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欲望一定是永無止境吧。

像節拍器般的雨刷規律地將細雪撥開。晚上七點,下班時間的車站前車子顯得特別多。即使亮了綠燈,交通還是停滯,等了兩次信號燈變換後,好不容易才脫離車陣。他把車開到離車站約五十公尺遠的便利商店旁停下來,一個男人立刻走了過來。

他把銀色的相機盒放到後座後,人就坐進助手席。冷冽的空氣立時彌漫在車內。

“不好意思讓你來接我。”

穀口雅之咧嘴一笑。光是這個笑容就讓黑川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連看他臉的勇氣都沒有,只能俯著臉搖頭。

兩人雖然同年,穀口看起來卻比自己稍微年輕些。設計怪異的T恤,或是那種自己永遠也不敢穿的休閒型外套穿在他身上,都那麼合適。基本上他都穿牛仔褲……應該說他沒看過穀口穿牛仔褲以外的長褲。或許服裝和生活方式就是讓他看起來顯得年輕的要素吧。

“金澤很冷嗎?”

穀口抱著肩膀,做了一個‘冷得要死’的動作。

“而且還是一天來回哩。在大雪天中拍露天溫泉真不是人幹的,全身發抖地拍著泡在溫泉裏的模特兒,那種感覺實在有夠空虛。早知道應該自己出錢住一晚才對。”

昨晚他收到穀口寄來的電子郵件。

“我明天要一天來回金澤,後天休息。你明天如果有空,晚上要不要到這裏來?”

他立刻回了一封應允的信。當公務員唯一的好處就是加班少,下班之後只要花一個小時左右就可以到穀口家。雖然要開車不能喝酒,不過起碼可以一起吃個飯。

“肚子好餓,你想吃什麼?”

“什麼都行啊。”

只要是穀口想吃的東西都行。

“那去吃壽司吧。”

“好。”

谷口指著前方不遠處一家回轉壽司的連鎖店。他下意識眨眨眼睛。……穀口是不是有點拮据?他雖然是攝影師,但聽說沒有跟哪家公司簽下專屬契約,收入很不穩定。之前每天都會傳來的簡訊忽然在某天中斷,本以為穀口終於厭倦了自己,黑川失意到連工作都無法專心。後來受不了跑到他住所一看,才知道是出版社匯錢太晚,他聳聳肩說,因為沒錢繳手機費,所以被停了。“我錢包裏只有一千塊,想到要用這些錢過一個禮拜就很心酸。不過現在可是有錢人了。”其實只要穀口開口,他可以暫時幫他度過難關,但遇到這種事他就是特別堅持。

他所喜歡的‘穀口雅之’就是這種男人。

把車開進壽司店的停車場停好。穀口拿著錢包就往店裏走,他下了車慌忙跟上去。這家店他只在電視廣告上看過,還沒有進去吃過。

明亮的店內氣氛跟一般的二十四小時餐廳感覺差不多,客人大概坐滿了一半,大部分都是一家人。穀口熟悉地找位子坐下。壽司還真的是裝在盤子裏在軌道上移動著。看著看著,他的心情就像孩子般亢奮起來。

“想吃什麼就可以拿嗎?”

穀口有點訝異地點點頭。黑川看了半天,猶豫地拿起一個藍色的盤子,穀口當場就噴笑出來。

“啊、不能拿這個嗎?”

“哪有人一開始就拿布丁的啊?”

“看起來很好吃啊……”

說著“你果然是個有趣的傢伙”,穀口笑得更厲害了。

他用完一生份的勇氣。借助著酒精的力量,把十一年來的相思都說了出來。

黑川佑一在去年的同學會上對喜歡的男人告白。他在高中就喜歡上對方,卻在無法告白的情況下畢了業。不管是同性或異性,這種狀況都有很多,自己並不是唯一一個停留在單戀就結束的人。唯一不變的是,即使經過十一年,他還是沒有喜歡過除了他以外的人。

在秋末的時候,他收到一張明信片。是高中同學會的通知明信片。每次總是圈選不參加的他,忽然看到下面‘十一年’這三個字,驚訝於沒想到畢業已經這麼久了。當晚,他翻出高中的畢業紀念冊出來看。陰沉的自己下面就是穀口的照片,他從高中就覺得穀口怎麼看都很帥。

穀口雅之是他憧憬的對象。雖然功課或運動方面並不特別突出,不過天性開朗,跟誰都能處得很好,是自己心中憧憬的理想。黑川從小就很內向,不善於跟別人交談,國中時代還被批評個性陰沉而遭到欺負。當時雖然想死,卻終究沒死成地繼續上了高中。

進入高中之後,人際關係仍舊沒有變好。他自覺已經很努力在經營了,但還是交不到什麼朋友。沒有人肯理他,也沒人跟他說話。後來他漸漸變得害怕人群,也不敢跟他們眼光相對,更不有適應症交談了。即使自己主動開口也得不到什麼回應,班上明明有四十二個人,卻只有自己好像異形般被孤立。

在被眾人無視的狀況下,只有他憧憬的穀口伸出援手。自己那份憧憬的心情升格為愛情,是在鐵人競走的時候。當時他貧血昏倒,看著照顧自己、幫自己扇涼的穀口,他幻想著如果能永遠在一起就好了,這個世界如果只有他們兩個人,不知道會有多快樂。

畢業典禮那天,為了想跟穀口道謝他找遍了全校,好不容易終於在頂樓找到,卻發現他在睡覺。即使是現在,他也覺得很不可思議,自己當時怎會那麼大膽做出那種舉動。他吻了那個睡著的男人。他的過去和未來都在那一瞬間消失,整個空間只有他和穀口而已。可惜兩人世界只不過是幻想,醒來的穀口相當生氣。或許是因為自己吻他或是討厭自己而生氣吧。總之,看到穀口冷淡的態度和不友善的眼光,他就畏縮放棄了。

他看著畢業紀念冊,想像著穀口現在的模樣。不知道他變成了一個什麼樣的人?想到這裏,一股激情在他胸口翻騰,他忽然強烈湧出想見他的衝動。

他用修正筆把原來的圈選修掉,改圈了參加兩個字。他抖著手寄信,一想到離同學會還有三個月就迫不及待起來。

同學會當天他參加了,卻還是沒人找他說話,雖然有人跟他找招呼,話題卻無法持久。或許是他還無法放下對於當初無視自己的同學心中那份介意,而對方也自然地察覺了吧。

跟穀口說到話是在第三攤的時候。剛開始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灌了幾杯酒之後才稍微好轉。他一直想要為鐵人競走的事道謝,沒想到最後竟然告白了。

跟穀口分手之際,他心想大概一生都不會再見到這個男人了吧,而自己的心情也會這樣在心中膨脹消失掉。穀口不會記得自己,也會忘了今天的事。一想到這裏他就覺得心酸,就算是在記憶中也好,他希望穀口心中有屬於自己的一席之地。

即使是個在同學會上莫名其妙告白的怪同學,這樣的記憶也好啊……

他沒想到鼓起勇氣所丟出的小石頭,居然會在自己人生中引起如此大的波瀾。同學會過後一個禮拜,他忽然接到穀口的電話。

聽到母親說“一個叫穀口的人找你”時,他還以為是那個姓穀口的女同事,毫無準備下接過電話,發現竟然是穀口,他的心臟差點奪喉而出。

老實說,他根本不記得當時說過什麼,等回過神來,只看到自己手邊寫著穀口的位址電話和手機號碼的紙條而已。

接下來的一年,豐富得讓黑川覺得之前的二十九年都是白過的。首先他去買了手機。之前是因為沒必要買,但萬一穀口打電話來自己卻沒接到,那可是會後悔終生啊,一思及此,他毫不猶豫地買了一支手機。

再來是他搬離了老家單獨生活,這對他來說是個相當重大的決定。跟穀口頻繁見面後,他開始在意起兩人之間的地理差距。就算是同一都的鄰縣,他從自己家開車到穀口家需要兩個小時。下了班再過去,來回就要花掉四個小時,這樣扣下來能見到他的時間只有一、兩個小時,他怎麼可能滿足?幸好他上班的地方比較接近穀口的住所,只要租跟自家反方向的房子,光是單程就可以節省一個小時。

事實上,他會離家也是因為穀口的一句話。不知道是在聊什麼的時候,穀口忽然說“你怎麼不搬出來?”

“搬家會改變心情。你不要等待變化,而是要自己主動去改變。”

穀口不經意的一句話震盪了他的心。他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才說服不情願的母親,得以搬出來住。正如穀口所說,他的確感覺到了明顯的變化,必須自己料理三餐還有洗衣服。第一次使用洗衣機時,就放了太多洗衣粉而弄得整個洗衣槽都是泡沫。驚嚇之余他馬上打電話向穀口求救,還惹得對方在電話裏哈哈大笑。

這種脫線行為做久了之後,穀口總是把“黑川你真是個大少爺”掛在嘴上。剛開始一個人生活當然有許多不安,過了半年習慣之後不安也就隨之消失。

發生改變的不只是生活,在工作上他也變得比較常跟同事聊天。他說“因為自己不擅言詞,沒有同事會找他一起去喝酒”時,穀口就告訴他“說什麼都行啦,總而言之就是要主動找人說話。”剛開始他做得很辛苦卻沒什麼效果,後來穀口乾脆規定他‘每天要跟某人閒聊三次’的功課。

想到已經答應了穀口……,黑川努力實踐自己的諾言。不管是“今天天氣不錯”或是“好熱啊”還是“好冷啊”都好,只要想到什麼就找人說出來。起初一個月還沒什麼變化,到了第二個月,隔壁桌的女同事忽然指著他的車鑰匙問“你換新的了嗎?”

“那是蛇嗎?”

“這是尼斯水怪。”

女同事不解地歪著頭。

“我朋友到蘇格蘭去,就買了這個給我當禮物。”

“哦……原來尼斯湖在蘇格蘭。我還以為在英國呢。”

“對了,我朋友去取材前也說過同樣的話。”

女同事一副興致勃勃地湊過來問:

“你朋友是在做什麼的啊?”

“他是攝影師。”

直到女同事被上司叫去,兩人的對話才中斷。雖然只是聊了幾句而已,對黑川來說卻是相當大的進步。他可以自然而不畏縮地跟別人聊天了,光是這麼一點小小的變化就讓他高興得顫抖。

他慢慢開始會跟同事聊天,也有同事會找他去喝酒。儘管他還是覺得跟人聊天很痛苦,但已經沒有從前那麼難適應了。

同學會結束之後的每一天,黑川都像在坐雲霄飛車一樣。穀口的建議讓自己的生活漸漸有了重大的改變,他甚至有點手忙腳亂起來。

比起十一年前,現在的他對這個昔日的同學更加著迷了。

吃完了回轉壽司,黑川問穀口待會要幹嘛,得到的回答是“四處逛逛”。漫無目的開了半天車後,大概是累了的谷口在助手席上睡著了。不知該往哪里去的黑川,迷惘了半天只能往家裏開。

如果開到家附近,或許待會穀口醒來的時候會說要不要上去喝酒。進去喝了酒之後,兩人就不能開車,或許穀口會說要住下來。這樣的話就可以跟他一起待到早上……

黑川瞄了一眼身邊的男人。兩人每天通簡訊,有空就一起吃飯。但他們並不是一對戀人,也從來不提到這一類的話題。

去年他會向穀口告白,是為了增加他對自己的印象,並沒想過之後會怎麼樣。

其實他只要說出來就滿足了,就算不說,也只要能看到穀口就夠了。但是……在連他自己都掌握不住的情況下,穀口打了電話來,兩人開始頻繁地見面。他跟往日憧憬的對象說話,還一起吃飯,簡直就像在做夢。夢境一旦變成了現實,他就會開始想了。

……穀口對自己到底有什麼感覺?

告白當時,自己醉得厲害,但穀口似乎還好。他明知道自己對他有好感,卻沒有顯出厭惡地對待自己。他不知道自己跟穀口對告白的認知是否相同。

其實能看到他、能跟他見面就滿足了。然而隨著兩人見面次數的頻繁,他難免變得貪心進來。他希望谷口能像戀人一樣喜歡他,想跟他接吻和擁抱他。

但他沒有勇氣將自己的欲望化為言語。萬一說出來破壞了兩人之間和諧的關係怎麼辦?他無法想像如果穀口說出從此不再見面,自己會變得如何。才一個禮拜沒接到他的簡訊就開始不安和妄想了,更被他討厭的話,自己大概活不下去吧。

以往的他總是漠然地看著電視新聞中播出的情殺事件。如今若換成自己,他不敢保證會做出什麼事來。在保持距離的狀況下,“喜歡”會是一種模糊不清的感覺。但戀愛是寂寞的,思念的感覺會讓欲望加速膨脹,跟單戀完全不能比。儘管極度害怕,他還是想知道對方的心情。

車子穿過市中心,進入空曠的國道。黑川把車子停在橋前寬闊的路邊。穀口還沒醒。他凝視著這個睡死了的男人,沉重地把臉埋在方向盤上。

他忽然想,要不要乾脆用力踩下油門,沖到橋下的鐵軌算了。這橋看起來……大概有二十公尺高,掉下去必死無疑,這麼一來,自己就不用一天到晚想著這個男人到底愛不愛自己。

一切都已經準備好,他隨時可以踩下油門。可惜他還是沒有這種勇氣。

“喂、黑川。”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聽到穀口的聲音而抬起頭來。剛睡醒的男人擔憂地看著自己。

“你看起來好像很不舒服?沒事吧?”

“嗯……”

他說不出想要一起死的念頭,只能顫抖著嘴唇。

“那就好……已經這麼晚了?我睡得太死了。”

時間是晚上過十一點。穀口扭著脖子環顧四周。

“黑到我看不清楚……這是哪里啊?”

“回木根城的半路……”

穀口哦了一聲,也沒問他為何要回木根城和停在這裏做什麼。

兩人沉默地坐在車裏。明明已經習慣跟人說話了,現在的心情卻好像回到學生時代般,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外面開始下雪,車子的暖氣也自動開啟發出輕微的響聲。他茫然凝視著窗外,看到兩輛車子經過橋前左轉。那是一條連信號燈也沒有的小路,他凝目細看,遠方有幾盞橘紅色的光亮。

“對面大概是一堆賓館吧?”

穀口慢吞吞地說。

“賓館……”

“這種場所不是都是在沿岸嗎?”

黑川一臉茫然地應了一聲。

“你有上過賓館嗎?”

谷口的問題讓黑川握住方向盤的手開始發抖。他高中是有交過女朋友,但連吻也沒接就分手了。除了畢業典禮那天偷吻谷口外,完全沒有經驗,但他怕說沒去過會被穀口嘲笑。

“……嗯。”

為了自尊他說謊了。穀口凝視著他的臉,直接吐槽:“你騙人吧?”

“你怎麼知道?”

黑川慌忙回問,穀口噗地一聲笑出來。不管黑川再怎麼問,他都只是笑而不答。等笑到眼淚都出來了之後,穀口忽然問:“要不要進去開開眼界?”

沿著沿岸開了半天,還真的看到賓館了。進入停車場,旁邊就是階梯,可以不跟任何人打照面地進入房間。一進去之後,黑川就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無法動彈。

昏暗的房間大概只有八坪左右,床在右邊,左邊有個藍色沙發,床和沙發之間的牆邊擺著一台大電視,旁邊有電玩和卡拉OK設備。在黑川想像中,賓館應該更豪華才對,沒想到感覺跟商務旅館差不多。

穀口坐在沙發上,打開旁邊的小冰箱拿出啤酒。

“站著幹嘛?坐啊。”

黑川僵硬地坐在穀口旁邊。看到他遞過來的啤酒推辭地說:“待會還要開車,不能喝酒。”結果穀口說:“既然來了就住下吧。”喝了幾口之後,身體好不容易才溫暖起來,也沒剛才那麼僵硬了。

“第一次上賓館的感想呢?”

穀口拿著啤酒問。

“只有一張床。”

穀口抖著肩膀忍笑。

“我可沒看過有兩張床的賓館啊。”

“其他的話……跟普通旅館差不多……”

“賓館都長這樣啊,要不然你認為是怎樣?”

“比如說床會旋轉,還有鏡面的七彩球……”

穀口用力捶著沙發笑到不行。不管說什麼穀口都笑,黑川覺得自己好可悲。

“你在說哪個時代的賓館啊?搞不好找一找還會有……”

黑川終於忍不住落淚。穀口忙不迭地道歉。

“對不起啦,是我不好。誰叫你的反應太好玩了,我才想調侃你嘛。別哭了。”

感覺穀口的手像對孩子似地撫摸著自己的頭,黑川不可思議地覺得自己的悲傷漸漸變淡。

打開電視,半夜的節目也沒什麼好看的。穀口說完“洗完澡睡覺吧。”就逕自走入浴室。沒多久就聽到在浴缸放水的聲音。想到自己喜歡的人就在幾公尺之外赤裸洗澡,黑川的身體不禁開始發熱,他忽然湧起想看的衝動。或許這麼做會讓穀口認為自己是個下流的傢伙,但他還是想看。

他替自己找了個上廁所的理由走近浴室。聽著持續傳來的水聲,他握住門把,呆然凝視著水霧彌漫的玻璃門對面。這時浴室的門忽然開了,他嚇得往後退了好幾步。

“啊、你來得正好。”

還穿著衣服的穀口把他往裏面拉。

“這浴室很大,夠兩個人洗了。”

黑川莫名其妙被拉進浴室,看著穀口忽然在面前脫衣服,還叫自己也脫。他雖然想看穀口的裸體,這也正是個好機會,卻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他笨拙地脫著衣服。赤裸而不知所措的他被穀口拉進浴缸裏。

“你坐在這裏。”

他依言坐在浴缸邊緣上。穀口繼續要他微微低下頭,他也照做了,然後一股熱水當頭而下。穀口倒了些冰冷的液體在他頭上,接著一陣抓動。大量的白色泡沫落在他和穀口的腳邊。

“我早就想幫人洗一次頭了。”

全身赤裸被拖進浴室後是洗頭。谷口一連串的行動讓黑川完全跟不上,心裏亂得像一團毛球。

“像不像上髮廊的感覺?”

“嗯……”

黑川沒去過髮廊,只上過理髮廳。比較跟得上流行的人才會上髮廊吧……。

“你的頭髮蠻細的,比看起來還柔軟……”

谷口的動作比他常去的理髮廳男師父還要粗魯,洗完之後連續沖了三次,再加上潤絲才算大功告成。谷口把黑川拉起來換自己坐下,然後笑著對他說“現在該我了”。

浴缸相當寬敞,足夠容納兩個大男人一起洗。但要把腿伸長就有點嫌窄了,所以黑川就像學生一樣抱著膝蓋。浴室還擺了入浴劑,穀口興致勃勃地加進水裏後,整個浴缸表面的水就變成一片白色。

“大浴缸果然很舒服啊。”

把毛巾掛在頭上的穀口心情極佳地說。

“我今天拍照的時候就在想,回來一定要到大浴場去洗澡。對了,你有沒有去過澡堂?”

“我只去過溫泉……”

“澡堂是跟溫泉蠻像的,不過可以看到人生百態。下次有空帶你去。”

“……嗯。”

聽起來是很有趣,但是要跟穀口赤裸相對讓黑川有點不安。現在是還好,洗頭髮的時候低著頭也只看到對方的腳,幫對方洗的時候一心想要讓他舒服一點,也沒有多餘心思想別的事。泡在白色的浴缸裏,也只能看到對方的肩膀以上。

不過一聽穀口說要帶自己去澡堂,黑川就萌生出可以看到他裸體的過剩期待。屆時萬一失控勃起,臉就丟大了。澡堂人多,又沒有有色的入浴劑掩飾,光是想像那情景,就夠讓黑川羞恥到暈眩。

光是現在,看到穀口潮濕的頭髮和沿著下巴落下的水滴,還有那舒服得眯起來的眼睛,黑川的下身就發熱了,所以他儘量低著頭不去看他的臉。

男人為什麼如此以欲望為中心呢?黑川愈想愈厭惡。那露骨又赤裸裸的感覺……

忽地一把水潑在自己臉上。他下意識抬起頭,看到剛才還一臉舒服狀的穀口正在皺眉。

“你討厭就直說啊。”

距離剛才的澡堂話題已經有半響了。

“我不討厭。”

穀口潑了他一臉水。

“你每次都只看著我,我從來不知道你討厭什麼。與其一臉無聊地點頭,還不如直接告訴我不喜歡比較好。不喜歡也沒關係,你不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的話,我怎麼會知道?你要是不願意,我也不會拉著你跑啊。”

不知該如何回答的黑川,又不敢看穀口眼睛地低下頭。

“你為什麼不敢說?”

他的胸口發痛,開始耳鳴起來。雖然眼淚又奪眶而出,但這次穀口可不像剛才那樣安慰他了。

“你不應該這麼壓抑自己,要勇敢地把喜歡或討厭說出來。誰都有好惡,這沒什麼好奇怪的。”

黑川的眼淚繼續滴落在白色的水面上。

“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以為哭就可以了事嗎?想說什麼就說出來。”

黑川抖著唇,這下如果不說,真的會惹穀口生氣了。

“我……不想被你討厭。”

你低聲說完後又淚流不止。隨著水聲,穀口慢慢接近。他用濕潤的大拇指壓住黑川兩邊的眼角。

“……你要是對我誠實,我就不會討厭你。”

在浴缸裏哭了半天,黑川覺得心情輕鬆了許多。穀口先出了浴室,沒多久黑川也跟著出去。已經穿上浴袍的穀口*在牆壁上看他,不好意思的黑川背對著他穿浴袍,才剛結好浴帶就被穀口拉住手腕。

“你坐在這裏。”

在穀口的命令下,黑川坐到洗臉台前的不銹鋼椅上。不知道他又想做什麼的黑川,發現他拿起吹風機開始幫自己吹頭髮。

不管是洗髮還是吹發,穀口都顯得樂在其中的樣子。還一邊吹一邊哼著旋律。隨著他的動作而敞開的前襟,隱約可以看到乳首,黑川尷尬地低下頭,卻又抗拒不了誘惑似地抬起頭。

關掉吹風機後,穀口按住黑川的雙耳,把鼻子湊近他的發際。

“嗯,很香。”

溫熱的身體、淡色的乳首、散發著清香的頸間。再也無法忍耐的黑川貪婪地抱住眼前的男人。

“喂,”

即使懷中所抱的身體往後退,他也不放手。支撐不了兩人身體的穀口坐倒在地上,黑川也趨勢把臉埋進他的胸前。

“你冷靜一下、黑川……”

抱是抱住了,黑川卻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兩人僵持半天後,穀口歎息地說“上床去吧”。

他第一次跟喜歡的人做愛。兩人的浴袍淩亂地重疊在床上,伸手就能及的體溫柔軟得令人想掉淚。但不知為何他沒有做過的實感,這該不會是估夢吧?只是自己幻想中的情景而已。因為他在進賓館前,都還在想著要跟對方殉情。

上床接吻後,谷口不滿意地說他的吻技太差,照我的話做做看。黑川就如他所教,把舌頭伸進去纏繞。那種感覺比自慰還要來得刺激。他是聽過舌吻,卻不知道口腔也是性感帶。

他的確跟穀口做愛了。他輕吻對方的頭髮。情事結束之後,比起舒服或是羞澀,還是高興的感覺佔據了整個心胸。他好高興、好高興。

“嗯……”

穀口微微動了一下醒來。

“……現在幾點了?”

“早上九點。”

黑川從背後緊緊抱住他。淺淺地喘息之下,穀口輕聲說“我的腰好痛”。

“早知道就先看過再做。”

被抱怨的黑川有點心酸。

“但還是進去了啊。”

“那是我設法讓你進去啊。而且做愛這種事又不是進去就好,只有你舒服的話太不公平了吧?”

說得也是。黑川率直道歉之後,穀口才沒繼續抱怨。他打了個大呵欠,好像又要睡著了。

“……好安靜。”

“嗯。”

“你松個手好不好?我有點快不能呼吸。”

寂寞的感覺掠過黑川胸口。他依言鬆開手,穀口則輕拍他的手背兩下,好像在說不是因為討厭他。

他忽然唐突地想,穀口是不是也是愛著自己。儘管是他先喜歡上對方的,但現在的穀口應該也有相同的心情才對。能跟他做愛當然高興,不過黑川無法確定穀口是否也同樣喜歡他。

“我說……”

谷口閉著眼睛應了一聲。

“你喜歡我哪里?”

穀口瞟了他一眼,沒說什麼。黑川凝視著他要答案,還被他說“別這樣一直盯著我”。“你為什麼會喜歡上我?”穀口這次明顯臉紅了。“不知道。”在黑川執拗的要求下,穀口不耐在推開他。“……誰叫你什麼都不會。”他坐起上半身,喃喃自語般地說:“你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我非教你不可啊。”“連做愛也是嗎……?” 穀口忽然趴到黑川身上,出奇不意地吻了他。那抱住他頭的親吻雖然粗魯卻很溫柔。吻完後,穀口一臉不甘地說“那是我自己想做啦,不行嗎?”

【我喜歡的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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