重逢的面孔。
  「嗯」慕容定禎微微頷首,這也是他所希望的,可接下來的話他卻不能不問,更無法預知自己究竟想聽到什麼樣答案,「那……可有家室?」
  「已有妻室,育有兩子」卓允嘉不加思索的沈聲回道,只是表情開始顯得有些不自然。
  慕容定禎沈默的淡淡苦笑,或許也在自己的料想當中,已經這麼多年了,卓允嘉沒有理由不成婚生子。
  可慕容定禎的內心還是難以抑制的狠狠抽痛了起來,他們的孩子死了,他此刻卻懷著一個曾要殺自己的男寵的骨肉,坐在這高處孤寒的龍椅上,在聽卓允嘉對自己訴說他已有了妻室和子嗣,這真是莫大的諷刺。
  那些不甘、無奈與心痛瞬時就轉化為了隱隱腹痛,慕容定禎唯有嘗試將修長的手伸進披風之內去安撫住腹中的胎兒。
  可是沒有用,他還是很疼,五臟六腑都強擰在一般的撕痛,就彷彿這殘忍不堪的事實在割裂他的心房,破碎他所有的念想。
  「那你這次專程回郢庭見朕,又所為何事?」強忍著腹內的疼痛,慕容定禎肅聲問道。
  他很想知道卓允嘉既然已有妻兒,生活也算安穩,又為何要再次回來找自己。也許在內心之中,慕容定禎還是那樣深深期盼著卓允嘉是因為對自己有情,所以才會回來。
  不料,卓允嘉只是道:「此次謀反,草民並沒有參與,還望皇上明察。」
  「這是誅殺滿門之罪,朕自會詳查,假若你真的不曾參與,便無需多慮。」
  「但慕容無澗起兵叛亂時,草民正身在外地行商,而如今全家被困於南疆之內,草民懇請皇上解救草民的妻兒於危難之中」卓允嘉隨後幾近懇求道。
  「救你的妻兒……?」慕容定禎難耐的捂著披風下疼痛的腹部,語調一轉冷冷笑道。
  他現在臨產將近生死難料,卓允嘉卻只在一心求他去救自己的妻兒。
  「若不是為了求朕救你的妻兒,怕是你這一生也不會再回郢庭見朕,是嗎?」
  「是。」
  這真是讓慕容定禎寒心到不能再寒心的答案,原來這就是卓允嘉七年後回到郢庭求見他的全部所圖,只是因為自己還有可被卓允嘉所用的地方,如今想來曾對卓允嘉所有的等待與找尋竟如此可笑。
  「那給朕一個理由,說服朕為何要派人施救於你這待查叛黨的妻兒?」慕容定禎坐在龍椅上側了側身子,希望能緩解此刻腹痛的不適,接著狠狠道。
  「草民沒有理由,只求皇上能夠念在昔日舊情的份上,答應草民的這個請求」卓允嘉難掩哀傷的低聲道。
  以時下的病況,卓允嘉真沒有把握自己還能撐多久,回到郢庭後的這兩日夜裡他幾次感到全身血液像冰凍般的寒冷,即使運用全身的內力去抵抗這種寒氣的侵襲卻還是毫無成效。
  或許,大限將近了,但他還是不想讓慕容定禎知道自己已患絕症。
  「好,那朕就念在昔日舊情的份上,答應你的請求」慕容定禎想了想,點頭淡聲道,既而又望向了卓允嘉,道:「不過,必須以叛黨的身份詔告天下你已降服於朕。」
  「不可如此!」卓允嘉驚道,他從未想過慕容定禎竟會這樣逼他。
  「為何不可?」慕容定禎抬眼冷笑,又道:「只要你能以叛黨副將身份臣服於朕,朕即可昭示於天下收攬人心,收繳慕容無澗犯上作亂的罪證。」
  「草民寧死也不會同意」卓允嘉在隱忍了很久後,怒意漸漲。
  往事已矣,他現在只是一介微不足道的待死平民,也只有這樣一個請求,他不懂為何慕容定禎要這般苦苦相逼?
  在天下人眼裡,他這一介平民到底向著誰真就那麼重要?還是只對慕容定禎而言格外重要?
  「這由不得你」慕容定禎看了他一眼,頗有籌謀的勾唇緩道:「而在叛黨謀反一案徹查清楚以前,你不能再離京。」
  「我不屬於皇上,也從未謀反,皇上沒有任何理由強留我於郢庭」卓允嘉徹底被激怒了,也不再以「草民」自居去懇求慕容定禎,猛的站了起來義正嚴詞的道。
  他卓允嘉來日就是死,也不想死在這讓他勾起諸多往事,懷有著喪國恥痛的郢庭。
  「連你的命都是朕的,還有什麼不是朕的?」慕容定禎多年來已經習慣了天下人言談時的俯首惶恐,見到卓允嘉竟敢如此頂撞自己,不由的冷聲嗤笑反問道。
  「我的心」卓允嘉直盯著慕容定禎的眸子,身懷傲骨的一字一字激將道。
  他很清楚對於慕容定禎這三個字會是如何的份量,話已至此,卓允嘉再不願折損絲毫尊嚴去苦苦哀求,這從不應當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所為。
  「那朕就將你的心挖出來,看看到底是不是朕的!」慕容定禎瞬時被氣的渾身顫慄臉色發青,似乎也忘了本想遮掩著的有孕身形,「噌」的挺著腹部從龍椅上站起身來,重重拍案怒吼道:「拖出去!一月之後凌遲處死!」
  站在一旁的薛承遠看到形勢不好,這兩人怎麼竟能說成這樣,也清楚慕容定禎絕不能再這樣繼續說下去,否則會不會氣的早產都很難預料,馬上向站在對面的程宇揚使了個眼色,程宇揚立即會意,命令幾名禁軍手下速將卓允嘉押解出殿。
  與此同時薛承遠和曾欽格兩人都幾步衝到了龍椅旁,摻扶住一手撐著御案一手托著腹部雙腿發抖,臉色疾速轉為慘白的慕容定禎。
  「皇上!」曾欽格架著慕容定禎的手臂,看懷胎八月的慕容定禎竟氣成這樣,痛心的道。
  薛承遠皺眉,他知道現狀嚴峻,也不再多言,只是對曾欽格吩咐道:「快抬轎椅來,立即送皇上回寢宮,快!」
  「是,薛大人」曾欽格聽後轉身疾步跑出了殿堂。
  「皇上,您這又是何苦……?」這時薛承遠將雙手穿過慕容定禎的兩臂下,緊緊抱住全身癱軟無力已經完全再站不住的慕容定禎,揪心的長歎道。
  「朕……就是……心痛」慕容定禎身子不支的貼在薛承遠懷裡,啞聲流淚道。

第七十六章

  「皇上,請您服下這碗安胎藥……」乾玄殿內,薛承遠手中端著散著熱氣的藥碗坐在床榻前,對躺在床榻上的慕容定禎輕聲道。
  自從送慕容定禎由雲鑾殿回到這寢宮,診治了將近兩個時辰左右,才好不容易將慕容定禎難耐的腹痛穩住,而這時天色也快亮了。薛承遠又細心調製了些安胎的湯藥,侍奉著慕容定禎在睡前服下,以安保胎氣。
  慕容定禎靠在軟枕上,虛弱的淡淡點頭,接過了藥碗,喝了幾口後又輕輕撫著高聳的腹部,覺得已經並無大礙,才張口道:「傳宇揚過來。」
  「皇上,這可是為了卓允嘉的事?」薛承遠看著慕容定禎憂心落寞的神色,問道。
  「是」慕容定禎承認,又傷感的道:「朕這一生欠他們卓家的夠多了,今日卓允嘉來求朕救他的妻兒,朕又怎能不救?」
  昨日夜裡慕容定禎是被卓允嘉那句話激怒了,可真到平靜之後細細想來慕容定禎卻只覺得內疚和不忍心,即便如今他是天下至尊的帝王,他也無法這樣對待一個曾經那麼珍愛自己的人。
  「唉……」薛承遠長歎一聲,將藥碗遞給了曾欽格,分外小心的扶著慕容定禎躺了下來後又為慕容定禎切脈詳查了一次,確定他和腹中胎兒都安然無恙,才略微覺得放心些。
  最近出的這許多事情,讓薛承遠侍奉產前的慕容定禎真是如履薄冰般。
  在殿堂上慕容定禎說的是氣話,這薛承遠聽的出來,但慕容定禎此時複雜不堪的心境他卻真的難以體會,於是只能道:「皇上臨產將近,一定要愛惜自己的身子和腹中的皇子。」
  慕容定禎微揚唇角的默然苦笑,愛惜又有什麼用?雖然身為帝王,很多年了,他卻都找不到一種叫做「活著」的感覺,這樣的日子……罷了。
  「皇上是否真的執意關押卓允嘉?」薛承遠自是明白慕容定禎不會殺卓允嘉,可是否真有意關押,他卻拿不準。
  慕容定禎並沒有需要過多思慮,緩聲回道:「朕原本是想留他在京城一些日子,眼下南疆戰亂,慕容無澗既然有心陷他於不義,危難當頭自然也會對他起有歹心,朕怎能坐視不管?」
  「臣想今時今日卓允嘉能為慕容無澗所用的並不多,或許慕容無澗的用意還是在激怒皇上,以折損皇上臨產之身」薛承遠揣測道。
  「那他可以如願了」慕容定禎睜開了疲憊微紅的眼簾,輕撫著腹部歎道:「雖已時過境遷,朕卻還是很心痛,心痛於這諸多的不得已……」
  「皇上著實無需自責」薛承遠溫聲安慰道,接著又道:「臣想卓允嘉是個有情之人,定會理解皇上的難處和苦衷,眼下皇上還是好好保重龍體,不要再過多傷神思慮。」
  「去傳宇揚速來見朕,朕還有好些事需要吩咐」慕容定禎又覺得腹中有些抽痛,略微皺眉道。
  「是,皇上,您先歇著,臣這就去傳」薛承遠將錦帳掛了起來,沈聲回道。
  約有一個時辰後,程宇揚領命速來乾玄殿參見慕容定禎,同時帶來了一個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消息。
  「什麼?!」慕容定禎聽聞後猛的撐起了沈重的身子,心裡瞬間像破碎了一般,驚道。
  「臣所言屬實」程宇揚跪在離床榻很遠的地上,冷靜的複述道:「在今日押解卓允嘉回到牢房時,卓允嘉突然嘔出了幾口黑血,整個人隨即倒在了地上,全身冰冷抽搐。臣立即委派隨行請了幾位軍醫前來診治,幾名軍醫均稟報說卓允嘉身患惡疾,大概時日無多。」
  來的一路上程宇揚一直在猶豫是否應當如實將這個消息稟奏慕容定禎,夜裡在雲鑾殿發生的一切還歷歷在目,而以慕容定禎此刻的臨產之身是否能夠承受這接踵而來的打擊,程宇揚真的沒有把握。可是,關於卓允嘉這個人的事,在慕容定禎面前程宇揚實在不敢擅作主張,有任何欺瞞。
  「呃……」慕容定禎用手壓住胎動躁亂的腹部,立即掀開了被褥,側過身子要下床。
  「皇上,您這是要幹什麼啊……」曾欽格慌忙上去扶住了慕容定禎搖搖晃晃的身子,心痛的道。
  「……朕要去看他」慕容定禎坐了起來,喘息著強撐道。
  「皇上,讓臣先去,您現在有孕體虛,既然卓允嘉患有惡疾,如若過給了皇上您,怕是會更加難辦」薛承遠跪下勸諫請命,在還不清楚卓允嘉到底患有何種惡疾之前,他不想讓即將臨產的慕容定禎貿然前去探病。
  「怎麼會是這樣……?」慕容定禎強忍著情緒,回想到雲鑾殿上卓允嘉不斷向自己的請求,顫顫的呢喃道:「他這次前來郢庭,居然是在向朕……托孤嗎?」
  此時懷著即將足月的胎兒,身子異常敏感虛弱,也讓慕容定禎在心靈上漸漸覺得不堪負荷,再也難以承受這內憂外患不停侵襲而來的各種打擊。
  「皇上,臣就去牢房為卓允嘉診治,之後臣會立即前來奏報詳情,您千萬別著急」見慕容定禎扶著床榻,失神顫抖的不發一語,薛承遠也不再多說無益之話,只能對著曾欽格囑咐道:「好好侍奉皇上。」
  「奴才會的,薛大人」曾欽格領命道。
  郢庭城北的軍界牢房中,薛承遠正神色凝重的在為已經昏迷不醒的卓允嘉切脈。
  「承遠,卓大人這是……?」程宇揚也站在一旁關切的詢問道。
  雖說這幾日因形勢所逼而關押著卓允嘉,程宇揚卻從未對卓允嘉施用過刑罰,而夜裡慕容定禎一怒之下說出了凌遲處死卓允嘉的話,程宇揚也並沒有當真,就以他對慕容定禎這麼多年的瞭解,他不信慕容定禎會有心如此對待卓允嘉。
  因此,卓允嘉突然重病不支的倒在牢房之內,實在是讓所有人感到吃驚。
  薛承遠抬手示意讓程宇揚先別多問,還是自顧自的仔細為卓允嘉診脈。許久之後,薛承遠才起身道:「卓允嘉此次回郢庭可跟有隨從?」
  「當日在齊來客棧曾搜捕過一人,名為秦銳」程宇揚點頭道。
  「速派人帶他過來,我有話要問,再有……」薛承遠正要開口再說時,牢房入口就傳來了宮侍吊著嗓子的傳喚聲:「皇上駕到!」
  薛承遠與程宇揚兩人眼神一窒,連忙都走出了牢房拘室,快步迎了上去。
  慕容定禎還是來了,或許這也都在薛承遠和程宇揚的意料之內,他終究是放不下重病的卓允嘉。
  「皇上!」牢房幽長狹窄的過道中,薛承遠快步走上前去摻扶住剛剛進來身披斗篷,臉色蒼白憔悴的慕容定禎。
  這些日子慕容定禎一直沒有能夠好好的休養身子,體況也因臨盆將近而越來越虛弱,又挺著聳起圓隆的肚子,甚至連步伐都邁不穩了。
  「朕沒事」慕容定禎知道薛承遠緊張自己,於是淡淡的道,與薛承遠一同向過道盡頭的拘室走去,又問:「他怎麼樣了?」
  「在昏迷之中,臣剛吩咐下人傳令卓允嘉的隨從立即前來,以便詢問詳情」薛承遠如實回稟道。
  「扶朕去看看他」慕容定禎道。
  「是,皇上。」
  走進拘室,程宇揚揮退了所有隨從,待到曾欽格將柔軟的御墊放在堅硬的石塌上,慕容定禎扶著腰緩緩的坐了下來。
  經過了一路難忍的顛簸,終於能再次在卓允嘉的身邊坐下,慕容定禎真不知該如何描述自己此刻內心的感觸。幽暗的燈火映照下,時光彷彿又一次穿梭到七年前的那一夜,他也是這樣靜坐在重病沈睡著的卓允嘉身旁,陪伴著他。
  「他患了什麼病?」慕容定禎還是直直的望著卓允嘉的輪廓,沒有轉頭的問道。
  「臣還不能夠確診,但以他的狀況來看,如果臣猜的沒錯則應當是一種罕見的惡疾」薛承遠恭敬的答道。
  慕容定禎顯然已經不像在寢宮時的那般震驚和激動,而在這一大群隨從面前他也不能夠過分顯示出自己的脆弱與擔憂,只是冷聲道:「那朕就在這等著,直到你能確診為止」,說著又對身邊的曾欽格吩咐道:「將帶來的被褥都拿上來,給他換上。」
  「奴才遵旨」曾欽格應聲回道,招手讓身後幾個托著全新錦緞被的宮侍褥走進了拘室,迅速為昏迷中的卓允嘉換好。
  不久之後,秦銳也被押送了過來,這雖已不是秦銳第一次見慕容定禎,但今非昔比,慕容定禎已是如今天雲國的至尊帝王。
  慕容定禎神色凜冽並不言語,或許也因為懷胎不適不願多說,只是坐在拘室裡的檀木椅上,看著薛承遠對秦銳發問。
  「你與卓允嘉此次可是從北疆直接返回郢庭?」薛承遠見人已帶到,便不做耽擱張口問道。
  「是,大人。」
  「那你可知卓允嘉身患重疾?」
  「……」秦銳留著淚,重重的搖頭道:「若是在下提早知道,一定不會任由主子如此千里奔波。」
  「你們是從北疆哪裡返回的?」薛承遠接著道。
  「庫德城」秦銳回道,又抬起了頭望向坐在前方的慕容定禎,懇求道:「五年前,主子派遣在下與弟兄幾個前去慕容無澗府上換改身份查探消息,這幾年來慕容無澗從汪家傾軋豪奪去了不少銀兩,主子念在能讓南疆太平長久,消磨慕容無澗造反朝廷的心意上,還是盡量的給予。但主子從未有謀反之心,還望皇上明察!」
  慕容定禎雖不言語,唇角卻還是有些微微的抽動,時下讓他擔憂的只有卓允嘉的病情,而非什麼謀反,這些莫須有的罪名如今和卓允嘉的性命比起來,顯得這樣荒謬而且不值一提。
  「庫德城……」薛承遠沈思片刻,又回到了石塌旁,輕輕掀開了卓允嘉的藍色布衫,只見卓允嘉胸腹上已經擴散開了大片大片的灰色雪花形印跡,歎了口氣淡聲道:「皇上,我想卓允嘉早已知曉自己的病況,所以才願在臨死前拼上這條性命前來郢庭見您。」
  慕容定禎聽到薛承遠這樣說後,再也不想顧及自己此時在多少人的注視之中,強忍下了眼中的滾燙濕盈,艱難的站起了身子走到躺臥著的卓允嘉身邊,伸出了修長白皙的手想撫摸卓允嘉的面龐,一邊哽咽輕聲道:「真是個傻子……」
  「皇上,別」薛承遠迅速的伸過了手,拉住慕容定禎的手臂,制止了他,道:「臣可以確定,卓允嘉患了『寒血症』,皇上現在身子虛弱還是千萬小心,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寒血症?!」慕容定禎的手臂一僵,充滿冷意難以置信的望向了薛承遠。
  「對」薛承遠扶著慕容定禎走到桌前坐下,道:「皇上,能否先讓這一干人等退下,再讓臣詳細說來。」
  「都下去」慕容定禎點頭道,抬手揮退所有隨從。
  「皇上,您喝點熱的參茶」曾欽格遞上了溫熱暖身的參茶後,也退到了一邊,靜聽薛承遠與慕容定禎的詳談。
  「皇上可曾有聽聞過這『寒血症』?」薛承遠開口道。
  「有,當年曾聽二哥說過,北疆之內曾因此病而死人無數」慕容定禎不禁勾起了往日玄仁年少時的回憶。
  「對,就是這惡疾,曾傳聞源於大梁,病發於血液,患病後渾身血液將如冰一般凝結,而且相傳世間無藥可醫」薛承遠緩緩說來,看了一眼昏迷中的卓允嘉又道:「臣想若不是因為卓允嘉體內內力深厚,他恐怕根本撐不回郢庭活著見到皇上。」
  「朕這就去派人送信去二哥那裡,詢問可有醫治這『寒血症』的方法」慕容定禎豪不猶豫的道。
  「來不及了,卓允嘉的大限已至,也應該就這五日之內的事了,而這世間迄今根本沒有醫治此病的良藥」薛承遠勸阻道。
  「朕不信,就沒有辦法能救他……」慕容定禎心痛難當的撐起了身子,怒道。
  等了他七年,難道就是要等著看他死在自己面前嗎?慕容定禎無論如何也難以接納這麼殘忍的事實。
  「皇上」看著慕容定禎捂著腹部疼痛的咬牙喘息,眼眶濕紅,薛承遠忙站起來扶住了他,「皇上,您別動氣,胎息不穩只會讓您更加疼痛難耐。」
  「承遠……這麼多年朕一直最信賴的就是你,你學識淵博,告訴朕,當真沒有辦法能夠救他?」慕容定禎側過頭,注視著薛承遠語調悲傷的問道。
  「皇上,您可知這『寒血症』因何而來?」薛承遠扶著慕容定禎又一次坐下後,輕問道。
  「朕不知」慕容定禎心力憔悴的歎道。
  「這『寒血症』曾源於一種大梁宮廷內配製的毒劑。」
  「既是毒症,便必有解毒相剋的方法」慕容定禎眼含期望的道。
  「對,皇上所言甚是」薛承遠肯定的點頭道,頓了一下又道:「但皇上可知為何大梁宮廷內會有人曾配製如此毒劑?」
  慕容定禎輕撫著腹部,想想這宮廷之內百般齷蹉的勾心鬥角,只是淒涼的苦笑道:「心懷叵測因而下毒謀害?」
  「不是,只為了試探相愛之人是否真心」薛承遠道。

第七十七章

  「相愛之人是否真心……?怎講?」慕容定禎有些不解的道。
  「且讓臣仔細說來給皇上聽」薛承遠輕咳一聲,理順裡腦中紛雜的各種頭緒,便開始對慕容定禎講述道:「當年臣曾跟隨素有沅西醫聖之名的皇叔濮陽曆淵學習醫理,這些皇上在昭遠二年平定沅西叛亂時就應當知曉,也正因如此臣閱讀過很多濮陽皇室中的珍藏典籍。記得臣十四歲那年,在一本古舊的皇室藥理典籍中,見過記錄著關於『寒血症』的來龍去脈,這也是迄今為止臣在當世流傳的典籍中唯一見過的一次。」
  「說下去。」
  「這部手著典籍其實並非源於沅西,而是大梁皇室,著書之人便是當年配製這寒血之毒的皇室御醫褚明越,這褚明越其實可以稱為那代絕世無雙的懂醫之人,同時也以能解奇毒而名聲遠揚。但往往正是這樣的人配製出的毒藥,才無人可解。這本典籍在褚明越故去之後,經過數年不知因誰為何流落至沅西皇室,從此絕跡於世上。」
  「嗯」慕容定禎非常耐心的傾聽著薛承遠的解釋,同時也想起了曾讀過關於大梁皇室的史冊,又道:「論起這褚明越,朕也算是曾有所耳聞,應當追溯到大梁英宗那一輩的事了。」
  「皇上說的是,這寒血毒正是大梁英宗紀連普宏欽定褚明越配製出的。」
  「是他?」慕容定禎略有驚訝的挑眉道。
  「是,當年紀連普宏手下曾有一名驍勇戰將騰子凱,深得紀連普宏信賴重用,二人之間是否曾心有情愫外人不得而知,但據這書中所記,騰子凱鍾情之人卻並非紀連普宏,而是紀連普宏的胞弟紀連普韶。光延九年,紀連普韶私下懷有子嗣後,為了遮掩懷胎有孕避開紀連普宏,便與騰子凱決意離開大梁移居中土。這件事深深觸怒了紀連普宏,隨即布下天羅地網捉拿兩人,騰子凱為護衛身懷有孕的紀連普韶在梁重山被抓,而紀連普韶在衛軍的護送下應當是成功的逃脫到了中土。」
  「告訴朕,之後呢?」慕容定禎輕歎道,想來也是對可憐之人。
  「抓捕騰子凱回到清遼皇宮後紀連普宏極度惱怒,便下令褚明越配製出了這種天下無人可解無法可醫,唯有紀連普韶親自前來才能為騰子凱而解的奇毒,即寒血毒,以試探這所謂的相愛之人是否真心。」
  「解毒之法是……?」慕容定禎揉撫著腹側,突然有一種預感這解毒之法必定和當年紀連普韶的腹中胎兒有關。
  說到這裡,薛承遠的面色也略有轉變,看似心有猶豫語氣沈重的道:「皇上,其實從褚明越的手著記錄中,解這寒血毒的藥材並非稀有罕見之物,只是這藥引以及配藥的液劑才真是世上難尋。」
  「說,只要能救他,朕會想盡一切方法去找尋」慕容定禎望了一眼睡在石塌上,命已垂危的卓允嘉,沈聲道。
  「是天下間能夠融至陽至陰為一體的純淨血液」薛承遠將目光落到了身懷有孕,腹部高聳的慕容定禎身上,繼而又道:「若要救治這寒血症,就必須將這血液先由病者的七孔之內滴入,再將其餘血液與藥材配製在一起,塗抹於病者全身的肌膚之上,由肌理滲入內臟器官,十日之內病者體內的毒素即會驅除,痊癒康復。」
  「至陽至陰?」慕容定禎見薛承遠的表情,也悟出些什麼,想到了正在懷胎的自己。
  「據褚明越書中所記,紀連普韶最終還是拖著臨產之身又回到了清遼城,用自己的血換回了騰子凱的命,但隨後紀連普韶也因此故去,騰子凱獲悉後心神俱焚自盡而亡。在諸多年後,這寒血之毒又為何會肆虐北疆染病於一般百姓,便沒有人知曉。」
  「而正史之內,從此之後也不再有任何關於紀連普韶與騰子凱的詳記。」
  「是,皇上。」
  「也就是說,這至陽至陰並非指融合男子與女子的血液,而必須是來源於有孕臨產的男子?」慕容定禎撐起了身子,踱步到卓允嘉的榻前。
  「皇上說的沒錯,的確如此。」
  昏暗的拘室之內再沒有人言語,全部都在屏息靜氣的望著慕容定禎。
  只見慕容定禎在卓允嘉的塌旁坐了下來,輕撫住卓允嘉冰涼的手,唇角微微揚起一抹弧度,讓旁人根本無法辨析出情緒的淡淡道:「那就用朕的血。」
  想了他這麼多年,等了他這麼多年,只要還有一線希望慕容定禎都不會放棄去救他,更何況如今知道自己便可以救他於危難中,慕容定禎根本毫無遲疑。
  「皇上!不可啊!」曾欽格幾乎是瞬時快步上前,跪著抱住了慕容定禎的腿,失控的流淚哭道:「皇上您這樣會將自己和腹中皇子的安危置於何地?您想過沒有啊……?」
  慕容定禎撐著膝蓋,還是那樣默然的坐在榻上。
  「皇上,您的身子不是您自己的,而是這天下的……您不會不知,對不對?」曾欽格再也忍不住內心的擔憂,不斷的苦勸道。
  這些年慕容定禎有多難多苦,沒有人比每日近身伺候的他更清楚,慕容定禎懷胎之後的忍耐與對這即將臨世胎兒的盼望更是沒有人比他體察的更真切。
  「朕為這家國付出的夠多了,即使是天子,朕終究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慕容定禎沈聲輕歎道,側過身子握緊卓允嘉的手,心痛的道:「這是一個曾願用自己性命去換朕活下來的人,今日朕又怎能至他的生死於不顧?」
  「皇上,這世上您不是唯一的有孕男子,也許……也許還可以找別人代替……」曾欽格哭著望向了薛承遠,求助道。
  薛承遠從不怯懦,但此刻他的內心卻真的是極度掙扎,他沒有辦法說出那個名字,因為那是他摯愛的人,是一個為他生下子嗣願意陪他終老的人。
  「皇上,臣可以即刻下令在郢庭與其它州內尋找搜查懷有身孕的男子」程宇揚深知薛承遠的顧慮,立即跪下請命道。
  「可這世上沒有人虧欠卓允嘉一條臂膀,只有朕」慕容定禎望著卓允嘉緩緩的道,眼前又掠過了多年前山谷內的那一幕。
  「皇上,恕臣不忠,臣不能讓飛郇來救卓允嘉,臣做不到」薛承遠突然跪了下來,堅決的對著慕容定禎道。
  「起來,承遠。」慕容定禎傾過身子,扶起了薛承遠。
  「臣知道以飛郇的性子,若是知道了這件事,一定會奮不顧身甘願替皇上解憂,但臣……真的……」薛承遠站了起來,卻再也說不下去。
  「如若今日榻上躺的是你,飛郇責無旁貸,朕決不會阻攔。但今日榻上躺的是卓允嘉,這便是朕的事」慕容定禎正色吩咐道:「人生在世但求無悔,朕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卓允嘉死,朕命你盡快齊備藥材為他解毒。至於血,就用朕的。」
  「皇上!」曾欽格還是在努力的勸阻著。
  「朕心意已決,任何人都無需再諫」慕容定禎捂著又開始疼痛的腹底,虛弱而不耐的制止了曾欽格。
  薛承遠分外感激慕容定禎這份恩德,說來只要慕容定禎下一道旨意,當下便沒有人可以逃脫。但薛承遠也實在無法眼見著慕容定禎再受煎熬,這放血救人的事對於臨產將近的慕容定禎而言意味著什麼薛承遠很清楚。
  「皇上,臣同樣不忍您為救卓允嘉而傷了自己的身子」薛承遠扶著慕容定禎又一次坐下,道。
  「可你說這是唯一的方法,對麼?」慕容定禎問道。
  「是的,別無他法。」
  「那就用朕的。」
  「皇上,救人會對您的身子損耗極大,而臨產將近,臣也不會再有十足的把握為皇上接生……」
  「很多年前,卓允嘉曾說若是朕與他之間只能有一個人活著,他會讓朕活著,今日該要讓朕還他這份情,至於別的……朕不能再顧及了,唯有走一步再看一步」慕容定禎回憶著往事仍舊心存感動,又想到這地方實在不宜於養病,吩咐道:「這裡陰暗潮濕不宜療養,速將卓允嘉送至行宮,朕隨後也會過去。」

第七十八章

  一日後,薛承遠將所有解毒的藥材迅速配製妥當,又為慕容定禎準備了各種療效上佳的補血藥。
  為避人耳目救治卓允嘉,慕容定禎也從皇宮內移駕到了行宮之中,只是路途奔波和內心焦灼使慕容定禎的體況相比幾日前更加令人憂心,另有幾名御醫也跟隨慕容定禎一同前來行宮以侍奉左右。
  此刻在漣洺殿中,床榻上的卓允嘉還是不知世事昏迷不醒,而床榻旁的長椅中則躺靠著一襲錦緞白衣,身材修長英挺的慕容定禎。
  「皇上,這是臣調配的補血之藥,您先服下」薛承遠從隨從的侍盤中端起了藥碗,送到慕容定禎面前。
  趁著慕容定禎服藥的間隙,薛承遠又跪在旁側為慕容定禎仔細請了次脈。昨日從牢房出來之後,薛承遠一直忙於籌備救治卓允嘉的藥材,今晨的請脈也因此耽擱了。
  「皇上,您今日身子覺得怎麼樣?是否還有腹痛?」薛承遠探過手輕撫著慕容定禎高聳的腹部,以查探胎息。
  「朕沒事,無需多慮」慕容定禎側過頭,輕聲道。
  薛承遠還是在撫觸慕容定禎的腹部,做著詳細準確的診斷。胎動並不是很劇烈,但畢竟慕容定禎懷胎已八月有餘,任何事都可能發生。
  從慕容定禎懷胎以來薛承遠就在身邊盡心的侍奉診治,如今看到臨產將近懷胎體弱的慕容定禎氣色這般之差還要堅持救卓允嘉,薛承遠也感到異常擔憂,況且慕容定禎的身子現在擔負的不再是一個人,萬一因失血而再次造成早產,慕容定禎恐怕也是難以承受。
  「皇上,臣……」待到一番查探之後,薛承遠開始變得有些不再果斷,看似心中有著許多顧慮。
  「怎麼?」慕容定禎扶著椅子緩緩坐起身子,問道。
  「臣還是不能容忍皇上為救卓允嘉,而這樣傷害自己臨產的身子」薛承遠道。
  「承遠,別這樣,朕心甘情願」慕容定禎聽了淡淡苦笑。
  「或許就像欽格所說,這件事……還能找別人代替,並不一定需要皇上親自救他」薛承遠憂慮不堪的道,從昨日到現在他的內心都陷入在極度的掙扎和兩難之中。
  對於慕容定禎的忠義,對於公良飛郇的深情,讓他都無法眼睜睜的看著他們二人在身子最虛弱的階段去為任何人做出這樣的犧牲。
  以至於到這一刻薛承遠甚至在內心中開始有些隱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麼不能背負良心的驅使而向慕容定禎透露這救治之法。
  「朕知道你在想什麼,承遠,聽朕說」慕容定禎撫住薛承遠的肩,溫聲道:「自從卓允嘉走後,這些年朕就像一個失了心的人,他為朕曾經付出了那麼多,甚至搭上了自己的手臂,而朕卻沒有機會補償他。眼前他重病垂危,朕又怎麼能至若無睹?你……能明白麼?」
  「其實這幾年臣一直在想,卓允嘉或許從未期望過皇上對他有所償還,否則他當日就不會走。他這麼珍愛皇上,必定捨不得看著皇上為了他而損傷了自己臨產的身子。假若今日中毒的是臣,臣寧願死也不會允許飛郇來救臣,因為臣會捨得不讓他受到任何傷害……」薛承遠動情的感慨道。
  「這只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並不是飛郇的,所以你應當成全朕對卓允嘉的這份心。」慕容定禎道。
  「也許,皇上是對的」薛承遠真的無以答覆。
  慕容定禎側過身子靠在長椅上,對著薛承遠道:「朕信任你,承遠,開始吧」
  薛承遠凝息片刻,才輕輕點了點頭,端過了玉質的器皿。
  「皇上,此事關係皇上和腹中皇子的安危,臣不能冒失,還是先少取一些血液以試此法是否真的可行。」
  「也好」慕容定禎應允道,伸出了錦袍下的手臂。
  薛承遠隨即小心的用長針刺進了慕容定禎的手指,用器皿接下了幾滴血液後,為慕容定禎將手指包紮了起來,又將血液與微量的藥材融合到一起,塗抹在卓允嘉已經遍佈著灰色雪花形印跡的胸腹上。
  不到半個時辰,卓允嘉身上那一小片塗抹過藥物的雪花印跡果然減退消散了。
  「皇上,臣能確認這方法的確有效」薛承遠對著慕容定禎肯定道。
  「這樣就好」慕容定禎壓住了方才等待結果中有些忐忑的心情,欣慰的道:「事不宜遲,盡快救他。」
  「臣遵旨」薛承遠見慕容定禎如此堅決,只能隨了慕容定禎的心意,起身傳兩位隨行的御醫都進了內殿,囑咐道:「皇上懷胎身子虛弱,失血的過程中,你們要監測著皇上的脈搏和腹中胎息,千萬不能讓皇上強撐,一旦有變立即告之我。」
  「是,薛大人」身著官服的杜旻與景唯玉一齊跪下向薛承遠行禮道。

第七十九章

  漣洺殿內,躺在長椅上的慕容定禎側過了沈重有孕的身子,又一次伸出了自己的左臂。
  景唯玉跪在椅後依照薛承遠的吩咐,輕輕按著慕容定禎搭在身側的右腕,杜旻則跪著將手探進了慕容定禎的錦袍,撫觸著慕容定禎懷胎圓挺的腹部,監測著腹中胎兒的動靜。
  「皇上,那臣就開始接血了……」薛承遠端著玉器在慕容定禎面前跪了下了來。
  「嗯」慕容定禎輕輕閉了閉眼,顯得很平靜。
  薛承遠拿出藥箱中潔淨鋒利的刀具,瞬時準確的割過了慕容定禎的腕間,殷紅的血液順著慕容定禎白皙微曲的手掌內側流了下來,一滴一滴的落進了無瑕的白玉器皿中。
  此次救治卓允嘉所需的血液大概要充滿這玉質器皿,普通人或許還可以承受,只是對於身懷有孕的人便會是非常艱難。
  隨著失血加劇,側身躺靠著的慕容定禎臉色逐漸變得蒼白,身子也有些不由自主的微微顫抖。
  「皇上脈息開始有些不穩」景唯玉肅聲對著薛承遠稟報道。
  薛承遠望著從慕容定禎腕間流出的血液在器皿中匯聚的越來越多,卻還未傾注器皿過半,又望向了慕容定禎,澄清明亮的眸中滿是心痛擔憂。
  他真的想懇求慕容定禎停止這一切,可這樣也意味著將前功盡棄,薛承遠深知慕容定禎絕不會允許。
  「還是讓我來」薛承遠讓杜旻手中接過了慕容定禎正在流血的手腕,自己移到了他的身側,輕輕揉撫著慕容定禎有孕高聳的腹部,查探胎兒的狀況。
  慕容定禎閉著眉目,雖說腹中胎兒並沒有躁動不安,卻還是開始感覺到手腕劇痛,全身泛起陣陣涼意,也覺得五臟六腑不斷的向下墜去。
  但信念還是支持慕容定禎堅忍著所發生的一切,他要救他,無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慕容定禎知道他絕不能讓卓允嘉死在自己面前,絕不能。
  「皇上,就接這麼多吧,臣怕再繼續下去……」薛承遠安撫著慕容定禎腹中的胎兒,一邊輕聲道。
  「不……」慕容定禎睜眼看到還未接滿的玉器,拒絕道。
  「皇上是否感到腹中疼痛?」薛承遠追問。
  「有一些……」慕容定禎用右手撐住了腰,淡淡點頭道。
  「若是疼痛加劇了,皇上一定要告訴臣」薛承遠不斷的為慕容定禎揉撫著腹部兩側的穴位,以試圖在失血的同時穩住胎兒。
  「……」慕容定禎輕抿著唇,眉宇漸蹙,俊秀的面容開始變得沒有血色,氣息也漸漸侷促。
  「薛大人,皇上脈息越發不穩了,屬下認為應當立即停止,免得傷及皇上和皇子……」這時一直在為慕容定禎監測脈息的景唯玉對著薛承遠道。
  「朕還能撐的住」慕容定禎低聲堅決的打斷了他。
  薛承遠便也不再多勸,只是伸手拿過了絲帕,為慕容定禎擦拭著額頭上滲出的冷汗。
  時間過的很慢,當玉器接滿了從慕容定禎身子內流淌出的血液時,側躺在長椅上的慕容定禎已經虛弱和暈眩到幾乎說不出話了。
  杜旻為慕容定禎包紮好腕上的傷口,薛承遠對著面色蒼白如紙的慕容定禎道:「皇上,讓他們先護送您回寢殿歇著,這裡交給臣就可以了,您現在需要安心靜養。」
  慕容定禎眉宇不展的輕輕搖頭,沙啞著斷斷續續的道:「朕就在這守著他……朕要……看到他好轉……才能放心」,聲音已和失血之前判若兩人。
  薛承遠知道救人要緊,於是只能端著盛滿血液的玉器走到躺著的卓允嘉面前,將少量的血液從卓允嘉的七孔內的滴入,又用餘下的血液拌上了已經備好的藥材,由宮侍輔助從上至下的為卓允嘉塗抹均勻,包上繃帶。
  漣洺殿外夜幕漸漸低垂,躺靠在卓允嘉榻旁,身上蓋著錦被的慕容定禎睜著虛弱的眼眸,望著榻上之人,一刻也不曾將眼神挪開,彷彿怕轉眼間這榻上之人便會又一次離他而去似的,就這樣整整守了卓允嘉塗藥後最艱險的一夜。
  天明時分,卓允嘉雖然還在昏迷之中,面色卻已經大有改觀,變得紅潤了許多,而原本蔓延到手臂上的寒血印跡也在塗藥之後迅速的退了下去。
  「皇上,您不用再擔心了,卓允嘉一定會很快康復的」薛承遠詳細的為卓允嘉切脈後,轉過頭對靠在長椅中的慕容定禎道。
  慕容定禎輕輕頷首,氣息低弱的道:「承遠……」
  熬了一整夜,每個人都已非常疲憊,更不用說有孕在身又失血過多的慕容定禎。
  「臣在」薛承遠為卓允嘉蓋好被子,走了過來。
  慕容定禎頗為吃力的沙啞著道:「等卓允嘉康復後,就讓他離開郢庭,朕明白這是個會讓他心痛的地方。也不要透露是朕的血救了他,這樣會讓朕好過些」,慕容定禎摀住胸腹艱難的提了一口氣上來,又道:「至於救他妻兒的事……朕會很快部署下去……」
  「嗯,皇上放心,臣和宇揚會辦妥的,您現在不能再過多思慮」薛承遠懇請道。
  慕容定禎聽了微揚起唇角,望著床榻上重獲新生的卓允嘉,心中覺得即安慰又感概,轉眼間這麼多年過去了,今夜卻是自己第一次真正能夠為他做些事情。
  「這一天來的太晚……但在有生之年……我還是等到了……」燈火之下,慕容定禎眼中泛起了朦朧的閃爍,心中默默道。

第八十章

  在慕容定禎用血救卓允嘉幾日後的某個夜晚,卓允嘉終於在郢庭春日溫潤淅瀝的雨夜中甦醒過來,雖說渾身仍敷著藥,只是睜開了眼簾的一剎那,卓允嘉卻已感到全身上下與前幾日大不相同,不再冰冷,不再抽痛,肌理脈絡之內皆充溢著緩緩暖流,
  「……這是……」卓允嘉轉醒後側過臉龐輕聲問道。
  透過織錦白緞床帳向外望去,陳設雅致的房內窗明几淨,屋子正中的熏爐散發的淡淡芬芳,使人感到寧和安逸,眼前的一切和他暈厥之前在陰暗監牢中的記憶很難聯繫起來。
  「卓公子,您終於醒了」景唯玉一直坐在床榻前看護著昏睡中的卓允嘉,聽到床榻上的人開口發聲,掀起了床帳歎道。
  救治過卓允嘉後,慕容定禎因過度失血而極度虛弱必須回寢宮靜養,便下旨命景唯玉留守在卓允嘉房內仔細看護,有什麼情況則需要及時通報薛承遠,所以這幾日來景唯玉便遵旨帶著幾個御醫院的隨從留守在行宮內,小心的照料著卓允嘉。
  「你……是……?」看到床邊身著官服之人的陌生面孔,卓允嘉腦內還無法迅速將來龍去脈理清,但他知道在他昏睡的這段時間一定發生過什麼事。
  「在下,景唯玉」景唯玉淡淡一笑,語調十分和雅,將手搭上了卓允嘉的脈搏。
  「御醫?」卓允嘉從他的行為和談吐中有所洞悉,猜測道。
  「是」景唯玉回道,還是專注的在為卓允嘉查探脈息,片刻後又道:「恭喜卓公子,您體內的寒氣已經幾近全無,若是能夠運功調養氣息,大概幾日內這寒血之症便能夠痊癒。」
  「什麼?!」這個句話使得卓允嘉心間一驚,昏迷前幾乎奪去他性命的寒血症居然治好了?這太匪夷所思了!
  「在下這就差人將您甦醒的消息通報給薛大人」景唯玉收攏起了診脈的緞墊,起身對卓允嘉道。
  「薛……承遠?」卓允嘉想起那日在雲鑾殿上曾站在慕容定禎龍椅旁不遠的身影,問道。
  時隔多年,每個人都有了很大的變化,可是卓允嘉還是能認得出,那應當就是曾經在馬車之中為自己包紮傷口的薛承遠。
  想到這兒,卓允嘉皺眉不解的道:「這麼說……是皇上……?」
  慕容定禎當日不是怒氣衝冠的下旨關押凌遲自己,為何又救了自己?還治好了這寒血症。
  「的確是皇上下旨救您」景唯玉頗為沈重的點頭道。
  遵照慕容定禎的旨意他不能向卓允嘉透露任何救治的細節,只是想到那一日慕容定禎離開這裡的時候,已經根本無力行走,需要被抬回寢宮的事實,還是讓景唯玉難免感慨。
  「這……是哪?」卓允嘉道,他覺得這裡並不像是皇宮之內。
  「行宮,皇上欽定您在這裡治病療養」景唯玉並不想再多說,只是道:「卓公子,莫要辜負了皇上這份心意,請務必養好身子,過幾日程將軍定會親自前來探望您。」
  整整一夜,卓允嘉再沒有入睡,腦中不停的回想著昏迷前的片段記憶,他真的很難相信自己的寒血症在這短短幾天之內被治癒了,身邊這位御醫看似並不願透露治療的細節,但卓允嘉心中還是能夠確定,治癒這樣的惡疾必定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想到慕容定禎,想到是他派人救了自己,卓允嘉此刻的內心除了感激就是感動,可他無法傾訴這份心情,唯有等待……等待著那再一次可能的相見。
  在景唯玉悉心周到的診治護理下,卓允嘉恢復的很快,又過了三天,便已經能夠下地行走,運功療傷了,過程之中不乏用了很多薛承遠特意為卓允嘉康復而定的藥物。
  這日清晨天剛亮不久,程宇揚就來到了漣洺殿中,這些天薛承遠必須在皇宮內侍奉慕容定禎,這裡的一切便都統統交給了他,和包括卓允嘉病癒後離開郢庭的安排。
  「卓大人……可覺得好些了?」程宇揚在殿外對隨從吩咐了一些事後,便掀起門簾走了進了內殿,一進來就對著床榻上正在運功打坐的卓允嘉問道。
  「別再這樣稱呼在下,著實不敢當……」卓允嘉睜開了眼簾,望向走進殿內的程宇揚,略感慚愧的道。
  「程某這麼叫習慣了」程宇揚撩袍在床榻前坐下,仔細端詳了卓允嘉的氣色半響,才道:「卓大人氣色好了很多。」
  「大恩不言謝,但卓某還是感謝各位救命之恩」卓允嘉心存感激的道。
  程宇揚輕輕點了點頭,沈聲道:「這都是皇上的意思,我等也只是遵旨行事」,又想了想才對視著卓允嘉的眸子開口道:「若真是言說謝意,卓大人只能謝皇上。」
  卓允嘉聞言沈默,再也難以抵擋住內心的困惑,不由的問道:「卓某自知這寒血症世上無藥可醫,不想今日卻在郢庭被治癒,程將軍能否告之在下其中過程?」
  程宇揚面色凝重抿唇無語,並沒有回答卓允嘉,接著岔開話題道:「皇上已下旨,命您於月底前隨方將軍手下剿滅叛黨的部將一起南下救您妻兒,不要再在郢庭多做停留耽擱時日。」
  卓允嘉看程宇揚面色不對,心中難免起疑,又道:「皇上……可還好?」
  說道這里程宇揚真的無法再繼續欺瞞卓允嘉了,救治卓允嘉之後,為了安全起見慕容定禎還是被他們一行人護送回了皇宮,原本有孕即將臨產的慕容定禎因失血過多,體況更是一落千丈,從那日起到今晨薛承遠時刻都守在乾玄殿侍奉慕容定禎,以防不測。
  而這幾日程宇揚心中也一直在琢磨,是否應當將實情告訴卓允嘉,或許這樣做會因違背旨意觸怒慕容定禎,可是當年在江城慕容定禎催產時的狀況迄今仍舊清晰,程宇揚很難想像時光再向後推移一個月,真到慕容定禎又一次臨盆之時,他會不期望卓允嘉陪伴著自己,更何況從對比慕容定禎如今臨產前的體況而言,此次生產只會比當年更加艱險。
  「程將軍?」卓允嘉見有些失神,陷入沈思的程宇揚並不答話,又一次問道。
  不知為何在他醒來之後,內心就總有一種非常不詳的預感,總覺得慕容定禎也許出了什麼事。這種感覺在那一日雲鑾殿上的相見時,卓允嘉就有了,但他著實說不清到底是什麼事,而慕容定禎又是至尊的帝王,他的事自己實在也沒有別的途徑去瞭解。
  程宇揚被卓允嘉這麼一喚,便也回過神轉頭,直盯盯的望著卓允嘉炯亮的眸子,下了決心沈沈的問道:「請恕程某冒昧的問一句,時至今日在卓大人心中皇上還有幾分重?」
  程宇揚想在說之前還是先問一問清楚比較妥當,起碼可以看看到底是否還有說的必要。
  「在下真希望自己知道這個答案,若是真知道,也就不會這麼痛苦了」卓允嘉淒涼的苦笑道。
  今時今日他這樣一個殘缺之人,還有什麼資格去談對於皇上的感情。
  「那就是說,卓大人並不知道」程宇揚覺得卓允嘉這樣的回答也算誠懇,換做任何一個人怕是也都難以詳盡道來對於皇上的感情。
  二人都沈默不語,之後還是程宇揚又一次萬分感慨的開口道:「但程某卻知道卓大人迄今在皇上心中的份量還是很重,重到皇上甘願陷自己的性命於不顧去失血救您。」
  「你在說什麼?!」卓允嘉原本已回暖的全身瞬間驟冷,一把抓住了程宇揚的手臂,厲聲質問道。
  程宇揚並沒太過驚訝於卓允嘉的反應,深吸了一口氣,才道:「卓大人,雖然已經事隔多年,程某認為有件往事,卓大人還是應當知道。」

第八十一章

  自從那日慕容定禎被送回乾玄殿後,薛承遠這些日子便一直留守在皇宮中,暫時住在寢宮側殿內,不計日夜隨時侍奉著即將臨產,身體極度虛弱的慕容定禎。
  很多日不能回府,薛承遠也難免記掛著公良飛郇和孩子們的狀況。這日午後,趁著慕容定禎午歇的間隙,薛承遠招來了將府中的管事,仔細交代著給公良飛郇補身的藥方。
  「這幾日將軍身子可還好?」此時,正伏在桌案上提筆書寫的薛承遠,沈聲問著站在殿內不遠處的管事。
  「回大人,將軍讓您無需牽掛,府內一切都好」身著青布長褂的管事王安海恭恭敬敬的回道。
  「樂兒、知兒呢?樂兒的病可有再復發過?」薛承遠邊寫邊問。
  近來他的時間少的可憐,根本無暇回府照顧公良飛郇和孩子們,多日不見心中自然是十分惦念。
  王安海應聲道:「兩位少爺也都好,樂兒少爺的病沒有再復發過,倒是這幾日還常常連蹦帶跳的在庭院內練功夫呢。」
  薛承遠聽了淡淡一笑,道:「這孩子頑皮的厲害,你們要看好他,千萬別傷著。」
  「奴才們會的。」
  「這是給將軍補身的方子,拿回去後每日都要定時給將軍熬煮,要看著將軍服用,知道嗎?」薛承遠起身,將手中的方子折好放進了信封內,遞向了王安海。
  「是,大人」王安海接過了方子。
  「你等會兒再去趟御醫院,將皇上欽賜給將軍的補品都帶回去,將軍現在的身子不比往常,一定要伺候的周到妥當」薛承遠輕輕理了理袖口,吩咐道。
  「奴才會照辦的,大人。」
  話音剛落,薛承遠一抬頭便看到正走到殿外的程宇揚,薛承遠想該叮囑的也都說了,便抬手揮退了府內的管事,走到正廳內坐下,對著程宇揚道:「今日怎麼又有空過來?」
  「嗯,有事特意過來和你商議」程宇揚簡潔的道,幾步走到薛承遠身邊坐下,將手中的書信遞了過去。
  「是什麼?」薛承遠輕咳一聲,接過來問道。
  「是飛郇特意寫給你的,我剛從府上過來」程宇揚沈聲道。
  「今日見飛郇了?他身子可好?」薛承遠手中正拆著信函,抬眼關切的問道。
  「挺好,倒是你看上去才顯得更疲憊些」程宇揚望了一眼單薄清瘦,眼窩深陷的薛承遠道。
  「我自己不足掛齒,要緊的是皇上絕不能有事」薛承遠道,多日來他一直日夜陪伴著身體狀況極不穩定的慕容定禎,也實則覺得有些吃不消了,可是想到慕容定禎足月將至隨時可能臨盆,便無論如何還是要忍耐下去。
  「皇上這兩日怎樣?」程宇揚有些憂心的道。
  「很不好」薛承遠面色凝重,閱讀著手中的信函,速閱完信中內容後,又有些不可確信的轉頭問道:「這……也是飛郇的意思?」
  「是」程宇揚點頭。
  相比程宇揚此時的果斷,薛承遠明顯顧慮更多,握著信沈思了很久才道:「皇上現在真的不能再經受任何刺激和情感上的波動,否者很可能會性命全無。」
  「正因為這樣,我才認為他一定要留下,你不會不同意,對嗎?」程宇揚又道。
  「但事不可勉強,他心裡到底怎麼想的?這件事絕不能冒失妄為,皇上臨產之際皇宮中的防衛也不能再有任何閃失」薛承遠慎重的道。
  「留在皇上身邊是他自己的請求,而這也是現在唯一能將他安插到皇宮內的機會,為了皇上考慮,我和飛郇都不得不冒險一次了。」
  「明白」薛承遠站起身子,踱步道:「只是皇上不會願意卓允嘉看到他現在的樣子……若是皇上真有意追究下來,這便是欺君之罪。」
  「承遠,那你有把握皇上能平安度過此次的產子之關嗎?」
  「沒有」薛承遠坦誠的搖頭道,慕容定禎身體的衰弱已經完全出乎了他的預料,連日來不斷的突發狀況讓他開始疲於應對,也同時深深陷入了極度的憂慮之中。
  程宇揚理解薛承遠心中顧慮,接著道:「再者,蔡樾被刺後,禁軍中能夠勝任統領防衛皇城的人選寥寥無幾,近來南方戰亂京城防衛也需加強,使得玄瑞實在是分身乏術。」
  「嗯」薛承遠輕輕頷首,這些他也都清楚,為了全局著想,看來這步棋是不得不走了,於是道:「既然飛郇和你的意思相同,我便也沒有異議,可這件事絕對不能莽撞,一切需要見機行事,能安然幫皇上度過這產子之關,才是最重要的。」
  「對」程宇揚認同薛承遠的話,能讓慕容定禎平安才是這所有安排的目的所在。
  「也到時候進殿為皇上侍奉湯藥了,我今日就將這件事隨著其它折子一起奏報了,皇上現在精神極差,應當沒有心力多問。」
  「這樣最好,我會在這等著消息」程宇揚道。
  乾玄殿內瀰漫著濃濃的藥氣,掀開內殿的錦簾,便能看到腹部高高聳起,面容蒼白毫無血色,穿著褻衣的慕容定禎斜靠在床榻上。
  由於足月將至,碩大的腹部讓待產的慕容定禎無法平躺也無法坐立,只能日夜斜靠在多疊錦被搭起的墊褥上,一天一天向臨盆的時刻捱著,這種景象和氣氛讓任何一個近身侍奉慕容定禎的人都極為壓抑。
  「皇上,該喝藥了,午睡的可好?」薛承遠在床榻前坐下,曾欽格端著藥碗站在一旁,這些日子每一碗湯藥都是薛承遠親手餵進去的。
  慕容定禎微微揚起唇角淡淡苦笑,他已經很多日沒有睡沈過了,這腹中的胎兒越來越大,壓在肚腹上除了時而襲來的疼痛外,開始讓他覺得難以呼吸。
  薛承遠不再多問,將一勺藥汁送到了慕容定禎唇邊,看著他緩緩吞嚥下去,再舀起一勺道:「宇揚方才過來了,帶來折子稟報卓允嘉恢復的情況,南征軍力的調遣,京畿的防守,以及皇城禁軍此次提升的人選名單。」
  「他痊癒了嗎?」慕容定禎嚥下了口含的藥汁,輕聲道,其它事都可放一放,他急切的想知道卓允嘉的狀況。
  「痊癒了。」
  「這幾日就當離開郢庭了,是嗎?」慕容定禎低聲又問道。
  「嗯」薛承遠攪著手中的藥碗,並不多答,隨即又提起了一勺藥汁送了過去,道:「皇上還是捨不得他,是不是?」
  慕容定禎眉宇一緊,嚥下藥汁抿住了唇瓣,緩了緩,才有些自欺欺人的道:「沒有。」
  薛承遠看慕容定禎這麼辛苦的強撐內心的情感,便也不再多說,只是盡心的繼續侍奉他喝藥。
  喝過了一碗藥汁,薛承遠又扶著慕容定禎靠起了身子,小心的為他按摩了一會兒酸脹的腰身,才吩咐隨從將程宇揚帶來的折子都遞了上來。
  慕容定禎今日從晨起開始就胎動疼痛,氣虛體弱精神也委實不好,靠在床榻上聽曾欽格逐份讀完了折子,又看到每份折子都已經蓋上了公良飛郇和程宇揚聯名審閱後的印章,已覺得很安心,不想再多費氣力查閱。
  只是聽到新任皇城禁軍副侍衛長的名字有些生疏時,還是難免問道:「這餘威朕似乎沒有任何印象。」
  「皇上日理萬機或許記不清了,此人曾是玄瑞的部下,曾任職於皇宮禁軍,後調至飛郇手下,表現尚佳,此次是宇揚他們三人聯名向皇上推舉的。」
  「是嗎?」慕容定禎揉了揉有些暈眩的額角,這會兒腹中胎兒的躁動又漸漸襲來了陣陣痛波,便也不再多問,點頭虛弱的道:「傳旨程宇揚,朕如今身子沈重臨盆在即,皇城之內的防衛交給他全權負責,一定不能再有任何差錯。」
  「皇上儘管放心,宇揚和玄瑞絕不會辜負皇上的信任」薛承遠收起了折子,交給曾欽格,為慕容定禎撫順高聳腹部上蓋著的繡龍錦被。
  近來慕容定禎除了薛承遠與寢宮內侍奉自己的宮侍,已不再見任何人。
  但國事繁重,雖身在病榻,慕容定禎也還是每日盡量批閱一些呈遞上來的折子,批閱後很多事便都由薛承遠代他傳達下去,可以說薛承遠的地位和身份遠遠不僅是御醫,更是慕容定禎最為倚重信任的心腹。
  「喝過安胎藥,皇上感覺如何?」薛承遠輕搭上慕容定禎的脈搏。
  「很累,這孩子什麼時候能出來……」慕容定禎撫住了膨脹圓隆的溫熱腹部,臨產將近的每個日夜對他而言都漸漸成為了異常難耐的煎熬。
  「不好說,皇上前些日子身子損耗的過於厲害了,產前能多有些時間養養身子也是好事」薛承遠話音寧和的回道。
  慕容定禎疲倦的閉了閉眼簾,不斷的安撫著膨隆腹中的胎兒,回到寢宮後這些日子雖說薛承遠不斷的為他調理補養,還是無法逆轉身體逐漸衰弱的勢頭,而顯然這一切已經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了。
  他和他的孩子將會怎樣……即使身為帝王,到了這一刻慕容定禎也無力再去揣測。

第八十二章

  清晨隨風紛揚的細雨中,一輛從城南飛馳而至的馬車停在了天雲皇城之外。
  車停穩的片刻後,只見身著鎧甲腰繫佩劍的卓允嘉和程宇揚一同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雨霧中,望著威嚴肅穆的皇城宮門,卓允嘉的眼眸中彷彿又一掠過了當日在戰火硝煙瀰漫下,從這扇宮門前血流成河的屍堆中突圍而出的自己。
  曾經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了。
  曾經的那個意氣風發的自己,或許也早已隨著故國的湮滅而被埋葬於荒霾的廢墟之中。
  唯獨不曾改變的,卻是他對慕容定禎的這份感情,即使他知道自己再不能像當日那個儒雅翩翩的世家公子一般去愛他念他。
  但真情所至覆水難收,他無法將慕容定禎從自己的記憶裡抹去,他就那樣活生生的存在於自己的內心之中,
  每一夜,每一日,每一年。
  這份蓄積多年的思念在趕赴郢庭,與慕容定禎相見前被壓抑到了卓允嘉所能夠承受的極限。
  以至於真正見到威坐在龍椅之上的慕容定禎時,卓允嘉根本找不到恰當的詞語去表達,也不曉得為何明明心裡滿是對方,卻還是說出了那番傷人的話。
  可就在幾日前,程宇揚對於往事的一番詳述,卻徹徹底底再一次震撼了卓允嘉獲悉是慕容定禎失血挽救自己後,那顆已滿是痛惜的心靈。
  卓允嘉頓悟事實並不如同自己所想的那樣,在生死相連的一刻,他們依然是那麼近。
  只是,慕容定禎怎麼能忍心瞞了自己這麼久……?這麼久……
  那一日,在漣洺殿內程宇揚反覆思量之後,還是決定對卓允嘉道出實情。
  程宇揚深知這些話以慕容定禎的性格而言絕不會說,但並不代表不想說。單是看慕容定禎望著卓允嘉的眼神時,就能感到慕容定禎深埋在心中的那份感情。現今慕容定禎即將臨盆,將會遇到什麼還不可預知,因此程宇揚還是想盡一切可能的挽留卓允嘉。
  「往事?」卓允嘉按捺住了剛剛被告知實情後內心的不安與感動,問道。
  「卓大人,這幾日程某想了很多,想到若是今日再不說,此生怕是也就沒有機會再說了」程宇揚點頭,又輕歎道:「其實皇上並無意再說起此事。」
  「既然如此,又何必讓我知道?這樣豈不是會將你陷於不義?」卓允嘉感慨道,他實在不願意再因自己的任何事而牽連了程宇揚。
  「因為程某希望卓大人能留下來」程宇揚不再迂迴,堅定的表明了心意。
  卓允嘉臉色僵硬難堪,頓了半響,才道:「我……僅僅還想再見皇上一面,以示謝意。」
  上一次的相見,早已讓卓允嘉正視到了這樣一個殘酷悲哀的現實,他再沒有地位和立場去詮釋自己對於至尊帝王的感情,在慕容定禎面前,每近一步,都是奢望。
  程宇揚聽了也並不再勸說,畢竟以慕容定禎今日的身份而言,卓允嘉若是真要做此抉擇,的確需要逾越很多障礙,於是開口道:「北疆的幾支複姓氏族中,自古便有男子可以產孕的事例,卓大人是否曾有聽聞?」
  「有聽過」卓允嘉聯想到這次北上大梁的見聞,點頭道。
  「多年前,程某曾陪同皇上從玄仁來至郢庭,卓大人對皇上關照有佳,情誼深長。而後戰事四起,皇上奉命征伐古濰,也使得卓大人直到郢庭城破之前未能再見皇上一面。」
  「是」那段漫長焦灼的日子,卓允嘉銘刻不忘。
  「但卓大人卻不知,在這長達將近一年的時日裡,皇上曾為卓大人孕育過一個子嗣」程宇揚很平靜的敘述道。
  卓允嘉瞬間只覺得心跳停滯,胸口窒息,這是他無論如何也不曾想到的,整個人顫抖失語,極度震驚的跌落到無盡的深淵中。
  他和慕容定禎曾有過一個孩子?!
  他居然毫不知情,而讓慕容定禎一個人獨自承受了那麼多。
  還不等卓允嘉張口詢問那孩子的下落,程宇揚已經又道:「皇上當時身懷有孕,征戰後疲憊虛弱,一直在江城休養安胎,想為卓大人保住世子。後來卻因乾徽內戰所逼,不得已選擇催產,世子隨之早產而夭,皇上身心俱受重創。」
  「那當日在連源坪遇到你們一行人的時候……」程宇揚所說的細節與當年所發生的一切都吻合,卓允嘉回想到了那日在馬車上相逢時慕容定禎的面孔,心碎的輕聲追問道。
  「正是皇上催產後,程某與承遠連夜護送皇上趕往郢庭救治的路途中」程宇揚肯定了卓允嘉的所問,頗為沈重的道:「當年皇上在產榻上還一直惦念著卓大人的安危,不斷的詢問古濰降將名錄之中是否有卓大人,而疼痛最為劇烈的時候更是一次次喚著卓大人的名字……」
  「別再說了……!」卓允嘉再也難以忍住眼中的淚水,重重的一拳砸向了床欄之上,他不知自己還能怎樣再一次承受這種突襲而來的痛苦,此刻無助與追悔幾乎將卓允嘉淹沒,對慕容定禎他除了心疼還是心疼。
  「既然當年世子已夭亡,這麼多年過去了,皇上也無意再向大人提及此事」程宇揚苦歎,緩緩的道:「卓大人也不知皇上如今又有了身孕,而即將臨盆。」
  這個事實再一次出乎了卓允嘉的意料,他克制住強烈波動的心緒,轉過頭聲音有些顫抖的道:「皇上……有著身孕?」
  「所以程某才會有這不情之請,請卓大人為皇上留下」程宇揚對卓允嘉跪了下來,鄭重的作揖請求道。
  「無需這樣」卓允嘉探過身子扶起了程宇揚,道:「皇上有了身孕,就應好好養著身體,為何還要失血救我?」
  「承遠說,這寒血症天下間唯有至陰至陽的血液能夠救治,也就是有孕男子的血液,皇上為了救大人完全沒有猶豫。但是救過大人後,皇上臨產的體況便急轉直下,這些天險境迭出,我等都非常擔憂」程宇揚解釋道。
  卓允嘉感動的眼眶通紅,進退兩難的沈聲回道:「如若是這樣,即使不用你說,我也想留下陪著皇上。只是皇上既然已有身孕,必定也有心上之人,我若真貿然留下了,恐會使得皇上為難。再者,我也沒有適當的身份能夠留在皇上身邊,我如今只是一介叛黨,留下來會有損皇上的威儀。」
  「皇上的事,程某本不該評說,可是今日恕程某多言,第一條原由卓大人無需顧慮,皇上非常孤獨,普天之下也只有您能安撫皇上的心;至於第二條,程某想現在沒有什麼比皇上和皇子的安危更重要,皇上臨盆產子無異於在鬼門關前走一遭,您真的會無動於衷嗎?」程宇揚眼含期待,再度懇求道。
  「皇上……有想召見我麼?還是……只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卓允嘉問道。
  「這些事皇上都不會說,但作為瞭解皇上的人,都能看的出來」程宇揚也誠懇的道。
  「那你是否想過,怎樣才能讓我再見皇上,同時也不令皇上過於激動而傷了身子?」
  「想過,只是不知卓大人是否願意屈就。」
  「說出來,讓我聽聽」卓允嘉的心緒已經穩下了很多,同樣不想為難程宇揚,溫聲道。
  「在卓大人抵達郢庭之前,皇宮內曾有刺客刺殺皇上未能得手,禁軍侍衛長卻在那次宮變中斃命,皇上限在本月月末前呈報禁軍的一批新任官員名單,而程某記得卓大人曾是古濰禁軍都統,這是程某最快能盡綿薄之力將卓大人安插到宮內的契機。」
  「你這可是欺君之罪」卓允嘉已經理解了程宇揚的想法,但自古禁軍官長都必須是皇上極為信任的人,這無疑讓程宇揚冒著極大的風險……
  「是,只要皇上能平安產下皇子,程某願在此之後任憑皇上處罰。」
  「時下局勢動亂,若是見不到皇上,你也期望我能為防守皇城而出一份力,是麼?」卓允嘉又問,很明顯這樣的提議不僅僅是為了促使他見到慕容定禎。
  「卓大人說的沒錯,皇上下月臨盆之時,皇宮內的防衛不能有任何紕漏,可無奈眼下我等能夠調用即有能力又絕對忠誠,去防衛皇上寢宮的親信實則寥寥無幾。如果卓大人不能夠接受這個提議,程某會再想其它辦法。」
  「不用,我去,即使再見不到皇上,我也會在皇上最需要保衛的時刻將皇上護的周全」卓允嘉沒有一絲遲疑的道。
  這麼多年,對於這份感情,卓允嘉一直在選擇逃避,但今日他明白自己再不能這樣放任懦弱下去了。
  因為他是這麼愛他,而這份愛多年之後仍是這樣洶湧難以自持,在知道了這些事實之後,所有的一切他都不會再去顧及,無論將要面對的是什麼,他只希望自己的存在會增添一分讓慕容定禎平安的可能。
  「卓大人,您真的願意?!」程宇揚眼中閃爍,感激的問道,他早想過卓允嘉大概不會回絕,可是畢竟時隔多年,他也並沒有完全的把握能夠說服卓允嘉。
  卓允嘉不再過多表述自己的感受,沈默的點了點頭。他想對於真正的愛而言,語言只是最膚淺無力的表達,只有行為才是愛的詮釋。
  柔柔的細雨迎風而落,點點滴滴浸透在卓允嘉的衣襟上,雨窪中折射出那原本俊美剛毅的臉龐,已顯現出著幾分因歲月漂泊而有的滄桑,高大偉岸的身姿卻還是一如當初。
  這是他出生成長,深愛著的故都,豈料多少年後,卻是他最不能回首,最不願歸返的地方,因為他的尊嚴和對於故國的情懷會被現實殘忍的踐踏著。
  可恰恰就是在這片土地上,這座宮城內,存在著他此生最愛的人,那個人將要經歷人生最艱難的一關。
  而他,需要他,這便成為了他留下的全部理由。
  「卓大人,時候到了,我們走吧」程宇揚恭敬的對著身邊的卓允嘉道。
  卓允嘉淡淡的頷首,撫住腰繫的佩劍,邁步和程宇揚並肩向巍峨莊嚴的宮城內走去。
  天地間一片濕潤朦朧,雨水之中卓允嘉的倒影顯得那樣清澈悠長。
  或許,若蒼天無情,便不會落淚。

第八十三章

  「皇上,今日是為您在臨盆前最後一次順胎了」將近晌午時,薛承遠走進寢宮內殿跪著請奏道。
  「嗯……」明黃色的錦帳後,傳來了慕容定禎低低的聲音。
  這幾日慕容定禎的睡眠很不好,於是原本應當一早進行的順胎也就推遲到慕容定禎睡醒後。
  薛承遠打開藥箱,拿起了幾瓶順胎時要用的藥劑,另兩名宮侍將龍榻上的錦帳打開,薛承遠便走到龍榻前坐了下來。
  龍榻上的慕容定禎看起來異常憔悴,失血後經過這段時日的補養卻似乎還是沒有恢復,臉色和唇色都泛著淡淡的灰白,臉龐略微有些浮腫,望著人的時候眼窩中的眸子也顯得虛弱無力,唯有兩條漆黑英挺的劍眉未曾改變。
  經過仔細的考慮,雖然近來慕容定禎身子一直不好,薛承遠也決定不為慕容定禎再次催產,而是要等到慕容定禎身子有自主產胎的意思。因此這最後一次的順胎薛承遠也格外重視,如果手力過重傷到了慕容定禎懷胎的身子,無疑會讓慕容定禎當下臨盆。
  靠在軟墊上的慕容定禎經過整夜的腹脹,已覺得很不舒服,沒有開口說話,只是閉著眉目伸出手輕拉開了褻衣上的絲帶,讓薛承遠為自己順胎。
  「皇上,若是您疼了,就讓臣停下來」薛承遠擦過潤滑的藥劑,將手伸進了慕容定禎的褻衣內,輕撫住慕容定禎臨盆在即,渾圓飽滿的肚子。
  胎兒已經入盆,而慕容定禎腹中的胎水相比幾月前也更多了些,觸摸到胎兒分明的輪廓開始變得有些不那麼容易,薛承遠手上在小心翼翼的撫觸查探,同時關注著慕容定禎的神態和情緒。
  「皇上?」看到慕容定禎微微蹙眉,薛承遠便開口輕聲道。
  「……繼續」慕容定禎一隻手托住垂隆的肚子,又將另一隻手撐在了腰後,緩緩的側了側身,或許這懷胎產子對於任何一個孕夫而言都是極為辛苦而難耐的過程。
  薛承遠從小腹起向腹臍輕輕按壓著慕容定禎柔潤富有彈性的肌膚,確定著胎兒的位置。
  慕容定禎躺在床榻上輾轉換了幾個姿勢,試圖抵禦著因薛承遠按壓他懷胎腹部而從下身傳來的酸澀疼痛,語氣疲憊的問道站在龍榻前伺候著的曾欽格:「為皇子選的乳娘都進宮了沒有?」
  「回皇上,前幾日已都進宮了,共候選了三位」曾欽格回道。
  「一會兒都宣過來」側靠在龍榻上的慕容定禎輕揉著褻衣下膨脹的腰身,冷聲道。
  想到自己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孩子要讓別人如此親近哺育,慕容定禎總有些不是滋味,可是皇宮內的慣例向來如此,況且慕容定禎雖可孕子卻也沒有乳汁。
  「輕些……」正在想著這事,薛承遠突然在腹底略微施力的按壓,讓慕容定禎渾身一顫,忙制止道。
  這是慕容定禎現在最虛弱的部位,輕輕撫觸都會讓他覺得不適。
  「是,皇上」薛承遠正巧從各個方位都將胎位查完了,見慕容定禎的痛感敏銳,也無意再繼續,收出了手來。
  「皇上,胎位已經基本順正,今日臣再確診一次,您臨盆前就不用再經歷這件事了。」
  「順正了就好」慕容定禎聽薛承遠這樣說,也放心了不少,將手搭回高聳的腹部上,輕輕安撫著腹中又在翻動的胎兒,道:「最近日夜伺候朕也辛苦你們了。」
  「皇上這樣說會讓臣等惶恐不安的」薛承遠微微笑笑,責無旁貸的道。
  「這段日子都沒有回府看飛郇?」慕容定禎輕聲問道。
  「如今皇上懷胎即將足月,臣會在宮內盡心侍奉皇上。」
  薛承遠心裡感激慕容定禎當日沒有欽點公良飛郇失血救人,看著慕容定禎產前的狀態並不穩定,生怕會因自己一時疏漏而有什麼閃失,已將近半月沒有回過府邸。
  「朕沒什麼大礙,就是拖日子罷了……」慕容定禎側過雙腿,努力撐起身子。
  「皇上……您要做什麼?」曾欽格見狀連忙上前扶住慕容定禎。
  「想起來走走」慕容定禎搭住曾欽格的手臂,氣力不濟的道。
  在薛承遠和曾欽格兩人的摻扶下,慕容定禎才總算是艱難的站了起來,只是雙腿千斤般的沈重,挺著即將足月的肚子走到圓桌前已是滿身虛汗。
  「朕今日身子覺得還好,調個御醫過來接換,你回去看看飛郇。」
  「等傍晚為皇上診脈後,臣再回去」薛承遠扶著慕容定禎的腰身,陪著他緩緩在殿內走了幾圈,這是慕容定禎的旨意,即使他無意回府也不能回絕皇上。
  「也好,這就為朕更衣,將幾位乳娘都宣過來,朕要見見。」
  「是,皇上」曾欽格聽命立即下去傳旨。
  「承遠,你是否知道飛郇近來又接管了京畿一帶的防禦?」由著兩位貼身伺候的宮侍為自己的更衣時,慕容定禎道。
  「臣幾日前已知」薛承遠臉色微變。
  「朕無意讓他如此操勞」慕容定禎歎了口氣,理正了龍袍的襟領。
  「臣明白,這是飛郇自己的意思,期望能為皇上分憂。」
  慕容定禎想了想,還是堅決的道:「這一次不能依了他,朕今日會下旨讓齊佑良輔助程宇揚統防京師,飛郇現在的身子得好好養著。」
  「謝皇上」薛承遠跪了下來替公良飛郇謝恩道。

第八十四章

  在程宇揚的安排下,卓允嘉進宮後便接替了餘威的官職,由於林玄瑞要負責嚴守整個皇城的安危,所以將防衛皇宮內苑的職責托付給了范晨澤與卓允嘉,讓二人合力嚴守皇宮東西苑,其中卓允嘉負責慕容定禎寢宮的防衛。
  雖說在禁軍中立威本應是極其漫長的過程,但無論禁軍都統林玄瑞或剛剛提拔上來的范晨澤都是公良飛郇與程宇揚的親信,這二人也都清楚卓允嘉此次進宮的意圖,於是從各個方面都極力的幫襯著卓允嘉。
  加上天雲皇宮沿用著舊時古濰皇宮的殿堂格局,身為前古濰禁軍副都統的卓允嘉對於這裡十分熟悉,程宇揚更給予了他絕對的信任和皇上欽賜給自己的腰牌,進宮後幾日下來卓允嘉適應的很快。
  讓卓允嘉感到擔憂思慮的,只是他心中掛念著的那個人,因為進宮迄今,他還是沒有能夠見到慕容定禎,而唯一能使卓允嘉感到有些安慰的,是知道自己離慕容定禎不再遙遠。
  近兩日來,夜裡乾玄殿內殿的燈火幾乎徹夜不熄,帶著侍衛在庭院外防守的卓允嘉都看在眼裡,心中自然是焦灼煎熬,想來慕容定禎臨產前的體況必然不好,否則不會常常徹夜難眠。
  這日午後,郢庭灰濛濛的天空中飄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正帶著侍衛守防巡邏的卓允嘉,恰巧在庭院內遇到了剛剛從乾玄殿提著藥箱而出的薛承遠。
  薛承遠從遠處就認出了身著鎧甲的卓允嘉,快步上前拱手客氣的行禮道:「公子。」
  「薛大人」卓允嘉也停步回禮,又示意身後的侍衛先一步而行。
  「叫在下承遠就好」薛承遠見只剩二人時,又問道:「卓公子的寒血症痊癒後身子覺得可好?」
  「都好,多謝薛大人施救卓某」卓允嘉語帶幾分感激的道。
  「治病救人是承遠的職責所在,卓公子無需道謝,若是真要道謝,該謝皇上」薛承遠和雅的回道。
  「皇上體況如何?」卓允嘉難掩擔憂的道。
  「今日是為皇上最後一次順胎,胎兒幾近足月,皇上臨產身子很虛弱」薛承遠如實答道,他不想對卓允嘉有所隱瞞。
  卓允嘉沈默不語,心中頓感沈重,這番言辭從薛承遠口中說出,份量便不同於從任何一個侍衛或宮侍閒時言談中聽到的。
  「卓公子,承遠知道你在等著見皇上,但皇上現在不能過於激動,不如請你給我一些時間,我一定會將這件事安排的妥當。」
  「有勞薛大人」卓允嘉沒有拒絕,又對著薛承遠頷首行禮道。
  薛承遠勾唇微微笑笑,這些年雖說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眼看著卓允嘉與慕容定禎對待彼此的這份情誼都讓他甚為感動,薛承遠真的期望他們能夠幸福。但公良飛郇當年曾在江城一戰射殺了卓允崇,這鐵的事實也不得不讓薛承遠對卓允嘉保持著相當的距離。
  「卓公子的身子剛康復不久,巡查守防要量力而行,如有不適就告知部下,玄瑞會派人過來接替的」薛承遠為卓允嘉也算是設想周到,畢竟卓允嘉此次進宮的目的只是為了慕容定禎。
  「多謝薛大人關心。」
  「那承遠就先告辭了,還需要去為皇上配一些補身的藥」薛承遠作揖道。
  「請」卓允嘉道。
  郢庭一連幾日雨水不斷,空氣潮濕悶熱,送走薛承遠後卓允嘉便帶著侍衛開始對皇宮東苑的幾座宮殿進行詳查,卻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直到將近夜裡亥時,將所有東苑的防衛審查完畢,卓允嘉才和部下張重交接,獨自去了禁軍食所用晚飯。
  時辰太晚,燈火昏暗的食所內只有當夜守值的兩位管事在桌前閒聊,其餘人都已回房歇息。
  卓允嘉走到了食所中偏僻的一處角落坐下,擦乾了臉龐上的雨水濕漉,不過一會兒便有侍從將飯菜都端了上來。
  「余大人,請慢用」那侍從恭敬的俯首道。
  卓允嘉點了點頭,抬起筷子,說實話他真是沒有任何胃口,於是便倒了點酒水,細聽著窗外紛揚的雨敲打著窗框的聲音,伴隨著傳入耳內的還有不遠處兩位管事低聲的言談。
  「……這件事真如你所說的那樣?」穿著黑色布衫的高個兒男子轉過頭,問道身邊的藍衣人。
  「怎麼不是呢!」那藍衣人故意壓低了聲音,打了個哈哈又道:「這事在宮內已傳了很久,你不會不知吧?」
  「皇上懷的竟是個男寵的骨血」那高個人兒男子沈沈一歎,灌了口酒道:「可那人還曾弒君犯上,要勒死懷著身孕的皇上。」
  「呵呵,不是也罪有應得被皇上杖斃了麼?」
  卓允嘉原本正在夾菜的手臂頓時一僵,從沒有人告訴他這一幕,隨之而來的是內心像被掏空了般的疼痛,怎麼慕容定禎竟會有這樣的處境……
  「你說,皇上……以男子之身懷胎臨盆究竟能否安產?聽乾玄宮的侍從傳出消息,說皇上這半月來幾乎需要日夜就醫」藍衣人臉色略變,也似乎有些憂心的道:「皇上要真是難產而亡,這天雲國的局勢恐怕也就是瞬息萬變了,誰都得自求多福。」
  黑衣男子顯得更為謹慎,不願再過多談論宮闈秘事,只是道:「還是說點兒別的吧……」
  食所內瞬時寂靜了下來,那兩位管事片刻過後也不再多說閒話,都回到了裡堂去準備明日的早飯,偌大的房中便只剩下了獨坐的卓允嘉一人。
  傾聽著窗外的雨聲,卓允嘉沒有早些回去就寢的心意,只因這樣的雨夜很容易讓人勾起對舊時的回憶。
  記得很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雨夜中,剛剛入宮當差不久的他和韓威郅在巡夜之後也是坐在這食所裡,相談甚歡。
  故國已滅,時至今日卓允嘉只能在記憶中緬懷那副意氣飛揚的俊顏。
  他不會忘記當日在這宮城之外,兩軍交戰烈火熊熊的時刻,是這位大哥當年的摯交掩護著他一路殺出重圍,將活著的可能給了他,自己卻戰死在這裡。
  又是一年清明時節,該如何憑弔這些亡魂,若是大哥他們在上天有知,會不會斥責自己今時今日所做的抉擇。
  悠悠長夜觸景傷情,記憶中的一幕幕開始變得鮮活起來,濕潤了卓允嘉的眼眶,他孤楚的嚥了一口酒,卻越發覺得苦澀淒然。
  「余大人!」豈料突然從食所外衝進來的侍衛徹底打斷了卓允嘉的思緒。
  「怎麼了?!」卓允嘉看著疾奔而來,渾身濕透的侍衛也意識到必定有事發生,厲聲問道。
  「皇上……皇上午夜哮症急發……薛大人應付不過來了,請您派人速出皇城請其它幾位御醫進……進宮」那侍衛有些斷斷續續的回稟道,顯然已被乾玄宮傳出的消息嚇的不輕。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實在讓卓允嘉震驚不已,哮症急發無異於將臨盆在即的慕容定禎推到了極度危險莫測的生死線上,迅速解下身上的腰牌,起身道:「你拿上這腰牌,立即去西苑衛隊找范大人,出宮去請御醫,一刻也不能耽擱,快!」
  「是,是!」侍衛顫抖著接過了腰牌,拔腿便向西苑跑去。
  待到卓允嘉衝回乾玄殿,這裡已和一個時辰前他離開時截然不同了,慌亂之中,每個進出內殿步履匆忙的侍從面龐上都浮現著極度惶恐憂慮的神色。
  卓允嘉不再猶豫,掀開了內殿的錦簾,逕直走了進去。
  他要見到慕容定禎,在這一刻,就是天上的神靈也無法再阻擋他的腳步。

第八十五章

  寢殿內,只見慕容定禎拖著臨產的身子正靠在曾欽格的懷中,似乎哮症已被穩住了,薛承遠坐在一旁,很仔細的在給慕容定禎一勺一勺的餵藥,身穿褻衣的慕容定禎兩手輕輕攏在高聳的腹部上,面色慘白,似乎連張口吞嚥藥汁都非常艱難。
  此時,薛承遠和曾欽格都看到了掀簾而入的卓允嘉,慕容定禎也輕輕轉過了頭。
  當慕容定禎抬起虛弱的眼簾,終於看清這身穿禁軍鎧甲之人並不是他的任何親信,而是卓允嘉時,慕容定禎明白這幾日他被身邊的所有人蒙騙了,顯然無論薛承遠或是曾欽格都早已知曉卓允嘉身在宮中。
  這種毫無防備的背叛與欺瞞,讓慕容定禎下意識的伸手拉起了錦被,想掩蓋住自己懷胎高聳的腹部。
  他真的不想讓卓允嘉見到自己這副樣子,可他還能如何藏匿有孕的事實?
  這一夜,卓允嘉就在眾人的注視下,不由自主的走向了慕容定禎。
  靜默的步步相連之中,已逝的時光彷彿在穿梭回溯。
  多年來相識相愛相離的每一瞬間,都重現於慕容定禎與卓允嘉眼前,使得這將二人之間距離縮短的每一步,都是如此沈重而漫長。
  直至卓允嘉走到榻前跪下,眼含熱淚的凝望著慕容定禎的眸子時,才將從江畔至今的所有回憶串聯了起來。
  無論歷盡多少人間滄桑,世事改變,這眼前之人卻還是他的……定禎。
  兩人相視而無語,可多年後如此親近的眼神交織,在這一刻,卻勝過千言萬語。
  慕容定禎蒼白的雙唇不斷顫抖,眼眶中匯聚的淚水也漸漸從眼角劃落,這其中包含著多少長久以來的期盼與無奈又豈可盡述。
  「皇上,這件事臣等犯了欺君之罪,皇上身子好轉後,再請責罰臣等」薛承遠深知慕容定禎現在不能激動,還是繼續喝藥要緊,若是哮症再發,恐怕會對慕容定禎的身子損傷更大。
  慕容定禎疲憊而痛苦的閉上了眉目,任憑眼角的淚水不斷的隱隱而出,他現在生死難料哪還有力氣去責罰任何人,更何況來的人是卓允嘉。
  「皇上,繼續喝藥吧」薛承遠提起了湯勺送到了慕容定禎唇邊。
  慕容定禎微微開口,剛緩緩嚥了半勺藥汁,由於心緒不穩氣息紊亂,腹中胎兒的一腳朝上的踢踏讓慕容定禎劍眉急蹙,幾乎疼的暈厥了過去。
  「……咳咳」慕容定禎口中含的藥汁全部都吐了出來,隨之又捂著腹部劇烈的喘咳。
  「皇上!」薛承遠將藥碗遞給了身邊的宮侍,傾過身子握住慕容定禎的手腕,看著慕容定禎褻衣下鼓起的輪廓就知道又是胎兒在腹內踢踏。
  「皇上……」曾欽格不斷的為慕容定禎拍背順氣,因為慕容定禎臨盆在即手力也用的很輕。
  卓允嘉在榻前看在眼裡,急在心上,起身對著曾欽格道:「讓我扶著皇上。」
  曾欽格擺過眼神向薛承遠救助詢問,卻見薛承遠對著他點了點頭,又伸手接著去為慕容定禎揉撫胸腹順氣。
  從曾欽格的手中接過了慕容定禎虛弱癱軟的身子,卓允嘉一手環抱著他穩穩的靠在自己的胸膛上。
  為了能夠重新懷抱慕容定禎的這一刻,他奔波了多少路途,等待了多少歲月?
  慕容定禎接納了卓允嘉的出現,也沒有掙脫卓允嘉的懷抱,幾度喘咳平緩之後,將頭輕靠在了卓允嘉的肩上。
  卓允嘉的出現極大的安穩了慕容定禎的情緒,今夜望著卓允嘉含情帶淚的眸子時,慕容定禎也終於知道原來卓允嘉還是這樣在乎著自己,並不像當日在雲鑾殿重見時那般決絕無情。
  慕容定禎哮症發作是誰都未能料到的,午後薛承遠想到過幾日慕容定禎可能臨盆,更需要周全的照料,便將慕容定禎原本給自己探家的假給了景唯玉和杜旻,讓他們先回府打點。現在面對著慕容定禎這般的狀況,薛承遠已經做好了為慕容定禎接生的最壞準備,更吩咐剛剛回宮的景唯玉與杜旻隨時待命。
  喂完了藥汁,薛承遠又為慕容定禎查探了脈息和胎兒的狀況,似乎完全沒有臨盆的症狀。看著慕容定禎無力的靠在卓允嘉懷中,也不想再打擾他們難得的相聚,便帶著一等侍從決定先退出去。
  「承遠會一直侯在外殿,若是皇上身子不適,請務必立即傳喚」薛承遠起身對著卓允嘉慎重的叮囑道,慕容定禎現在的狀況實在讓任何一個人都不能大意。
  慕容定禎已無法平躺,暖暖暈黃的燈火下,卓允嘉就這樣不發一言的坐在龍榻上抱著慕容定禎。
  不久後慕容定禎還是覺得腹部腰身酸痛難耐,輕咳一聲挪了挪身子,伸手輕輕揉撫著圓隆膨脹的腹側,卻不料微涼的手背之上頓感一股柔和的暖意。
  那是卓允嘉覆上了自己的手,而這份十指相貼的暖意,倏然將早已幾近遺失在記憶之中的溫存感召出來,又一次浮現在慕容定禎的心間。
  腹中的胎兒似乎也能感應到這份塵世之中的深情,在卓允嘉覆著慕容定禎的手掌合力輕輕揉撫後,便不再躁動。
  慕容定禎腹內的疼痛也瞬時舒緩了許多,靠在卓允嘉的懷中,已多日不能入眠的慕容定禎竟睡意漸起,很快就陷入了夢境。
  卓允嘉則維持著同樣的姿勢,將頭抵在慕容定禎的額頭旁則,就這樣懷抱著沈睡中的慕容定禎直到天明。

第八十六章

  這樣寧靜的相守卻並沒有持續多久,辰時剛過,卓允嘉就察覺慕容定禎的鼻腔開始無聲息的向外滴血。
  「皇上……」卓允嘉環抱挪開了慕容定禎的身子,望著慕容定禎腫脹面龐上緊閉的眸子,輕喚道。
  昏睡中的慕容定禎沒有應答,卓允嘉心痛的又一次緊緊摟住了他,低聲嗚咽道:「定禎……」
  站在一旁的曾欽格看勢態不對,忙疾走出內殿去宣薛承遠進殿。
  薛承遠很快帶著御醫院的隨從走了進來,仔細為斜靠在卓允嘉懷中,依舊昏睡的慕容定禎診治。
  「還是讓皇上靠在榻上」看著卓允嘉就這麼抱了慕容定禎一夜,薛承遠怕這樣的姿勢持久了,待到慕容定禎醒來腰腹會更加酸痛,於是輕聲對著卓允嘉道。
  卓允嘉便小心的托著慕容定禎的身子,放在了軟褥上,又拿過絲帕為慕容定禎擦拭著鼻下的血漬。
  「哮症,似乎不應讓皇上流血」卓允嘉謹慎的對著薛承遠道,以他對哮症的瞭解,慕容定禎的症狀讓他困惑。
  「嗯」薛承遠看似並不驚訝,還是在為慕容定禎切脈,緩聲回道:「皇上這段日子都是這樣。」
  「是因為……救我嗎?」卓允嘉意識到了原由,握著慕容定禎修長的手,隨即感到錐心之痛。
  「只是臨產前氣血難免不暢」薛承遠淡淡的回道,即便事實如此他也不願再讓卓允嘉感到自責。
  當日為了救卓允嘉,連慕容定禎都願意承受如此的後果,他實在沒有資格和立場去傷害卓允嘉。
  「怎樣才能讓皇上好受些?」卓允嘉凝視著慕容定禎,有些哽咽的道。
  「你已經做到了,若是昨夜你不在,皇上的狀況怕是會更凶險」薛承遠起身撫住慕容定禎的額頭,一邊查探體溫,一邊回道,又抬手示意曾欽格將緞帽遞過來。
  為了防止慕容定禎產前再受風頭痛,薛承遠為慕容定禎將緞帽帶在了頭上,對著卓允嘉道:「卓公子剛康復不久,去歇歇吧,這裡交給承遠就可以了。」
  「不用,就讓我在這守著皇上」在慕容定禎榻前,卓允嘉不假思索的拒絕道。
  「皇上身子格外虛弱,已不是正常的入眠,這樣昏睡著怕是不會這麼快醒來」薛承遠道。
  「那我更應該守著皇上」卓允嘉撫摸著慕容定禎的手背,語意堅決。
  正在此時,慕容定禎在昏睡中身子自主的緩緩動了動,看似是想翻身,卻還是無力翻轉挺著高聳腹部的身子。
  卓允嘉見到後,想幫身懷有孕的慕容定禎翻個身,無奈已失左臂的自己根本幫不了他,臉上瞬時顯現了極為難堪痛苦的神色。
  曾欽格在一旁看著,立即上前善意的對著卓允嘉道:「讓奴才來。」
  翻過了身子,薛承遠為慕容定禎將錦被蓋好,也清楚卓允嘉的心意,看到已失一臂的卓允嘉在現實面前,連如此簡單的事也會顯得如此無助無奈,沈聲勸道:「那就先去外殿用些膳食,皇上現在這樣需要人長時間的陪護,既然要守著皇上,自己就不能先倒下。」
  卓允嘉終於接納了薛承遠的提議,看著曾欽格和薛承遠如此小心細緻的侍奉著臨產的慕容定禎,也讓他放心了不少,便由身旁的宮侍引領著出殿用餐梳洗。
  接下來的整整兩日,卓允嘉都衣不解帶的守在慕容定禎榻旁,就這麼靜待著慕容定禎醒來。也正如同薛承遠預料的那般,直至第二日傍晚,慕容定禎才漸漸轉醒。
  當慕容定禎睜開眼時,看到深藍色長袍,儒雅英偉的卓允嘉就那樣靜坐在榻前,緊握著自己的手,心中不由覺得分外感動。
  這份相守,是他多年來一直渴望而不可得的。
  從卓允嘉手中傳遞來的體溫,讓他確信卓允嘉的存在,也清醒的告訴了慕容定禎,這並不是虛恍的夢境。
  「允……嘉……」慕容定禎極弱的開口道,聲音因哮症過後的喉痛而聽起來含糊不清。
  「……」卓允嘉見慕容定禎終於醒了,氣息也還平穩,兩日來心中懸空的大石總算是落了下來,面對著這位帝王卻不知能從何說起。
  「還有哪裡……疼麼……?」終於,卓允嘉握著他手,疼惜的溫聲問道。
  看著慕容定禎的樣子又無法體會他臨產的身子到底哪裡不適,卓允嘉真是心痛到不能形容。
  帶著玉色緞帽的慕容定禎虛弱的勉力淡淡笑笑,又輕輕搖了搖頭,望著坐在榻前面色有些憔悴疲憊的卓允嘉,想起自己那夜是在他懷中睡去的,便知道他必定已經守了自己很久。
  卓允嘉還是緊緊的握著慕容定禎的手,就那樣沈靜而深情的望著他,天地之間兩人的眸中只容納的下彼此。
  良久,卓允嘉才記起了薛承遠的囑咐,輕聲道:「既然醒了,就吃些補身的湯藥,承遠一直給皇上溫著湯藥,就等皇上醒來。」
  「好……」慕容定禎雖說什麼都吃不下去,但他實在不能回絕卓允嘉的話。
  等曾欽格將湯藥端了過來,卓允嘉便提起了碗中的湯勺,小心的送到了慕容定禎的唇邊。
  慕容定禎張開了蒼白的雙唇,緩緩的含藥進口,驀然之間微紅眼眶中的淚就靜默的流了出來。
  看著慕容定禎的神情,卓允嘉向來剛毅的面龐上,也浮現了有著幾許蒼涼悲愴的笑意,強忍住傾湧而出的淚,對著慕容定禎道:「慢慢喝,別燙著……」
  喂到第三勺,卓允嘉握著藥勺的手已經有些顫抖的難以自持,想著這麼多年的分隔,讓他從沒能這樣照顧過慕容定禎,就滿心自責。
  「別……這樣……」慕容定禎強撐起身子,艱難的拉住卓允嘉的手臂,低聲制止道,卻因坐了起來還是讓腹內覺得有些壓痛,不由撫住腹部喘息著。
  「皇上」卓允嘉見狀將藥勺遞給了曾欽格,穩穩的一手懷抱住慕容定禎氣息不順的身子。
  「無礙……」片刻之後,慕容定禎握住卓允嘉的手,靠在他懷中虛弱的感慨道:「允嘉……這一天你讓朕等了……多少年……?」

第八十七章 開始生~

  面對病重臨產的慕容定禎如此傷感的責問,卓允嘉一時間什麼都答不出來。
  「當初……為什麼要不告而別?」慕容定禎喘了口氣,極低的又問道。
  卓允嘉沈默了片刻,眼中充溢著淚水,哽咽的道:「因為卓允嘉是個廢人……」
  「呵呵……」慕容定禎傷感而無奈的苦笑,道:「為什麼要在朕面前自慚形穢……?」
  「因為……卓允嘉是個懦弱的人,終究無法面對皇上……」卓允嘉滿是心痛的回道,幽黑的眸子彷彿從朦閃爍的淚光中,看到了曾經與慕容定禎的所有往事。
  「你用這條手臂為朕換回了這條命後……卻認為……朕會在乎你是殘缺之身?」慕容定禎低弱的感歎著,痛惜的搖了搖頭,道:「為什麼你竟會將朕想的……如此淺薄……?」
  「沒有,或許……我不能面對的是……自己」卓允嘉果斷的否定了慕容定禎的話,有些悵然的道,抱著慕容定禎的手臂越來越緊,又緩緩的道:「當年我的人是走了,但我的心……留了下來……一直留在皇上身邊,從未遠離過……」
  「知道嗎……?你帶走了……朕的心……」慕容定禎伸手覆上了卓允嘉的面龐,已經能夠觸及到那份含情的濕意,語調有些微變的道:「朕等了你……這麼多年,無論走了多遠,分隔了多久……你還能回來看看朕,即使幾天而已……朕……知足了。」
  「皇上」一別多年,卓允嘉心裡有著太多太多想對慕容定禎說的話,但看著他剛剛轉醒,連說話都吃力,也不想惹的慕容定禎過於激動,以免再傷了身子,只能輕聲的安撫道。
  「嗯……」慕容定禎閉了閉眼,低聲應道,又揉撫著有些開始縮痛的腹側,對著卓允嘉沈聲道:「朕沒什麼大礙了,你的家人還在等著你團圓……這幾日還是跟隨軍士南下吧……」
  聽慕容定禎還記掛著自己的所求之事,卓允嘉被這多年違心而不得已的分隔和生活所觸動,再也無法掩飾內心的感受,摟著慕容定禎重重的拒絕道:「不看著皇上平安的產下這孩子,我哪都不會去……哪都不會去……」
  「孩子……」慕容定禎極為心痛的低低念道,感受著卓允嘉懷中的這份溫暖和腹中胎兒的蠕動,知道他緊緊的環抱著自己,不由的讓慕容定禎回憶起七年前催產時,卓允嘉渺無音信令人絕望的體驗,想起了他們曾經有過的孩子,那個沒能活著臨世的孩子。
  一切都已經物是人非了,為什麼自己卻還是這樣心痛……?
  「當年……我讓你一個人撐了多久……?」卓允嘉緊貼著慕容定禎的臉側,極度自責顫抖的道,他痛恨自己的立場痛恨自己的無能,痛恨自己沒有能夠護衛住慕容定禎和他們那麼珍貴的一脈骨血,「為什麼……當年不告訴我……為什麼?」
  「又有什麼區別,你還是為了救朕而搭上了這只臂膀」慕容定禎靠在卓允嘉懷中,想著當年的一幕幕,抬手輕撫著卓允嘉空空的衣袖,眼眶通紅的道。
  原來有些內心之中隱藏最深的創痛,只有同生共死過的人才能懂,也只有這樣的人,能夠撫平。
  相擁著許久,慕容定禎喃喃低語道:「是朕的錯……是朕的決定殺了那個孩子……」
  「不是……」卓允嘉阻止道,看著慕容定禎那麼失神而痛苦的神情,也不忍再說下去,「不是……若不是做了這樣的抉擇,皇上也許就不會活著……而這比什麼都更令我值得感激。」
  卓允嘉輕輕啜吻著慕容定禎的髮鬢,含著淚篤定的道:「我卓允嘉這一世可以沒有子嗣,但不能沒有你慕容定禎……聽到了嗎……?」
  「是……嗎……?」慕容定禎聽了甚為感動,而此刻已經能夠感到腹中的疼痛漸漸加劇,慕容定禎在卓允嘉懷中無力的側了側身子,撫摸住了錦被下高聳的腹部,問道:「為什麼不問……這孩子的另一位生父是誰……?」
  卓允嘉淡淡的搖了搖頭,覆上了慕容定禎的手,道:「無論是誰,這都是皇上的身子,皇上的骨肉,我只求皇上平安。」
  這是慕容定禎怎樣的都料想不到的,於他而言卻是太過殘忍和諷刺的處境。
  卓允嘉的寬容和善良並不能削減慕容定禎內心深處的自責,和對於這幾年來自己行為放縱的厭惡,也不能使得他感到絲毫的喜悅與安慰,隨之而來的只有更甚的淒涼和痛楚。
  為什麼這個孩子,不是他和卓允嘉的……
  為什麼他們的孩子,會那樣無辜的死去,被掩埋在黃土之下腐化為一捧屍骨……
  複雜的情感交織讓慕容定禎的情緒突然有了些轉變,冷冷的推開了卓允嘉的手,語帶厭倦的恨道:「這是你慷慨的施捨嗎……?天下之大,朕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卓允嘉一震,怎樣都沒有想到自己這般肺腑的傾訴,會換來慕容定禎這樣的冷言。
  慕容定禎捂著肚子撐坐起了身子,喘息起伏間艱難的道:「你的孩子……七年前就死了……現在朕腹中之子不再是你的骨肉……你為何還要留下……你走……」
  「皇上!」看著慕容定禎慘白的臉色,強支無力的語氣,想到他腹中還有個即將臨世的孩子在無休止的折騰著慕容定禎的身子,這樣的狀況實在讓卓允嘉根本不忍心離開他半步。
  「朕讓你……走!」慕容定禎不耐的重複,彷彿不願意讓卓允嘉看到自己這副足月臨產的樣子,用盡全身的氣力的怒喝道。
  「呃……」話音落下,慕容定禎就喘著粗氣,扶著腰倒向了床榻的裡側,雙腿也捲曲了起來,和卓允嘉的這一番爭執讓慕容定禎突感腰腹墜漲,已足月的胎兒用力頂著下身,心痛腹痛一起湧上真是讓他不堪忍受。
  「出去……」慕容定禎背朝著卓允嘉的膨脹身軀沈沈的往下壓著,聲調更微弱的又道了一遍。
  慕容定禎突變的語氣和情緒難免讓卓允嘉感到有些愕然,也不敢用力的扳動慕容定禎捧著腹部的臨產身子,此刻竟有些兩難。
  正在卓允嘉猶豫之間,只見慕容定禎的全身忽然緊繃,頭順勢朝後仰了仰,托著腹部的手不斷的在用力揉撫著腹側,咽喉中也發出了輕微的痛苦呻吟聲。
  看著慕容定禎瑟縮在寬大的床榻裡側,那般孤零臨產的樣子,實在讓卓允嘉心痛的難以承受,再不顧及任何禮數,俯身上前鎮定的一手緊抱住了慕容定禎,不容反抗的沈聲道:「只要我卓允嘉還在這一刻,就不會允許你這般孤獨無助。」
  「還……沒有人可以違背……朕的話……」穿著褻衣的慕容定禎挺著臨產的肚子在卓允嘉懷中掙扎了幾下,卻被卓允嘉狠狠的有力摟住。
  合著腹中不斷的痛波,慕容定禎也根本再沒有力量掙脫卓允嘉的懷抱,身子也隨即軟了許多,看來卓允嘉是一定要陪著自己。
  卓允嘉強硬的安撫住慕容定禎的身子,凝視著他的眼眸,深情的道:「定禎,若是真的愛一個人,這世間有什麼樣的傷痛與無奈是我所不能分擔和體諒……?」
  卓允嘉的這句話瞬間擊潰了慕容定禎對待這份感情,一直以來偽裝堅強實則脆弱不堪的防線,正想再對卓允嘉說著什麼的時候,卻覺得腹內一陣劇烈的縮痛襲來,溫熱的液體從下身噴湧而出。
  「允嘉……傳……」慕容定禎一手攥住卓允嘉的衣襟,一手拖著高聳的腹底,劍眉緊擰著張開蒼白的唇,極度虛弱的開口對卓允嘉道,卻連整句話都沒有說完,就側過頭暈倒在了卓允嘉懷中。
  「定禎!」這番突然而至的景象實在讓卓允嘉一驚,望著暈厥過去的慕容定禎,心痛的喚道。
  一直在外殿守候的薛承遠聽到內殿卓允嘉呼喚的聲音,馬上心急如焚的疾步走了進來。
  「出了什麼事?」看到慕容定禎暈在卓允嘉懷中,薛承遠沈聲問道,同時即刻為慕容定禎診脈。
  「說了一些話,可能讓皇上情緒有些波動」卓允嘉如實對薛承遠說道。
  薛承遠細聽著卓允嘉的敘述,查探著慕容定禎的脈息,輕輕皺眉的道:「應當不僅僅如此,皇上臨盆了。」

第八十八章 繼續生~

  慕容定禎臨盆的事實也並未太過出乎薛承遠的預料,原本算的日子就應當是這幾天,加上哮症急發和卓允嘉的出現,都只會加速待產中慕容定禎臨盆的可能。
  「那該怎樣幫皇上?」卓允嘉也意識到慕容定禎可能是要生了,立即問道。
  他雖已有子嗣,卻從未陪產過,自然也是沒有任何經驗,看著慕容定禎懷胎高聳的碩大腹部,想著慕容定禎這般體況竟要產下一個足月的胎兒,心中真是涅了把冷汗,難免有些緊張起來。
  「你想陪著皇上?」薛承遠伸手進了錦被,測著慕容定禎腹中的胎動和下身溢出胎水的狀況,挑眉問道坐在床榻上的卓允嘉。
  「我會陪著皇上,直到看著皇上平安產子」卓允嘉心意堅決的道,在慕容定禎生死難料的這一刻,沒有人能將他們分開。
  「嗯」薛承遠點點頭,這也是他所希望看到的,慕容定禎真的需要卓允嘉在身邊,就以他這些年對慕容定禎的瞭解,在這一點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薛承遠又接著叮囑道:「皇上當日為了救你失血太多,此次產子會異常艱險,你心中最好要有準備。」
  卓允嘉無言以對,伸出手輕撫著慕容定禎搭在腹部上,仍舊綁著繃帶的手腕。白色的繃帶上還滲透著若隱若現的殷紅血漬,這深深的刀口是多日前慕容定禎為救自己而留下的,迄今還沒有癒合。
  隨後卓允嘉只能心痛的緊抱著慕容定禎的身子,若是他知道慕容定禎是這般的狀況,怕是自己寧願死,也不會讓慕容定禎來救自己。
  「皇上胎水已破,一會兒陣痛劇烈大概就會再次醒來。無論皇上說什麼做什麼,都要試圖穩住皇上的情緒,幫著皇上順利生產」薛承遠拿著棉帕伸進錦被,不斷的為慕容定禎擦拭下體湧出的胎水,同時對著卓允嘉慎重的道。
  「我會的」卓允嘉緊握住慕容定禎鬆軟低垂的修長手指,愛憐的望著懷中之人俊秀卻因有孕而腫脹的輪廓,堅定的回道。
  內殿很快就在曾欽格有條不紊的指揮下佈置成了產房,幾個宮侍手端著盛著熱水的銅盆和各種應對皇上生產所用的物品快步進出於內殿,不一會兒便全部準備妥當,包括薛承遠提前備好的各種藥劑,還有專門應對若是慕容定禎躺靠著實在無力生產的座椅。
  與此同時,薛承遠也下令讓幾位留守禦醫院的屬下前來乾玄殿待命,輔助他為慕容定禎接生。
  卻未曾料想郢庭京畿突發的戰事,讓這本已不平靜的夜晚更增添了一層陰霾。
  就在眾人守在乾玄殿,等候著臨盆的慕容定禎再次轉醒時,負責統防京師的副將齊佑良火急火燎的帶著隨從趕進了皇宮,意在向慕容定禎與林玄瑞稟報戰事。
  「京畿一帶怎麼了……?」原本在榻前伺候慕容定禎的薛承遠,聽到林玄瑞與齊佑良在外殿語氣漸重的交談,便起身走了出來,掀開錦簾問道。
  「薛大人」林玄瑞面色沈重,抬眼看看齊佑良,想了片刻才道:「京畿南部有叛軍流寇出現,不光如此,現下軍中的探子也已查明,北疆莊王率領著十幾萬大軍正在逼近落郗江岸」,接著又有些猶豫的道:「公良將軍已率軍前往保衛京畿一帶,程將軍則有意領兵北上駐紮江岸力保京師安危,已整裝待發,今夜特派齊佑良向皇上請命。」
  「飛郇領兵出征?!」這無疑是對薛承遠本就擔憂不已的心又添加了一份更深重的憂慮,為了侍奉慕容定禎他已有將近一月未見過公良飛郇了。
  「對」齊佑良沈重的點頭,又歎了口氣。
  公良飛郇的狀況他們幾個將領之間沒有人不知,但京畿的防衛向來是由公良飛郇掌管,眼下慕容定禎陷於臨盆的生死之關,公良飛郇做出這樣的決定也並沒有讓人感到太過驚訝。
  想著公良飛郇這樣的身子還毅然出征,真是讓薛承遠心疼到了極點,可是公良飛郇這樣做無非是為了保護慕容定禎,作為深愛他的人,薛承遠知道自己更不能辜負了公良飛郇的這份心意。
  「皇上已經臨盆了,這件事不能現在奏報」努力壓下心中的想念與關切,薛承遠道:「莊王率兵南下的事,是否屬實?」
  「千真萬確」齊佑良回答了薛承遠的疑問,又道:「安陽侯與莊王畢竟同出一母,藉著此次皇上臨盆的時機南北夾擊奪取皇權,也無可厚非。」
  「不會」薛承遠抬手制止齊佑良,踱了兩步在椅上坐下,細細思索當前的局勢,道:「皇上產子將會極為艱難,不能讓這未能證實之事惹得皇上氣急攻心。」
  「屬下也認為不會」林玄瑞同意薛承遠所說,接著道:「安陽侯雖說與莊王同出一母,但昔日在玄仁皇上與莊王間的兄弟之情明顯更為親密,在乾徽與大梁之戰後莊王決意駐守北疆,從此遠離玄仁的事實還讓皇上苦悶了很久。再說,要是莊王真的有意奪取皇權,昭遠元年他就有這個實力,又何必保持中立?」
  「可是如今皇上臨盆,而南北各有大軍逼近郢庭,這是眾人可見的事實,誰都不能貿然大意」齊佑良認同林玄瑞所說,只是作為宰相之子又身負著保衛郢庭的職責,僅僅憑借昔日還在玄仁時慕容定禎與慕容無嶂的情誼,不足以讓他信服眼前局勢。
  「皇上與莊王兄弟情深,莊王絕不可妄動,否則皇上一定會怪罪。這件事等皇上產後,我會如實稟報,再說北部江岸沿線天雲一直有重兵駐守,應能抵禦些時日。此次揮師北上動用的軍力必然不少,也需要由皇上親自來做定奪」這番談論就在薛承遠沈穩的話音中做了終結。
  現在能為慕容定禎平安的接生對於薛承遠而言才是頭等大事,如若慕容定禎真的難產而薨了,怕是說什麼都多餘。
  「是,薛大人。另外,公良將軍特意讓屬下前來稟報幾位大人,皇上臨盆期間皇宮之內的防衛不容有失,最好能啟用先前的計劃,以保皇上順利生產」齊佑良拱手行禮,恭敬的對著薛承遠道。
  「密室那裡準備的如何?」薛承遠聽後扭頭問向林玄瑞。
  護送慕容定禎到密室生產的計劃是幾月之前就定下的,意在防備慕容定禎臨盆時刻皇宮之內會有趁虛而入的突發事件,或萬一郢庭京畿的安危因戰火有變,這計劃也是慕容定禎欽准實施的。
  「一切就緒,前日已全部準備完畢」林玄瑞回稟道。
  「那事不宜遲,這就護送皇上去密室,萬不可有絲毫差池」薛承遠沈聲對著二人吩咐道,既然京畿戰火已起,而慕容定禎的產程還不知要拖上幾日,這樣留在寢宮中生產無疑太過危險,只能調配所有可能信任的親信護送慕容定禎去密室之中。
  重新回到內殿,看著卓允嘉坐在榻旁,不斷仔細的為慕容定禎擦拭著額頭上滲出的虛汗,薛承遠走了過去道:「京畿有變,必須護送皇上進密室產子。」
  卓允嘉剛剛也已聽到了他們幾人在外面的一席言談,收起了手上的絲帕,點頭道:「好,這樣的確更為穩妥一些,只是要小心皇上的身子。」
  通過凌岳殿下的密道行至密室,絕對是這皇宮之內可助於防備不測的萬全之地,只是慕容定禎已入產程的身子現在這麼疼痛,卓允嘉真的不捨得讓他再經受任何的顛簸。
  「玄瑞他們會進來抬著皇上」薛承遠檢查了一下慕容定禎腹中的胎息,又拿起醒神的藥輕輕在慕容定禎鼻下晃了晃,回道。
  卓允嘉卻怕這些人的碰觸會讓臨盆的慕容定禎更加不適,於是站起身來,下意識的前傾身子想抱昏昏沈沈的慕容定禎起來,卻發覺以自己今日的殘缺之身再也無法像當年疾奔在凌蕭河岸旁那般將慕容定禎懷抱在胸口,只能再次痛苦的開口道: 「不用,讓我背著皇上。」
  望著卓允嘉堅決的神情實在讓薛承遠分外動容,想到慕容定禎和卓允嘉曾經一起經受過什麼,便沒有拒絕,只是上前又為慕容定禎按了按醒神的穴位,以加速慕容定禎清醒的過程。
  經過薛承遠的診治,不一會兒,慕容定禎緩緩的側過身子,揉撫著疼痛的腹部,眼簾也漸漸抬了起來。
  「皇上,臣等這就護送您進密室生產……」薛承遠跪在床榻旁對著慕容定禎低聲啟稟道。
  「……」慕容定禎緩過一口氣,伸手緊攥住錦被,聽薛承遠這麼說便知道一定是有什麼事發生了。
  自己以帝王之身受孕產子,臨盆之時這宮內宮外會發生什麼,慕容定禎心中早有準備,因此京城和皇宮的防禦也在臨產之前就已囑托給了自己信任的屬下將領。向來用人不疑的慕容定禎並不想再過多的詢問,於是輕輕的點了點頭。
  薛承遠看慕容定禎已轉醒,便也不再多做耽擱,和曾欽格一起上前架著慕容定禎的臂膀,將他扶了起來,只是慕容定禎現在的身子哪裡還坐的住,剛剛坐起下身的腹痛就已經猛烈至極,面容霎時變得有些扭曲。
  卓允嘉單膝跪在榻前,一語不發的接過了慕容定禎的身子,緊緊托著慕容定禎因疼痛而有些顫抖的腿,曾欽格則小心的托住了慕容定禎的另一條腿,薛承遠為慕容定禎將披風搭在了肩上,幾人立即護送著慕容定禎繞過乾玄殿去凌岳殿後的密室。
  透過褻衣,卓允嘉能夠察覺到慕容定禎抵著自己的炙熱肚腹內,胎兒還在不斷蠕動,自己身上壓著的這份重量是慕容定禎和他獨自懷胎幾近十月的孩子。
  靜靜的趴在卓允嘉寬闊的脊背上,臨盆疼痛的慕容定禎逐漸打開了長久以來的心結,時隔多年之後又一次感受到了那份令他眷戀不已的愛意。
  殿外下著瓢潑大雨,漆黑的夜色裡,一行人疾步奔走在天雲皇宮的長廊上,向凌岳殿趕去。
  風雨之中,慕容定禎環抱著卓允嘉的脖頸,靠在他耳旁用幾乎捕捉不到的力氣輕聲道:「允嘉……我……想你……」
  卓允嘉聞言,頃刻間臉龐上濕轆轆的一片,不知是淚還是雨,只能用那僅剩的一支手臂,將背上之人抱的更緊。
  當命運又一次將慕容定禎托付於卓允嘉時,他知道這肩上虛弱不堪的男子是今生今世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摯愛。

第八十九章 還在生~

  位於凌岳殿下的密室堅固寬大,專門為慕容定禎此次生產而設有舒適的床榻,在護送慕容定禎抵達密室之後,跟隨的宮婢侍從便也將所需的用品也一同送了過來。
  為了慕容定禎的安全考慮,林玄瑞帶重兵將凌岳殿前後圍封的密不透風,而殿中也清查了所有人等,能跟隨慕容定禎進密室產子的,只有薛承遠、卓允嘉、景唯玉、曾欽格與另外兩個隨身的宮侍。
  慕容定禎破水後,腹內的縮痛很快就規律的席捲而來,只是礙於帝王的威儀,雖是疼的十分厲害,卻也沒有大聲的呻吟疾呼,而是一直隱忍的堅持著。
  卓允嘉為了方便薛承遠行走醫治,坐在離床榻不遠處,目光卻緊緊的落在正在生產的慕容定禎身上,以至於看到慕容定禎的身子每次因產痛起伏時,心都狠揪在了一起。
  「皇上,再試試加一些力量……」此刻薛承遠正雙手撫著慕容定禎圓隆赤裸的肚子,為他向下順著胎兒。
  由於慕容定禎產前身體虛弱,使生產的過程顯得更為漫長,已過了幾個時辰,而胎水也快流乾了,還是沒有什麼進展。
  燈火下慕容定禎原本俊秀白皙的面龐看起來狼狽潮紅,懷胎高聳的腹部夾在彎曲支起的雙腿間,不斷的顫動著。
  「唔……」慕容定禎攥著錦被的手指骨節因疼痛發出了「咯咯」作響的聲音,又經過一番極為艱難的嘗試,卻還是不能將腹中的胎兒向下推進多少,身子隨即無力的倒在了枕榻上。
  開始生產之後慕容定禎一直很配合薛承遠的引導,只為了能夠順利的產下腹中的胎兒,但在劇烈的產痛中沈浮了幾個時辰之後,看著自己赤裸的身子和下體就這樣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薛承遠和景唯玉又不得已的一再碰觸著自己懷胎疼痛的肚子,而每一次碰觸都讓他已經極度酸痛的腰腹更加難耐,胎兒似乎卡在了骨盆之中難上難下,這種欲生不能的處境讓慕容定禎的情緒也開始漸漸變得暴躁了起來。
  「朕……怎麼還不能安產?!」慕容定禎痛苦的捂著肚子怒問道,腹中的胎兒像一頭失控的野獸不斷的在衝擊著他已經萬分疼痛的下體,可慕容定禎就是生不出來,「不是說……胎位已經順……正了嗎?!」
  薛承遠沈重的緩緩點頭,道:「胎位是正了……」,下面的話薛承遠卻說不出來,其實胎兒的一切狀況都好,只是慕容定禎因為氣血虧空太過虛弱,沒有力量產胎。
  「那……這是怎麼了!說!」慕容定禎繃起了身子,推開了薛承遠的手,對著正在為自己接生的薛承遠怒不可遏的低聲喝道。
  「皇上」這麼多年來慕容定禎從未這樣對薛承遠說過話,薛承遠看著慕容定禎的表情,知道這產子之痛實在是太疼了,並沒有介懷,只是溫聲安撫道:「皇上,哪個男子產子不是這般痛楚漫長?忍過這一陣,會好的。」
  慕容定禎撫摸著自己腹中仍在猛烈踢踏的胎兒,想起了當年的那個孩子,生怕這一胎在腹中憋的久了,生下來又會是死胎,忍著產痛對薛承遠道:「朕不管……你用什麼方法……速……速讓這孩子出來……」
  薛承遠一聽便明白慕容定禎擔心的還是胎兒的安危,又將手撫住了慕容定禎氣喘吁吁中上下起伏的裸露腹部,回道:「皇上,您放寬心……這樣激動更不利於您誕下皇子……」
  這番對話卓允嘉也聽的很清楚,本來礙於慕容定禎帝王的身份之隔,即便是慕容定禎產子的過程,卓允嘉也不想對躺在產榻,腹部以下全部赤裸著的慕容定禎有任何失敬的舉止。
  可是現在很明顯慕容定禎更需要的是安撫,卓允嘉便起身走了過來,在榻前坐下伸手托住了慕容定禎的頸部,扶著慕容定禎靠在了自己懷裡。
  「……」只穿著明黃色單薄絲質上衣,長髮披散的慕容定禎,側過頭靠在卓允嘉肩上,他被這無盡襲來產痛折磨的什麼都說不出來,只能捂著肚子侷促喘息著。
  卓允嘉又對著薛承遠微微頷首,示意他繼續為慕容定禎接生,不要停下。
  薛承遠便會意的讓景唯玉將催產藥膏拿了過來,用手探進慕容定禎雙腿間,輕輕塗抹在了慕容定禎下身的穴口上,幫助慕容定禎更快的擴張產道。
  這萬不得已才用的藥膏確有威力,剛剛塗上便帶給了慕容定禎下身幾近瘋狂難耐的癢痛,透過那膨脹圓潤的肚皮便可見胎兒劇烈的蠕動著,腹中最後所剩不多的胎水也在同時滲了出來,浸透了慕容定禎已開始撕裂的殷紅產穴。
  「呃!」慕容定禎再也忍耐不住喉中的呻吟,原本支立著的赤裸修長的雙腿不安的左右扭動了起來,挺著碩大臨盆的肚子在卓允嘉懷中掙扎著抵抗下身傳來的產痛。
  「定禎,撐住……」卓允嘉緊抱著生產之中全身濕透、痛苦不已的慕容定禎,低聲道。

第九十章 慢慢生~

  多年前那次催產時,胎兒還未足月,雖然個頭不小,到底也還是順產了下來,這樣的事實讓此次懷胎之後的慕容定禎對產下這腹中之子充滿信心。
  可誰知偏偏到了臨產的關頭,適逢失血救過卓允嘉,慕容定禎的身子一直尚未恢復。
  因而今日被足月的胎兒沖頂著下身,卻無力產胎的現實讓產榻上的慕容定禎痛不欲生。
  景唯玉和曾欽格此時各站在床榻的一側,壓著慕容定禎的腿,防止疼痛中腿腳的顫抖晃動傷了懷胎的腰腹,薛承遠手上則開始加力,兩手各壓在慕容定禎高聳的腹部邊側,規律的向下壓胎。
  鑒於慕容定禎哮症剛犯,薛承遠對用力擠壓慕容定禎的腹部心存憂慮,生怕過重的手勁會讓慕容定禎胸肺疼痛,再次引發哮症。
  「呃……啊……」慕容定禎緊緊咬著牙,盡量壓低著喉間粗重的呻吟,竭盡全身氣力配合著薛承遠,卻極度失望的看著鼓脹腹部中的胎兒,總在稍稍下移之後又因自己喘息而反彈回來。
  「不……朕的孩子……」幾番掙扎之後,慕容定禎的情緒變得非常不穩,虛弱的低吼道,沾滿冷汗的眼簾中彷彿又一次晃過了當日江城臥房之中那張青紫的嬰兒小臉,慕容定禎真的無法再次承受失去一個孩子的那種蝕骨之痛。
  「定禎」卓允嘉見慕容定禎的眸光逐漸暗淡,手掌也開始變得更加無力冰涼,警覺的喚了一聲。
  「咳咳……」懷中的慕容定禎輕咳了兩聲,側了側身子,突然猛的繃坐起來,雙手搭上腹頂用力的向下推壓著胎兒,忍著劇痛有些絕望的呻吟道:「不……」
  密室之中伺候慕容定禎的一位宮侍,看著平時裡英武睿智的皇上分娩之中竟是這般慘痛的模樣,跪在床榻前驚恐的連盛水的銅盆都有些拿不穩了。
  「皇上!!!」正在為慕容定禎擦拭下體的薛承遠見到這一幕心中大驚,瞬間壓住了慕容定禎的手臂,制止了他。
  「朕……沒有……氣力……」慕容定禎張開乾裂蒼白的唇,眼神滯鈍的望著薛承遠,霎時間眼角就流出了淚。
  「臣……知道」薛承遠哽咽的點頭,眼眶也紅了,自責的道:「是臣無能,讓皇上受苦了……」
  「這……不是你的……錯」慕容定禎輕聲否定道。
  密室之外驚雷轟鳴,暴雨傾盆而下,隨著低沈的悶雷襲襲而來,殿頂也在隱隱顫動,緊閉的廳殿中不知從哪吹來一陣陰風,床榻前幾柱明亮的火燭竟在這一刻熄滅了。
  不言而喻的凶兆讓殿中所有人心中驟涼,產榻上的慕容定禎自然同樣看在眼中,卻也感到了就在燈火熄滅的那一瞬,卓允嘉忽然用力將懷中的自己護的更緊。
  「將燭台點燃」慕容定禎耳旁響起了卓允嘉沈穩的聲音。
  經過這麼久的折騰,胎兒的力量漸弱了許多,趁著慕容定禎覺得自己還能夠忍耐些時間,他想單獨和卓允嘉呆一會兒。
  如果說這將是他生命中最後的時光,他想讓他記得自己的樣子。
  那個一如既往平靜溫雅的慕容定禎,再沒有痛楚,沒有掙扎,沒有分離,沒有等待,沒有相知卻不能相守,沒有這一切人生中不得以的桎梏和牽絆……
  「下去吧……」斜靠在卓允嘉懷中的慕容定禎忽然虛弱的對著薛承遠淡淡笑笑,那笑意中並沒有絲毫責怪。
  「皇上……」薛承遠輕撫著慕容定禎的腹部,含著淚一個字也說不下去了。
  「下去」慕容定禎閉了閉眼簾,有幾分脫力的沙啞著嗓子低聲又道。
  薛承遠忍著內心的感受,咬著唇將錦被掀了起來,仔仔細細的為慕容定禎蓋在身上,柔軟的緞藍錦被將慕容定禎懷胎高聳的腹部勾勒了出來,和臨盆之前沒有什麼不同。
  「臣等出去為皇上準備些膳食,再伺候皇上生產……」薛承遠跪在榻前道。
  很明顯慕容定禎是想要一些時間和卓允嘉獨處,無論事態發展將會如何,這是慕容定禎的意願,薛承遠不忍心不為他達成。
  等薛承遠和其它人都撤了出去,慕容定禎輕撫著錦被下堅硬起來的腹部,忍著仍舊不斷襲來的產痛,帶著幾分留戀的自言自語道:「快十個月了……知道嗎……父皇有多想……見見你……」
  「定禎,你和孩子都會平安的」卓允嘉聽慕容定禎這麼傷感,便俯下額頭靠在慕容定禎的臉側,輕聲對著他耳語道。
  其實這又何嘗不是慕容定禎心中所期望的,可是產程中自己身子這般的狀況實在讓分娩變得力不從心。
  慕容定禎這麼多年的孤獨、疲憊與隱忍似乎都在此次生產之中爆發和宣洩了出來,恍然間覺得自己內心空蕩蕩的,人生之中根本沒有牽扯著自己駐足停留的溫存。
  「咳咳……咳咳……」慕容定禎撫住胸口喘咳了幾聲,艱難的舒展開緊蹙的眉宇,對著身後環抱著自己的卓允嘉道:「允嘉……你明白生無可戀……是什麼樣的感受……?」

第九十一章 終於生了~

  卓允嘉聽見慕容定禎在開口說話,便起身將他的身子輕輕放在了枕榻上,握過了慕容定禎的一隻手,在他面前坐了下來。
  帝王也是凡人,在卓允嘉心中慕容定禎向來是副極為堅忍的性格,但今日在這產榻上,眼前的慕容定禎難得流露出了這份彷徨與孤零。
  「嗯」卓允嘉沈靜的點了點頭,摩挲著慕容定禎的手指,又望著慕容定禎虛弱的面容,淡淡的道:「也記得在我曾經求死的那一刻,有個人讓我為他而活下來……」
  往日的記憶在腦海中仍舊是那般真實生動,就好似昨日的光景一般。
  「允嘉……你……恨我嗎?」慕容定禎輕聲追問道,這是多年來一直壓在他心中的話,卻從未有機會去問卓允嘉。
  「為什麼這麼問?」卓允嘉輕撫過慕容定禎的髮絲,感歎他怎麼能還看不透自己的心意。
  「因為我心中……有太多的歉疚……」慕容定禎沈沈的道,如果不是自己的存在,卓允嘉或許還會像當年那樣,好端端的生活在郢庭,盡享團圓幸福。
  「恨一個人是很簡單的事,但愛一個人,卻很難」看著仍被下身產痛折磨著的慕容定禎並沒有過多的氣力言語,卓允嘉接著道:「年少輕狂時,我在這座城中曾是怎樣的遊戲人生,總是困惑於什麼才是真正刻骨銘心的愛情……直到遇見你……」
  「可我帶給了你……太多的痛苦……」慕容定禎自責而感傷的低低歎道。
  「誰讓我愛的人是皇上?」卓允嘉忍著眼中的淚光,沈聲道。
  多年以來為了這份感情而傾注的所有,無論用什麼樣的辭藻去形容,都太過蒼白無力。
  慕容定禎眼中蓄積的淚也靜默的傾淌了出來,吃力的抬起了手撫摸著卓允嘉的面龐,啞聲道:「如果……我走了……希望咱們來世……還能遇上……」
  「不許你這麼想!」卓允嘉明白慕容定禎分娩有多麼艱難,這會兒聽著慕容定禎竟開始有了這樣的想法,心中劇痛不已,厲聲對著慕容定禎道。
  「我是……真的……累了」慕容定禎吸了口氣一字一字的回道,輕撫著自己高聳的腹部,又不捨的開口道:「或許……生不下……這孩子了……」
  「你欠了我一條臂膀,所以要用這一輩子還我,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卓允嘉沒有任由慕容定禎再說下去,猛的拉住了他的手,覆在自己肩側的傷口上,語調也顫抖的變了音色。
  「一輩子……?」慕容定禎沙啞著喃喃道,漸漸泛著青灰色的臉上頓時閃現了一絲自嘲般的苦笑,彷彿是想說今時今日我還有什麼資格去允諾另一個人一輩子。
  卓允嘉俯身凝望著慕容定禎,期待著他的回答。
  慕容定禎對視著卓允嘉近在咫尺的面容,真的想說其實此刻即使死了又能怎樣,能死在你的懷中,我感到安全。
  可是他又怎能忍心拒絕卓允嘉,終於還是抬起了手,用極其微弱的聲音緩緩說道:「一輩子。」
  「帝王之言一諾萬金,既然許了我這輩子,便不能失言」卓允嘉緊緊握住了慕容定禎抬起的手,堅定的重複道:「一輩子。」
  「嗯……」慕容定禎唇角有些寬慰的微微揚了起來,允諾道。
  卓允嘉這時貼著慕容定禎的掌心,輕輕試了試內力,發覺還是能夠傳遞的進去,於是道:「我剛解毒不久,內力還沒有完全恢復,但或許還是能夠幫你應對這次生產,先讓承遠他們伺候你進些膳食,這樣可好?」
  見慕容定禎默許了這樣的提議,卓允嘉也不想再過多的拖延時間,畢竟產程之中每一刻都極為珍貴,關係著產夫和胎兒的性命,立即起身走去宣薛承遠他們進來。
  不一會兒,慕容定禎便在幾人的合力侍奉之下,勉強的進了一些膳食,只是腹中胎動過於劇烈,忍著產痛吃的十分艱難。
  用過了補給體力的膳食,慕容定禎隨即又開始嘗試著分娩胎兒,已經將近整整一日了,所有人都清楚,這可能將是產程中慕容定禎最後能夠承受的一次嘗試。
  躺靠的姿勢已經證明不能讓慕容定禎順利的產胎,這一次薛承遠決定讓慕容定禎靠在帶有傾斜角度的座椅上,將雙腿架起。
  卓允嘉則用身體擋住了慕容定禎的視線,也不像先前那般讓他一直注視著自己高聳的腹部,手掌間不停的為慕容定禎輸送著內力,「定禎,將手環繞到我頸上,若是疼就喊出來。」
  「唔……」慕容定禎喘息著應道,靠在座椅上,敞開了修長的雙腿,一手貼著卓允嘉的手掌,一手摟著卓允嘉的脖頸,不斷的向下用力。
  在眾人齊心合力的輔助之下,胎兒逐漸下移到了穴口,一個時辰之後已能觸摸到胎發,皇上分娩也到了最關鍵的時刻。
  可此時慕容定禎的體力卻被耗乾了,面無血色斷斷續續的靠在卓允嘉肩上低聲呻吟著,無法再自主的用力,也似乎無法再忍受這胯下極度煎熬令人瘋狂的疼痛。
  情急之下,薛承遠果斷的為慕容定禎擦拭了止血止痛的藥劑,拿起剪子剪開了產穴,小心翼翼的將胎兒拖拽了出來。
  產椅中的慕容定禎已疼到無法辨析此時下體的疼痛到底從何而來了,漸漸低迷的神志卻突然被一聲嘹亮清脆的啼哭所驚醒。
  「皇上,是位皇子」曾欽格激動的在已經虛脫的慕容定禎耳旁報喜道。
  「……」慕容定禎閉著眼眸,喉間發不出任何聲音,還是無力的靠在卓允嘉肩上,只能通過微微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這個訊息。
  他真的很想看看自己生下的孩子,可在這一刻他卻連抬起眼簾的氣力都沒有了,就在薛承遠還在為慕容定禎下體傷口止血的同時,產後的慕容定禎無聲無息的暈了過去。
  

第九十二章

  經過這麼長時間的等待,皇上終於誕下了皇子,看著大小都平安,也讓在場的所有人都鬆了口氣,首當其衝的便是侍奉慕容定禎一路孕產的薛承遠。
  「皇上的身子是否還好?」卓允嘉陪在慕容定禎的床榻旁,輕聲問道正在為慕容定禎換藥的薛承遠。
  「放心,皇上就是氣血損耗太大,需要好好調養些時日」薛承遠將帶著血漬的白紗從慕容定禎的傷口撤了下來,重新敷上了新的藥膏貼好紗布。
  「嗯」現在慕容定禎產下了腹中的胎兒,卓允嘉面容上原本冷峻憂慮的輪廓也柔和了不少。
  「來,好好看看咱們的小皇子」薛承遠起身,對景唯玉和曾欽格淡淡的笑道。
  「是,薛大人」景唯玉將剛剛出生的小孩子抱了過來,放在了薛承遠的懷抱之中。
  慕容定禎產子之後薛承遠一直忙於處理慕容定禎下身的傷口,由景唯玉負責清洗新生嬰兒和檢查嬰兒的健康狀況,因此忙到此刻他都還沒有來得及看看這孩子。
  抱孩子這種事薛承遠早已駕輕就熟,望著這裹被之中柔柔暖暖的弱小軀體,心中滿是感慨的道:「皇上盼了這麼多年,終於盼來了……」
  「抱過來」床榻前的卓允嘉開口道,他同樣很想看看這孩子。
  薛承遠聞言一笑,走了過去。
  仔細端詳了薛承遠懷中前庭開闊鼻直口方的嬰兒良久,卓允嘉也帶著笑意的抿唇道:「長的真像定禎。」
  「是很像皇上」薛承遠隔著裹被輕輕的拍了拍嬰兒,應道。
  「薛大人,乳娘已經被帶來凌岳殿,是否該給皇子餵奶了?」曾欽格走過來問道。
  「一切小心」薛承遠將孩子遞還給了曾欽格,幾個大人都極為珍視慕容定禎歷盡艱辛才產下的骨肉。
  景唯玉和曾欽格帶著孩子出了密室之後,室內便忽然寧靜了下來,身心疲憊的薛承遠坐在床榻另一側,還是目不轉睛的觀測著產後慕容定禎昏迷中的狀態。
  剛剛看到了新誕生的嬰兒,不由讓已為人父的薛承遠和卓允嘉在內心中都泛起了漣漪。
  薛承遠想到了公良飛郇腹中即將臨世的胎兒,而卓允嘉則想到了那個自己還未得一見的新生次子。
  「上一次皇上催產,卻因戰事而未能很好的休養,這次產子又是如此傷身,一定要讓皇上安心的休養兩月」薛承遠忽然道。
  卓允嘉聽著同意的點點頭,室內沒有別人,而慕容定禎也還在昏迷中,很顯然薛承遠這番話是對自己說的。
  「你……真的決定為皇上而留下?」薛承遠又道。
  慕容定禎生產之時卓允嘉說過什麼他聽的很清楚,但那一刻是因為慕容定禎產胎艱難生死未卜,考慮到卓允嘉還有髮妻和兩子都在南疆,薛承遠還是有些不確定卓允嘉是否真能做出這樣的抉擇。
  卓允嘉撫著慕容定禎的手掌,沈默不語,他是很想為了慕容定禎而留下,就這樣永遠的守在對方身邊。
  可是他能以什麼樣的身份而留下?
  他不可能以男寵的身份留在這皇宮之內,他的尊嚴不允許,他也不會因為自己而讓慕容定禎廢除了後宮僅有的幾個嬪妃,和慕容定禎堂堂正正的結為夫夫二人,他做不到。而對於南疆的妻子和子嗣,他更有著一份不可推卸的責任和義務。
  「其實,無論你做出什麼樣的選擇,皇上都不會怪你」當慕容定禎不再徘徊在生死邊緣,每個人都能夠冷靜的去分析當前局勢時,薛承遠看的出卓允嘉心中還是有著太多的顧慮。
  「一輩子,是個太長的承諾,有著太大的代價,不是每個人都能付諸今生去完成」薛承遠望著卓允嘉沈沈的道。
  「即使只是願望,我也想讓他聽到,多年來是這個願望支撐著我,讓我覺得自己不是行屍走肉」卓允嘉歎了口氣,坦誠的回道。

第九十三章

  或許因為心中惦記著剛生下的孩子,當夜慕容定禎就醒了過來,只是下身的傷口還是異常疼痛,躺在床榻上無法起身。
  薛承遠將熟睡中的嬰兒抱到了床榻前,放在了慕容定禎的枕邊,讓他能夠清楚的看到自己的孩子。
  慕容定禎抬手輕輕撫摸著嬰兒的額頭,臉上洋溢起了欣慰與滿足,終於能夠看到嬰兒安然沈睡的模樣,孕產期間所有的痛楚都在這一刻化為無影,剩下的只是幸福。
  這一胎慕容定禎養的不錯,裹被中嬰兒的骨骼發育很好,也並沒有通常剛剛降生之後皮膚通紅緊皺的樣子,淡淡的米白膚色映襯著精細的五官,潤紅的小嘴中不斷的吐納著濕濕口水。
  看著慕容定禎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薛承遠輕聲道:「皇上,已為皇子檢查過了,很健康,您放心。」
  這麼多年過去了,直至今日慕容定禎才體會到了有一個活著孩子的幸福感受。
  「允嘉,你已育有兩子,是嗎……」慕容定禎轉過頭,對卓允嘉問道。
  「嗯」卓允嘉握著慕容定禎的手,淡淡的點頭。
  「都……叫什麼?」慕容定禎又道。
  「長子叫思融,次子叫……」卓允嘉忽然微微側過頭頓了一下,才又望著慕容定禎緩緩的道:「叫念真。」
  「思容……和……念禎?」慕容定禎隨口道,抬眼向卓允嘉求證。
  「嗯」卓允嘉勾起唇角又點了點頭,慕容定禎說所才是這兩個孩子名字的本意。
  慕容定禎動容的笑笑,眼神中略有責備卓允嘉的意味,既然這麼思念他多年來卻從未讓他知曉。
  「皇上是否想給皇子賜名?」薛承遠在一旁問道。
  「就叫簡之」慕容定禎輕撫著嬰兒熟睡的面龐,低弱的道:「雖然作為朕的孩子,這一生就注定有著生在帝王之家的無奈,朕卻還是希望他的人生能夠簡單一些……」
  這番話讓出身於沅西皇室的薛承遠感同身受,沈聲回念道:「慕容簡之。」
  「將皇子帶下去,讓乳娘好好照料」慕容定禎對眼前的這個孩子還是寄予厚望,如若餘生他不再有任何子嗣,那這個孩子,他的嫡長子慕容簡之,便順理成章將成為天雲國的下一代帝王。
  「是,皇上」薛承遠奉旨俯身抱起了嬰兒。
  坐在床榻旁的卓允嘉溫聲道:「再好好睡一會兒,我在這陪著你。」
  慕容定禎產子的過程卓允嘉都看在眼裡,有多心疼慕容定禎已不用說,這會兒只希望他能好好的休養身子,盡快恢復。
  「不想睡……」慕容定禎拒絕道,剛醒不久又看到了自己的孩子,難免有幾分興奮,只是礙於身子不便,還只能躺著罷了。
  「好」卓允嘉也不再強求,他又何嘗不希望能多有些時間和慕容定禎獨處。
  「允嘉,來……」慕容定禎伸手,這一刻他很希望能感到卓允嘉的體溫。
  「想讓我上榻?」卓允嘉有些遲疑,慕容定禎產子的傷口還沒有癒合,他不願因碰觸慕容定禎的身子而引發更劇烈的疼痛。
  「上來。」
  聽慕容定禎這般堅持,卓允嘉也不再想和他爭,褪去了長袍,上了床榻,側身在慕容定禎的身邊躺下。
  兩人身上都穿著薄薄的衣衫,時隔多年再一次如此親近的纏綿在床榻中,倒是讓卓允嘉覺得有些不自然。
  身上的傷口是卓允嘉永遠都會感到自卑和痛苦的現實,他真的不想讓慕容定禎看到他這般樣子。
  「還疼麼?」慕容定禎撫摸著卓允嘉肩側的傷口,修長的手指開始有些顫抖。
  「這麼多年,早就不疼了」卓允嘉不想再讓慕容定禎勾起當日的回憶,那對彼此都將是件殘忍的事。
  「當年本想為你醫治好這傷,再派人一同去解救你的家人,而你卻……」
  「嗯」卓允嘉瞭解慕容定禎的心意,當年離開是因他無法面對自己。
  「我不在乎,也不許你在乎,聽到了嗎……?」慕容定禎掀開了卓允嘉的衣袖,輕吻上了那片仍起伏不平的傷疤。
  「……」卓允嘉徹徹底底的被慕容定禎所感動了,伸手輕輕摟過了他的身子,喉中酸楚不已。
  「過幾日等我的身子好些了,你就隨軍南下,將妻兒都接回郢庭」慕容定禎帶著幾分渴望的說道,他無法忍受再與卓允嘉天涯相隔,但想到卓允嘉對古濰滅國的心結,又道:「這樣也能讓我補償對你們卓家的虧欠……」
  「定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願,你從不欠我什麼」卓允嘉摟著慕容定禎,深情的道:「作為帝王,你是天下難得的英明君主。」
  「是嗎……?」慕容定禎艱難的側過身子,撫摸著卓允嘉的臉龐。
  「是」卓允嘉注視著慕容定禎憔悴的面容,再也無法抵擋內心中翻湧而來的愛意,吻住了他的唇,低聲重複道:「從來都是。」

第九十四章

  慕容定禎產後的身子恢復起來相當不易,好在京畿的局勢在公良飛郇的統御之下安穩了,不用再為戰事操勞省了慕容定禎不少心力。
  同時慕容定禎也體恤薛承遠多日來一直盡心的侍奉自己,讓他回府幾日照顧公良飛郇和孩子。
  當前局勢唯一仍讓慕容定禎有所困惑不解的,是慕容無嶂為何此時率兵大舉南下。
  這一日慕容定禎覺得身子好了許多,已能夠靠坐起身,便讓人傳了程宇揚來乾玄殿詢問軍務詳情。
  「莊王先前可有派人呈遞來京的奏報?」與程宇揚相談了幾句後,慕容定禎問道曾欽格。
  按理說以慕容無嶂的個性,不應如此突然南下而不告之自己,除非有什麼特別的原因,慕容定禎顧慮或許近來因自己產子而耽擱了啟閱奏報。
  「回皇上,沒有」曾欽格回道。
  「皇上,臣認為此次不得不防莊王南下」作為跟隨慕容定禎多年的屬下,程宇揚很清楚慕容無嶂在慕容定禎心中的份量,可是此次關係著國土安危,也只能硬著頭皮勸諫道。
  慕容定禎沒有回應,用尋常百姓家的話來說,他現在還在做月子中,想到若是慕容無嶂也真有意趁他孕產虛弱的罅隙,進犯郢庭奪取皇權,多少讓慕容定禎感到陣陣冷意。
  「他們現在已至何處?」錦帳中的慕容定禎淡淡道。
  「已快到江北沿江一帶,我軍將士也已在南岸紮營駐軍,嚴防其軍隊渡江」程宇揚迅速回稟道,想到當前形勢嚴峻又道:「臣特來請旨皇上是否應再從京畿派兵北上?」
  「不必」慕容定禎想了片刻,做出了決定。
  以今日帝王之身,對天下手握兵馬之人他無一不需防範,唯獨對慕容無嶂,慕容定禎認為事不至此。
  「令陳述昆嚴守江岸一帶,靜觀其變,若是莊王真有意與朕相談,也就該在這幾日親來郢庭。」
  「是,皇上」程宇揚領旨道。
  「還有,京畿戰亂已平,不能讓飛郇再操勞軍務」慕容定禎鄭重的吩咐道,想到公良飛郇近來的處境,讓慕容定禎心中覺得有些愧對薛承遠他們二人。
  程宇揚心緒沈重的點頭,道:「臣明白。」
  「那下去吧」慕容定禎體力有限,頭也覺得有些疼痛,不再多說。
  「請皇上保重龍體」程宇揚隨即跪安道。
  在床榻上歇息了許久,慕容定禎招來曾欽格,這幾日卓允嘉為了陪他而特別疲憊,午後慕容定禎便讓他先去休息,「允嘉醒了麼?」
  天色已晚,差不多該到用晚膳的時辰,慕容定禎想若是卓允嘉已醒了,讓他進來一起用膳。
  「皇上……」曾欽格為慕容定禎掀開了床榻上的錦帳,卻面露難色。
  「怎麼?」看著曾欽格這副神態,慕容定禎轉過頭挑起劍眉,有些不快的道。
  「卓大人下午出宮了,說是晚膳前大概會回來」曾欽格如實回道。
  「出宮?」
  這確實有些出乎慕容定禎的意料,產子之後的這幾日卓允嘉幾乎一直守在寢宮之中陪著他。
  「可有說他為何出宮?」
  曾欽格沈默著輕輕搖了搖頭,生怕這件事引得皇上動氣,畢竟皇上剛剛產子不久,本就沒有多少精神可以虛耗。
  聽床榻上的慕容定禎不再發問,曾欽格道:「皇上可想現在用膳?」
  「都熱著,等允嘉回來再用」慕容定禎聽卓允嘉不在宮內頓時也沒了用膳的念想,低聲道。
  卓允嘉這一夜回宮卻偏偏很晚,著實讓躺靠在床榻上的慕容定禎擔心了很久。
  不知為什麼雖然兩人已共同度過了一段日子,重逢的喜悅和感動還沒有散去,慕容定禎心中卻總覺得這番相守團聚還是不會長久,總覺得或許卓允嘉在某一天還是會像當年那樣不告而別,一去不返。
  「卓大人,您可回來了……」
  「皇上入寢了嗎?」將近戌時,才聽到了殿外卓允嘉的聲音。
  「卓大人,這是?」看到卓允嘉手上提的線扎紙包,曾欽格有些不解,這皇宮內什麼沒有,又何須專程從宮外提東西來。
  「進膳了沒有?」卓允嘉又問。
  「還沒,皇上一直在等您。」
  「這是些南疆應對產後補身的特效參果,專摻入米粥中,皇上產後胃口不好,拿去燉給皇上嘗嘗」卓允嘉將手中的包裹遞給了曾欽格,詳細交代了這藥果的用法,隨後便抬步走進了內殿。
  「是」曾欽格只能接過東西,恭敬的回應道。

第九十五章

  卓允嘉進殿時景唯玉正在為床榻上的慕容定禎施針,夜裡傷口總是痛的厲害,唯有這樣的方法能夠止痛,自從薛承遠被特准回府之後,近幾日就是景唯玉在宮中為慕容定禎診治。
  「皇上,若是您身子舒爽了些,那臣先告退了」過了一會兒,治療完畢景唯玉又扶著慕容定禎進了些湯藥,也不想再打擾慕容定禎和卓允嘉,便收起了針和藥箱。
  「皇子今日怎樣?」慕容定禎卻還惦記著孩子,理順了身穿的錦緞長袍,問道。
  辰時慕容定禎已經問過一次孩子的狀況了,但還是怕乳娘不能勝任餵養剛出生的嬰兒,有些擔憂是否會影響到孩子的健康。
  「皇子一切安好,請皇上放心。」
  「明晨抱過來讓朕看看」慕容定禎又道,懷胎十月好不容易生下了這孩子,自然是心心唸唸都想著,生怕有什麼閃失。
  「是,皇上,臣先跪安了」景唯玉對著慕容定禎和床榻旁就座的卓允嘉都行了禮,才退了出去。
  慕容定禎輕輕揉了揉額角,閉目靠在枕榻上,產子不久他現在身體虛空的厲害,加上傷口疼痛,比產前懷胎的那番折磨好不了多少。
  卓允嘉伸出手貼在慕容定禎的額頭上,測了測體溫,溫度適中,並沒有高熱。這可以說明產後薛承遠和景唯玉兩人,將為慕容定禎補身的藥物控制的很好。
  「我今日出宮了」想到還是應當親自告之慕容定禎一聲,卓允嘉終於開口道。
  床榻上的慕容定禎依舊閉著眉目,沒有應答。其實他並沒有意詢問卓允嘉,只要卓允嘉還能夠回到這皇宮內,安穩的坐在他的床榻前,慕容定禎的心就已滿足了。
  卓允嘉似乎也不知再該說些什麼,陪在今日的帝王身邊,自由開始變得很奢侈。
  良久,慕容定禎抬眼對著他淡淡一笑,沈聲道:「朕還等著你一起用晚膳。」
  卓允嘉聽到曾欽格傳人將晚膳都端上來後,伸手道:「我扶你起身。」
  慕容定禎還無法下地,所以這些天都還是在床榻上進食,產後體內還沒有恢復,也只能吃些易於消化補養的流質食物。
  等曾欽格指派著宮侍將所有飯菜都放在了床榻的小桌几上,慕容定禎注意到了器皿之中放置著一個紅色祥龍的瓷器蓋碗,這是今夜第一次盛上來的,有些好奇的道:「這是何物?」
  「回皇上,這是卓大人特意交代為皇上燉的南疆參果」端菜的宮侍跪在地上回道。
  「哦?」慕容定禎抿唇一笑,看了看卓允嘉,想他還真是周到仔細。
  可卓允嘉的神色卻有些僵硬而不太自然,勉強的回應著慕容定禎,輕輕的點了點頭,身旁的曾欽格也都看在眼裡。
  就在慕容定禎興致頗好提起湯勺,準備嘗嘗這佳餚的時候,曾欽格突然出手擋住了慕容定禎,低聲勸道:「皇上,恕奴才冒犯,奴才認為還是小心為上。」
  曾欽格的顧慮很明顯,無疑是怕卓允嘉帶回的東西有毒會加害於慕容定禎。事實上自從慕容定禎稱帝以後,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用膳之前曾欽格都要親自用銀針試毒,也從不會用任何人從宮外帶入的食物。
  想到皇上剛剛產子不久身體虛弱,而時局動盪,加上今日卓允嘉私自出宮著實可疑,曾欽格擔心會讓人有機可乘。
  「下去」慕容定禎反推開了曾欽格的手,冷聲道。
  「皇上!」曾欽格確實有些急了,繼續勸道,他實在不希望慕容定禎吃這碗中的粥。
  慕容定禎抬眼望著卓允嘉感到受辱卻還是隱忍著的神情,心中抽痛不已,如果天下間連卓允嘉都要害他,他認了。
  「既然是允嘉親自拿來的,朕怎能不嘗?」慕容定禎勾唇一笑,極有城府的道。
  曾欽格見勸不住慕容定禎,也只好做罷,只是想到午後在殿外見到有人來通報之後,卓允嘉就急匆匆的出宮了,心中隱隱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實在不敢大意。
  卓允嘉也沒有多言,只是提起了筷子,為慕容定禎夾了些菜,沈默的自顧自吃了起來,這幾日他都是陪著慕容定禎一起進膳的,只為能讓慕容定禎稍稍多吃些。
  「味道是很特別」嘗了幾口參果燉的粥,慕容定禎誇道,卓允嘉拿回的這參果他確實從未嘗過。
  「喜歡就多吃些,你現在的身子一定要多進補才可迅速恢復」卓允嘉聽後,有些欣慰的淡淡道。
  「嗯」慕容定禎又繼續嘗了幾口,無奈礙於懷胎產子脾胃受損,根本吃不了多少。
  澄明溫暖的燈火之下,二人簡單的用了些晚膳,慕容定禎便讓下人都撤了出去。
  「允嘉,發生什麼事了?」慕容定禎看著卓允嘉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不再遲疑的問道。

第九十六章

  卓允嘉回過頭,不想讓慕容定禎為他擔心,輕聲答道:「沒事。」
  仔仔細細的端詳著面前的慕容定禎,看著他經過一段時日的補養調整氣色已經好轉很多,不再像產前那般虛弱,就連聲音也聽起來更有力,卓允嘉也放心了許多。
  「為何特意帶這參果進宮?」慕容定禎也有些不解卓允嘉今日是怎麼了。
  「南疆之內都知道這參果對產後恢復有奇效,今日出宮去商行便帶了回來,想給你嘗嘗」卓允嘉摩挲著慕容定禎的手掌,想起那日在密室中慕容定禎掙扎著產子的一幕,真是讓卓允嘉心疼到無法形容,感慨的道:「定禎,能看到你恢復健康……真好。」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慕容定禎聽他今日專程去了商行,意識到可能是南疆來了什麼傳報,又道。
  卓允嘉還是依舊沈默著避而不答。
  慕容定禎倒是不想順著卓允嘉,繼續道:「你認為你不說,我就當真查不出原由?」
  卓允嘉淡淡苦笑道:「如今你是帝王,這天下還有什麼不在你的掌控之中?」
  這話讓慕容定禎實在聽不出頭緒,問道:「有什麼事是我所不能幫你?」
  卓允嘉撫住慕容定禎的臉龐,那含情又有幾分悵然的神情彷彿無聲的輕輕歎息,道:「是嗎?」
  「告訴我」慕容定禎堅持道,他想瞭解是什麼讓卓允嘉突然變得如此感傷。
  看著慕容定禎就這樣安然的靠在自己面前,能夠觸摸的到他的溫度,感受到他的存在,雖是歲月如梭,而眼前之人卻還是猶如當初月阡山飛瀑之前的那般模樣,卓允嘉想說:若是殺了你才能幫我,你會讓我怎麼做?
  「定禎,你的身子已好轉很多,這幾日如若可以,我想南下」卓允嘉道出了自己的決定。
  慕容定禎也知道這件事不能再多拖延時日,如果不是他現在身子虛弱,這一次無論如何他都會御駕親征陪著卓允嘉一同南下。
  「上月南征的軍隊已經出發,你這樣只身前往我不放心」慕容定禎否決了卓允嘉獨自南下的提議,隨後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允嘉,此次我要徹底剷除慕容無澗。」
  卓允嘉現在勢單力薄,並沒有什麼選擇,只是想起自己生死未卜的兩個孩子,心緒難免複雜,滿是擔憂。他不能阻止慕容定禎剿滅叛黨,他同樣不能眼見自己的孩子就這樣成為皇權之爭中的祭品。
  慕容定禎對卓允嘉南下萬分不捨,再次分別何時才能團圓慕容定禎真的沒有絲毫把握,沈思了片刻,道:「這樣,我再派一隊精兵與你隨行,前往平谷州的陣營會和,之後再詳議如何救你家人。」
  「定禎,我……」對自己突然必須要離開,卓允嘉有些愧疚,畢竟慕容定禎現在還不能下地行走,何時能完全康復也還未知。
  「這月下旬朝廷還會增兵,南疆局勢應將惡化,營救你家人必須盡快」慕容定禎此次是有意和慕容無澗徹底來個了斷,出了他臨盆前有人犯上作亂的這口惡氣。
  卓允嘉沈默著點頭,可是他也知道,在這種破釜沈舟的鬥爭之中,這一次無論他多麼快的帶兵趕回去,只要他沒有殺慕容定禎,他都不再可能將自己的孩子從慕容無澗手中解救出來。
  「定禎……」卓允嘉心力疲憊的抱住慕容定禎,靠在他額頭旁,低低的道。
  「你……還會……回來……?」慕容定禎看到卓允嘉忽然顯現的這般憔悴猶豫,有些不確定的道。
  卓允嘉沒有回答,還是那樣緊緊的摟著慕容定禎,他無法預知回到南疆之後自己將面臨著怎樣的抉擇和處境,也無法設想再一次回到郢庭之後他該以什麼樣的身份來面對慕容定禎。
  這一夜,卓允嘉獨自回到側殿的寢室之中,睡在床榻上徹夜無眠,想了很多很多。
  眼前又浮現了午後時分他如何接到汪氏商行派人送進宮的急函,親抵郢庭商行之後看到南疆傳來他已為人質的家人的隨身物件,和同時用於毒害慕容定禎的劇毒參果。
  「主子……您真有意將這參果換成店中的珍品嗎?」汪氏商行中,掌櫃問道坐在廳堂之中面色沈重的卓允嘉。
  「都換了,一顆一顆仔細詳查,選上好的佳品,不能有任何疏漏」卓允嘉看了看手旁已被人浸過劇毒的參果,沈聲吩咐道。
  他殺不了慕容定禎,無論這樣的決定會讓卓允嘉付出多大的代價,他不可能用這世間任何一個人的性命去交換他摯愛的人,這其中也包括他自己的親生骨肉。
  他,做不到。
  在慕容定禎最需要他的時候,他會留在他身邊,而現在一切艱險都已過去,他再沒有理由留下。
  而那「一輩子」,或許也只能在夢境中得以實現。

第九十七章

  卓允嘉要走的消息讓慕容定禎依然有些難以承受,原本已經有所好轉的傷口在天明時不知為何又開始滲血,很快就大片浸透了雪白的床褥。
  天剛濛濛亮,聽到寢宮內院開始有了急促來往的腳步聲,卓允嘉再無睡意,立即起身更衣,擔心是不是慕容定禎的身子有變。
  「怎麼了?」走到寢殿前,卓允嘉問道守在殿門一旁的內侍。
  那青年內侍臉上帶著有些驚恐的神色,低聲回道:「皇上辰時又出血了。」
  卓允嘉不再多問,快步走了進去。
  無論出於什麼原因,慕容定禎的身子突然開始反覆讓他不僅心疼而且萬分擔憂,尤其是現在還面臨著自己即將南下,不能再這樣守著對方。
  床褥已經更換過了,慕容定禎面色蒼白的躺靠在榻上,昨夜面龐上本有的那份紅潤和光澤已消散無影,可見離別的打擊對於產後的慕容定禎打擊實在不小。
  卓允嘉一走,這皇宮內從此又只剩下他一個人,只剩下自己胸膛內那一顆孤零跳動的心,這樣的日子讓慕容定禎忽然隱隱覺得懼怕。
  「差人將簡之抱過來給你看看,如何?」在床榻前坐下,卓允嘉輕聲問道,這樣的狀況之下看看剛出生的孩子或許會有益於慕容定禎的康復。
  慕容定禎沒什麼力氣,淡淡的應道:「嗯。」
  不一會兒曾欽格就差人將孩子抱了過來,放在了慕容定禎身旁。
  「好乖,已經醒了」卓允嘉看?褓之中的嬰兒睜著炯亮明媚的雙眼正在望著自己,朗聲道。
  慕容定禎艱難的側過了身子,用指尖輕輕點了點嬰兒的面龐,輕笑著不言語,又看了看卓允嘉,才道:「不知這孩子今生是否會是有福之人。」
  「在皇上眼中何為有福?」卓允嘉道。
  慕容定禎顯得有些感概,一抬頭正好與卓允嘉的目光交匯,道:「不受無涯相思之苦,便是有福。」
  「人生在世,又哪有那麼多如願隨心的事」卓允嘉輕輕握住慕容定禎的手,回道。
  「呵呵……」慕容定禎勾唇苦笑,靠在了枕榻上,疲憊的道:「明日我會親去朝堂送你遠行南下。」
  想到今日慕容定禎還在出血,卓允嘉實在不忍讓他這般操勞,堅決的拒絕道:「不,還是好好在寢宮養著身子,你這樣……讓我心疼……」
  「我沒事」慕容定禎虛弱的搖頭,道:「允嘉,有件事我想問你的意思。」
  「嗯?」
  「希望你能成為簡之的乾爹,希望在這世上能有一個我完全信任的人來疼愛他。」
  「好,我答應,能親眼見證著這孩子誕生本就是緣分,更何況他還是你的孩子」雖說這並不是他和慕容定禎的血脈,但慕容定禎的請求還是讓卓允嘉心中覺得暖暖的。
  慕容定禎緊握住了卓允嘉的手,心存希冀的道:「也要記得,在這皇城之中,有人等你回來。」
  「只要我還活著,就不會忘記」卓允嘉點了點頭,摟過慕容定禎的身子,沈聲道。
  「秋風再起時,盼還能與你重聚……」慕容定禎伸手緊緊摟住卓允嘉,在他懷中不捨哽咽的道。
  次日,慕容定禎派遣齊佑良帶領一隊精兵陪同卓允嘉南下,二人分別之時分外感傷。
  多年之後再一次望著卓允嘉漸行漸遠的身影,慕容定禎的心房好似在無聲的被撕裂著,嗚咽著。
  直至那高大的身影消融於朦朧的雨霧中,耳旁似乎又聽到了當日在落郗江畔,卓允嘉的那句:「今日一別,相逢何期?」
  卓允嘉走後,慕容定禎便留在寢宮中休養身子,處理近來因孕產而耽擱批閱的奏折,沒有心緒見任何人,只有新誕生的孩子能偶爾為慕容定禎帶來一些安慰和幸福。
  「皇上,程將軍有要事啟奏」這日午後,剛剛用過午膳,曾欽格便快步走了進來,對著正靠在榻上閱覽奏折的慕容定禎稟報道。
  「宣他進來」聽程宇揚來了寢宮,慕容定禎猜想一定是沿江的局勢有了新的消息。
  程宇揚走進內殿,端跪於地道:「皇上,莊王求見。」
  「二哥已到郢庭?」慕容定禎並沒有過於意外。
  「回皇上,是,莊王僅帶著隨身幾位侍從一路前來郢庭求見皇上,手下兵馬仍駐紮在江北。」
  慕容定禎也算是緩過了一口氣,至少他的預感還是正確的,慕容無嶂應是無意與他敵對,「立即宣他進宮。」
  「臣遵旨」程宇揚領命道。
  雖仍不知時隔多年慕容無嶂此次回京的意圖是為何,慕容定禎卻還是有幾分渴望見到這位已別多年的兄長。
  年少時在玄仁的記憶仍舊鮮活於心中,加上如今又初為人父,讓慕容定禎對於手足間這份難能可貴的親情異常珍惜。
  
第九十八章

  傍晚時,慕容定禎換上了龍袍,在兩位宮侍的摻扶下緩緩走到了寢宮正殿的廳堂中,由於慕容定禎產後尚未完全恢復還無法久坐,只能躺靠在長椅上等待慕容無嶂進殿。
  「莊王到」隨著殿外宮侍的高聲稟報,由遠及近的步履聲漸漸響起。
  廳殿前的錦簾被兩邊的侍從拉起,只見一位身著墨綠色緞袍,頭戴金冠,氣宇不凡目若朗星的男子闊步走了進來。
  慕容無嶂走至殿中,看到了正靠在長椅上安然無恙的慕容定禎,抿唇淡淡一笑,那笑意合著面頰上淺淺的酒窩,顯得甚是好看,又恭敬的跪下道:「臣見過皇上。」
  如今兩人既是兄弟又為君臣,適逢多年未見,卻也沒有顯得過於生疏。
  「二哥,快請起……賜座」慕容定禎撐著身子,抬手示意他起來勿要行禮,時隔多年重見兄長讓慕容定禎多少顯得有些激動。
  慕容無嶂也不再多禮,利落的起身走到了慕容定禎身旁坐下,沈沈的注視著自己的弟弟,目光之中儘是感概與想念,開口問道:「聽聞皇上剛剛產子不久,身子如何,可有恢復?」
  論到長相,慕容無嶂和慕容定禎還真是有幾份相似,就連身高體態也是如出一轍,唯獨是那份氣質和神韻卻更多了份柔和爽朗。
  「謝二哥掛念,一切都好」慕容定禎輕輕點頭,眼神也一直落在慕容無嶂身上。
  自從當年慕容無嶂執意前往北疆後,兄弟二人這些年就再未曾相見,此刻望著慕容無嶂就坐在咫尺之遙,好像又回到了幼年時在玄仁的宮殿中,晨光下慕容無嶂陪著他讀書寫字,常常給他講故事帶他到處玩耍的那段日子。
  那是一段多麼純淨而令人懷念的日子,同樣身為皇子的兩人,在幼小的心間從沒有隔閡,沒有防備,沒有揣測,也沒有陰謀和爭鬥。
  「二哥這次回京,是為……?」慕容定禎道,慕容無嶂突然回京必有原由,而這原由慕容定禎不想妄自猜測,他想聽到真實的回答。
  慕容無嶂沒有迂迴,斂了斂神色,道:「為大哥。」
  「二哥想為他說情?」慕容定禎的語氣有些不快,可以說眼下慕容無嶂對他的任何所求或許他都能應允,唯獨這件事,他做不到。
  「是」慕容無嶂面色有些沈重的點頭道。
  「即便如此也是於事無補,朕意已決」慕容定禎冷冷的道,根本沒有商量的餘地。
  這是關係國之興亡的大事,如若這一次真的再讓慕容無澗堂而皇之的被赦免,作為帝王豈不是要被天下人恥笑?
  慕容無嶂或許也早料到了慕容定禎會這樣作答,輕歎了一口氣,道:「兄弟之中,應當就以我最為不孝,當年北上觸怒了父皇,傷了父皇的心,直至父皇離世都未能有所彌補。大哥是父皇疼愛的長子,我想父皇在天有靈也不願見到我們兄弟相殘。」
  話語中提到了慕容瑞昊,難免讓慕容定禎又想起了父皇臨終前曾對自己的請求。
  慕容無嶂頓了片刻,又接著道:「雖說大哥這次是又錯的離譜,卻還是望皇上能看在兄弟之情的份上,給他一條活路。」
  「兄弟之情?呵呵……」慕容定禎聽到這個詞,不經意的冷笑道:「他還知道這世間有所謂的兄弟之情?他不配。」
  當日自己身懷有孕臨盆在即,正是需要這所謂的兄弟之情溫暖和關懷的時候,可慕容無澗卻偏偏將這段日子當成了他重奪皇權的契機,處處與自己作對,使得自己傷神傷心,今時今日慕容定禎真想不出什麼理由還能說服自己放過他。
  「若是二哥這次回京就為了這件事,那麼無需再議」慕容定禎不再想多言,在剿滅叛黨處死慕容無澗的決定上,這一次沒有人能夠撼動他。
  「也罷」慕容無嶂不再多勸,沈聲道:「此次親來郢庭還有一事,想向皇上奏明。」
  「二哥請說。」
  慕容無嶂說著將袖中的褐色錦袋拿了出來,放在他和慕容定禎之間相隔的桌几上,道:「我決意北上大梁,特來向皇上交出北疆軍權,這次落郗江沿岸駐紮的兵馬是為皇上平叛戰亂而備,皇上可隨時調配。」
  慕容定禎一挑眉,慕容無嶂的決定可真是在他的意料之外,不解的道:「你這是?!」
  見慕容無嶂並不答話,繼而又問道:「又是為了紀連公子?」
  慕容無嶂聞言默默一笑,道:「是。」
  「二哥,做了這番抉擇便無路可退,你可當真?」慕容定禎很清楚這樣的選擇將對慕容無嶂意味著什麼,地位權利從此將離慕容無嶂遠去,而天雲北疆也不再會有如此戰功顯赫的封疆之王駐守國土。
  慕容無嶂想了想,決定娓娓道出原由,「自從當年北上之後,這麼多年卻還都因家事國事而相隔千里,團聚之時總是那樣短暫。如今啟瑛與我已育有兩子,我想是到了該做個決斷的時候。」
  「二哥,為了他,值得嗎?這麼多年,你為何還是一點都未曾改變?」作為天下地位僅次於他的王爺,放下軍權、地位這所有的一切意味著多大的代價,慕容定禎怎會不知。
  「值得」慕容無嶂語調溫雅的道,心意卻看似早已堅決,低低的道:「人之一生不過匆匆浮華數十年,若想與傾心之人共度此生,就要彼此犧牲和付出去成全這份情愛。」
  慕容定禎淡淡苦笑不語,這又何嘗不是在說他和卓允嘉,只是自己難以像二哥這樣為一份情愛而傾其所有,或許這也是他們不曾幸福的緣由。
  「既然如此,朕不留你」慕容定禎不會強求慕容無嶂的抉擇,但這一席話卻也讓慕容定禎對待當前剿滅南疆叛黨的決定略有些動搖。
  就在兩日前慕容定禎已派人查清了慕容無澗確有用人質威脅卓允嘉,而卓允嘉在萬難之中還是不為所動,從未傷害過自己,也從未以此作為原由請慕容定禎在剿滅叛黨時手下留情,無非是怕慕容定禎為難,但這將讓卓允嘉付出怎樣的代價,慕容定禎不得而知。
  既然如今這般期盼著卓允嘉還能再次重返郢庭,是否應當竭盡全力施救於他的家人,消弱自己作為帝王的威儀與決斷,去換取一顆真心?
  「二哥,關於赦免慕容無澗的請求,朕也准了」不用過多的思慮,慕容定禎即刻做出了決定,雖不能親赴南疆,但這是他想為卓允嘉所做的,僅僅為他一人所做的決定。
  慕容無嶂轉過頭,問道:「為何又突然改變了心意?」
  「朕准你兩件事,二哥同樣要答應朕兩件事。」
  「皇上請講」慕容無嶂應允了慕容定禎的話。
  「朕的身子還未康復,難以出征,此次還望二哥能在交予兵權之前替朕南下平復戰亂;其次朕今日能決定不殺慕容無澗不在這兄弟之情,而在為保他手中已為人質的卓家大小性命無憂,也望二哥能將朕的話帶到」慕容定禎沈聲道。
  無論出於什麼原因,慕容定禎終於能夠放慕容無澗一條生路,這讓慕容無嶂還是有幾分感激,於是起身跪下謝恩道:「臣領命,謝皇上。」
  「起來,你我兄弟二人也有多年未見,是該好好敘敘舊了……」慕容定禎淡笑,擺過手讓慕容無嶂坐的離他更近些。
  自從稱帝以來,這種尋常人家的溫情一幕在這偌大冰冷的皇宮中已是萬分難得,今日見到了慕容無嶂,心中積壓著的許多話便漸漸傾吐了出來,更何況還有簡之的存在,慕容定禎也想讓哥哥看看這新出生的侄兒。
  夜色漸深, 乾玄殿中瀰漫起一股祥和團圓的氣氛,讓那份柔美靜雅無聲的沁入了每個人的心扉。

第九十九章

  誰知,一月之後南疆傳來的戰報卻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讓慕容定禎措不及防。
  雲鑾殿上,一襲墨黑龍袍的慕容定禎握著遞進京的折子,心情萬分沈痛的道:「朕不是已下旨在擊敗叛軍之後,赦免慕容無澗以交換卓家上下的性命,怎麼還是出了這樣的事?」
  「回皇上,這件事實在不是我等所能控制的……南疆局勢本已穩定了下來,就等莊王前來與安陽侯詳談,可誰知……」齊佑良深歎一口氣道。
  原來就在慕容無嶂率兵親抵南疆之前,慕容無澗的叛軍陣營中出現了內訌,慕容無澗在府宅之內被當場刺殺,混亂之際先前所有關押在府宅之中的所有人質也都相繼被絞殺,其中包括了卓家上下十幾口人的性命。
  「那卓家上下……無一倖免?」慕容定禎用力按住手中的折子,幾乎有些難以啟齒的問道,雖是帝王但他對不起卓允嘉,光是想到卓允嘉心中所承受的哀痛都讓慕容定禎此刻覺得無法呼吸。
  「安陽侯宅府已化為灰燼,卓家、連家被絞殺的人質在烈火中灼燒之後都已無法辨認,只是南疆還有傳言卓允嘉的長子在之前曾被救出,卻未能證實。」
  「可有盡全力搜尋?」慕容定禎深邃的眼中閃現出一絲希望,卓允嘉的心情已為人父的他能夠感同身受。
  「……」齊佑良輕輕點頭後又沈默不語,人海茫茫又逢戰亂,找到失散之人談何容易。
  慕容定禎不得不接納了這樣的事實,道:「那卓允嘉……?」
  「卓允嘉在莊王的陪同下尋回了被絞殺的一家大小的屍骨,妥善安葬後,便離開了軍營」齊佑良如實回道,想到南疆之內慘絕人寰的景象,也讓齊佑良心中深感憤怒與自責。
  慕容定禎頹然的坐在龍椅上,手臂無法抑制的輕輕發抖,再說不出一句話。
  這麼多年的恩怨糾葛,又加上這麼多人的性命,讓這份愛再也無以承負。
  那一年秋天,卓允嘉沒有回來。
  三年的時光飛逝而過,天雲國在慕容定禎的勵精圖治下成為了當世最繁榮安定的國家,四海之內再無戰亂,百姓安居樂業。
  而慕容定禎雖是風華盛年,心有所繫卻情無所托,身體日益衰弱。
  自從卓允嘉走後,慕容定禎就常常一個人靜坐在千澄閣的高閣中,默然的望著遠處月阡山下通往皇城的筆直道路,殷切深情的眸子裡浸滿了期盼,期盼在那悠長的古道上能重現卓允嘉昔日飛馳而來的英武身姿。
  日昇月落,日復一日的等待卻逐漸將這份期盼侵蝕的支離破碎……
  昭遠十年夏末,慕容定禎患病,雖然薛承遠絞盡腦汁的為慕容定禎診治調理,也還是無法扭轉慕容定禎日漸沈重的病況,宮廷之內所有御醫也都束手無策。
  「承遠,這些年若不是你一直在朕身邊侍奉左右,怕是朕早已去了」這一日在千澄閣,躺靠在長椅上,形同枯槁的慕容定禎對著為自己診脈的薛承遠輕聲道。
  薛承遠面龐上難掩憂慮的神色,將慕容定禎的長袖撫平,道:「皇上何出此言,自從當年皇上在危急之刻庇護微臣全家上下,臣即感恩涕零誓死報忠。」
  「皇上恕臣直言,情深不壽,有些事情該放下,則放下吧」沈默了片刻,薛承遠又一次開口道。
  心病難醫這薛承遠明白,可眼見著慕容定禎如此消沈,在執意等待之中這樣消磨著自己的生命,實在是讓行醫救世的薛承遠痛心疾首。
  慕容定禎虛弱的淡淡笑笑,沒有言語,只是眼神中儘是哀傷,蒼茫的往向了遠方。
  慕容定禎想說自從他走了,朕的心也就空了,即使這手中有這至高無上的天下皇權,眼前有這波瀾壯闊的錦繡山河,於朕而言,還是空空如也。
  可悲的是身為這天下之主,徒有這萬里江山,卻再也找不到遺失在蒼茫人海之中的那個人,那顆心。
  豈料這相離相尋之間,便是,一輩子。
  「朕曾經以為朕還能給你這一輩子,卻未想這一輩子竟如此不堪蹉跎,朕或許再也……等不到了。」
  半月之後,慕容定禎病重,在群臣萬分無奈焦急之下,公良飛郇施令從京城向全國各地貼發告示,尋求一名卓姓名醫進京為皇上診治宿疾。
  這張告示很快跨越大江南北,貼遍了天雲國各處的大小州縣之內,引得街頭巷尾議論紛紛,卻沒有人知道這所謂的卓姓名醫究竟是何許人。

第一百章(完結)

  昭遠十年 中秋之夜
  寒瑟的秋風之中靜夜如嵐,皓月當空繁星璀璨,幽幽月華清輝灑滿人間,將塵世萬物覆上了永恆的光輝。
  天雲皇宮千澄閣的高閣上,有位身姿偉岸、步履沈穩的男子正緩步向閣中走去。
  陳設素雅的樓閣中散發著淡淡沈香,望著靜臥在長椅上,一襲白衣形銷骨立的男子,彷彿又看到了當年江畔臨風而立的白衣之人。
  「那是誰?」
  人生不堪回首,最是初相見。
  一晃,十一年了。
  卓允嘉輕跪在了長椅旁側,將手中的披風為慕容定禎蓋在了身上,注視著沈睡中的慕容定禎許久,才極低的喚道:「定禎……」
  慕容定禎這些日子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這一聲輕喚已經不足以將他喚醒了。
  卓允嘉抬手輕撫著慕容定禎消瘦的輪廓,眼中強忍著的淚就再也無法自控的滑落下來。
  這麼多年了,對這副臉孔的思念和愛已浸入了自己的生命,任憑時光流逝也無法抹去,只是人世之間有太多的無奈與痛楚讓他難以直面這份愛的存在。
  沈睡中的慕容定禎似乎是感受到了身旁這份記憶之中熟悉的氣息,在卓允嘉的撫觸之下眼眸微微動了動,卻仍是不願睜開眼簾。
  因為他很怕此刻感受到這一切,都仍是夢境,只要在睜眼的剎那就會消散而去,再無蹤影。
  「定禎……是我。」
  清冷的月華之下,卓允嘉見慕容定禎眼簾的縫隙之間閃著晶瑩的淚光,便伸手握住了慕容定禎冰涼修長的手指,道:「我,回來了……」
  十指交纏的體溫讓慕容定禎終於確信這不再是過往常存的夢境,而是他,是他真的就在自己面前。
  隨著慕容定禎漸漸的睜開眼,看清了身旁的卓允嘉,這些年漂蕩無依的心靈才頓覺找到了歸棲之處。
  卓允嘉輕撫著慕容定禎已有些過早灰白的髮鬢,流著淚勉力的淡淡笑道:「今生還有那麼長的路沒有一起走,怎麼能這麼快,就老了……?」
  慕容定禎對於這些年的等待沒有責問,只是側過頭,氣息微弱的沙啞著道:「不再……走了?」
  卓允嘉握著他的手默默搖了搖頭,溫聲道:「就在準備出海遠離這裡之前,卻知道你病了……」,想到這一路快馬加鞭的趕回郢庭的經歷,讓卓允嘉感慨萬千的道:「若是你不在了,我也不會再活下去……」
  「說好了一輩子,你不會言而無信……對麼?」看他終於回到了自己身邊,慕容定禎心有默契的問道。
  卓允嘉俯身輕吻上了慕容定禎的唇,將多年以來所有的愛都化為潺潺暖意訴諸在了這輕輕的啜吻之中,沈聲回道:「不會。」
  遠處悠揚的蕭聲在萬丈月華之下隨風散去……
  彷彿在如泣如訴的敘說著曾在策馬揚塵戰火硝煙中、皇室宮闈生離死別時的那一幕幕往事……
  春回常恨尋無路,
  試問春將辭我向何處?
  月冷清輝情難斬,
  至此魂夢相隨永為伴。
  唯笑歎浮華三千,
  如風、若煙、似幻。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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