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遲筵生來體質極虛,總有鬼想害死他,多年來求人拜佛也無化解之法。

恰逢世明市葉三公子生病去世,有老道告訴遲筵,葉三公子俱惡鬼相,取其少許骨灰置於身邊,並在家中供奉其牌位,即可鎮壓他身邊作祟的鬼怪。

遲筵姑且一試,竟果然有效。

卻沒想到由此招致了最為難纏的邪祟。

愛業痴纏,怨業難銷,邪祟入體。

又名《你枕邊是誰》

不是人邪惡勢力攻VS被不是人的邪惡勢力糾纏的倒霉受

又,小遲不止被糾纏一次一世,每次失去記憶又要被重新嚇一遍。

且,老葉因為自身本質屬性,進入輪迴就會「或生而為妖邪,或為人早逝而化為惡鬼」。

第一卷:輪迴一:惡鬼

1章:噩夢

遲筵猛然從夢中驚醒,不知不覺中冷汗已經浸透了棉布睡衣,心臟兀自在砰砰跳動,一聲一聲,猶如亂了節拍的鼓點。

他顫顫地睜開眼,看見床頭燈溫暖的橘黃色光芒,外面客廳也是燈火通明,又伸手摸了摸掛在頸間的玉墜,才暗暗舒出一口氣。

他夢到自己還在上大學。

遲筵念大學的時候住寢室,當時一屋住四個人,上床下桌,屋裡沒有衛生間,浴室、洗漱間、廁所都在走廊裡,隔幾間寢室設置一個。

他夢見自己出門去上廁所,回來之後卻發現寢室門鎖了,他拚命喊叫、敲門,可是裡面就是不開門。他呼喚室友的名字,他說「我是遲筵,快開門」,卻都沒有作用。

他可以聽見門裡的聲音,也不知怎的能隱約看到門內的景象,他看到他的三個室友都在門裡,可是裡面還有一個「遲筵」,那個「遲筵」說:「不要開門,外面那個不是人。」

而和他朝夕相處的室友們就和那個東西站在一起,把他關在門外。

隱藏在室友身後的「遲筵」似乎也看到了他,突然衝著他抬起頭,咧開嘴,笑了。

而遲筵就在這時被驚醒。

遲筵並不是一個唯物主義者,或者說他一點都不唯物。他沒有特異功能,也不像小說電視裡描繪的那樣有可以看到鬼神的「陰陽眼」,但是他就是能感受到那些東西的存在。它們窺伺左右,環繞著他,滿懷惡意。

他很早就能感應到這些存在,但是他只是害怕,從不敢和人說,直到十歲的時候他被人從商場樓梯上推了下去,所幸沒有出大問題,商場監控卻顯示他的左右空無一人,他是自己栽下去的。外婆來醫院照顧他,給他換衣服的時候發現他後背上有一個小小的,幾乎看不見的紅色掌印。

外婆大驚失色,這才把這事放在心上,日夜親自在病房守著他,等他情況好轉之後就帶他去拜訪了一座很有名的道觀。

遲筵還清楚記得那已經記不清面容的道人將一根紅色的平安繩綁在他的手上,沉聲叮囑:「離那些東西遠些,他們想害死你,取而代之。」

彼時遲筵尚且懵懵懂懂的,回家之後過了一個月,一天吃完飯的時候平安繩卻無端斷成了兩截,斷口處被燒焦成黑色,就像是被什麼人用香菸燙斷的。

外婆大驚,又連忙帶著他去拜訪先前那道人,道人卻沒見他們,只讓徒弟帶話說遲筵天生體虛,自己道行不夠,護不得他,讓他們另請高明。無論怎麼求道人也不肯再見遲筵,最後沒有辦法只將外婆叫去談了談。

外婆出來後眼圈泛紅,似是哭過,她帶著遲筵離開,也試圖再去求其他「高人」,但先前那道人本領高輩分大,有的道觀聽說那道人都說自己道行不夠,根本不敢一試,紛紛推脫。

那段時間若不是外婆寸步不離地守著他,遲筵大概早就沒命了。而因為之前商場摔傷的事故,他正好休息在家,有老人緊緊看著才規避了許多危險。直到後來外婆不知聽說了什麼,向自己娘家求救,費盡心思要來了一塊據說是祖傳的靈玉玉墜,用平安繩穿了讓遲筵隨身佩戴,情況才好了起來。

遲筵依然能感受到那些如影隨形揮之不去的窺伺感,甚至彷彿能聽到它們發出的那些滿懷惡意的無意義的音節,但是無形之中似乎有一張膜將他和它們隔絕開來,讓那些東西再也無法輕易接近遲筵,對他造成實質性的傷害。

但是最近玉的保護作用似乎在削弱,遲筵可以感覺到,那些東西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肆無忌憚。

他九歲那年父母車禍遇難,後來一直由外公外婆撫養,大二那年外公去世,去年秋天外婆也離開了他,家中親人只剩下舅舅一個,舅舅一向忙於公司事務,和他並不非常親近,對之前外婆說他體虛易招鬼怪惦記,四處託人打聽帶他求仙拜佛的做法更是嗤之以鼻,雖然礙於老人的緣故沒法明著阻止,但也一向不支持。所以現在找保命的法子只能靠遲筵自己。

好在父母給他留有房子存款,在舅舅公司也有股份,外祖父母家境殷實,外婆因為心疼女兒又格外偏愛他,從來沒動過遲筵父母留給他的遺產,都幫他做了投資,外婆去世之後也將自己名下財產留了不少給遲筵,讓他不至於為生計發愁。

遲筵一直生活在隱隱的恐慌之下,為橫死喪命而擔憂,反而不像一般人一樣渴求功成名就,畢業後就隨便找了份和專業相關的工作,按部就班地做著。

遲筵摸出手機看了眼,3:59,很邪門的一點,他每次從噩夢中被驚醒看時間都是3:59。不過從小到大撞邪撞鬼多了,這些微末細節他已經不去在意,只求不傷害到自己就好了。

他此時也沒了睡意,拿出手機刷了刷常用的APP,看網民們各種嬉笑怒罵談笑風生,看朋友們各種曬自己家長裡短生活近況,頓時覺得沾了不少人氣,血液漸漸流開,急速跳動的心臟也慢慢平復下去,彷彿重新活了過來。

就這樣耗到了7點,日光從窗子照了進來,遲筵這才起床,把床頭燈和客廳燈都關了,準備去洗漱。

他父母留給他的房子也在本市,但是方位偏陰,採光不好,遲筵總覺得自己這條命就是陽光給的,只有站在溫暖燦爛的陽光之下才最能體會到輕鬆快意,那時候身邊那些看不見的東西也少了許多,所以就把那套房子租了出去,自己在離單位近的地方又租了一間向陽的房子,租之前還特意找人看過,挑的是陽氣最足風水最正的樓盤——一般人可以不在意這些,遲筵卻將看得很重。

值得欣慰的是因為從小到大的經歷,他現在識別江湖騙子很有一手,幾乎一個照面說幾句話就能分辨出對方是真有些本事還是打著神乎其神的招牌招搖撞騙。

因為自身的特殊,遲筵一直對鏡子、水潭、井等陰氣重或有些靈異之處的東西比較排斥,雖然知道塑料對人體健康不好,吃飯時也堅持用塑料製成的碗筷——只因為越是毫無靈性的工業合成品,那些東西越不容易附著在上面。

但家裡總不能一塊鏡子也沒有,他也需要對著整理整理自己,免得出門上班儀表過於邋遢,所以特意請人指點著在家中最合適的地方按了一塊。

他洗漱出來,對著鏡子整理頭髮,突然看見鏡子中的「遲筵」抬起頭,咧開嘴,對他笑了。

遲筵匆忙扔下梳子抓起公文包奪門而出,坐到電梯裡依然心有餘悸。

幸好現在是早高峰,這個小區接近CBD,地段繁華,交通便利,租金不菲,住戶也以上班族為主,每天這個時間電梯都擠得滿滿的,隱約還可以聞到早餐的香味,蒸騰著的生活氣息再次將遲筵從方才那一剎那的驚嚇中拯救了出來。

他摸了摸自己頸間的玉,愈發感覺到了事情的緊急。雖然還沒有受到任何實質性的傷害,但是顯然這段時間裡遇到這種詭異事件的概率在上升。靈玉可能遲早有一天會失效,他必須在那之前找到新的可以替代的保護自己的東西。

想到這裡,遲筵摸出手機,向單位請了假。

2章:惡鬼之相

遲筵現在這份工作就這點最好,工作壓力不大,任務也不多,有事臨時請假也相對容易,當然相對的薪酬福利就會差些,上升空間也有限。不過他也不敢找工作壓力大常常需要加班的工作,因為他知道自己如果休息時間不夠精神不濟,那些東西就更容易纏上來,能這樣安安穩穩過下去已經不錯了。

他徑直驅車向城外西青山而去,西青山上有一座道觀,在省內都稱得上小有名氣,平時供奉也足。觀裡有位姓張的道長,很有幾分本事,遲筵選房子和佈置房間的時候都曾向他徵求過意見。

半路的時候天突然陰了下來,繼而遠方傳來隱隱的雷聲,遲筵心中隱隱有些不安,踩下了油門。他向來不喜歡沒有陽光的陰雨天,這種時候那些東西都格外猖獗,而且郊外本就人煙稀少,人氣單薄,對他更為不利。

好在此時是清晨,萬象更新,生機勃發,遲筵看到路邊有伸手招車的人影也不敢停留,加快速度就衝了過去。那人也沒敢撞過來,不知是早晨的原因還是他想多了,那個真的是想搭車的路人——雖然在這種國道半路上,出現一個孤零零的搭車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就像靈異片裡的普通人一樣,平時看不到奇怪的東西,但是如果那些東西出於各種目的想讓他看到的時候,他自然就能看到。

走入道觀範圍內遲筵便感到由內而外的輕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在這裡那種窺伺感和惡意都稍稍減輕了。

因為是工作日,觀裡的人並不多,遲筵輕車熟路地走到內院,敲了敲左首第二間的木門。

門裡住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年輕道童,他是張道長的遠房親戚,也是張道長的徒弟,平時在城裡唸書,週末和寒暑假就回觀裡幫忙。

道童已經認得遲筵,見他來了也不奇怪,自然道:「我去告訴師父。」

張道人看上去四十多歲年紀,略顯富態,和大眾想像中道骨仙風的世外高人形象還有不小差距,但遲筵卻知道他是有幾分真本事的。剛回來蘇民市工作的時候他還不住現在這套房子,因為父母留下的那套房一直有租客租著他自然也沒有搬回去,而是在離單位近的地方租了一套一室一廳。

那套房子看著通透明亮,實則卻並不如表面看去那樣幹淨,遲筵在那裡住了兩週便被一個東西纏上——他雖然能感受到自身四周環伺的那些東西,也經常會在精力不濟的時候遇到今天早上那種詭異的情況,但是像恐怖片那樣被確切的特定的「某個東西」纏上的情況卻並不多。

遲筵當時六神無主四處尋求解救之法的時候,便是這位張道長最終幫他解決了那個東西,又替他選了新的住所。遲筵感覺也是在那段時間裡靈玉接連替他擋了三次生死大劫,之後防護的效果似乎就越來越微弱了。

遲筵向張道長說明了來意,又向他講述了自己近些天來包括今天早晨所遇到的情形,滿懷期待地向他詢問可有其他替代靈玉保護他的物件或方法。但遲筵心中也知道這可能性實在是微乎其微,雖然已經過了很多年,他也依稀記得當年外公外婆託了多少人費了多少心力才打聽到這靈玉的消息,也是機緣巧合外婆娘家就傳著這麼一枚靈玉,她才能相對省心的換來給遲筵保命。

想也知道類似的玉並不常見,和它同等級的能保他平安的東西也肯定不容易弄到手。能藏有這種東西的人家大多缺命不缺錢,即使他耗盡家財也未必能再得來一塊。今天張道長能給他提供一些線索,再給他指點指點暫時保命的法子就很不錯了。

張道長卻沒讓他失望,沉吟片刻緩緩道:「也是巧了,你若是前兩天來,我可能也給你指不出一條明路,但你今天來我倒是真知道一個法子。」

張道長拿出自己手機,撥弄了兩下,遞到遲筵面前道:「這個人你知道嗎?」

手機上是一張年輕男子的照片,他穿著幹練又乾淨的白色襯衫和黑色長褲,手上戴著一塊略帶復古風情的皮質手錶,面容俊美而凌厲,看向鏡頭的眼神卻溫雅謙和。這人無論外貌和氣質都顯得很是出挑,很容易給人留下印象,遲筵覺得有些熟悉,想了想,道:「葉迎之?」

葉家在臨市世明市很有勢力,自然也很有名氣。世明市是東部經濟中心,比之蘇民市更加繁榮,是以他舅舅後來逐漸就把自己公司總部搬到了世明市,在遲筵上大學後也把他外公外婆接了過去。遲筵寒暑假時也常常回去陪伴老人,所以對這張臉有些印象。

張道長點了一下手機屏幕,退出照片,又把手機遞給他。只見上面是一幅新聞,標題寫著「今日早七時,葉氏集團葉迎之因病逝世」。

遲筵依稀記得舅舅公司似乎和葉家還有生意往來,他也忘了是什麼時候聽什麼人說起過這位葉迎之先生,世明市和他相熟的人都稱他一聲「葉三公子」,聽起來好像是排老三的樣子,但卻是葉家實際的掌控者。只是也聽說他從小身體就不好,有些來往的人都注意不能驚擾了他,更不敢觸怒他,現在突然因病逝世,雖然是英年早逝,但也不是毫無徵兆。只不過他自然沒親自見過葉迎之,更沒和對方打過交道。

遲筵又仔細去看報導裡附的那張照片,果然即使是在鏡頭之前,依然可以發現他臉色有些蒼白。葉迎之似乎很少照相,所有提到他的報導裡,清晰的照片只有這一張。

張道長看他神色,問:「你認識?」

遲筵搖了搖頭:「不認識……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

他看向張道長:「道長為什麼給我看這個?」

張道長道:「我今天早晨感應到你應該會來,看新聞的時候正好看到這位葉先生的照片,發現他似乎是傳說中的惡鬼相。我起初還不敢確定,畢竟惡鬼相千年難得一見,後來查了他的身世,結合他的生辰和忌日,再想他生平不凡卻英年早逝,就更肯定了。」

遲筵疑惑道:「惡鬼相是什麼?」

張道長道:「我也沒有遇見過,只是見過記載,記載中惡鬼相之人周身充斥濃厚的邪煞之氣,鬼神退避,命格大開大合無所忌憚,但因為是鬼命不是人命,往往早逝。」

張道長和遲筵打過多次交道,和他也比較熟悉,言談間也比較隨意,此時卻還是沉吟了片刻才道:「我看到這位葉先生,就想是你命不該絕,合該被你趕上救你的命。但是這個法子不是是我偶然從流傳下來的碑刻上知道的,不是道門正統,我可以告訴你,但是你不能和別人說是我告訴你的。」

這條件很簡單,這種怪力亂神的事情,即使他主動去和別人講別人也不會信。遲筵救命心切,馬上保證道:「好,我絕對不說。」

張道長點了點頭,道:「你想辦法取到這位葉先生的骨灰,隨身帶在身邊,再日日在家中供奉他的牌位,就能鎮壓住那些一般的魑魅魍魎不敢近身。」

取人骨灰隨身帶在身邊這法子聽起來就有些詭異,遲筵也忍不住有些遲疑:「這……

張道長沒答話,回身取了兩張平安符遞給他:「這法子用不用也全在你,你想試就試一試。」

遲筵其實已經心動了,他從記事起面對的世界就和他人不一樣,隨著靈玉靈氣的流失,日後只會更加危險。反正情況已經這樣了,不如死馬當活馬醫,姑且一試便是。

但他還是問了一句:「這對那位葉先生沒影響吧?」

張道長擺擺手,隨意道:「又不是孤魂怨鬼,一般人死都死了,能有什麼影響。」

3章:喪禮

遲筵得了張道長的話,內心稍定,如果說原來眼前一團迷霧,現在好歹從迷霧中看到了目標,雖然拿到葉迎之的骨灰也不是那麼容易。

他開車回到家裡時已經是下午一點,由於是陰天,房間裡顯得有些暗沉。昨夜由於噩夢的原因也沒睡多長時間,遲筵此時便覺得睏倦止不住地襲來,簡單換了衣服就躺上床閉上了眼。

似夢似醒間聽到地上有悉悉索索的類似人穿著拖鞋輕聲來回走動的聲音,他努力睜開眼去看,也什麼都看不見。他覺得屋子裡太暗,想打開燈,意識是清醒的,身體卻動不了一個手指——這種感覺很多人都有過,也有科學解釋的科普文章,只不過在其他人身上能用科學解釋的東西,在他身上卻未必可行。

遲筵將全身注意力都集中在胸前那塊玉上,漸漸覺得有些喘不上氣來,突然間,地板上的走動聲消失了,身體也重新恢復了意識。

他聽到枕頭旁的手機在響,也不知已經響了多久,連忙拿了過來,來電顯示是「舅舅」。

「喂,舅舅,有事嗎?」說話間尤其感覺到喉頭一片乾澀,遲筵一邊講著電話,一面下床拿著杯子去廚房倒水。

他舅舅杜明京和他寒暄了幾句,問了近況,很快便直入主題:「小筵,後天週末,你回來一趟?葉三公子的喪禮,我現在在國外談生意回不去,你陪你舅媽走一趟。也趁機多認識點人,多認識點人總沒壞處。」

遲筵和舅舅說不上多親近,但也沒什麼嫌隙,他也清楚在舅舅心中自己多半是「不成器」的典範,年紀輕輕窩著一個毫無前途的崗位得過且過絲毫不知進取。他那一輩人的思想總繞不開「多條朋友多條路」,能受邀參加葉迎之葬禮的多少都有些份量,認識一兩個朋友總是好的。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遲筵表妹現在在國外讀書,舅媽那邊的親戚他舅舅更一個都看不上眼,這種場合總還是有個人陪他舅媽一起去比較好。

如果是往常,哪怕是天王老子的喪禮遲筵也躲得遠遠的,唯恐避之不及,這次卻彷彿瞌睡了正好有人遞枕頭。

他過於睏倦,不知不覺昏睡了五個多小時,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正是黃昏。

一個人臉扒在廚房窗外衝他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遲筵匆忙低頭,裝作沒有看見走出廚房,摸了摸胸前的玉,沒怎麼猶豫就答應了下來:「行,我過去,到時候直接聯繫舅媽。」

他舅舅對他痛快的做法還很吃驚,以為他是突然開竅了,又交待了幾句就掛斷了電話。

從蘇民市到世明市的長途車是一小時五十七分鐘,早晨六點半準時有一班,大約八點半就到了。現在是夏天天亮得早,遲筵也沒敢自己開車,他小心地把張道長畫的兩張平安符收好,用雙肩背包背著簡單的行李買了去世明市的車票——相較於自駕,顯然是長途客車上人更多人氣更旺,自然感覺更安心一些。

到世明市後舅媽已經安排好了司機接他直接去陵園。

即使和舅舅不常相見,每次見面也可以感覺到是血緣上的親人,相比之下舅媽就更像是一個毫無關係的陌生人。因為是特殊場合,她沒有化妝,但也能看出即使上了年紀依然保養得宜,穿著也很得體,她和遲筵說話時也溫和而客氣,就像招待小輩的客人一樣。

這種場合沒人敢大聲說話,也沒人敢往前擠,每個人都小心翼翼的,似乎連呼吸都不敢大聲。遲筵跟著舅媽站在比較靠後的位置,抬頭就可以看見擺放在最前面正中間的黑色實木棺材,以及前方懸掛著的黑白照片。

只遠遠看了一眼,遲筵就垂下了頭,心中唸唸有詞,暗道葉先生你在天有靈,就繞我這一回,借我您的骨灰一用,我一定天天祭拜您,逢年過節給您燒紙上香,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您救我這一回,一定能登西方極樂世界,或者在天堂上永享安康……

哀悼致敬的時候,他也誠心誠意地跟著眾人一同默哀。

舅媽和他不親熱,待在一起久了彼此都尷尬,自然也不會太拘著他,等儀式結束後遲筵便得了空,悄悄往火化那邊去。

拿到骨灰倒是比他想像中簡單,他和一個看上去是直接負責的工作人員說自己是葉迎之的同學,以前曾答應過葉迎之等他百年之後幫他把骨灰撒在海裡,問能不能行個方便。然後暗暗遞了兩盒特意買的好菸和幾張準備好的紙鈔過去。

那人接了東西,也沒管他說的什麼鬼話,很痛快就答應了。這個人在這裡工作,雖然也有一些「信其有不信其無」的忌諱,但也不是太敬重那些神神鬼鬼的東西,覺得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骨灰麼就是人燒掉的渣,最多留個念想,給出一點就給一點,又不是洩露商業機密。雖然說有點不敬逝者,但那個年輕人說了是要帶骨灰去大海,他不管真的信不信就當自己信了,那樣就算成人之美做好事,連最後一點顧慮都沒有了。況且這事做得隱秘也不會有第三個知道。

遲筵在外面晃悠著站了一會兒,在葉家人來領骨灰之前,那人就出來遞了一個小紙包給他。

遲筵在前天接了舅舅電話之後就去附近香燭店裡按張道長說的訂了牌位,又從市場上買了一個少女小指一指節大小的迷你瓷瓶掛墜,牌位已經放回了家,玻璃瓶一直隨身帶著。

他找了個僻靜的地方,拿平安符捲了個差不多大小的小直筒,將骨灰全部倒入紙筒中,再把紙筒塞入瓷瓶裡擰好塞子,將瓷瓶掛到自己掛玉的平安繩上,和靈玉並排挨在一起,看上去毫不起眼,就像是某種造型別緻的掛飾。

舅舅舉家搬至世明市後,外公外婆也在遲筵上大學後被舅舅接到世明市生活,後來兩位老人相繼去世,便葬在一起,長眠在這片土地上。老人的墓離這裡並不遠,既然已經到了陵園,遲筵當然要去看看外公外婆。

他去和舅媽說,舅媽推說舅舅不在,家裡還有事等著處理,就不能和他一起去了。遲筵也順階下地讓舅媽儘管去忙,他已經買了回蘇明市的票,等去看過外公外婆就能自己回去。

墓園兩旁都種著青青松柏,氣氛肅穆而沉重。墓園中陰氣雖重,但因為寄託著人們對逝者的哀思,感情分外真摯,反而氣息更為純正,遲筵並不畏懼來到這裡。

他抱著從下面買的白色菊花和清潔布循著記憶找到了外公外婆的墓碑,絮絮叨叨地匯報了自己最近的生活,把花放下,把墓碑擦拭乾淨,再把碑前上次擺放的已經枯萎的菊花替換下來,把新鮮菊花端端正正擺上,看著時間不早了,才準備離開。

他轉過身原路返回離開,背過身的剎那墓碑上老人原本微笑著的黑白照片卻收斂了笑容,仔細看去,那望著外孫遠去背影的眼神中竟透露出幾分憂懼。

可是遲筵看不見。

他也看不見,那隱隱附著在自己背上的人形黑影。

4章:回程

遲筵趕到汽運站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六點多了,好在現在是夏天,天邊還是金燦燦的一片,但那金色已被渲染得很濃重,不再如朝陽那般清透活潑,無端給人濃靡悵惘的錯覺。

他買的車票是晚七點的,可是等到差十分的時候也沒見到車影,七點一刻時車站有負責人安排他們上另外一趟車,這趟車上還有五六個空位,最後也到蘇明市,就是時間長,中間還會停幾個縣下面的小站,原本兩小時車程要走三個多小時。負責人說如果願意上這輛車可以補差價,如果不願意等就再等調度,不知道要用多長時間。

遲筵心想二者差也差不了多長時間,起碼上這輛車雖然時間稍長些也肯定能回去,等調度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就跟著上了車,坐在後面空的靠窗的位置,緊跟著他旁邊坐了一位很壯實的穿著休閒夾克的中年男子。

遲筵見狀又向裡讓了讓。他休息不好的時候就容易暈車,今天奔波了一天,精神也一直高度緊張,晚上也沒正經吃飯,這時候已經覺得隱隱的頭痛,便靠著車窗支著腦袋閉上眼睛,準備歇息一會兒。

沒想到這一閉眼就迷糊了過去。他一直處於半夢半醒之間,隱約也能感覺到客車剎車停靠、乘客們搬運行李走動下車的動靜,卻也始終昏昏沉沉地醒不過來。

等他徹底清醒過來之後天色已經全黑了,車窗外的夜幕黑沉沉的,合著遠處更加暗沉的山的輪廓一同向人壓過來。遲筵摸出手機看了一眼,已經十點二十了,估計已經離蘇民市不遠。回來這條路和去時候的路不一樣,他也不認識。

車上只剩下零星七八個人,應該都是和他一樣去蘇民的。之前坐在他旁邊的大哥可能是嫌擠,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搬到前面的空座去坐了。他坐在倒數第二排,後面就是最後一排比較高的連座,如今除了他之外,其餘人都坐的比較靠前,在車廂內零散分部著。

遲筵翻了一會兒手機,覺得睏倦,就關掉了屏幕準備收起來。不經意間手機黑色的屏幕襯著窗外昏暗的路燈散發出的昏黃光芒倒映出坐在他後面的人的臉——面容慘白,五官平板,木訥毫無表情,一雙眼睛正直勾勾盯著他。

遲筵當即渾身寒毛都立了起來。裝作若無其事地又拿起了手機,手輕微哆嗦著,一時嚇得不敢動,也忘了思考,彷彿思維也瞬間凍結了。

遲筵緩了一會兒,故作鎮定地悄悄從口袋裡摸出張道長畫的平安符——平安符共有兩張,一張被他用來包了骨灰,另一張一直貼身收在兜裡。

他看了一眼,隨即不由心中一涼,黃色的符紙邊緣不知何時已變得焦黑,如同被什麼東西燒過一般。

他裝作一直沒有發現後面那東西,背上雙肩包扶著車扶手挪到車前面,坐到了之前坐他旁邊那中年男人的後面一排。

他把包放在旁邊座位上,汽車已經進入市區,窗外的景色也變得繁華起來。附近有其他人讓他感到略微安心,遲筵拿出手機暗暗看了一眼,搭在屏幕上的手指頓時僵住了——那個「人」還坐在他的後面,它跟著他一起挪到了前面!

以遲筵個人的經驗來講,人的膽量是不會被嚇大的,他每次遇到這種東西,特別是明顯指向自己跟著自己的東西還是會感到害怕、慌亂、驚懼,這麼多年來唯一學會的一點是至少保持表面的鎮靜,不會被嚇得手足無措、方才大失而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

他知道不管張道長所說的葉迎之的骨灰是否真的能起作用,至少他的玉還能再保護他一段時間,因而力持鎮定地挨到了汽車到站。

然而那個東西跟著他下了車。

蘇民市比不上世明市夏夜裡直到凌晨也依然車水馬龍的繁榮,下車時已經是夜裡十一點,從汽運站停車場在的這條路比較偏,走到主幹道上也有七八分鐘的路程。

遲筵緊跟上早他一步下車的中年男人,鼓起勇氣主動搭訕道:「大哥家住哪裡?」

根據他的經驗,這種正值壯年的成年男子身上陽氣旺盛,那些東西都會離得比較遠。比如他大學時三個室友都是青春年少的大小伙,當時住寢室時撞邪或是被鬼怪糾纏的頻率就比他現在一個人單住要低的多。

男人不著痕跡地往旁邊錯了兩步,稍稍離遲筵遠了些,才有些遲疑地回答道:「天隆苑。」

天隆苑離遲筵住的小區挨著,他心下一喜,和男人慢慢聊著走到了主幹道上。

遲筵挺怵自己孤身一人深夜打車的,如果是走在路上,就算碰見什麼東西裝沒看見趕緊跑遠也就是了,但要是打車碰見司機不是人可不是那麼好跑的。到了大路上他就趁勢提出兩人拼一輛車回去,那個男人猶豫了一下,也答應了。

出租停下後遲筵坐了副駕駛,男人坐了後座,遲筵特意看了看,自從他們上了車,那個東西就停住不跟了。

遲筵報了地名,去花榕新區,這塊是新開發的CBD,也算是蘇民現在最繁華的地方,遲筵的單位和住處都在那兒。

司機是個年輕小夥子,提醒遲筵道:「帥哥系安全帶,怎麼不坐後面,副駕駛沒後面寬敞。」

遲筵向後座看看,笑笑道:「沒事兒,省的擠。」

司機看了他一眼,沒說話,不知道在想什麼,沉默地發動了車。

自從上了車那位大哥就沒說過話,不過兩人本來就不熟,遲筵也沒在意,也沉默地看著窗外熟悉的街景。

到了地方遲筵拿出皮夾付款,他回頭一看,那位大哥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了車站在車外等著。天隆苑離這裡還得步行十分鐘,不過也不算遠,遲筵也沒覺得奇怪。

司機小哥拿著人民幣看了兩眼,又抬頭看看遲筵,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閉了嘴。

遲筵下了車,那位大哥對他點點頭道:「謝謝了啊。」

遲筵以為說的是打車車錢的事,便笑了笑,擺擺手道:「沒事。」說起來還該他說謝謝才對。

中年男人道:「小兄弟,那我回家看看了,就此別過。」

遲筵也笑著和對方道別,轉身準備往自己小區裡走去。

就聽對方小聲嘟囔了一句:「你身上好像有什麼東西,我不敢離你太近。」

遲筵來不及收回的笑意頓時僵在了臉上。

他僵著臉回頭看去,正好看到中年男人遠去的背影,小區門口明亮的橘黃路燈映照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它沒有影子。

遲筵手哆嗦著,幾乎拿不動鑰匙,他迅速跑進樓裡,電梯門開了之後甚至不敢進去——他怕再遇見什麼。

小時候的事印象已經淡了,自從外婆把玉送給他之後,他雖然也撞過邪,但幾乎沒有過最近幾天這樣接連地「看見」這些不乾淨的東西的時候。

他摸了摸胸前的玉,不經意間又碰到那裝著葉迎之骨灰的小瓷瓶,默默安慰自己不管看見什麼,裝沒看見不搭理就行了,至少它們還不敢直接來害自己。

這樣自我安慰著終於順利到達了家門口,疑神疑鬼地左右看了看,才打開家門進去。

打開燈合上門的那一刻,他幾乎整個人完全脫力癱在地上。

但很快遲筵又堅持著打起精神,找出準備好的牌位和香爐,端端正正地擺放在客廳一個几案上。這場景滑稽中透露著幾分詭異,不過遲筵單身漢一個人住,平時家中也沒客人,因而也不在意。

按照張道長的說法,他要攜帶葉迎之的骨灰以保護自己,從攜帶當天起就得每日早晚各一次供奉葉迎之牌位才行。

他不敢怠慢,既然葉迎之的骨灰已經帶在了身上,回來就點燃了三炷香給牌位供上。

定做的牌位通體玄黑,上面刻著六個金色字「葉氏迎之之靈」。

遲筵手裡拿著香低頭恭敬地拜了拜,隨後將香插進了牌位前的香爐之中。

他的身後,立著一個黑色的人形,沉默地看著他做著這一切。

5章:落水之人

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太累了亦或是葉三公子的骨灰真的庇佑他百邪退避,這一夜遲筵竟覺得睡得格外安穩,一夜無夢,也不像往常那樣會在似夢似醒之間感到來自四面八方的窺伺而一直提心吊膽。

這一覺把之前虧欠的都補了回來,醒來後已經是中午十二點,遲筵只覺得精神煥發,去廚房煮了一鍋方便麵,特意先盛出兩三根一小碗澆了湯擺在葉迎之的供桌上。由於與眾不同的體質和從小到大的經歷,遲筵很信這些,既然求葉先生庇佑,就誠心誠意去做。

他把面放下,告罪道:「委屈葉先生了,我起得晚害得你也沒早點,和我一起簡單吃一口午飯吧。」

由此之後過了三個多月,天氣漸漸轉涼,而遲筵竟是一直平靜無事,連噩夢都少做,真正稱得上是諸邪退避。

遲筵生活很是規律,性格也比較宅,工作也不需要交際應酬,擺脫了這段時間護身靈玉漸漸失靈被鬼怪糾纏的煩心事後日子就穩定下來。每天早晨上班,晚上下班回家做飯,他越發覺得張道長這法子奏效,自己是得了葉迎之骨灰的庇佑,趁週末給觀裡捐了錢還了願不提,更是不論吃什麼都不忘給葉三公子的牌位供一小份,活像是家裡多了一口人多了一張嘴吃飯似的。

而他看不見的是,一個人形黑影始終跟在他的身後,且輪廓越來越深。

他吃飯時,那黑影並不動供桌上的供奉,只坐在一邊看著他;他洗澡時,黑影也站在薄薄的水簾之後靜靜等著;遲筵為睡覺時能肆意翻滾睡得舒服,買的是一米五的床,但真正睡著了也只能佔一半的地方,那黑影就堂而皇之地躺了上去,平平地躺在他身側,距他不足一拳的距離。

這個房子早已經不是一個人在住了。但遲筵卻沉浸在看不見感覺不到的假相之中,尚做著已經找到保命良方的美夢。

靈玉和裝著骨灰的小瓷瓶都掛在胸前不是很舒服,遲筵試著將靈玉取下來放在公文包夾層裡,只掛著小瓷瓶,他有時不拿公文包,也一切正常,沒發生什麼事。他於是更加放心大膽,將靈玉收進了自己床頭櫃抽屜裡。

十一月一天週末,遲筵高中同學徐江約他出來玩。

遲筵大學是在外地上的,徐江卻上了本地的蘇民大學,本科唸完又繼續再本校念了博士,他約遲筵的地方也離自己學校近。

蘇民大學校址已經接近郊區,據說站在教學樓樓頂上都能望見金燦燦的莊稼地。離學校不遠就是蘇民湖,雖然是人工湖但是佔地頗廣,湖水自然也不淺,而且據說即使是近岸的地方水下也都是軟泥,掉下去很難救上來,這麼多年也出了不少事故,有失足的,也有故意尋死的。

遲筵和徐江高中時關係很鐵,吃完飯沿著湖邊邊看景邊散步,聊著現在的生活和高中的老同學。

這個時候的景色很是蕭索,湖邊的植物都已經變得枯黃,風瑟瑟的,有些淒涼的感覺。遲筵只穿了一件風衣出來,覺得冷,剛想提出找個學校附近的咖啡店進去坐坐,就見徐江正伸長了脖子不知瞅著什麼。

遲筵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湖的那邊圍了老大一圈人,還停著警車和救護車。

徐江嘆了一聲:「這是又出事了。」

他這個人喜歡湊熱鬧,不管好事壞事都想湊上去看看,雖然已經猜到多半是出了事故,但也拉著遲筵加快了腳步往那邊走。

如果是往常,這種熱鬧遲筵躲還來不及,絕對不會主動去湊。但都說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這三個月時間裡最初時遲筵還會像從世明市回來夜裡那樣偶爾撞見一兩個奇怪的人影,或是偶爾被噩夢糾纏,但隨著供奉葉迎之牌位的時日越久,葉三公子骨灰的作用彷彿就漸漸越發顯現了出來,竟然是絲毫怪力亂神的事情都沒碰上,這樣徹底的平靜安穩即使是從前有靈玉守護並在學校和一群陽氣旺盛的年輕人混在一起時也沒遇到過的,甚至偶爾讓遲筵開始懷疑自己之前二十多年的經歷到底是真是幻。

過了前所未有的安逸日子,他潛意識裡也不自覺地漸漸放下心中的防備,現在也就跟著徐江過去了。

地上躺著一個人,身上一半蓋著白布,一個像是專業人員的人正蹲在地上查看著什麼,從遲筵這個角度看過去正好可以看到那人被泡得浮腫發白的身體,只有鼻子尖上一點兒因為露出水面而凍得發紅。

徐江看了一眼都不敢再看,連忙拉著遲筵退後,嘴裡道:「咱走吧咱走吧,唉,怨我,這麼多年不見我都快忘了屬你膽子最小,高中那會兒這類事都躲得遠遠的,連鬼故事都不敢聽。」

他們那時候那個年紀的少男少女都好奇心旺盛,對各種神神鬼鬼的東西都格外感興趣,娛樂活動也比現在的孩子們幼稚,聚在一起開個鬼故事會、請個筆仙碟仙之類的事情都幹過,遲筵也被拉著去過一次鬼故事會,結果嚇得發了三天燒,之後這類活動就再也不參加了。

遲筵心道真不是他膽小,那次發燒也不全是因為嚇得,當時他們一群同學圍坐在一起講鬼故事,他能感覺到格外強烈的窺伺感覺,並隱隱看到在他們背後還站了一圈「人」也在靜靜聽著。

他外公外婆一直很寵他,只有那一次外婆聽說之後狠狠訓斥了他。遲筵想到外婆為自己保命心力交瘁,心中愧疚,從那之後行事就更加謹慎,遠離所有類似對他來說算是「作死」的活動。

不過好在現在情況已經好多了。

遲筵正想著,被徐江一拉也就轉身準備走,就在這時感到似乎有人在看自己。他順從直覺看過去,發現在對面圍觀的人群之外還站著一個「人」,那人全身發白浮腫,只有鼻子尖兒一點兒是紅的。

「他」正看著遲筵。

遲筵心中一涼,下意識去摸胸前的靈玉,那是他十多年來養成的習慣——入手的卻是一個質地冰涼的小瓷瓶。

遲筵只是體虛,不是電影小說裡的陰陽眼通靈者,尋常情況下是看不到鬼怪的,本身比較虛弱的時候或在特定環境下可以看到淡淡的影子,而從小到大能如此清晰地看到那種東西時無一例外只有一種情況——那東西盯上他了。通常這種情況下那東西會跟上他,至於跟多長時間,會不會傷害他,都很難說。

小時候拜過的一個道士告訴過他,那都是些執念很深的東西,它們一旦跟上了他,想再拜託很不容易。也不是什麼都能成鬼的,那種東西都是很邪門且負面的存在,絕大多數所謂的「鬼怪」並不是人死後所化,而不過沾了人氣,借了人形罷了。只有極為邪性或怨氣很重的人才會有極低的可能化為能長久滯留人間的鬼怪。

相反,人可能會有「靈」殘留下來,張道長見到他時就說過他逝去的親人留下的「靈」一直再暗中保護提點著他。但是「靈」和人本身已經沒有關係,更像是一種特別的遺物。

總而言之,那種東西本就邪性,跟上一個人後出手加害的可能性更大,遲筵從前的經歷也映證了這點。

他此時心中暗暗悔恨,罵自己作死,就不該湊這種熱鬧,但也已經於事無補。摸上小瓷瓶的剎那才想起來靈玉已經被自己收進了床頭櫃中,這段日子來靠得都是葉迎之的骨灰庇佑,卻不知道葉三公子為何這次不保自己。

他回道觀還願的時候因為好奇為何一個人的骨灰能有如此大的作用,曾特意向張道長請教過,張道長隱晦地向他提起,攜帶惡鬼相之人的骨灰猶如以毒攻毒,葉迎之的骨灰就是極邪之物,隨身帶在身上,一般的鬼怪自然不敢近身。至於葉迎之一個並無作姦犯科也非十惡不赦的普通人的骨灰為何竟會如此邪性,張道長也坦誠地說自己不清楚,這法子也是他從古籍中學到的,覺得有道理應該有把握成功,又機緣巧合被遲筵趕上才讓他姑且一試。

遲筵緊張地吞嚥了一口口水,用手摩挲著瓷瓶,暗道難道這次這東西邪性遠超一般鬼怪,三公子他鎮不了了?

6章:星期五

那個東西彷彿注意到遲筵再看他,竟然擠過重重人群,腳步蹣跚但卻極為快速地向他這面走來。

遲筵不敢轉身,只右手抓著徐江的手臂小幅度地向後退著,左手死死攥緊了脖頸間的瓷瓶。

那東西行過的地方都留下了一串串沾著水的腳印,但周圍人卻毫無所覺,只有徐江發現了遲筵的異樣,問他:「怎麼了?不舒服?」

遲筵白著臉搖搖頭。民間一直都有水鬼找替死鬼的傳說,他怕自己被這東西纏上,怕是洗臉的時候都要提防著從後面伸出一雙手將自己的臉按進洗手池裡憋死。

想躲這種東西,僅靠跑是躲不掉的,如果那東西已經盯上自己,自己現在和徐江跑得再快也無濟於事。

那東西離他已經不過隔著五步遠,遲筵甚至能聞到水的腥氣和惡臭,感受到那股潮濕陰冷的氣息。他將小瓷瓶捂在自己胸口,腦子裡已經緊張得沒有任何想法。時間彷彿靜止,湖景、人群、徐江,全都變成了黑白的影像;他感覺徐江似乎在對自己說話,卻看不見他的嘴動,也聽不見他的聲音。

如果這下躲不過,那麼趁著天沒黑,他就得趕快去西青山求救,也不知道對於這葉三公子的骨灰都鎮壓不了的東西,張道長還有沒有其他辦法。

就在這時,那東西突然在遲筵眼前消失了,沒有任何徵兆,彷彿之前看到的一切都不過是他產生的錯覺。

遲筵左右回頭看看,這片刻功夫,警車和救護車已經都離開了,原本擺在中間地上的屍體也不見了,有尚未散去的圍觀群眾依然對著湖水議論紛紛,一個中年大叔一邊吆喝著一邊推著糖炒栗子的車經過,馬路上還可以看到嬉笑著成群結隊騎著自行車經過的學生——一切都很正常。

遲筵拿出瓷瓶貼在唇上摩挲了一下,就像信徒親吻十字架一般,有著一種劫後餘生般的輕鬆,然後將瓷瓶放回。那小瓷瓶一直被他貼身掛著,沾染了他的體溫,帶著淡淡的暖意,這下突然被拿出來秋風一吹,再放回去就變得寒涼無比,彷彿有一隻寒冷的手在撫摸他,涼得遲筵打了個哆嗦。

他依然看不見,在那水鬼消失的時候,他的身後出現了一個黑色的人影。黑影無聲地摟著他,左手從前往後環住他的腰,右手從胸前環過,摟住他的脖子,彷如將他整個人納入懷中。

徐江伸手在遲筵面前晃晃:「尺子、尺子,你沒事吧?剛才怎麼了?中邪了?」

遲筵一巴掌把他手打開:「橡皮你別瞎說。走,去你們學校附近咖啡店坐坐,這也太冷了。」說罷跺跺腳。

徐江迎著風一把扯開大衣:「一點都不冷!就你虛!」

離蘇民大學不遠處有一家「綠咖啡」,裡面的所有咖啡咖啡果汁等飲品全部寡淡無比,索然無味,但是他們家胡蘿蔔蛋糕很好吃,不大的店舖分為上下兩層,佈置得很是雅緻溫馨,又開在學校附近,整天生意都很不錯。

徐江是這家的常客,辦有會員卡,他領著遲筵進去,推開門便有一股暖意迎面而來,還有咖啡與奶油的香味。店面佈置得很好,空間感和私密感都很強,通過花架、報刊欄等裝飾和巧妙的沙發座椅擺放使得每桌的客人都看不見其他桌的情況,似乎置身於獨立空間之中。

店裡養了兩隻貓,一隻薑黃色一隻黑白花,徐江熟稔地湊近蹲下把貓撲在懷裡擼著:「大花、二花,想我沒?」

遲筵站在他身邊:「這貓叫大花二花?」

徐江:「沒,一隻叫Monday一隻叫Friday,名字一點兒都不親民,跟魯賓遜漂流似的。大花二花是我起的,是不是好很多?」

遲筵心疼地蹲下,想去摸摸圓滾滾的慘被命名為二花的星期五,誰想到看起來很胖的黑白色貓咪竟靈巧地迅速躥了出去,一直跑上了樓,蹲在樓梯拐角處兩眼圓睜十分戒備地盯著遲筵。

被徐江摟在懷裡的星期一在遲筵靠近後也變得極為不安,拚命掙動著逃出他的懷抱跳到地上,直接跑到另一邊躲在布藝沙發後面,一雙貓眼同樣幽幽地盯著遲筵瞧。

徐江轉過臉看向遲筵,哀嘆:「我的大花!尺子你現在怎麼變成這麼貓嫌狗不待見的,大花二花很親人的都被你嚇跑了。」

遲筵一臉無辜:「我不知道啊。」

他本身氣質溫和,並不受小動物討厭。但是這樣小貓小狗見他就跑的情景也曾發生過——都是在他被髒東西纏上的時候。

這個念頭只出現了一瞬,就被他拋開了。

現在四周並沒有那種窺伺感,他也感受不到那種陰冷的惡意,自從帶上葉三公子的骨灰之後,他的身邊就變得前所未有的乾淨。

這個時間店裡人不多,徐江和遲筵上了二樓,在花架旁一個四人座的米色沙發處坐下。黑白色的星期五在遲筵邁步上樓的瞬間猶如受驚般迅速跑得不見蹤影。

徐江做主點了一壺咖啡,兩塊胡蘿蔔蛋糕。咖啡一如既往的寡淡無味,胡蘿蔔蛋糕是用碎而細小的胡蘿蔔合著核桃等乾果做成,上面鋪著一層厚厚的橘子味奶酪,口感酸甜軟糯。

徐江伸手給自己和遲筵都倒了咖啡,他不知道,好友旁邊的空位上還端正地坐著一個「人」。

他也沒看到,早跑上來的星期五把自己藏在另一個角落的花架底下,一直死死瞧著他們這面。

人有時候的確不如動物敏銳。

遲筵喝了口咖啡,用店家配備的銀色小匙挖了一點蛋糕上面豐厚的奶酪,似是無意識地伸出舌尖舔了舔——這是他從小吃這類東西時養成的習慣,據說是因為缺乏安全感。那個「人」一直專注地看著他,突然愣了一下,人性化地偏了下頭。

徐江半塊蛋糕已經進肚了,百忙之中抬頭瞥了遲筵一眼:「尺子你快吃。」

遲筵心說本來就是來聊天的,不著急吃啊,於是又不慌不忙地挖了一勺奶酪,用舌頭舔著捲進嘴裡。

那個東西徹底湊過來,手按住他的後腦,輕輕舔著他的舌頭。

遲筵放下銀匙,喝了口咖啡:「怎麼今天的奶酪有點涼?」

徐江的蛋糕已經吃完了,他一臉茫然抬起頭:「我沒覺得啊。」

7章:外賣

徐江吃完了想起遲筵上次在電話裡和他說的事:「遲筵,你舅媽還想把她侄女介紹給你啊?」

「嗯,」遲筵點點頭,「而且這次我舅舅也點頭讓我回去見見,不好推脫。」畢竟算起來他只剩舅舅這一個親人了,最近還好藉著工作忙請不下假的藉口推一推,過年的時候舅舅肯定會叫他回去給外公外婆掃墓上香,到時候再提起來就不好推了。

他舅舅和舅媽是工作的時候認識的,相比舅舅家舅媽家裡條件比較一般。遲筵有房有存款,還有舅舅公司的股票,人才長相都不差,他舅媽就一直有意撮合他和自己侄女,遲筵舅舅起初有點看不上這個侄女的條件,覺得她配不上遲筵,就一直沒表態,後來見遲筵遲遲不談朋友,也沒什麼相關跡象,覺得自己作為唯一的長輩該替他上上心,又總被妻子煽動,這才出面隱約提起叫遲筵回來見一見,看合不合緣,不合緣再另算。

徐江道:「你回去看看也沒什麼,咱也老大不小了,該考慮考慮了,不過你也不能聽你舅媽安排啊,現在還是先看看投不投緣,明年就變成先處處試試,過兩年就成了『我看也別挑了,你林妹妹就挺好,找個日子把證領了吧』,你說冤不冤?」

遲筵不說話,就聽徐江繼續道:「不過我也知道不怨你,你那工作環境三年都碰不見一個異性生物。這樣吧,我給你介紹兩個小學妹認識認識。前天我師妹看見咱們高中時候的合影還誇你帥呢,我開玩笑說介紹你們認識,師妹也沒說不好。」

遲筵心道男性陽氣足鎮鬼怪啊,他當年大學挑學校挑專業都是特意挑的有名的男女比例八比一的理工大學和尚系,畢業後對口的工作自然也是男多女少。徐江不同,徐博士是學社會學的,他們學院選系草都是三選一,徐江說他就算毀容了都能躺贏。

遲筵之前二十多年一直活得戰戰兢兢,時刻覺得朝不保夕,連自己活命都成問題,更沒考慮過娶妻生子的問題,也遇到過隱約向他表現出好感的女孩子,但他總想的就算在一起也是平白連累人家,也都不著痕跡地疏遠了。他大半輩子都分出大半精力和不是人的東西打交道,對於人際交往和感情問題都沒什麼經驗,現在聽徐江這麼一說,覺得他說的竟很有道理。舅舅也是擔心自己孤家寡人,自己要是能找到喜歡的人他肯定也不會強迫自己回去相親。有了葉三公子的骨灰庇佑,自己生命暫且無虞,那麼是否也該謀劃著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他仔細權衡了一下,向徐江點了頭。

徐江見到遲筵居然願意讓自己給他介紹朋友頓時有種鐵樹開花般的受寵若驚之感,心說老遲他這是什麼時候開竅了。他行動上也很是迅速,週三的時候就給遲筵打電話說訂好了週日中午的飯店,他會以請師妹吃飯找朋友作陪為名義帶兩個師妹過來,介紹他們認識。

遲筵週六沒什麼事,想著週日中午不用開伙做飯也懶得出門買菜,中午簡單吃了方便麵,照例給葉迎之的牌位供了一小碗。下午早早餓了,打電話叫了常吃的附近一家店的外賣。

他五點打的電話,外賣送來的時候已經七點,窗外橙色渲染著遠方的天際,天色已經變沉變暗。遲筵原本在收拾屋子,聽見敲門聲猜是外賣來了,連忙跑去開門。他把門打開一條縫,正好夠外賣員把餐遞進來,遲筵接過餐道了聲謝,對方點點頭就走了。遲筵隱約看到對方穿著黑色類似長羽絨服的衣服,把自己裹得很嚴實。

提著餐走回客廳放到餐桌上解開外面的塑料袋遲筵才覺出不對,他常點這家的外賣,知道他家的包裝不是這樣的,甚至任何一家店都不會這樣包裝外賣——貼在上面的劣質白色紙質絹花讓這份餐更像是祭品或是供品。

遲筵心裡有些發涼,回頭看了眼葉迎之的牌位,拜了拜,也沒了吃飯的胃口和心情。他沒有打開貼著紙花紙帶的餐盒,而是將它重新裝進塑料袋裡提著放到了門口,拿出手機試圖給店家打個電話問問是哪裡出了岔子——對於他來說,此舉與其說是為了維權,倒不如說是為了找個心安。

摸出手機一看才發現沒有信號,最近這一帶運營商的基站總出問題,時不時就短暫地沒有信號,但是此時無法聯繫外界的現實更加重了遲筵心中的焦灼感。

天色徹底暗下去了,室內視線已經變得模糊。遲筵走到門口按開客廳燈,白色的燈光卻帶不來絲毫暖意。

這時候門外又傳來了有節奏的敲門聲。

遲筵心突然漏跳了一拍。他皺了皺眉,打開裡面的木門,從防盜門上的貓眼向外看去——卻沒有看到人。視野中是青白色的一片,隱隱帶著紅色的血絲。

他起初還沒有反應過來,對著看了十秒鐘,而後猛地反應過來那是什麼——那個東西也在向裡看。

遲筵駭得匆忙後退兩大步,差點摔倒在地。然後迅速把裡面木門死死關上,反覆鎖死了兩圈,快速離開玄關跑回客廳,臉色刷白,雙唇都在無意識地顫抖。

敲門聲依然有節律地響著,彷彿不知疲倦一般,聽在遲筵耳中卻猶如聲聲催命符。

他一直跑到供桌之前才略略穩定心神,摸了摸胸前的瓷瓶,盯著寫著「葉氏迎之之靈」的牌位發呆,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門外的敲門聲大了起來,似乎要將門敲爛一般。奇怪的是如此大的聲音,左鄰右舍卻都沒有絲毫抗議和反應。

遲筵慘白著臉拿出手機,依然是沒有信號,手機信號和無線信號都沒有。

他聽著敲門聲,吞嚥了一下唾沫,隨即一把抄起葉迎之的牌位抱在懷裡,鑽進了臥室中,將臥室門也牢牢鎖上,再把床頭櫃搬過去抵在門上,同時不忘從床頭櫃抽屜裡拿出已被自己冷落許久的靈玉握在手上。

他也不敢開窗子,能做的只有抖開被子蓋在身上,左手握著靈玉,將葉迎之的牌位抱在懷裡,死死盯著臥室的門,注意聽著門外的聲音。

「吱呀」一聲,是外門打開的聲音。

遲筵模糊地想著,他分明將門都鎖上了。

沒有腳步聲,但是遲筵感到那個東西似乎遲疑了一下,隨即向臥室這面移動。

他徹底嚇傻了,雞皮疙瘩一層層冒出來,全身都在哆嗦。雖然在很小的時候就有鬼怪試圖謀害他將他推下樓,但是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種東西的迫近和可以預期的恐懼還是第一次。隱隱約約的他想起外婆曾給他講過的民間傳說——不要給陌生人開門,不要隨便邀請陌生人回家,那些東西只要敲門的時候你給它開過一次,下次再敲門時不用你開它也能進來。

所以他才會下意識地鑽進臥室,堵住臥室的門。希望這可以被默認為兩個空間,兩扇門。

有條不紊的敲門聲在臥室外響起,近的猶如在他耳邊。

遲筵連看都不敢看了,直接用被子將自己蒙起來,似乎這樣就可以把自己徹底藏起來,假裝不存在。他抱著葉迎之的牌位貼向自己的胸口,全身都在發抖,涕淚已經不自覺地流了滿臉。口中不停地下意識喃喃著:「三公子、葉先生、葉迎之、迎之……救救我,求求你……迎之,救救我……迎之、迎之,葉迎之……求你……

低喃到最後,聲音裡的哭腔掩都掩不住。

看恐怖片的時候覺得危險來臨時把自己裹進被子試圖逃避的角色很傻,事到臨頭才發現這不過是人最本能的反應。

遲筵顫抖著摟著牌位,彷彿摟著唯一的救贖;他看不見的地方,一個黑影以同樣的姿勢摟著他,將他的心貼向自己的胸口處,下頜搭在他肩膀上,似乎微微帶著笑意。然後緩緩探過頭,無比憐惜地舔舐去他臉上因過度驚嚇而橫溢的淚痕。

臥室門外敲門聲依然在繼續,黑影卻只顧著用唇舌為懷中人拭去臉上的淚痕,而對那惱人的聲音不為所動。

8章:借宿

遲筵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一片天光燦爛,金色的陽光暖融融地從窗子外灑進來,照在他的被子上。

遲筵動了動身子,胸前被什麼東西硌得發疼,他拿出了一看,竟是一塊黑色的牌位。

昨天傍晚發生的一切迅速回籠,歷歷在目,他一個翻身坐起來,看見床頭櫃還好好地抵在臥室門前,張開掌心,靈玉也被握在手中——一切都不是錯覺,自己卻不知怎麼逃過一劫。

遲筵暗道自己也真是心寬,昨天被那東西那麼敲門,叩門聲一陣陣的,他只記得自己後來被嚇得一直哭著抱著牌位喊葉迎之的名字,不知怎麼的居然在那種情況下睡著了。

難道是因為飽受驚嚇耗費了太多精力和體力,身體超負荷運轉所以自我保護陷入了沉睡?

遲筵苦笑一下,把牌位暫且放在自己腿上,摸出手機看了看,早上八點半,信號也已經全部恢復,算起來他已經睡了不短的時間。

手機上有五個未接來電,時間是昨天下午六點左右,號碼很熟悉,遲筵撥回去是他訂餐那家餐館老闆接的,告訴他昨天下午給他來送餐卻敲不開門,且無論如何打不通電話聯繫不上他,最終把飯放在了他們小區門口保安亭裡。

餐館來送餐是昨天下午六點,可自己一直沒聽到敲門聲,七點鐘的時候取進來的就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了。遲筵知道不是餐館的責任,連連表示沒事,掛了電話。

他起床把床頭櫃歸位,抱著葉迎之的牌位恭敬地放回到供桌上。昨天那個東西最終沒能進來,他也說不清到底是自己沒開過臥室門還是葉三公子牌位骨灰亦或是還剩下微薄靈氣的靈玉中哪個的作用,也有可能是三者綜合起了作用。

客廳裡一切如常,裡外門都鎖得好好的,但昨天被自己放到門口的那一袋子祭品樣的東西卻不見了。

遲筵走到鏡子前看了一眼,自己的眼睛紅通通的,完全腫脹起來,不知道的人看見了還不定以為他是怎麼被蹂躪了又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恰在這時收到徐江發來的消息,提醒他今天的約。

遲筵心道就他這幅樣子還赴什麼約啊,況且經過昨天的事一鬧,他也頓時打消了這些綺思迤念,只想清心寡慾老實做人。但是人徐江特意為了他安排了這一場,如果這時候說不去就太不給朋友面子了。想到這裡,他連忙從冰箱裡取了冰塊裹在毛巾裡敷眼睛。

想了想,為了避免徐江在飯桌上撮合導致雙方尷尬,遲筵還是邊敷眼睛邊給他打了電話通氣,期期艾艾地表明自己又沒那個意思了,還是覺得一個人過挺好。

遲筵在電話裡道:「橡皮啊,我覺得我不適合結婚。」

徐江氣得不行:「你還記得羅勝不?那小子高中的時候天天喊自己不適合結婚,以後就要自由自在地單身一輩子,現在人家孩子都兩歲半了。」

遲筵想了想終於憋出來一句:「……會咬人的狗不叫。」那些光說不練的都是假把式。

畢竟朋友多年,徐江對遲筵的性格還是比較瞭解,知道他有些方面比較「怪」,貌似是受家裡老人影響,年紀輕輕還很封建迷信,沒事幹總喜歡去道觀寺廟之類的地方求神拜佛,給他的感覺就是哪天遲筵真的出家了他也不會太奇怪。因而雖然有些氣急,但徐江還是很尊重遲筵的意思。

有徐江插科打諢,一頓飯下來遲筵一直在微笑,幾乎沒怎麼說話,也就平平常常地過去了,連聯繫方式都沒互相交換。遲筵非常感謝徐江的理解,結了賬開車把他們三人送回學校便自己往家裡開。

開到一半遇到紅燈停下,心裡突然有點哆嗦。現在是下午兩點半,時間還早,早晨在家的時候雖然沒事,但是誰能預料到日落之後昨天那個東西會不會再過來敲門呢?誰知道它是不是已經盯上自己家盯上自己了呢?昨天晚上雖然沒有事,但是並不代表今天依然沒有事。

萬一今天那東西能打開臥室門了怎麼辦?

想到這裡他幾乎不敢繼續向家的方向開車,顫顫巍巍地把車停到路邊,給徐江打了個電話。

徐江接起來問他:「尺子?又怎麼了?看我師妹漂亮反悔了?」

反悔個頭。他整天都在想著昨晚的事,根本沒注意兩個姑娘長什麼樣子。

遲筵道:「老徐你舍友今天回宿舍嗎?我能不能去你宿舍借住一晚?」博士宿舍是兩人間,他記得徐江舍友已經結婚了,在學校外面還租著房子,並不時常回宿舍住。

徐江道:「他不回來,但是我晚上也不回來,我媽叫我今天回家,我正準備收拾東西回去呢。尺子你房子怎麼了?需要的話我就在寢室等你,我和我室友說一聲,你正好可以睡我的床。」

遲筵想了想,雖然去徐江宿舍還是一個人,但是身處學生宿舍滿滿一樓都是人,寢室和寢室間就隔著一堵牆,況且都是年紀輕輕活力正足的學生,想來是比自己那個剛被不知道什麼東西造訪過的家安全多了。

遲筵不再遲疑,藉口說自己樓上房子漏水還沒修好,快速開車回家取了日常用品,略一思忖,甚至把葉迎之的牌位也仔細用布包好收進了背包。又開回蘇民大學,找到徐江拿上他們寢室鑰匙,把徐江送回他家,婉拒了徐媽媽留他吃晚飯的熱情邀請,趁著天沒黑回到徐江寢室。

徐江寢室在六樓,基本只有他一個人住,他室友只在這裡存放了些書和雜物,偶爾回來取些東西。也是上床下桌的結構,對面的床板上用旅行包放著兩大包行李,除此之外空空蕩蕩的。

因為知道他來徐江特意打掃了寢室,還打開了門窗通風。遲筵進屋後把門窗都關嚴鎖上,自己拿手機打了會兒遊戲,等到十點就像普通學生一樣去洗漱準備睡覺。

走廊上依然不時傳來學生的腳步及說笑交談聲,這樣具有生活氣息的聲音反而讓遲筵覺得安心,他迷迷糊糊的,很快就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隱約聽到一陣有節律的敲門聲,那聲音不疾不徐,卻硬是把他從睡夢中喚醒。遲筵下意識地看了眼手機——凌晨一點整。

他很快反應過來是有「人」在敲門,那熟悉的平板的幾乎沒有變化的敲門聲讓他瞬間清醒過來,心底揪成一團。

遲筵伸出手想去開燈,但無論如何反覆地按就是按不開。徐江住的是博士生宿舍,可並沒有晚上到點熄燈斷電的規定。

遲筵只有緊緊抓著手機,憑藉那微弱的光芒死死盯著門的方向,右手卻牢牢握住裝著骨灰的小瓷瓶。

「吱呀」一聲,門突然無聲無息的開了。

原本應該亮著廊燈的走廊卻是幽黑一片,看不見絲毫光亮,恍如地獄深處。

遲筵猛然間被嚇得不由自主地尖叫了出來,生理性淚水瞬間糊了滿臉,他大口地喘著氣,無法控制自己般看著下面。他已分不清此時是該面對還是該逃避,他知道那裡有東西,他卻看不見它,他只能聽見敲門聲,看見門開了。

明明四周的寢室都住滿了人,他的喊叫卻沒有引起半點響動,彷彿他處在另一個次元當中。

只有一個黑影溫柔地把他抱在懷裡,手從他的衣襟下探進去,輕柔地撫摸著他汗濕的脊背,臉貼過來,如昨日般吻去他的淚水,試探著輕輕挨著他的唇。

下面被吸引被放進來的那個東西卻彷彿比遲筵還要恐懼,卻偏偏動不了分毫。

而遲筵對這一切一無所覺,只可以隱約感覺到那個東西就在自己下面的桌前停住了,卻許久沒有動作。

隨即那個東西又像是突然消失了一般。

遲筵這些微弱的感知全靠多年來一直被窺伺所形成的直覺,他能隱隱分辨出有東西盯著自己,或是身邊乾乾淨淨。他試探著伸出手,按開頂燈開關。

隨著微弱的電流聲響,白色的白熾燈管閃了兩下,亮了起來,將不大的屋子照得一派光明。

寢室的門依然好好關著,從門上面的玻璃望去還可以看見走廊上廊燈發出的光芒。

一切都結束了,那個東西確實消失了。

遲筵終於鬆了一口氣,無力地癱靠在牆上,這才感覺到冷汗已經浸透了衣衫。

他歇了片刻,拿袖子抹了一把臉,大著膽子試探著向床下望去,卻看見被徐江整理得乾淨整齊的書桌右側立著一塊無比熟悉黑色的牌位,上書「葉氏迎之之靈」。

是葉迎之的牌位。

9章:孤注一擲

遲筵徹底舒出一口濁氣,情不自禁地拿起瓷瓶放在唇邊貼了貼。

他隱約猜到,是葉三公子又救了他一命。

黑影無聲地回吻他的耳垂。

遲筵拿出手機看了看,此時才一點十四,距他醒來並沒過去多久,是主觀上的恐懼使得方才片刻時間被不斷拉長。雖然才睡了不到三個小時,精神上也很疲憊,但遲筵已經沒多少睡意,或者說心有餘悸而不敢入睡。他就開著燈,帶上耳機,開始躺在床上拿手機看視頻。

剛看完一部電影,精神上慢慢放鬆了,遲筵正準備摘掉耳機入睡,就聽見樓下陣陣喧嘩,同時走廊上也有人跑動說話的聲音,隱約能聽到「跳樓了」「對面」等字眼。

徐江他們屋子連著一個小陽台,陽台和室內只有薄薄一層門窗連著,隔音效果極差,雖然是六樓,但如果開著門就能清楚聽到樓下過往學生的說話聲,即使關著門也不能完全隔絕外面的聲音。但一般來講入冬之後過了十點就很少有人在外活動了,更別說凌晨三點這個大多數人都已經入睡的時間。

遲筵爬下床,套上外套打開陽台門向外走去。

樓下黑漆漆的一片,可以隱約看到有很多人,打著燈,但夜色中依然看不清晰到底是什麼情況。

他抬起頭向對面樓看去,對面是本科宿舍樓,這個時間已經熄燈斷電,所有的屋子都黑黢黢得暗著,只有每層廁所間的位置齊刷刷地亮著一排白光。結合之前聽到的隻言片語,他已經猜到了什麼,視線繼續上移向對面樓頂看去。

這排宿舍樓最高層都是七層,但七層只有不大的空間被辟成了四個寢室,因而遲筵站在這面的六樓陽台就能清楚看見對面樓頂的景象——一個人影站在樓頂邊緣處,稍向前一步就會掉下去,他的後面一段距離處還影影綽綽地站了許多人,隱約可以看到微弱的光亮,似乎是手機或手電發出的。這些人應該是趕來的職工和老師,但他們卻不敢輕易上前。

遲筵卻在看清對面景象的剎那愣住了,剛剛消散下去的冷汗又開始不受控制地向外冒。

對面站著那麼多人,卻沒一個看見,那個準備跳樓的學生身後還站著一個東西。它用慘白的佈滿屍斑的兩隻手牢牢扼住那人的脖頸,長而軟滑的舌頭一下又一下舔著對方的耳廓。

遲筵原本也沒看到這東西,但是他突然間就看到了,因為那東西正用暴突的佈滿血絲的眼睛盯著這面的遲筵——它在看他,它發現他了,它盯上他了。

遲筵曾聽聞過找替死鬼的說法。

有人枉死的地方就會生出枉死鬼,那些東西日復一日地在原地徘徊,不斷地尋找替死鬼,年幼之人、精神虛弱尤其是有過尋死念頭的人尤其容易被它們纏上,成為「替死鬼」。

他當時尚且年少,給他看相的道人撫著他的頭對外婆說:「這孩子天生體虛,最容易被纏上成為替死鬼,儘量讓他遠離死過人的水邊、經常出車禍的路段、橫死過人的住房這些地方,需要經過時也一定不要逗留,低頭盡快離開。」

遲筵當時懵懵懂懂,現在再看到這樣的場景不僅一陣後心發涼,立時想起那記憶中已經泛黃的話語和情景,越想心中越是打鼓,下意識地隔著衣服按上胸前佩戴的瓷瓶。最近不知走了什麼霉運,竟總遇上這樣的事。

那個東西瞧著他,竟放開了扼住那人的手,似乎想跟住遲筵。遲筵知道雖然看上去它和自己隔著一段不小的距離,但是那些東西和人不同,它甚至可以瞬間出現在自己身後,像放在那樣扼住自己的脖頸逼自己去跳樓,而自己甚至沒有知覺。

這個認知讓他全身都不由自主地繃緊了。

這時候旁邊傳來了開門的聲音,一個高瘦的戴著黑框眼鏡的年輕人從右邊的寢室裡走了出來。

寢室間的陽台都是連著的,兩屋的陽台只用一道可以輕鬆跨越過去的鐵欄杆隔開。

年輕人也看見了這個站在自己隔壁的陌生人,因為陌生的面孔而微微愣了一下,隨即禮貌性地點頭致意。

遲筵也勉強僵硬地點頭回禮。

因為被這個插曲打斷,遲筵再回神看向對面頂樓時,發現那個東西已經不見了,試圖跳樓的學生失去意識一般倒在樓頂,之前站在後面的人們全都一擁而上將他架起抬走。

他只覺得背後一涼。方才只是想想而已,那個東西不會真的已經纏上自己了吧?

他遲疑著伸手摸上自己的脖子,摸到的是被夜風吹得發涼的肌膚,與指尖摩擦時泛起些許溫熱。遲筵轉頭去看,背後依然是亮著燈的寢室。

什麼都沒有。

遲筵心中依然感到忐忑不安,但是那個東西確實是已經消失了,眼下自己也沒有被纏上的跡象。手機中顯示的時間已經是將近凌晨四點,人救了回來,總算是有驚無險。原本聚攏的人們也都被組織著散去,喧囂散盡,一陣忙亂過後黑暗的樓前空地重新恢復了平靜,只有少數人被留下做掃尾善後工作。

遲筵決定先回去再睡一會兒。

他也沒敢關燈,站在床下想了一會兒,一把拿起原本放在書桌上的黑色牌位抱進懷裡,直接抱著爬上床摟進懷裡,拉起被子閉上眼準備睡覺。

這一次竟然沒過多久就沉沉睡了過去,也沒有做什麼驚悚詭異的夢。意識恍惚中竟覺得有人躺在身邊摟著自己,那人身形高大卻模糊,好像能把自己完全圈進自己的懷抱裡,溫暖有如守護神祇。遲筵沒來由地覺得安心,翻了個身回摟住那個並不存在的人影,嘴角綻開一個久違的微笑。

一夜無夢,醒來時遲筵發現自己抱著被子。這次雖然只睡了不到三個小時卻補回了不少精力,他抱著牌位和手機爬下床,把寢室收拾好,梳洗完畢後如昨日來一般背著包離開,把寢室鑰匙放到樓下門衛那裡後離開。

此時不過早晨七點過十分,天空灰濛蒙的,第一節 課八點開始,此時宿舍區還一片寂靜,也沒有人走動。遲筵從宿舍區往外走著去找車,一路上都只有他一個人,突然間感到有什麼東西勾住了他的褲腿。

他以為是學校裡的野貓或是被路旁斜出的灌木枝掛住了,也沒有在意,還想著得小心一點別掛爛褲子,他就這一條褲子,已經沒時間回家換衣服再趕去上班了。

隨意地回頭看了一眼,卻一下子僵住了。

抓住他褲子的是一隻慘白的長滿屍斑的手臂。

凌晨時他曾看見這隻手扼住了一個人的脖子逼著對方跳樓。

遲筵勉強大著膽子順著那隻手看過去,昨晚那個東西匍匐在地下,依然是雙眼暴突,五官平板的可怖模樣,和昨晚相比卻失去了整個下半身,似乎受到了某種重創。

那雙毫無生命的眼睛看著他,充滿了惡意。

遲筵瞬間明白這東西是孤注一擲地要害死自己,害死了自己,它就解脫了,否則它這副樣子恐怕熬不到找到下一個替死鬼。他很小的時候那位道長就說過,自己的體質很容易被抓做替死鬼,也很容易被害死。

人在危機關頭會爆發出巨大的能量。

生死關頭遲筵也克服了對這種未知鬼神的恐懼,顫抖著咬牙一把揪下了戴在脖子上的瓷瓶,握在手心裡向抓住自己褲腿的那隻手襲去。

瓷瓶還沒有接觸到那隻手,手就彷彿感知到了巨大威脅一般突然鬆開了他向後撤去,同時那東西全身都冒出了黑煙。

遲筵不敢再看也不敢久留,握著瓷瓶快速跑出這條路,一直跑到有人來往經過的道路上才緩出一口氣,等找到自己的車打開門坐進駕駛位後脫力一般癱在那裡,手顫抖著張開,兩隻手試了幾次,方把掛著瓷瓶的平安繩重新戴回脖子。

他把瓷瓶塞回衣服裡,感受著那絲絲涼意,大腦放空,等到瓷瓶的溫度重新接近體溫時才徹底找回意識。

他在心中喃喃道:「三公子,多謝你又救我一次。」

連續的事件也讓他確定,葉迎之的骨灰可能無法徹底阻斷那些東西的惡意,也無法保證那些東西不會盯上自己,但是危機時刻卻的確能救自己一命。

張道長沒有告錯自己。

它們怕他。

10章:元旦

很快到年底了,這一個多月倒是平平靜靜,沒再掀起什麼波瀾。遲筵第二天提心吊膽地搬回了家,小心翼翼地過了今天,也沒出什麼狀況,他才慢慢放了心。

唯一的後遺症就是再也不敢點外賣了,在家開火頻率明顯上升,給葉迎之供自己親手做的飯的頻率自然也隨之上升。

單位元旦放假,每人發了兩箱水果一箱蔬菜和一大包山核桃。山核桃是小顆的,拇指大小,味道雖好,卻著實難剝。

元旦當天遲筵自己吃完飯,打開電視隨便放著某個台的新年晚會,一邊專心致志地拿著山核桃配套小鉗子夾核桃。他技術不行,下手沒輕沒重,一夾子下去要不夾不開要不核桃四分五裂死無全屍。他勉強挑挑揀揀剝得吃,碎的不成樣子的就放進自己嘴裡,好不容易剝出來大個的成型的就捻起來放到葉迎之供桌上。

他看不見的人就坐在他身邊,每次他伸手去放核桃仁,那人就輕輕舔他指尖;偶爾他把桃仁扔進自己嘴裡,那東西也湊過來趁機舔他舌尖。

元旦這種時候,有家的自然都回家了,有幾個家在外地回不去和遲筵一樣孤家寡人的年輕同事叫他一起出去吃飯一起晚也被他回絕了。遲筵從不敢晚上十二點之後回家,況且同事們要包郊外的別墅一起玩,聽起來就像是恐怖片開篇的背景。他已經是驚弓之鳥,這一個月來好不容易緩過來,生怕再遇上什麼事,聽見這個提議就覺得心口一涼,自然不敢同往。

但一個人過節也未免寂寞,白天採購的時候遲筵就順手拎了一瓶紅酒,吃飯的時候就著喝了一杯。現下一個人剝核桃剝得無聊,莫名的還生出幾分無理取鬧般的委屈,電視裡繁華熱鬧,手機裡不斷蹦出各個群各個聯繫人的群發祝福短信,卻彷彿都和他沒有關係。

這些都不是他的。

好像從小到大他都有這個毛病,一個人待久了,覺得太孤獨太寂寞的時候就會莫名地感覺委屈。可是委屈是委屈給包容你無理取鬧的人的,小時候還可以說有外公外婆,現在他形單影隻的,又委屈什麼勁呢?委屈之後又會生出無邊的煩躁,那種感覺好像是有什麼東西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回不去了一樣。

為了排遣這種突如其來的傷感,遲筵索性又把紅酒和杯子取了出來,倒了兩杯,一杯放在供桌之上,一杯舉在手裡,微微笑了笑:「三公子,新年快樂。來年還請多關照。」而後一飲而盡。

自己也真是的,居然和一個牌位一抔骨灰一起過年。張道長明明都說了,葉先生什麼都沒留下,不過是骨灰有奇效罷了,供奉牌位也只是出於對逝者的尊敬的和答謝。

但就像是小孩子也會對經常陪伴自己的玩偶產生感情,「葉迎之」保護他這麼多次,他也自然會對這個意象感到親近信賴。

遲筵一邊一條條回覆、編輯新年祝福一邊喝酒,不知不覺就喝了多半瓶。酒本身沒什麼度數,但是架不住遲筵酒量本就不好,今天晚上更不知道是撞了什麼邪,只覺得意識昏昏沉沉,身體也不聽使喚。

他撐著桌子站起來,抬頭看一眼掛表,竟然已經十二點了。

遲筵揉了揉腦袋,關掉了電視,喧鬧褪去,房間瞬間陷入了寂靜之中。他扶著牆走到衛生間,簡單洗漱了一下,就把自己扔到了床上,昏睡過去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今天不管什麼東西來敲門自己都不會在意了。他要睡覺。

突如其來的睏倦和昏沉令遲筵忘記了關客廳燈,亮白色的光芒從門框處映射進來,正好照亮了半張床。遲筵在被子中舒適地小小蹭動著,顯然睡得很是愜意。

「呵。」

屋子中出現一聲極輕的嘆息,但又很快隱去,即使有第二人在場也一定會將其當做錯覺。

隨即客廳中的燈閃了兩閃,徹底熄滅了。

這房子中的另一個住客這才不急不忙地走進臥室,施施然坐在床邊,伸手輕輕撫過熟睡中人的臉,又緩緩低下頭,舔吻著遲筵的側頰。

輕而緩慢,如同惡鬼享用供奉於己的血肉盛宴。

「他」顯然並不想讓對方就這麼愜意地睡著,慢慢地如往常般躺在主人的旁邊,拉過被子將自己也裹了進去。

突如其來的涼意激得遲筵打了個哆嗦,他小聲抱怨似的呢喃了一聲,眉微微蹙起,便不動了。

那東西笑了,伸手撫平他微微隆起的眉峰,又印上一個吻。

他把他抱在懷裡,從眉頭開始緩慢地吻他,漸漸不滿足,愈發地慾壑難平,即使這樣將人牢牢鎖在懷中亦不能滿足,猶如有一團黑色的幽焰壓在心底,壓在靈魂深處,漸漸綿延而出,灼燒全身。

臥室內的壁掛空調突然「嗒」的一聲打開,自行運轉起來。

那東西徹底掀開了遲筵裹在身上的被子,趴伏在活人溫暖的身體之上,無度索求著……

遲筵第二天醒來覺得特別累,好像做了一晚上的夢,但又想不起到底夢了什麼;身體上也有淡淡的痠痛感,就像在健身房運動半天過後一樣。按說只有床不適合睡不好的時候才會這樣,可是這床他睡了很久了,明明就很合適。他只有把這些全部歸咎於宿醉,可他偏還沒有一般人宿醉的頭痛感,那點紅酒也不至於讓人宿醉吧?

打電話的時候無意和徐江說起這事,徐江一本正經嚴肅認真地告訴他:「科學上來講,你這叫做疼痛轉移。」

遲筵快氣死了,他就不該和一個搞社會學研究的探討生物學問題。

但被徐江這麼一打岔,他也就沒把這當回事。

遲筵發現不對的時候已經是月末。

問題出在電費單上——供暖開始之後他家裡從沒用過這麼多的電,雖然今冬供暖不太好,屋子中有些涼,但晚上蓋著被子睡覺也不至於到要開空調的地步。但是這月的電使用量和供暖開始前他天天開空調的時候差不多了。

但是這時候遲筵還只是心中存疑,即使一直被鬼怪糾纏也暫且沒有向怪力亂神的方向想去。直到晚上寫完澡後穿著睡衣對著鏡子刮鬍子,睡衣扣子沒系好,在他低頭的時候散開了,從大開的衣領處可以清晰地看到胸膛靠近乳首處有一片淤血似的紅痕,以及,三根像是手指留下的青色痕跡。

彷彿人歡愛時情難自抑不可自禁而留下的吻痕和指印。

11章:同住人

遲筵半點沒有想歪。他想到的是記憶中非常清晰的,他十歲那年被「人」推下樓,監控沒有發現他身邊有任何人,外婆卻看見他背後小小的青紫色手掌印,大為憂懼之下開始帶他去各處求神拜佛請高人指點保命之法。

可是,可是他佩戴葉三公子的骨灰之後明明很有效,那個小瓷瓶就墜在他胸口,上次在徐江學校那個東西分明對此很是忌憚,什麼東西敢直接就在葉迎之的骨灰旁邊動手?

再聯繫到這一個月來自己都睡得格外香甜,毫無知覺,醒來卻覺得身體疲累,遲筵再也坐不住了,一晚上也沒睡實,刻意留出一絲意識感應著身邊的動靜,卻不過是風聲鶴唳,並沒有什麼真的異狀。

最後實在撐不住睡了過去,第二天醒來看看左右,自己確實老老實實睡在被子裡面,睡著了翻個身也是常有的事,一些動作位置變動當然不值得大驚小怪。

這天正好是週末,遲筵洗了把臉,感到略微清醒一些,沒敢耽擱就直接驅車向西青山駛去。

到了道觀卻沒找到張道長和他的小徒弟,問了道觀其他眼熟的人說是兩人回老家那邊去了,以後十有八九也不會回來。

遲筵心中就是一慌,蘇民市附近的道觀寺廟他大多都拜訪過,遇見的坑蒙拐騙的多,有真本事的少,有真本事並且有能力能幫解決他的問題的,更是只有張道長一個。而且張道長很有講究,雖然也用手機等現代通訊工具,卻不肯留聯繫方式。按他的說法是留了聯繫方式就是有了聯繫,他們這種人不應該和俗世中的人產生太多聯繫,等到緣分盡了,該斷自然就斷了。

眼下倒確實是說斷就斷,他連求救都找不到門路。

那人看他著急,又看他面熟,知道是道觀的常客,便給他推薦道:「我們這兒新來一位劉道長,口碑也不錯,很實誠,不蒙人,您有問題不妨找他看看。」

既然找不到張道長,那讓劉道長看看倒也不錯。遲筵點點頭,請這人幫忙引薦一下。

劉道長是一位高瘦的中年人,看上去比張道長年輕許多,感覺倒的確是一位性格耿直的人,見到遲筵也不雲裡霧裡似是而非地繞很多,直截了當地問他:「你有什麼問題?」那架勢倒像是警察斷案的。

遲筵想了想,先從一項入手道:「這個月我家電費超了很多。」說著給他詳細講起電費的不對勁之處。

他剛說了一半,劉道長就「嘿」的一聲打斷了他:「你這電費有問題應該找供電局啊,怎麼找到我這兒了?趕快去找供電局,看是哪兒的問題,看看是不是有人偷你家電。」

遲筵急了,趕快講了自己胸前出現不明痕跡的事。

劉道長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他:「小夥子你還單身吧?」

遲筵點點頭:「單身。」

劉道長道:「你這情況我也見過,別在我這兒看了,去醫院掛個號看看。算了,醫院也不一定管用,就是你自己平時過於壓抑自己,所以會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尋求紓解。最好趕快找個對象。」

遲筵聽出來劉道長的言下之意,不由漲紅了臉,又羞又急,心下十分尷尬。敢情他的意思是說那幾道印子都是自己掐捏出來的?這道長怎麼能這麼說話?還能不能一起建設社會主義精神文明了?道長你這樣子很容易失去我讓我轉投西方資本主義宗教勢力的。

遲筵也問不下去了,感覺這位劉道長也給不出什麼靠譜的建議,但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是疑神疑鬼沒事找事,還是搬出張道長道:「……之前張道長有給過我一個取一人骨灰戴在身上,再在家裡供奉他牌位的辦法,我是怕這辦法失效,只要這辦法還管用我就不怕。」

他想請這位劉道長指點一下這方法是否管用,在什麼情況下會失去效果好提前做好準備。誰想到又是話沒說完就被劉道長打斷。

劉道長皺著眉揮手道:「誰給你整的這麼邪性的法子?不說別的,你帶著別人骨灰還在家裡供奉陌生人牌位不覺得不吉利嗎?你要聽我一句話,就趕快把那骨灰還回去,牌位請出去。」

遲筵有半年時間沒來過西青山,不知道張道長什麼時候走的,也不知道這劉道長什麼時候來的,但是顯然這位新來的劉道長並不認識張道長,也不認可他的方法。

有之前兩次問答在先,遲筵對這位劉道長已經很是失望,甚至生出了幾分被冒犯的不忿,不免在心中給他貼上了「不靠譜」的標籤,更覺得他比張道長差遠了,自然不會聽他的話捨棄張道長的救命之法。不說別的,沒三公子的骨灰在自己這段時間裡都不知道死了幾回了。

他見這劉道長確實是一竅不通的樣子,最後也只好失望地告辭離開。

他告辭地時候劉道長還苦口婆心地勸他:「你這個歲數的年輕人,還是要多學習科學文化知識,不要年紀輕輕就搞這些封建迷信活動。」

遲筵懷疑劉道長是西青山街道辦派往西青山道觀主持思想建設工作的同志。

不過劉道長的話倒是開解了他不少,電費這事他本身就沒往靈異神怪的方面想,是後面疑點太多才聯繫起來,沒準兒真得去供電局查查。

至於痕跡……正在開著車的遲筵也不由臉微微一紅,雖然他不覺得自己會有睡著了摸自己胸的愛好,但是沒準真是自己無意識地揉掐出來的痕跡呢?還有人會夢遊呢,誰知道睡夢中自己會做出什麼。

很多人的確只是疑神疑鬼而已,比起上當受騙,劉道長這樣耿直的能開解人的能攢到不錯的口碑也不難理解。

人本能地會更相信好的可能和好的未來,遲筵如今將葉迎之的骨灰當做救命稻草,自然不敢相信有東西會太歲頭上動土,能直接在他胸膛上留下痕跡。相比之下,「自己偶然無意識地揉出來的」「不知道在哪裡按出來的」等解釋反而更好被接受。

即使這樣遲筵回家後還是提心吊膽了幾天,直到覺出確實沒有異狀才又漸漸放下心。每天醒來後身體上的不適也變得不明顯,不知道是自己適應了還是確實是春節前工作多在單位累著了才會這樣,這些天略微清閒一些就覺得好了很多。

很快遲筵就被另一件事轉移了注意力——該過年了,他舅舅叫他回世明市過年。

雖然舅舅是他現在唯一的親人,但舅舅畢竟有自己的家,自己過去了也不過是個親戚,說起來還是外人,真要是除夕初一的過去了舅媽還會尷尬。而且他舅媽早透露出要給他介紹自己侄女的意思,這次過去肯定就會付諸行動,想一想相親的事,遲筵自己也覺得尷尬又頭大。

但過年又不能不回去,畢竟外公外婆最終還是在那裡走的,自己相當於被二老拉扯長大,過年給自己父母掃過墓也肯定得去祭拜祭拜兩位老人。

遲筵打定主意初五再過去,留一天就走,就說單位上班,想來舅舅舅媽也不會硬留。

他還記得以前每年過年時外婆都要大肆裝扮採買一番,一定要把家裡裝飾一新,裝點著喜氣洋洋年味十足,並把舅舅一家都叫回來吃團圓飯。這些記憶自然影響到了他,雖然現在家裡只有他一個人,但遲筵還是把該操辦的都操辦起來,春聯福字綵燈也沒有少。

以前外婆習慣大年三十當天貼福字,遲筵也把這點繼承了下來,他早晨起來先徹底把家清掃一遍,打開掃地機器人,讓小圓盤自己滿地亂跑地擦地,如果在自己充電器附近快沒電了,它還會自己跑著去接上充電器充電。

遲筵拎上一袋子春聯福字和雙面膠,卡住門,自己出門來貼福字。

國人傳統春聯福字能迎福氣去晦氣,遲筵一邊哼著歌貼一邊想著,但願如此,將各路妖魔鬼怪擋在門外。

等到貼好了他退後一步又仔細看看,自認足夠端正平整,於是滿意地關上門收工離開。

在他關上門進屋之後,不知怎的一陣風吹來,竟恰巧將遲筵剛剛貼好的福字吹起了一個角,只是不仔細看也不明顯。

家中有人喪期未滿時尚且有不貼春聯福字不掛綵燈的講究,更不要說他們家現在不止一個人住,而那人自身喪期未過。

12章:覬覦

有葉迎之的骨灰護身之後遲筵膽子大了許多,初五的時候自己開車上了高速開往世明市。

表妹杜婷婷在國外上大學,這個時候已經開學了,舅舅家中只有他和舅媽兩個人,遲筵把禮物放下,沒坐一會兒就到了中午吃飯的時間。

舅媽黃淑笑著張羅道:「走吧,出去吃飯,你舅舅在附近的私家菜館定了位置。」

說罷像是突然想起般道:「對了,我大哥一家一會兒也過來,我侄女芬芬跟你年紀差不多,你們也好認識一下。」

舅舅杜明京向他點了點頭,人家姑娘一家大年初五不在自己家裡特意跑過來,誰都知道是什麼意思。人家如此「熱情」,遲筵自然也只能笑著點頭。

他們三人到餐館之後沒過多久黃淑大哥一家也到了。黃芬芬長得雖說不上多漂亮,但是也不醜,本身又年輕,化上妝打扮起來顯得很是青春靚麗。

遲筵舅舅之前看不上妻子這個侄女一是因為黃淑兄長本身不上進,喜歡不勞而獲,以前還有賭博的習性,這幾年雖然說是戒了,但杜明京依然對他頗有微詞,而黃淑嫂子也有些愛慕虛榮;二是黃芬芬在這樣的家庭裡也沒能出淤泥而不染,雖然好像沒有賭博這樣的大問題,但也和父母學得一樣不努力上進,自身學業一直是得過且過,靠家裡花錢上的學。她畢業後杜明京抹不開妻子的面子,幫她在認識的公司裡找了一個文員的職位,但這姑娘又嫌辛苦又說同事排擠,沒做幾天就不做了。後來據說自己也找了份工作,但杜明京自己也懶得再過問她家的事情,也沒打聽。

杜明京本身是一個很勤勉要強的人,在他心裡,自己外甥自幼父母雙亡,但一直沒走什麼歪路,自己學業工作一路都給自己安排得順順當當,沒求過別人。雖然作為男孩子顯得過於內向缺少闖勁,但也是很好的孩子。他自己一直覺得黃芬芬不算良配,但一是妻子提過幾次,不好再駁她的面子,二是也想以此提醒遲筵該考慮終身大事了。想著見一面不適合對方死了心就算了,才由著黃淑安排的這次見面。

遲筵不是刻薄的人,即使對於這樣的「相親」很是牴觸但也依然是溫文有禮的樣子;女方看起來也很溫柔羞澀,黃淑和她大哥嫂子倒是很能活躍氣氛,一頓飯進展得也算和諧。

正在這時黃芬芬突然盯住了盤子中的清蒸鱸魚,半晌沒有動作也沒說話。

黃淑碰了她一下:「芬芬怎麼了?不舒服了?」

黃芬芬抬起臉來,雅間淡茶色的燈光清楚地照出她慘白的臉和豆大的汗珠。她嘴唇哆嗦了一下,看向黃淑:「魚,魚的眼睛動了……

黃淑還沒反應過來:「怎麼?沒做熟?」

黃芬芬拚命搖著頭,似乎快哭出來了,突然尖叫道:「它在看我!它在對我笑!我看見它被殺了剖開肚子刮鱗,它肚子裡還有一條小魚!小魚被剜了出來,也在對我笑!它要往我肚子裡鑽!」

原本溫馨的環境因為黃芬芬詭異的語調和敘述變得陰寒起來,黃淑聽著都忍不由得心中發寒,打了個哆嗦。

黃芬芬的母親卻像是想到了什麼,臉色一變,連忙摀住了女兒的嘴,斥道:「你這是怎麼了?白日撞鬼了不成!胡說些什麼!」

黃芬芬被母親摀住嘴發不出聲音,嗓子裡卻發出「荷荷」的聲音,猶如某種詭異的哭聲。

主角這個樣子,這飯自然也吃不下去了,黃母歉意地向杜明京和遲筵笑笑,連忙和丈夫帶著女兒先離開了。

遲筵覺得背脊一陣陣發涼,這是第一次他的身邊有人出現中邪般的反應,而那人不是他。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當時黃芬芬還想說些什麼,卻被自己的母親及時制止了。不過他原本就對這樁姻緣無意,自認也不算是熱心腸的人,只禮貌地表達了關心,並誠心誠意建議舅媽可以讓她侄女去市郊太安寺看一看是不是衝撞了什麼,旁的都沒再問。

杜明京聽說「太安寺」那一句的時候又忍不住瞪了遲筵一眼。

他這外甥還有一點特別不好,就是迷信。不過這點好像偏偏還是和自己母親學的,他一向敬愛母親,始終也不好多說什麼。

經過這一件事,撮合兩人之事也自然就不了了之。後來遲筵聽說剛過十五黃芬芬就和另一個人訂了親。他心裡嘀咕著,也不知道舅媽讓人家姑娘去太安寺看過沒有,經他親身實踐世明市附近太安寺是最靠譜的了。難道是看過之後寺裡大師說確實是衝撞了什麼東西,建議他們趕快結門親事沖喜才這麼快訂了婚?

我要不要也趁著新年結個婚沖沖喜以闢邪?這個念頭只轉了一下,遲筵哂然一笑,隨即就將其拋在了腦後。

但不知道是因為春天到了,還是因為過了年遲筵又長一歲,大家都認為他到了嫁娶的年紀不然就老了,還是單純因為年後人們都比較閒,身邊要給遲筵介紹對象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遲筵還記得徐江要給他介紹師妹那次自己接連撞鬼,舅媽要給他介紹侄女結果自己沒事對方反而疑似中邪,也不清楚到底和自己有沒有關係。

他這個體質實在不適合禍害別人。

不說別的,假想有個姑娘和他談戀愛,電影院咖啡廳裡柔情蜜意卿卿我我的時候看見他戴著的小瓷瓶。姑娘問他:「遲筵你這戴的是什麼啊?好別緻好可愛,也送我一個好不好?」

他微笑地回答:「骨灰。」

不得給人家造成一輩子的心理陰影?

再退一步,假如有個姑娘能接受他佩戴骨灰,或者他能瞞住瓷瓶裡裝著的是骨灰的事實,人家總有一天得到他家裡看看吧?一進門,先看見的就是家裡的牌位。

他微笑著告訴人家:「這牌位我不是擺一天,我要擺一輩子,以後咱們有家了還得擺著,一天三供,親愛的你做飯也得多給葉先生多做一份。」

哪個正常人能受得了這個?

遲筵對自己有了清醒的認知,覺得還是自己一個人在家裡抱著葉三公子的牌位過一輩子比較可行。

等以後工作不忙了就參加一些運動俱樂部之類的組織交交朋友,養養寵物陪伴自己。想一想生活也很美好。

因而遲筵毫不猶豫地把想給他介紹對象的人全都委婉地回絕了。

但是他的同住人已經忍不了了。

他日復一日地陪伴在他身邊,他卻看不到他。

他可以把他納入懷中,而旁人卻一概不知。

他的愛人在他人眼中依然孑然一身——甚至他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

他覬覦著他,同時不滿他被他人覬覦。

他想那人回抱自己,回吻自己。

他想那人看著他的眼睛,叫他的名字。


他想得到回應。

三月末的一天裡,遲筵如常入睡。天氣已經回暖,但夜間依然有些涼,睡夢中他覺得冷,下意識拉了拉被子。

一個「人」從身後環抱著他,一縷縷肉眼不可見的黑氣緩緩地侵入他的體內。

迷人心智,亂人心神。

所謂,鬼迷心竅。

13章:鬼迷心竅(一)

遲筵多了一個愛人。

他不記得他們是怎麼認識的了,也不記得對方的身份來歷,好像是他回世明市拜訪舅舅舅媽的時候認識對方的?

然而這種記憶的模糊感並未乾擾他,潛意識中有個聲音告訴他,這些都無所謂了,他們只要在一起就好。

反正至少他還記得愛人的名姓。

他叫葉迎之。

葉迎之。在心裡無聲地咀嚼著這個名字,遲筵就覺得溫暖和安全,還有隱隱的信賴。這種信任感是最做不了偽的。

因為家中有人了的緣故,遲筵工作起來也格外有幹勁,身邊同事都紛紛打趣他精神頭看上去好了不少。還有人笑著道怪不得之前給他介紹對象他都不要,原來是早就有了目標就等事成了。

這週末連著五一小長假能休息三天,遲筵準備帶著葉迎之去周邊郊外自駕三日遊。

他拎著買好的菜回家,還沒掏出鑰匙,門已經打開了,銀色的防盜門後面露出男人溫柔俊美的笑臉和挺拔的身姿,是遲筵熟悉的樣子。

遲筵看見他就忍不住心生甜意,仰起頭彎起了唇角,好像有什麼丟失的東西找到了、圓滿了一般。他想他一定很愛這個人。

男人接過菜,邊和遲筵說著話邊熟門熟路地向廚房走去,一身普通的居家服也掩不住周身的氣質。

葉迎之說他能聽出遲筵的腳步聲,所以總能第一時間打開門。

遲筵有些記不得這樣的日子到底過了多久,似乎並沒有很久,又似乎已經地久天長。他望著男人的背影,忍不住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心底有個聲音告訴他,這就夠了,這就是他一直追求的平靜安穩的生活。

飯桌上遲筵興高采烈地告訴了葉迎之自己安排的出行計畫,放下筷子眼巴巴地看著對方等待著他的反應。

葉迎之卻沒有如他預想般笑著說好,反而遲疑了一下,看著他道:「一定要去嗎?我們在家裡玩不也很好嗎?」

遲筵的心蕩了下去,就像鞦韆從高點頓時落到了低點。他連續一週用午休的時間查了周邊景點和旅遊攻略,又定了住宿,對這次第一次和愛人一同旅遊很是期待。

「啊,」他笑了笑,努力彎起眼睛看向葉迎之,「當然好了,你不想出去的話我們就在家過節,我放假前多買些菜回來。」

他早該想到迎之他不愛出門的,說到底安排這次旅行也是為了能讓對方開心,自然是順著對方的意思來。

但即使如此想著,內心深處還是免不了絲絲失落。

葉迎之卻又突然拉住了他的手,笑道:「好啦,我和你開玩笑的,你好不容易放假我們當然要出去玩了。」他肆意笑起來的樣子實在漂亮,眼角微微揚起,黑色的眼眸中似乎含著不盡的情意。

遲筵一時只能呆呆望著他點頭,全然忽略了他上一刻那絕不似作偽的猶豫。

遲筵隱隱覺得自從和葉迎之在一起後自己的行為模式改變了許多,有一件之前的生命中每天都會提心吊膽十分擔憂的事現在根本不會考慮了。但他卻忘了那是什麼事。

不過想想也是,誰戀愛和愛人同居之後的生活方式還和單身的時候一樣呢?

單就吃飯這一點,以前是每天湊合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就算是在家不用上班也是常常叫外賣,現在有人天天變著花樣中式西式地給做,他每天下班還得惦記著買明天要吃的菜帶回去,自然是變化很大大不相同的。

他又隱約覺得自己以前好像也要多做一小份飯出來,可搜索記憶,生命中又實在沒出現過這樣一個人。

假日第一天遲筵一大早就帶著葉迎之出門了,兩人都是一身休閒,葉迎之還不知道從哪裡找出了副墨鏡帶上,坐在副駕駛位上身高腿長氣勢十足,比一般明星都有架勢。

遲筵坐進車裡後故意使壞摘掉他墨鏡,探過身親親他眼皮,看看手裡墨鏡笑道:「挺好看的,我都沒見你戴過,自己上街買的?」他就是隨口一說,印象中葉迎之都很少和他一起上街,自然沒什麼見他戴墨鏡的機會。

葉迎之被他親得笑著滿意地眯起眼,含糊地應了一聲:「以前的。」

遲筵一直按照導航開,沒想到導航沒更新,有一條路正修路過不去,還得原路返回換另一條道。

原路折返的無力感使得滿身的疲累痠痛一起湧了上來,他不由小聲呻吟一聲,看向葉迎之:「迎之我不想開了,你替我一下。」

昨天晚上本身就沒休息好,今天早晨起得又早,憑什麼他還要開車反而餮足了的罪魁禍首舒舒服服坐在旁邊閉目養神?

葉迎之含笑看向他:「怎麼了?累了?是我的錯。不寶貝你還得再堅持一下。」

遲筵被他一聲「寶貝」叫得臉紅,倒是沒再說什麼,而是很自覺地繼續當起了司機。

葉迎之在旁笑著補充道:「你忘了麼,我不會開車,也沒有駕照。」

是這樣嗎?遲筵一時竟有些怔忪,這和他印象中的「葉迎之」好像不太一樣……葉三公子怎麼可能不會開車呢?因為身體一直太差?

前面一輛車呼嘯而過,他趕緊晃晃腦袋,集中精神。

葉三公子是誰?自己腦海裡怎麼會浮現出這個稱呼?迎之他膚色雖然有些蒼白,但那肯定是老在家待著不見太陽的緣故,他的身體素質可一點兒都不差,也沒見他生過什麼病。

可能因為修路的原因,來往運材料的大車很多,遲筵開車不敢再繼續分神,也由此忽略了一個明顯的疑點——他並不瞭解這個和他日日同床共枕想要共度此生的男人,他不知道他是否會開車,也不知道他是否會游泳、會騎自行車……他到底會什麼不會什麼,他又是什麼身份,什麼來歷,家中還有什麼人。

但是葉迎之分明告訴過他——

「我們已經在一起將近一年了。」

住宿已經提前訂好,是租的當地民居。小二層樓,分為上下兩家,各不打擾,帶廚房、小餐廳、客廳和一個臥室,臥室的窗戶就正對著湖景,據說是網站活動特價,在這樣熱門的時候租住一天也只要兩百多,十分合適。

他們到目的地的時候正好是中午十二點多,天光大亮,租的地方有院子,可以停車。他們租的那棟小二層位置有些背陰,但視野挺好,正對著湖沒有遮擋。附近類似的二三層小樓還有很多,但看起來自住的少,大部分都是用來出租給附近城市前來自駕游的遊客。

因為是節假日,一路走來可以看到外地前來旅遊的車不少,想來生意都不錯,遲筵租的這家一樓卻被一把大鎖鎖了起來,窗子裡面灰濛蒙的,看不真切。

遲筵接過房門鑰匙,對領他們來看房的房主人隨口道:「過節生意這麼好,怎麼不把樓下租出去?」

房主人是位四十多歲的男子,聞言似乎僵了一下,隨即搓手道:「下面正裝修。」

通往二樓的樓梯是架在外面的一個鐵製樓梯,樓梯刷著藍漆,一些地方漆色都磨掉了。樓梯直接通往二樓陽台,上樓打開門即可進屋。遲筵聞言也沒在意,下樓的時候又下意識朝一樓屋內看了一眼,窗子落了很厚的灰,上面還有白漆,因而看不清楚,但依稀能看見裡面堆得亂七八糟的。

遲筵猜測估計是裝修到一半,正趕上最近生意好為了不影響別的租客就暫時停工了。

遲筵沒吃午飯,放好行李後就要拉著葉迎之去吃飯。

葉迎之卻靠在床頭,揉了揉額頭,似乎不太舒服的樣子。他看向遲筵溫和道:「我有點暈車,想休息一下,你去吃吧?吃完給我隨便帶些回來就行。」

遲筵想著葉迎之不吃東西也不行,只會更難受,便點點頭出去了。

這地方是個不大的小鎮,以前一直靠農業為主,這幾年才發展起旅遊業,餐館都是千篇一律的「野生魚坊」「農家樂」一類的。遲筵撿了一家看上去比較乾淨的進去,點了三個菜連同飯打包,準備拿回去和葉迎之一起吃。

兩人一同在房裡吃了飯,葉迎之說自己已經好一些了,遲筵便提出一起到湖邊走走,看看景色吹吹風,人也舒服。

湖離他們的住處不遠,步行也就十來分鐘的距離。沒想到剛走出去就有一個大娘攔住了遲筵。

大娘五十多歲,打扮和這鎮上其他有點年紀的女性差不多,看上去平凡無奇。

這裡靠近湖區,但還不是正經景區,地方比較偏,四周無人,她攔住遲筵道:「小夥子,你怎麼住到老胡家那房子了?」

遲筵沒理她,現在騙子多騙術也多,在小景區尤其要小心,遇見奇怪的上前搭話的人根本不搭理對方是最好的選擇。

那大娘還不死心,緊跟上來道:「我家也對外出租,還有一間空房,給你便宜算六折,你搬過來吧。」

原來是推銷住宿的。遲筵戒心稍微小了點,仗著有自己和葉迎之兩個大男人在應該也不會被對方輕易綁架了,便停下來回話道:「大娘,我們已經訂好了,不需要,您別在這兒忙了,看看其他人有沒有要訂的吧。」

那位大娘見他停下來頗有耐心地回話,遲疑了一下,小聲道:「小兄弟,你聽大娘一句話,老胡家房子不乾淨,別人住未必會出大事,但你不一樣,你體質極虛……還是趁早搬走吧。」

體質極虛是什麼意思?不乾淨又是什麼意思?

不是他不相信這一套封建迷信的東西,實在是記憶中他長到這麼大也只在鬼片裡見過「鬼」。

遲筵一臉茫然,心中吐槽,然而「不乾淨」「虛」這些詞語不知道觸到了他心中那根弦,讓他無來由地一顫,彷彿本能地感到慌張害怕。

直覺讓他想再仔細問問,但在這時候一隻手突然攔上了他的腰從後向前將他摟住,葉迎之附在他耳邊淡笑道:「有我在,你還怕這個。」

14章:鬼迷心竅(二)

光天化日之下這麼摟摟抱抱的還是讓遲筵覺得不好意思,他低聲說了句「別鬧」,推開葉迎之的手,沒有意識到那個環抱是多麼佔有慾十足的一個動作。

這回沒等他再推辭,那位大娘倒是自己放棄離開了。

遲筵心道難道大娘是被他們嚇住了,嫌他們辣眼睛?

另一邊,一直站在遠處劉大爺看著妻子一臉蒼白地回來,掐滅了煙連忙問道:「怎麼嘞?不是說要做好事給大娃積福嗎?怎麼就放著讓那後生住老胡家房子了?那後生一看就是一個鎮不住的。」

劉大娘只默默搖了搖頭:「沒辦法。」

劉大爺看了看妻子的臉色,沒說話。

等跟著丈夫進了屋,劉大娘才拍拍胸口,小聲伏在丈夫耳邊道:「那個後生早就被更厲害的東西纏住了。」

劉大爺大吃一驚,看看左右,也小聲回道:「那你也沒提醒他一聲?」

劉大娘垂著頭,半晌道:「不敢。」

過了一會兒從方才的驚懼中緩過來一些,她才提點自己丈夫道:「你沒看到那個後生的舉動?好像身邊還跟著一個『人』一樣,而且他還覺得那就是個『人』。咱們還是和孩子們說嚴了,離那後生遠點,免得衝撞了。」

自家掃取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他們也是老老實實本本分分過日子的普通人家,哪有本事管得了那許多?老胡家財迷心竅,明知道那房子有問題還租出去,他們遇見體質比較虛鎮不住的有緣人,能提點就提點一句,權當為子孫積德。但像今天這年輕人這樣的,即便是看出了些許端倪,又哪裡敢多說一句。

說破了你身邊的那位不是「人」,那報復恐怕他們承受不起。

——

夜幕漸漸降臨,遲筵想拉葉迎之去吃飯,葉迎之卻道:「過來的時候我看見那邊有一家店,賣活魚和新鮮蔬菜,咱們買回去我做給你好不好?」

迎之好像不喜歡在外面吃飯。不過這裡的餐館手藝確實有限,勝在食材新鮮而已,買回去做也一樣。

遲筵從不會拒絕愛人的要求,這次同樣笑著答應了。他心中失笑地想著,葉迎之說不定是給自己下了蠱。

晚上兩人照例纏綿了許久,最終遲筵抵擋不住疲累和睏倦得到空隙就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半夢半醒之間他隱約聽到水聲,好像有什麼東西破水而出,而那東西正

離他們越來越近……

他的心猛然跳快了一拍,悚然一驚,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偏頭望望窗外,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可以清楚得看到不遠處波光粼粼的湖面,在沉沉夜色中反射著銀色的光芒,

這是一個晴天,月朗星稀,一切都清晰可見。萬籟俱寂,沒有絲毫異狀,分明是一個美好祥和無比的假日夜晚。

遲筵舒出一口氣,權當自己做了一個奇怪的噩夢。他看了一眼安詳地躺在自己身側,呼吸平穩的葉迎之,有些擔心驚擾到熟睡的愛人,緩緩的,試圖儘量不發出動靜地重新躺下。

葉迎之卻已經醒了,緩緩睜開眼看見正半坐著的遲筵,同樣坐起來摟住他的肩膀,聲音猶自帶著睡意中的低沉和沙啞:「怎麼了?」

遲筵搖了搖頭,轉過臉對上對方黑沉的眼眸:「沒事,就是做了個噩夢。」

葉迎之就著坐著的姿勢把他摟在懷裡,輕輕他耳邊吻了吻,安撫道:「別怕,有我在。」

可能是夜晚太涼太寂靜,遲筵竟覺得葉迎之灑在他耳邊的氣息帶著淡淡的寒涼,不過對方的懷抱卻一如既往的溫熱而有力。

他點了點頭,勉強壓下心中隱隱的不安,拉起被子準備躺下繼續入睡。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了「扣扣」的敲門聲。

遲筵心裡一驚,莫名地覺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下意識轉頭去看葉迎之。

葉迎之看出他睜大的眼眸中盈著的驚恐與不安,心疼地親了親他的眼瞼,迫使他閉上眼睛。

遲筵感受到那羽毛般落下的吻,連同著對方的聲音:「沒事,我過去看看。」

突如其來的濃烈的不祥預感一下子攫住了遲筵的心臟,他下意識地出聲:「別,迎之,別去。」

他想像往常一樣牽住葉迎之上衣下襬,發現對方睡覺根本沒穿上衣後只好改為抱住他的腰。

又埋在他腰腹處小聲說了一句:「別去。」

那一聲聲敲門聲依然未止,如在耳邊,在靜謐的夜晚顯得尤為刺耳,而更為奇怪的是這雖然平緩卻一下一下始終均勻地敲擊著的聲音並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葉迎之含笑順勢摸了摸他的頭髮,手下滑撫在他的脖頸處,失笑道:「怎麼了這是?」

遲筵也察覺出來自己這個舉動和動作都過於小孩子氣,漲紅著臉微微抬起頭看著葉迎之。

葉迎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去看看,很快就回來,好好睡覺。」說罷迅速翻身下床穿上鞋,沒再給遲筵挽留的機會。

遲筵望著葉迎之走向玄關的背影,似曾相識的恐懼如陰霾般浮上心頭——青白色的眼睛、慘白色的燈光、永不停息的有節律的敲門聲、黑色的牌位……

門外的……不是人!

就為了防這些東西,他好像聽人指點特意供了誰的牌位在家裡,可是那是誰的牌位,上面寫的是什麼……那是,誰的名字……

這時候「吱呀」一聲,門開了,卻沒有旁的聲音傳來。

對愛人的擔憂瞬間壓過了所有奇怪而昏亂的思緒,遲筵一下子跳到了地上,冰涼的瓷磚激得他瞬間從混沌狀態清醒了過來,再一抬頭,看見的是葉迎之的臉。

葉迎之拉著他上床往被子裡塞,一邊塞一邊數落:「我說了就去看一眼你怎麼又下來了?還不穿衣服。這裡晚上涼,凍病了怎麼辦?」

遲筵老實地被他塞回去,看到愛人臉的剎那方才那些紛亂而詭異的念頭已經煙消雲散。他戳戳躺在自己身邊的葉迎之:「迎之,怎麼回事?」門外的敲門聲在葉迎之打開門的剎那已經消失了。

葉迎之道:「不知道,我打開門外面沒人,估計是有人喝醉了,找錯門了,我開門的時候正好發現了就走了。」

遲筵忍不住道:「可是明明你開門前一秒還有人敲門的,咱們在二樓,就算你開門的時候馬上離開你也不會看不到人啊。」何況會有喝醉的人那麼平穩有節律地持續敲門?甚至……會有人那麼敲門嗎?

下午那位大娘說的話突然鑽入腦海——「老胡家房子不乾淨……

遲筵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又往葉迎之懷裡縮了縮。

他示弱的依賴的尋求庇護的動作顯然取悅了葉迎之。葉迎之將他摟得緊了緊,吻了吻他的發頂,手掌安撫地滑過他光滑的背脊,含糊道:「……外面太黑了,可能是我沒看清楚。沒事的,晚上小心一點就是,有壞人也打不過我。」

遲筵沒有出聲。

葉迎之突然笑了,左手抬起他的臉看向他的眼睛:「寶貝,你不會真的信了下午那個老太太說的話以為有鬼吧?」

哪有什麼老太太,人家大娘分明不老。被戳破心結的羞惱和葉迎之促狹的態度讓他不由得又紅了臉,別開眼睛道:「哪有,我才沒信。」

月光透過百葉窗縫隙灑進來,映得遲筵臉上淡淡的緋色格外動人,葉迎之忍不住吻了上去,嘴裡喃喃道:「你看我像不像鬼……像不像惡鬼,天天把你含在嘴裡,拆吃入腹……

15章:只有一個人

遲筵的計畫是在這裡住兩天玩三天,假期最後一天再趕回蘇民市。結果第一天晚上因為敲門事件半夜醒來,又和葉迎之折騰到天亮,遲筵直到早晨四五點鐘才得以入睡,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十一點,居然假期的一半已經過去了。

遲筵醒來的時候葉迎之正滿臉笑意心滿意足地趴在旁邊看著他,見他醒了就湊過來親親睫毛:「休息夠了沒?」

遲筵反手一枕頭就掀了過去:「葉迎之你真不是人吧?哪有人大半夜那麼精神的?」

葉迎之單手奪走凶器枕頭的同時張開懷抱,反倒顯得是遲筵投懷送抱。他撫弄著遲筵的脖頸,很開心地道:「沒有啊,你願意陪我的話我白天也精神。」

遲筵想把他送去花榕新區街道辦接受社會主義精神文明新風範思想再教育。但無論嘴上和行動上再怎麼彆扭,心裡也是甜的。

好像他天生就該這麼喜歡這個人,能看見他,能挨著他,能被他擁抱,便覺得歡喜得不能自抑,簡直要哭出來。

兩人這樣胡鬧著簡直沒完,中午飯也是直接訂的送上門的午餐,不過出來度假本來就是為了放鬆,自然怎麼開心怎麼舒服怎麼來。

遲筵出門取餐的時候向送餐小妹打聽了除了湖還有什麼地方可看可玩,小妹說東邊有座山,沒怎麼開發過,但以往來的遊客都反應景色不錯,清幽而別有趣味。

可能是因為昨天那個沒頭沒尾的奇怪的夢,遲筵本能地對那片湖產生了牴觸,但是……又實在不想爬山。

他回頭看著葉迎之,想讓對方拿主意。

葉迎之耿直且誠實道:「我們就在房裡玩吧。」

遲筵決定還是去看湖。這裡就是這片湖景最出名,昨天兩人盡在僻靜處繞,都沒去遊人最多的風景區。

景區那邊比較熱鬧,也有遊船、水上摩托、快艇等遊玩項目,遊船可以按位買票坐能容納十幾人的畫舫,也可以租最多容納四人的腳踏船自己劃。

葉迎之道:「我們自己租船劃吧。」

遲筵看了看,果然是租船比較受歡迎,一家三口或是成雙成對的情侶都喜歡自己租一艘船,坐畫舫的多是前來遊玩的中老年團。

他去租船處交押金辦理手續,負責的中年人看他一個人,多說了一句:「小夥子怎麼不坐畫舫?該游的景都能游到,還不用自己劃,價格也便宜得多。」這時候租船緊俏,過一會兒人更多還得等,不愁租不出去,一趟趟來往的畫舫裡卻坐不滿人,他還是想趁機推銷另一個項目,情侶或是一家子不好推銷,這年輕人單身一人應該會考慮。

他剛說完這句話,突然覺得脖子後面涼颼颼的,心底沒來由地一顫,不由縮了縮脖子,也沒了繼續推銷的心情。

遲筵笑著婉拒:「不用了。」和愛人出來玩,當然是有不受干擾的私密空間更愜意舒適。

這片湖叫做女兒湖,說是呈月牙形,但其實中間的彎折並不平滑,更像是「K」字形狀。而由於地勢山形等原因,湖水彎折兩邊正好被分為陰陽兩面,一面陽光充足,湖面灑金;另一面卻幽靜陰涼。遲筵他們住的旅館正對的就是湖的陰面、

租船處都設在陽面這面,相應的這一邊遊人遊船也多,十分熱鬧,過了彎折處遊船就少多了。

葉迎之指指遠處那道彎折的湖岸線:「阿筵,這裡人太多了,咱們去那邊。你先踩,等劃到那裡人少了我再替你。」

遲筵沒有異議,聽話地向那邊划去,到了陰面之後腳踏船就只有零星兩隻,和之前左右隔三四米就能看到一艘船的熱鬧景象截然不同,葉迎之果然負擔起了開船的任務,讓遲筵坐在旁邊歇著看風景。

旁邊一艘船貼著他們相對駛過,裡面的小男孩突然指著遲筵所乘的船喊道:「媽媽、媽媽,為什麼那個叔叔的船不用踩也不用把握方向盤就能走?」

年輕的母親望瞭望那艘只剩一個背影的船,分明是和他們一樣的普通腳踏船。

她輕聲對兒子道:「一定是你看錯了。」

上次和丈夫帶著孩子們來這裡玩後兩個孩子就對划船這項娛樂唸唸不忘,她和丈夫也和一對兒女約定好了這次假期再帶他們來玩,誰想到事到臨頭丈夫卻要出差。兩個小傢伙從去年秋天開始已經盼望了大半年的時間,沒辦法她只好自己帶著七歲的兒子和三歲半的女兒出來玩。可一個人應付兩個孩子還是讓她感到筋疲力竭。

這時候一直默默坐在旁邊吃著手看著外邊景色的小女兒突然開了口:「哥哥說謊!那個叔叔旁邊還坐著一個叔叔一直在開船。我還看見一個阿姨想爬上他們的船,被那個叔叔踹了下去。」

小女孩的哥哥不滿於妹妹的指控,立馬站起來皺著眉毛道:「我沒騙人!那個船裡只有一個叔叔!媽媽肯定也看見了!」他說著轉向了女子,想得到母親的支持。

年輕女子只覺得後背一涼,甚至沒注意到兒子說了什麼。女兒才三歲半,誰教她說那種話的?沒人教的話,她自己怎麼能編的出來?

她和兒子明明都看見那艘船裡面只有一個人……

女子立馬呵斥兒子挨著自己坐好,不許亂動,又伸手把女兒抱過來放在自己和兒子中間,自己使出全身的力氣踩著腳踏板往回開船,直到離岸邊租船處越來越近,看到身邊的船多了起來才放下了懸著的一顆心。

她心裡不免又生出了幾分對丈夫的怨懟,卻無可奈何也難以指摘忙於工作的男人。看看天色心想今天太晚了,再住一晚,明天一早就帶兩個孩子回家。

葉迎之微笑著踩動著自己這邊的腳踏板,不著痕跡地伸出左腿,對著扒在自家船邊上的四根蒼白浮腫的手指狠狠踩下去。

這湖的方位不尋常,才形成如此奇妙的地勢,一面陽氣充足,另一面卻陰氣大盛,否則也不會有這麼多的水鬼。

陰面的水面比陽面更為開闊,因為人少,所以顯得別樣幽致靜雅,水平如鏡,偶有飛鳥掠過帶起一串漣漪。

葉迎之把船停在了湖中心處。遲筵正扒著船篷邊緣看著外面的湖光山色,不防一隻修長而有力的手突然伸過來,將他摟了回去。

遲筵轉身回頭,正看見葉迎之探過身子,兩隻手撐在他頭兩側壓在他背後的船篷上。

他看見葉迎之緩緩壓下身子,下意識地閉上了眼,隨之唇被輕柔地吻住了。

「別怕,沒人會看見。」葉迎之安撫著他,貼在他唇畔呢喃著,「阿筵,現在像不像世界上只有我們兩個人?」

而我擁有著你。

「只有我們兩個人」,遲筵莫名地被這句話撥動心弦,心裡一顫,情不自禁地仰起頭,回吻住愛人。

晚上玩回去之後葉迎之依然堅持不在外面吃飯,要自己動手做,遲筵也由他,還從菜鋪買了魚和菜回去,反正在家的時候也是他負責買菜葉迎之負責做飯。

吃完飯兩人出去散步,這時候已經將近八點,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附近都是各式各樣用於招待外來遊客的民宿,有的是農家院樣式,院子中間架起了燒烤架,還有人唱歌表演節目,在院門口都能聞到烤魚的香味。

「叔叔。」遲筵偏頭和葉迎之說著話,突然感覺到有東西在拉自己的褲子,低頭一看竟然是一個只有小點點的小女孩。

小女孩仰頭對遲筵道:「叔叔,划船的時候我看見了你身邊這個叔叔,可是媽媽和哥哥都說沒看到。」

16章:鬼話

小孩子說話沒什麼邊際,但這個小女孩表述還算清晰,遲筵勉強搞懂了她的意思,彎下腰摸摸她的頭哄道:「大概是媽媽和哥哥看錯了,這個叔叔一直都在的。」

他心裡覺得好笑,看差了這種事,大概也只有小孩子才會較真。

小女孩「哦」了一聲,看著兩人不說話了。

葉迎之低低笑了一下,走上前一步伸出手,似乎也想摸摸小孩的頭,但不知想到什麼又把手收了回去。

遲筵疑惑地看他一眼,葉迎之解釋道:「大人手上細菌太多,對小孩子不好。」

遲筵想到自己剛才還摸了人家孩子,頓時有些尷尬,默默把手收到背後。

葉迎之傾身對小女孩道:「乖,晚上早點回去吧,不要自己出來,也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不安全。」

小女孩懵懵懂懂地「唔」了一聲。

這時候只聽一個女聲喊道:「雯雯!」

小女孩回過頭,看見自己母親,又看了葉迎之和遲筵一眼就飛快地跌跌撞撞地乳燕投林般向母親跑去了。

葉迎之拉著遲筵繼續向前走,母女對話的聲音被遠遠拋在後面——

「雯雯,你剛才在和誰說話。」

「下午船上的兩個叔叔,那個叔叔說另一個叔叔一直都在。媽媽我沒有說謊,是哥哥看錯了……

年輕的母親只覺得後頸一涼。

「兩個叔叔?」她向女兒確認道。

小女孩睜著大眼睛點點頭。

可是,她分明看見剛才站在女兒面前的只有一個人……

母親渾身發冷,不敢再問下去,更加抱緊了小女兒。明天,明天一早就帶孩子們回去。不,丈夫在外地回不來,現在就給大哥打電話,拜託大哥明天來接他們回去。

遲筵和葉迎之兩人一路走著,離女兒湖越來越近,這一條路也沒有路燈,照明全靠天上的月光和道旁住戶門前及窗子中透出的燈光。晚上太暗,葉迎之現在挑的這條路又有些偏,一路上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走了大概二十分鐘左右,遲筵竟又看到前方道旁有一個和方才小女孩差不多個頭的小孩子在向自己招手,離得遠,光線也暗,他一時看不清對方樣貌,也分辨不清男女,只依稀能從輪廓大小看出是一個小孩子。

遲筵道:「迎之,那邊又有一個小孩,還在招手讓我過去。」他說著想往那邊走,卻被葉迎之攔腰抱住。

葉迎之輕輕摟著他,笑道:「哪有什麼小孩子,你剛看見人家小姑娘腦子裡還有映像所以看錯了吧?」

遲筵再向那個地方看去,果然,剛才不停向他招手的小小身影已經消失了。

他一時怔在那裡。方才的視覺印象過於真實,實在不像是錯覺。

葉迎之繼續附在他耳邊調笑道:「這麼喜歡小孩子,不如你給我生一個?」

遲筵回頭瞪他一眼:「你能生還是我能生啊?!」

葉迎之只笑,摟著他往回走。

如此沒有營養的打情罵俏,卻成功讓遲筵轉移了注意力,忽略了那剎那的不對勁兒,在心底接受了「錯覺」的解釋。

——

淅淅瀝瀝的水聲,有什麼東西破水而出,離他越來越近……

凌晨時分遲筵再一次從睡夢中驚醒,從床上坐了起來,大口喘著氣。

一模一樣的夢。

那種被什麼東西盯上的感覺,讓他打心眼兒裡感到恐懼。

今天晚上有些陰天,一輪月色漸漸被雲層所籠罩,湖面上也起了一層霧氣,夜色中平靜依舊,卻彷彿潛藏著什麼。

恐慌害怕的情緒甚至難以抑制,他顧不得會驚擾到愛人,趴到葉迎之身上抱住他,小聲叫道:「迎之……

葉迎之馬上睜開眼睛,平靜地反摟住他,安撫著:「別怕,沒事的,我在。」

遲筵搖搖頭,他總覺得會有更可怕的事情發生。

「叩叩」,敲門聲響起。

不僅是他們的門,還有樓下的門。

更為詭異的是,隨著「吱呀」一聲,樓下那間沒有人住的,房東說是正在裝修的房子,隨著敲門聲,那扇有些老舊的門竟然應聲而開。而那開門的聲音無比清晰地傳至他的耳邊。

他們門外的敲門聲還在繼續,樓下卻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什麼東西在地上爬行般移動。

遲筵徹底僵住了,被這兩種同時存在的聲音攪得無力思考,只能勉強維持著抱著葉迎之的姿勢。

葉迎之卻不停地拍著他的背安慰他,輕輕親吻他不斷顫動的眼皮,同時不忘伸手把他露出的整個背脊塞回被子裡。

遲筵聽到樓下那爬行的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然後似是換了個方向……那個東西在順著牆爬,就是他們的床頭所靠著的這面牆!他甚至可以聽到指甲剮蹭天花板的聲音,隨後一切聲音都停止了——遲筵卻知道,那東西停在了樓下的天花板上,正對著他們的床底。

他卻連奪門而逃都不敢,因為門外那有節律的敲門聲還在繼續。

遲筵不敢出聲音,喘氣都小心翼翼的,他怕底下的「那東西」聽見。

他極為小心地湊到葉迎之耳邊小聲道:「……迎之,你聽見了嗎?」

黑暗中葉迎之眸色變得極為深沉,他彎了彎嘴角,喃喃了一句:「膽大包天。」同時手下不忘繼續安撫著愛人。

遲筵問:「你說什麼?」

葉迎之道:「我是說現在的老鼠膽子太大了,還好咱們家沒老鼠。也不知道什麼人這麼討厭天天敲門,我再去看看。」

他滿不在乎的態度也影響到了遲筵,遲筵覺得沒那麼緊張害怕了:「不是老鼠,你聽那聲音,根本不是老鼠能發出來的。」

葉迎之把又著急地抬起了半個身子的遲筵塞回被子裡,自己坐起來準備下地道:「嗯,這種依山傍水的地方各種野生動物多,也有可能是黃鼠狼或者穿山甲什麼的。」

黃鼠狼?穿山甲?

遲筵從小在城市長大,對於這些動物都是只聞其名不見其面,最多在電視或書籍上看到過,並沒有真正接觸過,也沒留下深刻印象,並不知道它們究竟是什麼樣子,習性如何。聽了葉迎之的話,倒真覺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自己嚇自己。

但是連續兩天都在他做惡夢後響起的不同尋常的敲門聲還是很瘆人。

他從後面抱住葉迎之的腰:「迎之你別過去了,你留下陪我好不好……睡一覺,睡一覺明天白天醒來就沒事了。」他也說不上來是從哪裡得到的這種「睡一覺就好了」的認知。

葉迎之忍不住回過頭摸摸他的臉,想起他以前被嚇得雙眼通紅直接哭出來的樣子,開解道:「我就像昨天一樣去看一看,肯定還是昨天那個人,今天又認錯門了。我去開門他反應過來不是自己住的地方就會走了。不然這樣敲下去你要怎麼睡覺?」

遲筵心下稍安,但想到床底下隔了一層地板趴著的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又覺得心中發毛,竟連自己留在床上也不敢。他抬起頭看向葉迎之:「……那我和你一塊兒過去。」

17章:過河拆橋

葉迎之動作利落地用被子把遲筵整個兒裹了起來:「好了,現在你可以和我去了。」

遲筵看了看自己形似竹桶粽子般的造型:「……這樣我要怎麼走?」

葉迎之要去抱他。

最終事情以遲筵掙開被子披上外套跟在葉迎之後面的方式得以解決。

在此期間敲門聲至少又持續了五分鐘,雖然依然是那種詭異的不疾不徐的頻率,但由於葉迎之的攪和遲筵竟絲毫不覺得害怕。

愛人著實心大,他莫名覺得就算真的有鬼也能被他家葉先生折騰死。

遲筵跟在葉迎之身後,看著他打開了門,門外黑黢黢的,只有院子大門處吊著的黃色燈泡發出昏黃的光芒,果然空無一人。

葉迎之道:「我就說沒有人吧,你還不信。我猜也是什麼動物在撞門,才會發出這種聲音,一聽見人聲就躲起來看不見了。」

聯繫樓下方才的響動,遲筵不得不承認對方說的有道理,不禁為自己的大驚小怪感到羞赧。

然而他看到的只是對方讓他看到的,一些東西被對方有意遮蔽了起來。

比如就站在門外藍色鐵樓梯上,渾身濕漉漉的,長發垂至腳踝的「女子」。它無神的白色眼白怨毒地盯著遲筵,從雙眼眼眶中流出不甘的血淚,它的身後,有著幢幢近似人形的黑影,「臉」的部位皆流露出扭曲痛苦的表情,似乎是在無聲地哀嚎。

葉迎之一邊笑著和遲筵說著話,一面將門關上,將一切都隔絕在門外,看著轉過身的愛人,嘴角掀起一個諷刺邪戾的弧度。

那些東西想拉遲筵去填湖……真是,膽大包天。

「咔嗒」一聲,門鎖上了,那幢幢鬼影也同時消失不見,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捏碎了一般。

遲筵只覺得心頭一鬆,那種奇怪的被盯上的感覺突然消失了,而且他隱隱有種感覺,原本趴在他們床下的那東西也不見了。

精神突然放鬆下來後就覺得睏意上湧,他推推要摟過來的葉迎之:「不要鬧了,明天早晨還要開車回去。」

「不鬧,就抱著你一起睡。」

「不要,不舒服。」遲筵說著轉過了身,只把後背留給他。

……過河拆橋。」害怕的時候抱著他親熱得跟什麼似的,一用完就丟在一邊不管。

葉迎之悻悻地抱過一角被子,縮在自己的一邊,等到遲筵睡著了才伸出雙臂輕輕把他摟在懷裡,就像從前的那些夜晚一樣。

傻瓜,如果不是我故意的,我抱著你的時候,你怎麼會有感覺呢?

——

假期永遠是短暫的,回去上班第一天他們組來了個實習生,坐在他後面空位上,遲筵領著他去IT部門領電腦。

技術部張大哥正在和屋裡同事閒聊,說到自己昨天一大早還去了一趟古木鎮。

遲筵順嘴說了一句:「張哥你也去旅遊?我假期也去古木鎮了。」

張大哥一邊搬電腦一邊回道:「嗨,別提了,旅什麼游啊。我妹夫出差,妹妹帶兩個孩子出去玩,結果前天晚上給我打電話說是小外甥女撞邪了,非讓我過去接他們。我聽她說的玄乎,嚇得一大早趕快就過去把他們接回來了。」

他說到這裡想了想道:「對了,小遲,你以前不是經常去寺廟道觀之類的地方嗎?真有這種東西?哪裡比較靈驗,我讓妹妹帶孩子去看看。這種東西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雖說是不信但心裡也懸得慌啊,還是看看求個安心。」

遲筵一愣,笑了:「張哥你聽誰說的?我從來不信這些的,以前去道觀寺廟也是為了陪我外婆。」不過說起來古木鎮那個地方好像是有點不對勁,比如連續兩天的敲門聲,雖然迎之說是某種動物,但他還是覺得不踏實,好在已經回來了也沒發生什麼事。

旁邊走過來一個圓臉年輕人調侃道:「張哥你別理小遲,這小子自從談了戀愛之後就信奉唯物主義了。」

畢竟是工作時間,遲筵領到電腦後和幾人道過別就和實習生一起回去了,並沒把這些閒談放在心上。

由此生活回歸平靜,除了天氣一天天熱了起來,其餘再無波瀾。

有一天週五臨近下班的時候遲筵突然嘴饞想吃香辣蝦。他能感覺出來葉迎之以前是不做飯的,但是他的神奇之處在於第一次做飯也能做得很好,只要照著網上的食譜就能做出來。

他給葉迎之發了消息:「想吃香辣蝦。」

過了大約十分鐘,葉迎之的電話就卡著他的下班時間打了過來,隔著電波顯得格外低醇動人。

他笑著問:「怎麼這麼饞?我把需要的原料發給你,你自己買回來,記得買活蝦。」

他的手機還是遲筵給他買的,遲筵記得好像是他們剛在一起沒多久的時候,葉迎之說自己的手機壞了,沒法聯繫,第二天他就巴巴地買了和自己同品牌手機的最新款回去。

遲筵聽到他的聲音覺得臉上有些發燒:「怎麼還特意打電話過來?像以前一樣發消息給我就行了。」

葉迎之在電話那端低低道:「想聽你的聲音。」

明明是極為老套的情話,遲筵的臉還是瞬間燙了起來。他匆忙應了一聲「放心我會買好」就掛了電話。

右面正收拾東西準備回家的同事大哥打趣地看他一眼:「年輕就是好啊。小遲快收拾走吧,別讓女朋友等急了。」

沒想到這頓飯還吃出了問題。

辛辣、海鮮、過食,半夜遲筵突然覺得胃裡翻騰,絞痛難受得厲害,乾嘔得眼睛都紅了,看上去眼淚汪汪的,卻吐不出東西,臉色煞白,額頭上浸潤出冷汗,身子都在細微地抽動,到最後難受得連話都說不出。

遲筵勉力對葉迎之道:「……迎之,扶我下樓,送我去醫院。」

葉迎之卻愣住那裡沒動,他站在洗手間旁門框的陰影處,神色晦暗難辨。

遲筵思維也變得遲緩,迷迷糊糊勉強想到迎之他好像不是蘇民市人,是跟著自己過來的,平常也不出門,他會不會不知道醫院在哪?

於是又費力補充了一句:「……打車說去第三醫院就行。」第三醫院是離他們家最近的正規醫院了。

葉迎之在這時走過來扶住他,將人抱進懷裡,伸手取下一塊毛巾給他擦擦臉。右手抱著他,左手輕輕撫上他的臉,讓他闔上眼睛,同時俯下身在他耳邊輕輕道:「阿筵你先睡一覺,乖,睡醒了我們就到醫院了。」

這句話彷彿是有催眠效果,遲筵雖然依然覺得身體十分難受,但意識卻漸漸昏沉,在葉迎之話音落下不久後就陷入了沉睡。

葉迎之抱著人,關掉了家裡所有的燈,抱著遲筵坐在了客廳沙發上,月光從窗子中打進來落在他的臉上,映出一片蒼白。

傻瓜。他點點遲筵睡夢中還因為不適而蹙起的眉頭,有些心疼,又吻了吻。

我這個樣子,怎麼用正常的方式送你去醫院。

18章:住院

遲筵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並不在家裡,從窗外映進來的路燈光芒是唯一的光源。

不大的房間裡擺著兩張病床,床頭都放著掛吊瓶的鐵架子,看擺設佈置的確是醫院內無疑,自己正躺在靠裡的床上,只不過寂靜得有些過分。

遲筵的眼睛漸漸適應了房內的黑暗,後知後覺地發現靠外那張床上還坐著一個人,只不過那人一直沒有動過,也沒發出任何響動,所以他起初竟然忽略了。

他意識還有些不清醒,試探著對那個背影輕聲叫道:「迎之,迎之?」

那個人影聽到叫聲慢慢轉過身來,遲筵後知後覺地轉過味來,迎之他有這麼瘦麼?他有這麼矮麼?最關鍵的是……他哪裡有那一頭的黑色長發……

他嚇得瞬間閉上眼睛,不敢看那東西轉過來的正面,也顧不上這裡是醫院而此時是深夜,只閉著眼睛大喊道:「葉迎之!」同時右手下意識地握住自己胸前的小瓷瓶。

即使是在極端恐懼之下他還是為此怔愣了一瞬——這個小瓷瓶是哪裡來的?自己竟然戴的很習慣並一直沒有注意。他明明記得自己戴的是外婆送給他的玉……

正在這時門被無聲地踢開,碰在牆上發出一聲輕響。幾乎是下一瞬他就被一雙熟悉的手抱起來按進懷裡。

他聽見葉迎之的聲音:「阿筵,怎麼了?你睜開眼看看我。」

遲筵這才敢睜開眼睛,指著旁邊那張空床,聲音猶帶顫抖:「那裡,剛才那裡坐著個『人』……

他不安地看向葉迎之,言下之意已經很明顯——他在暗示那並不是人。

葉迎之摸了摸他被剎那激出的冷汗浸濕的鬢髮,眼眸暗了暗,溫聲道:「沒事,沒事的。」

遲筵小聲「嗯」了一聲,有些委屈:「你去哪裡了?怎麼不陪著我?」說完自己也覺得矯情,感覺自己簡直像個十歲的小姑娘。

葉迎之卻笑了,把他按向自己胸膛,抱得更緊了些:「我去給你辦住院手續和找醫生。」

「我怎麼會離開,我不是一直都在你身邊麼?」他的手從遲筵頭上放下,似是無意般按在遲筵胸前的瓷瓶處。

遲筵卻沒注意到他後一句話:「要住院嗎?是什麼病?嚴不嚴重?」

「沒事,」葉迎之扶著他躺回床上,給他掖好被子,「急性胃炎,今天晚上住一晚上輸點液,明天早起就能回家了。」

遲筵有些不安地看了眼旁邊床:「……可不可以換一間房?」

葉迎之道:「不行,這是最後一間空房了。沒事的,這次我就在旁邊守著你,一步都不離開,讓你一直能看得見我可以嗎?」

雖然也聽說過醫院裡的奇聞怪事,但是自己親眼看見在遲筵印象中還是頭一回。他卻莫名地信賴葉迎之,好像有他在就不用怕這些鬼鬼怪怪的。

他看著葉迎之點了點頭,但還是怕他跑了一樣拉住他左手壓在自己被子裡不放。仰起頭看向對方的眼神十分無辜,好像偷人家一隻手的人不是自己一樣。

葉迎之回握住他的手,輕聲道:「休息吧,一會兒輸液的人就來了。」

遲筵又想起一事,挺著胸拿起胸前的小瓷瓶端著給葉迎之看:「迎之,你記得我什麼時候開始戴這個的嗎?我怎麼沒印象了?我外婆送我的玉去哪了?」

葉迎之眼睛微微眯起,笑了笑:「你怎麼忘了,這是去年咱倆剛認識的時候我送給你的。外婆送你的玉你不是不捨得帶好好收在床頭櫃下面的抽屜裡嗎?」

遲筵「唔」了一聲,有些疑惑自己怎麼對葉迎之送自己瓷瓶一事毫無印象,卻也沒再糾結,老實地閉上眼睛開始休息。

果然,沒過多久,遲筵半夢半醒之間感到房間裡的燈被打開了,一個護士推著吊瓶等物品進來。

葉迎之推推他,哄道:「來,阿筵,把手伸出來。」

遲筵迷迷糊糊地伸出了手,那個護士利落地三兩下給他紮上針掛上吊瓶,全程沒有說一句話。遲筵抬頭看她,尋常無奇的一張臉,卻緊緊繃著,平板而無絲毫表情,好像被人操縱的提線木偶一樣。

遲筵第一眼看到時還被嚇了一跳,後來也就釋然,如果自己也要連夜加班照顧各種病人大概也會累到擺不出任何表情吧。

屋頂上白色燈管發出的光芒有些刺眼,葉迎之伸出手蓋住他的眼睛,溫和道:「睡吧,再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護士推著推車離開,門「砰」的一聲關上,屋內再次陷入黑暗。

旁邊空著一張床,可遲筵也不敢讓葉迎之過去休息。他往靠近吊瓶的一邊挪了挪,拍拍空出的半個床位:「迎之,上來睡,我們擠一擠。」

葉迎之按住了他的手:「小心別碰到。」但是也沒有推拒,順著遲筵的話爬上了床,手搭在他的腰上。

「睡吧,我看著液。」

遲筵想回應愛人一句,但睏意已經再次襲來,眼皮沉沉下墜,意識已經陷入香甜的夢鄉。

——

遲筵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自家床上,天光大亮,隱隱傳來米粥的香氣。

他昨天折騰了一晚上,如今醒來第一感受就是餓了。

葉迎之彷彿有所感應般端著一碗小米粥進來,扶他坐起來:「你胃不好,這兩天只許喝粥。」

遲筵就著對方的手喝了一口粥,突然想到一事:「迎之,咱們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回來的?」

葉迎之道:「輸完液為了給醫院騰床位就回來了。和昨天去的時候一樣,打車帶你回來的。」

遲筵心說這不太對吧?

「你怎麼不叫醒我?」

昨天他太難受到最後都失去意識昏過去了,迎之著急扶著背著抱著別管用什麼方式把自己弄到出租車上再弄到醫院都是正常的,可是輸完液後自己都好得差不多了,只不過是睡著了又沒有昏迷,迎之為什麼不叫醒自己再一起回家呢?

葉迎之垂下眼眸,又盛了一勺粥淡定地喂過去:「昨天的藥裡有鎮痛安眠的成分,醫生說最好不要叫醒你,我抱著你也不費勁。」

遲筵對醫學一竅不通,竟然信了。

葉迎之接下來幾天只肯給他做粥,週一的時候差點攔著他不讓他去上班。

遲筵欲哭無淚:「迎之,只是急性胃炎而已,你不讓我吃正經東西就算了,不用把我鎖在床上休養吧?」

葉迎之這才放人,倒是覺得遲筵最後一句提議還很不錯。

過了兩個星期,遲筵才在多次提議、奮力抗爭、甚至用自己當賄賂百般行賄之後重新獲得了可以吃正常飯菜而不用喝粥的權利。但食譜還是以清淡為主,過冷過熱辛辣油腥的葉迎之一律不許他碰。

遲筵無力地用筷子戳著眼前的上湯白菜:「葉迎之,你把我當兔子養吶?」

明明每天辛苦上班買菜養家的都是他!可偏偏命運要由別人主宰!

葉迎之笑著摸摸他耳朵:「什麼都不干,就養你這麼只又白又嫩的大兔子也不錯。」

19章:助人為樂

第三醫院308房間早先就有過「鬧鬼」的傳言,後來又添一樁怪談,說是醫院走廊監控顯示有一天半夜凌晨時分有一個值班醫生突然走到空無一人的308房裡打開燈待了許久,也不知在做什麼,之後又關燈出來了。他之後過了約二十分鐘,又有一位值班護士推著醫用推車進去,也是打開燈待了五分鐘左右才關燈出來。但問起兩位當事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們卻根本不記得自己做過這樣的事,就好像夢遊一般。

據說後來甚至驚動了院長,院長悄悄請高人來看,高人說這是鬼神請他們幫忙看病,非但沒事反而是好事,可以積陰德,說明他們的醫護人員都是有真材實料治病救人的才會被請去。

而打此之後,308房間種種詭異的被傳為「鬧鬼」的跡象也消失了。

人們都有好奇心,喜歡傳播這種包含神秘色彩的傳聞,並且添油加醋越說越玄奇。遲筵家離第三醫院很近,無意中也聽到了這些故事,心道上次住院的時候好像確實看到了「那種東西」,幸好迎之及時回來了,後來就一切正常,什麼都沒發生。他聽過就罷,並沒放在心上,渾然不覺自己就是這樁怪談的當事人之一。

一天下班時遲筵正看見保安攔著一位老人說著什麼,說是老人細看也算不上太老,五六十歲的樣子,穿著一身灰色的樣式很老舊的布衣布褲,懷裡夾著一個牛皮紙袋子,看上去很著急的樣子。

遲筵突然熱心發作,上去問了一聲怎麼了。

保安對他們這些職工都很客氣,解釋說這位老大爺想進樓裡去找地方複印,但是樓裡都是人家單位辦公的地方,他不可能放人進去,就給他指了最近的可能有複印店的地方,讓老頭過去找找看,遲筵過來的時候他正在給這位老大爺指路。

遲筵單位大樓出去是一個大的十字路口,過馬路都要繞天橋或地下通道,第一次過來的人拿著手機導航都未必能順利找到路,何況他也知道保安大哥指的地方是一片綜合性商業區,雖然繁華、店舖多,但未必能容易找到複印店。

他下意識地猜測著這位大叔的身份目的。單位也離第三醫院近,是從鄉下帶家人來看病的?要複印病歷、身份證明?那怎麼不在醫院附近複印,他記得醫院外面就有兩家顯眼的文印店。

雖然已經下午五點多了,但七月的天氣依然炎熱無比,遲筵看著老人頭上不停冒出來的汗珠,想到帶自己長大的外公外婆,突然心生惻隱。

他對老人道:「大叔,我知道從這兒步行五分鐘就有一個文印店,我帶您過去吧。」

那個文印店要從他們單位門口下地下通道,再從另一個通道出口出來就是了,雖然離得近,但不好指路,而且不顯眼。葉迎之昨天燉的排骨還沒吃完,今天下班早也不用買菜,遲筵索性送佛送到西,直接把人領過去。

老爺子十分感激,連連道:「好人啊,還是好人多,謝謝謝謝。」

遲筵領路在前面走,這老爺子就落後一步跟著,一開始不停在道謝,到後面反而沉默下來,但遲筵卻能感覺到他在不住地打量自己。

遲筵忍不住打破沉默,找話道:「大叔,您這麼著急為什麼啊?」

老爺子吐出兩個字:「救人。」但還是不停打量著遲筵。

遲筵被他看得不自在,又不知道這話該怎麼接,心想著果然是來帶家人看病的。好不容易走到文印店處,只見老爺子打開牛皮紙袋子,拿出裡面的東西——不是病歷、身份證明,反而是一疊類似八卦陣法符篆之類的東西。

老爺子對文印店店員道:「勞駕您每樣複印五張,A4大小,單面就行。」看上去很有經驗。

店員嘀咕著看了老爺子和遲筵一眼,沒說什麼拿去複印了。

遲筵這時候也看出來這位老人不是尋常的帶家人來看病的老大爺,甚至隱隱有些後悔多管閒事,正要趁機告辭,那老爺子盯著他胸前又看了半晌,突然轉過來對他小聲道:「小兄弟,有句話我不知道當不當講,但你怎麼把和自己毫無關係的逝者骨灰戴在身上?」

什麼把骨灰戴在身上?遲筵被這話說的沒來由地發毛,完全不知道對方指什麼。

他沒搭腔,敷衍了一句:「那您就在這兒印吧,我走了。」轉身就想離開。

老爺子卻叫住了他。

「等等,」老爺子道,「我再問一句,小兄弟家裡就你一個人?」

遲筵耐著性子回了一句:「不是。」心裡已經非常後悔給這奇怪的老頭帶路了。

他是聽說過以問路為藉口拐賣婦女兒童的騙子,但那些騙子作案目標一般都是獨自一人的年輕女性,遲筵自恃年輕力盛,防範心和警惕性倒沒有那麼強,但此時也隱隱覺得不對勁了。

老爺子聽出他語氣中的防備和不耐,嘆了口氣,遞過來一張名片似的東西:「我不想多事,但怕小兄弟你身處禍難之中還不自知,也但願不是我想的那樣。我今天還有急事,小兄弟你自己去看,真有問題再來找我。」

遲筵急於脫身,敷衍著把名片塞進兜裡就趕快離開了,沒注意到名片背後還貼著一枚小小的折成三角形的黃色符篆。

那是一張正經的清心符。

20章:鬼迷心竅(終)

遲筵看不見,從他接過名片的那一刻,便有一縷一縷細小的黑氣從他指間被符篆吸走。

老爺子看見了這一幕,心知自己猜的不錯,卻搖了搖頭,沒說什麼,

那東西這麼長時間沒有害這年輕人,這一天之間想必也不會貿然動手,有些事還是讓人自己親自確認了比較好。

只是那黑氣……那東西可能比自己想像的要難纏許多。

——

遲筵起初沒什麼感覺,只是一路上覺得有些恍惚,好像用腦過度一樣。

那枚清心符就安靜地蜷縮在他的衣兜裡,緩慢地一點一點吸收著黑氣,邊緣漸漸捲起被燒焦似的黑色毛邊。終於,在遲筵停好車的剎那,折成三角形的符篆如同不堪重負般燃成一股青煙,裊裊消失了。被引出來的剩餘的黑氣又一股腦地縮回遲筵體內。

遲筵一下子捂著頭呻吟出聲,似真似假的影像走馬燈般在腦海中紛繁變幻。

他首先找回的是自己過往的記憶——父母驟然離世,喪禮上,他懵懵懂懂地看著雙親的遺像,不停地哭著。

有許許多多臉色蒼白面目平板的「人」來拉他,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誰,只覺得他們都很可怕,他不要和他們走,而一勁兒地向外婆懷裡縮……老人只以為他是傷心過度,溫柔而悲傷地抱著他。

他被從商場樓梯上推下去,外婆看到那個掌印後憂懼的神色;老人親手為他繫上的靈玉;以及那各個地方,山野寶地,道觀寺廟裡迷濛的煙霧,他跪拜過的一個個面無表情的泥胎神像……

卻是滿天神佛,無一能救。

後來有一個道人對他說,我這裡有個法子,你要不要試一試。

行駛在夜色中的客車,環繞周身的鬼魅……他看到自己珍而重之地捧起掛在胸前的小瓷瓶……

——他親自將他接回了家。

他看見自己將一塊黑色牌位恭恭敬敬地擺上供桌;他看見自己舉著一杯酒,對那牌位道:「……葉三公子,來年還請多關照。」

葉三公子……那究竟是誰?

遲筵的意識依然不清醒,心中的疑點卻越來越多越擴越大,甚至讓他不暇思考。他腳步僵硬地習慣性地向家的方向走去,內心滿滿的惶惑不安。

他走進單元門,日日乘坐的電梯猶如一隻鐵灰色的無機質的巨獸,要將他吞噬入內;又似一扇通向地獄的大門。電梯內部冰冷的反光壁映出他蒼白的汗濕的臉,不知不覺間冷汗已經浸透了單薄的襯衣。

遲筵突然覺得冷,竟然遲疑著邁不開步子。直到電梯門開合了三次,旁邊又有人過來他才跟著進入電梯,按下了熟悉的樓層。

他已經能記起張道長這個人,還有他讓自己供奉的牌位和佩戴的骨灰瓷瓶。瓷瓶現在還好好戴在身上,那牌位去哪了?被迎之收起來了?他供奉的到底是誰?

……自己之前,為什麼突然就把這些事都忘了?

想到這裡他心下突然一涼,他想起自己急性胃炎住院那天,問葉迎之這個小瓷瓶是哪裡來的。

愛人溫柔的笑臉猶在眼前。

他分明告訴自己,「這是去年咱倆剛認識的時候我送給你的」。

我送給你的。

彷彿又一道遮在眼前的迷霧被撥開。

他終於看清了那塊玄色牌位和上面金色的字。那上面寫著,「葉氏迎之之靈」。

那這個突然出現在自己生命中的葉迎之是誰?

這個和他日日相處,相濡以沫的葉迎之是誰?

這個夜夜與他交頸而眠、纏綿歡好的的男人是誰……

他不敢再想下去,意識過來時才發現自己已經下意識地出了電梯,走到了家門口。

「咔嚓」一聲,門開了。

他一時甚至不敢進去。

男人伸出一隻手將他牽了進去,垂頭笑笑:「今天怎麼了?傻了?換衣服準備吃飯。」說罷自己又轉身進了廚房。

不大的家中瀰散著飯菜的香味,溫馨美好的景象無論如何也不像是假的。

遲筵吐出一口氣,藏在背後的手卻抖得更厲害了。

他默默地走向電視櫃,拿起了自己買給葉迎之的手機,輸入自己的生日解鎖,看著屏幕上方顯示的運營商名稱笑了一下,隨即將手機關機,利落地拆開後蓋——本該放著SIM卡的地方,空無一物。

是什麼人,用一部根本沒有按電話卡的手機,和他聯繫了大半年?

還是他真的不是人……

男人已經端著菜出來,像往常一樣叫他:「阿筵,去盛飯。你怎麼還不換衣服?等我親自給你換?」

遲筵應了一聲,已經把手機蓋蓋好開了機,沒說什麼進屋去換衣服,手伸進襯衣口袋,顫抖著摸了摸那個老爺子給他留的名片,隨即盡力神色如常地將衣服掛好,換上了居家服。他想了想,從床頭櫃中將靈玉拿了出來,握在掌心。

葉迎之已經盛好了飯,坐在飯桌上等著他。

遲筵看著熟悉的場面,猶豫了一下,最終咬了咬牙,向男「人」走過去,卻沒有入座,而是直接抱住葉迎之,將頭埋入他的胸膛。

葉迎之笑著摸摸他的頭髮:「怎麼了今天?這麼嬌氣?想我了?在外面受委屈了?」

遲筵沒有說話。

沒有溫度,沒有心跳。過往的一切,果然不過是唬人的假象。

縈繞在心頭的最後一絲黑氣終於散盡了。

以往全部可以被輕易忽略的疑點,此刻一個個被放大,變得無比清晰。

說不清來歷突然出現在生活中的愛人,沒有工作從不出門甚至不肯和他一同外出吃飯的愛人,甚至是……只有他自己能看見的愛人——不過是鬼迷心竅的障眼法迷心術而已。

遲筵的身體不由自主顫慄起來,一瞬間只想歇斯底里地掙開這個懷抱,奪路而逃。

可是他不敢。

葉迎之突然皺了一下眉,卻沒說什麼,只把懷中人摟得更緊。

遲筵小心地抬頭看了看葉迎之裸露出的脖頸皮膚,是不健康的帶著死氣的蒼白,還好,沒有屍斑。他想到了自己胸前的瓷瓶,也是這個人的骨灰還掛在自己身上,他真正的肉身早就沒了。

他感到葉迎之扳起了他的臉,吻輕柔地落在他閉合的眼皮上。

往昔的溫馨甜蜜卻全都變了調,他止不住地顫慄,喉頭翻湧,一句話過了幾遍,卻還是嚥了下去。

「葉三公子,我錯了,饒了我吧……」那一瞬間他想求饒,想尋求寬恕,卻恐懼地說不出一個字。他害怕此時揭穿就全完了。他寧願先這樣自欺欺人下去。

一日之間生活已經變天,今日種種順次在腦海中劃過,放在衣兜裡的那張名片竟成了此時唯一的希望寄託。

明天……不要慌,不要露出端倪……熬過今天就可以了。

最終他只沉默著閉著眼,努力克制著內心深處那止不住的細小的顫抖,獻祭般承受著對方在他臉上、脖頸上落下的一個個吻。

21章:偽裝

葉迎之正吻著,突然抱著他站了起來,向臥室走去。

遲筵被扔到床上,伸出手勉強擠出一抹笑來,推拒著面前就要壓下來的「人」:「……迎之,先吃飯,我餓了。」他強迫自己看向葉迎之,睫毛卻一直不停地輕輕顫抖著,彷彿被驚擾到的蝴蝶。

葉迎之不滿足卻又無可奈何地放開他,準備再抱他起來,看到他一直握著拳,問道:「阿筵,你手裡拿的什麼?」

遲筵張開手,勉力笑了笑:「是我外婆送我的那塊玉,我想給你。」

葉迎之笑道:「好啊,你給我戴上?」說著坐到了遲筵身邊。

遲筵點點頭,摸索著把玉掛在葉迎之頸間——和他猜的一樣,這玉對三公子根本沒用。葉迎之日日就睡在他的床上,靈玉就放在床頭櫃裡,若是有用,早就起作用了。

葉迎之摸了摸玉,看向遲筵:「我還是摘下來收起來吧,我怕我不小心把它弄壞了,你又要心疼,畢竟是外婆留給你的東西。」

遲筵點點頭,看著葉迎之熟門熟路地摘下玉珮,收進床頭櫃裡。

他剛才找藉口說餓了,真對上一桌飯菜卻又失了胃口,吃進嘴裡也覺得味同嚼蠟,唯一欣慰的就是過往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吃食上沒有作假。排骨是他昨天親自去買的,一塊塊都是他自己挑的,今天和其他菜燴在一起,味道還不錯。

難為葉三公子還真的天天做飯給他吃。隨著這個念頭一同浮上的還有一股酸澀之意,但很快就被那揮之不去的恐懼壓下去了。

吃過飯遲筵心不在焉地洗了碗,擦乾淨,站在廚房裡發呆;坐回客廳裡不停地換著電視頻道,看著時間一點點流逝,心裡越發地焦灼不安,五臟六腑都緊張得縮成了一團。

今天又是週五,按照往常,他是不會拒絕葉迎之求歡的。

他不敢讓葉迎之看出端倪,此時也就更不敢拒絕。

葉迎之坐在旁邊拿著遲筵給他買的手機看新聞,偶爾抬起頭來看遲筵一眼,見他窩在沙發另一角,耷拉著頭,有一下沒一下地不停換著台,好像滿懷心事,委屈又可憐。

葉迎之忍不住坐起來過去把他抱進懷裡:「今天到底是怎麼了?不想看的話我們回去休息吧。」

遲筵抿了下唇,沒說話,任由葉迎之抱他起來,按關掉電視。

屋子裡一下子沒了聲音。

葉迎之撫摸著他的背脊,湊在他耳邊說:「緊張?身子僵成了這樣?」

他笑著把人抱回屋裡放到床上:「都多少回了,怎麼現在開始緊張了?」

遲筵感受到背脊觸碰到柔軟的床鋪,眼皮不受控制地跳動著,理智繃成了一條線,身體卻習慣性地做著微小的回應——那是他熟悉的動作、熟悉的懷抱和碰觸,卻再沒有偽裝出來的呼吸、心跳和溫度。

他清清楚楚地不可逃避地一面認識到那個正壓著他向他求歡的那個東西並不是人;一面無可逃避地不可抗拒地承受著一切,甚至從中得到本能的歡愉和快感——葉迎之太瞭解他了,他的一切都盡在對方掌控之中。

他死死閉著眼睛,偏過頭不去看上方的「人」,脖頸向上揚起,眼角禁不住地沁出淚珠——已經說不出是因為恐懼還是別的什麼。

葉迎之俯下身,輕輕吻掉他眼角的液體。

吐息冰涼。

遲筵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寒顫。為了掩飾般,自暴自棄地主動伸出雙臂擁上和他緊密相連的「人」……

半夜遲筵又睜開了眼,他的眼眸平靜而清醒,沒有絲毫睡意。他小心翼翼地偷偷看了一眼躺在身旁貌似睡得深沉的葉迎之,用被子把自己縮緊了一些。

他不知道對方到底用不用睡覺,不知道對方擺出這副姿態是不是只是為了騙自己。

他突然搞不懂葉迎之的心思,這樣費盡心思偽裝成人演這齣戲,圖什麼?他要是想取自己的命,自己大概已經死過幾百次了。

不過這些也都不重要了。它應該還沒有發覺。

而自己只需要等待,就這樣不動聲色的,等到明天天亮。

這樣想著,原本以為自己睡不著的遲筵卻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就聞到煎蛋和咖啡的香氣。

說起來自從葉迎之顯形之後家裡就添了許多東西,比如咖啡機、豆漿機、榨汁機、酸奶機等等。人和人差距就是這麼大,葉三公子就算變成鬼都比自己有生活情趣。遲筵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這些東西都是葉迎之網購的,他怎麼收的貨又是哪裡來的錢?

不過在看到那個身影的時候他的身體還是不由自主地僵住了,原本微微消退的恐懼又再次浮了上來,往日看在眼裡覺得溫柔俊美的面容此時再看也顯得鬼氣森森。

葉迎之端著兩份早餐走過來,照例在他額頭上落下一個吻:「早,快去洗漱。」

遲筵僵硬著接受了這個往日只覺得甜蜜的吻,同手同腳地走到衛生間,打開水龍頭,聽著漱漱的流水聲,把雙手撐到洗手池邊緣,才發覺自己兩手都在不自覺地輕微顫抖。

他都有些佩服昨日的自己了。好在再過一會兒一切就都可以結束了。

遲筵說是沒胃口,早餐只吃了一點,隨後站起來故作尋常地進臥室換上了昨天那件襯衣。

葉迎之在收拾碗筷,看見他穿戴整齊準備出門的樣子似乎有些詫異:「今天要出門?」

遲筵低頭避開他的目光:「嗯,我負責的工作出了些問題,領導叫我去加班。」

葉迎之點點頭,沒有再問:「那早點回來。正好家裡菜不多了,你想吃什麼就買回來。」

遲筵垂著頭應了一聲。

他出門五分鐘後,葉迎之獨自倚在陽台窗前,看著遲筵的車駛出小區大門。

他的唇依然溫柔地微微向上揚起,彷彿笑著一樣,黑色的眼底卻是一片死寂:

「撒謊。真不乖。」

22章:鎮邪符

遲筵坐在車裡後才感到冷意一點點往外滲,再慢慢被七月的高溫所驅散。

他雙手摀住臉,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半晌後才緩過來,放下手,從衣兜裡摸出一張極為普通的白色名片。

昨天只是隨意裝在兜裡,後來也沒有仔細看,此時才發現那上面只簡單地印著一個名字「唐光遠」,名字下面是一串手寫的地址,像是最近臨時寫上去的,就在蘇民市東邊近郊的地方,不通地鐵,但是有兩班公交車可以到,他隱約也有些印象。

遲筵將名片裝回兜裡,把地址輸入手機開始按照導航規劃的路線行駛。

蘇民市前幾年也大搞城市建設,城區擴大了許多,雖然比起臨近世明市還差了不少,但也是今非昔比。遲筵小時候和外公外婆生活在老城區這邊,對新區也不熟悉,開車走了一個半小時才找到名片上的地址——是一片近兩年新建的別墅區。

遲筵在門口登記過後開著車又在小區裡繞了十分鐘才找到名片上寫著的那一棟,他有些惴惴不安地上前按門鈴,開門的卻不是昨天碰到的老爺子,而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婦人。

遲筵拿出了名片,給對方看:「我找這位唐光遠老先生,他昨天給我的名片。」

婦人點點頭,把遲筵讓進門,對裡面人道:「唐先生,是您的客人。」

遲筵進門果然看見沙發上坐著昨天那位老爺子,還穿著相同款式的衣服,正架著老花鏡看報紙。看到遲筵進來後他把報紙和眼鏡都放下,站起來笑道:「我就猜到你會來。」

兩人落座,先前那位婦人沏好茶端上來,唐老爺子偏頭對她道:「桂姐,今天沒什麼事了,你先回去吧。明天週日也放你假不用過來。」

桂姐應了一聲,很快收拾東西離開了。

遲筵環視了一下四周擺設佈局:「您住在這裡?」他是很詫異蘇民市竟然還隱藏著這樣一位高人而自己從來沒有聽說過。

唐光遠擺擺手:「我這次來也是受人所托處理一件事情,朋友的房子,常年不住,正好借我住兩天,沒想到正好碰上你這樁事。」

遲筵想起昨天老人著急的樣子和那句「救人」,問道:「您的事情辦完了嗎?」

唐光遠點點頭:「還要多謝小兄弟你幫忙,有驚無險。」

解決了就好,畢竟是和自己無關的事情,遲筵也不好多問。他滿懷心事,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端起茶默默喝了一口,這才感覺到喉頭乾熱——方才一路心急火燎開車前來,甚至無暇也記不得喝一口水。

唐光遠主動問詢道:「我猜的不錯,小兄弟昨天有了我的清心符,應該已經看破那東西了,才會來找我。」

遲筵點點頭,雖然早猜到昨天神智突然恢復清明肯定是因為這位老先生,但此時才醒悟過來原來他是趁自己不知不覺的時候塞了張清心符給自己。

唐老爺子伸出手點點他胸前的小瓷瓶:「這瓶裡裝的就是那位的骨灰吧?」

遲筵點點頭,按照對方的吩咐把瓷瓶摘了下來。只見唐光遠又取出兩張符紙,一里一外將那瓷瓶捲裹了起來,放在一邊。

遲筵趁此時將自己從小體虛,張道長建議自己將葉迎之骨灰戴在身上、牌位供在家裡等事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他不傻,之前自己鬼迷心竅那麼久都沒人發覺,只有眼前這位老爺子看出了端倪,根據多年的經驗他也能看出這位唐老先生是有真本事的人,現下能救自己的恐怕也只有他了。

唐光遠聽完痛心疾首地一拍大腿:「糊塗!怎麼能指點給人這樣的法子!他這是只學了皮毛,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啊!想也知道,那人生時就俱惡鬼之相,死後將其骨灰戴在身邊,再日夜供奉牌位,怎麼可能不招致惡果?」

當初西青山那劉道長也說過類似的話,只不過遲筵並未採信,事到如今卻是後悔也晚了。

唐光遠問他:「你現在是怎麼想的?準備怎麼做?」

「怎麼想……」遲筵苦笑一下,「當然是想送這位離開,只是不知道您可有什麼辦法,」

唐光遠點點頭,表示瞭解。

遲筵遲疑了一下,又補充道:「還有一點……當初是我為一己之私打擾了葉先生的安寧,說到底是我錯在先。還請您別傷害他,只好好送他走就是了。」

他雖然從小被鬼怪糾纏,但是其實對神鬼一道並沒有深入研究,即便是從小到大拜見過的那些和尚道士的口徑也不一致。他也不知道葉迎之這樣到底算什麼,人死之後又是否有靈魂存在,有輪迴轉世。如果能像電視上演的那樣超度葉迎之往生,讓他回去自己該去的地方,回歸自己原本的軌跡就好了。

唐光遠沒應聲,卻拿出了一張符和一盒火柴遞給遲筵:「你回去之後把這符燒了化在水裡,再想辦法誘那東西喝下就可以了。」

世人愚妄,總幻想不切實際的東西,心懷自以為是的善良。那樣已經可以被普通人所看見,甚至主動迷惑人的惡鬼,根本度無可度,只有讓它們徹底消弭才是唯一的辦法。只是這一點卻沒必要和眼前的年輕人說,使他徒增煩惱,反而可能誤事,一時手軟害了他自己。

遲筵卻悚然一驚:「您的意思是……還讓我再一個人回去?」

唐光遠頷首:「如果貿然有陌生人出現,特別是我這樣明顯和普通人不一樣的學道之人出現反而會引起那東西的警覺。到時候再想不動干戈地度化對方就不容易了。」他活了大半輩子,深諳溝通之道,這時候故意用了誤導性的語句,讓面前年輕人錯以為自己去喂對方喝符水就可以平和地度化那東西,否則就只能使強力來消滅對方。卻不知道無論如何結果都是一樣的,那東西都將不復存在。

遲筵果然心生動搖,連對再要重新回去獨自面對葉迎之的恐懼都淡了幾分,咬咬牙正要點頭之時唐光遠又遞給他兩張符:「如果事情有變,你也可以憑藉這兩張符逃脫出來。」

唐光遠昨天從那黑氣中就看出這年輕人所招惹的那東西並不很好對付,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多生事端。而那張「鎮邪符」的符水不論什麼惡鬼鬼體直接服下都定然承受不了。

他又把小瓷瓶掛墜從符紙包裹中取了出來遞給遲筵:「未免那東西生疑,你還先戴上,等事情解決後再還回他墓前就可以了。」

遲筵捏緊了三張符和火柴,分別裝進兜裡,勉強又向唐老爺子笑著道了謝才告辭離開。

23章:鎮邪

遲筵從唐老先生那裡出來之後也沒直接回家,而是開著車漫無邊際地在市區裡亂晃。

小時候和外婆在家裡看京劇白蛇傳,最不喜歡的就是許仙,覺得他沒有擔當對愛人的感情也經不起考驗,家裡妻子還懷著孕,他發現妻子不是人之後竟然直接嚇死了,被救活之後居然連家都不回,直接躲到了廟裡。如果不是他逃避、不信任愛人的態度,後來怎麼會有那麼多事?白娘娘也不至於受那麼多年苦還得指望兒子來救。

事到臨頭自己才切身體會到不是誰都能輕易接受家中伴侶不是人的事實的。他現在也不想回家。

何況葉迎之也不是白娘子。他們沒有那麼浪漫的姻緣前定斷橋相會,有的只是自己私自取回人家骨灰戴在身上,而「他」不動聲色的潛伏在身邊,輕易地讓自己迷了心竅——至今想來依然全身發寒。

遲筵神遊天外,有些走神地想著,葉迎之也不可能懷著自己的孩子,自己懷著他的孩子倒有可能。

他想不透自己怎麼和對方發展出了如此旖旎的關係,甚至有些不敢確定,這是不是對方戲弄報復的一環。

不要用人心去揣測鬼怪,不要去奢求他們還和人一樣具有情感情愛。這是從前一位道長告誡他的,也是他見過的那些驅鬼除魔的「高人」們的共識。

遲筵垂下眼瞼,摸了摸口袋裡那張鎮邪符。反正,今天一切就都會結束了。從此以後,他們橋歸橋路歸路,最多不過是逢年過節時再悄悄溜去葉迎之的墓地給他灑掃祭拜一番——雖然他甚至沒有光明正大去祭拜他的身份。

遲筵中午在外面轉得也沒有胃口吃飯,等到平時快要下班的時間慣性地開去了常去的超市買了當日新鮮的蝦和蔬菜,最後像過去一樣拎著滿滿一口袋食材趕著飯點站在了自家門口。

葉迎之打開門,接過口袋看了一眼,責備道:「怎麼又買蝦?不是說以後水產海鮮都不給你做了麼?」

遲筵下意識脫口而出道:「可是今天的很新鮮!……只吃一次也沒有關係……吧。」

他突然想到,以後不管是人是鬼,都沒誰會再管他這些事情,再給他做飯了。

葉迎之頗為無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從超市塑料袋裡拿出一瓶紅酒放在桌子上:「怎麼還買了酒?」

遲筵勉強笑道:「今天週末。」

葉迎之笑笑沒說話,拎著菜走進了廚房,而後廚房內響起冰箱門櫃開合的聲音,接著就是切菜聲、碗盆碰撞聲、抽油煙機聲以及菜下鍋時的嗤嗤聲。每日都能聽到的聲音,現在聽來卻多了不一樣的感覺。

遲筵傻站了一會兒才重新恢復意識。他從酒櫃上取了兩隻杯子放在飯桌上,從衣兜裡拿出那張包成三角形的鎮邪符扔進葉迎之位置前的杯子裡用火柴點燃燒了,看著淡灰色的灰燼落滿了杯底,再給兩個高腳酒杯都斟滿了紅酒。

那符灰果然和一般紙灰不同,倒入液體後再略微搖晃就全部融入酒水之中,再看不見半點痕跡。

做完這一切後他才進臥室換了家居服出來,像往常一般盛好飯等著葉迎之。

過去這個時候如果葉迎之還沒做好菜他是一定會湊到廚房裡,看葉迎之炒菜幫著往外端湯端菜的。葉迎之有時嫌他礙事,又怕油煙嗆著他,卻是轟也轟不走。

如今驟然間恢復清醒得知真相,遲筵怕得只恨不能躲得遠遠的,卻是再不敢往前湊了。

不多時葉迎之就分兩回端著三菜一湯出來了:「看你高興,今天買回來的菜也多,臨時又加了一個菜。」

遲筵把酒杯遞到他手裡:「嗯,乾杯。」他說完拿起自己的杯子和葉迎之手裡的玻璃杯輕輕碰了碰,端起來喝了一口。

葉迎之卻只優雅而矜持地抿了一小口,放下杯子微微彎起眼睛瞅向他:「小壞蛋,怎麼這麼著急讓我喝酒。灌醉我想做什麼?」

遲筵趕緊搖頭,搖著搖著低下了頭:「什麼也沒想做。」

葉迎之眯著眼睛斜睨了一眼玻璃杯中紅寶石般緩緩打著旋兒流淌的液體,笑了:「我不喝,除非你喂我。」

「什麼?」遲筵一下抬起了頭,睜大眼睛看向他。

葉迎之向後坐了坐,慵懶地靠在椅背上,拍了拍自己的腿,黑沉的雙眼盯視著遲筵,微微笑著:「寶貝,坐過來,喂我。」

遲筵嚥了口唾沫。

他如今滿心想著都是要讓葉迎之喝下那杯酒,只遲疑了一下,竟真的站起來,乖乖坐了過去。

葉迎之一下子伸出手臂將他摟進懷裡,鼻翼貼在他裸露出的脖頸處低低笑著,眉眼柔和。

遲筵感受到他冰涼的吐息,縮了縮脖子,垂下眼伸著手去夠桌上那杯酒。葉迎之抱得他很緊,他不得不使力向前蹭動著去夠取——葉迎之突然在他脖子上小小用力咬了一口。

遲筵終於拿到酒杯,回過身子端著酒想去喂葉迎之,葉迎之卻偏開了頭,眼含笑意凝視著他:「阿筵,用嘴喂。」聲音低沉入骨,絲絲縷縷迷惑人心,恍如黃泉妖花。

即使是這樣的場合下,遲筵也不由得一下子紅了臉。

然後他看著葉迎之,低頭含了一口酒,閉上眼睛,憑著感覺低頭慢慢向對方接近。

葉迎之望著那越來越近的眉眼,笑著低嘆一聲,伸手按上遲筵後腦,主動吻上對方的唇。酒液在兩人唇齒間輾轉流淌,葉迎之順從地張開嘴,一口口嚥下對方哺過的酒水。

遲筵始終閉著眼,一手持著酒杯,另一手不知何時已向後攀附住葉迎之的脖頸和背脊以支撐自己。不多的一杯酒漸漸見了底,他緊閉的雙眼眼角卻溢出了透明的淚滴。

葉迎之笑著把他眼角的淚吻走:「好好的怎麼又哭了,乖,睜眼。你臉這麼紅做什麼,別著急,晚上再繼續討債,先吃飯。」

他放鬆了對對方的禁錮,只依然用一隻手虛摟著他避免他摔下去,見遲筵遲遲沒有反應,才低笑著說道:「阿筵啊,不是我說,你是不是想賴在我懷裡不起來了?」

遲筵這才慌忙起身坐回自己的座位,匆忙間甚至差點被旁邊的椅子絆倒。

葉迎之悠然自在地陪他吃完了飯,甚至似乎很有讓他照剛才那樣再喂自己兩杯酒的野望,分明樂在其中。

遲筵卻食不下嚥,一直都在暗中觀察。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

葉迎之安然無恙地收拾了飯桌,刷了鍋洗了碗。

葉迎之挨著他看了兩個小時的手機。

遲筵已經從提心吊膽惴惴不安變成了滿懷疑竇——那個唐老爺子那麼有本事,能迅速識破並破解葉迎之的迷神術,不會是賣假符的吧?

他不是說葉迎之喝了那符水就能被超度,為什麼到現在都沒反應,感冒藥都該見效了吧?

遲筵確信自己沒有燒錯符,轉念一想暗自尋思著,難道是因為自己喂葉迎之喝的那杯酒,過了陽氣,所以導致那符失效了?

這種事情該怎麼和唐老先生說?

24章:夜不歸宿

遲筵不知所措地一直看著中央一台想事情,看了三個小時。

葉迎之頗不理解地問他:「阿筵,你什麼時候開始喜歡看中央台了?還是一台?」

他的聲音冷不防地響起,遲筵嚇得一下子關了電視,睜大了眼睛回身看著他,猶如一隻受驚的兔子。

葉迎之拿走他手中的遙控器:「關了就關了,也該睡覺了。」

遲筵當然沒有突然提出「我睡沙發」的勇氣。他同往日無異地上床脫衣拉過被子準備睡覺,卻大起膽子推了推想要將他拉過去的葉迎之,緊緊抓住被子小聲道:「迎之,昨天已經太累了,今天想休息。」

今天他真的怕自己會裝不下去直接崩潰地跑掉……然後,被發現一切的葉迎之抓回去。

他不知道屆時迎接自己的會是什麼,又正因為未知只能暗暗獨自猜測而更為恐懼。

先竭力維持這樣的表象,至少他知道這樣是安全的。

葉迎之捲著被子把他捲成一團,不樂意地隔著被子戳他肚子:「說好晚上還債的,又賴賬。」卻也就這樣又拉開被子一角,熄了燈挨著他睡下,只依然不肯罷休地緊摟住他,時不時吻吻眉眼和耳垂,過了許久才消停。

遲筵默不作聲地閉著眼睛任他施為,耳畔依然能聽到葉迎之吻他逗弄他時的輕笑聲和喘息聲。他耷拉著眉毛,暗暗想著有誰家的討債鬼是這麼個討債法,但還是覺得鬆了一口氣。

如果這一切不是作偽,葉迎之真是千萬里挑一,一生也難求的好伴侶。可是他從小就知道,鬼的言行,一點一滴都不要信。它們只會嚇唬你、脅迫你、誘惑你、欺騙你……最終將你引入地獄。

透過窗簾縫隙正好可以看見一輪圓月,遲筵默默整好了被子,閉眼睡覺。

月色蒼白,與鬼同眠。

第二天遲筵很早就醒了,輕手輕腳地下床去穿衣服。

葉迎之從床上坐起來:「怎麼?又要去加班?」

「嗯,」遲筵含糊應了一句,「昨天的問題還沒有解決。」

葉迎之點點頭:「阿筵,你給我拿身衣服過來。」

遲筵說了句好,打開了左邊的衣櫃,他記得裡面裝的就是葉迎之的衣服,以前他還替他穿過。

打開櫃子的那刻他卻愣住了——衣櫃上層收著他的被縟,下面掛衣服的地方卻散亂地堆著他的雜物和幾件舊衣服,哪裡有葉迎之的衣服?

他突然意識過來,葉迎之的衣服怕都是冥間的祭品,他一個活人,在正常清醒情況下,又怎麼能看到觸碰到他人的祭品?

他維持著打開櫃子的姿態僵在那裡,甚至不敢回頭去看身後的男人。

他感到葉迎之緩緩靠近,一手摟住他的腰,一手從肩頭繞過摟住他的胸膛,和他緊密相貼。

一個個或輕或重的吮吻落在他的後頸處,猶如情人親密的調情,又似獸類挑逗著自己的獵物。

他聽到葉迎之那猶帶笑意的低沉聲音——

「寶貝,你前天回來的時候就已經發現了吧?」

遲筵剎那間甚至忘了呼吸。

衣櫃內嵌的穿衣鏡清晰地倒映出兩人此時的姿勢,也讓遲筵清楚地看見自己此時僵硬的身軀和蒼白的臉。

他靜了一秒,突然靈光乍現般想到唐光遠昨日給他的那兩張保命符咒,以最快的速度從衣兜裡掏了出來,沒命般向葉迎之身上按去,並趁機掙脫了葉迎之的懷抱。

他慌不擇路地跑出臥室,手顫抖著兩下才擰開門鎖,臨出門的時候想到胸前的瓷瓶,狠狠揪下向屋裡扔去,如被惡鬼追趕般狂奔下樓。

葉迎之隨手揉掉了遲筵按在他身上的符咒,面沉如水地走到客廳看見大敞的屋門,喃喃了一句「什麼時候添的不關門的毛病」,上前把自家屋門防盜門全部關好,低頭的時候正好看見被扔在地上的小瓷瓶。

那瓷瓶很結實,可能是受力原因,被這麼扔進來也完好無損。

葉迎之沉著臉彎腰把它撿起來握在手裡,那上面傳來淡淡的溫度,彷彿還帶著那人的體溫。

——

遲筵跑出單元門後也不敢開車,他現在過於慌亂恐懼,即使在車裡不撞見各路鬼神,也擔心心神恍惚之下出交通事故。他直接跑出了小區門,站到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才舒出一口氣。

葉迎之他發現了……當天他就發現了……

他突然發現葉迎之比他過去遇到過的所有鬼怪都可怖,他不同於那些出現在他左右,充滿惡意和怨毒地要謀害他、拉他做替身的鬼物,因為他還保留著為人時的智慧、狡詐和不動聲色——而即便是做人時,他也是出類拔萃的。

遲筵住的地方算是一個中心商務區,交通便利。他記得有兩輛公交車都可以直接到離唐光遠家不遠處,摸摸褲兜,好在裡面還有昨天買菜剩下的零錢,坐公交是足夠了。週日這個時間的公交並不算擁擠,好處是人多,充斥著滿滿的人的生氣。

昨天那位桂姐今天休息,別墅裡只有唐光遠一個人在,他開門把遲筵讓進來,通過他的儀表和面色判斷道:「沒成功?那東西還在?」

遲筵沉默地點了點頭。

雖然在遲筵進門的剎那已有預料,得到肯定的答案後唐光遠還是變了臉色。他不同於遲筵的胡思亂想,他知道鎮魔符沒起效只有一個原因——對方遠不是一張鎮魔符能鎮得了的。

他看向遲筵胸口,注意到那個小瓷瓶已經不見了,於是擺了擺手,領遲筵上樓,指著一間帶盥洗室的客房道:「此事還需從長計議,你就先在這裡休息,如果缺什麼東西明天我讓桂姐帶過來。」

遲筵聽出來唐老爺子的意思是這事今天暫時還解決不了,讓他先在此處住下。如今回家自然是不敢,在其他地方也不如離高人近安全。遲筵想起自己還沒有洗漱就跑了出來,心下有些不好意思,連忙向對方道了謝。

如今性命尚且難保,遲筵決定明天就和單位請年假,等此事解決再回去上班。

遲筵兩手空空地跑了出來,只好先借用別墅裡的客用用具簡單將自己收拾乾淨,之後又應邀去唐老爺子書房向他詳細講述了葉迎之生前身後種種事情和自己所作所為。但他還是羞於向外人提及自己和葉迎之那些親密而私密的情事,於是只含糊講道自己鬼迷心竅那段時間葉迎之偽裝成自己朋友的身份和自己住在一起,感情很好。

唐光遠聽後表示知曉,但是他要提前做些準備,三天後再和他去解決此事。

遲筵只好暫時按捺下滿心憂懼,在這裡住下。

第一夜他輾轉反側,幾乎徹夜難眠,整夜提心吊膽害怕葉迎之突然出現,但不知唐老先生是否在這房子內做有佈置,竟是一夜無事。

週一一早桂姐就上門打理房子並做早飯,做完晚飯收拾妥當後才離開。唐老爺子只有早中晚三頓飯的時候出現在飯桌前,其餘時間都把自己關在書房內。

經過一個平安之夜,晚上的時候遲筵已經不像昨日那般憂心難安,安靜地在客房內用房中的台式機看網上的新聞——他出來的時候沒帶手機,連請假都是借用的別墅裡電話。

這時候他突然聽到一聲極其響亮的重物倒地聲音——是從唐光遠書房方向傳來的。現在別墅裡也確實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遲筵心中瞬間有了不好的預感,他一面向唐老書房趕去一面安慰自己,老爺子年紀大了手腳不利索,也許只是不巧碰倒了什麼。

書房房門沒有鎖,遲筵按下門把手推開棕色木門,裡面的景象頓時駭得他不敢再前進一步,瞳孔也無意識地放大。

只見唐光遠臉漲得通紅,雙眼隱隱暴突,似乎是被一根無形的繩索勒住一樣。他的手徒勞地在自己脖頸處掙動著,卻無濟於事。他平常所坐的實木椅倒在一旁,無疑方才的聲音就是它倒地時發出的。

遲筵彷彿被無形的手推得向前一步,棕色木門在他身後無聲闔上。

他感到有一陣冷風拂過身旁,好像有一個人站在他的旁邊,耳邊響起一個若有似無低如微風的聲音:「為什麼不回家,我等了你一晚上……

25章:鬼車

唐光遠的手依然無意識地掙動著,力氣卻越來越小,眼看著已經出氣多進氣少了。

他注意到進來的遲筵,努力伸出手向他夠去,喉嚨中發出「呵呵」的聲音,臉上浮現出一絲悲切之情。

遲筵連忙上前兩步,卻發現自己無計可施——唐光遠的喉嚨處根本什麼都沒有,他就像是被空氣勒死一樣。

他可以感受到自己身邊冰涼的氣息,他知道有一個「人」跟著自己,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隱隱顫抖著。他已經猜到了那會是誰。

是葉迎之,他還是找來了。

遲筵彷彿還能聽到他的輕笑聲,感受到他冰涼的吐息。

唐光遠的手漸漸無力地垂下,進出的氣息也越來越微弱,只有眼睛還一直看向遲筵的方向。

遲筵再也看不下去,目睹一個人因為他而生命流失偏偏他卻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的感覺逼得他幾乎要頻臨崩潰。他強自支撐著,憑著感覺轉向旁邊看不見的「人」,甚至伸出手試圖去拉他的手,就像以前在家裡葉迎之生氣時他故意示好時一樣。

他原以為自己只會碰到一團空氣,什麼也抓不住,卻碰到了觸感冰涼的身體。

他讓他看不見他,卻讓他碰得見他。

遲筵的身子一下子繃緊了。

他想起了方才對方那句如嘆息般的話——

「為什麼不回家,我等了你一晚上……

唐老爺子的生機依然在迅速地流逝,只有一絲氣息尚且支撐著他,使他看起來猶如垂死掙扎之人。

遲筵別過了眼不敢再看,卻緩緩地靠近了自己身邊的「人」,像從前撒嬌認錯般摸索著抱住了葉迎之的腰,把自己的身體靠過去,緊緊貼近對方。

姿態親密無間,淚水在不知不覺間卻已經糊了滿臉——有驚、有懼、有恐、有憂,完全是人在面對極限狀況時的本能反應。

他抱緊了葉迎之,哽咽地央求著:「迎之,你放了他吧,求求你放了他好不好……所有的錯都是我鑄下的,不要再連累別人了。我們回家,我們回家好不好。迎之,求求你……

他已經語無倫次,大腦完全反應不過來自己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只是一味地不住地求著,攀著對方努力用尚且沾著淚的唇不住去親吻對方冰冷的脖頸和面頰,到最後已經連不成完整的語句,只有嘴裡小聲喃喃喊著對方的名字,反覆哽咽地說著「迎之」「求你」「回家」。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神經極度繃緊的情況下對時間的感知已經模糊。他感覺到身邊的「人」終於動了一下,勒住唐光遠脖頸上的無形的繩索彷彿被突然放開了。

唐光遠癱坐在地上,頓時如破風箱一樣不停咳嗽喘息起來。

隨即遲筵感受到一隻手摟住了他的腰,那人微俯下身偏著頭親吻他的耳垂,聲音低沉:「說話算數,我在家等著你。」

然後那隻手放開了,一切驟然間又都回歸了平靜。遲筵脫力地茫然四顧,只有耳畔和腰間還能依稀感受到隱隱的涼意。

和他無聲無息突然出現差點奪走一個人的性命一樣,葉迎之又消失了。

遲筵連忙趕到唐老爺子身邊扶他坐好,幫他捶著後背助他喘勻氣。過了許久唐光遠才緩過來,他扶著遲筵的胳膊緩緩站起來,試了試,依然說不出話,只能用手勢示意他扶自己回臥室。

唐光遠臥室床頭上安有座機,旁邊還有一個電話薄。他自己翻開寫著桂姐電話的一頁,示意遲筵打電話叫她過來,然後向遲筵擺擺手,露出一個悲哀自責的表情,嘶啞道:「你……走吧。」

遲筵點了點頭。

老爺子繼續竭力從喉嚨裡擠出聲音道:「對不……起,暫時……幫不了……

遲筵連忙止住他:「您不要說話了。是我對不起您,連累您遭此大難。」

唐光遠擺了擺手,沒說話。

遲筵等到桂姐來才向唐光遠告別。他此時看起來非常鎮定,似乎之前慌亂無措前來求助的人並不是他。

他道:「多謝您幫我這回。我已經想清楚了,本來就是我不問而取葉迎之骨灰在先,不問而取是為賊,何況我偷的還是象徵人家肉身的骨灰。是我欠他在先,這次回去,他讓我怎麼還,我就把該還的都還回去。天理輪迴便是如此,也不勞您費心了。」

他勉強微微笑了笑,又向唐光遠鞠了一躬以表歉意。

最壞不過身債命償罷了。他想著,垂下了眼睛。

唐光遠喘著氣,看著遲筵向自己再三道謝道別離開,最終一個字沒說。

遲筵從別墅裡出來已經將近十一點了,這地方比較偏,只偶爾有開回來的私家車,連出租都見不到。他也沒有帶手機,估摸著時間疾走幾步,去趕最後一班公交車。

快走到公交車站的時候遠遠就看見一輛公交停在那裡,這裡的車都能回到家附近,遲筵也沒有細看,趕緊小跑兩步投幣上了車。

司機一直目視前方,對於他上車也沒有反應,車上很空,除了他之外只有三四位乘客,分散地坐在各處。遲筵掃視了一遍,向車尾處的座位走去。

末班車等的時間稍長一些,他坐下兩分鐘後車才搖搖晃晃地開了起來。遲筵呆呆坐在座位上看著窗外漆黑一片的街景出神。他不知道回家之後等待自己的是什麼,他只知道,自己跑不走,躲不掉。

葉迎之已經通過今天的事讓他看得很清楚了,唐老對他毫無反抗之力,甚至差點搭上一條命。他從小拜見過的那些和尚道士連護佑他不受那些普通鬼怪的傷害都勉強,更何況對付能震懾諸邪的葉迎之?

他一直心事重重精神恍惚,手邊也沒有手錶手機等可以看時間的工具,只知道車一直在開,窗外始終黑漆漆的,似乎還沒有離開這附近,卻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突然之間醒過神後才發覺不對——這可是公交車,為什麼過了這麼久都沒到要停靠的下一站?一直沒人要上車也沒人要下車?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他就警覺起來,暫時按捺下心中對家中葉迎之的憂懼之情,暗暗留心起車內裡。

他在心中默默數著,不疾不徐地數了三百下,車還是勻速向前行駛著,沒有拐彎,沒有變道,沒有顛簸,好像這一條路上只有他們一輛車在行駛。甚至窗外的景色都沒有變,依然是黑漆漆霧濛濛的,遠處隱約亮著不知哪裡來的蒼白冷淡的光——遲筵之前一直以為那是市區方向的亮光。

遲筵捏起了拳,注意去看前排的那幾個乘客。他上車時心中裝著事又著急,並沒有注意這幾個人,那種恍惚中略過種種異常的狀態竟和之前被葉迎之迷了心竅時類似,此時才一股腦發現不對。

他前面還有四位乘客,加上司機一共五人,全部穿著深色的長袖衣服,沉默地直挺挺坐著,動也不動,並不像一般公交車上大多數人都低頭看手機。

車頂的白熾燈光慘白慘白的,在燈光照耀下,他們全部沒有影子。

26章:送骨

遲筵看向坐在他前面兩排的一名乘客,車窗上映出他的臉——讓人看過後記不住的不起眼相貌,平板的表情,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看著窗外。

遲筵瞬間起了全身的雞皮疙瘩,他突然意識到一件事,那名乘客不是看著窗外,而是一直在通過窗子的反射看著坐在後面的自己!

遲筵下意識摸向胸口,卻什麼都沒有摸到。

葉迎之的骨灰早在驚嚇之下扔回去了,靈玉幾乎已經沒了效力,唐老先生已經被他連累得差點丟掉半條命,自然也顧不得在他出門時準備什麼保命的東西。

他實在不該高估自己的運氣,以他的體質,就這樣深更半夜出門遇上鬼車也不足為奇。實在是之前跟在葉迎之身邊時這些魑魅魍魎都不敢接近,讓他在這近一年時間中不知不覺就失去了以往的防備心;況且方才他的全部心神都被家中那尊所攫取,自然顧不上再防備這些小鬼。

居然上了鬼車,這種情況下實在不好逃脫。沒想到還沒回去見到葉迎之,反而要喪命在這裡。

恐懼之外,他竟然覺得有些虧得慌。

同樣是死,他倒寧願死在葉迎之手裡。

「抱歉,食言了。」他在心底喃喃著。

遲筵扯了扯嘴角,笑容露出一絲苦意。

就在這時,車停了,車門打開,夜風一下子灌了進來,吹散了車內沉默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沉鬱空氣。

遲筵詫異地望向車門處,卻只暗暗握緊拳,並不敢輕易過去——誰知道那外面是人間還是地獄,誰知道進來下去的是人還是什麼東西。

車內的「乘客」們都沒有動。

一個人隨意地登上了車。他穿著和遲筵款式相近的白色半袖襯衫和黑色西褲,彷彿一名普通的夜歸上班族,卻兩手空空,意態閒適,絲毫沒有普通人工作一天後的疲累。更兼之他相貌出眾氣勢非凡,一望之下也知道他絕非等閒之輩。

遲筵看著他,竟是不知不覺就放鬆了握緊的拳頭。

之前還讓他心神緊繃,覺得緊張、害怕、畏懼的人,此時突然看到卻是由衷地舒了一口氣。似乎這輛鬼車,眼下這詭異的情景都不再值得恐懼。

竟然下意識裡渾然忘記了這位才是他此生所見所遇的最大的惡鬼。

一個「葉」字堵在喉嚨口,遲筵瞪大眼睛看著男人一步步向自己走來,最後在他身邊的座位上挨著他坐下。

他和這車上其他「人」一樣,都沒有影子。

遲筵轉過頭小聲問道:「你怎麼來了?」

「這麼晚了你還不回家,我出來接你。否則你被拐走了怎麼辦?」葉迎之自然答道,彷彿一個正常的因妻子遲歸而憂心不已的丈夫。

他道:「你這麼長時間不回來,我還以為你又反悔了,誰想到你竟然傻到上錯車。」他說著看向遲筵彎起眼睛低低笑了起來,便如同兩人還是一對愛侶,之前種種不曾發生過。

他這樣笑的時候總有別樣的魅力,做鬼也比別人做人來的好看,遲筵看著他笑,突然忍不住地紅了臉。

車子依然平穩地向前行駛,車頂的白熾燈依然慘白,前座的乘客依然坐姿僵硬,窗外依然霧氣濃重漆黑一片,他卻顧不得這些了。

毫不在意,因為葉迎之就在身邊。

「葉迎之……」他張嘴想說什麼,葉迎之卻伸出右手食指貼在他唇上阻住了他未完的話,左手牽著他站了起來。

遲筵這才發現不過一句話的功夫,那車在他尚未察覺的時候就已經再次停下了,後門大開。其他乘客都依然未動,只有葉迎之拉著他下了車。

車外是他家兩條街外的公園裡的小樹林。

真是奇妙的公交車站。

葉迎之拉著他繼續向樹林內走去。

「葉……葉迎之,」遲筵終於憋出了一句話,小心翼翼地看著他,「……你是要吃了我嗎?」

他聽說過惡鬼生啖其人的傳說。葉迎之這樣的,不像是那些找替身的普通鬼怪。自己拿了他的骨灰,大概只有連皮帶血肉全還給他才能了了這樁債。

葉迎之回過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遲筵以為他默認了,猶豫了一下小聲祈求道:「……能不能別在這裡,回家再吃?」

雖然是他錯在先,但他還是貪心地想多保留一絲體面,不想曝屍荒野。

葉迎之腳下轉了個方向,帶他向外走去:「好,回家再吃。」

雖然他本意是想帶他來逛公園的。

——

回家之後看表才發現已經是凌晨一點了。

遲筵進門之後就一直惴惴不安地看著葉迎之。

他不知道惡鬼會怎麼吃人,從哪裡開始吃,是生吃還是弄死他之後再吃,他會不會疼。

葉迎之:「去洗漱啊,傻站著做什麼?」

遲筵「哦」了一聲按照命令去洗漱。

葉迎之讓他上床。遲筵就老實地坐到了床上,摸著米色的床單走神地想著如果在這裡被分吃的話會不會把床單弄髒,這可是他很喜歡的一套床單。

葉迎之跟著走了過來,這次都懶得說話,直接動手把他按進被子裡,關了臥室燈。

「葉迎之?」他叫他的名字,靜謐的深夜中聽來格外溫軟,還帶著些微的不知所措。

「睡覺吧,今天不吃你了,太晚了,你明天不是還要上班。別著急,明天再吃。」

葉迎之看著遲筵的睡顏有些忍俊不禁。明明之前見到自己都怕得要死,現在躺在自己身邊還能睡得香甜。

完全敞開,完全不設防。

第二天遲筵依舊是被早餐的香味喚醒的。

葉迎之曲起食指敲著他的腦門,微帶涼意:「起床,七點半了,上班遲到會扣獎金吧?」

遲筵一下子坐了起來,分不清究竟是怕葉迎之還是怕扣獎金。

床的旁邊整齊擺放著一套洗好燙好的新衣服,遲筵昨天那套穿了幾天在唐光遠處也沒得換洗的衣服已經被收走了。

吃早餐的時候葉迎之又把公文包遞了過來,裡面手機、錢包、車鑰匙等樣樣齊全。

遲筵從前萬萬沒有想到過有一天葉三公子會降尊屈貴給自己做生活助理。他抽了抽鼻子,抱著包坐在椅子上小動物般看著葉迎之。因為回家後的發展和他原本設想的完全不一樣,他已經不知道究竟該如何應對。

「下班記得買菜回來,多買些青菜,不要總買肉食。」

「哦。」

「養好了才比較好吃。」

遲筵再傻再摸不著頭腦此時也明白過來葉迎之嘴上說的「吃」不過是隨口說著騙他的。

但是如果連他一身血肉連他的命都不要,他真的想不透葉迎之是想做什麼。

葉迎之這時候站起來轉到他身後,伸手在他脖頸間繫了一個東西。他的手指有些涼,但就像是普通天生體寒的人一樣,卻不冰,尚在人體接受範圍內。

遲筵低下頭,看見一個自己無比熟悉的小瓷瓶。

他知道那裡面裝的葉迎之的骨灰。

但這次卻是主人親手將自己的骨灰給他掛上。

他感覺到葉迎之俯下身,在他耳邊吐息道:「這次戴好了,不許再摘掉,更不許扔。」

27章:關係

遲筵情不自禁地轉過頭去看他。

他們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對方的身影。

葉迎之繞過來,從正面雙手向下搭在遲筵背上,俯身輕輕親吻他的鼻尖:「……抱歉,是我錯了,我不該騙你,用那種方式出現在你面前。是我也迷了心竅,無計可施才會那樣。我沒喜歡過什麼人,也不知道該怎麼做……網上說戀人約會會一起看電影、去公園散步,我以後都可以陪你去。」

「阿筵,別怕我。這次試著用你自己的眼睛來認識我。」

遲筵後知後覺地察覺原來葉迎之昨天半夜帶他在公園下車是要帶他去散步。

他看著葉迎之的眼睛,竟無法拒絕,他彷彿能通過這雙黑沉的眼睛看到對方的心底,看到他最本質的那一點。

葉迎之也不在意他的沉默,伸手將他拉起來:「沒事,慢慢來,我等你。」

反正你也跑不了。

他輕輕吻著遲筵的額頭,打開門目送他去上班,笑得溫柔又甜蜜。

——

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經過這一番事情遲筵已經做好了將自己徹底賠給葉迎之的準備,甚至做過必死的打算,遲筵這次很平靜地就順其自然接受了這樣繼續和葉迎之一起生活的模式。

最初的驚懼無措過去之後才能靜下心去回顧平日的生活,拿到骨灰後的一幕幕一幀幀從腦海中依次劃過,無論是顯形前還是迷惑了他的心智之後,葉迎之其實並未害過他,還從其他鬼怪手中救過他許多次。

比如當年他們出去旅遊,那家房子恐怕真的有古怪,是葉迎之瞞著他幫他渡過了那一劫。還有自己從唐光遠處出來就上了鬼車,如果葉迎之不特意出來接他他怕是真的沒命再回去。

更何況,外婆去世之後,再沒有人像葉迎之一樣悉心對他好過。不管出於什麼目的,不管是不是別有用心。

如果葉迎之真的是欺他騙他謀他性命,他也認了。

倒也不會多害怕,但是大概會有些傷心。

從各種意義上講,他現在也離不開葉迎之。有葉迎之在起碼暫且安全,要如何處置他何時處置他全看三公子的心情;但如果沒有葉迎之的骨灰和氣息護身,他大概活不過一個月。

葉迎之已經把持了家中的財政大權。遲筵父母和外公外婆給他留下的那些遺產都被葉迎之打點得以遲筵的名義做了投資,各種紅利利息收入都要比遲筵的薪水高。換言之遲筵並不清楚自己現在名下有多少資產,都投在什麼地方。

他曾經試圖把工資卡也一同上交,卻被葉迎之退了回來。

葉迎之原話是:「乖,工資留著買菜吧,愛吃什麼就買什麼。」

愛人會做飯、會理財、還不用上交工資,薪水自己隨便花,全無後顧之憂,說出去不知多少同事都會羨慕。除了不是人,都挺好的。

其實不是人也不是大問題,遲筵甚至不怕妖精靈怪,狐妖美人紅袖添香是古人多麼美妙旖旎的幻想。偏偏葉迎之是鬼。

他是鬼。

這個念頭如跗骨之俎般揮之不去,時不時就會不合時宜地冒出來。

晚上遲筵原本正窩在葉迎之懷裡準備入睡,突然想起枕邊人早已亡故,環擁自己的並不是人,便嚇得睜開了眼睛,身子也隨之打了個寒顫,微微向後退了退,想要退出葉迎之的懷抱,卻不敢動作得太明顯。

葉迎之感受到他的動作,也睜開眼睛,緩緩用另一隻手撫上他的臉:「阿筵,別怕我。」

「我不會害你。」他低下頭,用額頭抵上遲筵的額頭,映著月光看著他的眼睛認真道,鄭重得彷彿在許下一個誓言。

這是第一次他明明白白地告訴遲筵,「我不會害你」。

遲筵一時怔住了,不知該如何回答,半晌後似乎有些慚愧地垂下了頭:「……我害怕。」

即使願意把命都給你,可是我還是害怕。

「葉迎之,我怕鬼。」他垂著頭,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般一五一十地將心裡的想法告訴了對方。

葉迎之聽完後沉吟片刻,淡笑道:「沒關係。戲本裡還有《牡丹亭》,聊齋裡也有聶小倩。我雖然做不成給你紅袖添香的狐美人,但還可以試一試葉小倩。」

「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不用著急。」他低聲說著,不知是說給對方,還是說給自己。

遲筵沒說話,原本向外瑟縮的身子卻靠近了葉迎之,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理智上告訴他應該擺脫,心卻想相信想靠近。

——

就這樣又過了三個月,很快已經入秋了,遲筵已經再次習慣了和葉迎之一起同居的日子。

一天下班後遲筵驚訝地發現單位門口正站著一個熟悉的人影,是唐老先生。

唐光遠看見他後向他招了招手,示意有話要說。

他們單位臨著主幹道,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唐光遠說要找個適合說話的好地方,便領著他去了對面的麥當勞。

快餐廳裡充斥著小孩子的歡笑和尖叫聲,幾個三四歲的孩子在不知疲倦地追逐打鬧。遲筵點了兩杯熱飲請唐老在靠窗的位置坐了。

唐光遠掃了一眼他胸前的小瓷瓶:「那個東西一直都在?」

遲筵點了點頭,猶豫了一下,還是遲疑道:「……如果您是為『它』來的,那麼還是不勞煩你了。我已經想清楚,既然是我招惹他在先,那麼就該負責到底……他一直待我很好,幫我擋了許多災禍,就算哪天要取走我的性命,我也認了。」

古人信奉鬼神,為求庇佑甚至常用活人做祭品。奴隸制時代人牲普遍不提,封建社會裡這樣的例子也有不少,《西遊記》裡耳熟能詳的一節便是鯉魚精充作靈感大王,向附近百姓索要童男童女作為供奉,順則佑他們風調雨順,不順則要他們家破人亡。

自己孤家寡人一個,又是天生邪性的命,得葉迎之護佑多活一日是一日,除了自己以外卻沒什麼可以供奉給他的。

何況……這三個月自己是意識清醒的,葉迎之他……也很好。

唐光遠聽了大皺眉頭:「你年紀輕輕,正是最好的年齡,怎麼能有這麼得過且過的老朽的思想。人活在世,就是與天爭命,你這個年紀卻這樣消極無為,讓我們這些老傢伙怎麼想?」

遲筵被他說得一怔,想起外婆在世時帶他走訪四方道觀寺廟求人拜佛只為保他性命的辛苦,不禁也覺得十分羞愧,但還試圖為自己辯解一二:「……也不是這樣的,葉迎之他是不一樣的,如果是被其他的纏住,我也不會這麼輕易認命。」

葉迎之和其他鬼怪到底不一樣在哪裡,他也說不上來。

對他好?對他好雖然是確實的,但最初時明明迷惑了他的心智欺騙他在先,如果是其他妖魔鬼怪如此作為,他現在肯定是膽顫心驚依然極力要擺脫對方,說不定早就嚇得魂飛魄散。但是對葉迎之似乎就能輕易諒解,最初醒悟到事實的驚懼過後就自然地接受了和對方一起生活的狀態,好似靈魂深處早已習慣了對方的存在。

遲筵拿出葉迎之的話回唐光遠:「聊齋裡也有聶小倩,他說要做我的小倩的。」畢竟是當著外人,說完後他便情不自禁紅了臉。

那日在別墅書房裡到最後唐光遠已經意識模糊,只隱約知道是這年輕人答應和那東西回去那東西才放了自己,讓自己撿回一命,卻並不記得其中細節。但如今一看遲筵的神態表情又怎麼會不明白?

他和那東西分明已是那種關係。

28章:出行

老爺子不由長嘆一聲:「紅顏枯骨,畫皮美人。你又不是看不清那皮相下是什麼東西,何苦被它迷惑枉害了性命?」

遲筵搖了搖頭。葉迎之凝出的實體模樣和他生前別無二致,又沒變成狐媚子刻意勾引自己,何談自己被他迷惑一說?他說他不會害他。

遲筵也知道凡人尚且會輕易打破誓言,遑論鬼話連篇的鬼怪,但他想試著相信他。

他二人一個痛心疾首一個執迷不悟,遲筵雖然依然感激老爺子試圖救他性命的情誼,最後也只能各自告辭離開。

沒想到三日後唐光遠又來了。

他嘆道:「你執迷不悔,我自然也不會強求。這個地址給你,這是我師門所在,輕易不會外傳。你如今邪氣入體,現在那東西在不覺得有什麼,但恐怕輪迴轉世也消不掉,還會招致邪異妖物,這輩子也有可能給身邊同事朋友帶來晦氣。我能力有限,這點也幫不了你,你要是有空就去我師門一趟,消一消這些晦氣。」

遲筵確實很怕會連累到別人。他是天生被鬼怪糾纏的體質,如今不過是由以前被許多那種東西窺伺變成了只和葉迎之一個在一起生活罷了,他也不在乎唐老爺子說的什麼邪氣入體牽連下輩子之類玄之又玄的話,但他擔心自己這樣與鬼同居真的會給身邊人帶來晦氣。

唐老爺子給的那個地址不算遠,就在鄰省,但隱在山裡可能不太好找,但無論如何有三天時間也夠來回了。

他回去和葉迎之提了這件事,葉迎之也沒反對,只說「你想去就去吧,我陪你」。

遲筵準備借一個週末再請一天假過去,訂車票的時候很是猶豫,不知道該不該給葉迎之買票。不買票總有一種逃票的心虛感,況且葉迎之也沒地方坐;買票的話其他人看來那個座位是空的,若是人多座位緊俏說不定也有人會坐,葉迎之還是沒地方坐。

自己帶著葉迎之去道觀去邪氣去晦氣好像也很奇怪。

他試著和葉迎之打商量:「迎之,你留在家裡等我好不好?我帶著骨灰,不會有事的。」

然而葉三公子並不同意,這事也暫時擱置。

遲筵本來還在拖延,過了幾天卻注意到坐在自己對面的同事小王重感冒住院;剛剛和他對接完工作的隔壁組李姐下樓的時候崴了腳;以及前天下班時碰見劉哥帶著讀小學的兒子,他和小孩子隨便說了幾句話,今天上班就聽劉哥唉聲嘆氣地說兒子考試居然沒及格,小學都不及格可該怎麼辦……遲筵都有些擔心是自己連累他們沾了晦氣。

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還是和舅舅通話時得知他前段時間居然在公司突發高血壓昏倒的消息。在遲筵印象中舅舅一直是一個身體硬朗幾乎從不休息的實幹家,生病住院這種事在他身上極少發生。杜明京在電話裡還說沒大事,他現在已經出院了,讓他不用替自己擔心。遲筵卻不由得在心中嘀咕,自己和舅舅雖然一年見不了幾面,但畢竟是血親,會不會是自己的晦氣也影響到了舅舅?

這個星期正趕上單位事情不多,他就在週五請了假準備去唐老師門一趟。

他最終決定自己開車去,雖然累一點但是更方便自在,葉迎之也能有位置坐。

為了趕時間,遲筵週四下午就出發,估摸著晚上十一點前就能到當地,歇息一晚後第二天一早就能出發去找那個地方。

葉迎之心疼他連續開車,趁著夜色道:「你休息一會兒,我來替你。」

遲筵十分疑惑:「你不是不會開車?」

葉迎之「唔」了一聲,道:「雖然沒有駕照,但是我也能讓它動起來。」

遲筵考慮到對面司機如果不經意間看到他們這倆車後會產生的心理壓力,雖然也很心動,但還是拒絕了三公子的好意。

在外一個人訂一間雙人間未免太奇怪了,晚上住宿時遲筵自然地要了一間大床房。葉迎之跟著他進房間轉了轉,坐在床邊把兩個枕頭向中間攏了攏,似乎對此安排還很滿意。

他們休息一晚後第二天一早買好食物就按照導航向唐老爺子給的地址駛去。沿著盤山公路開了半天,車子到了一個村子後前面就沒路了,只能步行。向村人打聽村民們倒是都知道進山再走半小時左右有一個很大的觀,並給遲筵指了方向。

唐老爺子之前向他簡單介紹過自己的師門,他們也是從道教中演化出來的,但更注重陰陽術法的修煉,因此不算道士,而是術士。下午三點遲筵才終於看到目的地。唐老爺子的師門源於道派,建築佈局和講究和道觀有許多類似之處,底下村民也都稱其為「道觀」,整體風格卻偏向徽派建築,青瓦白牆,有一種素樸的美。

外面的大門虛掩著,遲筵還是輕輕扣了扣,等待人前來。

趁此機會遲筵小聲對葉迎之道:「迎之,你在這裡等我。你跟著進去被人家發現了被收了怎麼辦?」

思及此他又覺得不安,指著不遠處一片小樹林道:「你還是躲遠一點好,林子裡陰,你就去那裡等我好不好?」

葉迎之望著他低低笑了兩聲,舉著手退到了林子裡,笑著應道:「好,我保證不被那些人逮到。」

三分鐘後可以聽到腳步聲由遠而近,一個穿著深藍色長衫的中年男人打開了門,他看到遲筵後臉上流露出明顯的詫異。

遲筵連忙解釋道:「我是唐光遠老先生介紹來的,他說我身上沾染了不好的晦氣,來這裡可以有方法消除。」

那中年人這才露出恍然的表情,連連點頭道:「師叔和我們提過的,您請進請進。」邊說著邊將他請進去。大門在他們身後無聲闔上,嚴絲合縫。

聽中年人說遲筵才知道唐光遠此時正好也回來了,中年人帶他走了十分鐘將他領到靠後的一個偏廳,端上茶水請他坐下稍事歇息,說自己去請師叔和師伯過來,說完就轉身離開,輕輕掩上門。

遲筵坐在廳裡無聊地拿出手機玩。這地方偏,信號極其不好,時斷時續,偶爾有了信號也非常微弱,打不了電話也上不了網,他只能打單機小遊戲。遊戲通了三關過了十五分鐘卻還是沒有人過來。

手機電只剩一半了,遲筵有些坐不住,剛準備收起手機再出去看看什麼情況,卻正收到一條新消息——

「葉三倩:快出來。」

他一直沒敢讓葉迎之發現自己把他的名字設置成了這個。

有同事無意中看見過他發信息時收信人的名字,都說「小遲你對象原來叫這個名字?挺獨特的!」。遲筵也都昧著良心應了是。

遲筵看到這三個字後登時臉色一變,憂心忡忡,心裡多了很多不好的猜測。難道葉迎之被發現了?他們要對付他?還是有什麼事情?

他站起身試圖走出門,手接觸到門邊的時候原本半掩著的門卻突然自動合上了,無論他怎麼推拉都不管用。

遲筵發了狠,急得一腳踹在門板上,看似單薄的木門卻像鋼板一樣紋絲不動。

他呆在那裡,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心一下子涼了,背靠著門顫抖著給葉迎之回了消息:

「迎之,我出不去了。」

他不知道葉迎之此時還能不能看見。

——

葉迎之一直百無聊賴地等在小樹林邊上,突然感覺到自己對遲筵的感應消失了。

遲筵佩戴著他的骨灰,一定是有什麼東西強制切斷了這之間的聯繫。

他早猜到這很可能是一個局,但是如果不去主動破解這個局,那些人就會持續不斷地騷擾他們。

他不想他們去糾纏遲筵。

極度厭煩。

所以他甚至不著痕跡地在日常閒談中暗示、支持遲筵趕緊來這裡把這件事情解決掉,讓那些人全部閉嘴。

果然不出所料。

人真是絲毫沒有耐心的生靈,一如他們的弱小和生命短暫。

他無聲嘲諷著,似乎忘記了自己也曾生而為人。

葉迎之默默拿出遲筵買給他的手機,這時候才稍稍顯示出一絲珍重。他發送了消息,讓他出來,隨後靜靜等待回音。

「迎之,我出不去了。」

他們對阿筵下手了。

葉迎之偏偏頭,看向眼前佔地頗廣耀武揚威的建築群。

順手拿著手機模擬了一個公共號碼報了警。

29章:他去世了

遲筵正焦急間,突然感覺到一雙帶著涼意的手摟上了他的腰。

他一怔, 隨即聽到熟悉的微帶笑意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想我了?」

是葉迎之。

「你沒事?怎麼過來了?」

自己一介凡人, 困住自己毫無意義,否則難不成他們還做買賣人口的生意?遲筵已經想明白, 恐怕唐老、甚至他的這個師門在得知葉迎之存在之後就存了除掉他的心。

他原本以為自己被葉迎之纏上是一樁「民不舉官不究」的民事糾紛,沒人會白費力氣來管;現在才意識到恐怕在唐老和他的師門看來這實是一起刑事案件, 害人的惡鬼必須伏誅。之前對自己說的那些話半真半假,為的就是誘自己上鉤。

葉迎之進來找自己, 無異於自投羅網。

葉迎之親親他額頭:「如果引不出我, 他們怎麼會輕易放了你?」

門依然緊緊關著,門外卻傳來紛亂的腳步聲, 雖然很輕但也明顯可以聽出來那不止一個人。

薄薄一層門板使得他們出不去,卻阻隔不了外面交談的聲音。

遲筵可以聽到紛亂而低沉的唸咒聲,還有一些人上前在門上貼上各種咒符的聲音。

他能分辨出聽過很多次的唐光遠的聲音。

唐光遠正焦急地說著什麼:「……師伯,那個年輕人還在裡面啊!八方誅邪陣的威力普通人的神魂也承受不了,那個年輕人本身就有體虛之狀,神魂也不會太強,這樣恐怕會直接變得痴傻甚至喪命!」

他在說自己嗎?自己會死?

一個蒼老而嚴厲的聲音響起:「光遠,莫要婦人之仁!不過新喪就能讓你毫無抵抗能力的惡鬼, 今日不趁機除去它,明日可能就再無機會, 只能任他為害世間。明山,帶你光遠師叔下去休息……

門外齊聲唸咒的聲音越來越響,吵得遲筵腦仁兒嗡嗡作響, 他無力地靠著門癱坐下去。

明明還是白天,房內卻變得漆黑一片,好似所有的光亮都被抽走,與此同時地面之上卻浮現出隱約而斑駁的紅色紋路,如同古老而詭秘的圖騰法陣。

他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只能感受到葉迎之挨著他坐下,將他摟到了自己懷裡抱住。

葉迎之的懷抱帶著絲絲徹骨的涼意,卻是他在一片駁雜繁亂之中唯一的清明。遲筵不由得主動抱得更緊,靠在他的肩膀上半閉著眼小聲無意識喃喃著:「頭疼……

冰涼的吻落在他的額頭上,碾磨許久才不舍離去。

意識在那一瞬間恢復了清醒,頭好像也沒那麼疼了。

遲筵睜開眼,肉眼可見的一層黑氣縈繞了自己全身,但那層黑氣接觸到周邊空氣後卻似水接觸到火般不斷燃燒揮發,而隨之又有源源不斷的黑氣繼續補充進來牢牢護住他。

想也知道黑氣的來源一定是葉迎之。他在代替自己承受這詭異陣法的侵害。

但是這樣下去他又能支撐多久?

「葉迎之……」他小聲喚道。

對方似乎看出他想說什麼,輕輕笑了笑,伸出食指按在他的下唇上,阻住了未曾說出口的話:「乖,我沒事。」

他眉眼微彎,意態閒適,好似從唐光遠宅中出來那晚鬼車之上,他也是這樣笑著看著自己,說「誰想到你竟然傻到上錯車」;好似每日清晨坐在一旁看著他吃早餐時,笑著說「明天想吃什麼?」……

遲筵忍不住閉上眼主動湊過去吻上葉迎之的唇。

之前即使想著去相信去接受,心中依然有不安有猶疑有忐忑,根植在內心深處的依然是絲絲縷縷枝枝蔓蔓相互纏繞的恐懼,即使被按埋進土裡,也不代表那顆種子不存在。

繚繞在他們身側的黑氣不斷燃燒揮發著,地面上陣紋發出的紅光越來越亮,視野可及之處卻一片黑暗。遲筵摸索著觸碰擁抱對方的身體,憑藉那隱約的紅光仔細辨認對方的眉目,一點一點印刻在心裡。

他一面回應著葉迎之的吻,一邊在心中小聲的不斷重複著他的名字「迎之」「葉迎之」……這個名字在心中越植越深,摧枯拉朽一般將心底那些猶疑不安的種子全部拉出絞碎。

許久之後他們才分開彼此,遲筵斜靠在葉迎之肩頭喘息著,輕笑著恍如自言自語般小聲道:「……葉迎之,你為什麼會纏上我……

不像是抱怨,倒像是情人間撒嬌地問「你到底喜歡我哪點」。不過遲筵面子薄,後一種說法他是問不出來的。

葉迎之很久沒說話,在遲筵已經閉上眼睛放棄聽答案的時候他才緩緩開口道:「……還活著的時候我總感覺自己在找什麼東西,可我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麼。我當時身體很不好,本來早就該死了,但是我不甘心,一直使盡手段努力苟延殘喘地活著,就是想著多活一天……可能就找到了。」

……我最後還是死了。但是你出現了。我就知道,找到了。」

他拉著遲筵的手按在自己本應是心臟部位的左胸處,那裡感受不到絲毫的生機和跳動,卻是滿的。

「從那以後我就想,把你圈在我身邊,讓你再也不離開我。」這執念來的突兀又順理成章,彷彿源自本能的渴念。

鬼和人是不同的,它們只會不擇手段地達成自己的執念,化解自己的渴求。

「阿筵,別離開我。」他低下頭,輕輕吻著遲筵額角的碎髮。

遲筵迷迷糊糊地「唔」了一聲。在黑氣的保護下他的意識依然能夠保持清明,睏意和疲倦卻不住地上湧。他下意識地回應著葉迎之的話:「那你抱抱我。」

葉迎之笑了,伸手把他攏進懷裡:「傻瓜,不是一直抱著你麼。」

葉迎之輕撫著他的後背,看他一點點徹底沉入黑甜的夢鄉,墨黑色的眼睛平靜無波。

圍繞在他們身周的黑氣愈加濃郁,漸漸瀰散開來,竟有如實質般凝結填充了整個空間。

火旺水少的時候,一點點水澆上去就會被蒸發掉;可是在汪洋大海之中,又有什麼火種能燃燒起來?

葉迎之露出一點溫柔笑意輕輕挨了挨遲筵的臉:「乖,好好睡一覺。」

他臉上笑意尚未完全褪去,彎著嘴角雙手抱著懷中的人站起身,轉身直接踢開了面前的門。

遲筵無論如何也打不開的門在他面前卻如同紙糊的一樣,他身後洶湧的黑氣翻湧著從大開的門戶處擠出。

石階之下,是一張張驚懼的臉。

——

遲筵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裡,葉迎之就坐在他床邊。

沒等他開口葉迎之就主動解釋道:「我進去之前匿名舉報了山上有人非法集會傳播邪教思想還蓄意趁秋季天乾物燥放火燒山。後來他們派人來調查,你睡著了,我就把你放到了路邊石頭上,他們以為你是昏迷了就把你送到了醫院。」反正那伙術士也不算正經的道士,他覺得自己舉報得挺對的。

「那那些人呢?」

葉迎之知道他問的是誰,笑笑:「他們當然關不住我,我出來之後就把他們關進了那間屋子裡,反正裡面的陣法是他們自己布下的,就讓他們自食其果吧。說不定現在去調查的警察同志已經把他們放出來了。」當然沒這麼容易被放出來。

他笑的時候眼睛微微彎起,深不見底:「阿筵,不要為無關的人勞神了。」

「葉迎之,」遲筵小聲喚他,「我現在真的連死都不怕了……沒什麼可以還給你了。」

葉迎之安靜地握住他的手:「那就一直和我在一起吧。」

遲筵正想說些什麼,這時候護士進來了,奇怪地看著他:「七號床,你在和誰說話?」

遲筵尷尬地看了葉迎之一眼,咳嗽一聲道:「沒誰,我在背菜譜。」

葉迎之睨他一眼:「騙鬼呢,就沒見你做過飯。」

胡說,明明家裡還供奉你牌位的時候我天天做飯供著你。遲筵暗暗腹誹,礙於他人在場,卻無法反駁。

護士勉強接受了這個說法,進來給他測了心跳和血壓,表示一切正常,並給他講了一遍他在山上昏迷被發現送往醫院的事情。

護士道:「你安心休養吧,沒什麼事,應該是沒休息好的原因。已經通知了你朋友,他很快會來接你。」

遲筵還在疑惑是哪個朋友,徐江就風塵僕仆地趕到了。

遲筵十分感動又覺得很是過意不去,沒想到竟然勞動徐江又跑了一趟。

徐江倒是義不容辭滿不在乎的態度,他當時正好給遲筵打來電話,正準備聯繫家屬的醫護人員接到後告知了情況他就趕緊過來了。他知道遲筵沒什麼直系親屬,朋友裡交情最深厚的當然是自己了。他問了問基本情況知道遲筵沒什麼大事也放下了心,和醫生商量好今天晚上住院觀察一天,沒什麼問題明天就出院回去。

他搬了把椅子坐在床邊玩手機,邊玩邊和遲筵閒聊:「尺子?你對象呢?今年春天的時候你不是戀愛了,我們約你出來聚一聚都不好約出來。怎麼你一個人出來爬山玩,住了院都不見人也不見來個電話。」

遲筵看了坐在床邊時不時親親他眼皮撥撥他頭髮的葉迎之,含糊道:「他死了。」

30章:重振旗鼓

遲筵自忖自己和徐江這麼多年朋友,他沒法騙對方, 而且兩人知根知底常在一處處, 騙了徐江這謊話也不好圓,遲早要穿幫。

死了?!徐江登時放下了手機瞪大眼睛看向靠著床頭坐著的好友。

難道是分手了受傷太深才這麼說?可是也不該這麼咒人家吧?他認識的尺子也不是這麼刻薄惡毒的人。

遲筵垂下眼睛, 悄悄握住葉迎之的手:「嗯,去世了, 夏天的時候。是我一直沒法接受現實。」

作為一名社會學博士,徐江愛好的作品卻一點都不現實。他沒事的時候喜歡看一些文藝的、有逼格的、像桔梗花一般散發著芬芳的、帶著不完美的悵然的作品, 以此來滋養、慰藉、洗滌自己這顆在俗世中翻滾的心靈。

根據遲筵之前和此時隻言片語的描述, 在他的腦補中,好友的愛人是一名自由職業者, 四處旅行,從不停留,旅行的間隙為旅遊刊物網站投投稿,或者是照片、或者是文字。直到有一天,在繁華而靡亂的世明市夜色中,他無意中多看了遲筵一眼。於是就像蒲公英終於落地生根一樣,他義無反顧地跟著好友回到了蘇民市,悉心照料著他的生活起居, 自此度過了一段甜蜜而無憂無慮的時光。

然而愛好終究無法割捨,夏天的時候他又一次獨自踏上旅行, 臨走前笑著告訴好友:「你在家等我,我這次很快就會回來。」

好友繼續每天工作的生活,等待著愛人的歸來, 然而突然一天接到熟悉號碼的來電,驚喜地按下接聽,得到的卻是對方再也不會回來的消息……

那個人如同一陣風,無聲無形的從遲筵的心上刮過,他來的時候春暖花開,走得時候卻只剩下萬物荒蕪。

徐江都要被自己的腦補虐哭了,沒有想到這種只會在電影小說中看到的虐心故事居然會發生在自己看似平凡普通的好友身上。他不敢再多問一句,自覺多說一句都是插在對方身上的刀。

遲筵趁機向友人表明立場:「雖然他已經死了,但是我依然感覺他活在我身邊。我想我會守著他一直過下去,也不會再找其他人了。」

葉迎之低低笑了起來。

徐江連連點頭:「尺子,我理解的。沒事,我懂的,我支持你。」

遲筵自己也很疑惑怎麼突然之間就贏得了老友如此的支持。

他身體當然沒什麼事,第二天就開車和徐江回了蘇民市。

上車的時候遲筵默默看了一眼坐在副駕駛座上的葉迎之,對想打開前面車門的徐江道:「老徐你坐後座吧……嗯,後座比較安全。」

回家兩個星期後遲筵在單位時突然收到一份快遞,寄件人是唐光遠。

當初他因為極力維護遲筵而被他師伯讓弟子帶了下去,沒有參與當天的事情,不在現場,反而因此逃過一劫。葉迎之出來之後反把在場之人都關進了那繪著八方誅邪陣的房子中,卻沒有特意報復他。

唐光遠一向將保全自己放在第一位。當初葉迎之找到他暫住的別墅中差點害得他喪命,後來遲筵要回去找葉迎之,他雖然知道遲筵可能會遭到不測,但也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做不了什麼,趁義勇不過搭上一條老命,就沒阻攔遲筵自投鬼網。

如今也是一樣,師門那從明朝傳下來的八方誅邪陣都鎮不了那惡鬼,相反師門中人都遭到了反噬。他那已經期頤之年的老師伯更是因為本就年老又承受不了誅邪陣的威壓,被救出後沒過七天便撒手人寰了,臨走前卻還反覆告誡弟子莫要再去招惹那惡鬼。他自然也不會再做無用功。

當年遲筵替他指路,他助遲筵祛除迷心鬼氣,結下的本是善緣,實不至於落到最後反而結了仇怨。

快遞包裹裡是一封信和一個小玉瓶。唐光遠在信中表達了自己哄誘他去師門,反而害得他落入險境的愧疚和歉意,又說晦氣一事並不是騙他的,玉瓶中是八十一枚驅晦丹,每年吃一顆消除這一年的邪晦就可不影響他人。

遲筵下班後拿著玉瓶回去找葉迎之,葉迎之看了看,告訴他:「沒毛病,管用,吃吧。」

遲筵這才放心的吃了。

吃完晚飯後遲筵原本在看電視,葉迎之在旁邊抱著筆記本電腦不知在做什麼,兩人互不影響。

突然葉迎之就把筆記本放到了桌子上,傾過身來抱住他的腰摩挲地親吻他的脖頸。

遲筵被這突如其來的親密襲擊搞得手足無措,臉漲得通紅,雙手摟在對方脖子上,結結巴巴問出來一句:「……葉迎之,你生前也是這樣的麼?」

葉迎之笑著把他抱進懷裡繼續吻他:「瞎想什麼,我之前有很嚴重的心臟病,醫生不讓我做劇烈活動……

他貼近遲筵耳邊含笑道:「……做人哪有做鬼來的風流快活……

遲筵呆在那裡,臉更紅了。

……

很快又到了年底,沒等過了元旦杜明京就打電話把遲筵叫了回去。

他語氣很急,遲筵也沒來及細問,匆匆就請假開車去了世明市。剛進家門就覺得不對,家裡冷冷清清的,似乎主人很久沒回來住的樣子,也沒有開燈,他來了之後杜明京才打開客廳的大燈。

遲筵這才看清舅舅竟然拄著一根枴杖,左腿完全使不上力氣,彷彿一夜之間蒼老了二十歲。

杜明京把他領到沙發處坐下,很平靜地開門見山道:「小筵,我公司要不行了,當年創建的時候你父母也有投資,你現在手裡有多少股份,我還有些資產,可以用現在市價1.5倍的價格收購。」

遲筵吃了一驚,看看左右,問道:「怎麼了?舅媽和婷婷呢?」

杜明京低下了頭:「我和她已經離婚了。婷婷也不是我的女兒。」

他一輩子都在為公司和事業而奮鬥,臨到頭來卻是孤家寡人一個,如今公司也垮了,竟然是只剩下了遲筵這一個外甥。所以他最後儘可能地要保證遲筵不受損失。

遲筵呆在了那裡。怎麼會……在他印象中舅舅一直都是很能幹很努力也很要強的人,最後怎麼會這樣?

杜明京搖了搖頭:「她現在的丈夫就是盛海的老闆劉盛海,他們早就好上了,是我太忙了,竟然一直沒發現。我也沒防過她,公司的事情她都知道,然後全都告訴了劉盛海。」

遲筵隱約記得這個盛海,和舅舅一直是競爭關係,但是規模口碑等各個方面都比不上舅舅的公司因而一直被壓一頭,卻沒想到這個情況。

他猶豫了一下,小心問道:「您的腿……?」

杜明京道:「我正在下樓的時候知道的消息,一時間又犯了高血壓暈倒摔了下去。還好就剩下兩級台階而且沒傷到頭,不過腿上落下了傷,不是什麼大事。」

「能治好嗎?」

「治不治得好不也一樣。」杜明京笑著擺了擺手,笑容中卻難掩苦意。

偌大的房子一下子顯得空了下來,遲筵從沒見過舅舅這樣消極的模樣。

他還記得自己小時候舅舅雖然因為忙也不常到外公外婆這裡來,但是由於他陽氣足,總是充滿活力,每次過來的時候自己總愛跟在他身後打轉。他簡直無法把那時年輕而充滿活力的舅舅和眼前這個一派失意的男人聯繫起來。

他不放心杜明京這個樣子,當晚就在杜宅中住了下來。

晚上他躺在床上望著黑色的天花板出神,葉迎之摸了摸他的耳朵:「怎麼還不睡?」

「我在想,會不會是像唐老爺子說的那樣,是我帶累了舅舅。」遲筵睜著眼睛小聲道。

葉迎之不喜歡這樣的說法。

按照那個老江湖騙子的說法,阿筵會給身邊人帶來晦氣是因為邪氣入體,邪氣入體是因為他跟自己好……哪有這樣的道理?

「別瞎說,」他道,「人的命還是要靠自己,別信這些封建迷信的。」

一個鬼教育他不要相信封建迷信。遲筵一時間竟然不知該如何回應。

「可是舅舅一直很努力,也很有能力……最後卻這樣。」

「他努力有能力,所以一開始他公司不是辦得也很好?現在是他自己喪失了鬥志,方法也不對,當然翻不了盤。」

遲筵翻了個身,睜大眼睛看著葉迎之不說話。

葉迎之忍不住笑著親他眼睛:「幹嘛這麼看我?不相信?那你信不信我一個星期就能讓他扭轉局勢?」

「當年他們叫我一聲葉三公子,你說是我這個病秧子借了葉家的勢,還是葉家借了我的勢?」他親暱地攬著遲筵的肩膀,渾不在意自己此時此刻的言行多像一隻開屏求偶的雄孔雀。

——

第二天遲筵早早爬起來,站在廚房看著葉迎之用家裡僅剩的食材做出一頓豐盛的早餐,然後幫著端上桌。

杜明京看到後很是訝異,看向遲筵:「你做的?!」

遲筵再次昧著良心點頭應道:「我做的。」

杜明京很是感慨:「我記得你念大學的時候放假回來給你外婆煎雞蛋都能燒了鍋,這些年自己在外面生活,果然長進了不少。」

遲筵又紅了臉,葉迎之聽後附在他耳邊道:「原來這樣麼,我原諒你在我進門第一天煮方便麵給我吃了。」

想了想他又補充道:「阿筵,其實我挺喜歡吃你做的飯的。嗯,你做給我的。比外賣好吃多了。」

說起這個遲筵如今就滿腔憤懣,他真想問問葉迎之當初是不是因為他不想吃外賣了就特意招了那麼個鬼趁著送外賣的時候嚇唬自己。

趁著吃早餐的時候遲筵對杜明京道:「舅舅,我決定辭職來公司幫你。你相信我半個月一定能扭轉現在的局勢!」他真是信了葉迎之的邪才會這麼和舅舅說。

葉迎之說的是一星期,他為了保守起見又擅自加了一星期。

「胡鬧!」杜明京放下筷子阻止他。外甥學的專業和自己公司生意根本不沾邊,他一點經驗都沒有,也沒有人脈和其他資源,憑什麼幫自己扭轉局勢。他怎麼敢說這樣的大話,最關鍵的是弄到最後到時候自己工作也丟了該怎麼辦。

遲筵道:「舅舅你放心,我現在的工作本身發展空間就不大,而且我這行業在世明市也有很多發展機會,我以後也可以留在世明市工作。」

他看向杜明京,道:「不如我先把我的計畫和方案告訴您,您再考慮是否可行。」

第二卷:輪迴二:妖邪

31章:活著

五年之後。

當年遲筵在葉迎之的指點下成功幫助舅舅公司度過危機,後來自然而然就在世明市安定下來。

杜明京起初還指點他一二, 後來看出他手段非凡, 自己竟然遠遠不及,也就放手不管了。心裡暗道這小子難道一直在藏拙, 看自己落難心裡不落忍這才被激得展露真本事?

起初遲筵事無鉅細全部要去詢問葉迎之的意見由他定奪,後來慢慢學會上手, 自己也能處理大小事務,只有在大方向上才會和葉迎之商量, 整個人由內而外的氣質也和之前大不相同, 漸漸成為世明市有名的新貴。

於葉迎之而言富貴利祿都如浮雲,如果其他東西搶佔了遲筵太多的精力和注意力他還不樂意, 自然沒有幫助愛人迅速擴大勢力的打算,便由著遲筵自己慢慢琢磨撲騰。

但是生活中還是少不了摩擦的。

比如晚上十一點遲筵應酬完了回到他後來在世明市置辦的家後。

把車停到車庫,自己走到家門前,沒人給開門。遲筵已經有了幾分醉意,但還是隱約意識到家裡那位肯定是生氣了。好在自己今天出門時帶了家門鑰匙。

他自己拿出鑰匙開了門,剛進去關上門準備開燈時家裡的原本橘色的頂燈就像鬼片一樣閃來閃去,發出慘白的光芒,甚至還可以聽到電流的刺啦聲, 將空曠的客廳映得忽明忽暗,十分陰森可怖, 似乎不知哪裡就藏著一隻幽魂怨鬼。

若是當年遲筵估計早就嚇壞了。然而和葉迎之同居七年之後面對這些他已經凜然不懼。

遲筵站在玄關處,一面換鞋一面平靜道:「葉迎之,你要是把燈閃壞了明天你給我換燈泡喔。」

這句話彷彿打開了什麼開關, 詭異的閃動瞬間停止,暖洋洋的橘色光芒照亮了整個客廳。

一雙冰涼有力的臂膀從後方環住了他的腰,冰涼的吐息灑在頸間:「真不乖,今天要罰。」

遲筵舉起雙手投降,敷衍著:「好好好,我錯了,隨便罰,怎麼罰都行……

反正即使他反抗也不會有效果的。反正他也不是特別真心想反抗。

他索性主動轉過身摟住了葉迎之的脖子。

——

遲筵家二樓有一個房間是始終鎖死的,任何人都不讓進去,即使是偶爾請人來打掃家裡那間屋子也從不打開。

後來有一個蟊賊盯上了這一片別墅區的住戶,得手幾次後就盯上了遲筵家,看好遲筵出門的時候直接從二樓儲藏室的窗子翻了進去,大致瀏覽了一圈後瞄準了這個上鎖的房間,硬是撬開鎖推門進去——房間被佈置成靈堂的模樣,最中間放著一張供桌,上面供奉著一塊黑色牌位,上書金色的「葉氏迎之之靈」。


他當時就有點嚇懵了。緊接著又聽到一個冷淡的聲音平靜地詢問:「為什麼進我的靈堂?」

環顧四周,空無一人。

小偷最後是自己打電話報警讓警察把自己接走的。

他見到前來的警察同志如見到親人一樣,哭著喊著說有鬼,求他們一定要帶走自己。

——

遲筵後來也稱得上是世明市有名的黃金單身漢,卻一直未娶,不僅未娶,甚至連個曖昧對象都沒有。

但是每逢七夕、生日等特殊日子,他有時候就會找一家喜歡的餐廳定一個雅間,擺兩套餐具,點兩人份的餐自己一個人吃,令人大惑不解。

後來隱隱有傳聞,據遲總一個最好的朋友喝醉時透露,遲筵之前曾經有一個刻骨銘心的愛人,後來這個人出意外去世了,他就下定決心一個人過,並對這對過往的戀情絕口不提。

遲筵自己也默認了這種說法,並當真對往事絕口不提。

當然他絕口不提的原因是怕穿幫。畢竟他不知道徐江到底是怎麼腦補又是怎麼和別人說的。

遲筵其實對於到底該和葉迎之怎麼過節過紀念日感到非常困惑。

對於一般情侶而言,生日、中外兩個情人節、聖誕節、新年、相識紀念日結婚紀念日什麼的就已經很夠過了。但是三公子他除了生日還有忌日,除了跟他過人間節日人家還有鬼節可過。

遲筵為了表達自己對對方的情意,連續三年中元節的時候在葉迎之最喜歡的那家餐廳訂了兩人桌。搞得那家服務員都對他紛紛側目——一般正常人至於這樣嗎?雖然深愛的愛人去世了……也不會年年鬼節都特意來一個人吃兩人餐祭奠亡者吧?

他們看向遲筵的目光都隱含敬畏和畏懼,覺得他行走間似乎都自帶陰風,當天給他上菜時都戰戰兢兢,甚至不敢往空著的那個座位瞧,心裡發毛地覺得那裡好像真的坐了一個「人」一樣。

最後還是葉迎之笑著和他說:「咱們以後還是自己回家過鬼節吧。」

這年春節的時候晚上遲筵開著車和葉迎之到附近山上放煙火。

漫天璀璨火樹銀花之下,遲筵的臉被萬點星火映得忽明忽暗。

他看向葉迎之:「迎之,今年是第七年了。」

葉迎之挨著他站著:「別管幾年。你活著,我就陪著你。」

他把人摟進懷裡:「阿筵,新年快樂。」

那瓶驅晦丹還剩二十一顆的時候,遲筵就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了。

他獨自躺在病房裡,拉著同樣滿頭華發垂垂老矣的愛人的手,平靜問道:「迎之,我是不是要走了?」

葉迎之明明可以不老的,可他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硬是讓自己的歲月看上去是和遲筵同步的。

葉迎之反握住他的手,同樣平靜地回答:「是。」

……你會和我一起走嗎?」

葉迎之輕輕俯下身,像年輕時那樣貼向愛人的耳畔,輕聲道:「會。無論你去哪裡,我都會陪你一起。」

遲筵笑了笑,終於放心地閉上了眼睛。

對不起,葉迎之,我讓你等我這麼多年,卻還想自私地讓你陪我走下去。

在永恆中存在著不可盡數的世界,每時每刻都有世界誕生,每時每刻都有世界滅亡。它們擁有極為相似或迥然不同的時空,各自處於不同的進程。

同一個世界,也可能因為一個人做出的一個不同的選擇便會分裂出一個新的世界分支;可能你在這個世界中存在,而在和這個世界極為相似的同胞世界中,你向上數十八輩的祖宗卻因故沒能誕生,你便也無從存在。

據說這不可盡數的世界在永恆中匯成一條長河,浩浩蕩蕩地流淌,永遠沒有盡頭;

據說人的靈魂便在這無數世界中穿梭輪迴,直到一天消耗殆盡,徹底消失。

萬千生靈、無盡世界,在永恆面前,都是渺小的滄海一粟。

A大研究生宿舍裡。

「砰、砰、砰。」輕巧的敲門聲將遲筵從睡夢中驚醒。

不是什麼美夢,他依稀記得那斂目慈悲的菩薩,和緊緊環抱住自己的冰冷身軀。

但是他依然閉著眼睛不滿地嘟囔了一聲:「誰啊,這麼大早晨起來的敲門。」他沒指望有人能回答,畢竟雖然是雙人宿舍,但是經常只有他一個人在住。

沒想到一個冷淡的聲音卻突然響起:「應該是你的桃花債。」

遲筵一下子睜開了眼睛,向對床看去,卻沒看見人,視線下移,他的室友正垂著眼睛隨意地整著襯衣袖口,看來也才剛起床不久,從散開的領口處甚至可以蒼白而有力的肌理。

剛才接自己的話大概只是對方心血來潮。

遲筵還是嬉皮笑臉地向對方打了個招呼:「葉迎之,你昨天回來了?」

對方似笑非笑地抬起頭向睡眼惺忪頭髮翹起的他望過來:「嗯。你還是先去開門比較好。還有……你昨天晚上好像在做春夢。」

什麼春夢?!那分明是貨真價實的噩夢!

遲筵顧不得爭辯,向門外喊了一聲「等等,馬上就來」後就迅速地下地揪了一件T恤一條褲子匆匆套上,用手攏了攏頭髮就去開門。

門外竟然真的是顧惜惜。

遲筵暗道一聲見鬼,葉迎之怎麼知道來的是顧惜惜所以堅持不來開門要等他自己下地來開的?

顧惜惜偏頭一笑,揚起手中的塑料袋:「遲筵哥,我給你帶早點來了。」

人家一個女孩子慇勤地送上了門,遲筵無論如何都不好意思不收,只好連連道謝收下。

顧惜惜似乎想進屋和遲筵說說話,在遲筵側身時看見了門內坐在書桌前的葉迎之的背影。她腳步頓時一頓,微笑道:「遲筵哥我看你室友也在,就不進去打擾了,改天再見。」

遲筵覺得顧惜惜一定是被葉迎之那張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臉嚇跑的。面對顧惜惜這樣的小美人正常人不論男女都會下意識地產生幾分憐香惜玉之情,偏偏葉迎之好像很討厭她似的,見到她時比見到別人還要再冷上三分,搞得顧惜惜每次見到他也一副很害怕的樣子。

葉迎之和他不是一個系的,但是遲筵也聽說過他高冷男神的名號,好像他對誰都很冷淡的樣子。

不過……遲筵真的認為有這種感覺不是自己自作多情臉皮厚,而是他確實覺得葉迎之對自己的時候還挺溫柔的,還會笑,不,經常會笑,唔,還會調笑。

他提著顧惜惜送來的早點進來,招呼葉迎之道:「迎之,一起吃早點吧。」

葉迎之還是那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什麼都敢吃,這種路邊攤的肉夾饃,裡面夾的說不定是死人肉。」

手上原本熱氣騰騰極為誘人的肉夾饃頓時變得難以下嚥起來。

遲筵還是試圖反駁著:「……死人肉哪有那麼好找……

葉迎之「嗯」了一聲:「也有可能是死老鼠肉。」

遲筵徹底失了胃口。

葉迎之這時候端了一個電飯煲出來:「我熬了菠蘿粥,還熱了昨天從家裡帶過來的包子。昨天下午回學校之前蒸的,牛肉餡的。一起吃吧。」

菠蘿粥、牛肉包子,還是葉迎之做的……

遲筵一秒投降,毫無抵抗力。

葉迎之就坐在旁邊微笑地看著他吃。

遲筵有些不好意思:「……你怎麼都不吃。」

葉迎之微笑道:「你醒來之前我已經吃過了,你吃吧。」

多麼溫柔!根本就一點兒都不高冷。上學還會自帶多功能電飯煲煮東西吃!哲學系冰山王子形象一秒崩成賢惠人妻。

遲筵點點頭繼續吃了起來,根本沒注意到室友用紙巾墊著提起裝肉夾饃的塑料袋將它們扔到了外面的垃圾桶裡。

32章:畫仙緣

遲筵本科的時候曾經跟風玩過一款當時很火的角色扮演遊戲,叫《畫仙緣》。

在起角色名字的時候他不知怎麼的靈光一閃, 突然想到「葉三欠」這個名字, 頓時心生好感,覺得有種熟悉感並且十分順口。有個性、不裝逼、還帶著一股子不羈俠客的味道, 他當時就定下了這個名字。

後來沒過多久在遊戲裡面他就認識了一個叫做「筵寶貝」的女號。

自己的名字不算大眾,這個人卻偏偏起了個帶「筵」字的名字, 遲筵當時便覺得有緣。之後各種機緣巧合下更和「筵寶貝」熟悉了起來,兩人越處越相得, 甚至在遊戲裡拜了堂成了親廣邀賓朋結為夫妻, 在遊戲裡琴瑟和鳴地過了兩年。

日常交談中遲筵得知筵寶貝是和自己一屆的學生,而且也在A市上學, 便含著一種自己也說不清的期待和憧憬委婉地提出了見面的請求,卻被對方不著痕跡地拒絕了。遲筵此後也就沒敢再提。再往後他忙於保研、寫畢業論文等各項事情,也就不再登錄遊戲了。

直到研究生開學一個月後的一個週末,當初拉著他一起玩《畫仙緣》的本科同學老袁又拉著他陪自己參加這遊戲在A大附近舉辦的玩家見面會。

就是在這次見面會上他遇到了顧惜惜。

顧惜惜說自己就是筵寶貝,她特意考到了遲筵的學校讀研究生,玩家報遊戲服務器和ID領紀念品的時候她發現了遲筵是「葉三欠」就趕緊過來相認。

遲筵承認初見現實中的「筵寶貝」時他是非常驚喜的,但是可能是因為人在現實中的表現和網絡中並不相同,和顧惜惜在一起不到一個小時他就感覺對方和遊戲中的「筵寶貝」給他的感覺大不相同, 令他非常失望。

畢竟他曾經幻想過如果「筵寶貝」真的在現實中和他見面,他就請求對方當自己女朋友的……甚至是娶回家……

然而顧惜惜對他們在遊戲中相處的每個細節甚至說過的話都記的一清二楚。而且《畫仙緣》這款遊戲是可以自定義角色相貌, 俗稱「捏臉」的。每個玩家創造出的角色長得都不盡相同,顧惜惜卻和遊戲中的「筵寶貝」長得幾乎一模一樣,顯而易見這姑娘是照著自己現實裡的樣子創造的那個虛擬角色。

這些又讓遲筵無法否認顧惜惜就是「筵寶貝」。

出於對遊戲中的筵寶貝的好感, 遲筵也和顧惜惜一直禮貌地維持著朋友關係,甚至對於對方明顯的示好也不忍過於直白嚴厲地拒絕。

現在已經是十月下旬,算來離開學也已經過了三個月。

但他和室友葉迎之依然說不上非常熟悉。

研究生宿舍都是兩人間,葉迎之家就在A市,所以也不會天天回宿舍住,基本一週裡只住三天。他也不怎麼去聽課,哲學系的同學都不常看見他。而且對方很低調,不會參加任何活動,行事也不張揚。遲筵只能簡單地判斷出對方家境應該非常不錯,他自己家中也比較富裕,能看出來葉迎之的衣物雖然簡單卻很考究。

自己是經濟系的,葉迎之是哲學系的,他聽哲學系認識的同學說葉迎之成績相當不錯,無論是本科還是研究生階段都可以隨便挑專業。現在哲學算是最冷門的幾個之專業一,相較之下比較不好就業,大家還是更喜歡往金融這樣易就業高收入的專業擠,成績好卻選擇讀哲學的同學大多都是沒有什麼家庭負擔的真愛。

遲筵當時和哲學系那位同學聊起葉迎之,支著下巴有些迷惘地道:「我有些無法想像葉迎之會喜歡像康德那樣性冷淡的畫風。」

那位同學很吃驚:「你怎麼會這麼想?他自己不就是性冷淡的畫風?」

遲筵拄著下巴,總覺得哪裡不對的樣子。

——

吃過早飯之後遲筵主動去刷了鍋洗了碗,老老實實給葉迎之把鍋放回原處。

葉迎之正在穿外套,看上去是要出去。

今天是週六沒有課,他原本以為葉迎之晚上不會回來,他昨晚十一點就睡了,也不知道對方到底是幾點回來的,幹嘛一大早又要出去。

他站起身看向葉迎之:「你又要出去?」

葉迎之點了點頭:「有點事情。」

兩人關係還沒親密到過問對方私事的地步,遲筵也就沒再問,暗想著說不定葉迎之是去見女朋友呢?葉迎之會有女朋友嗎?他對戀人會是什麼樣的,是生人勿近還是溫柔地做早餐……想著想著就有點走神,直到被手機消息的震動聲打斷才回過神來。

是老袁約他下午出來打球。

老袁是他本科室友,關係很好,當初帶遲筵打遊戲的也是他。畢業之後他就去隔壁B大讀研了,但是每逢週末有空還是會約以前常玩的同學一起出來打球。

遲筵欣然應邀,等到中午換好衣服簡單在食堂吃過飯後就在操場和幾個朋友打了一下午的球,五點多才散夥。

剩下老袁沒走,哼哼唧唧地非說B大食堂飯太難吃了,麻辣香鍋簡直像是煮出來的而不是炒出來的。還是母校好,求遲筵帶他去吃自己以前最愛吃且物美價廉的二樓鐵板燒。

兩人邊吃晚飯邊聊天,老袁突然道:「誒,尺子你老婆呢?」

遲筵:「……我沒老婆啊!」

「我說顧惜惜,她不是你遊戲裡的妻子嘛。」

「這怎麼能混為一談……」遲筵有些無語,「遊戲是遊戲,我們就是普通朋友,平常也沒什麼聯繫。」早晨送早點的事就不要提了,否則老袁他只能更添油加醋地腦補。

老袁看上去也很納悶:「為什麼啊?去見面會那天我能感覺出來她對你挺有好感的。遊戲裡你不是也一直很喜歡她嗎,給她放煙火熬夜刷裝備什麼的。那時候我們都說你老婆肯定是人妖你也不放棄,現在現實見著真是個小美女反而不來電了……

他自己嘀嘀咕咕的:「……而且我真的覺得你們挺有緣的,她叫筵寶貝,長得和你也有一像……

「你說什麼?」遲筵震驚地忘了吃,放下筷子指著自己的鼻子,「你說我和顧惜惜長得像?」顧惜惜放到哪都是個小美人,真真長得跟個遊戲人物似的,怎麼會和自己像?

老袁擺擺手:「唉,尺子你別激動,顧惜惜跟你其實也不怎麼像。我是說她創建的那個遊戲人物『筵寶貝』,雖然大家都能看出她是按照自己的臉捏的,但是配上遊戲建模,那眼睛、那嘴、就……那種感覺是很像你啊。」

遲筵一臉玄幻,完全聽不下去了,連忙藉口給兩人買飲料跑路了,買回飲料之後就引導老袁換了話題讓他繼續吐槽B大食堂。

把老袁送走之後遲筵就獨自回了宿舍,上上網聽聽歌就不知不覺到了晚上十二點半。

他想起明天是週日,正猜著葉迎之今天晚上應該是不會回來了,就聽到鑰匙插進門鎖轉動的聲音。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遲筵摘下耳機回過頭,正看見葉迎之推門而入的身影。

葉迎之關上門,脫下外衣掛進衣櫃裡,轉頭看向呆呆盯著自己的遲筵,突然笑了。

他走過去,站到遲筵身前微微低下頭:「幹嘛一直看著我?怎麼還不睡覺?」想我了?最後三個字幾乎要脫口而出,卻被他嚥了回去。

遲筵仰著頭看他:「怎麼沒在家住回來了?」

葉迎之「嗯」了一聲:「最近外面不太安全,我都會住學校。你晚上也儘量早點回來。」

不太安全?

遲筵正想問,就見葉迎之從飲水機處接了一杯水後坐回來,解開胸前兩顆襯衣扣子,隨後低著頭一邊隨意地解著袖扣,一邊語氣平淡道:「你沒聽說嗎?就剛才兩街口那裡死了個人,睜著眼,被人剜心割舌。」

遲筵悚然一驚,睜大眼睛看向對方。正撞進葉迎之平靜的深不見底的黑色瞳眸之中。

33章:見鬼

遲筵有些吃驚於葉迎之能用如此平靜的口吻和表情陳述這樣的事實。那個場景他只要想像一下都不寒而慄。但是奇異的葉迎之這樣的態度反而安撫了他,讓他也不至於太過失態。

兩街口離他們學校不過一個地鐵站的距離, 這樣淒慘的死狀一定會引起議論。

根據同學的小道消息, 死者是兩街口蓮花商城內銷售化妝品的女孩子,今天值晚班, 商城營業到晚十點,她十一點多才下班出來去乘地鐵, 沒想到竟然就此遭遇不測。因為死狀詭異淒慘,現在消息已經封鎖了, 公共部門只發出了通知提醒附近居民注意安全, 不要晚歸。

兩街口商業繁華,離學校近, A大學生都愛去那裡吃飯購物,說不定自己也曾經過過案發之地,說不定在商城中還曾遇見過受害人。遲筵腦子中劃過「死不瞑目、剜心割舌」八個字便不由得一哆嗦,不敢再繼續想下去,向葉迎之道過晚安便上床睡覺了。

半夢半醒之間他感到窗外似乎有什麼動靜,遲筵迷迷糊糊地醒過來,暗道難道有賊?不應該啊,他們寢室可是在六樓……

遲筵睜開眼向聲音來源處看去, 透過窗子隱約看到室外陽台外圍欄杆處有一個人影。他清醒了一些,睜大眼去看——

一個穿著暗紅色裙裝的女子正在欄杆上坐著, 她死死地看著遲筵,睜得大大的眼睛裡溢滿了血絲。她似乎想說什麼,張開了嘴, 嘴裡空空的,沒有舌頭,只能發出「嘶嘶」的聲音。

遲筵潛意識地視線下移去看她的胸口,只見胸前被挖了一個大洞,隱約可見裡面模糊的血肉和袒露的腸腹……

遲筵一下子閉上了眼睛,瞬間差點背過氣去,他剎那間恍恍惚惚地想起今天葉迎之也在,這個念頭剛在腦海浮現他已經叫了出來:「葉迎之!葉迎之……

「怎麼了?做噩夢了?」

聽到室友冷靜平和的聲音後遲筵才敢睜開眼睛,他不敢再往窗外看,直接瞅向對面的床,葉迎之已經坐起來了,正平靜地看向他。

他吞了吞口水,用手小幅度地指著窗外,小聲道:「……你看外面是不有個東西……

葉迎之鎮定地向窗外看了看,轉回頭看他:「什麼都沒有。你是不是做惡夢了?」

「什麼都沒有?」遲筵又確認了一遍,才狠下心自己轉頭向窗外看去,陽台上空蕩蕩的,只有自己昨天晾出去還沒收的兩件衣服。

……我剛才看見外面有個女的,穿著紅裙子,看不見下半身。她一直看著我,好像要說什麼……但是她被人割了舌,剜了心。」說到後面他又覺得背後涼意上湧,忍不住回頭看了看。

葉迎之笑了笑:「沒事,一定是今天聽說那個消息嚇著了才產生錯覺,或者是做的夢當真了。別想了,睡吧。」

鬼神之說畢竟玄之又玄,遲筵還有些後怕,但是也不好意思在室友面前表現得太膽小沒用,不過聽說這麼一起兇殺案就被嚇得六神無主。於是也點點頭重新躺下。

短時間內睡是睡不著的,閉上眼睛方才那一幕的景象就會浮現在眼前。三更半夜的遲筵也不好意思繼續騷擾葉迎之,只能自己拿起手機默默玩了起來。

可他總感覺有人在看自己,而且那視線彷彿就來自陽台外面……

大半夜的已經把室友吵醒一次了,人家說不定現在剛睡著,遲筵不想再吵醒對方第二次;但如果不確認一下又實在覺得心裡發毛,不踏實。

猶豫半天,左思右想之下他終於壯起膽子再次向窗外看去——

那東西咧開沒有舌頭的嘴,衝他露出一個空洞的笑。

遲筵這次也不喊了,連滾帶爬地爬下了自己床,一心一意瞄準葉迎之的床鋪,一眼都不敢再往其他地方瞥,抓救命稻草一樣爬上了葉迎之的床梯,握住了他的被子。

這麼一番動靜葉迎之不可能不醒,他睜開眼坐起來,低著頭看向遲筵:「又怎麼了?」

遲筵搖著頭說不出話,喘了幾口氣才戰戰兢兢開了口:「……那個還在外面……

他的手不停顫抖,看樣子簡直要哭出來了。

葉迎之往裡挪了挪,從上到下瞄了一遍對方除了一條短褲完全光裸的身子,拍拍自己的被子:「先上來吧,外面涼。」現在是十月下旬,北方氣溫並不高,一沒供暖二沒空調,他再這麼在梯子上站下去大概得感冒。

遲筵如同得到了某種敕令,迅速地爬上了床,小心翼翼蹭起被子一個角蓋住自己。

葉迎之轉頭向窗外看了一眼:「還是什麼都沒有。一定是你看錯了,自己嚇自己。」

但這次遲筵說什麼也不敢再往外看了。

葉迎之挨著牆躺下:「在我這裡睡吧,不過你得回去把被子拿過來,我這裡就一套被子。」

遲筵心有餘悸,剛才跑到葉迎之這裡已經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到現在他雙腿還在打顫。他聽見了葉迎之的話,卻沒有動,呆呆坐在那裡,看起來有些可憐。

葉迎之掀起半邊被子:「進來睡吧,快天亮了,湊合一會兒。」

遲筵猶豫了一下,鑽了進去,腦袋貼著葉迎之小聲說了句「謝謝」。

宿舍的床都是一米寬的,擠兩個青年男性實在是勉強。兩人只能側著身子睡,背對著背,倒也相安無事。

遲筵這一晚上連番受的驚嚇太大,精神緊繃,鬆懈下來後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他睜開眼睛時看見屋裡已經亮了,脖頸間感受到另一道呼吸聲。他微微偏過頭,發現葉迎之不知什麼時候轉過了身,頭抵在他脖頸處,右手臂也完全搭在他腰上,兩個人身體緊貼,呈現出葉迎之環抱他的狀態。

更為尷尬的是有什麼東西在他的下面無意識地頂動蹭弄著。

遲筵張了張嘴,呆了一瞬。

昨晚已經打擾麻煩葉迎之太多,搞得對方根本沒睡幾個小時,這時候遲筵實在不好意思把他推醒。他試著改變自身的姿勢和位置,向前蹭動身體,但由於空間實在有限,葉迎之右手壓得他又緊,根本是無濟於事,反而像是他在主動迎合侍候對方一樣……

遲筵臉漲得通紅,最後一咬牙,閉上眼睛,決定裝沒發現不知道。

反正……用不了多久就會好了吧?

由於早晨被自己裝作不知道而對方無意識發生的那件意外事故和昨晚自己太慫給人家添了不少麻煩,等葉迎之醒來後遲筵根本不敢直視對方,耳朵根都紅了。

葉迎之緩緩睜開眼睛,抬起胳膊,就著當下的姿勢道:「抱歉,有沒有壓到你?」

因為貼得近,耳根和脖頸都可以清晰感受到他的氣息。

遲筵趕緊搖搖頭,搖了幾下又補充道:「沒有。嗯,沒有,昨天多謝你了。」

他坐起來,不太敢看葉迎之。

葉迎之微微彎起眼睛,似笑非笑地模樣:「沒事。別疑神疑鬼自己嚇自己了。」

「這個世上根本沒有鬼。都是編出來騙人的。」

遲筵點點頭,迅速地下了床回到自己那邊穿衣收拾。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窗外,天光大好,一派明媚。

果然是什麼都沒有。

34章:醉酒

週日遲筵在圖書館看了一天論文,吃過晚飯才回的宿舍, 葉迎之已經回來了。

他現在看見葉迎之還是會覺得又羞又臊, 還又不敢讓對方看出異樣,低著頭磕磕巴巴說了句:「今天回、回來挺早。」就躲到了自己桌子那裡背對著他不出聲。

早上他本來想著用不了多長時間的, 很快就好了,挺一會兒就過去了, 但、但是結果是過了好長時間才好……他一整天都在回顧古典經濟學修身養性,催眠自己「我是真的睡著了什麼都不知道」, 但是還是只要稍微想起, 就還能記起那種感覺……

寫完澡後遲筵就爬上床看手機,昨天那件慘案的具體情況雖然已經被封鎖了但還是有不少流言傳了出來, 他下意識地全都略過了不想接觸——昨晚的事實在給他留下太深陰影,他到現在都分不清那是真是假,是夢還是錯覺。

隨便地在手機上點開了一個群消息,遲筵一下子愣住了。

這是他去年被本科室友拉進的一個團購口罩、水果送貨上門的群,裡面的人大多是附近大學的學生,但他認識的人也沒兩三個,買完口罩後也忘了退,一直處於屏蔽狀態, 總被下意識忽略。沒想到偏偏這晚點開了。

群裡發了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微笑的女孩子, 下面有人事不關己地說「這就是昨天的受害者,還挺漂亮的,不知道怎麼遭到了這種事」。

遲筵腦海中迅速浮上的卻是那死死盯著自己的眼、那破開一個洞的胸口, 以及那空洞地向自己露出笑容的嘴……

他的手都在顫抖,一下子就把手機扔到了床上,卻還見鬼般盯著屏幕上笑顏如花的女孩。片刻後才反應過來,掉過頭轉向還在下面書桌前坐著的室友:「葉迎之……

葉迎之轉過身子抬起頭看他:「怎麼了?」

總是鎮定自若的室友給葉迎之帶來了莫大的安心。他努力地像去拾某種蟲蠍一樣將手機重新撿起來,指給葉迎之道:「……我昨天晚上看到的就是這個。」

他真的感到了跗骨般的恐懼,心中更是生出絲絲寒意。

馬克思曾說過物質決定意識。然而他在此之前從沒見過受害人的樣子,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昨天晚上又怎麼會憑空想像出對方死後的模樣?

那不是夢,也不是錯覺。

他是真的見鬼了。

他緊張地看著葉迎之,眼睛黑黑的,帶著不可掩飾的懼怕,嘴唇有點抖,甚至嚇得發白。

葉迎之接過手機看了一眼,又看看遲筵如今的模樣。他把群聊頁面關了,二話不說爬上遲筵的床坐在靠外的一側,按著遲筵和他一起躺下:「行了,什麼都別想了,還有我在呢。你現在需要睡一覺,好好休息。」

葉迎之身材挺拔硬朗,擋在外面就像把裡面的人完全遮住護住了一樣。

遲筵這時候才好像找到一點安全感,呆呆地順從地躺在裡面,驚懼之下晨起時的尷尬早就被丟到了九霄雲外。

葉迎之掀起被子把遲筵裹了進去,想了想,自己也鑽了進去,沒在意自己還沒來得及換下衣服。

遲筵面朝牆躺好,葉迎之也面對著他,手搭在他肩頭上,又輕聲重複了一邊:「睡吧。」

遲筵點了點頭,也不知道對方能不能看見,過了一會兒稍稍平靜下來才又小聲說了一聲:「謝謝。」

葉迎之早晨還說過根本沒有鬼,可見他並不信這些,但是面對自己拿不出任何證據的胡言亂語他也沒有嗤之以鼻或置之不理,反而很有耐心地一直陪著自己讓自己放寬心。他在心裡越發斷定對方是個外冷內熱的好人。

第二天是週一,遲筵有早晨的專業課,九點五十上十一點二十五下,葉迎之則一天都沒課。

遲筵睡在裡面,早晨手機鬧鐘一響他一動兩個人就都醒了。他看見葉迎之有些發皺的襯衫才意識對方竟然就這麼在旁邊陪了自己整晚,有些說不出的感動。

他站在床下試著邀請葉迎之:「那個……葉迎之,你中午有安排嗎?」

得到否定的答案後他馬上道:「我請你吃飯吧?」

葉迎之看他一眼:「你自己做?」

「當然不是,」遲筵連連擺手,「在外面吃……我只會煮方便麵。」何況在學校也沒地方供人做飯。

葉迎之竟毫不遲疑地接受了邀請,一點兒都不高冷。

早上這門專業課也是金融系的必修課,因而算是人比較多的,在一個大教室上。遲筵剛挨著同班同學楊青坐下,他的旁邊就又坐了一個人。

楊青悄悄捅了捅他,遲筵回過頭去看,自己另一邊的人竟是顧惜惜。

顧惜惜看到他後莞爾一笑:「遲筵哥,早,我過來蹭課。」

遲筵也訥訥地點點頭:「早。」

楊青在一旁擠眉弄眼地給他使眼色。遲筵裝作專心看教材,沒看見。

課間的時候楊青和他一同去衛生間,出來後在走廊裡楊青拍他肩膀:「遲少你不是這麼榆木腦袋吧?那個英文系的小美女分明是喜歡你,人家哪兒是來蹭課的,分明是來蹭你的。你是沒看見她看你的眼神,根據我的經驗,那絕對是真喜歡,裝不出來的。」

遲筵偏過頭,笑笑:「你喜歡的話我幫你介紹一下。」

楊青退了一步:「別別別,別瞎說,讓我女朋友聽見怎麼辦。」隨後便為證明自己清白不說話了。

下課後顧惜惜又轉過頭來,明眸善睞,巧笑嫣兮:「遲筵哥,我們中午一起吃飯吧。」

遲筵想了一下道:「我中午約了人。要不你們和我一起去吃吧?」說著他轉頭看向楊青以目光詢問著。反正是他請葉迎之,多帶兩個同學也無所謂。直接拒絕有點傷人,他特意扯上楊青說你們一起就是不想顧惜惜誤會。

楊青和他本科就是同學,也很熟了,聽他請客當然笑嘻嘻地應好。顧惜惜也溫婉地點點頭,淺笑著狀似隨意問道:「遲筵哥約了什麼人啊?」

「沒誰,就我室友,葉迎之。他……幫了我點忙。」雖然已經過了一天,但想起幫忙之後的意外事故他還是有些忍不住想臉紅。

顧惜惜的笑僵了一瞬。她很快就調整過來,一副剛想起什麼事的樣子:「遲筵哥,真不巧。我剛想起來答應要去給簡盈的活動幫忙……不能和你們去了,下次我再請你吧?」

遲筵沒注意到異樣,點頭說好,心裡卻暗暗舒了一口氣。

他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恰當地和顧惜惜相處。

他和楊青到約定的餐館時葉迎之已經到了。

葉迎之坐在靠窗的雅座上,襯衫袖子微微向上捲起,正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但是遲筵剛步入的那一刻他就看到了對方,笑著向他招手致意。

楊青這是第一次見到遲筵這位室友,總覺得和自己想像的不太一樣。其實外形氣質和傳說中還是一致的,不一致的是他的面前擺著四瓶酒,一瓶白酒一瓶紅酒還有兩罐啤酒——沒聽說過被室友請客,別人還沒到自己先點一排各式各樣的酒的。

遲筵向兩人互相介紹了彼此,菜上了之後葉迎之就開始慇勤地勸酒。

楊青心中的違和感更重了,因為對方的慇勤明顯都是對遲筵一個人的。他像家中的男主人一樣風度翩翩落落大方地請楊青自便,然後開始熱情地給遲筵倒酒勸酒——幾種酒混著一起倒,明明毫無章法,他偏偏說是自己的獨門調酒絕技,讓遲筵一定要品嚐。

楊青忍不住說了一句:「這麼混著喝……不行吧?」誰調酒是這麼調的?明顯是哄人玩。

葉迎之帶著淡淡笑意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楊青心說難道這位葉公子還帶殺熟的?跟遲筵熟,就緊著他折騰;跟自己不熟,所以放自己一馬?

他憂心忡忡地看向遲筵,卻發現對方雖然面對這混合酒也有幾分為難,但對上他那室友卻頗有幾分百依百順來者不拒的樣式。他心中暗道難道是遲筵得罪了他室友或是有什麼把柄落在對方手裡?

他也沒法當場問,試著委婉地勸了勸發現也勸不了,索性不說話了,極有眼力見兒地悶頭吃菜,假裝自己不存在。

很快遲筵就醉得連這一點點為難都表現不出來了,暈暈乎乎地任葉迎之施為,對方遞給他什麼他就喝什麼。

楊青畢竟還有幾分義氣,忍不住道:「那個……葉迎之?遲筵他醉成這樣怎麼辦啊?」

葉迎之微微彎起嘴角:「沒事,我下午沒事,正好帶他回寢室。」

人家畢竟是住一起的室友,楊青點點頭沒說話,就見對方攬著遲筵肩膀極自然地夾了一顆蝦球遞到遲筵嘴邊:「吃點東西,否則會難受。」

你知道他難受還一上來就給他喂那麼多酒?楊青心裡腹誹著,卻總覺得眼前這幕不太對勁兒,哪兒不對勁兒一時也說不上來。

遲筵也醉了自己也吃飽了,和葉迎之不熟,這麼呆著看他喂遲筵吃東西還挺尷尬,便站起身點點頭:「那個,葉同學,我下午有點事就先走了。下次有機會再聚。」

葉迎之淡笑著目送他離開,等人身影消失後才垂下眼,靜靜看著掌中早已醉得迷迷糊糊的人,微帶笑意地輕輕印上他帶著酒香的唇:「……真傻。不是怕我嗎,怎麼這麼聽話……

楊青想著自己和遲筵畢竟本科就認識了,今天是遲筵請他室友,但醉成那樣估計也沒法結賬,走出來的時候就想把賬結了。收銀台小姐卻笑著告訴他:「先生,和您一桌最先來的那位先生來的時候已經提前付過賬了。」

楊青暗忖遲筵這室友還挺大氣的,回到學校卻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兒,有點放心不下遲筵,特意給他發了條消息,問他有沒有事。只是不知道對方什麼時候才能酒醒回自己的消息。

——

遲筵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屋裡只亮著一盞檯燈。

他看了眼手機,十一點半。不由暗暗咋舌自己這一覺竟睡了十個小時,晚上是別想睡了。然而這次卻沒有從前酒醒大睡一覺過後口乾舌燥喉嚨灼痛的感覺,嘴唇上也濕潤潤的。

有人給他喂過水?

誰喂的?葉迎之?他怎麼喂的?還是說自己太渴了睡夢中要水,他給自己端過來自己下意識就喝了只不過忘了?遲筵揣測著,覺得最後一種最有可能。

遲筵拿起手機,先回覆了幾個私信,告訴楊青自己沒啥事就是喝多了剛醒,然後打開了有多條消息通知的班級群。

他以為是班裡有什麼公告通知,稍微往上翻了翻,幾行字便映入眼簾——

……又有一個人遇害,兩個胳膊被割下,沒有其他傷口。初步判斷死因是心肌緊縮猝死……

下面一位同學回了一條:

「心肌緊縮?猝死?那不就是嚇死的?」

35章:再次見鬼

怎麼又出事了。

遲筵想起前天夜裡的事情,頓時感到一陣涼意, 左右看了兩眼後掀開被子坐起來爬下床準備去開燈。不知道葉迎之去哪裡了, 是什麼時候走的。

他剛爬下床走到桌前喝了口水,還沒來得及去開燈, 就聽見「吱呀」一聲門開的聲音。

他以為是葉迎之回來了,嚥下水招呼道:「迎之, 你回來了?」

卻沒聽到對方的回應。

遲筵心裡就有點犯嘀咕,回過頭去看, 正對上一雙青白色的直突突的眼珠。

有一個東西站在門口看著他, 臉色青白,沒有雙臂。視線下移……也看不見腳。

他心裡頓時「咯噔」一下, 忘記了呼吸,也不敢閉眼,不敢回頭,就這麼直直和那東西對視著。

他不動,那東西卻也就在那裡看著他。

遲筵看見它動了動嘴,發出模糊的「嘶嘶沙沙」的聲音——就好像老舊的電台信號被屏蔽一樣。

這樣不知僵持了多久,遲筵能感受到冷汗一層一層浸透了自己身上的T恤。他醒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的衣服被換了,只穿著一件寬大的T恤被人好好地塞在被窩裡, 不用想也能猜到是葉迎之幫他換下的那身滿是酒氣的衣服。

突然之間那東西消失了。

遲筵看見葉迎之站在門口,神色平靜地看著自己:「怎麼不穿衣服開著門站著?」

遲筵望著他唇抖著, 已經喪失了反應的能力。

葉迎之回身關上門,向他走過來。他左臂上搭著外套,看出來是剛從外面回來, 右手拎著一個牛皮紙袋,他把紙袋放到桌子上,用手在遲筵臉前晃了晃:「阿筵,怎麼了?」

「有、有……」一個「鬼」字壓在舌間,卻嚇得硬是吐不出來。

遲筵伸手抓住了葉迎之的胳膊:「……我醒來後看到消息說又有人死了,然後我就又看到了……沒有胳膊、看不見腳……」他仰起頭看著葉迎之,一雙眼睛裡盈滿了恐惑。

葉迎之拉著他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無聲地安撫性地拍著他的肩頭,等到過了一會兒遲筵稍稍鎮定下來才打開紙袋拿出裡面的餐盒。有海鮮粥、蒸蝦餃、蒸排骨、蒸鳳爪、流沙包和核桃包,都是最大眾的茶點,此刻卻顯得格外誘人,是他特意從附近一家人氣很旺的廣式酒樓買的。

葉迎之挨個兒把餐盒打開,香氣和熱氣一下子就溢了出來,遲筵也情不自禁地感覺到了餓,視線轉向桌上的食物。

食物讓人本能地感到安全。

葉迎之拿出筷子塞到他手裡:「快吃吧,先吃完再說。你中午就沒吃什麼東西,我猜你醒來會餓。」

……謝謝。」遲筵小聲道謝,開始慢慢吃起來,隨著蝦餃入腹,一股屬於人世間的暖意也漸漸流向四肢百骸,溫暖了他被嚇到僵化發麻的肢體。

葉迎之進浴室去洗澡,不多時披著浴袍出來,走到遲筵床前把他枕頭被子全部抱下來放到自己床上。

遲筵正在喝粥,見狀睜大了眼睛,努力嚥下嘴裡的粥喊道:「葉迎之……?」

葉迎之頭髮還帶著濕意,他坐到遲筵旁邊:「別著急,你慢慢吃。今天晚上還和我一起睡吧。」

他的語氣很平淡,好似在說無關緊要的事,也沒提前因後果,遲筵卻知道一定是因為看到自己方才那飽受驚嚇的樣子對方才會主動提出這樣的提議。

他點了點頭,又說了聲:「謝謝。」這已經是他第四次向葉迎之道謝了,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該說什麼。雖然最近不知撞了什麼邪總看見那些東西,但是能遇見這樣好的室友的確是自己的運氣。

葉迎之彎起眼睛笑笑:「不用謝了啊,都是我應該做的。」

好人都是這樣,明明不關自己的事也說「都是我應該做的」。遲筵一面心裡如此想著,一面跟著葉迎之爬上他的床。

第二天一切無事,遲筵照舊去嚮導師匯報工作,被導師告知他這週末就要出國接連參加幾個學術會議,大概要一個月才能回來,讓他自己好好努力,有事郵件聯繫。

從導師辦公室出來後遲筵接到父親的電話,電話的內容打破了他一天的好心情。

遲鐘遠先問了問他最近在學校的學習生活情況,而後在電話另一端道:「兒子,你杜林表叔打電話過來,說你這麼長時間也不過去看他們,叫你週末過去吃飯。你老不露面也不對著呢,有時間這週末過去一趟。」

……」遲筵愣在那裡,遲疑了一會兒才道,「爸,不行,不是我不過去,我導師正讓我跟著他做一個項目,現在剛開始做,全組的人都在加班,週末也不歇。我去表叔那裡路程就要一個多小時,就算吃頓飯也得半天時間,這時候請假不合適,我給表叔打個電話吧,等閒了就去看他們……

他在撒謊,他導師這個週末就出國開會,連續放他一個月的羊,哪裡有什麼項目什麼加班。但是他也只能這麼搪塞過去。

老一輩的思想裡總是學業為重,聽他這麼說遲鐘遠果然不再讓他去,只是囑咐道:「行,那你記得給你表叔打個電話,人家還惦記著你呢。忙完了沒事就給你表叔表嬸姨奶奶他們買點東西去看看他們……

遲筵「嗯嗯」地連著答應半天才掛了電話。

父親提到的這位杜林表叔是他姨奶奶的兒子。

姨奶奶是他奶奶的親妹妹,據父親說他小的時候還經常和表叔在一起玩,關係都很好,直到他上高中的時候因為姨奶奶丈夫工作調動的原因他們一家才搬來A市。但即使這樣兩家也沒斷了來往,逢年過節經常互相電話問候,表叔杜林回H市時也會去他家拜訪,遲筵小時候還見過這位表叔。

後來遲筵考上了A大,父母都很高興,高三那年暑假就帶著他提前來附近玩玩,順便去表叔家拜訪。那時候姨奶奶的丈夫已經去世了,表叔是獨生子,家裡就只有姨奶奶、表叔、表嬸和他們剛上高一的兒子,一家四口住在一棟三層小別墅裡。

他們這房子比較早,還是二十多年前姨奶奶的丈夫託了些關係連分帶買地買下的,建築構造空間設計都還比較老式,從很多地方都能看出來房子已經上了年頭,好處是房與房之間的距離都很大,不像現在的別墅區裡一棟棟房子擠在一起,因此也顯得很安靜,有些遺世獨立的味道。

見他們來了之後表叔和姨奶奶都很高興,熱情招待了他們。結果晚上吃飯的時候遲鐘遠接到電話說工作出了點問題,必須讓他馬上回去處理。遲鐘遠本來是打算和妻子一起帶兒子在附近玩一玩正好等到開學了再送他去報導的,沒想到這下計畫全打亂了。

表叔杜林當即就表示說表哥你工作有事就帶嫂子先回去,可以讓小筵住我這裡,反正空房間很多,也正好讓小筵給他表弟補補功課。等到開學我送他過去就是,小筵也是大男孩子了,自己也能照顧自己,也省的你們再跑一趟。

遲筵當時心心唸唸想看A市的一個航天科技展,這個展覽後天就結束了,因而也就順水推舟地答應在表叔家住下。

這房子說有三層,但其實三樓面積很小,一間最小的房間被用作儲物室,一間帶窗戶的用來作客房,還有一間被信佛的姨奶奶佈置成了佛堂。佛堂裡面正中央擺著一個佛龕,裡面供奉著佛祖菩薩像,並擺著香爐、水果和點心。四周牆上掛著西方極樂世界雲海眾佛圖,寒山問拾得捲軸畫等。

表叔表嬸、姨奶奶和表弟一人一間房,都住在二樓,遲筵就住在這三樓客房。一個人一層樓,房間面積不小,有大床,帶洗漱間和露台,他還挺開心的。

他那時候剛高考完,還差幾天才開學,正是最無憂無慮的時候。頭天晚上父母就都走了,他一個人在表叔家睡得也挺好,第二天和表弟兩個人一起出門去看了展覽,又逛了半天,直到晚飯點才回去,也很開心。當時表弟也放暑假還沒開學,兩人很合得來,吃過晚飯遲筵又和表弟一起打遊戲打到十二點,瘋玩了一天他也累了,洗過澡沾著枕頭就睡著了。他睡得很沉,即使有異狀也沒發覺。

早上醒來後接到父親電話,囑咐他在表叔家要懂事。他就老老實實地在家待了一天,早晨起來去佛堂給眼神不好的姨奶奶唸佛經,中午幫表嬸包餃子,下午給表弟補補課,吃完飯和表弟到附近一個羽毛球場打羽毛球,快十點才回去。

晚上他獨自睡覺,睡到半夜迷迷糊糊的醒來,感覺空調似乎停止工作了,房間內的空氣燥熱燥熱的,像是靜止了一樣。就在這悶熱的氣氛中明顯可以感受到,有一個微微發涼的東西從後面緊緊環抱著自己。

36章:無力反抗

遲筵迷迷糊糊地扭頭往後看了看,並沒有看見人, 但是方才那冰涼的觸感又很真實。

他從小接受的是唯物主義教育, 一向將鬼怪之事視作江湖騙術無稽之談,自然不會馬上向怪力亂神的方向想去, 只當自己是睡迷糊了產生了錯覺,或是把夢和現實混為一談。他熱得難受, 坐起來摸到空調遙控器把空調打開又繼續沉沉睡去。睡夢中似乎有人摟抱撫摸著自己,他也只當做夢不以為意, 兀自睡得香甜。

第二天早上姨奶奶又來找他給自己讀經書。

平常表叔表嬸忙於工作, 表弟對自己祖母的「封建迷信」活動又很是嗤之以鼻,姨奶奶一個老人家也很是寂寞, 遲筵雖然不信各種宗教,但這點小事也不會拒絕老人,權當是陪姨奶奶解悶。老人難得遇見這麼一個有耐心願意陪自己的後輩也很開心,一早起來就惦記著找上遲筵,試探著問:「小筵啊,今天你還幫奶奶讀經書不了?」

遲筵笑著應好,吃過早餐就陪姨奶奶上了三樓佛堂。佛堂左面有一個一人寬的塌,他就和老人面對面坐在那裡, 他拿著一本佛經給老太太念,老太太眯著眼笑著聽著。

中午吃過飯下午和表弟一起去打球, 一天就又這麼過去。

直到晚上睡覺時,睡到半夜遲筵卻再次感到周圍空氣的悶熱黏滯之感,有什麼人摟著自己的腰, 那人的體溫較常人要涼,被他摟在懷裡其實很舒服。

連續兩天做同一個夢,而且這夢還真實無比,遲筵再遲鈍也感覺到不對勁了。他從沉沉睡意中強撐著醒過來,先回頭看了看,沒人。又摸到枕邊的手機按亮一看,時間是凌晨三點。

遲筵重新閉上眼睛,卻提防著沒有睡著,一直用指甲按著自己掌心的肉,鈍鈍的微弱的痛意使他保持著清醒。過了約莫十多分鐘,他感到那個「人」再次摟上了他的腰,甚至在他的裸露的後脖頸上落下冰涼的吻……那吻的觸感太明顯,甚至帶著輕輕的吮吸和舔舐……

遲筵再也沒法安慰自己這都是夢,他一下子睜開眼睛坐起來,掃視了一遍空無一人的房間,擰開床頭燈下了地。他首先檢查了自己臥室門和連接室外陽台的玻璃門——通向室內的兩扇門都從裡面鎖得好好的。

遲筵心裡有些發毛,不敢再睡,回到床上後就開著燈坐著玩手機玩到早晨五點,看到窗外天空隱隱泛起魚肚白才重新躺了下去。他知道老人睡眠少,通常起得早,再有一個小時姨奶奶就該起床去隔壁佛堂拜佛了。這個念頭讓他略微安下了心,捲著被子又沉沉睡去。

這回的經歷說到底不過和民間流傳的「鬼壓床」相類似,雖然有些詭異,但還沒給遲筵造成實質性的驚嚇。

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遲筵從小沒真的遇見過神鬼之事,相當於沒真正被蛇咬過,又從小被父親教育男子漢大丈夫要勇敢,這兩晚的經歷猶如杯弓蛇影,還不足以使他一下子嚇破膽。

是以第四天晚上遲筵也沒嚇得不敢睡覺,或是找藉口讓表弟和自己作伴。只不過多了個心眼,早晨給姨奶奶唸完佛經後便從老人那裡借了本佛經放到自己屋枕頭底下,晚上睡覺的時候刻意沒脫外褲和上身襯衫,就這麼穿著衣服睡去。夏天衣服薄,倒不會覺得多不舒服。

他起初心裡存著事,一直半夢半醒地也沒徹底睡著,只感覺過了很長時間,房間內都靜悄悄的一切正常,睏意漸漸上湧,他意識上也撐不住了,自然而然就睡了過去……

半夜迷迷糊糊的卻覺得有一隻手在解自己襯衣扣子。遲筵下意識地伸手去按那隻手,但什麼都沒按住,只摸到了自己的胸膛。

他一下子清醒過來,坐起來按開床頭燈,低頭一看,白色短袖襯衣最上面的扣子已經被解掉三顆。

遲筵小心翼翼地把佛經從枕頭底下取出來抱到懷裡,藉著床頭燈橘黃色的光亮警惕地打量著四周。

空蕩蕩的,只有他白天見慣了的那幾樣家具。

就在這時床頭燈突地閃了幾閃,竟「啪」的一聲熄滅了,房間內一下子又陷入了黑暗。

遲筵心裡一驚,還來不及反應,就感覺有東西在搶他手裡的佛經,他手上拿不穩,佛經「砰」地一聲砸到了地上。

遲筵跟著想要彎腰去撿,還來不及伸手就感到有什麼東西摟著他的腰把他往床上拽,似乎是想把他壓到床上。

遲筵嚇壞了,直覺感覺到這東西彷彿壓抑得久了,憋得厲害,今日要比前兩日囂張得多。

他腦子裡突然靈光一閃,也顧不得穿鞋,奮力掙脫之後就打開臥室門往走廊裡跑,跑到隔壁佛堂一把推開門鑽進去,再牢牢推上門死死反鎖住。

一口氣做完這一切後他才將背抵在門上,大口喘著氣,感受到自己的心臟一下一下激烈跳動著,掌心攥了一把冷汗。昏暗的路燈光從屋內的小窗子中照進來,模模糊糊地映出佛堂內影影綽綽的景象。

他想妖魔鬼怪應該是不敢進這佛堂裡的。

稍稍緩過來一些後,遲筵摸索著伸出手試圖打開屋裡的燈,卻沒有摸到開關,反而摸到一個冰涼的「人」——那東西就在他身邊,不知站了多久。

遲筵愣了一下,回過神轉身想打開門。然而佛堂的門方才被他鎖死了,此時竟無論如何打不開。

他扭著鎖反覆轉了一分鐘,最終只能絕望地放棄,顫抖著一點一點向後退去。

那個東西也不緊不慢地貓捉老鼠一般持續一點一點逼近。

遲筵慢慢向後退著,突然腳下碰到一個東西,他回頭一看,自己已經抵上了那張小榻,退無可退。

那時候的驚懼絕望難以言表,他嚇得甚至發不出聲音,腿一軟就退倒在塌上,重心不穩,仰躺著倒了下去。

那個東西卻從正面壓了過來。

佛堂內一片黑暗,遲筵什麼都看不見,卻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東西壓在自己身上,一顆顆解開自己的襯衫扣子……微涼的手將他胸前衣襟撥向兩邊,撫上他的胸膛……

遲筵被激得打了個哆嗦,嗚嚥著發不出聲音,只能發出細小的不成語調的呻吟。

他仰著頭,從他這個角度可以看到窗外橘色路燈光亮透過窗子在屋內牆上映出的矩形光斑,藉著模糊的光看見佛龕中的神佛瓷像。

菩薩斂目,儘是慈悲。

他閉上眼睛,感受著那一個落在自己身上的吻,淚水不可自抑地從緊閉的眼角不間斷地滑出來。

無力掙扎,亦無力反抗。

……他甚至能感受到那冰涼的唇不斷吻著自己濕潤的眼角。

……

由於精神過於緊繃,心下恐懼過甚,最終遲筵失去意識昏了過去。

他掙扎地睜開眼睛時才發現天已經亮了。

眼睛痠痛,不用看也知道應該徹底腫了起來,他還記得昨天昏過去之前自己怕得一直在哭。

遲筵坐起來,撿起自己的衣服慢慢穿上,依然不寒而慄地打了個哆嗦。

他第一個想法竟然是姨奶奶應該快要過來拜佛了,不能被她發現自己這個樣子。

遲筵站起來走到門邊,昨晚無論如何都打不開的門只要擰開鎖輕輕一推就開了。他悄悄走回自己的客房,先進洗漱間對著鏡子照了照——身上什麼痕跡都沒有。昨晚的一切就像自己做得一場癔夢一樣。

早上姨奶奶照舊叫過來他來陪自己唸經,遲筵卻是想到佛堂便想到昨夜種種便情不自禁地感到恐懼,低著頭以「沒休息好、頭疼」為藉口推了。

他那紅腫得兔子一樣的眼睛瞞不了人,姨奶奶拉著他眯著眼睛看了半天,最後只能心疼地囑咐他好好休息。

鬼神之事本來就玄之又玄難以取信於人,何況自己這番經歷更是難以啟齒。

遲筵不知道該怎麼同表叔一家說昨天發生的事,猶豫許久最終只能選擇搪塞過去絕口不提——表叔一家也不過是普通人,信不信自己的話暫且兩說,就算相信這鬼怪作祟的事也沒有辦法。如今看來那東西不過纏上了自己,好像倒沒禍害過這家中其他人,也說不準是自己從哪裡惹上的。

明天就是正式報到的日子,遲筵找藉口想吃過午飯自己就提前去學校報到,卻被表叔一家四口集體否決。表叔表嬸姨奶奶包括表弟都勸他不急在這半天,等明天表叔休息正好可以送他過去,也趁機帶表弟轉轉A大。

遲筵此時心神恍惚,本就招架不住親戚的熱情和好意,更不敢說出自己急著離開這裡的真實原因,最後只好妥協著再留一晚上。

37章:歸家

晚上回房之後遲筵有些惴惴不安,開始後悔自己白天的時候沒有更強硬一點或是編出什麼理由直接離開去學校。但是說白了他此前從未去過自己未來的大學, A大對此時的他而言也是一個陌生的不能提供安全感的地方。

他把屋裡的頂燈和床頭燈全部打開, 手機也插在床頭充著電,坐在床頭打開自己常玩的遊戲進了戰場——這遊戲號稱混服五十人大戰場, 想到屏幕裡有那麼多人陪著自己,他就感到些許的安心。

但他昨天晚上畢竟也被折騰得沒睡幾個小時, 難免精力不濟,一開始還是坐著玩, 後來變成臥著玩, 再到最後就變成了躺著玩……玩著玩著手機還亮著就被他丟到了一邊,而主人已經淺淺閉上眼睛安穩地睡著了。

睡了不知多久, 遲筵意識變得有些清醒,朦朧中感覺到屋裡的燈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熄滅了,漆黑一片,而那個東西就面對面地擁著自己。

他潛意識地瑟縮了一下,卻沒跑。他太困了,黑沉的夢境帶著鉤子一直拉著他沉沉下墜,讓他掙扎不動……冥冥中他更知道,自己跑不掉, 跑到哪裡也一樣。

而那個東西也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不過擁抱著他, 偶爾落下一兩個吻。

遲筵清醒的那幾分意識怕得厲害,身體卻極乏,使不出一絲力氣。極其矛盾的是他竟然就在這恐懼之中, 在那東西的懷抱之中漸漸安穩地繼續睡了過去——香甜無夢,直到第二天天光大亮,表弟上樓來敲門叫門。

這之後遲筵便沒有再去過表叔家,那一晚的記憶和感覺卻始終縈繞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令他本能地對去表叔家感到恐懼。

幸好本科四年裡都平安無事,他才又逐漸堅定了唯物主義信念,潛意識裡安慰暗示自己那不過是一個帶著靈異恐怖色彩的春夢。

久而久之,他自己都不太記得那幾晚詭異的經歷到底是真實發生的還僅僅是夢了。

然而就在他已經快要淡忘那個夏天的事情時,如今他再一次見到了那種東西——在表叔家時還只是感受到那個東西肆無忌憚為所欲為地欺負自己,在學校這兩次卻是實實在在看見了那些東西的可怖樣子。

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遲筵自是又害怕得不敢去拜訪表叔一家了。

晚上回到寢室後遲筵隨意地向葉迎之講了自己導師要外出開學術會議的事,沒想到葉迎之倒很聽到心裡去,頭也沒回看似很平淡地提議道:「你導師既然不在近期應該都不會找你,你最近總說看見那種東西有可能是聽見最近幾起兇案消息後下意識給了自己的心理暗示從而產生幻覺。要不要跟我回我家住兩天?換個環境可能會好一些。」

遲筵想了想,覺得室友說的很有道理,但還是猶豫不決:「會不會給你家裡添麻煩?」雖然是室友,但說起來他們認識還不到半年,貿然上人家裡借住還是會不好意思。

葉迎之溫和道:「沒關係的,反正我家裡只有我一個人。」

遲筵「啊」了一聲:「那其他人呢?不住在這裡?」

葉迎之點了點頭:「……嗯,他們在國外。」

第二天遲筵就同葉迎之一同踏上去他家的路程。坐在車裡遲筵只覺得越是向前行駛、越是接近葉迎之家,周圍的景色越熟悉,忍不住出聲道:「迎之,你家住這面?」

葉迎之輕輕應道:「怎麼了?」

遲筵搖搖頭:「沒什麼,就是……我表叔家也住這面,看著很眼熟。」

葉迎之笑了:「真巧,順路帶你去你表叔家坐坐?」

遲筵連連擺手:「不用了。不用去打擾他們了。」

葉迎之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一直在笑,春風滿面的樣子,似乎很是得意。

遲筵很少見他這樣肆意地笑,自覺不是自己惹他笑的,也沒去打擾,只是坐在一旁偷偷看著,覺得他笑起來還真好看。

到葉迎之家家門下車後遲筵才反應過來,按照現在的說法,葉迎之他家和自己表叔家簡直能算作一個小區。不過那個年代的建築還沒有小區的說法,房價不像現在一樣瘋狂,房與房之間挨得也不是很近。

A市的西北方向是山,到這裡已經能感覺到明顯的地勢起伏,葉迎之家比表叔家還要靠上許多,是處於這一片建築的最頂端,站在門前幾乎能看到下面的那一棟棟房子羅列分佈。

葉迎之家同樣分為三層,卻比表叔家大接近一倍,葉迎之帶他參觀了一遍,指著二樓一間臥室道:「這是我的房間,你想住哪間隨便挑就可以。」

不過出來的時候就又順手指著自己隔壁的房間道:「住這裡可以嗎?」

遲筵當然沒有異議。

整個房子很大,卻顯得空空蕩蕩的,遲筵忍不住問道:「你一直一個人住嗎?」

葉迎之「嗯」了一聲,補充道:「這房子也不算是我的,因為一些原因房主人正好借給我住而已。」

安定下來後兩人又一起開車去附近超市買了菜,遲筵早知道葉迎之廚藝很好,偶爾給他帶回寢室的包子、滷味等食物都很好吃,起初他還很訝異,至今已經不會驚訝,只坐在餐廳裡老老實實垂涎三尺地等著,越發感到和葉迎之回他家真是一個幸福的決定。

葉迎之指給他的那間客房沒有自帶浴室,晚上遲筵借用葉迎之房間裡的浴室洗過澡後才回到自己房間。床鬆鬆軟軟的,帶著一股別樣的清香,和葉迎之身上的味道有些像。客房不常有人住,葉迎之方才是把自己的乾淨床上用品換到了這屋床上。

遲筵此前和葉迎之也一起擠了三個晚上,對這味道很是熟悉,沒過多久就睡著了。

半夜他隱約聽到剮蹭地板的響動,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向聲音的源頭看去,正看見什麼東西推開他臥室門,正試圖從外面爬進來,甚至一半的身子已經進入了自己臥室,抬起頭努力看著床上的自己。

他又聽到了熟悉的「嘶嘶」的聲音。

遲筵驚得一下子坐起來,條件反射般喊道:「……葉迎之,葉迎之你過來!求求你過來看看我……

那東西趴在門口地上,他連下地跑去找自己唯一的同伴的勇氣都沒有。

他只是潛意識裡記得前兩次遇見這種東西,都是只要葉迎之一出現或是引起了葉迎之的注意就會消失……

38章:安家落戶

這一段時間已經足夠遲筵看清楚地上那東西。

那是一個人,匍匐在地上, 一點一點依靠前肢爬著前行——因為他沒有腿。

遲筵緩緩地向後蹭著退著。

他眼睜睜看著那東西徹底推開門, 全部爬了進來。

在那東西的一隻手已經伸出來快要夠上床單的時候,一個挺拔的身影終於出現在房間門口, 沉聲喚他:「阿筵,怎麼了?」

自己的名字被男人從口中喊出的那刻遲筵便感到一直高懸的心猛地掉回到肚子裡。

他喉嚨動了兩動, 垂眼去看床下,那個東西果然已經消失了。

他仰起臉看著葉迎之道:「迎之, 我又看到那種東西了, 這次沒聽說死人的消息,也不是在學校……」怎麼還會看到……那種東西。

葉迎之疾走幾步單膝跪在床上, 伸出手直接將遲筵摟進懷裡,不停拍撫著他的脊背:「……別怕,別怕,什麼都沒有了。」他微微垂著頭,唇擦過懷中人的鬢髮,忍不住輕輕吻了吻。

遲筵卻完全沒注意到對方的動作,甚至沒有意識到兩人現在的姿勢有多麼親密,只是一味地趁機躲在葉迎之懷抱裡平復自己飽受驚嚇的心情。

太可怕了……剛才那個東西太可怕了……

從前在表叔家遇見的那個東西始終沒有露出形貌, 而之後在學校看見的兩隻鬼怪雖然可怖,但始終不過是就出現在那個地方, 未近寸步。只有這次這個,竟然是一直在向自己逼近。

他賴在葉迎之懷中許久才覺出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稍稍退開了, 暗自慶幸屋中黑暗對方應該看不見。

葉迎之放開他,輕聲道:「好些了嗎?沒事了嗎?我回去了?」

「別,你別走。」遲筵急得一下子抓住了葉迎之的袖子,抓住之後低著頭又不知道該怎麼說。

說自己還害怕?說你先別走再陪我一會兒?現在都過了十二點了吧,自己一驚一乍的叫來就算了,怎麼能還拉著人家不讓人睡覺。

葉迎之倒也好脾氣,就那麼極有耐心地站在一旁等著,任由他拉著自己的袖子。

遲筵垂著頭,慢慢鬆開手,卻動作極快地把自己一床被子捲成一個團抱在懷裡,囁嚅道:「……葉迎之,我能不能去你房間和你一起睡?」

葉迎之還是很好脾氣,聞言非但不嫌他多事,反而淺淺笑開道:「可以啊,不用拿枕頭了,我那裡有兩個枕頭。」

遲筵點點頭笨拙地抱著被子試圖站起來,方才精神緊繃不覺得,此時才發現剛才被嚇得腿都麻了,站沒站起來,反而差點栽倒在床上。

葉迎之伸手去扶他,似玩笑似認真般揶揄道:「要不要我抱你過去?」

遲筵趕緊搖了搖頭,自己堅強地站了起來,緊緊跟在葉迎之身後搬去隔壁,好像生怕對方不要他一樣。

葉迎之雖然一個人住,房間裡放的也都是一米八的雙人床,足夠他們兩個人睡。遲筵把自己的被子堆上床鋪好,佔據了靠外的一側。葉迎之見他躺好了就伸手關掉了床頭燈。

屋內頓時又陷入了黑暗,只有少許朦朧的月光透過米色窗簾映進來。

遲筵原本是背對著葉迎之,這樣他睜開眼睛就能看見臥室門,兩間房間的結構是一樣的,按的門花色也相同,這又讓他想起方才的經歷,隨後便克制不住地向地上看,總怕有什麼東西爬過來。閉上眼睛雖然看不見,但是心裡的不安卻更勝一籌。

他忍不住向葉迎之的方向挪了挪。

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向對方的地盤挪了挪。

葉迎之睜開眼,看著不斷擠向自己的人:「怎麼還不睡?」

遲筵轉過身看向葉迎之,頓時意識到自己侵佔了太大的床上面積,馬上退回了自己的地盤,開口解釋道:「……看到門想起剛才那個東西覺得害怕,總擔心有什麼東西爬過來我還不知道,就又忍不住繼續看。」惡性循環。

葉迎之聽完之後沒說話。

遲筵剛想表態「我這回老實睡覺不擠你了」,卻見葉迎之伸出手臂,直接就著兩人面對面的姿勢將他摟過去和他挨在一起。

葉迎之淡淡道:「那就這麼睡吧,面向我就好。我替你看著門,不會有東西過來。」

自己面對著葉迎之的胸膛,葉迎之面朝臥室門的方向,好像的確是很安全呢……遲筵沒捨得推拒,說了聲「葉迎之你真好」,就窩著頭在這個好位置睡著了。

睡夢中手無意識地伸出來,抵上葉迎之的胸膛。葉迎之拉過他的手搭上自己的脖子,手輕輕滑過他的肩頭和背脊,笑了笑,輕聲呢喃著:「乖,睡吧……

所謂事不過三,這已經是他短時間內第三次見鬼了,遲筵再也無法自欺欺人淡定下去,但還不敢輕易和別人說。

父母遠在H市,而且年齡也大了,老一輩人思想和自己這一代人又不太一樣,告訴他們他們還指不定會怎麼擔心,沒準無端還會添出別的事情。交情不深的普通同學朋友不會相信自己的話,只會以為自己是編造出來譁眾取寵,也幫不上什麼忙。

遲筵不知不覺也在葉迎之家裡住了四天,第一天夜裡之後倒是一切平安,沒再發生什麼事。但他也不敢晚上一個人落單回隔壁客房去睡,葉迎之不主動提哄他走,他就裝作沒想起有這回事,依然故作自然地一到睡覺時間就主動去葉迎之房間裡報到,彷彿已然在此安家落戶,落葉生根。

他自覺葉公子的恩情自己無以為報,所以每天積極地幫忙刷過洗碗除塵擦地,連葉迎之的內衣外衣他都一力承包,洗熨晾曬到整理好收進衣櫃全部負責。

週六早晨依然收到老袁約他打球的消息。他今天本來就打算回學校一趟再多取一些換洗衣服,順便去圖書館借一些參考資料,加上他左思右想之後也想把最近的事和老袁說說,讓老袁幫自己出出主意,就很痛快地答應了去打球。

他和葉迎之說了後吃過早餐就準備出門,葉迎之只點頭說好,囑咐道:「晚上要早點回來,我做火鍋給你吃。」

39章:衣櫃

遲筵今天狀態不是很好,打了一場球就下場了, 他坐在一旁又看了一場, 和老袁說了一聲索性先背著包去圖書館借上要用的資料,再回寢室收拾上要拿的衣服才回到球場。這時候眾人已經差不多全部散去, 只有老袁站在操場一邊的樹下等著他。

看見他出現老袁就迎過來,指著他鼓鼓囊囊的大包道:「怎麼這麼滿?你這是要嫁過去?」

遲筵捂了捂包:「……別瞎說。」

老袁看了看時間, 提議道:「東門外新開了家火鍋店,好像還不錯, 最近我朋友圈都被刷屏了, 咱倆去嘗嘗?」

遲筵頗為不好意思地拒絕道:「……葉迎之今天在家做火鍋,叫我回去吃。改天再約吧?」

老袁一臉不忍直視:「我說尺子你這真是嫁出去了吧?我就說你今天怎麼打了一場就不行了, 原來是腎虛。」

「你別瞎說!」我才不是……你說的那樣,遲筵心裡嘟囔著,一邊招呼老袁往就近食堂地下的咖啡廳走,一邊解釋道,「我這是撞鬼了。正想和你說說問問你有什麼解決辦法沒?」

「撞鬼?不會吧?」老袁緊跟著他詢問詳情。

兩人在咖啡廳靠邊的位置上坐定,遲筵點了兩杯咖啡,便一五一十把從自己聽說那個姑娘遇害後當晚就看見女鬼到如今的經歷講了一遍。

老袁是和他本科四年一起逃課一起抄作業一起打遊戲一起考前臨時抱佛腳的交情,聽完後果然不曾懷疑遲筵是騙自己的, 反而憂心忡忡道:「這事有些不好辦啊。首先咱們不知道這事到底是屬於科學還是玄學,是你自己因為一些原因產生了幻覺還是『那些東西』是確實存在並且不停地找上了你。」

遲筵小聲道:「我倒希望是科學能解釋的, 一切都是我的幻覺。」

老袁不知在想什麼,突然一拍大腿道:「對了,我想起來了, 我有一個初中同學,當年和我關係也很鐵的。我高中再見他的時候就聽他提起過他拜了個師父,就學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我先問問他,看看他有沒有解決的辦法。他能解決最好,解決不了應該也能給你指指門路推薦推薦其他高人,最起碼不會上當受騙。」

人們都有厚古薄今的思想,遲筵聽說是老袁的初中同學,不過和自己一樣的年紀就有些不太放心,不過老袁說的很有道理,他就拜託讓老袁幫忙約約這位同學,自己看時間不早趕快上了回葉迎之家的地鐵。

他按響門鈴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四十,葉迎之已經熬好了湯料,擺了滿滿一桌子菜,給他開開門後就招呼他洗手入座開吃,讓他吃完再去收拾衣物。

葉迎之的火鍋料都是自己專門拿牛骨所熬製,配的辣椒花椒也是川渝地區所產特意運到A市的,吃起來鮮香麻辣,回味無窮。配以鮮嫩的牛羊肉鮮蝦魚片毛肚百葉鵪鶉蛋及各色新鮮蔬菜包括粉條火腿等小食,每種都只有一小份,看著很精緻,卻是樣樣不缺。遲筵吃起來幾乎停不下嘴。

秋日涼爽,正是吃火鍋的好時候。葉迎之又從冰箱裡拿出兩瓶冰鎮得恰到好處的啤酒,給自己和遲筵分別倒上一杯。冰涼涼的啤酒入肚更添快意。

遲筵吃得歡快,連聊帶吃,最近遇到的這些妖魔鬼怪連帶那滿心的憂懼都暫時被拋到了一邊,不知不覺就和葉迎之吃到了晚上十點。

他幫著葉迎之收拾了餐桌,先進浴室去洗了澡,然後用洗衣機把兩人沾滿了火鍋味和啤酒味的衣服洗了晾好,才去收拾自己拿過來的那一大包衣物。

他現在雖然一直睡在葉迎之房間裡,但是自己帶過來的衣服還都掛在原來那間客房的衣櫃裡。

那衣櫃樣式也比較老式,是棕木色的,雙開門,有一人多高,看上去質地很好,非常厚重。

遲筵對這間房間還有些心有餘悸,進門後首先把頂燈打開,然後提著自己的背包放到床上,走到衣櫃前拉開左面半扇櫃門準備把衣服掛進去。

衣櫃裡站著一個血紅色的東西,血肉模糊的一團,勉強能看出是個人形。

遲筵「砰」地一聲反射性關上櫃門,直接向門外跑去,徑直推開隔壁臥室門循著水聲衝進了浴室裡。

他記得自己過來前葉迎之剛進臥室去洗澡。

葉迎之果然還在,他全身濕漉漉的,黑色短髮緊緊貼在臉上,流水從蓮蓬頭中奔瀉而下灑滿他的全身,在浴室燈照耀下水珠都反射著金色的光澤。

遲筵卻顧不得這許多,闖進浴室後竟直接撞進了葉迎之懷裡。

溫度適中的熱水澆到他的身上,把他的上衣全部淋濕了,水的溫度勉強喚回他兩份理智。

葉迎之單手扶住他的腰穩住他的身形,又關上淋浴噴頭,低下頭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我又看到那種東西了,這次的沒有皮……就在隔壁衣櫃裡,我一打開衣櫃就看見了……」遲筵結結巴巴地說著,牙齒還打著寒戰,從心底湧上來的寒意激得他全身發寒。

葉迎之沒說話,索性把他全身濕透的衣服都脫了扔到旁邊檯子上,將他拉到蓮蓬頭下重新打開水流開關,調高水溫讓他接受著熱水的沖刷。自己在旁邊看著,只依然用左手單手扶著他避免摔倒,嘴裡輕聲安撫道:「沒事,你在這裡再衝個熱水澡,緩和一下,洗洗晦氣,我過去看看。」

遲筵下意識反手拉住了他的手臂:「……別,我和你一起過去。」

遲筵沒帶衣服進來,葉迎之就直接從自己衣櫃裡拿出兩套乾淨睡衣,一套自己穿上,一套扔給遲筵。遲筵身量沒他高,上衣垂到臀部,褲子還得挽起來一些。

葉迎之領著他走到隔壁,自己走到衣櫃前打開看了看,對站在門口向裡看不敢進來的遲筵道:「阿筵,什麼都沒有,別怕。」

遲筵想起方才那一幕又忍不住一哆嗦,遲疑道:「是、是嗎……

葉迎之「嗯」了一聲:「沒事,別怕。這櫃子也上了年頭,我明天早晨就找人把它收走再換新的就是了,別害怕。我把裡面你的衣服先拿出來掛到我房間衣櫃裡吧?」

遲筵走過去拿起自己放在床上的背包,心有餘悸地看著那個沉甸甸的棕木色老衣櫃,搖了搖頭:「……不用了,我把這個包拿走就行了,裡面有換洗的衣服。那裡面的衣服不要了。」

就算葉迎之幫他拿出來了他也不敢再留著那些衣服,不過裡面衣服本來也不多,只有他之前帶的一套換洗衣物和幾件內衣褲。

遲筵抱著自己的包又跟著葉迎之回到他的臥室,他暗暗發誓自己再也不要進那間客房了。葉迎之騰出了半個衣櫃給他,讓他掛衣服。臥室對面還有一間衣帽間,臥室兩個衣櫃裡收的都是這一季常穿的衣服,因而倒不至於擠不下。

遲筵一件一件往葉迎之的衣櫃裡掛衣服,看著兩人的衣服並排掛在一起倒也沒覺得不對勁。葉迎之靠坐在床上看他忙碌,膝頭上放著一本書,眉眼彎彎,遲筵回頭的時候就低頭看書,似乎是看書看得入神愜意的模樣。

遲筵出於好奇特意湊過來看了看那本書的書名,發現是羅爾斯的《正義論》,心中暗暗讚嘆不愧是哲學系的高材生,看這種書都能看得喜笑顏開如此開心。

隨即遲筵發現了一個極其窘迫難堪的問題。

他之前帶過來的換洗的內衣比較多,所以這次就主要帶了外衣褲過來,並沒有再額外帶內衣。他之前穿的那件已經濕透了,被葉迎之扒下來後扔在浴室裡,還沒有洗;而剩下的都放在隔壁客房那個鬧鬼的櫃子裡。

40章:妖邪

遲筵之前被嚇得腦子都不轉了,什麼都沒想就套上了葉迎之遞過來的睡衣, 現在才覺出尷尬。他如今只有三個選擇, 一是把自己之前穿的那件洗了濕的穿上;二是去隔壁那個櫃子裡拿那個東西可能碰過的;三是不穿。

葉迎之看他很苦惱地站在地上,合上《正義論》問他有什麼問題, 然後一本正經地提出了第四條解決方案:「你可以穿我的,我不介意。」

他想了想補充道:「不過我好像沒有全新的了, 洗得很乾淨的……你介意嗎?」

隨後又微笑地安撫道:「其實你保持這樣我也不介意。」

其實洗過之後用吹風機吹一吹很快就干了,更別說他家還有烘乾機這種東西。葉迎之默默把《正義論》放到床頭, 假裝已經忘記了家中所有的現代電器。

翌日一早遲筵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給老袁發消息, 詢問他那個初中同學的事情。這樣的日子太刺激太驚悚了,他也不能總扒著葉迎之不放, 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怎麼辦?

他焦急地等著消息,想到老袁週日通常不會這麼早起才勉強多了兩分耐心。

沒想到老袁這次居然很給面子起得很早,見到他的消息後直接回了一個電話過來。

「尺子,你現在一個人嗎?」老袁在電話那邊問道。

遲筵看了一眼在廚房忙碌著做早餐的葉迎之,回道:「沒,和我室友在一塊兒呢。」

老袁的聲音通過電波傳來:「那好,我和你說件事你別害怕啊,最好站得離人近點。」

「你說。」

「昨天你給我講的我都記的呢, 然後就剛才得到一個消息,說是警方在咱們學校附近出租屋裡又發現了兩具屍體, 一個沒了腿,被藏在床底下;另一個被、被剝了皮……藏在櫃子裡。」

……那個沒腿的據說已經死了快一個星期了,不也和你說你看見的那個相吻合麼。那個沒皮的是昨天剛沒命的, 我就說是不是和你遇鬼這些事還是有關係……

老袁的聲音依然從手機中傳來,遲筵卻嚇得根本拿不穩,手機一下子掉到了餐桌上。

葉迎之聽見響動回過身來看他:「怎麼了?你同學和你說什麼了?」

「沒,沒事……一會兒再和你說。」遲筵顫抖著對葉迎之道,嘴裡說著沒事,眼神分明怕得不行。

葉迎之關了火,端著兩枚煎蛋坐到了他身邊,無聲地安慰著他。

遲筵這才又鼓起勇氣重新拾起電話,聽見老袁在那頭詢問:「喂,尺子?怎麼了?剛才發生什麼事了?」

「沒什麼,就是一下子嚇到了,手機掉了。」遲筵努力地儘可能鎮定地回道。

老袁安慰了他兩句,又道:「我問我初中同學了,簡單給他講了你的情況,他有事過不來,而且說感覺你的情況比較複雜,他不一定能解決得了。不過他說他師姐前兩天正好有事來A市了,他師姐是專門幹這個的,比他有本事得多,我已經托他約去他師姐了,最近應該就能見一見。你再堅持兩天。」

遲筵應了好,謝過老袁和他同學後才掛掉電話,看向葉迎之把剛才從老袁那裡得到的消息告訴他。他戳著盤子裡外焦裡嫩的煎蛋,只覺得一點胃口都沒有。

事到如今,他已經能確定自己是撞邪了,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招誰惹誰了,這一連串的兇殺慘案為什麼會和自己扯上關係?

他突然想到,難道是凶手和自己有關?

可又怎麼可能?他在A市的交際面很窄,打交道的只有表叔一家、老師和同學們,他們都不像是能跟這種凶殘至極的慘案有關係的人。

得知這消息之後遲筵更不敢一個人回寢室住了,葉迎之沒有要回去住的意思,他週一回學校上課,下課後也自覺地回到葉迎之家裡。因為不好意思天天蹭吃蹭喝,他回去時還主動去超市買了不少酒水和食材拎回去。

週二傍晚遲筵又收到老袁發來的信息,說是已經約到了那位師姐,週三中午在東門外新開的那間火鍋店見。

葉迎之聽說之後表示他週三也該回學校了,正好可以帶遲筵回去。

遲筵和葉迎之昨晚睡得太香,早晨雙雙起晚,遲筵睜開眼睛的時候只覺天光大亮,拿過手機一看居然已經十點一刻,他連忙坐起來抱住葉迎之的胳膊把對方搖醒,兩人匆匆忙忙洗漱,連早點都沒顧上吃,饒是如此出家門的時候已經是差一刻十一點。

好在這個時間一路上還不算堵車,但是遲筵到達約定的火鍋店匆匆下車同葉迎之告別再進去的時候老袁和師姐兩個人已經到了。

那位師姐自稱姓胡,名星,梳著利落的黑色短髮,看上去也很年輕時尚,像是不過三十歲,和遲筵想像中的峨眉師太形象差距頗大。

老袁給他們彼此做了介紹,就張羅著讓大家先吃東西。

東門外這家火鍋店出名的一點在於擺菜擺肉的方式別出心裁,比如用半米長的木板擺放羊肉片,讓人從視覺上得到滿足;比如把牛羊肉片像衣服一樣掛到芭比娃娃身上擺出造型等。遲筵嘗了一口,覺得味道雖然也不錯但是比起葉迎之在家做的還是差遠了,他心裡又存著事情,就沒胃口吃太多。

等到三人都吃得差不多了胡星才開口說正事,她看向遲筵道:「小遲是嗎?可以這麼稱呼你嗎?你的事情我已經聽袁博說了個大概,情況比較複雜,我稍後再詳細和你說。」

隨後又轉向老袁道:「小袁,這件事情和你沒什麼干係,能不牽扯進來就最後不要牽扯進來,不知道是最好的。你不用管我了,就先回學校吧。」

遲筵也聽出這位胡師姐話中的意思,向老袁點點頭道:「老袁你放心,先回去吧,別到時候有個意外再把咱倆都搭進去,連個報警的人都沒有。」

老袁嘴裡嘟囔著:「不會那麼可怕吧。」但還是聽話地背上自己的包離開了。

胡星這才對遲筵開口:「我這次過A市來很大部分原因就是為了這些天接連發生的案子,沒想到剛到就聽師弟說起你的事情。」

……我已經基本能斷定,這次作案的根本不是人,而是妖。」

隔著火鍋上方的裊裊霧氣,遲筵注意到對面的女士有著一雙狹長惑人的眼睛,但對方平靜的陳述卻讓他不由得悚然一驚。

「妖?」他不可思議地重複了一遍。即使之前接連遭遇匪夷所思的事件,他也不太敢相信這世界上真有那麼多妖魔鬼怪的存在。

胡星繼續道:「是,但和你想像的那種妖精和神話可能不太一樣。我給你舉一個例子。」

「民國的時候四處戰亂,天下很不太平,福禍否泰各種氣運交織在一起。D省山野間有野神像,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建的,動亂時期沒人祭拜,神廟漸漸都傾頹廢棄了。後來神像面前見了血,受了邪氣,就有妖邪寄託著這神像為本體而生。」

「當時有逃難的一群過路人天黑後到破敗的神廟裡借宿,半夜看見神像突然眼中流出血淚,張開口,齜牙而笑,那嘴中都是一指長的獠牙。那一群人一個個都被神像吸過去吃了,只有一個人見機快跑得早逃過一劫,逃生後把這事和附近的人說了。後來又發生過幾起事件,鬧得大了才請來高人把那妖邪收了。這次作案的這個東西就和我講給你的神像性質類似。」

「現在已經死了四個人了,從死狀上看,我也能大概猜到它想幹什麼。」

「它想給自己湊一副身體。」

41章:寄體

「湊一副身體?」遲筵喃喃地重複著,有些不明白對方話中的意思。

他聽說過替死鬼、聽說過奪舍……可沒聽說用這種方式「湊」身體的。怎麼湊?縫到一起都湊不成一個人吧?

「確切說是找寄體。」胡星道, 「正如我方才同你說過的, 這種妖靈一般是依託在一些原本就有人形的物體而生,如神像、娃娃甚至是畫像等。因為人是萬物之靈, 有人形的死物見血再被邪氣怨氣所附就很容易產生這樣的妖邪。它的寄體就會被它當做自己的本體。」

「如果邪氣非常強橫的邪妖或許不要寄體也能自己凝聚出實體而不散,但這樣的少之又少, 基本不可能存在。這一隻卻很奇怪,我來A市之後接觸過遇害者的屍體, 還可以感受到那東西殘留下的邪氣, 它的邪氣非常濃重且霸道,如今卻要給自己製作寄體……所以我推斷它之前應該是沒有實體的寄體的, 一直是憑藉本身具備的邪氣凝聚成實體偽裝成人類混跡在人類社會之中,但是這樣不能長久,它的邪氣可能一直在流失,所以它才這麼著急冒著暴露的危險以這麼頻繁的頻率出來害人。」

遲筵聽著只覺得背後涼涼的,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問道:「……找寄體……要害這麼多人嗎?而且那些被害者為什麼會找上我?」

「這是一種邪術妖法,它如果沒有天生的本體寄體,要給自己找一個合適的寄體也不是那麼容易, 對於那東西而言最簡單的大概就是湊齊九個人的血肉拼一副身體出來。至於你……」胡星轉向遲筵,又從上到下看了他一遍。

遲筵一顆心隨著她的話懸了起來, 這時只見一顆毛茸茸的頂著兩隻尖耳朵的黑色小腦袋從胡星的大手提袋裡鑽了出來,「嗷嗚」叫了一聲,棕黃色的圓溜溜的眼睛有些委屈地瞅向胡星。

胡星摸了摸它, 似乎是安撫了一番,才又將那小東西塞了進去。

她對遲筵笑笑:「這是我養的黑狐狸,不是妖,卻很有靈性。是在我師門養起來的,能鎮邪,一般的妖魔鬼怪都怕它,也能幫我不少忙。」

解釋完之後她才繼續回答遲筵的問題。她看向遲筵,有些遲疑道:「沒有冒犯的意思,我就確認問一下,你自己知不知道,你自己身上的邪氣就很重?」

「我?邪氣很重?」

胡星點點頭:「你身上有很重的邪氣,而且是打出生就帶出來的。一般人如果帶著這麼重的邪氣怕是會承受不住,或是戾氣重而短福報,或是災禍叢生而短命。但是你卻和那邪氣契合得很好,也是很罕見,那些邪氣不會害你,倒是起到保護你的作用,讓普通的魑魅魍魎不敢近你的身。但是也因為這些邪氣,很可能讓你被大的妖邪注意到,我推測這次這東西很可能就是由此注意到的你。」

她看向遲筵的目光多了兩分安撫的意味:「……沒錯,我猜的不錯的話,你應該和化身為人類的那東西已經有過接觸,你自己區分不出來而已。這次那些受害人你都能看見,一是因為它們本身都是被妖邪所害,和普通鬼怪不同;二則很可能是因為……你早已經被那東西所選定,成為它找寄體的重要一環。」

遲筵只覺得頭皮一陣陣發麻,甚至忍不住要跳起來!

接觸過的同學朋友們的身影一個個從他眼前滑過,或喜或怒,或嗔或笑,他卻完全無法判斷出來他們究竟哪個是人,哪個是披著人皮的害人妖物。

他顫抖著問著眼前的女士:「您、您能知道那到底是誰嗎?」

胡星搖了搖頭:「我也一直在找那東西的下落並研究除去它的辦法,但是它偽裝成人,會用周圍人的氣味掩蓋自己,並不好找。我只有親自看見那東西可能才能認出來,現在只能告訴你袁博是人,你可以相信他。」

說到這裡胡星突然想到了一個法子,對遲筵道:「對了,咱們可以悄悄約一個人多的公共場合,你帶你最近接觸比較多的人來,我在暗中觀察其中有沒有那妖物。」

……好。」雖然想到自己還會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和那妖物有接觸,但遲筵還是應了下來。

胡星看他這樣子也動了惻隱之心,何況從面前這年輕人這裡可能能找到重要線索,便拍拍包將小黑狐狸從包裡抱了出來遞給遲筵:「這兩天你讓阿笙跟著你吧。它雖然分辨不出誰是妖邪,但是如果再有受害者出現阿笙至少能護著你不被它們所化的鬼怪所害。」

遲筵並不擅長和小動物相處,但想到這小狐狸能鎮一般邪物,便連連道謝接了過來。

胡星交待了一些喂食等注意事項,又笑著補充了一句:「阿笙是女孩子,你可要好好待它。」

遲筵也因這句俏皮話感到略微放鬆,在胡星指點下將阿笙收進自己背包並給它留出通風的口,才想起來和胡星交換聯繫方式。

做完這一切後他想了想又道:「胡姐你晚上有事嗎?我想先請你幫我看一個人。」

雖然他不覺得葉迎之有問題,但是葉迎之畢竟是近來一段時間和自己最親近相處時間最長的人,哪怕是多此一舉,他總得先確認葉迎之確實和袁博一樣只是普通人而不是那偽裝成人的妖物才能放下心來。

胡星道:「晚上有事。不過現在你要是能把這人約出來的話我倒是可以直接過去看一下。」

遲筵點頭應好,便發消息問葉迎之現在在哪裡,很快就收到對方回覆說在圖書館。

遲筵又回消息讓葉迎之在那裡等著,說自己有事要找他。

但是因何事要急著找對方,這藉口也不好編。遲筵思索了一會兒,從火鍋店旁邊的蛋糕店買了一塊蛋糕打包好拎上,這才和胡星一起趕往學校圖書館。

他和胡星裝作不認識的樣子一前一後進去,胡星長相年輕,裝成學生也不奇怪。

遲筵按照葉迎之信息裡寫的在圖書館二樓找到了他,坐到了他旁邊的位置上,看見胡星裝作找書的樣子走到了他們後面兩排的書架中間。

葉迎之垂著頭翻過一張書頁,輕笑道:「怎麼了?這麼急著找我?」

遲筵吞吞吐吐地把自己手裡的蛋糕遞過去:「……沒什麼事,就是中午和老袁吃完飯路過這家蛋糕店,想起這種蛋糕好吃,就買了一塊想讓你嘗嘗……」事到臨頭他才反應過來這理由是多麼得蹩腳,混像是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在生澀地追求自己心愛的女孩。

於是他補充道:「……還有就是想問你今天回哪兒睡,是回寢室還是回家……

葉迎之這才抬起頭看向他,笑吟吟道:「我在哪兒睡有影響嗎?」

遲筵點點頭:「我就想說你不管去哪都帶上我一起。」

說完這話他才後知後覺地心裡一緊,雖說是不可能,但萬一那位胡姐說葉迎之他有問題呢?

想到這裡他悄悄劃開手機,只見胡星三十秒前發來信息道:「放心,你這位室友只是普通人,我看不出任何不對的,可以放心相處。我有事就先走了,回見。」

42章:沖邪

遲筵一顆心這才徹底地落回肚子裡,雖然早前他已經下意識地選擇了相信葉迎之。

他轉頭看了一眼後面的書架, 果然胡星已經不在了。

遲筵收回手機, 看見葉迎之已經拿起桌子上的書和蛋糕盒往自己書包裡放。

他抬起頭,有些出乎意料:「現在就走嗎?你……不學了?」

葉迎之點點頭:「不學了, 回家吧。現在時間還早,這個點走不堵車, 還能來得及買菜做飯。」

「哦。」遲筵呆呆地跟著他往出走,居然莫名覺得自己像是某種惑得君王不早朝的禍國妖姬。

坐進車裡後遲筵把背包摘下來抱到懷裡, 小黑狐狸不甘寂寞地從裡面伸出個頭看著他。

葉迎之淡淡瞥了一眼:「這是什麼?」

遲筵想起胡星特意把老袁打發走不讓他摻和這種怪力亂神的事情, 說是對普通人不好。他以前不懂得這些事情,每次見著鬼怪都叫葉迎之和葉迎之說, 現在知道了自然也不想再把對方牽連進來,於是隨口瞎編道:「老袁最近在追一個女孩子,人家最近要出門就把養的狐狸託付給他了,但是他每天白天要出去實習照看不了,就又把狐狸託付給我了。今天請我吃飯主要就為了這件事,我替他照顧一段時間。」

現在養什麼做寵物的都有,養狐狸的雖然稀少,但也不算太奇怪。

遲筵說到這裡又小心翼翼地向葉迎之徵詢道:「……之前忘了問你, 可以帶狐狸去你家嗎?」他記得葉迎之說過那個房子也是別人借給他住的。

葉迎之倒是不在意,無所謂道:「沒關係, 我家裡不怕進小動物,倒是小動物都很怕我。」

遲筵只當他在說笑,也沒在意他的話。

回到葉迎之家之後遲筵就在廚房給小狐狸安了個窩, 果然如葉迎之所說,他一進去做飯小狐狸就「蹭」地跑了出來,一改之前懶洋洋的樣子,猶如一道黑色的閃電,看得遲筵哈哈大笑。

兩人買完菜回家就已經五點了,葉迎之在廚房把該準備的準備好後就坐到餐桌椅子上,用盤子把遲筵買的那塊蛋糕盛出來,拿銀質的小叉子分出一小塊放進嘴裡,偏著頭嘗了嘗。

遲筵坐在他對面眼巴巴地看著,問道:「好吃嗎?」

葉迎之又叉了一小塊遞到遲筵嘴邊,看著遲筵吃下去才緩緩開口道:「你喜歡吃這個?」

他用叉子撥了撥蛋糕,毫不客氣地把剩下的都吃了:「這個我也會做了,改天做給你吃。」

「好啊。」遲筵點著頭笑著應道,其實蛋糕雖然好吃但也一般,吃多了更是會膩,還是葉迎之做的火鍋比較好吃,不論吃多少就算吃撐了都不會覺得膩的感覺。

但他不好意思說,說了顯得像是天天覬覦人家的火鍋一樣。

晚上遲筵照舊洗完澡就窩在葉迎之床上屬於他的那個位置準備睡覺,葉迎之洗完澡出來時他已經迷迷糊糊地差不多睡著了。

葉迎之躺下關了燈,藉著月光眯著眼睛看了他許久,才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髮,輕聲道:「算你乖,沒有以為有了那個母狐狸保護就不要老公。」他聲音低沉,猶帶著淡淡的笑意。

然後傾身過去,撥開他額前碎髮,親了親他的額頭。再在他身邊躺下,把人牢牢摟在自己懷裡。

遲筵輕輕哼哼了兩聲,就窩在葉迎之肩頭不動了,睡得香甜。

一夜無事,第二天兩人一起窩在書房,葉迎之抱著筆記本不知道在做什麼。遲筵坐在他旁邊抱著自己的筆記本整理數據,雖然導師暫時出門了但是他也得定期郵件向對方匯報工作,自然不敢太過懈怠。

兩個人排排坐在一起,簡直像是坐同桌的小學生。

到飯點兩人就一起出來吃飯,該洗澡該睡覺就一起去休息,作息非常同步。

直到晚上遲筵睡到半夜時突然聽到門外有動物細弱的叫聲,他躺在那裡細細分辨了一下,察覺出這似乎是小狐狸阿笙的叫聲。狐狸不比貓狗常見,這也是他第一次聽見狐狸叫。

遲筵心裡「咯噔」一下,想起胡星說過的小狐狸能鎮邪的話,隱隱猜到事出有異。他看了一眼身旁熟睡的葉迎之,悄悄略微調亮了自己這邊的床頭燈,拿起手機輕輕下了床,推開臥室門。

人也是隨著時代不斷變化的,以前人們拿著火把、燭台出去覺得安全,後來人們拿著手電,到現在手機變成了最能給人安全感的東西。

它可以照明,更重要的是它意味著和外界和他人聯絡的可能。人最怕的或許不是妖魔災禍,而是孤立無援,是明知自己身處絕境卻無法脫難、無人能救的絕望。

聲音是從樓梯上傳來的,遲筵走到樓梯邊緣順著聲音向下看,小狐狸正瞪著一雙棕黃色的眼睛擋在樓梯間,它聽到響動後回頭看到了遲筵,更向上跑了兩步牢牢擋在遲筵面前。它四肢支在地上,頸間的毛微微向外炸起,低低向前傾著頭,似是時刻準備攻擊的樣子。

遲筵打開了二樓走廊上的壁燈,依稀可以照見一樓拐角陰影處的兩個蒼白身影——它們直直地站在那裡,一個沒有鼻子、一個沒有耳朵。

這次竟是兩個受害者同時出現。

小狐狸齜著牙,低叫著擺出威脅的姿態,那兩個東西卻一無所覺,依然一步一步、動作僵硬地向樓上挪著。

遲筵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出乎意料的是小狐狸竟也跟著他又向上挪了一步。

遲筵盯著腳下的小東西心說不是吧,小姐你看上去很厲害的樣子,你主人也誇你有本事能幫忙,其實你只是一個色厲內荏只會裝樣子的狐狸?

他內心翻滾不停,盯著樓梯處的那兩個人形,強忍住奪路而逃、躲回臥室鎖上門縮進被子裡躲在葉迎之身邊的衝動。

走廊卻在這一剎那間突然變亮了,遲筵回過頭,只見葉迎之打開了他方才出來後原本輕輕掩上的臥室門,正穿著睡衣倚在門口看著自己,面容平靜,帶著一絲令人心安的優雅和從容。

臥室頂燈的燈光明亮,從打開的門口流瀉出來,映亮了有些昏暗的走廊。

遲筵也就在這一剎那突然不覺得害怕了。

他回頭看向樓梯,剛才那兩個身影果然已經不見了。

葉迎之微微偏著頭看向他:「大半夜不睡覺跑出來做什麼?」

遲筵連忙把小狐狸抱起來,編造理由道:「沒事……就是聽見狐狸叫,怕它餓了病了什麼的。」聽胡星說過普通人最好不要牽扯到這些事中之後,他就有意地想讓葉迎之避開這些事,剛才又看到了那種東西也不敢讓他知道。

葉迎之又悠悠看了他一眼,才開口道:「你別抱著它,這種動物和普通寵物貓狗不一樣,身上可能攜帶更多病菌或是寄生蟲。再說男女授受不親,我聽說狐狸都有靈性,這是只小母狐狸,你抱著人家也不太好。」

前一句還有道理,後一句就純粹是瞎扯了。但遲筵還是立馬聽話地把小狐狸放到了地上。

阿笙馬上老實地跑下了樓,看樣子是自己回窩了。

遲筵心裡暗暗鬆了一口氣,剛剛才在樓梯拐角看見那兩個東西,讓他自己此時下樓把小狐狸送回窩他還不太敢。

葉迎之一直默默看著他明明被嚇得不行還強忍著不說的樣子,這時候才忍不住露出一點笑意,向他招招手:「還傻站著做什麼,快回來睡覺了。」

遲筵跟著他進門,仔細把臥室門鎖好才爬上床關上自己這邊的床頭燈。臥室內又陷入了黑暗,過了許久,他才偷覷著似乎已經再次睡著的室友,悄悄的,自認無人發覺地向同床人的方向蹭了蹭。

黑暗中,葉迎之的嘴角幾不可見地向上彎了彎。

翌日一早遲筵就躲在陽台上給胡星打電話講了晚上發生的事。

那頭胡星的聲音聽起來很是疲憊:「看來還是沒有防住,又有受害者出現了,而且這次一次就是兩個……那東西是真急了。」

遲筵才知道原來這兩天胡星也都在忙這件事,每到入夜就一直試圖捕捉那邪妖的蹤跡,卻一無所獲。

「對了,胡姐,還有一件事,昨天過後小狐狸就有點委靡不振,今天早晨我喂吃的它也沒吃多少,這是怎麼回事?」遲筵沒什麼飼養小動物的經驗,更不要說是養狐狸,遇到問題就只有趕快向主人諮詢。

胡星一聽很是著急,向遲筵要了葉迎之家的地址,說是她馬上趕過來。

果然一個多小時後她就趕到了。遲筵向葉迎之扯謊說是老袁最近在追求的那位女孩子來接寄養的小狐狸,便抱著阿笙走了出去。

胡星心疼地把小東西抱在懷裡,捋了捋它的耳朵。小狐狸在她懷裡依賴地低叫一聲,蹭了蹭。

她抱著阿笙反覆看了看,籲出一口氣:「還好沒有大礙,只不過是被邪氣反衝了。」

「被邪氣反衝?」遲筵奇道。不是說這小狐狸能鎮邪嗎?還會被邪氣反衝?

胡星點點頭:「阿笙要比我們人類對這種東西敏感得多,我察覺不到的邪氣它也能感應到。看它這個樣子……應該是這兩天在你這裡接觸了邪氣極重的東西才會這樣。我沒想到那東西的邪氣竟然這麼厲害,不過是被它害死的人所化成的怨鬼竟然也帶著這麼重的邪氣,甚至能反衝到阿笙。」

「不過這樣的話我就得帶阿笙回去修養了,不能讓它繼續待在這裡了,你自己要多加小心。」胡星叮囑道。

遲筵心說沒關係,看這小傢伙在他這裡遭了難他還挺不落忍的,何況說實話他感覺這小狐狸還沒自己室友管用。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向胡星打聽道:「胡姐,我室友到底是什麼情況?你說他是普通人,可是好像每次他一出現那些鬼怪就都消失了。」

胡星搖了搖頭,淡笑道:「這我就不清楚了,人是很複雜的一種生靈,有的人氣運盛、有的人八字重、有的人生來能克萬邪,這些都說不清楚。研究人與天的是『道』,我從小研習降魔除邪之術,習的是『法』。跨專業的問題,我也說不準。」

43章:狐恩

按照胡星的說法,那個東西至少要害九個人的性命, 而如今已經出現六個受害者了。

而胡星也說過, 那個東西怕是早已盯上了自己。這個時候遲筵不可謂不憂懼。

這週六出來打球的時候遲筵便提前和葉迎之說好了不回去吃飯,隨便找了個藉口請一群平日相熟的朋友和打球的朋友一起在打完球後去學校西門外吃燒烤。

胡星和她師弟就坐在另外一桌上, 同時悄悄打量著遲筵這一桌的人。

她師弟就是老袁那個初中同學,因為聽說A市這次的事並不簡單特意趕過來幫忙, 卻被胡星叮囑不要單獨行動,一有異狀一定要通知自己, 免得他幫忙不成反遭了那妖邪的毒手。

散場後遲筵安排大家回去, 自己留下結賬,和胡星兩人會合到一處問道:「胡姐, 怎麼樣?你有發現什麼嗎?」

問這句話時他也說不上心中是什麼滋味,既盼望對方能盡快揪出那披著人皮的妖以避免更多人遇害,又怕對方真的說出自己哪位朋友就是害人的邪物。

胡星搖了搖頭。

遲筵有些失望,卻也鬆了一口氣,建議道:「胡姐你週一的時候可以來我課上看看,那東西也有可能混在我一同上課的同學裡。」

吃完燒烤已經九點了,胡星不放心遲筵獨自回去,便提出要和師弟一起把他送回到葉迎之的住處, 畢竟他很有可能就是那東西的下一個目標。

遲筵惜命得很,這種時候自然也不會假意客氣, 沒推辭就上了胡星的車。

三人在車上閒聊,遲筵一個人坐在後座上,想起那隻小狐狸:「胡姐, 阿笙怎麼樣了?好些了麼?」

「好多了。」胡星應道,「它欺軟怕硬得很,自己也很機敏,見到那能衝到自身的邪物自然也懂得避讓,躲著不硬往上湊,所以養養就沒什麼事了。」

遲筵想到那日夜裡小狐狸跟著自己一起往上躲的樣子,心說這倒也是。順口又道:「胡姐我看你倒挺照顧那隻小狐狸的,那天聽說它可能生病了趕緊就過來了。」

「嗯,」胡星一面開著車一面道,「她母親救過我的命,我照顧她都是應該的。」

她母親?那不就也是一隻狐狸?遲筵聞言十分好奇,甚至微微向前支起了身子。

胡星看他感興趣,索性開口講道:「這和我自己的經歷有關。」

「我本身出生在一個比較落後的村子裡,家裡父母重男輕女。我五歲那年我弟弟三歲,被黃鼠狼咬了。民間傳說裡黃鼠狼一直也是比較妖異的一種動物,在我們那裡的說法是小孩子被黃鼠狼咬了就是被大仙收走了,是救不回來的。」

「但是那時候我師父正好路過,他說他可以救我弟弟的命,但是如果救了我家就欠他一個傳他衣缽的徒弟,就得讓我弟弟跟他離開去學術法。我父母當時為了救我弟弟的命答應了,但等師父真把我弟弟救回來之後卻又反悔了,捨不得唯一的兒子,所以把我推了出來,讓我跟著我師父走。」

「我師父是個遊方的老術士,因為那時候的思想大環境限制一直比較清貧。但是我感覺生活其實並沒比在家裡苦多少,還要更自由些,我跟著師父四處走還見識了不少東西。直到十二三歲的時候有一次我上山采野菜,不小心被毒蛇咬了,當時身體就倒在地上僵麻得動不了。我那時候雖然小,但是隱隱知道這樣下去可能會沒命,可也沒有別的辦法。這時候有一隻黑色的母狐狸出現了,我看見它腹部受了很重的傷,洇出很多血。它慢慢接近我,突然跪倒在我傷處咬著傷口把毒血都吸了出來,然後湊到我嘴邊喂我喝它的血和唾液,我也沒法反抗,而且我感覺出來它沒有惡意,好像是在救我,就都嚥了下去。」

「慢慢的我感覺到身體恢復了知覺,那狐狸卻不見了。過了一會兒它又叼了一隻狐狸幼崽出來放在我肩頭上,衝我低叫了兩聲就沒了氣息。我把它葬了之後帶小狐狸回去見師父,把事情講給他聽,師父說那狐狸是知道自己受了傷命不久矣,所以才救我一命向我託孤。它喂我的血也不是一般的血,應該是它的精血,那狐狸還不能算作妖,但是也有一些靈性和道行,它選中我也是看出我當時年紀小氣息純正沒行過惡事,而且是修習術法之人,一般講究因緣果報,這才敢把自己孩子交給我。」

「可能是得到了狐狸精血的緣故,從那之後我修習術法進展倒是越來越快,甚至很快超過了師父。我以前不姓胡的,可是我想我父母雖給了我命,但又放棄我了,我和他們的因緣也就斷了;狐狸又救了我的命,給了我精血,我倒不如改姓胡吧。那之後我就改姓胡了,到現在早就忘了以前姓什麼。」

她說得輕巧,遲筵卻聽得入神。他沒想到胡星還有過這樣的經歷,而且能這麼坦率的當成故事一樣若無其事講出來,不禁多了幾分欽佩和信任。

老袁的初中同學在副駕駛座上坐著,他早聽說過師姐的故事,聽完後補充道:「就是,我師父和師姐以前生活很清苦的。後來趕上國家經濟高速發展,房地產形勢大好,師父連蒙帶騙地靠給人看風水才混成了大師賺了錢安定下來,送師姐去上的學。」

「別瞎說,」胡星斥道,「什麼叫連蒙帶騙。」

「我沒說錯啊,」老袁初中同學道,「師父不是專門研究除魔驅邪的嘛,算命看風水那一套他根本不太懂啊。」

胡星沒說話,看來是無法反駁。

老袁那初中同學又趕緊恭維道:「不過我師姐比師父靠譜多了,她可是經常被請去破一些普通人管不了的疑難雜案的。」

三人這樣聊著倒也不覺得路遠,感覺沒過多時就到葉迎之家了。遲筵拿出手機一看,才發覺已經十點半了。

胡星叮囑道:「天黑之後就不要出來,儘量在這房子裡待著,門窗鎖好。按照傳統的說法,每間房子都是有屋靈的,不請自來的東西想要在人家家裡害人也沒那麼容易。如果有異狀就趕緊聯繫我。」

遲筵點頭應是,胡星兩人看他拿鑰匙開了門進去又關上門才開車離開。

因為遲筵老在家裡住,在他第一次住下後沒過兩天葉迎之就給了他一套家裡的鑰匙。遲筵一開始沒好意思拿,後來想著房子大,還是自己有一套鑰匙方便,省的葉迎之跑來跑去樓上樓下惦記著給自己開門,自己像今天這樣回來晚了他還得等著自己。

遲筵進屋後發現客廳裡亮著一盞落地燈,葉迎之居然就坐在沙發上衣冠楚楚地等著他。見到他後葉迎之才合上手中的書,抬起頭微微一笑:「回來了?怎麼這麼晚?怎麼回來的?」

遲筵還是不敢再告訴他這些神鬼的事情,含糊道:「大家一起吃燒烤嘛,一般都會比較晚。老袁和他最近追的那個女孩子送我回來的。」再這麼編下去他自己都要信老袁是真在追求胡星了。

說到這裡他又趕緊補充道:「迎之,我聽說最近不太安全,你晚上最好不要出門也不要太晚回來。有人敲門也不要輕易開,就算是咱們認識的人太晚敲門也不要輕易開。」

他想到那東西既然偽裝成人而且就混跡在他們中間,那也很可能就是他和葉迎之都認識的人,藉著熟人的身份上門行兇也不是不可能。

葉迎之笑著看著他不停地叮囑自己,眼睛微微彎起,應道:「知道了,我明白的,倒是你可不要給別人可乘之機。」

他說著站起來,放下書,對遲筵伸出手:「走了,時間不早了,回房間睡覺。」

遲筵點點頭,乖乖跟著他往樓上走。

夜很深了,今天是個陰天,月亮也悄悄躲了起來。

月色黯淡,黑暗中葉迎之靜靜睜開眼睛看向窩在他身邊睡得香甜的人,翻過身將他摟進懷裡。

他輕輕含咬著遲筵的耳朵,小聲道:「小壞蛋……你是不是還挺擔心老公的……

聲音中帶著低低的笑意,還有幾分醉人又惑人的味道。

可惜沒有人聽到。

遲筵感覺到耳邊撓人清夢的作弄,一巴掌輕輕拍在了葉迎之下頜上。

44章:聚邪陣

週一遲筵自己擠地鐵趕回學校上課,因為是白天且周圍人來人往他倒不是很害怕, 那東西幾次出手害人都是入夜之後, 並且通常是晚上十點之後。

胡星和老袁的初中同學兩人也依約到他們教室看了一圈,卻沒發現任何異狀或是可疑的人, 便告別了遲筵,準備去學校其他地方轉轉尋找線索。

教室裡楊青依然坐在遲筵旁邊, 他四處張望了一遍,打趣道:「誒, 遲少, 怎麼那個老來蹭咱們課、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小美人這兩次都沒來?」

遲筵這一段日子以來總是被鬼怪纏身,後來又聽說這是妖邪作祟, 每天忙著保命都自顧不暇,自然已經很久都想不起顧惜惜這個人了。他聽楊青這麼一問才想起來顧惜惜,也只隨便敷衍道:「嗯,她估計覺得沒意思就不來了。」

楊青都不知道他是假正經還是真不解風情了。

下課後遲筵又匆匆收拾東西往地鐵站趕,楊青要叫他一起吃飯也被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下次吧,我室友在家做了飯等我回去吃飯。」

楊青看著他疾步離去的身影,心說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老婆在家做飯等你回去吃呢。

中午這個時候地鐵站裡的人比早晨來時少很多,遲筵出了地鐵站正插著兜急匆匆往葉迎之家裡走, 卻聽見有個熟悉的聲音喊他:「小筵!遲筵!」

他一回頭發現居然是表叔和表嬸兩人。遲筵連忙迎了上去問好:「表叔、表嬸。」這裡本來就離表叔家近,遇到表叔和表嬸也不奇怪。

表嬸嗔怪他到這裡怎麼也不去家裡看看。遲筵想起之前撒的謊, 咳嗽一聲道:「我們組有個同學住在這邊,他把組裡一份重要的項目資料拿回了家,現在導師急著要這份資料, 就讓我過來取了。」他總感覺見鬼之後別的不說,自己說的謊倒是越來越多,隨口編瞎話的能力也越來越強。

表叔表嬸看了看時間,正是中午飯點,一定要拉他去家裡吃飯。遲筵想著葉迎之已經做好了兩人的飯在家等著,便以著急拿資料為由推拒了。但表叔表嬸三番五次地熱情邀請,今天又正好在街上遇見了,再推辭也說不過去,最終遲筵答應了明天中午一定過去。

第二天中午遲筵從葉迎之家出來後便去超市買了些點心和茶葉,拎著去了表叔家。

四年不見表叔家也沒多大變化,遲筵看了看通往樓上的樓梯,想起自己當年睡過的那間臥室和那間佛堂,還是有克制不住的恐懼浮上心頭。甚至克制不住地再次回憶起那落在自己身上的微微帶著涼意的親吻、愛撫與擁抱,以及那東西壓在自己身上抱著自己時流瀉出的喘息。

一直以來被刻意遺忘的記憶潮水一般湧了上來,竟然還清晰如昨日。

奇異的是,這次再次想起時,恐懼之餘竟還多了一些微妙的熟稔感,彷彿他對那些碰觸和那冰涼的吐息都已經很熟悉了一樣……

簡直像是上輩子的記憶。

遲筵被自己的想法嚇得一抖,無法想像自己上輩子如果真的一直被鬼那樣纏著會是怎樣的人生。

他把東西放下,依次向三位長輩問了好。表弟現在也在外地上大學,所以家裡只有表叔表嬸和姨奶奶三個人。

姨奶奶這兩年眼神越發不好,但明顯思維還很清晰,她扶著遲筵的胳膊端詳了他許久才笑著說:「又長大了,上次見你好像還是昨天,我都快要認不出來了。孩子們啊,都是見風長。」

遲筵聽得暗笑,心說自己都這麼大了,又不是三歲的娃娃,但也只笑著應是。

老太太還惦記著想拉他上樓陪自己去佛堂唸經,遲筵聽見「佛堂」兩字就只覺心裡一緊。還好表嬸及時勸止了她:「媽,小筵好不容易來一趟,您就和小筵好好坐著聊會兒天,飯馬上就做好了。」

老太太這才熄了心思,又拉著遲筵在客廳坐下。

吃飯的時候四人說著話,表叔杜林突然問起來:「小筵,你昨天說去同學家取資料,你同學也住這邊?」

遲筵點點頭:「是,他就住在這一片最頂上有一座大一些的房子裡。」

杜林夾菜的手突然停住了,看向他有些詫異地問:「是最頂上暗紅色牆,白色窗戶,從外面看很洋氣的那一棟?比咱們這房子大出將近一倍那個?」

遲筵想了想,都吻合,便又點了點頭:「沒錯。」

杜林放下筷子,轉頭對姨奶奶道:「不對啊。媽,那不是以前爸隔壁系統的老領導他們家房子嗎?他們家姑娘也早出國了吧?那房子應該空著啊。」

遲筵補充道:「我同學說過那不是他自己家,是房主人借給他住的。他也說過他家人在國外,可能他家裡人認識原本的房主人。」

杜林嘟囔著:「那更不應該了,哪有把那種房子借給朋友家孩子住的……畢竟他們家當年鬧得還挺大的。我當時好像才剛參加工作不久,到現在還記得他們家姑娘當年帶著姑爺和剩下的一眾親戚在房子外面跪了一片紛紛磕頭,最後把房門鎖上封起來的場面。」

表嬸附和道:「對,我也記得。那時候我和你表叔也才剛認識不久,是第一次來他家,沒想到頭一次來就遇上這種事情,所以印象特別深。我還記得那時候吃完飯,他說要帶我出來在附近走走,我倆就往上走著,走了小半個小時走到靠上那一片圍了好多人。我們當時年輕好奇心盛,就擠到最前面去看,正看見他們家姑娘領著後面的人跪在地上衝著房子裡面叩頭,一連叩了九個才敢站起來。我當時心裡還嘀咕,聽你表叔說的他們家姑娘和姑娘都是當時很有學識有文化的人,怎麼還信這種封建迷信。」

表叔接道:「信不信這些和有沒有學問是兩碼事。」

遲筵心說這倒也是,給他教課的老師也有講究風水的。他們學校的東門和隔壁大學的東門開在一條街的兩邊上,且都正對著一條馬路。但他們學校東門外面有一塊方方正正刻著校訓的大石頭,隔壁學校東門外什麼都沒有。有一段時間隔壁頻頻出事、三天兩頭的見報,他們學校就風平浪靜,就有一種傳言說是他們學校門口的石頭把不好的氣擋住了,所以風波少。

不過聽表叔表嬸說那房子當年的事他還是覺得心中發毛,畢竟自己可是天天住在那裡。他偏頭小心翼翼問道:「表叔表嬸,那當年到底怎麼回事?難道是……弄鬼?」

表叔搖搖頭:「那倒不是,我也記不太清了,也是後來聽的傳言,好像他們家當時情況很複雜……所以最後姑娘姑爺一家就直接出國了。」

一直沒有說話的姨奶奶在此時開了口:「那是他們家兒子自己造孽。」

人上了年紀總愛回憶往事,而且是記不住當下的事,越是以前的、自己年輕時的事情越是記得清楚,不僅記得清楚,還愛給別人講。姨奶奶也不例外,這二十多年前的事老太太還能講得清清楚楚。

原來這家的老爺子的工作單位和姨奶奶丈夫的單位有些關係,所以他家的事當時姨奶奶通過自己丈夫也聽說一些內情。這老爺子的夫人已經病逝,膝下有一兒一女,年紀都和表叔差不多,要比表叔稍大一點,都已經成婚。女兒和自己丈夫在別處住,兒子兒媳婦同老爺子一同住在上面那房子裡。

後來那一年那兒子的妻子懷了孕,他耐不住寂寞,瞞著妻子又在外面找了個情人。那個情人和兒子是一個單位,也不是良善之輩,還以同事的身份和其他幾個同事一起去過他們家。她心裡也有些嫉恨妻子,就趁機把一張畫著聚邪陣的朱紙墊在了妻子常睡的那半邊床墊的下面。

那之後又過了三四個月,妻子突然有了要生產的徵兆,因為之前並沒有預料到,只能匆匆請人上門來看。接生的時候可以感覺到似乎有什麼東西從女人腹中出來了,妻子的肚子也小了下去——但卻沒人能看到那個「胎兒」。

這事實在太過詭異,妻子得知後自然是又驚又怕,家中其他人也驚懼難言,連連囑咐幾個來幫忙接生的人不要透露出去。後來老爺子讓女兒幫著請了一位高人過來,這位高人據說是難得的從多年前的政治風波中挺過來的,已經是古稀之年,確實有些本事,進到臥室後就找出了那張放在床墊下面的聚邪陣。

順著這一線索再經過排查,加上那兒子經歷了這等駭人的禍害家人的事件後也頂不住壓力,他出軌事情就暴露了。他的情人也承認那聚邪陣是自己無意中從一個在街邊擺攤的瞎眼術士那裡買來的,現在也找不到那個術士;並辯解稱自己只是嫉妒作祟,也不確定那陣紙究竟有沒有用才放在床墊底下,並沒料到竟會造成這樣的後果。

這事畢竟聳人聽聞又有痕跡可尋,所以還是傳出了風聲。老爺子一向愛惜臉面,聽聞兒子的作為後氣得一下子發病住了院;妻子也氣得不行同時後怕不已,立馬同丈夫離了婚搬回了自己家;也不知道是不是害人的報應,離婚後沒幾天那兒子同自己那個情人出門的時候就出了車禍,當場死亡。

當真是家破人亡,只剩下女兒一面在醫院照顧老父親,一面偶爾回這房子裡幫著清掃打理。

她要忙工作,要照顧自己的小家,還要常去醫院照顧父親,十天半個月才能回這房子裡料理一次,順便給父親取些日常用的東西。奇怪的是她每次回來都感覺這房子像是有人在住的樣子,一次兩次不覺得,時間久了就察覺出不對了。

女兒就又把那位高人請了過來幫忙看房子。那高人進門後左右看了看,沒敢驚擾,悄悄拉著女兒出門後才告訴她原委。據說是因為那聚邪陣的作用,正常胎兒根本活不了,生下來就是死胎,但是恰好有一個類似邪靈的東西藉著她大嫂生產時托生了,現在應該是無處可去,就留在這房子裡。

不過她幾次回來都與那東西相安無事,說明它沒有害人的心,何況本來是來這房裡的人作妖把那位招來的,強送走恐怕不容易。他自己是不敢動房裡那位的,當世的人他也想不到有誰能做到這一點。不如做個儀式恭恭敬敬地把房子借給那位住,然後把房子封起來不讓人進來就是了,它留在這裡做完自己想做的事之後自然就會自行離開。

女兒便聽從建議把房子封了起來,而老爺子本來就上了年紀,又經過這件事一病不起,很快也就去了。女兒料理完父親的後事沒過多久就和丈夫一起出了國,這麼多年也沒聽說過回來,所以按道理講這房子還應該是封著的。

遲筵聽得心裡有些不安,不過他和葉迎之在那房子裡住了那麼久,也從來沒察覺到過第三個「人」存在的徵兆,不知道是不是像姨奶奶所講的高人說的那樣,那個東西已經做完自己想做的事離開了。

他想起當初葉迎之信誓坦坦地安慰自己「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鬼」的樣子,心道即使當初房主人給他講了這些事他大概也不會信,借住在這房子裡也不奇怪了。

表叔和表嬸聽完也勸道:「小筵啊,你和你同學講講這事,咱們也不是封建迷信,但是就講求個心安嘛,畢竟是已經借給鬼神的房子,還是搬出去的好。」

「他不信這些的。」遲筵笑著搖了搖頭,裝作好奇般問道,「表叔表嬸,您在家有遇見過這種靈異事件嗎?」

表叔揮了揮手:「咳,咱們家人做人做事都正直,不搞什麼幺蛾子,家裡也惹不上那種東西。」

遲筵點點頭,連忙誇了表叔表嬸兩句,心道果然自己那年夏夜在這裡碰上的那東西只作弄自己。

45章:第七人

遲筵沒敢在表叔家待太久就以學校還有事為藉口離開了,離開後自然也沒回學校, 而是溜溜躂達地轉回了葉迎之家, 自己拿鑰匙開了門。

客廳不見人,倒是一股濃郁的奶香味從廚房傳了出來。

遲筵換了鞋脫了外套向廚房走, 果然看見葉迎之正穿著一件白色的長袖絨衫背靠櫥櫃翻看手機,金色的陽光打在他旁邊的白色廚案上, 下面的烤箱正「噠噠」運轉著,流露出甜厚的奶香氣息。

葉迎之聽見他的腳步聲才放下手機, 抬起頭道:「上次說要做蛋糕的, 今天正好有空就試試。」

「不用特意這麼麻煩……去蛋糕店裡買或者直接叫蛋糕外賣就行。」遲筵想像中做蛋糕要比炒菜做飯麻煩多了。

「不麻煩,在家做比在外面買的安全乾淨多了, 我用的奶都比他們的好。」葉迎之又看了遲筵一眼,「先上樓去換衣服,差不多快烤好了。」

遲筵換好衣服後蛋糕果然已經烤好了,是普通的乳酪蛋糕,但味道比外面買的清淡,沒有那麼甜,而且也更細膩。本來還該放在冰箱裡冷藏一段時間的,葉迎之看到遲筵就沒忍住先切了一塊放到盤子裡給他嘗, 其他的才收到冰箱裡冷藏。

遲筵也有樣學樣地切了一小塊喂進葉迎之嘴裡,這才想起正經事, 把從姨奶奶那裡聽到的關於這房子的故事講給葉迎之聽。

葉迎之果然並不以為意:「都過了多少年了,而且這種傳言一般也是添油加醋以訛傳訛的比較多。」明顯是當成玩笑滿不在意的態度。

他眼角微微向上彎起看向遲筵:「你也信。」

小傻瓜。

後面三個字卻被他親暱地含進舌尖裡。

「可是……

遲筵還想爭辯,葉迎之就叉了一塊蛋糕喂進他嘴裡:「再說了, 我住了這麼長時間也沒發現問題,你住的這段時間難道有發覺這房子裡有其他人?」

遲筵早料到是這種結果,而且自己不過是從姨奶奶那裡聽到的,也沒有什麼有力的論據,自然爭不過葉迎之,也就作罷了。

就在這時他放在一旁桌子上的手機突然響了,遲筵走過去接起,來電顯示竟是他已經很久沒想起來過的顧惜惜。

女孩子歡快的聲音從電話那端響起:「遲筵哥,今天單身節,我晚上約了幾個朋友一起吃飯,你也來吧?」

「不,不用了,你們好好玩。」顧惜惜的朋友自己也不太熟,去了也沒意思,何況現在是多事之秋,他哪敢太晚出去或是夜不歸宿。

「遲筵哥是已經有人陪了所以不用過單身節嗎?」那邊的女聲似是玩笑般問著。

遲筵下意識看了葉迎之一眼:「也沒,就是和我室友在一起……總之你們好好玩,我就不過去了。」

電話聲音不小,站在一旁的葉迎之就能清清楚楚聽見他們的對話,見他掛了電話才微微蹙眉道:「又是那個顧惜惜?你儘量和她少接觸。」

遲筵也不明白葉迎之為什麼這麼討厭顧惜惜,他對旁人雖然也不熱絡,但對顧惜惜卻是格外冷淡。但沒來由的遲筵現下卻只想順著對方的意思,便只道:「她叫我晚上一起去吃飯,我沒答應。」

「嗯。」葉迎之這才緩和了神色,「晚上吃什麼?」

這之後倒是一直無事,只不過三天後遲筵導師就提前回來了。

說謊果然會遭報應,導師這回回來真的給他佈置了一個緊急任務,由他和兩個師兄共同負責,目測最快也要三天才能完成,這下遲筵就只能回學校,不能再和葉迎之一起賴在他家裡了。

遲筵得知這一消息後心裡就有些害怕,按照胡星的說法至少還會有三名受害人出現,可現在胡星和警方那邊都對凶手毫無線索,受害人唯一的共同特徵就是都生活在他們學校附近的地方,都是容易接觸到的普通人——不過既然是妖邪害命,那麼它自然是枉顧禮法隨心所欲。

而且根據之前的經驗,受害人所化成的怨鬼似乎也是越來越強,越來越目標明確地去接近自己。他怕還沒找出那妖邪,自己就先被那些怨鬼害死了。

遲筵只能小心翼翼地去詢問葉迎之:「迎之,我導師佈置了任務,我這些天都得回學校去……你要不要一起回去住?」

葉迎之不答,反而反問他道:「你想讓我回去?」

遲筵還是不敢告訴他這妖邪鬼怪相關的事,所以只隨口道:「是……一個人比較寂寞,還是有人陪著比較好。」

葉迎之原本單手托著腮抬頭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遲筵,聞言把手放下來,直起身子道:「那好,我和你一起回去。」

但是回去之後兩人自然沒有藉口再擠在一張小單人床上,依然是各睡各的。不過兩人就在一間屋子裡抬眼就能看到對方,遲筵也不會覺得太害怕。

誰想到搬回來的第三天晚上,遲筵正睡的香,突然聽到有人彷彿就趴在他耳邊叫他名字:「……遲筵、遲筵、遲筵……

遲筵迷迷糊糊地「嗯」的應了一聲,隨後便覺得心裡一緊,猛然想到忘了在什麼地方聽到過一種說法,說是聽到來源不明的聲音叫你的名字一定不要輕易答應。

他悚然一驚,一下子睜開眼睛,看見一個「人」正坐在他的床頭微笑地看著他,黑色長發從臉頰兩側垂下,長而細白的十指按在他的兩個肩頭上,帶著一股徹骨的死氣和寒意,還有隱隱的腥臭氣息。

「她」就正面衝著遲筵咧開嘴角,面容蒼白而詭異,眼眶處卻黑洞洞的,猶如骷髏一般——「她」沒有眼睛。

遲筵卻在極度恐懼之下依然從這張臉上看出幾分熟悉,雖然不常見面,但對方、至少對方生前確實是他的熟人。

遲筵動了動嘴,嘴裡卻如同堵著棉花一樣發不出聲音。他努力使勁兒從嗓子裡擠出兩個氣音:「……簡盈?」

46章:交集

那個東西卻並不為這個名字所動,兩隻灰白的手爪卻在遲筵的肩頭越掐越深, 空洞的眼睛直直地看著遲筵。

它已經不是人了, 只是一隻毫無理性、情感可言的怨鬼,和遲筵從前所見過的那個安靜靦腆的女孩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東西。

遲筵只感覺那兩隻眼睛離自己越來越近, 刺耳的聲音卻如同老舊電台斷斷續續的電波,帶著些許 「嘶嘶」的雜音在他耳邊響起——

「死的……為什麼……不是你……

「最該死的……是你……

一股涼意從內心升起, 他終於知道以前聽的的那被屏蔽了一般的怨毒的嘶嘶聲到底在說什麼了——它們在問他,死的為什麼不是你。

遲筵掙紮著轉過頭, 朝向葉迎之床鋪的方向, 努力向他看去,猶如盯著一根最後的救命稻草。

葉迎之, 你看看我,看我一眼啊……哪怕一眼,求求你……

他的喉嚨急速痙攣著,費盡力氣卻只掙紮著吐出一個「葉」字。

遲筵已經可以清晰感受到勒在肩頭的痛意,全身的力氣都彷彿隨著那冰冷而腥臭的東西的接近而被抽走。

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似乎也越來越涼,幾乎要與那東西融為一體。

「葉迎之……

你為什麼不看看我?

他努力想保持清醒,但一陣陣地無力感卻如巨鐵一樣壓得他睜不開眼睛。

「啪」的一聲,眼前突然變得一片光明, 身上也隨之一輕。

遲筵睜開眼,只見寢室燈被打開了, 室內一片光明,葉迎之站在他的床前輕輕握住他的手,喚著他的名字:「遲筵, 遲筵?怎麼了?做惡夢了?」

遲筵茫然地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他,彷彿在確認眼前這人的存在。他側過頭看了看床頂,那個長得同簡盈一樣的怨鬼已經消失了。

方才太過緊張絕望,他竟沒有注意到葉迎之是什麼時候出現在自己面前的。

他慢慢從被子裡抽出另一隻手覆蓋到葉迎之握住他的那隻手上,緊緊摀住,直到肌膚一點點感觸到熟悉的骨節觸感才漸漸放鬆下來,似乎重新回到了人間。

他下意識地拿起那隻手,放到自己的頰邊摩挲了片刻。這樣的舉動雖然幼稚讓他覺得安全。

葉迎之的手微微蜷縮了一下,又很快放鬆下來,任他拿在手裡在臉間磨蹭。

遲筵好半天才算徹底緩過來,依然有些呆滯地眨了眨眼睛,又小聲叫了一聲:「葉迎之?」

葉迎之索性爬上了床側躺在他身邊:「是我。阿筵,怎麼了?」

他伸出手點在遲筵眼角:「你這個樣子……好像很委屈。」

委屈?遲筵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個什麼樣子,卻自然地靠過去,貼近自己熟悉的氣息,閉著眼睛默默躺在那裡,一點一點將心中方才積累的負面情緒和情感放空。

過了許久他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迎之,你還記得簡盈嗎?她可能……遇害了。」

雖然假如簡盈真的遇害,現在也多半救不回來了。

看見葉迎之有些疑惑地看著他,遲筵編造道:「我剛才做了個噩夢,就夢見她被害了……還被人挖去了雙眼。」

葉迎之把手機遞過來:「我對這個名字沒印象了,如果實在擔心的話可以打個電話問問和她在一起的同學。」

「她是顧惜惜的同班同學,經常和她在一起,還和她來過咱們寢室,感覺挺安靜的。」遲筵提醒著葉迎之。其實他自己和簡盈也不熟,是通過顧惜惜認識的,說的話都不超過五句,沒想到再見面居然是這樣的場景。

他看了看時間,3:34,不是個給人打電話的好時間,但是人命關天也顧不得太多。他拿起手機打開通訊錄,找到「顧惜惜」三字時卻遲疑了——自己是那妖物的目標,現在簡盈也成了受害者,而自己和她唯一的重合點,就是顧惜惜。

那麼……顧惜惜會不會也是目標之一,她現在安全嗎?

又如果……她就是凶手呢?

後一個想法突然出現在腦海裡,令他不寒而慄,偏偏卻如雜草一樣瘋狂滋長——如果他現在想聯繫的這個人根本不是人呢?

更可怕的是他拿不出任何有力的可以反駁這一念頭的證據。他和顧惜惜本就相識於網絡,現實中相交並不深,他對她的出身、來歷、家人……全部一無所知。

他坐在床上愣住不動,葉迎之也就在旁邊坐著陪他,拿著自己的手機翻看,看到一條消息後緩緩開口道:「阿筵……剛剛得到的消息,東門外那條小巷裡發現了一俱無眼女屍,初步確認是我校外文系的研一學生,拋屍地點並非作案地點,其他情況還在偵破中。」

剩下的話他沒繼續往下說,遲筵卻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停在「顧惜惜」名字上的手指終於按了下去。

電話接通的「嘟————」聲響起,遲筵轉頭看向葉迎之,輕聲道:「我問一下。」

沒過多久電話就被接起了,顧惜惜的聲音似乎有些驚訝:「遲筵哥?怎麼這麼晚打過來?有事嗎?」

「沒事,」遲筵努力保持著平靜的語氣,「我正好沒睡,剛才看到消息說外文系研一有一個女孩子出事了,就想問下你有沒有事?」

「啊……我沒事,謝謝遲筵哥。」從電話中有些分辨不出顧惜惜的語氣,只聽她微微壓低了聲音道,「但是,但是出事的簡盈。」

出事的是簡盈。果然是簡盈。

而顧惜惜目前還平安無事。

遲筵閉了閉眼,又安慰了顧惜惜許久之後掛斷了電話。他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葉迎之在一旁勾著嘴角看著他:「挺會哄人的,怪不得惹這麼多桃花債。」

「哪有那麼多桃花,」遲筵看他一眼,隨後垂下頭,「我誆她的。」

隨後他直接從堵在外側葉迎之身上翻下床拿著手機躲到陽台,又打了一個電話給胡星,特意壓低聲音道:「胡姐,剛又出事了,你已經知道了吧?嗯……這次的受害人我認識的,我想起來還有一個人應該帶來讓你看看……我感覺她應該比較重要。」

顧惜惜,她是這麼長時間以來,唯一一個和受害人和自己都有交集的人。

掛上電話,遲筵看了看外面黯沉的天色,又打開陽台門回到室內。

葉迎之還在他床上靠外的那個位置,並沒有回到自己的床上。遲筵默不作聲爬上床,又從他身上直接爬到了裡側默默躺好。

葉迎之「嘖」了一聲抖開被子把他裹進去:「怎麼弄得這麼涼,出去也不多加件衣服。」

遲筵閉著眼睛輕輕叫他的名字:「葉迎之……

「嗯?」

「晚安。」

幸好身邊還有這麼個人,幸好他遇見的是葉迎之。

第二天天亮後遲筵一醒來就打電話約顧惜惜中午出來吃飯,同時發消息告訴了胡星。

葉迎之躺在旁邊全程聽完了遲筵電話裡說什麼「嗯,剛發生了那種事,也想叫你出來散散心,免得窩在心裡」「而且不是早就說好要一起吃飯,一直沒有約成」「那就說好了,今天中午在東門外的『十醉』餐廳見」……

等他掛斷電話才幽幽道:「還挺憐香惜玉的,不是和你說過最好少和她接觸麼?」

遲筵正色道:「我找她真的是有正事。」

他轉頭看向葉迎之,小聲祈求道:「迎之,還得請你幫我個忙……

「我和她約的十二點見,大概一點也就吃完了。如果這中間我給你發了這個表情,求你就給我打個電話假裝有事把我叫走。」

葉迎之輕笑著看著他:「不是你約人家出來的嗎?怎麼還要半路逃跑?」

因為如果她有問題的話,我怕自己沒膽氣堅持和她一起吃完這頓飯。

「不告訴你。」他拿起葉迎之一隻手臂輕輕晃了兩下,就像有時早晨叫對方起床所做的那樣,「老葉,求求你?你幫我這次好不好?作為報答我滿足你一個要求。」

雖然他覺得葉迎之總是一副清心寡慾無慾無求的樣子。

「那好。」

葉迎之也沒矜持,很快答應了。反正這樁生意他怎麼做都不吃虧,現在更是大賺特賺。

——

「十醉」餐廳的散座列與列之間被竹木裝飾隔開,有心的話胡星可以很方便觀察到顧惜惜,顧惜惜卻不容易察覺到對方的存在。

遲筵、胡星和老袁那個初中同學小安都很早就到了,默契地分別挑選了便於被觀察和不易被發現的位置。如果特意去看的話從遲筵的角度也可以看到胡星和小安的背影。

遲筵是背對餐廳入口坐的,收到顧惜惜快要到了的消息後就微微側過身看向門口,同時悄悄注意著胡星的神色表情。

顧惜惜今天穿了一身粉色的大衣,看上去很是青春靚麗,臉上也化了淡妝,顯然為出來見遲筵也做了準備。可隨著她越走越近,胡星的面色卻越來越凝重。

遲筵心裡就是一緊,下意識握緊了手中的手機。

顧惜惜走到遲筵面前拉開椅子坐下,淺笑道:「遲筵哥,等很久了嗎?」

遲筵趕緊搖了搖頭,把菜單遞過去讓顧惜惜點菜,只覺得臉上的笑意都已經完全僵住了。

顧惜惜倒是也不推辭,很快點好了菜,遲筵大致看了看,竟然都是自己喜歡吃的。

顧惜惜依然很溫柔地看著他:「我記得你說過你喜歡吃這些菜,沒記錯吧?」

他應該是在遊戲中同「筵寶貝」說過,沒想到顧惜惜能記到現在。

不怪楊青只見了顧惜惜兩面就判斷出她對遲筵有意思,這個女孩子從未掩飾過自己對遲筵的愛慕和喜歡,甚至在面對他時有一種自己也沒有察覺到的縱容、寵溺和討好,而這份情意一點都不像作假。

遲筵心中的徬徨和迷惑卻一點點擴大,他和顧惜惜在現實中相識不久,她為什麼會這麼喜歡自己?他還不覺得自己能有如此迷惑人心的魅力。只是因為遊戲裡的那些相伴相處?

顧惜惜到底和那東西有沒有關係?是他誤會了嗎?如果她是妖邪,真的會對人產生情意,還是只是一種障眼法,一種迷人心神的手段?

況且,不管是什麼東西,真的會去殘害一個自己真正喜歡的人嗎……

他內心徬徨不定,連菜上來了也沒怎麼注意,直到顧惜惜招呼他說「遲筵哥你吃呀」時他才像征性夾了兩口。

這時手機輕微震動了兩下,是胡星發來的消息。

裡面只有四個字——

「離她遠點。」

其含義昭然若揭。

遲筵的手緊張得浸出了汗液,他甚至不敢向胡星那面看一眼。

他迅速關掉了胡星的消息,點開葉迎之並點開表情欄。

只聽顧惜惜有些嬌怨道:「遲筵哥你一直在看什麼?」似乎是抱怨自己受到了冷落。

遲筵手一抖直接按了個表情給葉迎之發了過去,然後匆忙收起手機抬頭看向顧惜惜:「沒什麼,組裡的項目好像出了點兒事。」

「喔,」顧惜惜應了一聲,笑著將一顆蝦球夾到遲筵碗裡,「遲筵哥你嘗嘗這個,他們家蝦球做得還不錯。」

「好。」遲筵僵笑著拿起筷子,卻無論如何都伸不下去。

他相信胡星的判斷。可是如果胡星判斷沒錯,那麼和自己在遊戲裡相處了兩年的妻子難道一直都不是人?顧惜惜是因為自己才出現在這裡,才犯下之後的慘案?所以那些怨鬼找到他的時候才會那樣怨毒,才會說「為什麼死的不是你」?

他緩緩夾起蝦球放到嘴邊,抓心撓肺地等著葉迎之的電話。為避免顧惜惜發現異狀正打算咬著牙將蝦球吃下去時,卻聽到耳畔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喚他:「遲筵,你果然在這裡,我找了你好久。」



47章:相認

葉迎之已經走到了他們桌前,看也沒看顧惜惜, 徑直對遲筵道:「阿筵, 剛才你師兄說你們項目出了個錯,你導師很生氣, 你師兄叫你趕快回去。他給你打電話打不通,就打到了我的手機上, 我正好也在附近吃飯,想起你在這裡所以直接過來找你了。」

有理有據, 令人信服。

遲筵想起導師生氣時那張臉, 不用裝就自然一副很緊張很著急的表情。

他順理成章地站起來看向顧惜惜:「對不起,實在是不好意思, 沒想到出了這種事……

顧惜惜依然是極為善解人意的模樣,輕聲回道:「沒有關係,遲筵哥你有事就先走吧,我稍後自己回去。」

遲筵向她笑笑,結完賬同葉迎之一起離開了餐廳。

而直到此刻,他的手依然是涼的。

這樣一個人拔腿就走實在是極不禮貌的行為,如果顧惜惜只是他的普通朋友,只是一個一般的姑娘他絕不會這樣做, 可現在他卻只恨自己不能跑得更快一點。

他和葉迎之沿著馬路慢慢往學校方向走,遲筵突然想起葉迎之方才說的話, 不禁緊張地扯了扯對方的袖子,問道:「迎之……真的是項目出錯了,我導師生氣叫我回去?」

葉迎之笑著看向他:「不是你讓我隨便編個藉口帶你出來嗎?還問真假?」

遲筵鬆了一口氣, 心說還好,葉迎之方才的表現過於逼真,他都差點信以為真了:「那你怎麼親自過來了?打電話就可以。」

「我確實正好就在這附近,而且不是約好的發微笑的表情我就打電話嗎?你發了這個表情給我,我問你什麼意思你也不回覆,我就直接過來了。」

遲筵拿出手機打開自己和葉迎之的聊天信息,只見上面是一個小人不停翻滾的動圖,還配有黑色的字體「寶貝兒,快救駕,救駕就給你麼麼噠」。

下面還有葉迎之發的一個「?」。

遲筵:「……這估計是當時太緊張,手滑了。」

遲筵同時收到了胡星發來的信息,內容大致是說顧惜惜周身邪氣很重,而且帶有血煞之氣,十有八九就是凶手。她一時之間也不能輕易制服對方,但這些天會一直跟住她同時再和師父師弟一起查找相關記載,以尋找徹底降服顧惜惜的方法。同時叮囑遲筵最近還是要小心,避免單獨行動,並且不要讓顧惜惜發現她已經暴露,以免打草驚蛇,反而激得她提前行兇。

昔日不覺得如何,如今再想起,顧惜惜曾經出現在寢室門口的身影、跑過來和他說話的樣子、乃至一眸一笑,只要回憶起來便覺得是一陣膽寒。

之前他從未將顧惜惜同那妖邪聯繫起來,偏偏這麼巧,簡盈死後所化的怨鬼來找他索命,卻暴露了這層聯繫。一點一點的,顧惜惜終是露了行跡,肆無忌憚地向平日身邊最親近的人下了手。

想到這裡遲筵又想起來一樁事,進了寢室關上門後便問葉迎之道:「迎之,你為什麼不喜歡顧惜惜,還不讓我接近她?」

現在細想來,之前自己絲毫沒有發現異樣,而葉迎之卻從一開始就對顧惜惜表現出了極為反感的態度,那些怨鬼甚至顧惜惜本人都好像躲著葉迎之一樣……難道他知道什麼?老葉他其實也是深藏不露的高人?或者不用太深藏不露,是那種稍微懂一些闢邪之術的普通人?

葉迎之正在脫外套,聽到這個問題後手下動作一頓,卻依然不疾不徐地把外套掛進了衣櫃裡,然後坐在自己書桌前的椅子上,緩緩向上挽著襯衣袖子,露出蒼白卻有力的小臂。

「葉迎之?」

遲筵又喚了他一聲。

「嗯,」葉迎之從鼻腔裡應了一聲,打開了自己的筆記本電腦,雙手熟練地在鍵盤上敲打著,「等等。」

遲筵只好一邊換衣服一邊等著,想不明白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片刻後葉迎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讓到了旁邊衣櫃前,卻將筆記本推到了最前端,語氣很輕地喚道:「遲筵,過來。」

遲筵聞聲走了過去,在葉迎之眼神示意下朝書桌上的筆記本電腦屏幕看了過去。

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場景,以及熟悉的角色——一襲紫色紗衣的女子站在荷塘邊上,她的背後是一座充滿江南風韻的宅邸,青瓦白牆,玲瓏可愛。

女子頭上頂著「筵寶貝」三個字,而這個場景,正是「葉三欠」和「筵寶貝」在遊戲《畫仙緣》中的家。即使有一年多沒有再登錄過遊戲,熟悉的風景和熟悉的人依然讓他感到懷念和親切。

他留戀著和那些「筵寶貝」共同度過的日子,或許也是因為如此才一直沒有懷疑過顧惜惜。印象中的那個女孩子有些壞,喜歡作弄他,卻不會做出這種事情。

遲筵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怔怔站在那裡。

葉迎之怎麼會有「筵寶貝」的號?難道……顧惜惜不是真正的「筵寶貝」?他曾愛若珍寶的嬌妻不是一個害人性命的妖邪,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葉迎之靠在衣櫃處,平靜地垂下眼睛:「我不喜歡顧惜惜,是因為我才是『筵寶貝』。沒人會對一個冒充自己的騙子產生好感。更何況她特意冒充『筵寶貝』的身份接近你,十有八九居心不良,我當然要讓你提防她遠離她。」

遲筵竟是毫不猶豫毫無壓力地就接受了葉迎之的話,只是睜大眼睛看著他:「……那你為什麼從來沒和我說過?你明知道她是冒充的……

「那你要我怎麼告訴你,怎麼和你解釋?我有『筵寶貝』的賬號,可這可能是盜來的;我知道你和『筵寶貝』在遊戲裡發生的所有事、所有秘密,可這些顧惜惜也都知道,你要怎麼判斷誰是真的,誰是冒充的?最關鍵的是顧惜惜和遊戲裡『筵寶貝』的臉長得幾乎一模一樣,那麼在那個時候,你會選擇相信我,還是相信她?」

葉迎之一面低低說著一面向遲筵的方向走去,遲筵不自覺地向後退著,直到背後抵上了自己這面的衣櫃。

葉迎之隨著壓了下來,一手撐在後面的櫃門上,一面低下了頭:「……更何況,我要怎麼告訴你,你遊戲裡的娘子,其實你該叫相公呢?」

兩人的臉貼得極近,鼻尖和鼻尖幾乎貼在一起,遲筵可以清晰感受到葉迎之落在自己臉上的吐息。

遲筵有些不自在地略微偏了偏頭:「……那你現在為什麼願意承認了?」

「因為你不信她了,我感覺得到。」葉迎之用左手拿起遲筵的右手放到遲筵自己的心臟上方,鼻尖蹭著他的鼻尖輕輕下滑,唇彷彿不經意般滑過了他的唇,卻如羽毛拂落一般,一觸即分。

「你的心已經偏向我了。」

遲筵按著自己的心臟,卻只覺得,心如擂鼓。

他想擺脫這種形容不出的中蠱一般的曖昧狀態,卻挑了最不恰當的一句話:「……老袁還說過遊戲裡的筵寶貝長得有些像我。」

卻聽見葉迎之在他耳邊低聲道:「是麼?那是我按照我夢中情人的樣子創造的。」

48章:人形

就在這時,房間門被敲響了。

遲筵回過頭和葉迎之對視了一眼, 從他懷裡溜了出去:「我去開門。」

他也顧不得臉上的血色還沒退下, 心跳也沒有平復節奏,急匆匆就跑到門前扭開鎖將門拉開。

門外站著顧惜惜。

她看見遲筵後笑了起來, 揚起手上精緻的小盒子:「遲筵哥,謝謝你帶我出來吃飯, 我回來的時候正好看見你喜歡的這家蛋糕就買了一塊,給你。」

遲筵手腳都僵住了, 不知該作何反應。

一隻手從遲筵身後伸了出來, 葉迎之緊挨著站在他身後,接過了蛋糕:「謝謝。阿筵正準備換衣服去見導師, 陪不了你;不過你要不要進來坐坐,我倒是可以給你倒杯茶陪你聊一會兒。」

這話說得極不客氣,遲筵頓時提起了一顆心。葉迎之不知道,可自己卻清楚得很,眼前這位並不是人。迎之無意中觸怒了「她」怎麼辦?會不會殃及他?

沒想到顧惜惜卻只是收斂了笑意,只又看了遲筵一眼,點點頭道:「既然遲筵哥有事我就不打擾了,改天再見。」

遲筵看著她迅速離開的背影, 頭腦中剎那間閃過了許多畫面——顧惜惜來找自己,聽說葉迎之也在的時候就會迅速離開;自己叫她一起吃飯, 她聽說葉迎之也去就會找藉口推辭……

他下意識看向葉迎之的背影,葉迎之正拿著顧惜惜送來的蛋糕往垃圾桶扔。

之前想的不錯,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 顧惜惜的確是在躲著葉迎之。

在胡星解決顧惜惜之前,緊跟著葉迎之會是他最好的選擇。

遲筵走到陽台上去給胡星打電話。他先問了自己很是疑惑的一個問題:「胡姐,你說顧惜惜不是人,那她的身份是怎麼來的?她怎麼還能被學校錄取光明正大地來上學?」

胡星聽到問題後不由輕笑出聲:「她既然能偽裝成人混進人類社會,自然有千百種方式能給自己謀得身份。悄無聲息地冒名頂替,或是篡改系統記錄……不勝枚舉,對於她這種邪物都不難。」

遲筵從對方笑聲中意識到自己這問題可能有些幼稚,不禁有些羞赧,摸了摸鼻尖,繼而將自己究竟是怎麼認識顧惜惜,顧惜惜冒充「筵寶貝」。今天又突然發現葉迎之才是「筵寶貝」的來龍去脈都講給胡星。雖然這些事看上去微不足道,但也充滿疑點,說不定能給對方提供線索。

胡星在電話另一端道:「等等,遲筵,你是說,那個東西知道你和你室友在遊戲裡的所有秘密,還和你室友的遊戲角色長得很像?」

「是。」遲筵應道。貞子都能從電視裡爬出來,在知道顧惜惜並不是人之後,他倒是對顧惜惜能輕易知道這些信息並變化成近似「筵寶貝」的樣子不感到奇怪。畢竟自己和葉迎之都只是普通人,怎麼可能能防得了妖邪之物。

……」胡星那端突然沉吟良久,然後才徐徐開口道,「小遲,有沒有可能你的思維方向根本就是錯的?不是『她』盯上了你所以特意冒充和你親近你卻從沒在現實裡見過的『筵寶貝』來接近你;而是因為『她』本來就是『筵寶貝』,才會一出現就目標明確地盯上自己的夫君你。」

「胡姐你在說什麼啊?很明顯的筵寶貝是葉迎之,迎之他不可能騙我的,更不可能在這種事上騙我。」

「我沒說葉迎之不是筵寶貝,我說的是,顧惜惜有可能本身就是『筵寶貝』,那個由你室友創建的遊戲角色。」

遲筵一下子愣在了那裡。

古風玄幻一直是國內網遊市場上一個經久不衰的主題,《畫仙緣》這款遊戲也是如此。其背景取材於古代民間傳說,說是一位書生畫了一幅美人圖,他日日看著畫中的絕色美人,思之若狂,而有一日那美人竟然從畫中走了出來變成了人,與他共結連理、為他生兒育女。

現在看來這不過是古代士子的一種畫大餅式的心願和寄託而已,自己什麼都不用做,畫幅畫就能得到一個稱心如意的美人,堪稱白日做夢。但其實古今中外類似的故事都不少,比如西方傳說裡也有愛上自己所雕塑的少女的塞浦路斯國王皮格馬利翁。

然而胡星說,神像、雕塑、畫像、人偶娃娃……乃至照相技術發明之後才出現的照片,都有可能產生妖邪。人是萬物之靈,有人形的存在就有可能產生靈,遇血煞匯邪氣就有可能成為邪。無疑3D遊戲中的遊戲角色是更為活靈活現的存在,「它們」有名字、有表情、有身體,在主人的操縱下,在自己的「世界」中「活著」。

當你的遊戲角色向你笑的時候,你怎麼知道它是被數據所操控的,還是真的想向你笑呢?

這樣一個東西,有一天真的活了過來,也不是不可能的對不對?

……這樣就都說得通了,所以『她』雖然有吸收邪氣化成妖邪的本形,但是在現實中卻沒有實體,只能用邪氣暫時凝出一副身體,並必須在這些邪氣散盡前為自己做成一幅寄體。怪不得『她』這麼著急。」胡星在電話另一端繼續道,「不過也是奇怪,你室友是去什麼地方做什麼了?怎麼能讓這東西沾上這麼強橫的邪氣,甚至直接化為妖邪!」

遊戲角色雖然比畫像、雕塑都更為生動,但是它們不能直接接觸外界,按道理講觸邪的幾率反而小得多。

遲筵心道葉迎之又不愛交際,也不愛四處遊玩活動,大多數時間不是在學校就是在家,怎麼可能接觸到邪氣重的地方……

剛想到這裡他便是一怔,在家……家的話,姨奶奶說過迎之他住的房子以前出過問題,被布過聚邪陣,還住過聽起來像是非常強大的邪靈。如果姨奶奶的話都是真的,雖然如葉迎之所說他們住在那裡從未感覺到過有第三人存在,但要說的話,那地方本身就邪氣得狠了,即使以前那東西走了,恐怕也會留下普通人察覺不到的邪氣。

遲筵將這一樁舊事告訴了胡星,胡星喃喃著「這就難怪了」,又叮囑了遲筵幾句才掛斷電話。

遲筵走回屋裡,對葉迎之道:「迎之,我想求你件事,把筵寶貝那個號刪了好不好?我把葉三欠的號賠給你。」當時兩人在遊戲裡也投入了不少的時間和金錢,筵寶貝這個號現在也能值不少錢。不過很多東西都是兩人各有一份不分伯仲,兩人角色的實力水平也差不多,把「葉三欠」那個號送給葉迎之倒也正合適。

「可以,我把密碼告訴你,我手機也在那邊放著,你自己去刪。」葉迎之倒是沒怎麼猶豫甚至沒問原因就答應他了,想了想補充道,「不過這樣你還欠『葉三欠』一個媳婦。」

遲筵只當他後一句話在開玩笑,道了謝就趕忙坐到葉迎之的座位上去刪角色了。

胡星的猜測未必完全正確,他現在刪了「筵寶貝」這個角色也未必會對顧惜惜產生影響,但總有一絲可能這樣做能減弱顧惜惜的能力。更何況現在這個號的存在無論如何都會令他想起顧惜惜,令他心裡膈應。

遲筵提交了刪除角色申請,十五天保護期過後這個角色就會被刪除了,三十天保護期過後它就永遠不可被恢復了。

他舒出一口氣,站起身一回頭發現葉迎之竟然在收拾東西。

「迎之,你要做什麼?」

「收拾東西,今晚回家住。」葉迎之暫停了手上的工作,很自然地答道。

雖然葉迎之家裡有傳說中的邪氣很可怕,但是在這個緊要的關頭,還是跟緊著他更重要。

遲筵也迅速走到自己桌前收拾要帶的東西。

葉迎之直起身子看著他:「你又做什麼?」

遲筵回過身無比自然地回道:「收拾東西跟你一起回家啊。」

「別收拾了,今天沒準備帶你。」

「啊?」遲筵睜著眼睛看著他,有些不可置信。

葉迎之說什麼?他今天不帶自己一起走了?

自己好多衣服和書還在他家放著呢,就在他的衣櫃裡和床頭櫃上。

葉迎之微笑著向他走近了兩步,低頭看著他輕聲道:「……阿筵,這樣說你能明白嗎?人都是有需求的,你在的話,我都沒辦法好好解決需求。」

雖然葉迎之沒有明說,遲筵還是一下子反應了過來對方指的是設麼。

他的臉瞬間漲得通紅,熱得發燙。

他直覺感覺到自己是給葉迎之添麻煩而不自知,長時間地厚著臉皮硬是貼上去讓他嫌棄了,說不定早就嫌棄了,今天才說出來而已。

如果是平時他肯定不好意思再跟,但如今情況特殊,只有跟著葉迎之才最安全也最安心。他低下頭小聲爭取道:「你讓我跟你回去,我搬去客房,我可以打掃家洗衣服……你讓我跟著你就行,我這次保證不打擾到你。」哪怕是搬回那間弄了兩次鬼的客房也好。

「不要。」沒想到葉迎之還是拒絕了他。

「我這麼多年都是一個人過的,這次剛好想試試讓別人幫我解決。有你在的話,我就又不好意思帶別人回去了。」

怎麼偏偏趕在這個時候要干這種事!遲筵都分不清葉迎之是真的這麼想的還是故意說這種話誆他就是不想帶他回去了。

所謂「近則不遜遠則怨」,從這點來看遲筵實在是稱不上君子。之前葉迎之對他太好,如今冷不丁突然開始百般找藉口推拒,甚至找這樣的藉口,就讓他不由自主生出了幾分怨懟。

他低著頭有些負氣道:「那你別找別人了,我幫你行不行?」他說這話完全沒有經過腦子,擱在別人身上就是吵架的前奏。

可是葉迎之畢竟不是一般人,他「哦」了一聲,轉過身開始繼續優哉游哉地收拾東西。

遲筵被晾在那裡,剛想忍不住出聲,就聽葉迎之淡淡道:「你怎麼還不收拾東西?」

「收拾什麼東西?」

「收拾東西和我回家。」葉迎之回頭平靜地看著他,「你剛才的提議我接受了,你和我回家,你幫我。」

遲筵最終還是暈暈乎乎地躺在了葉迎之的床上,履行了承諾。

當然只是最簡單地幫,而且葉迎之還把單方面的住客對房東的行賄演變成了友好的互幫互助,遲筵還是害羞到睜不開眼睛。

這件事到最後還是有些失控,最情難自抑的時候,葉迎之覆過來吻了他。

一個深吻。

49章:叫我

遲筵總算明白了什麼叫做「現世報還得快」。

他以前天天喜滋滋地追著葉迎之在遊戲裡叫娘子,現在葉迎之動不動就這麼叫他。

比如「娘子, 過來吃飯」「娘子, 該就寢了」「娘子,有勞你為為夫洗衣服了」……數不勝數。

蔫兒壞蔫兒壞的。

至於那天那個吻, 雖然葉迎之壓著他吻了不短的時間,但他還是覺得這種事情非常可以理解。

那種時候、那種意亂情迷的時候, 說實話……他也很想吻葉迎之……

這種事情似乎是會上癮的,從那日破了戒之後, 葉迎之又拉著他很是克制地蹭了三四回, 然後壓著他吻他,直到他累了就摟著他在一個被子裡睡了。

遲筵喜歡, 甚至是有些迷戀緊緊貼著葉迎之的那種感覺,他不敢直白地說出來,卻也自然從沒推拒過。

那之後又過了七日,遲筵突然接到了胡星打來的電話。

遲筵和老袁那初中同學、胡星的師弟小安也有聯繫,從他那裡得知自那日之後胡星近來特別是入夜後都是不眠不休地跟著顧惜惜,白天短暫休息兩三個小時後就會繼續查相關的古籍記載或資料,以期找到對方的弱點,一舉將其剿滅。

這樣手中沾滿鮮血的邪物, 即使是她也難以保證能輕易降服,而一旦打草驚蛇, 說不定就再也沒有下手的機會,甚或是被對方反殺。

遲筵也看過這樣的恐怖片,主角乃至片中的道士和尚術士高人全滅, 而鬼物笑到最後,伺機等待著下一個獵物。

是以這些天遲筵也沒敢主動聯繫胡星,怕打擾到她,只側面地從小安那裡打聽一些消息。

「我被她發現了。」這是胡星說的第一句話,聲音微微有些發飄,「她很狡詐,她早就發現我的蹤跡了,卻裝作沒發現。然後……今天伺機對阿笙下了手。」

「阿笙現在處於瀕死狀態,我現在必須要加緊救它……對不起,至少五天時間我沒法管顧惜惜這邊了。」

阿笙只是一隻小狐狸,即使有些靈性和特異的本領,也定然是敵不過顧惜惜的。顧惜惜沒有要它的命,只能說明一件事,她是刻意要以此調開胡星的——她發現了胡星,胡星跟著太緊使她沒有繼續下手的機會,而她已經等不及了。

明知道這是陷阱,明知道這是調虎離山之計,胡星也必須要向著顧惜惜所希望的方向走。

或許在別人眼中難以理解,但是在她眼中阿笙就是她的親人。即使知道如果她離開顧惜惜就極可能去害其他人,她也必須要先救自己的親人。她雖然是陰陽術士,但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而已。

「對不起。」胡星低聲道。

「沒事的,我這些天都會小心。」他明白胡星那聲「對不起」的意思,也能理解對方,他聽胡星講過自己的過往經歷,大概能理解那隻小狐狸對她意味著什麼。

「而且,胡姐,除了你之外應該也有其他道士術士和尚之類的在管這件事吧?」雖然這行當離普通人的生活並不近,但按道理講胡星也應該有同行,不該是孤軍奮戰。

「是有,」胡星道,「不過恕我直言,現在參與這件事裡面的人沒一個能指望得上的。」

「還有一點,小遲,你說過你曾在遊戲裡娶她為妻,是什麼意思?具體流程是怎樣的?」

遲筵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有此一問,但還是詳細地把遊戲中的婚禮過程講了一遍。

「你是說你們拜過堂、行過禮、立過誓?」

「是。」

「那就糟了……」胡星的聲音有些凝重,「我知道大多數人不把這些網上的關係當真,但是儀式就是儀式,你們已經行過關鍵的婚儀,就可以算作夫妻了……

「不會吧,」遲筵有些不可思議,「就算是這樣,也該是我和葉迎之算作夫妻吧?」


「不一樣的,如果那個角色只是你室友所操縱的一個道具,那自然婚姻關係只在你們兩人之間成立;但現在那東西成了邪物有了靈,這層婚姻關係就在你同他們二人之間同時成立。這裡可不論一夫一妻或是不許重婚,儀式完成了,關係就締結了。」

「最可怕的不是這個,遲筵,我昨天剛查到的,那東西要想給自己做一副最合適的寄體,就必須要兩種東西——親人的血,和愛人的心。」

「心?不是第一個受害人就已經被、就已經被挖去心了麼……

「沒錯,心是人的生機之源。要想維持那殘缺的寄體的生氣,最初的時候就必須擺上一顆心,然後等最後取到最重要的心臟後再將其換上。」

「可是她不是妖邪嗎?她去哪裡找愛人,又去哪裡找親人?」

其實遲筵已經隱隱猜到了,那個「愛人」,十有八九指的就是自己。

……你就是『她』的愛人,遲筵,你既和她成了親,你的父母家人就是她的親人了啊……

『她』還要兩種東西,親人的血,愛人的心。

你既和她成了親,你的父母家人就是她的親人了。

這兩句話重錘一般,一下一下地不停砸在他的心上,不斷濺出迴響。

遲筵手中的手機「啪」地一聲掉到了地上。

他像是被這一聲所驚醒,又連忙蹲到地上,哆哆嗦嗦地撿起手機,甚至顧不得站起來,就著這個姿勢顫抖著又繼續給胡星打回去。

「胡姐,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救救我家人,救救我爸媽……」他的牙關打顫,聲音一直都在顫抖。

胡星那邊靜默良久,半晌後才道:「抱歉,我也沒有辦法。你家附近若是有什麼靈物寶地,倒是可以讓你父母暫時避一避躲一躲。」

電話那邊傳來忙音的「嘟嘟」聲,遲筵卻一直癱坐在地上,站不起來。他從未想到,有一天竟會因為自己的原因而禍及父母禍及家人。

還是這樣的妖邪之禍。

他此時腦子亂成一團,坐在地上就開始訂回家的票,飛機只能訂明天的航班了,火車倒是還有晚上的班次——無論如何,他得第一時間趕回家陪在爸媽面前。他得保護他們。

遲筵買完車票之後就急匆匆地進屋開始收拾東西,葉迎之看見他的動作後喊道:「阿筵,做什麼?你要幹什麼去?」

遲筵停下動作看著他:「我要回家一趟,迎之,這些日子多謝你照顧,能遇到你真好。」他扯扯嘴角,試圖向葉迎之露出一個笑容,沒想到眼淚反而抑制不住地流了下來。

他慌,他太怕了。

葉迎之走到他的面前,低下頭,將左手搭在他的右肩上:「阿筵,出什麼事了?不礙事的話,我陪你一起回去吧。」

遲筵一下子抬起頭看向他,心中一下子又燃起了些些希望。

顧惜惜是躲著葉迎之的,帶葉迎之回家躲過胡星不在的這幾天,說不定就能拖過這一劫呢?

但是迎之他畢竟也只是普通人,顧惜惜好不容易支走胡星,狗急跳牆之下,這樣會不會反而害得葉迎之也丟了性命?

他的唇囁嚅著,微微顫動著,卻說不出話,許久才勉強鎮定著擠出一句話:「……這趟會很危險,很危險,有邪妖要害我家的命……

他的話說到一半卻被阻住了。

葉迎之微偏著頭傾下身,給了他一個很輕的吻。涼涼的,落在唇上。

遲筵只知道傻傻地仰著頭睜著眼睛看著他。

葉迎之將右手食指點在他的唇間,輕聲道:「乖,不要說這些。我們是拜過天地的人,你想讓相公和你一起去,就叫一聲『老公』。」

都什麼時候了,還開這種玩笑。

遲筵抬頭看著那人那雙黑色的眼睛,卻好像從中看到了他真正的心意。

心頭有些脹,有些鼓噪。他卻什麼都說不出口。

最終他只是主動靠過去抱住了葉迎之的腰,小聲叫了一聲「迎之」。

然後在葉迎之應聲低下頭的時候伏在他的耳邊呢喃般叫出了那兩個字。

……老公。」

還是很害羞,臉一下子就燒了起來。

雖然……其實他已經認識他那麼久了。

葉迎之卻瞬間情不自禁地露出一個笑容,啄了啄他的耳朵。

50章:小壞蛋

葉迎之直接做主讓遲筵把車票退了,和他一起開車回去。

從葉迎之家出發到火車站也得近一個小時路程, 算上半個小時等車時間, H市也得不短的時間,倒不如直接開車走高速方便快捷。

遲筵直到坐上車繫上安全帶都沒和葉迎之說過一句完整的話, 甚至不敢抬眼瞧他,耳朵尖兒還有點泛紅。

葉迎之笑著啟動了汽車, 目視前方道:「怎麼這麼害羞,以前在遊戲裡我不是也這麼叫過你嗎?」

遲筵聽他這麼說又有些臉發熱:「……別說了。」

葉迎之先去附近加油站加了油, 然後就按照導航指引一路不停地向H市開, 兩人最終到遲筵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

剛出發的時候遲筵給家裡打了個電話,說學校放假, 他要帶一個同學回來看一看住兩天,並叮囑他們最近外面不太安全,讓他們不要隨便給陌生人開門,夜晚也不要出去。

遲筵父母一向開明,以前遲筵也曾帶老袁等要好的同學來H市玩過,因而倒也沒有多奇怪,只是嘀咕著他們學校這是放的什麼假,怎麼突然就跑回來了。

因為事先打過招呼, 遲筵一敲門在門外說了聲「我回來了」,遲鐘遠就過來把門打開, 熱情地將兩人迎了進去,安排著他們把東西放進遲筵的房間,然後招呼他們在客廳坐下。遲筵母親劉鳳瑩則端上切好的水果, 又給他們倒了水。

遲鐘遠看著兒子道:「小筵,你們這不年不節地放的是什麼假啊?」

遲筵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他就是隨口一編,學校根本沒放假。但是按照父母的觀念不管你是小學生還是研究生,學校不放假就該老老實實在學校待著學習上課,沒事幹逃學跑回來就更解釋不清了。

葉迎之坐在他旁邊,淡定地微笑答道:「叔,我們這是校慶假。」

遲鐘遠偏偏在這個時候記憶好得不得了:「你們校慶不是四月份嗎?每年差不多都和五一連著休的?怎麼這個時候又放假了?」遲筵從本科到研究生就沒換過學校,四年下來他怎麼也有些印象。

遲筵心說完了,穿幫了。葉迎之卻不慌不忙地答道:「抗戰的時候學校不是搬到過西南一段時間嗎?等到抗戰勝利了才復校。這次校慶就是慶祝抗戰勝利復校的,往年也沒放過假,今年是抗戰勝利七十週年所以特別慶祝。」

遲筵都聽得一愣一愣的,遲鐘遠更是信了,連連點頭道:「原來如此。」

當時是遲筵一副崩潰的樣子,說家裡「有妖邪要害命」,葉迎之才陪他回來。但遲筵自然也沒敢將顧惜惜和A市這一連串的慘案及內情告訴父母,葉迎之也配合著他演戲,遲筵父母問起時就說是自己一直聽說H市風景獨特,秋冬季節別有意趣,才趁著放假跟著遲筵回來在附近轉轉。

因為兩人到家的時間就晚,說了一會兒話之後更不早了,到了該睡覺的時間。

遲筵家是普通的公寓樓,面積雖然不小但是房間不多,一南一北兩間臥室,一間書房,一間稍小的房間被當做了衣帽間,剩下的就是客廳、餐廳、廚房、衛生間等地,因為一般沒有外人留宿也就根本沒有「客房」這一設置,能睡人的房間只有兩間。好在遲筵自己的臥室也夠大,放的是雙人床。

所有人都默認葉迎之當然是該去和遲筵一起睡他的臥室的。

遲筵的臥室自帶一個小衛生間,葉迎之從裡面出來後愜意地佔據了半邊床,打量著四周,問遲筵道:「阿筵,你從小就住在這裡?」

「嗯,也不算從小,大概初中的時候搬過來的。」

遲筵回答著,感覺到葉迎之突然伸出手把自己摟了過去。

他方才意識到一件事,自己很早就和葉迎之說過顧惜惜的事情,所以他應該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是他在遊戲裡的夫君「葉三欠」,因為顧惜惜的緣故裝成之前不認識自己罷了。現在說開了,算是一下子本性暴露?

葉迎之摟著他挨在一起在床頭靠坐著,咬著耳朵低笑著道:「阿筵,你不是這麼沒良心吧?我開了五個小時的車陪你回來見家長,你也不給我一些獎勵?」

「要、要什麼獎勵啊……」遲筵遲筵著道,反應過來後連忙補充,「……這是我家裡,你、你不要亂來。」

「就親一下,親一下就可以了……」葉迎之說著,聲音漸漸暗了下去……

遲筵特意帶著葉迎之回來就是防備顧惜惜的,自然不能讓父母落單,給她創造可乘之機。於是半強硬半撒嬌地安排了一個去附近景區的三日遊,讓父母請假一起去,算算日子,等玩回來之後用不了一兩天胡星也就該能回來了。

遲筵早知道父母都已經是快退休的年齡,平時工作也不忙,三日中還有一天是週末,因為家裡一同出遊請兩天假也肯定可行。果然夫妻二人見著兒子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也就高興地準備跟著去,頂多嘴上說兩句「你們兩個年輕人去玩我們跟著湊什麼熱鬧」,但還是樂滋滋地開始收拾出門要用的東西。

他們年紀越來越大,這兩年和兒子在一起的時間也越來越少,能這樣和遲筵一起出去玩心裡還是高興的。

葉迎之打著午休的藉口把遲筵拉進了屋,反手鎖上門,拉著他坐在床上,笑著點他鼻尖:「你呀,一看就是被嬌寵慣了,家裡什麼都由著你。」

遲筵伸手去躲他的手指,反而被葉迎之逮到了機會,按著又反覆親了親。

他們去的景區是一個以原生態、天然無污染為賣點的,有一個月牙形狀的湖,遲筵和葉迎之肩並肩看著湖景,眯著眼睛笑道:「我好像來過這個地方似的。」

葉迎之站在他身後,突然俯身輕輕親了親他的耳朵。

遲筵一驚,連忙偷看了一眼另一邊正在一起賞景的父母,才掀起眼皮小小瞪了葉迎之一眼,微弱地抗議著:「你注意一點啊……」自己都覺得這話說的毫無力度,與其說是抗議倒不如說是撒嬌。

於是又低著頭小聲強調了一遍:「……起碼得等到晚上回去。」

顧惜惜畢竟不是人,遲筵也難以判斷對方會以怎樣的方式如何出現,只好和葉迎之須臾不離地跟在父母身後,定住宿也是定的有兩間臥室一個客廳的套房。

第一天的時候遲鐘遠夫婦還會轟遲筵:「你們兩個年紀輕輕的去玩自己的吧,別跟著我們老人家。」

遲筵就走上去抱著劉鳳瑩的胳膊撒嬌賠笑:「娘,兒子就想多陪陪你和爹嘛。」

劉鳳瑩不好意思地回頭偷看著葉迎之,小聲對兒子道:「怎麼這麼大了還是這樣沒個正形,都是我和你爹把你寵壞了,一點兒也不像個大男子漢,讓你同學看笑話。」嘴裡念叨著,語氣卻是無奈又縱容。

葉迎之在身後跟著看著他笑,也陪著遲筵父母聊天說話,一天時間不到遲鐘遠夫婦就對他大為親近,覺得這個孩子性格溫柔,沉穩可靠,不像自家兒子成天就像長不大似的,讓他們放不下心。

晚上休息的時候葉迎之就摟著遲筵的腰,埋在他頸間呢喃道:「你什麼時候也和老公說說就想陪著老公,我在一邊看著都眼熱不行。」

遲筵笑著推他,反被葉迎之箍住不停地親他眼睛。

兩人就這樣嬉鬧地偷偷膩著地玩了三日,才又開車踏上返程,倒是一直平安無事。遲筵始終分神提防著,卻也沒發現過疑似顧惜惜的身影。

再回去就已經是遲筵和葉迎之到H市的第五天,遲筵盤算著差不多這兩天就能有胡星消息,只要胡星恢復工作開始盯住顧惜惜,自己和葉迎之就能放心離開。

一家人連續三天不在,回去之後一大早劉鳳瑩就張羅著要拉著丈夫出去買菜,被遲筵攔住了:「媽,您和爸在家收拾收拾家,看看電視,和迎之說說話,要買什麼菜列個單子給我,我去買回來就行了。」

現在是白天,自己心裡有底,出去一會兒應該也不會出事,關鍵是得把葉迎之留下陪著父母。

劉鳳瑩只覺得兒子這趟回來稍微有些和以前不一樣,但也只當是他越長大越懂事了,倒也沒推拒,列了個單子又囑咐了一堆就放遲筵自己去買菜了。

遲筵臨走前又悄悄囑咐葉迎之一通:「迎之,我就出去一會兒。如果,我是說如果顧惜惜或者是形似顧惜惜的人出現,一定要攔住我爸媽不能給開門,更不能讓她接近我爸媽。」

葉迎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知道了。你是做什麼虧心事了,大老遠著急忙慌地跑回來躲著顧惜惜。」

還不是就因為和你在遊戲裡成了個親。

遲筵腹誹著,向門裡看了一眼,父母都在廚房,不在客廳。於是迅速踮起腳在葉迎之臉頰上親了一下:「那就拜託給你了,我走了。」

說罷飛快地跑了出去。

葉迎之站在玄關處,左手還按在門上,看著遲筵迅速離去的背影,等到他離開許久徹底看不見了才輕輕關上門,彎起眼無聲地笑了笑。

「小壞蛋……

51章:馬腳

遲筵拎著菜往家裡走的時候接到了母親劉鳳瑩的電話。

劉鳳瑩似乎是躲在什麼地方偷偷摸摸地在打電話,特意壓低了聲音:「小筵呀, 剛才有個挺漂亮的女孩子找到咱們家了, 我透過貓眼看的。她說她是你女朋友,我正嘀咕你什麼時候找的女朋友呢, 迎之他就過來了,自己打開門出去不知道和那女孩子說了什麼。媽實在是不清楚這是個什麼情況, 所以想著先打個電話問問你。」

遲筵一聽就急了:「迎之他打開門了?出去了?現在還沒回來?」

他不是說了不要開門嗎?顧惜惜對葉迎之下手怎麼辦?

所謂知子莫若母,劉鳳瑩也聽出兒子語氣中的急迫和擔憂, 雖然不解其意但還是安慰道:「你別著急啊, 我去看看。」

遲筵一邊拿著手機一邊急著往回家敢,不一會兒後就聽到母親在手機那邊道:「回來了, 迎之自己回來了,沒見著那個女生。」

遲筵這才舒出一口氣:「好的,媽,那個女生不是我女朋友,她精神有些問題,迎之也知道的……嗯,剩下的以後再和你說,先掛了。」

告訴母親顧惜惜精神有問題, 總比告訴她對方不是人更容易接受些。

遲筵回家後去廚房把菜放下,就撲向了書房正在看書的葉迎之, 同時不忘反手把書房門關上。

葉迎之放下手裡的書站起來,正好把遲筵接到懷裡,扶著他的兩臂問道:「阿筵, 怎麼了?」

遲筵嚥了口唾沫,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身子,確認他還是自己認識的葉迎之,還是完好無損的後才真正鬆了氣:「你沒事吧?」

葉迎之俯身吻吻他的額頭:「能有什麼事。阿姨正要給她開門的時候我聽見動靜過去了,她一看見我沒說什麼就走了。不過你和顧惜惜是什麼情況?她怎麼還認識你家?還追到這裡了?」

雖然兩人都沒開口確認過關係,但遲筵心裡已經自然而然地默認他們現在是戀人無疑了。

他不想讓葉迎之誤會,也不想再瞞著自己的愛人,於是抬起頭凝視著他認真道:「迎之,顧惜惜她不是人,我之前說有妖邪要害我家人的命,說的就是她。她也是之前連環命案的凶手。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她有些躲著你。」

遲筵也沒打算解釋太詳細,這些妖魔鬼怪的事情,他不想讓葉迎之參與太多,知道顧惜惜不是人,不懷好意,以後躲著她就是了。

雖然無力,但是他也想儘可能保護著自己的愛人,不讓他去接觸這些。

「所以其他的都不要去問,只要以後都離她遠點,在事情徹底解決之前,你也躲開她。」

「好,」面對如此匪夷所思的消息葉迎之也沒有表現出懷疑,而是看著他認真地答應著,「我都聽你的。」

之後葉迎之出去幫遲筵父母一起做飯,四個人在家裡其樂融融,倒真像是一家人一樣。

反而是遲筵始終提著一顆心,擔心顧惜惜不死心再伺機回來,晚上和葉迎之進臥室後也沒敢關門,一直聽著外面的動靜。

直到葉迎之把手臂伸過來摟著他道:「睡吧,休息一會兒,有我在呢。我和你一起注意著。」他才聽話稍稍迷糊地睡了一會兒。

然而一夜無事,翌日中午吃飯的時候遲筵就得到了好消息,阿笙已經脫離危險,胡星現已回到了A市,並且盯住了顧惜惜。遲筵聽了高興卻也暗暗心驚,不知道顧惜惜用的是什麼法子,那麼快跟著他們來了這裡,又一夜之間回到了A市。

可他心中還是有些打鼓,按照胡星的說法,這俱寄體對『她』應該非常重要,關乎存亡,『她』會這麼輕易就放棄嗎?

這樣他和葉迎之也就不用再特意留在H市陪在父母身邊,藉口說是要開學了得回去就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遲鐘遠夫婦還很依依不捨,給他們準備了一堆吃的讓他們帶走。

兩人回到葉迎之家裡的時候又已經是晚上九點多,把東西都收拾好歸位後遲筵和葉迎之就先後進浴室去洗澡——雖然家裡還有其他浴室,但兩人常用的只有葉迎之臥室裡這一個。

遲筵在床上坐著,葉迎之洗完澡走出來站在他面前,低下頭笑問道:「阿筵,之前我聽你的話把顧惜惜打發走了,有沒有什麼獎勵?」

「獎勵?」遲筵起初像是沒有反應過來,隨後便仰起頭看著葉迎之,有些懵懂地道。「你想要什麼獎勵都可以啊。」

他坐在床沿上,身體不設防地完全打開,抬頭仰望著面前的人,完全信任的樣子,眼裡還帶著微微的水汽。

葉迎之看在眼裡,再也忍不住直接將他推倒後摟在懷裡,耳語道:「什麼獎勵都可以?你說的哦?」最後一點尾音上揚,愉悅而滿足的樣子。

遲筵這回反應過來了他的意思,臉一下字紅了,但還是窩在他肩頭,極小聲地「嗯」了一聲。

他輕輕閉著眼睛,感受著葉迎之的動作,可以敏感地感覺到自己洗完澡後隨便套上的寬大襯衫的扣子被他一顆顆解開,微涼的手指將衣襟向兩邊撥開,觸上他的胸膛……

遲筵渾身情不自禁地一抖,卻又忍住了。

他睜開眼看了一眼緊貼著自己的人,放心一般抱住了他,重又閉上眼睛。

這個人,是葉迎之啊。不是別的什麼東西,不要瞎想了……

葉迎之將他整個納入掌控範圍之中,遲筵努力克制著,卻還是情不自禁地發起了抖。

那一個個落在他身上、頸間、而後的輕吻,那略帶涼意地吐息,那摟著自己不斷作弄的手……都太像了,彷彿一瞬之間將他拉回到了那個夏夜,那個狹小憋悶而黑暗的佛堂,那映在牆上的斑駁橘色光影,以及那低眉慈悲的菩薩佛像……

遲筵被激得嗚嚥著抽泣了一聲,不由自主地一下子推開了身上的人,蜷縮在床上向床頭的方向退了一段距離,抖著唇瞪視著葉迎之,似乎要看清楚、通過這層皮囊看透他一樣:「……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葉迎之像是被這猝不及防的變故嚇住了,愣在那裡看著遲筵,沉黑色的眸子裡有著不解、無辜、和擔憂。

他努力平復著情潮和呼吸,試圖向遲筵伸出手,小聲試探著道:「是我啊,阿筵,是我,葉迎之,你室友,你娘子,你老公……你怎麼了?又看見什麼可怕的東西了?」

遲筵縮在那裡看著他,許久才緩緩探出一點身子,伸出右手搭上葉迎之的手。

溫的,微微帶著些涼意,修長而骨節分明,是葉迎之的手沒錯。

葉迎之體質偏寒,他也是知道的。

多少次他嚇得恐懼無助的時候,都是這雙手摟著他,拍撫著他的肩膀背脊安撫著他。

「葉迎之……?」他小聲地確認著,像是一隻怯怯的,受驚的小動物。

「寶貝,是我啊。」葉迎之認真地看著他,黑色的瞳眸中映出他的身影。

遲筵不轉睛地瞧著他,終是一點點握緊了他的手。

葉迎之瞬間一個用力將他拉進懷裡,牢牢抱住,輕聲道:「沒事了,乖,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熟悉的氣息和懷抱,這的確是葉迎之沒有錯。

遲筵小幅度地推了推他:「……迎之,對不起。今天我想搬到隔壁去睡。」

葉迎之放開他,低頭摸了摸他的臉:「沒關係,一時接受不了也沒關係,不用不好意思。」

他笑了笑,把遲筵按在原地:「你就在這裡休息,我去隔壁。」

他又親了親遲筵的發頂:「你什麼時候叫我回來我再回來。」

遲筵看著葉迎之抱著被子枕頭關上臥室門離開的背影,揪緊了被子,感覺到些微的無措。

愛人越是溫柔寬和,越是包容大度,他就越發的愧疚,越發的不知所措。

他想他肯定是錯怪葉迎之了,迎之是和他打了兩年遊戲、因為是人妖號所以遲遲不敢同他見面的『娘子』;是和他研究生同校的同學和室友;也是他現在的戀人和愛人。

他就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怎麼會和那種不是人的東西扯上關係。

自己沒什麼經驗,在葉迎之之前只和那個東西有過親密接觸,甚至連很多男生青春期時因好奇會看的那些東西他都很少看。也許這些流程和動作都差不多呢,也許是由於在佛堂那次恐懼作用下記憶和感覺都太深刻以至於產生了錯覺呢……

胡星都說過葉迎之只是普通人,自己還懷疑什麼呢,懷疑他被那東西附身了麼……

後一個念頭駭得他一驚,隨即他又搖頭否認了,方才迎之那個眼神,是做不了假的。

那個,好似看了他很久找了他很久一樣的眼神。

讓他每每對上都無法再拒絕。

是他太疑神疑鬼了,這些日子以來被顧惜惜攪得更是神經緊繃。

他緩緩用被子把自己裹起來,迷迷糊糊地想著,明天,明天就把迎之叫回來吧。

自己再主動一些,補償他。

他臉有些發熱,就這樣想著葉迎之進入了夢鄉。

他沉入夢境,卻不知道在他睡熟後臥室門便被打開,一道人影潛了進來,輕手輕腳拉開他的被子躺了進去,從背後環抱住他。

葉迎之特意支起身子自上而下地凝視著他睡著的模樣,過了許久才輕輕扯出一個笑弧,點了點他的鼻子:「小壞蛋,還不都是為了你。」

為了你,失了魂,丟了魄,連心都被迷了。

還險些露出馬腳。

他回味了一下,有些意猶未盡,更覺得不甘心,終是忍不住俯下身貼著他的唇碾了碾。

許久之後才作罷,心滿意足地摟著人睡了。

遲筵在睡夢中動了動身子,夢囈了一聲,習慣性地下意識向葉迎之懷裡鑽去。

夜色正好,月色溫柔。

月光透過窗紗淺淺落在床上,兩個人影相互依偎,交頸而眠。

一個心安理得據為己有繼續偽裝,一個戰戰兢兢心懷內疚試圖補償。

52章:離家出走

第二天早晨遲筵醒來,看見旁邊空蕩蕩的床鋪, 有些不習慣。

他起床後特意走到隔壁看了看, 只見床上鋪得整整齊齊的,幾乎看不出睡過人的痕跡;他又走到樓下, 葉迎之果然已經起床了,正在廚房做早餐。

遲筵站在廚房外面看著他挺拔的背影, 絲絲縷縷的情意與愧疚一同湧上心頭,他醞釀了片刻後才開了口:「迎之。」

葉迎之應了一聲, 也就在這時候恰好熄了火, 把鍋裡的黑椒鮮蔬炒意面分到兩個白色瓷盤裡裝好端出去,又去端了兩杯鮮榨橙汁。

一如過往的每一天清晨一樣。

色香味俱全又不失營養, 一星期七天的早中飯餐只要在家吃就不會重樣。僅僅從飯食上就能看出來葉迎之為經營兩人的生活花費了多少心思。

遲筵低著頭不敢看他,聞著食物的香氣,只覺得更為內疚:「迎之,對不起,是我最近太緊張了,昨天才會那樣。你今天就回來睡吧,好不好?」

葉迎之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感覺好些了嗎?」

遲筵連忙點頭,緊張地喝了一口橙汁才偏過頭小聲道:「……迎之你回來吧。就是……想怎麼樣都可以, 想做什麼都可以……

說這話時他躲閃著,不敢去看葉迎之的眼睛, 在對方的目光之下,尾音也越來越低,逐漸消散在空氣裡。

葉迎之呼吸輕了一瞬, 伸出左臂將他圈在椅子中,傾身過去專注地盯住他:「阿筵,如果我現在就想繼續呢?」

他吻上遲筵的下頜:「……如果我忍不到晚上了呢?」

遲筵呆呆地看著他,沒有回應,像是沒有反應過來,臉卻不由自主地紅了。

葉迎之也沒有再等,直接站起身一下把遲筵從椅子上抱了起來,輕聲道:「別動,小心掉下來。」

遲筵真的不敢動了。閉著眼甚至不敢看抱著自己的人。

他沒想到葉迎之力氣這麼大,抱著自己上樓、進臥室,竟然穩穩當當一氣呵成,渾似毫不費力。畢竟他可從不覺得自己是那種隨隨便便就能被拎起來的嬌弱類型。

這次遲筵一直閉著眼睛感受著葉迎之的動作,只在忍不住的時候做出反應,往往令對方愈加瘋狂。的確……和那東西那次是不太一樣的,昨天感覺似曾相識只是自己的錯覺吧……

不知道是不是被自己之前那句話激得,他總覺得葉迎之這次完全是由著性子來,絲毫都不克制。但他大話已經說出了口,心中又覺得欠疚,自然儘可能地配合著。

也不清楚翻來覆去地究竟過了多久,遲筵迷迷糊糊地都快要昏過去,卻感覺到葉迎之從背後緊緊扣著自己,輕笑著吮吻著他的後頸。

那笑聲低沉,如果不是貼在耳邊幾乎聽不見,卻帶著顯而易見的餮足。

遲筵的身子一瞬間僵住了。

他勉強打起精神,睜開眼,雖然身體和精神上都疲倦不堪,眼中卻很是清明,方才的意亂情迷已經盡數消得乾淨。

他沒有回頭,依然看著前方,只努力保持鎮定的,輕輕喚了一聲:「……葉迎之?」

他的聲音依然沙啞,帶著別樣的纏綣,甫一出聲連自己都不太習慣。

「嗯?」葉迎之慵懶地應著,愈發攬緊了他,「寶貝你還醒著?想喝水嗎?」

他說話時吐息噴灑在遲筵頸間,帶著絲絲涼意。

涼得遲筵從骨頭裡都冷了。

所謂美人鄉是英雄冢,大概對於那種東西也適用,吃得太盡興太滿足太肆意了,甚至心滿意足到連偽裝自己都忘了。

沒有人的吐息會是那種溫度,即使天生體寒也說不過去。

遲筵也忘不掉那聲輕笑,那年夏夜在表叔家的佛堂,在他又驚又怕又累支撐不住要昏過去的時候,那個東西也是那樣從後面攬著他,輕輕吻著他的後頸,情不自禁地發出輕笑——連那笑聲中為所欲為後的餮足感都一模一樣。

遲筵一下子推開葉迎之的環抱坐了起來,跑下了床。他的衣服全部被葉迎之四散著扔在地上,他顧不得撿,直接一把打開衣櫃從裡面隨便拿了一套衣服匆匆穿在身上。

葉迎之眼下正是脾性最好思維最遲鈍的時候,滿腔滿眼的柔情蜜意簡直要無處安放,遲筵向他要星星要月亮他都舍不得拒絕。

正溫存著卻突然被愛人一把推開是真的愣住了,他坐起來看著遲筵轉眼就迅速穿戴整齊,一副要出門的樣子,仍是沒有完全反應過來,只沉聲叫著對方的名字:「阿筵,怎麼了?又出什麼事了?」

遲筵一直背對著他,不敢出聲,也不敢回頭,直到全部收拾妥當,將手機揣進兜裡,才回頭看了葉迎之一眼,然後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衝出了臥室——家裡只有他們兩人,葉迎之抱著他進來的時候,連臥室門都沒顧上關。

葉迎之緩緩沉下了臉。

他從遲筵方才回頭那一眼中,看到了恐懼。

對他的恐懼。

他望著愛人消失的背影,垂下了眼瞼。

阿筵他猜到了。

——

遲筵頭腦一片空白地跑出了家門,直到跑到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才歇了一口氣,莫名覺得這一幕似乎似曾相識。

筆記本、衣服等其他物品都沒來得及帶出來,不過也無所謂了。還好帶了手機,還能打車回學校,還能和其他人聯繫求助。

他看著熟悉的街景,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不知道該拿葉迎之怎麼辦。

顧惜惜雖然一開始藏得深、手段殘忍,但是現在他已經差不多知道對方的底細、知道對方究竟想做什麼,還有胡星等人盯著她,這樣想來也不是那麼難以對付。

可是葉迎之……他偽裝得比顧惜惜好千萬倍。自己完全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東西,想要做什麼,只知道,他絕對不可能是人。

怪不得顧惜惜怕他,怪不得顧惜惜要躲著他走。

自己竟然還把他視作救星、視作護身符,甚至主動帶他去家裡見父母,簡直無啻於引狼入室。

自己……竟然就這樣喜歡上他……愛上他了。

連他是個什麼東西都不知道。

可是他一直在騙他。

自己一直一直,不過是生活在葉迎之虛構的謊言之中。

他坐在出租車上,暗自嘲諷著自己的天真,除了恐懼,還有一種近似失戀般的低落。

遲筵突然想到雖然不知道葉迎之到底是有什麼目的,但最好還是和父母說一聲,讓他們警惕一些比較好。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是第二個顧惜惜呢?

想到這種可能性他就覺得心中一澀,卻也不再猶豫,拿起手機撥通了熟悉的號碼。

劉鳳瑩接起電話後有些訝異:「小筵?怎麼了?有事嗎?怎麼這個時間打電話。」

「也沒什麼事,就是、就是葉迎之如果上咱們家去了,您和爸不要理他,也不要給他開門。」

劉鳳瑩聽著就覺得不對,奇怪道:「怎麼了?你們弄矛盾了?」

「也不算吧,」遲筵斟酌著措辭,不知該怎麼向母親說明,「就是突然發現他可能不是好人。」

好不好的另說,他肯定不是人就是了。

劉鳳瑩嘆了口氣:「小筵呀,你們走了之後我還和你爹說,都是我們把你寵得太過了,要找一個能一直讓著你慣著你的人也不容易。兩個人相處就要彼此磨合,相互遷就,一輩子長著呢,認準了一個人就被輕易否定他。我和你爸都看葉迎之那孩子還挺不錯的,有什麼事你和他說開了好好談談。」

遲筵聽著有些愣:「娘您說什麼呢?」

劉鳳瑩笑道:「你就別裝了,我和你爹都知道了你們是一對。你給娘打電話不就是因為你們你們弄了矛盾,你不想原諒人家,怕人家上咱們家來求情嗎?」一副過來人的語氣。

什、什麼一對……雖然這麼說也沒錯,但是他們現在已經分開了……不過這麼想的話母親說的就更沒錯了……

遲筵尚沒有反應過來,劉鳳瑩還以為兒子只是因戀情被發現而吃驚才不說話,於是繼續解釋道:「咱們要從月牙湖回來那天中午,你不是在外面涼亭睡著了嗎?娘怕你著涼,拿了件衣服想給你披上,過去的時候正好看到葉迎之在給你披衣服,還偷偷親了你一下。我之後和你爹就多了個心眼,留意著你倆的互動,我們都活了半輩子了,你又是我們親生兒子,怎麼能看不出來你和葉迎之到底是什麼關係?」

「所以最後一天你一個人說要去買菜我就讓你去了,然後你爸趁機和葉迎之談了,他也坦白了,和我和你爸都保證了對你是認真的,等畢業就帶你去國外登記,會對你好。我和你爸都覺得小葉人不錯,就沒再管,怕你抹不開面子,也沒急著和你提,本來準備等你這次放假回來再說的。」

遲筵目瞪口呆地僵在那裡。還去國外結婚?他都不知道是個什麼東西,還要和自己登記結婚?哪國法律敢給他辦手續,確定不是結冥婚結陰親?

他啞口無言地聽母親向自己大段大段地傳授處理雙方感情關係的經驗。他之前從未戀愛過,這麼多年劉鳳瑩也沒找到合適的給他講這些道理的機會。

一直到出租車到了學校,遲筵才藉機和母親告別,掛斷了電話。

他站在校門口,握著手機長長吐出一口氣。

他萬萬想不到,不過是一天上午的時間,自己就先是發現愛人不是人,接著就在父母面前出了櫃。

跌宕起伏,十分精彩。

他剛回寢室,還沒來得及緩口氣,電話就又響了起來,這次打來的是胡星。

「遲筵,你剛才在忙什麼?我給你打電話一直佔線。」

「沒事,我母親打來的電話,叮囑我一些事情。」遲筵含糊道,「胡姐你有什麼事?」

「小遲,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劉勝全的人?」

「不認識。」

「嗯。他也玩過你玩的那個遊戲,在天作之合區,在裡面的名字叫做『雄霸天下007』,你有印象嗎?」

「有的,他以前是我們家族的人,經常一起玩,不過後來大家都淡了就相繼退出了。不過家族裡也有十多個人,大多數在現實中也沒聯繫。」

《畫仙緣》裡有一種叫做「家族」的社交系統,每個家族上限最多為十五人,類似幫會和結拜的結合體,進入一個「家族」就算是一家人,有一個接納新成員的儀式,有統一的稱號。遲筵當年那個家族是老袁帶著他加的,他又把葉迎之拉了進去。

之所以還會記得「雄霸天下007」就是因為他是當年他們那個家族的族長。

想到這裡遲筵突然心中一凜,預感到了什麼:「胡姐,他發生什麼事了?」

「他死了,死亡時間是我回A市那天的凌晨。他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成為了一具乾屍。因為他是F省人,家和A市離得遠,案發後一直沒有把這起案子和我們這面的情況聯繫起來,直到我發現他死狀有異,並且發現他也玩你說過的那個遊戲才想到這種可能性。看來是沒錯了。」

從遊戲中化身而出的妖邪,竟用這樣的方式取到了「親人的血」。

「可是這次我為什麼沒有看到受害者的怨鬼……

遲筵假想了一下那乾屍的樣子都覺得頭皮發麻,如果可以當然是不要遇上比較好,但是之前六次他都在事發當天晚上就會遇到同受害人屍首一模一樣的鬼怪。

「顧惜惜應該是找你家人不成之後才改變目標找上了他,受害人真正嚥氣的時候都天亮了,所以按道理它應該會等那天入夜後再去找你,你想想當天夜裡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嗎?」

遲筵算算時間,那不就是昨天夜裡?

昨天夜裡哪有什麼特別的事,不過是葉公子玩他正玩得開心,大概不願意再讓旁的妖魔鬼怪打擾了,攪了興致罷了。

果然,那些東西都不敢招惹葉迎之。

它們也怕他。

想到這裡,遲筵剛想同胡星提葉迎之的事情,只聽到電話那端突然傳來小安極為焦急不安的聲音:

「師姐,顧惜惜她……不見了。我看著她在教室裡上課,不知怎麼的突然就不見了。」

胡星在那邊明顯也急了起來。遲筵可以聽見她著急地向小安詢問詳細情況的聲音。

他不經意地抬起了眼。

「胡姐,胡姐,」遲筵輕聲叫著電話那端的人,看著突然自動打開的宿舍門,以及門邊那熟悉的人影,一字一句道,「不用找了,她在這裡,在我宿舍裡。」

53章:邪靈

電話裡傳來忙音聲,通話被強行掐斷了。

顧惜惜輕輕巧巧地從門外走了進來, 目光盈盈地微笑著看著遲筵:「遲筵哥再給什麼人打電話?是我打擾了嗎?」

她依然笑意嫣然, 看上去乖巧又美麗的樣子,看上去毫無威脅感, 彷彿隨便什麼人都能輕易將其擊倒。

遲筵卻感覺到冷汗涔涔,漸漸浸濕了裡面的襯衣。

他感到事態有些不妙。

今天起來後先是被葉迎之連著幾乎折騰了近三個小時, 都沒顧上吃口東西,只被喂了幾次水, 本就腹中飢餓兼之疲累不堪;隨後沒來得及歇息就發現葉迎之不是人, 飽受驚嚇之後力持鎮定地從葉迎之家中跑了出來,精神上也高度緊繃。

終於回到學校, 一進門卻又遇上顧惜惜。

他只覺得此時渾身痠痛,使不上什麼力氣,卻還不得不打起所有的精神面對對方。

他的指尖微微顫動著,努力尋思著逃脫的方法——寢室在六樓,身後是陽台,要想從唯一的門出去就必須經過顧惜惜。然而他只是普通人,而對方是手段莫測的邪妖,機會稍縱即逝。

遲筵裝出有些驚訝的樣子向顧惜惜走過去, 微笑道:「惜惜你怎麼來了?」

「來看看遲筵哥最近還好不好。」顧惜惜如常回答著,彷彿真的只是來探望他而已。

如果真的僅僅如此就好了。

遲筵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不受控制地瘋狂鼓噪著, 似乎已經預感到了危險的存在,又或者只是為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而緊張。

「最近忙嗎?」他微微垂著眼,和顧惜惜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同時不著痕跡地向門口方向移動著。

顧惜惜像是沒有發現他的意圖,一切都很順利。

遲筵以最快的速度拉開門,卻在那一瞬間愣住了。

走廊裡空空蕩蕩的,看不到一個人影,也沒有任何聲音,他可以清晰聽到自己的心臟跳動聲和呼吸聲——門外靜得如同一座死城,已經不是他所熟悉的樣子了。

鬼打牆。

遲筵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天光大亮,時值正午,他卻被妖邪困在這一方天地之中,不得逃脫。

顧惜惜從身後貼近他,柔聲道:「遲筵哥,為什麼我一來你就要出去?你不喜歡惜惜了嗎?」

冷汗已經浸透了衣衫。

現在唯一可行的辦法是盡力拖延時間,等待胡星的到來。

他打開了門,他分明看見了那外面是什麼,顧惜惜也該知道他早就發現了。

他快要裝不下去了。

遲筵抬頭看向眼前的俏麗女子:「顧惜惜,你來……找我做什麼?」

顧惜惜平靜地看著他:「遲筵哥,你發現了吧?你已經知道了吧?你是在等那個女人來救你麼?」

她向前走了兩步,停在距遲筵一步距離的地方,仰頭看著他,純黑色的眼中閃爍著細碎的光:「遲筵哥,你相信我啊……我不會害你的,我只是想——和你永遠在一起。」

她緩緩的,一點一點地接近遲筵,手輕輕按上他的胸膛。

她的動作停了一瞬,她看見了遲筵脖頸處連成一片的豔色的痕跡,隨之露出了一個幽怨而難過的表情:「遲筵哥已經有別的人了,不是說過此生此世只會和我在一起嗎?」

沒有別的人,那個傢伙也不是人。即使許過此生此世在一起的誓言,也是對那個東西許下的。

遲筵再也無力支持,貼著門滑坐到地上,臉也抵在門上,偏過頭不去看眼前的邪物。

顧惜惜隨著他跪倒在地上,手按上了他的胸膛,仰著臉注視著他,眼中是不容錯認的深情。

「遲筵哥,我喜歡你啊,所以……把你的心給我吧,這樣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遲筵發覺自己已經動不了了,周身都如同被看不見的繩索禁錮著。

他喉嚨緊張地動了兩下,眼睜睜看著顧惜惜柔情四溢地慢慢把頭靠在自己的右肩上,手下卻漸漸用力、收緊。

他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如此接近,腦中不受控制地閃過了過往的種種,父母關切的面龐、朋友肆意的笑容、以及……葉迎之,擁抱、親吻、愛語,這生所有的短暫的愛戀體驗,全部和他相關。

可是他卻騙了他。

而自己只敢落荒而逃,甚至不敢質問,不敢討一個說法。

「葉迎之……

他在心裡喃喃著。

如果我變成了鬼,我第一個要回去找你。

變成了鬼,我就不怕你了。

人真是奇怪的東西,那些志怪故事中的人,明明生前懦弱無力,被逼迫得無法反抗、無處可逃,死後化成厲鬼卻敢去找對方索命。

彷彿死了之後,就無所畏懼了。

可是他不想死啊,他怕鬼、怕顧惜惜、怕葉迎之,歸根到底,不過是怕死而已,不過是想活著而已,不過是不想讓這些奇怪的東西輕易地就剝奪自己生存的權利。

遲筵在意識中開始奮力掙紮起來,忽然間,他感覺到自己好像又能動了。他動了下手,不是錯覺。

與此同時,顧惜惜似是被一股驟然出現的大力扼住脖子拖得站了起來,不停地被迫向後倒去。她臉漲得通紅,四肢不停地掙動著,卻掙脫不開。

她後面的空地上突然出現一個挺拔高挑的身影,那人微微偏著頭,一直看著她被拖到自己身前才停下。

遲筵驚愕地看著這一幕,試了幾次,卻甚至沒有力氣站起來,只能繼續坐在那裡看著。

那個突然出現的人,是葉迎之。

葉迎之俯視著眼前披著嬌豔女子外皮的妖物,緩緩勾起嘴角,語氣極輕地對顧惜惜道:「你幾次三番出現在我的眼前,我沒有管你,你是不是就以為我動不了你?」

之前不管它,是因為他發現阿筵對它並沒有特別的好感,相反卻因為它的出現而更加依賴貼近自己;後來不管它,是擔心自己出手露了馬腳,反而被阿筵發現。不過反正他今天已經暴露了,也就不再在乎這些。

顧惜惜似是極為難受,又像是感受到了莫大的威脅,對著葉迎之拚命搖著頭,卻說不出一句話,發不出一個音節。

「你沾染了我的邪氣和愛意,冒了我的名,用了這幅樣子,覬覦、接近我的人,你還以為我能放過你?」每一項 ……都罪不可恕。

筵寶貝、筵寶貝,為了名正言順地和他的寶貝共結連理才選擇了女體角色,可是那張臉、那副樣子,分明是按照他心中日思夜想的那個人所創造的。她怎麼敢就這樣光明正大地頂著這幅樣子,以他的名義,出現在他的遲筵寶貝面前試圖勾引呢?

葉迎之露出一抹笑意,伸手將對方甩到了一邊牆上,發出巨大的撞擊聲。

……膽大包天。」

顧惜惜分明不是人,可此時卻如同肉體凡胎一般,被撞得關節錯位、身體碎裂成幾塊,偏偏奇異的依然粘合在一起,只是可以看見中間的裂紋,如同一個摔碎重拼的瓷娃娃。

『她』匍匐地陽面趴在地上,睜著大大的黑色眼睛看著站在最中間的男人,眼中不由得流露出深切的恐懼和畏懼。

這樣一個戮害人命、殘忍至極、渾身沾滿血煞的妖物,竟然也會怕。

遲筵看著葉迎之的笑,只覺得寒意上湧,遍體發涼。

什麼叫做「沾染了我的邪氣和愛意」,顧惜惜會出現,會由一個無意識的遊戲角色化為邪妖,原來是因為他嗎?她對自己抱有那樣病態偏執莫名其妙偏偏又真的情深似海般的感情,不是因為自己是『筵寶貝』遊戲中的丈夫,而也是因為他嗎?

怪不得、怪不得在那房子中自己從沒看見過傳說中的「第三人」……不是因為那東西已經消失了,而是因為他一直以來,就光明正大地生活在自己身邊。

這一切,從頭到尾,葉迎之他都知道嗎?

他想起方才顧惜惜一邊深情地凝視著自己,一邊說著「我喜歡你,所以把你的心給我吧」的場景,身子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葉迎之,葉迎之他究竟想做什麼?他也會要自己的心嗎?

葉迎之上前一步,走到了一直掙紮著卻站不起來的顧惜惜的身前。他腳步很輕,行動間幾乎沒有發出聲音。

他緩緩彎下腰,衝著顧惜惜的身子懸空伸出了手。

顧惜惜眼中的恐懼愈發得深了,『她』驚懼地望著眼前男人平靜的暗如深淵的雙眼,清楚地知道這是她無法反抗的存在。破碎的身體縮成一團,無聲地顫慄著。

遲筵彷彿看見絲絲縷縷的黑氣從顧惜惜身體中漂浮出來,迅速匯入葉迎之的手心。

葉迎之偏著頭,看著自己的成果,終於露出第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那些被吸走的邪氣無所謂,可是對阿筵的愛,他一絲一毫也不願意分出去。

片刻之後,「顧惜惜」已經消失不見,留在地上的只剩一灘黑色的液體。

遲筵茫然地抬起頭,看見葉迎之正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來。

黑色的陰影籠罩了他的全身,他可以感受到男人身上傳來的壓迫感。

他靠在門上,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

葉迎之進一步壓低了身子,他已經可以感受到那熟悉的冰涼氣息灑在自己身上。

遲筵閉上了眼,睫毛微微顫抖著。

這個如同獻祭般的表情讓葉迎之忍不住想要吻上去。

遲筵竭盡全力使自己發出聲音,聲音微弱得如同嗚咽:「……葉迎之,你也想要我的心嗎?」

怕成這樣。

我親上去的話會不會直接嚇得哭出來。

這樣想著,葉迎之閉上眼,貼上了他的唇。

同時伸手將遲筵從地上抱了起來,睜開眼呢喃著:「想要……你的心,你的人,你的全部,都是我的……

54章:空曠的世界

葉迎之將遲筵抱到自己椅子上放下,右手撐在椅背上, 俯下身輕輕地若有若無又連綿不斷地吻他。

「真的哭了……還是這麼怕我嗎?」他低聲呢喃著, 吻去遲筵眼角的淚滴。

屋門在這一剎那被破開,他也適時地、好整以暇地站起了身, 站在座椅旁邊,猶如一個尋常的關心室友的好同學一般。

胡星帶著小安破門而入, 四處巡視了一番,最後盯住了葉迎之兩人:「顧惜惜呢?」

……在那裡。」葉迎之有些緊張地指著地上那團黑色的東西, 驚弓之鳥般打量著胡星, 「你是什麼人,怎麼進來的?」

胡星先是蹲下身訝異地翻檢了一遍顧惜惜所留下的黑色液體, 驚疑地喃喃著:「它這個樣子,像是被更強大的邪氣反噬了……

她抬頭看見愣愣縮在座椅裡像是受驚過度的遲筵,又看看他旁邊明顯十分戒備的葉迎之,開口介紹道:「我叫胡星,這個是我的師弟小安,我們是遲筵的朋友,知道他可能遇到危險所以特意趕來保護他的。」

為了取信於對方,她特意道:「我知道你叫葉迎之, 是遲筵的室友,和他關係很好, 你們一直住在一起。遲筵也常常和我提起你。」

最後一句話讓葉迎之明顯緩和了神色。

胡星見狀再接再厲道:「那葉同學,你能告訴我剛才發生了什麼嗎?」

葉迎之垂下眼,依然是不知所措的樣子:「今天早晨我和阿筵起了點矛盾, 他就自己從我家跑回學校了,我心中有愧,覺得對不住他,就趕緊開車追了過來。結果我剛進宿舍門沒多久,都沒來得及和阿筵說話,顧惜惜就出現了。」

「那時候小遲應該在和我打電話。」胡星道。

「原來是你。」葉迎之看了她一眼,點點頭「我只看見他在打電話,不知道對方是誰。」

「因為以前顧惜惜也經常來宿舍找阿筵,所以我雖然不喜歡她但是也沒特別在意,沒想到阿筵這次看到她後卻一副很緊張很害怕的樣子,一直看著我,想往我身邊躲又不敢的模樣。我直覺覺得有異,還沒弄清楚究竟是什麼情況,就見顧惜惜瞬間出現在阿筵面前,手按在阿筵的左胸上。然後從阿筵左胸處突然湧出一股黑氣,把顧惜惜包圍住了……之後她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葉迎之講著,臉上露出後怕的樣子。

「原來是這樣。」胡星走到遲筵面前細細打量著他,自言自語道,「難道是被遲筵體內與生俱來的邪氣反噬了?不過怎麼感覺他體內的邪氣比上次見更厚重了。」

她搖搖頭走開,和小安兩人取出符紙將地板上的黑色液體全部吸入符紙中,再將符紙全部收進一個瓷瓶裡,封上口。這些東西他們帶回去再做處理,不管怎麼說,雖然聽起來有些奇怪,但是至少顧惜惜已經被解決了,具體原因還要再做研究。

這裡已經沒事了,但這連環慘案留下的影響還在,還有很多事情等著她去處理。胡星有些擔憂地看了遲筵一眼,對方坐在椅子裡,從她出現起就一直沉默著,不看他們也不說話。

她轉頭對站在一旁的葉迎之道:「麻煩你照顧好小遲,他這段時間也受了不少的驚嚇。」

葉迎之點頭應好:「這是我應該做的。」

然而就在她走至門邊時,遲筵卻被驚動了一般,右手在腿旁無聲地張握了兩下,終於下定決心開口叫住了她,聲音微弱,還帶著些許沙啞:「胡姐……

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了。

他一雙黑色的眼睛直直盯住胡星:「胡姐你說,我室友他是人嗎?」

這個問題配合著他略顯蒼白虛弱的表情,有種別樣的詭異感。

他的眼睛裡有著淡淡的希冀和哀求,可是胡星並沒有看出來。

她看了葉迎之一眼,向他歉意地笑笑,又轉向遲筵:「小遲,不要疑神疑鬼了,你最近是被嚇傻了。你室友他怎麼可能不是人呢?放心吧。」

遲筵張了張嘴,微微偏過頭,正看見葉迎之站在門框處,微笑地看著他,黑眸深沉,笑容溫柔。

他的雙手不自覺地握緊成拳,急切道:「顧惜惜是被他消滅的,我親眼看到的。」他剛才……也全是騙你們的。

胡星安撫地走近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嚇得太厲害,產生幻覺了。最近好好休息,最好出去散散心。」

想必在遲筵眼裡,他很難接受自身的邪氣反噬了顧惜惜這一事實吧。可是他身上的邪氣是天生的,不是他的錯,更不是罪惡。

胡星再次看向葉迎之:「抱歉,麻煩你千萬照顧好小遲,不要在意他說的話。希望你能理解他這麼說不是對你有偏見或惡意,他只是這段時間太緊張太害怕了才會這樣,你一直都是他最信任最依賴的人的。耐心地疏導他,過了這段時間就會好起來。」

這種事情也不能建議遲筵去看心理醫生,因為心理醫生肯定不會相信他說的這些怪力亂神的話,只能寄希望於同他一同經歷過這些事情的身邊人的幫助。

葉迎之聽到「你一直都是他最信任最依賴的人」那句時眸光閃了閃,隨即點頭應道:「我明白的,我會把阿筵照顧得好好的。」

葉迎之將兩人送到門口,看著他們走遠。

屋裡一下子陷入了安靜,又剩下了他和葉迎之兩個人。

遲筵木然地坐在那裡,像是失去了最後一點希望。猶如受害人向警方求救,警方反而親手將他交回到凶手手裡,告訴他,這個是好人,你要好好地跟著他。

葉迎之垂著眼鎖上門,重新走回到他身前,俯身在他耳邊輕笑著道:「阿筵真不乖。你是想讓老公被他們收走嗎?那我的阿筵豈不是要守活寡?我怎麼捨得?」

遲筵別過臉,低著頭,手微微抖著,一眼都不肯看他。

葉迎之用左手輕輕抬起他的臉,用鼻尖和唇摩挲著:「阿筵,你看著我,你別不看我……是我錯了,我當年不該太心急的。」同時用右手執起他兩隻手,一同握在自己的手中。

當年果然也是他。

而且根本沒有認識到錯誤。

哪裡是太心急的問題。

遲筵閉上眼,喉頭動了一下。

葉迎之用鼻尖貼著他的鼻尖,像是回憶著什麼:「……可是我一看到你,我就克制不住。我一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的。」

「阿筵,你屬於我。你身上有我的氣息……即便如果有上輩子,你也是屬於我的。」

我的,我的。

這是他的人,不管過多久,他都不會讓出去,誰也別想搶走。

「我不會傷害你的。」他輕柔地耳語著。

遲筵依然執意不肯睜開眼睛。顧惜惜也說過那樣的話,什麼「遲筵哥,我喜歡你,我不會傷害你,所以把你的心給我吧,我們永遠都在一起」。最終不過還是要他的命。和這樣不是人的存在,哪有什麼道理和感情可講。

葉迎之輕輕吻著舔舐著他的眼皮,他也只是輕微躲閃著,睫毛顫抖,卻不肯睜開眼看一眼。

葉迎之這次真的顯現出一絲不似作偽的茫然無措來。他突然站起身,打橫將遲筵抱進了懷裡,直接往寢室外走。

遲筵忍不住睜開了眼,從他這個角度只能看見男人的側臉。

……去做什麼?」他還是開口問了出來。難道葉迎之就要這個樣子抱著他出去?

葉迎之卻不答話,直接這樣拉開門走了出去。

時值正午,外面卻不是遲筵想像中人來人往的樣子,而是空曠得一片寂靜,和顧惜惜那時將他困在寢室裡展現的景象相同。

遲筵緊張得攥緊了葉迎之的袖子。

葉迎之始終沒有說話,直接抱著他去停車場,將他塞進自己車裡,系好安全帶。開到郊外一個機場後又將他拉上了飛機。

「到底要做什麼?」顧惜惜要他的命,也不過在寢室殺人取心就可以了,何必還要上天?

「阿筵,你睡一覺吧,睡一覺就到了。」葉迎之走進駕駛室,「我們去辦結婚手續。」

遲筵直到真的被拉進C國結婚登記處時都沒有反應過來。

「別胡鬧了,我連簽證都沒有!」

更為詭異的是,這一路行來他沒有看到一個生靈,不僅是人,連蟲蟻鳥雀都沒有。

空寂得彷彿這個世界只有他們兩個人一樣。

「不用管這些東西,」葉迎之似模似樣地操作著,露出一個微笑,「我可以把我們和其他生命全部隔絕開,我們感受不到他們的存在,他們也感受不到我們的存在。等做完我們要做的事情,我們再回去。」

顧惜惜也展現過類似的能力,然而「她」當初只隔絕了一個寢室,葉迎之卻隔絕了整個世界。

怪不得他們都能輕易地給自己偽造各種身份。

忙碌了片刻之後,葉迎之遞過來一份黑皮證件:「嗯,結婚證,你看一看。」

他看著遲筵,眼睛裡閃動著雀躍又企盼的光芒。

遲筵卻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沒敢接。

葉迎之眼裡的光略微黯淡下去:「我答應了你父母會和你結成合法的關係。阿筵,人類是不會傷害自己的伴侶的,我以為這樣,你就可以相信我,原諒我。」

才不是。即使是人類裡,也有妻子殺害丈夫,丈夫謀害妻子的事情。遲筵這樣想著,卻沒有說出口,而是問了一個有些無關的問題:「葉迎之,顧惜惜的事……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

知道「她」是沾染你的邪氣而生的殘忍邪妖,知道「她」會殺害人類,毫無人性。

「知道一點。」葉迎之垂著眼,「……可是它做的孽,怎麼能歸到我頭上?即便它是因為我的邪氣而化生,我對它也沒有監管的責任。」

他抬起頭看向遲筵:「我和它,是完完全全不一樣的。阿筵,我想要你的心,可是如果你要的時候,我也會,毫無保留地把我的心全部給你。」

遲筵傻傻站在那裡,和眼前人彼此對視著,一瞬間忘了動作也忘了言語。

心裡有一個聲音在紛亂地說著一些什麼,他卻聽不清,只是本能地想要靠近,靠近如今這個空曠的世界中,除了自己之外,唯一的另一個存在。

葉迎之在這時向前跨了一步,將他緊緊摟在懷裡:「阿筵,你真正體會過妖邪纏身的感覺嗎?雖然自私,但是從今以後,我都會,一直纏著你。」

說謊。你分明從五年前就已經纏上我了。

遲筵安靜地閉上眼睛,一點一點靠上對方的肩頭。

反正我也跑不掉。

反正我也……喜歡你。

從遊戲裡的筵寶貝開始,從研究生開學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對一個妖物……

唸唸不忘、一見鍾情。

55章:紅顏禍水

葉迎之起初感覺到遲筵靠過來時還有些不敢相信,隨後就自然而然地竊喜著默默接受了, 一邊就這樣摟著遲筵往外走一邊在他耳邊小聲做著自我推銷:「放心, 阿筵,和我在一次的話別人也看不出來我不是人的, 你不用感到自卑。我保證不會再在你之外的人面前露出馬腳。就算被發現了也沒關係,他們都打不過我……如果你不相信我不會傷害你, 我就證明給你看,一天、兩天、三天, 證明一輩子。」

誰會因為你不是人所以和你在一起就感覺自卑啊, 遲筵被對方這樣溫柔地摟在懷裡就覺得腳軟,聽著葉迎之在他耳邊絮絮叨叨地念叨著肉麻又沒營養的話, 更覺得臉有些發熱:「喔,你還不如解釋解釋當年為什麼欺負我,欺負我就罷了,還連樣子都不露。」

如果當年葉迎之沒有隱去形跡,他大概也不會怕成那樣。

「就像之前講過的那樣,我一直一個人在那房子裡待著,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倒也不會覺得煩躁或是寂寞, 只是會感覺很空。之後突然有一天我看到你,第一時間就覺得, 我大概一直以來,就是在等你,就是在找你。」

「所以我就順從心意去找你, 然而那幾晚擁抱過你之後,原本可以忍受的寂寞突然變得不可忍受。我幾乎按捺不住地立刻要去追你,但是又擔心嚇到你,才勉強忍了下來。所以後來在遊戲裡接近你、變成你室友接近你都不是有意想騙你,只是怕你又像那天一樣,被我抱一抱就嚇得哭著昏了過去。」

自己雖然的確是比較丟人的「哭著昏了過去」,但是你確定你幹的那些事是只是「抱一抱」而已?然而對方言語裡隱含的含義太過甜蜜,遲筵只覺得心一點點飄了起來,已經顧不得計較這些事情。

所謂鬼話連篇妖言惑眾,原來葉迎之講起情話來真的能讓自己連心都迷住。

「你以前那麼長時間,都是一個人嗎?」

「嗯。」

「會不會很孤獨?」他已經覺得心疼了。

「不會,剛才說過了,遇見你之前,根本不懂什麼叫做孤獨,什麼叫做寂寞。」

犯規,現在更心疼了。雖然明知道他並不是人,雖然本能地懷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想法而對妖物抱有著未知的恐懼,但是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的卻是葉迎之在家忙碌著做火鍋的樣子——自己未曾出現的漫長的歲月中,他也會做火鍋嗎?一個吃嗎?

遲筵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只聽葉迎之淡淡道:「所以才不能放你走,這下你要是走了,以後那麼長的時間裡,我該怎麼辦?」

「那我要是死了呢?」遲筵下意識地問出口,傳說記載裡,妖物都有著長長久久的性命,而人類卻不過須臾百年,不值一提。

他抬眼,卻看見葉迎之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鄭重。

「陪你一起死。你死我就和你一起死,你消失我就和你一起消失,你輪迴,我就陪著你轉世。」

這之後遲筵的日子又回歸了正軌。

只不過越來越多的人看出他和葉迎之的關係非同尋常。

對於關係最鐵的老袁等人遲筵當然是坦白了。

老袁很驚訝:「尺子啊,我以前沒發現你有這方面的傾向,怎麼突然就和那小子在一起了?」

遲筵咳嗽一聲:「嗯,就是一起住得久了,就有感情了。」

老袁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他:「可是你才和他住了一學期,和我可是住了四年。」

遲筵:「……其實我第一眼看見他就對他挺有好感的,覺得很親近,很熟悉,看見他就很開心。後來我遇到一些困難,他一直無私幫助我,我對他就越來越有感情。再後來我發現他有些缺點,而且之前騙過我,但是我那時候已經很喜歡他了,所以雖然一開始剛知道的時候怕得不行,害怕到根本沒法思考,只想儘可能擺脫他,也抗拒過一段時間……不過最終還是沒法違抗自己的心意,沒法不喜歡他。也幸好他一直跟著我,沒給我拒絕的空間。」

老袁那是猝不及防一口狗糧。他對遲筵那些少女般糾結的心事不感興趣,只抓住了最中間兩個關鍵詞:「什麼?!有缺點,還騙過你?」

能被友人單獨拎出來用這種語氣說的缺點一定不是小問題啊,老袁立即警惕了起來:「什麼缺點?犯過罪?還是吸過毒?」

沒,葉迎之還沒那麼惡劣,他只是不是人而已。

遲筵避重就輕地答道:「沒有,就是他其實早就看上我了,他家離我表叔家比較近,所以我高中畢業去表叔家住的時候他天天晚上蒙著臉翻陽台潛入我的臥室嚇唬我。後來再見面的時候他還一本正經的假裝沒發生那回事,混蛋。」

遲筵自認這個碼已經打得很厚了,他對葉迎之可以稱得上是仁至義盡。

老袁目瞪口呆地摸著下巴:「不是吧?你室友看起來優雅得體得跟不是人似的,能幹出這種事?」

不管是蒙面翻陽台進人家臥室,還是像小學生一樣幼稚地專門嚇唬心上人,都不像是那位能幹得出來的啊。

那種一看就像冰冷禁慾的貴公子一樣的人喜歡上誰不是該矜持地先送上七八套房子再矜持地表示我送房子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和你交個朋友?

想到這裡,老袁八卦道:「尺子,你家那位看上去背景不太簡單,有沒有先送你幾套房子?」

沒有。他自己現在的房子都是借住的。哦,還是因為他把原房主嚇跑了原房主沒辦法只能把房子借給他住。

遲筵睥睨著老袁:「……少看點言情小說,我早和你說了,不是看言情小說看得多就能懂女孩子心理就能找著女朋友的。」別到時候女朋友沒找上,把自己思維給整的超現實了。遲筵覺得老袁現在就有這個苗頭。

老袁很委屈,哼唧哼唧地不說話了。

遲筵逐漸發現和葉迎之一起生活中兩人實在很有默契,便如同已經相處、磨合了很久很久一般。大多數事情無需多言,葉迎之就能明白他的意思。

正如葉迎之所說的,沒有誰能看出來他究竟是什麼東西。他們在畢業後公佈了結婚的消息,旁人最多驚異一下兩人都是男人,倒沒有誰驚異新郎之一不是人。遲筵暗暗感慨人類都是如此短視,居然沒人透過現象看到本質,不由無端生出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之感。

他同葉迎之說了自己的感覺,葉迎之挑起半邊眉毛道:「這有什麼好得意的?還不是因為我只同你好。」

遲筵沒接話,心裡卻無端地覺得越發得意了。

反倒是在一起過得越久,遲筵自己越擔心葉迎之被高人發現後收走。因為顧惜惜的事遲筵和胡星小安也成為了朋友,他們來A市辦事的時候也會和遲筵見面聚一聚。

轉眼就又是五年過去,這次胡星又來A市幫忙看一個案子,工作結束後約老袁和遲筵一同出來吃飯,特意交代帶上葉迎之。

遲筵收到消息很是猶疑,憂心忡忡地看著愛人:「你要不別去了?」

「不,我就要去,胡星給你介紹別的妖魔鬼怪認識可怎麼是好?你萬一被別的妖怪勾引跑了呢?我豈不是很難過?」葉迎之已經動作迅速地給兩人都拿出了出門換的衣服和配飾。

遲筵知道葉迎之又在胡扯,胡星怎麼可能給自己介紹妖魔鬼怪?索性也不理他,只是提出自己憂心的一點:「我聽說胡星這兩年功力見長,你被看出來怎麼辦?」

葉迎之從後面抱住他,笑得眯起眼睛:「娘子擔心我啊?」

「是擔心我守活寡。」遲筵垂著眼睛隨口不正經地答道,恍惚記起這好像是當年葉迎之說過的話。

葉迎之卻被這句取悅了,笑著在他臉上啄了一口:「我就知道你最捨不得我了。」

最終遲筵還是膽顫心驚地帶著葉迎之去了。他想著老葉沒做過惡事,胡星又是認識的人,外表精明幹練內裡其實柔軟得一塌糊塗。被她看出來總比哪天不經意被別人看出來好,說不定還能求著她幫忙想辦法替葉迎之遮掩遮掩。

胡星見到兩人,面對葉迎之倒是一切如常,反倒是看到遲筵後仔細端詳了許久,蹙眉道:「你這是怎麼搞得?怎麼每次見你你身上的邪氣都比上一次更重了?」

這實在說不通,會出現這種情況一般只有兩種原因:一是日日生活在邪氣極重的地方,但是普通人如果真的常年生活在這種環境下怕是會疾病纏身或是短命而亡;二是終日同妖邪為伍,與之親密接觸,這對普通人都是有害的。可遲筵家他也去過,肯定算不上什麼大邪之地,他身邊常來往的親朋好友她也多少有些印象,也沒一個是妖邪之物。

遲筵下意識看向葉迎之,直覺知道這事和他脫不了干係,卻含糊道:「胡姐你是專家都不清楚,我怎麼會知道。無害就行了。」

這些邪氣倒確實奇異得並不會傷害遲筵自身,胡星想不出什麼原因,不過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她也只能歸因為遲筵自身天賦異稟。

葉迎之悄悄附在遲筵耳邊低聲滿足道:「你身上都是我的氣息,我留在你身上的。」

第三卷:輪迴三:血族

56章:索菲斯

就猜到是你做的,不過你幹嘛要用這樣的語氣說出來?!遲筵恨不過, 最終發洩似的擰住葉迎之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胡星咳嗽了一聲, 遲筵回頭一看,只見滿桌的人全在看著他和葉迎之。

即使已經不再是面皮薄的青蔥少年, 在場的也都是相熟的朋友,他也不由得立刻紅了臉。

怎麼對上葉迎之就總是容易喪失理智。果然是紅顏禍水。

胡星還在一邊友善地笑著安慰他:「小遲沒事的, 這些年我們早就習慣了。」

遲筵一點都沒被這句話安慰道。

葉迎之還在一邊小聲接道:「看,阿筵, 大家都知道是你一直欺負我。」

老袁反應慢了一拍, 直接接道:「不對啊,尺子給我講過當年他還不認識你的時候, 你趁著天黑蒙著臉翻陽台到他臥室裡嚇唬他的事。」

小安聽得很驚奇:「不是吧?葉哥還做過這種事?」

葉迎之倒是馬上意會老袁說的是哪件事,臉上露出一抹堪稱溫柔甜蜜的笑意:「嗯,雖然有些對不住阿筵,但是即使現在想起來,那也是我最快樂的回憶之一,更開心的是就是那時候遇見了阿筵。」

遲筵深知內情,聽見他如此厚臉皮的發言簡直要氣得再咬他,轉過臉去卻正看見葉迎之笑意盈盈的看著他, 黑眸深深,一如初見。

那時研究生開學, 他氣喘吁吁地搬著箱子推開寢室門的時候,看見裡面已經有一個人了,正背對著他看著窗外。

那人聽見響動回過身來, 眼疾手快地幫他安置好行禮,然後遞過來一塊毛巾,微笑道:「我叫葉迎之。」黑眸凝視著他,深不見底。

明明是生人勿近的模樣,卻是意外的溫柔。

遲筵那時候就在想,葉迎之,真是好聽的名字,簡直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動聽的名字。

滿腔怨氣頓時化作一腹柔情。遲筵控制不住地也看著他掀起嘴角。原來,他們已經在一起這麼多年了。

葉迎之說過他會證明他不會傷害自己。如今這道證明題,遲筵想讓他做一輩子,已經不是因為不相信或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他想一輩子都和他在一起。

晚上兩人回到家,入睡前葉迎之摸著自己頸間的牙印輕聲抱怨道:「什麼時候添了愛咬人的習慣,生氣了也咬,高興了還咬。」這個牙印不是之前在餐館遲筵惱羞成怒咬的那個,而是他剛剛新咬的。

「不行,你總咬我,顯得我夫綱不振的樣子,我要報復回來。」

遲筵累得不行,勉強睜開眼睛幽幽看了他一眼。

葉迎之立馬改了口:「下輩子報復回來。」

遲筵也看見了他脖頸上那個牙印,頓時有些羞赧:「……葉迎之,你快把那個印子給抹了,明天上班被同事看見怎麼辦。」

葉迎之這種妖物,整個實體都是自我凝結而成的,抹去一個咬痕自然不難。

葉迎之卻不依,美滋滋地摸著那個咬痕閉上眼就要睡覺:「我不要,我就要留著它。」

遲筵咬他他要抱怨,身上真得了這麼個牙印反而很美,寶貝地捂著不肯消除。

遲筵推了他兩下,他卻裝作已經睡著,紋絲不動。

遲筵拿他的無賴行徑沒有半點辦法,也只好默默地拉起被子睡了。葉迎之才又有了動作,伸出手臂將愛人攏在懷裡。

——

畢業三年後遲筵和葉迎之便共同購置了他們的家,搬離了那棟「借住」的房子。

兩人便如同這世間最普通的一對愛侶一般,每日互相叫對方起床,為彼此找衣服、系領帶,各自出門工作,再在一天忙碌之後回到共同的家,吃飯、洗漱、入睡。

兩人也會儘可能地把年假湊到一起,找一個去過或沒去過的地方一同去旅行。

如果葉迎之願意,他可以依靠他的能力輕而易舉地獲得各種普通人夢寐以求的東西,但是他寧願把自己偽裝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普通人類,和遲筵一起腳踏實地地為他們的生活打拚,一起還房貸,一起在冬夜裡分享一杯熱紅茶。他送給愛人的每一樣東西,都是他踏踏實實一點一點賺來的。

時間久了,甚至遲筵偶爾也會忽略自己的愛人其實並不是人這一事實,即便記得也不會再在意。

他親眼看著葉迎之頭上出現第一根白頭髮,驚訝地捏著那根髮絲道:「迎之,你也會變老?」

葉迎之略微低下頭讓他把那根頭髮拔了下來,隨意地笑笑:「當然。別信那些神話故事,什麼不老不死都是編的騙人的,違背科學規律。」

他沒說的是三天前他醒來時看見遲筵頭上已經生出一根白髮,於是趁著愛人還在睡夢中把它偷偷拔掉了。

如果可以,我願意比你更先老一點,這樣你永遠是我的小寶貝,永遠可以在我面前胡鬧,對我任性、對我撒嬌,盡情地胡作非為。妖邪不老不死,但是我會陪你一起變老,陪你一起走完此生,否則我寵了慣了你一輩子,下輩子你卻被別的妖魔鬼怪或是人類搶走,我豈不是很吃虧?

之後他像往日一樣帶遲筵出門買菜,有些話,卻永遠不會對愛人說出口。正如有些愛意深藏在心裡,不捨得也不敢拿出來。

白雲蒼狗,年華易逝,人間幾十年回首再看也不過瞬息。

遲筵垂垂老矣時喜歡默默握著愛人的手戴著老花鏡在家裡陽台上的小玻璃桌上看書,老了很難集中注意力,總會走神地想著,能遇上葉迎之真好,否則他無法想像自己會愛上另一個人,大概只能孤獨地過一輩子。

再後來的日子,他在陽台上坐一會兒葉迎之就要拉他回屋,讓他休息。

葉迎之比遲筵自己更先一步察覺到他大限將至。他的心中倒沒有太多悲傷,反正不管死後究竟如何,他都會陪對方一起。

遲筵最後已經沒有力氣說話,只是一直看著他,目光柔軟。他的右手一點一點掙紮著顫抖著緩慢移動,直到觸到葉迎之的手指。

隨後他便像安心了一般,最後看著愛人,閉上了眼睛。

——

……

遲筵能感受到自己在從高空向下墜落,墜落的方向似是一條寬廣而看不到邊際的閃爍星河。

他的心中突然湧起了一股莫大的悲傷,好像對什麼極為不捨一般。恍惚間,他竟覺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卻想不起來什麼時候見過。

突然間一隻手拉住了他。

隨後手的主人輕輕喟嘆一聲,緊緊抱住了他:「……抓住了,我早該抓住你的……

「葉迎之……」他的心中下意識地浮現了這個名字,隨之而起的還有幾乎要使人哭泣的極大喜悅。

愛人背對著下落的方向,面對面地擁抱著他,黑眸深沉,彷彿裝著宇宙洪荒。對著他,緩緩綻開一個微笑。

下一瞬間,兩人已先後雙雙墜入星河之中。

另一個世界

201X年,金斯福德史密斯機場。

剛下飛機就有一股熱浪撲來,家鄉北國還是凜冽寒冬,這裡卻正值盛夏。遲筵左手抱著脫下的羽絨服,右手單手拖著箱子,匆匆走進衛生間,換上準備好的夏天衣服後才舒出一口氣。

他還要等三個小時,然後再從這裡坐航班直接飛去索菲斯,他的目的地。

整個候機廳都極為空曠,粗略看去這裡的人甚至不到十個。飛往索菲斯的航班每隔一兩小時就有一班,整個航程也不到一個小時,然而他的訂票人顯然為他預留出了充裕的應變時間,免得他因為各種突發事件誤了飛機,使得他現在只能無所事事地拿出平板戴上耳機看之前已經下載好的電影。

機場無線網絡信號時斷時續,手機上各個聊天群還是不停地冒出新年祝福,因為這天正是農曆大年初一。

坐在他對面的一個女孩打量他許久,終於大著膽子打了個招呼:「喂,你好?」

遲筵摘下耳機,向對方微笑著點點頭,也回了一句「你好」。

女孩的膽子大了起來:「你也是一個人嗎?來這裡上學?本科還是研究生?」

「只是交換,只在這裡呆一個學期。你呢?」

他自己的學校有很多交換項目,一般到了大三都可以選擇外出交換。大多數人還是會優先選擇北美的學校,選擇去歐洲的同學通常抱著遊歷整個歐洲的目的,相較而言澳洲還是比較小眾的選擇。遲筵本來也是申請的北美學校,然而最終陰錯陽差地被調劑到了這裡。

也還不錯,至少空氣好,天夠藍,英語國家,口音也不會像新加坡那麼奇怪。

「我來這裡讀研究生。」女孩自我介紹叫白秋,很快就不再那麼拘束,和遲筵聊了起來,她和遲筵雖然都要去索菲斯,卻不是同一個學校。

聊起天就覺得時間過得快了許多,很快就到了登機時間。

遲筵還是第一次坐這麼小的飛機,每排只有四個座位,在空中的每一次顛簸都可以清晰感受到,他不得不緊緊抓著座位扶手閉著眼來抵抗每一次突如其來的眩暈感和失重感。不過好在飛行時間很短,從舷窗往外看,可以看到遠處的海岸線和鬱鬱蔥蔥的樹木。

飛機起飛,唯一的一名金發乘務員阿姨為他們每人發放了一個小面包並提供了飲料,乘務員收走了垃圾,飛機要下落了——真的是極快的航程,遲筵剛適應了小飛機的顛簸就要準備下機了。

「歡迎來到索菲斯。」這是他在飛機上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白秋的學校有派車來機場接學生,但遲筵已經錯過了學校派車接送的日子,只能自己打車去宿舍。

機場不大,卻幾乎看不見什麼人,遲筵拖著箱子往出走了十分鐘才看見一個人。

他疾走幾步走上前去:「您好,不好意思,我想請問一下該在哪裡等出租車?」

那人聽見聲音抬起頭來,他看上去有三四十歲,臉上糊著污垢,絡腮鬍子像是很久沒有打理過,身上穿著黑色的短袖背心和同色短褲,腳上踩著一雙黑色的涼鞋。

他抬頭看著遲筵,嘴裡唸唸有詞,遲筵努力去分辨也還是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

但是他也看出來自己像是問錯了人。

他轉過頭,從這個角度正好能看見一塊標繪著出租車標識的藍色牌子。

「抱歉,打擾了。」他匆匆說了一句,就拉著箱子向出租車等車點往回走。

那個男子看著他的背影,依然在不停地念叨著:

……小心黑暗中的爪牙,撕裂你,咬斷你,喝你的血……

……天真無知的異鄉人,小心在這裡丟了命……

57章:生活瑣事

白色的出租車在公路上馳騁著,車裡循環播放著鄉村音樂, 打開窗子就有熾熱的風吹進來, 帶著南半球二月陽光的熱辣溫度。

一路上幾乎只能看到低矮的民居和道旁的植被與樹木,大片大片的田園村莊式風光, 只有在接近市中心的地方才有些許現代化的氣息。街道上空空蕩蕩的,人和車都很少見。

最終出租車在一棟四五層高的建築物前停下。司機接過遲筵遞來的五十刀紙幣, 嘟嘟囔囔地給他找著零錢:「以後不要拿這麼大的面額乘出租了,這樣很難找開。」

遲筵下了車, 背著背包提著箱子握著找回的一把零錢站在了自己未來的宿舍樓前, 在國內現在連五毛的硬幣都很少見,突然拿到這麼一大把硬幣讓他有些無法適從, 甚至不知道該放到哪裡。

他一邊收著零錢,一邊打量著面前這棟暗紅色的建築。建築應該已經上了一定年頭,從外面看有些老舊,使得那暗紅的顏色看起來有些像乾涸後沉澱的血跡。

他吸了一口氣,拉著箱子走進去,玻璃門自動向兩邊打開,建築裡面看起來倒是要比外表更新一些,明顯是翻修過。

遲筵運氣不錯, 登記完拿著房卡上樓的時候就在電梯裡遇到一個中國男生。男生名叫江田,來這裡是因為參加了學校一個「2+2」項目, 他這個項目是大二大三在國外的合作學校念,大四再回本校準備畢業等事宜,所以雖然他現在和遲筵同樣是大三在讀, 但已經在這裡呆了一年了,各方面都很熟悉。

遲筵的房間在四層,江田住在三層,卻主動幫遲筵提著東西去了他房間,和他一起他收拾屋子。

「每層都有公共廚房,可以自己做飯,還有浴室、洗衣服這些,刷房卡就可以進;不過說實在的你這房間位置可不好,樓上就是活動室,五樓是公共空間,國外學生喜歡在活動室裡開Party,幾乎每個週末都開,很吵。不過也沒有辦法,好在時間一般不會超過十二點。其他還有什麼問題,比如買生活用品、去學校報到、辦公交卡這些都可以找我,我都可以帶你去,反正下周才開始正式上課,最近沒什麼事。」

「好的,多謝。」遲筵迫不及待地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一個問題,「一般怎麼吃飯?是要自己……做嗎?」

江田點點頭:「對,自己做。」

他看了看遲筵的表情:「或者去外面買著吃,但是最便宜一頓也要十刀左右,而且味道也不怎麼樣,還吃不好,不如自己做飯合適。附近有一家小漢堡店,有賣漢堡、披薩、炸魚和薯條這些,漢堡個頭不小才只賣七刀多。他家披薩也還可以,是像發麵餡餅那樣面裡裹著烤肉、洋蔥和芝士烤成的,小份的只賣十來刀,夠吃一天的。不過那些食物油太多熱量太大,天天吃肯定不行,偶爾來不及做飯的話去那裡買著吃還不錯。學校也有很多賣食物的地方,但味道份量都一般,而且沒有太好吃的。相較之下其實我覺得subway還挺不錯的。」

「我應該還是得學著自己做飯。」遲筵有些苦惱地摀住了頭,沒好意思告訴剛認識的友人自己連火都不會開,在家的時候連雞蛋都沒打過。

雖然出來交換國家會給他發一筆不算少的獎學金並且會負擔來回的機票費用,但是他在這邊每個月住宿就要花去一千多刀——一個月的住宿費比國內四年的都多。而且他們學校裡還有廉價的食堂,每頓不超過十五塊錢就能吃得很好,即使食堂吃膩了還有各種各樣的外賣……在這種時候才能尤為體會到社會主義大學的優越性。他自己現在還在讀書沒有收入,不好意思伸手向父母要太多的錢就得自己學會精打細算,學會做飯看起來是必須的。

為了方便他來的時候只帶了要穿的衣服和筆記本電腦,床上用品、廚具以及各種日用品全部都需要重新購置,還得去學校辦學生卡,去銀行開戶,去辦當地電話卡和交通卡……各種事項不一而足。

好在有江田在,一下午時間按照事情輕重緩急次序都帶遲筵辦了,也帶他認了去學校和去中心商務區的路。作為答謝遲筵買完東西后就請他在市中心的馬來西亞餐館吃了飯。

地方是江田推薦的,相對而言比較物美價廉,一份飯只要二十多刀,但是菜肉的份量都比較足。遲筵的那份是咖喱雞肉和咖喱蝦,味道也還不錯,吃下來比點菜式的中餐館要便宜。

多虧有江田提點帶路,一下午時間遲筵就把該辦的事基本辦完了,只剩下銀行卡沒辦和一些零碎東西沒買。

開學季學校裡的銀行人比較多,需要排很長時間的隊,遲筵第二天自己又去辦,順便在學校裡的賽百味和一家炸雞店分別解決了午飯和晚飯。

晚上回宿舍時他遇到了分別住在左面和右面隔壁的鄰居。

他住在407房間,左面406房間是一個叫亞歷克斯的黑髮男生,身高在一米八以上,皮膚很白,笑起來卻很陽光;右面408房間則是一位叫艾米麗的女孩子,有著一頭柔順的金發。從外表上看兩人都是明顯的西方人種。

這裡的宿舍是申請制,每個學年或學期重新申請,也有很多學生會換宿舍或是搬到外面自己租房住。艾米麗也是剛搬進來,同他們說了一會兒話就回去收拾東西了,她還和朋友約好了一起吃晚飯。

「所以你是昨天才到的?」亞歷克斯看著他道,「索菲斯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我有車,都可以帶你去。你喜歡聚會嗎?我們也有很多有意思的聚會。」

不管怎麼說,現實生活中還是熱情開朗的人更容易博得他人的好感,有一個好相處的鄰居也不是一件壞事。遲筵向對方道了謝,又隨便聊了兩句才告別各自回屋。

第三天居然是個難得的陰天,雲層遮蔽了陽光,樹的顏色也顯得暗沉,這在二月份是比較少見的。

遲筵前兩天奔波得有些累,這天早晨十點才起床,乘車去附近超市謹慎地挑選購買了這些天可能會吃到的菜肉,拎著去了廚房。

說實在的他並不清楚自己會做什麼,就買了一盒雞蛋、一塊包裝好的牛肉、半顆白菜和兩個番茄,至少這些東西都是最常見的,應該不難烹飪。糖鹽醬油等調料第一天的時候江田就帶去中國超市買了,雖然他腦子裡一團漿糊,根本不知道這些堪比化學試劑的東西要怎麼用,但是至少不缺。

每層樓都分佈著兩間廚房,廚房內有兩個公共的大冰箱和一個冰櫃,每個人都在冰箱裡有一個可以鎖起來的屬於自己的位置。遲筵的冰箱位置在左面廚房裡,廚房四周是櫥櫃、水池,中間是兩排共六個灶台。

遲筵拿出新買的鍋放在灶台上,小心翼翼地擰開了火。他決定從最簡單的炒飯開始做起。

他用微波爐蒸了一碗米飯,把半顆白菜切成絲,一顆番茄切成片,打了一顆雞蛋,把剩下的番茄、半顆白菜和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的牛肉一股腦扔進冰箱裡——他想著等自己廚藝長進了說不定能做個西紅柿牛腩呢。

遲筵上網查了一個炒飯教程,按照上面的步驟先倒油,然後把蒸好的米飯倒進去,再放入切好的白菜、西紅柿和雞蛋。

教程上說的是放雞蛋和蔥花,但是他覺得自己總得補充點蔬菜。新蒸出來的米飯好像有些太濕了,不過無傷大雅。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很完美,他只需要拿鏟子翻一翻炒一炒再加點鹽就可以了。

兩分鐘後遲筵目瞪口呆地看著西紅柿出了湯,白菜也出了湯,鍋裡完全是濕乎乎的紅紅白白的一團。

他面色抽動地拿出手機,無奈之下只有找江田求援。

不一會兒江田就從三樓上來了,怔愣著看著遲筵的鍋:「……這是什麼東西?」

好在遲筵還懂得要先把火關掉。

「炒飯。放了西紅柿、白菜,還有一顆雞蛋。」天可憐見他一頓飯連一點肉都沒有——因為不知道該怎麼做。

「你的飯蒸得太濕了,而且白菜本身就容易出水,想往進燴的話至少要事先過一遍才比較好吧?」

江田看著這鍋東西都覺得不忍心:「遲筵……這個你還要吃嗎?」

「應該是不能吃了吧。」遲筵看著鍋,他有些心疼自己那顆雞蛋,他買的放養雞蛋,要比籠養雞蛋貴許多。

「沒關係,我正好可以嘗嘗你說的那家漢堡店的漢堡。」他苦笑著對友人道。

江田點點頭,又給他描述了一遍那個漢堡店的位置:「我已經吃完飯了,要不還可以救濟你。不過這樣也沒什麼不可以的,每個人都有不擅長的事情嘛,相信自己,你你未來妻子一定會非常賢惠。」

江田幫著他收拾了廚房裡的這團狼藉,隨後兩人告別,江田回去三樓,遲筵回屋裡拿上錢包直奔江田說的那家漢堡店。

那個漢堡店說近也要走出一條街,而他們宿舍所在這條街上竟然再沒有其他賣食品的地方,他開始懷念帝都隨處可見的大大小小的餐館甚至是那些藍的黃的外賣騎手了,相比之下這裡簡直堪稱資本主義現代化新農村。

江田所說的那家漢堡店藏在街的背面,門臉很小,只有三四張櫃檯,沒有可供客人休息的地方,所以不提供堂食只能外帶,看上去有些簡陋。

櫃檯裡面擺放著一些炸好的食物,上面打著金色的暖光燈;後面一口方型油鍋還在持續工作著,給人一種別樣的油乎乎暖烘烘的感覺。

此時狹小的店面裡還站著一個客人。

那是一個有著一頭灰色頭髮的中年男人,他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衫,下面是黑色的西褲,引人注目的是他在襯衫外面還套著一件灰紋格的馬甲——這個季節這個場合這樣的穿著實在是有些奇怪。

他胸前還掛著一塊暗金色的懷錶,裸露出的脖頸和側臉的皮膚都很白,不像是普通白種人那種正常膚色,反而像是一種病態的蒼白。他的皮鞋很乾淨,站姿優雅,讓遲筵想到電影裡那種西方傳統的紳士。

他整個人都和這個漢堡店格格不入,使得遲筵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

男人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轉頭來點頭向他禮貌地笑了笑,付完款後便拿著自己的東西離開了。遲筵往左挪了挪,為對方讓出出門的路。

門外左邊的街角處聽著一輛黑色的汽車。

男人腳步匆匆地走到車前,先是打開後面的車門彎腰將東西遞了進去,然後才繞回到前面的駕駛座開門進去。那個彎腰的動作使他顯得謙卑而恭敬。

遲筵有些好奇,所以不由自主地一直在盯著瞧,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是否失禮。

在那人打開後座門遞東西的那剎那功夫,遲筵看見了後座上隱約坐著那人的輪廓。那應該是一個男人,因為雖然只是一瞬間他也看見了從中伸出了一隻蒼白而修長的手——修長卻又寬大有力,骨節分明,充滿了力量感。

那不太可能是一位女士的手。

他的手指上似乎帶著什麼東西,一瞬間晃花了他的眼。

遲筵眨了眨眼,再睜眼去看時那輛黑色的汽車已經從街角處消失了。

58章:堵塞的水池

老闆此時已經發現了這位新出現的客人,熱情地詢問他要吃些什麼。

遲筵只好將注意力從那輛黑色的汽車身上轉回到櫃檯上方懸掛的菜單上, 視線逡巡了一遍後選擇了最簡單的牛肉漢堡。他想了想, 又加了一份炸魚和薯條。

漢堡可以留到晚上拿微波爐熱一熱再吃,這樣自己的晚飯也有了, 至少可以拖到明天再考慮學做飯的事。

這一天剩下的時間裡遲筵都有些神思不屬,他總不由自主地想起在漢堡店遇見的那個奇怪的男人以及那隻驚鴻一瞥的手, 甚至晚上睡覺的時候還夢到了。

他夢到那隻蒼白的手一點點愛撫著他的身體,連掌心紋路的觸感都清晰無比, 那手的中指上帶著什麼東西, 他卻看不清。他也看不清手的主人的樣子,他只知道自己被挑撥得渾身發軟, 甚至主動摟上對方的脖子,送上一個個甜美誘人的吻,引誘那人回吻著自己……然後他聽到自己發出了聲音,輕輕喊著那個人……

遲筵滿頭大汗,一下子從夢中驚醒了。

其實他這個年紀做這種夢也沒什麼值得奇怪的,也不至於因此而過於羞惱,但是夢的對象是一個只露了一隻手的男人,他還那麼軟軟地貼著人家叫「老公」……就不太對了。

至少他以前的二十年時間裡一直根正苗紅清心寡慾, 從沒做過這樣奢靡墮落的桃色綺夢。

遲筵簡直嚇得要給他爸媽打越洋電話哭訴,兒子不孝, 剛來資本主義社會第三天就要在夢中向腐朽的資本主義的看不見臉的男人獻身了……不過他也只是想想而已,當然不可能付諸行動。

況且現在是凌晨四點,國內時間就是半夜兩點, 真敢這個時間往家裡打電話他媽估計會先被嚇半死,得知沒什麼大事之後再揍他一頓,即使現在逮不著人也得記著賬等他回去再算。

遲筵坐起來,擦擦腦門上的汗,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空空的水杯,打開門,去廚房接水。

路過門前鏡子的時候他向裡面看了看自己此時的樣子——眼神迷離,隱隱泛著水光,臉色暈紅。

……」遲筵狠狠閉了閉眼,又搖了搖頭,拿著杯推開門向廚房走去,腳還有些發軟。他暗自唾棄著自己,只不過是做了個夢,怎麼就這麼一副被蹂躪疼愛過的樣子,太不爭氣了。

遲筵在廚房裡灌了兩大杯涼水才冷靜下來,把水杯放回臥室之後順路去了對面衛生間。

這一層有五個衛生間和五個浴室,分佈在樓層中部。分別有兩個男用的、兩個女用的,和一個男女混用的,裡面格局大體相同。衛生間內無窗,有一個洗手池和一個便池。進去之後把門鎖上就是一個完全私密的空間。

遲筵擰開洗手池上的水龍頭想要洗洗手,順便洗把臉清醒一下,他還記得方才鏡子裡自己那個滿面紅暈的無力樣子,實在是有些忍受不了。

清水從金屬龍頭裡汩汩流出,流到水池裡卻不能順著流走,而是在池子裡堆積起來,像是下水管道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同時有液體從水池下方的排水口開始向上湧,卻不是純淨無色的清水,而是絲絲縷縷裊繞著的殷紅色稀薄液體。

遲筵起初沒有在意,以前在學校因為水鏽等原因有時候放出的水也會發紅或發黃。

可他很快發現不對——那液體的味道帶著些微的腥氣,像是血的腥味,可是又不像血液那樣粘稠,硬要說的話倒像是被清水稀釋過的血液。

越來越多紅色的液體相互勾纏著從下而上湧出,融入池中的清水裡。

遲筵不敢再停留,匆匆關上水龍頭跑了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間。他也沒有聲張,初來乍到,他本能地不想多生事端。何況現在三更半夜,一般人都在睡覺,他也不知道這事能報告給誰。

每個房間內也有一個洗手池供日常梳洗用,遲筵遲疑了一下,試著擰開了自己屋洗手池的水龍頭。

清水從中流出,很順暢地順著池底的排水口排走了。

他舒出一口氣,甚至有些無法判斷自己剛才看到的情景是真的還是只是自己因為做春夢頭腦發昏而產生的幻覺。

手機上顯示的時間已經是凌晨四點半,從窗子向外看,遠處的天空已經泛起魚肚白。宿舍樓臨著街道,站在窗前也可以看到偶爾駛過的車輛——一切都是如此的平和、正常。

遲筵把自己丟到床上,關掉床頭燈,閉上了眼睛。

睡到明天早晨應該就沒事了。

這一次,那隻手和他的主人沒再入夢。

第二天又是一個豔陽高照的晴天,暑氣蒸騰出草木氤氳的味道,盛夏的太陽過於熱情,出門時不得不塗上厚厚的防曬,並且戴上棒球帽和墨鏡才可以。

他昨晚去的那間洗手間離他的臥室最近,就在斜對面,是遲筵最常去的一間。他早晨再去的時候發現洗手池已經被疏通了,一切正常,這件事也沒聽什麼人提起。

遲筵愈發分不清昨晚看見的詭異景像是自己的錯覺還是只是一起尋常的下水道堵塞事故——說不定只是哪位笨手笨腳的同學用超市裡賣的那種血淋淋的鮮牛肉塊堵塞了下水道呢,雖然這種猜想也令人很是不適。

但是這面超市所賣的一些非精裝的生牛肉的確帶很多血水,可能是這樣的比較新鮮,適合他們煎牛排?遲筵在國內也從不買菜做飯,對此方面毫無經驗,只能如此簡單地猜想著。江田也說過這裡超市的豬肉比國內腥氣,好像是因為屠宰的時候不放血。

遲筵沒為這些事花費太多的心思,很快期待起了今天的行程。

索菲斯是一個規劃設計後建成的城市,整個城市顯得整潔而有規制,但是面積不大,可玩的景點也比較少。江田和遲筵約好了中午一同出去吃飯,然後去幾個他們都很感興趣的藝術館和博物館轉轉,晚上再回來教他做簡單的飯。

兩人乘公交來回,這裡的公交不會站站都停,看到自己要搭乘的公交來了要提前招手,下車的時候也要提前按按鈕示意司機,幾乎無論什麼時候每輛公交車上都有空位。

遲筵坐在公交上透過車窗遙望著遠處的風景,天藍得一塌糊塗,陽光燦爛到耀眼,卻很少看到人,只有碧綠的草甸、起伏的山原以及居民們低矮的住房——大多數是一二層的小房子,那種十幾層高的公寓樓基本絕跡。植被覆蓋率很高,道路右側就是一大片小樹林,環繞著一汪碧綠的湖水,而途徑的每座小山丘都像一個森林公園。

江田告訴他爬山的時候還有可能遇到袋鼠,壓低身子攤開雙手從正面接近它們的話它們很大幾率就不會跑,而是呆呆站在那裡任你摸,直到被摸煩了才會迅速地一跳一跳地跑走。

遲筵聽得有些心動。

這裡完全不像是一座二十一世紀的現代都市,反而更符合文學作品中對於鄉村田園詩式生活的想像。

晚上在江田的監導下遲筵終於成功地炒出了自己人生第一份蛋炒飯,這下他總算有喂飽自己的資本了。江田做了可樂雞翅,盛在盤子裡和他一起分食——來這裡這麼多天第一次吃到正經的中式菜,遲筵感動得幾乎要哭出來。

江田建議他:「可樂雞翅算是最容易做的菜了,而且不容易做得太難吃,相對其他肉類而言超市裡的雞翅也比較便宜,你也可以試著做一下。」

明明菜名聽起來就很高難度。遲筵含淚點頭。

因為房間挨得近,亞歷克斯和艾米麗的冰箱位置也在這裡,所以一般也會使用這間廚房。

遲筵經常可以看見亞歷克斯和他的朋友們聚在一起,都是一群身材高挑健美外表也很優秀的年輕人,有男有女。遲筵還看見過他們半夜成群結隊地出去,或是一起拿著酒到五樓之上的天台上去喝酒聊天。

據江田說他們這樣的年輕人雖然不少見,但是也有不少的學生是泡在實驗室圖書館健身房裡,生活學習都很規律上進。

「不過現在還沒開始上課,過兩天正式開課了他們應該就也得騰出一大部分精力在學習上。」江田如此解釋著。

艾米麗則常常是一個人,偶爾和自己的女性朋友在一起烤蛋糕或是餅乾。她今天做了意面,江田送給她一隻自己做的雞翅,作為投桃報李她也盛出兩小份自己做的食物分給遲筵和江田。超市裡常會賣各種樣式的成袋的意面通心粉等,買回來後煮一煮加點醬料就行,是這裡的學生常做的一種食物,對於一些人來說經常開火翻炒顛勺的江田做飯可能就像變魔術一樣神奇。

「今天用的是袋鼠肉。」艾米麗指著自己黏糊糊一團的意面解說道。

遲筵還沒吃過袋鼠肉,在超市裡也沒注意到過有賣的。然而他的秦漢史老師講過,其實秦漢時期的人民是各種能看見的動物植物都可以拿來吃的,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游的不一而足,百無禁忌。但是後來經過上千年的演變內陸地區的氣候環境等變化很大,相應的飲食習慣也發生了很大變化,漸漸的鳥蛇蟲這些食材就退出了餐桌,烹飪方式也出現了許多調整和改變。但是最南方地區比如廣東省上千年來氣候環境都沒怎麼變,所以很多飲食傳統就保留了下來,比如吃生魚、吃蛇、燒臘等,可以說嶺南粵地其實是中華飲食傳統的活化石。

所以作為華夏子孫他怎麼可能怕吃袋鼠肉。

遲筵夾了一筷子放進嘴裡,隨後抬起頭禮貌地答道:「謝謝,很好吃。」

他其實沒嘗出袋鼠肉是什麼味道,一方面是因為全部是混在面裡的細小的肉沫,另一方面是這個意面的味道實在是煮得太奇怪太可怕了。難以形容的酸爽味道。而艾米麗就這麼吃自己做的飯吃了兩年,遲筵無法想像他們是怎麼活下來的,不僅活下來、還要學習、還要考試……真是令人敬佩。

也有可能是他和這些西方同學在味覺構造上有著根本的差異。

他現在覺得自己做的炒飯還挺好吃的。

——

兩天後學校正式開始上課,遲筵也逐漸適應了這裡的生活。

廚房是一個很好的社交環境,在做飯的時候他和四樓這半邊的鄰居們都逐漸熟識了。他的做飯技藝也有了些提高,至少他現在會炒土豆絲了。

這天是週五,亞歷克斯在做牛排,遲筵在切土豆絲,兩人順便閒聊著學校的事情。

「我的牛排做好了,你要嘗一嘗嗎?」

「不用了,謝謝。」自從嘗過艾米麗的意面之後遲筵就不太敢再輕易嘗試這些鄰居們的手藝,況且亞歷克斯鍾情於幾乎是全生的牛排,實在不是他能挑戰的。

好像給秦漢老祖宗們丟人了。

遲筵一個人出神地想著,一不小心切到了食指。

刀很鋒利,雖然只是切開了一個小小的口子,殷紅的鮮血還是瞬間湧了出來。

淡淡的血的氣味飄散開來。

59章:被荊棘纏繞的玫瑰

「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亞歷克斯一下子回過頭,深藍色的眼睛緊緊盯住他。

「沒事。」遲筵匆匆答道, 沒有仔細看他的鄰居此時的樣子, 舉著手跑到水池前用冷水沖了沖,「只是切到手了, 回去包一下就好。」

他說著回頭向亞歷克斯笑了笑,便走回了自己的房間。他記得來之前母親給自己書包側兜裡塞了一盒雲南白藥創可貼。

只是小傷, 破了點表面的皮肉。遲筵貼好創可貼後又繼續堅強地回廚房切土豆炒土豆絲去了,然而只不過是這片刻的功夫, 亞歷克斯和他的牛排都已經不在了。

難道是已經吃完了?不太可能這麼快, 更有可能是去找他的朋友們一起了。

遲筵沒太在意,繼續吃完了自己的晚飯。

晚上他獨自躺在床上, 正準備入睡時聽到了一陣敲門聲。

門外傳來了亞歷克斯的聲音:「傑瑞,傑瑞,你睡了嗎?」

傑瑞是遲筵的英文名,這個名字是他的小學英語老師起的。當時英語老師就是隨便準備了一些最常見的英文名,在全班隨機分配,遲筵那時一直很慶幸他們班沒人願意叫湯姆。但是名字這種東西自有一定的黏性,他的很多社交賬號也是用這個名字註冊的,用到現在自然也不好改了。

「嗯, 已經睡了,有什麼要緊事嗎?」遲筵拿起手機看了看時間, 已經是十一點了,「如果不著急的話明天再說可以嗎?」他現在已經洗漱完脫了衣服,再起床換衣服會很麻煩。

「哦, 沒什麼事。」亞歷克斯在門外嘟囔了一句什麼,遲筵沒聽清,也沒放在心裡。

他今天上了一節大課和一節討論課,下課後還去學校健身房跑了步,能量消耗比較多,閉上眼沒過多久就有了睡意,迷迷糊糊中聽見右面408室傳來開門和交談的聲音。是艾米麗的房間,這麼晚了,她是剛回來,還是要出去?

這樣想著,遲筵漸漸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是週六,遲筵沒有課,但是要去學校圖書館和一門課的小組同學討論小組報告作業的選題。他出門的時候正巧看見了艾米麗,她手裡拿著垃圾桶,看樣子是正準備去廚房倒垃圾。

遲筵隨便向下看了一眼,只見垃圾桶的上方大團大團的都是染著血的紙巾。

他視線向上,看見了艾米麗拿著垃圾桶的那隻手腕上的傷痕,暗色的血痂和青紫的淤痕在雪白的手臂上尤為醒目。

「受傷了嗎?」他問道。

「沒事,」艾米麗抬起頭笑了笑,用右手輕輕摀住自己左手,「只是不小心劃傷了,流的血比較多而已。」

「那小心一點,我昨天也切到了手。真是時運不濟。」遲筵也微笑著同對方告別,獨自坐電梯下樓,漸漸覺出一絲違和——那個傷口根本不像是劃傷,更像是……被什麼東西咬傷了。

他有些在意,想起了昨晚從學校健身房往宿舍走的路上在路旁小樹林裡看到的一閃而過的黑影。那東西像是一條大狗,很是高大健壯。這附近有人養大型犬嗎?還有更可怖的猜想,江田說自己曾經在夜裡聽到過狼嗥,這地方生態環境保護得很好,說不定真的有狼呢?說不定會從那些山上跑下來呢?

遲筵也曾在網上看到過關於在一些生態環境良好的城鎮裡人與動物,甚至是與狼、熊這些野生動物和諧相處的文章和報導,但是如果自己生活區域的周邊生活著會攻擊人的肉食猛獸還是有些令人膽顫心驚。

不過艾米麗後來遮傷口的那個動作表明她並不想讓別人看見這個傷,劃傷也可能只是託詞,還是不要去過問人家的隱私比較好。

遲筵和小組成員們討論到下午五點。他想到今天是週六又是剛開學不久事情不多,宿舍那些人一定會在五樓開party,到時候自己在房間裡又會被吵得什麼都幹不了,索性就一直在圖書館待著,等到九點鐘才收拾書包往回走。

他的宿舍建在學校外面,之間的距離並不近,非週末時間都有校車接送,步行走的話至少也要走三十分鐘。

夏天的夜很涼爽,暑熱散去,空氣中瀰散著草木的清香,遲筵便權當散步了。

「傑瑞,傑瑞!」

遲筵聽到呼喊聲和腳步聲,反應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對方是在喊自己。他回過頭,正好看見亞歷克斯正向自己走來。

「你也是剛從學校出來嗎?回宿舍?那一起回去吧。」

遲筵有些驚訝:「你怎麼沒有參加今天的派對?」

在他的印象里亞歷克斯和他的朋友們可都是徹頭徹尾的「派對動物」,今天居然這麼晚還在學校待著,這才令人奇怪。

「因為發現了更值得期待、讓人克制不住的東西。」亞歷克斯輕聲回答道。

「對,我也同意,有時候學習起來只要沉浸進去就會覺得停不下來。所以有句話叫做『求知若渴』,求知慾和食慾真的是兩件無法遏制也無法掩蓋的事情。」遲筵附和道,「順便問一句,你昨天晚上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昨晚我和我的朋友們有一個聚會,我還缺一個『伴兒』,想問問你願不願意和我們一起。」

「那可真遺憾,希望下次有機會我再參加你們的聚會。」遲筵嘴上說著,心裡想的卻是那麼晚即使他沒打算睡覺也是不會和亞歷克斯和他的朋友出去狂歡的。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向宿舍的方向走,一路上黑逡逡的,只有路燈散發出昏暗的橘黃色的光,將路旁灌木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他們抄了一條近路,此時正走到兩棟樓的中間,這條路不算短,卻只能依靠兩邊大路上的路燈打進來的光來照明,因而更顯得幽暗。

「一定會再有機會的。」亞歷克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所以沒什麼關係,我昨天正好遇見艾米麗出來,就邀請她一起去了。」

「那很好。不過我今天看到艾米麗好像受傷了,你知道這件事嗎?」

亞歷克斯的藍眼睛暗了暗:「是嗎?那她可真是不小心。」

遲筵一直走在靠牆的一側,他發現亞歷克斯越走離自己越近。他們如今剛好走到路的中部,亞歷克斯卻突然停住了腳步,轉身面對著他。

「傑瑞。」他低下頭,露出一個和煦的笑容,「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遲筵不習慣和人這麼接近,向後退了一步:「什麼事?」

「我好像生病了,有些難受,希望你能幫我一個小忙。」他的眼睛中隱約出現了奇異的紅色光暈,目不轉睛地盯著遲筵的眼睛。

「什麼病?急性腸胃炎嗎?我送你去校醫院?」遲筵此時也感覺到自己這位鄰居確實有些不對勁了。

亞歷克斯那一剎那似乎有些愣住,下一秒卻警覺地直起了身子。如同準備進食的雄獅又發現了其他的覬覦者。

路的盡頭,他們來的方向那一邊的街道上的路燈下不知何時停了一輛黑色的汽車。

他的目力遠勝過一般人,可以清楚地看到極為細節的東西。那車的前窗半開著,裡面坐著一位灰色頭髮的中年男人,男人胸前掛著一塊暗金色的懷錶,懷錶的錶殼上銘刻著一些花紋。

他眯起了眼睛,更仔細去看——懷錶上那凹凸不平的紋路是無數叢生荊棘,以及其中被緊緊纏繞著的一支玫瑰。

被荊棘纏繞的玫瑰,那是艾默爾親王的象徵。

亞歷克斯的瞳孔緊縮了一下。

後車窗緊緊閉合著,他無法窺見裡面的情形,只能隱約看到一個被映在車窗上的黑色輪廓。

60章:網絡安全

後面那個人影是……親王殿下本尊?

只是想到那個可能性就令亞歷克斯的心因畏懼而顫慄起來。

他想起了之前聽說的艾默爾親王來索菲斯度假的傳聞,然而這個消息沒有得到證實, 他還為那些老傢伙們因為一些捕風捉影的消息就特意三令五申地叮囑他們這些「年輕人」最近要老實一些而嗤之以鼻。

「亞歷克斯, 亞歷克斯?」遲筵叫著自己的鄰居,他可以看見身後停靠著的那輛黑色汽車, 但以他的視力實在是看不到更多的內容了,只是隱隱覺得有些眼熟。但是說實話, 滿大街一模一樣的汽車實在是太多了,這並不足為奇。

他只能看見亞歷克斯突然站直了身子, 臉色也變得蒼白無比, 有些緊張地盯著那輛汽車,舔了舔牙。

「我沒事了, 我想起來我有東西落在學校了,你先回去吧。」亞歷克斯看向遲筵,目光中有些惋惜。

但是日後總會有機會的。而在艾默爾殿下面前肆無忌憚地進食可不是什麼好選擇。

冒失地提著這個人類進獻給向來以神秘冷漠和陰晴不定而著稱的親王殿下也不像是一個好的主意——雖然這個人類的血聞起來格外香甜。

「你真的沒事了?」遲筵再次確認。

亞歷克斯點點頭,有些急切地想轟對方走,他不確定那輛車停在這裡有沒有什麼特殊含義,是否和自己有關,不論如何眼下都不適宜再和這個人類糾纏下去:「真的,剛才大概只是急性闌尾炎犯了, 現在已經緩過來了。學校裡有藥,我回去拿了吃了就可以了, 你快回去吧。西蒙就在附近,他會過來找我。」

「那好,」遲筵點點頭, 「我先走了。」

亞歷克斯感受著新鮮的人類的氣息離自己漸漸遠去,一動不敢動地站在原地垂手等待著。好在親王殿下似乎真的只是路過而已,並沒有搭理他的打算,片刻之後,那輛黑色的汽車便消失了。

亞歷克斯也隨之脫力地靠在一邊的牆上,拿出手機給西蒙發消息。他真的需要西蒙來找他了,他得和誰講一講這神奇的經歷,再隱晦地將這個消息傳出去。

——

遲筵獨自回到寢室,把書包扔到椅子上,從中把筆記本和平板都掏了出來充上電,然後隨意地仰躺到床上開始刷手機。

樓上的派對果然還是那麼吵。

Facebook上有一個新的好友申請——來自「Yingzhi YE」,對方的頭像是一隻藍白異國短毛貓。

那個拼音名字一看就是國內同胞,遲筵沒遲疑地通過了好友請求。

他想了想,主動發去消息:「你好,請問你是?」

「我叫葉迎之,在歐洲工作,目前在索菲斯度假,偶爾會去AHU聽課。我是混血,我母親是中國人,但我從小在歐洲長大。我在AHU下面的中英文學習互助小組低下發現的你,覺得你笑起來很好看,所以想請你教我學中文,可以嗎?【捂眼】」

沒過五秒鐘對方就像被查戶口一樣一口氣交待了一大堆自己的身份來歷,最後還附帶一個蘋果手機自帶的捂眼不看的小猴子表情。

遲筵懷疑對方是早就編輯好了這一大段話,就等著給自己發過來。他滑動手指翻回去看這位葉先生的個人資料,性別一欄明明是男,「葉迎之」也不像是女孩子的名字……一個已經工作的大男人還喜歡裝可愛……不過這樣看來對方應該是個開朗好相處的人吧?

AHU是他現在在交換所在的大學「澳大利亞人類大學」的縮寫,他為了提高自己的英文水平就加入了AHU下設小組裡的一個中英文學習互助小組,在這裡他可以幫想學中文的人學習漢語,同時請對方幫自己提升英文水平。不過遲筵從沒發佈過消息,沒想到居然有人會主動找上他。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頭像,是大一入學的時候父親給他在學校禮堂前照的照片,的確笑得很傻……「你笑起來很好看」什麼的,對方以為他在撩小女生嗎?就算是撩男生至少也得有點誠意放張自己的照片出來吧?就知道拿短毛貓賣萌,誰知道你是人是鬼。

遲筵戳著對方頭像上那隻呆貓肉呼呼的傻臉,手下卻飛快打字道:「好的,沒問題。」

作為華夏子孫當然應該熱情幫助渴望學習中文甚至在社交賬號上使用中文名字的混血同胞,雖然他覺得對方中文很好,不太需要自己來指點。

不過對方中文好也是理所應當的,畢竟這位葉先生說過他的母親就是中國人。

得到肯定回覆的葉迎之很快回給他一個臉紅害羞的表情和一個開心的表情。

真是開朗又調皮,雖然已經工作了但是年齡也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吧?入學早又沒有繼續讀研究生的話甚至有可能和自己同齡甚至比自己小呢?

「你介不介意告訴我今年多大了?大概年齡也行。」如果對方真的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同齡人那麼交談的時候也可以更隨意一些。

24.」那邊停頓了兩秒,給出了回覆。

果然,只比自己大三歲。遲筵暗暗想著,突然又想起一事:「對了,你英文名是什麼?」

對方常年在國外生活工作,應該更常用英文名吧。

Tom.」這一次,用了五秒鐘對方才有了回覆。

「真巧,」遲筵拿著手機乾笑著,「我英文名叫Jerry。」

風靡全球的《Tom and Jerry》,譯名《貓和老鼠》。

這次湯姆葉回覆得倒快:「真是個可愛的名字。」

遲筵的乾笑僵在了臉上,他該誇對方有紳士風度嗎?

他想了想,打下一句話:「你的中文名很好聽。」

並不是故意誇讚,而是真心實意地如此認為。

葉迎之,葉迎之……單是咀嚼著這個名字,便覺得心軟得一塌糊塗。真的是,非常動聽。

兩人一直聊著,不知不覺就過了兩個小時,遲筵甚至沒有意識到樓上已經沒了聲音,派對已經結束了。

直到十一點半的時候葉迎之給他發來消息說「太晚了,你該休息了。晚安。」,遲筵才意識到

時間真的不早了。

「你也是,早點休息。晚安。」他微笑著點擊「發送」,沒有意識到自己一天的心情都因這個突然出現甚至未曾謀面的新朋友而變得輕快起來。

從此之後兩人就保持著每天的文字信息聯繫。

遲筵曾經問過葉迎之自己該怎麼幫他學習中文,葉迎之輕鬆自如地回道:「我認為學習語言最重要的是要運用,所以只要這樣和我聊天就可以了~希望你不會嫌我煩【調皮】。」

一如既往地在句尾給自己加了一個可愛的小表情。

葉迎之給他講自己在歐洲的住宅,他說那是一片很大的莊園,自己住在有上千年歷史的古堡裡,古堡前的花園裡種滿了白色和紅色的玫瑰花。

吹牛吧。遲筵心裡並不太相信對方所說的話,按照歷史課本的說法歐洲的傳統貴族早在第一次工業革命時期就沒落了,現代掌握著金錢權勢和地位的全部都是資本家。不過這個年紀心浮氣躁的年輕男性喜好吹牛好像也不是太大的毛病,他身邊也有喜歡吹噓的朋友,瑕不掩瑜。

因而遲筵只是附和道:「那可真好,有機會我也想去看一看。」

「你喜歡嗎?」對方興致勃勃地追問著,過了一會兒又發過來兩張照片,「你看,這就是我最常住的房子,幸好管家那裡存著照片,我剛讓他發給我的。」

照片是在白天照的,陽光燦爛,碧空如洗。果然如同葉迎之所形容的,一座黑色的巍峨古堡坐落在層層搖曳的白色玫瑰之後,莊嚴而肅穆,白色的花朵又為它增添了幾分別樣的柔美。遲筵對建築沒研究,看不出它屬於什麼時期又是什麼風格,只是直觀地覺得它恢弘又神秘。

「這是我的現住地,也是我住得最久的地方,我還有其他幾處房子,可惜現在手機裡沒有照片,還得去找管家要,要不就能讓你看看你最喜歡哪一處。」

「這處我就很喜歡,花很漂亮。」看得出主人是費心打理的。

不過遲筵還是並未完全相信對方的話,他室友現在就在歐洲交換,手機裡也存著一堆新天鵝堡的照片。自己沒去過歐洲也對歐洲建築沒研究,葉迎之即便是真拿新天鵝堡那樣的著名建築照片給自己看說是他家,自己也未必能分辨得出來。

反正又不是相親要看對方家裡有幾套房,每套房條件怎麼樣,別說去人家裡做客,自己和對方都未必會真正見上一面,這些事也不必太較真。

就這樣和葉迎之通過網絡消息交流了兩星期之後,除了對方喜愛說些和現實生活不符的「大話」之外,遲筵越來越喜歡這個只在網絡上遇到的朋友,和葉迎之說話很投契,也很輕鬆,他總有辦法讓自己開心起來。

所以當對方向他要手機號碼時他也毫不猶豫地給了他——這和他從小學開始就受到的「不要在網絡上輕信陌生人」「不要輕易透露自己的個人信息」的教育簡直背道而馳。

管他呢,反正這只是他在澳洲的號碼,等回國肯定就會削掉不再用了。

在遲筵將手機號碼發送出去二十秒後,他的手機響了起來。

是一個陌生號碼。

遲筵在澳洲這裡的社交圈有限,和老師同學們一般是通過郵件或即時信息聯繫,基本沒什麼人會給他打電話。電話響起的那刻遲筵已經隱隱猜到這個號碼屬於誰了。

他指尖微頓,在屏幕上滑動接聽,然後將手機拿起放到耳邊。

那邊傳來一個低沉而溫柔的年輕男聲,比他想像地還要好聽。他的音色給人的感覺冷靜而持重,聽起來和那個喜歡給自己發各種賣萌表情的調皮的湯姆葉完全不同。

「我想是時候,該請你幫我矯正一下發音了。」葉迎之輕輕說著,聲音中含著一抹笑意。

遲筵聽著這個聲音,貼近手機的左半邊臉莫名地熱了起來。

他不自在地把手機換到了右手——兩邊臉應該一視同仁。

61章:滿月盛宴

葉迎之中文說得極好,就是說他是在國內長大的遲筵也會相信, 實在是沒什麼需要糾正的地方。兩人一般還是發消息聊天, 但是葉迎之會揀夜裡的時間給他打電話過來,說是以此鍛鍊自己的「口語表達」。

遲筵不得不為對方精益求精的求學態度所折服, 心道自己當年要是有這個精神托福考試至少能再提十分。

葉迎之通常會在晚上十點鐘打電話過來,遲筵這時候一般剛洗完澡, 開著窗,一邊講著電話, 一邊讓頭髮自然風乾。兩人能聊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 葉迎之也會同他講英文,倒是真的幫他糾正一些發音和口音問題。本來和對方交談就很輕鬆有趣, 又真的對自己有所裨益,遲筵自然更樂意和葉迎之通話了。

葉迎之的英語口音是較為純正的英音,說話時總有端著的感覺,那種感覺說出口更是令人無法招架。聽他講漢語的時候還不覺得,聽對方說英語的時候遲筵就得加倍凝神去聽對方說了些什麼,每每覺得耳朵都在發熱。

他第一次理解了為什麼有人會說英音比美音勾引人。

這天晚上十點半左右,遲筵正和葉迎之說著話,突然聽到外面響起敲門和喊他名字的聲音。

聽聲音是亞歷克斯。

遲筵對著手機道:「稍等一會兒, 有人找我。」

他從床上站起來,把手機放在桌子上, 將門打開,外面的果然是亞歷克斯。

亞歷克斯手上拿著兩張黑底燙金紋的帖子:「嗨,傑瑞, 這週末有一個酒會,是普瑞斯公司主辦的。我現在在那裡實習所以拿到了不少請柬,他們很歡迎AHU的年輕學生到場,可能他們覺得這是一個宣傳公司的好機會。你不是想充分體驗一下索菲斯不同的生活和多種多樣的活動嗎?這是個不錯的機會,我這裡有兩張請柬,你可以帶你那個朋友一起來玩。他叫什麼來的?凱文嗎?」

凱文是江田的英文名。

遲筵來這裡之後還沒有參加過比較正式的聚會,也的確對這個酒會有些感興趣,於是爽快地答應了下來並感謝了對方的好意。他接過請柬道:「好的,謝謝,我會問凱文的。」

「你們能來那就真是太好了,」亞歷克斯開朗地笑著,「聚會地點離宿舍有些遠,我和西蒙他們會開車去。你和凱文可以坐我的車。」

遲筵再次向對方道謝並互祝晚安後才關上門回去。

他的手機被放在桌子上,屏幕亮著,通話還在繼續中。

「你都聽到了嗎?住我旁邊的同學邀請我這週末去參加一個酒會。不知道這裡的酒會是什麼樣子的,你有沒有去過?」

葉迎之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反問道:「住你旁邊的同學?是你給我講過的那個經常和一群朋友鬼混的黑髮藍眼的男生麼?我勸你少和他們接觸,他們聽起來都不像是什麼正經人。」他的聲音中罕見地透露出些許不滿之情。

「好了,知道了。」遲筵笑笑,沒想到葉迎之居然這麼保守,他還以為國外的年輕人都比較玩得開,葉迎之這個樣子卻活生生像他們中學的教導主任。

「他們也只是愛玩而已,人都很不錯的。我國內也有很多同學平時優哉游哉期末的時候臨時抱佛腳就能有不錯的成績,每個人的努力方式不同嘛。再說這次我都已經答應他了,只是去看看不喝太多酒應該不會有什麼事吧?普瑞斯也是很有名的公司不是嗎?」

普瑞斯是一家生物科技公司,在澳洲還是很有知名度的。澳洲本土因為獨特的地理位置環境和演化過程而擁有許多北半球沒有的奇妙動植物,在生物科技、製藥保健方面一直都有領先優勢。

遲筵一邊說著一邊翻看著亞歷克斯送來的請柬。請柬製作得極為精緻,且帶著一股獨特的暗香。黑色的卡面,上面燙著金色的花紋,翻開後是同樣的燙金花體字——

誠邀您於本週末參加我們的盛宴,您一定會擁有一個難忘的夜晚。

同時註明了宴會的時間和地點。沒有明確的署名,卻讓人看了就很有參加的慾望。

葉迎之聽了他的話後只是輕輕「嗯」了一聲,卻沒再阻止。

時間已經不早了,遲筵和他的湯姆葉互道晚安,給手機充上電便沉沉睡去。

窗外街道上一片寂靜,偶爾有車飛速行駛而過,車道間的綠化帶間或響起一兩聲蟲鳥的鳴叫。一道巨大的四蹄黑影從他的窗前急速掠過,陰影覆蓋了整個窗面,甚至透過窗紗映在了對面的牆上。房間的主人在夢中嘟囔了一聲,一無所覺。

——

很快就到了週六,遲筵之前同江田說了酒會的事情,江田性格外向,日常閒不下來,聽說之後果然興致勃勃地同意和遲筵同去。

遲筵和亞歷克斯約好了下午六點在宿舍門口見,然後由亞歷克斯開車帶他們同去。

到約定的時間時門口只有亞歷克斯一個人,已經穿著整齊打扮規整得等著他們。

「西蒙他們呢?不和我們一起走嗎?」亞歷克斯那一群朋友至少有五六個人,最常見的看起來脾氣性格也比較溫和的有兩人,一個叫做西蒙的男生和一個叫做朱迪的女生。遲筵不擅長記外國人的名字和臉,能記住的只有這兩個人,因為他們最常來找亞歷克斯並且每次見到遲筵都會同他主動打招呼。

「他們已經先過去了,不過我們還得再等等,還有一個人。」亞歷克斯微笑著道,看上去心情很好。

不一會兒穿著一條白色裙子的艾米麗便出現在三人面前,她一頭美麗的金發高高挽起,手上提著一個珍珠色的小包。

原來亞歷克斯要等的人竟然是艾米麗,不過這也說得過去,畢竟他們住得都很近,看上去亞歷克斯和艾米麗的關係也不錯。對方既然邀請了自己那麼很自然也會邀請艾米麗。

「白色,真不錯。他們一定會喜歡的。」亞歷克斯輕聲讚美著,帶著三人上了車。他們兩人坐在前面,遲筵和江田坐在後座。

索菲斯就是這點好,遲筵來了這裡這麼久,從來沒有經歷過堵車。

亞歷克斯開著車一路向城郊的方向駛去。

江田忍不住出聲問道:「請柬上不是寫著說宴會在城西那個會所舉辦嗎?怎麼往東邊開?」他上學期去城西那邊參加過一個學校舉辦的學術會議,所以還記得路。

「昨天臨時改了地點,」亞歷克斯答道,「說真的,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改地址。」

酒會在近郊一處莊園中舉行,離這裡不算遠,汽車行駛一小時後到達了目的地。

亞歷克斯挽著艾米麗的手走在前面,江田小聲對遲筵嘟囔著:「你可真可憐,你看亞歷克斯多聰明,你也應該帶一個女伴來而不是帶我。」

遲筵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不要妄自菲薄。」

亞歷克斯一走進會場就感受到了一種非同尋常的緊張的氣氛。

他皺了皺眉,找到了正摟著一個人類男孩調情的西蒙,把他強硬地拽到了一邊,壓低聲音小聲問著:「發生了什麼事?怎麼那麼多老傢伙都過來了?他們不是很久都不出現了嗎?」

這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滿月鮮血宴會而已,怎麼會吸引那麼多年長的同族?他粗略看了一下,竟然還有幾張根本不屬於索菲斯的面孔。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那些傢伙應該是特意從悉尼或是墨爾本趕過來的,甚至可能還有來自阿德萊德及其他地方的。

那些老傢伙碰著酒杯,彼此喁喁私語著,神情舉止都帶著幾分刻意端著的莊嚴肅穆。

拜託,中世紀都已經過去多久了?

亞歷克斯不耐煩地扯著自己的襯衣領口,希望好友能給自己一個解釋。

西蒙把頭湊近了他,低聲道:「聽說……我只是聽說,你那天晚上碰到的那位接了請柬。」

他看向有些愣住的亞歷克斯:「不過我覺得十有八九是真的,你沒看到有外地的目前管事的同族特意趕過來嗎?而且宴會地點也從我們常去的城中會所臨時改到了這裡……畢竟那位這次來南半球一直很低調,也沒公開露過面,沒誰想在這時候出岔子吧?」

「天吶,」亞歷克斯捂著頭呻吟一聲,就像一位普通的青年人在抱怨來自長輩的約束,「那位什麼場面沒有見過,怎麼突然會對我們這樣的小聚會感興趣?居然接了請柬?完了,有那麼多老傢伙在,這次大概又玩不了什麼新奇的把戲了。」

「噓,小聲一點。」西蒙看了看四周,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他拍了拍友人有些僵住的肩膀,安慰道:「放輕鬆,這都是那些大人物的事。按照傳聞裡那位的一向作風他即使來了也不會公開露面,最多在偏廳裡接受一些老傢伙的拜見。那和我們可沒什麼關係。不是我說,你這次可真行,居然帶來了三個人類,還有兩個是東方的新人……

他舔了舔牙:「……我們今天有的享受了。」

62章:不該來的地方

遲筵和江田進門後就找不到亞歷克斯和艾米麗了,甚至看不到任何一張熟悉的面孔, 兩人只好端著酒自己漫無目的地在會場轉著。

這場酒會的會場比遲筵想像得還要大。進門後最中間是一個大的宴會廳, 主廳兩側還各分別有四個邊廳。

主廳的角落有一個樂隊在演奏著舒緩的樂曲,另一側則擺放著餐檯, 不時有侍者送上新的菜品、水果、甜點和酒水。容貌出眾衣裝整齊的男士們和女士們慵懶而隨意地遊走在會場之中——他們彷彿都和彼此熟識。另有一些和遲筵差不多年紀的年輕男孩和女孩們,他們大多站在靠近邊緣的地方, 同自己的交際圈在一起。

他們到達時是晚上七點,遲筵和江田在會場四處無聊地晃到了八點多, 發現唯一能吸引他們的只有那邊的餐檯, 然而他們並不好意思一直去拿東西吃。

江田把手上的空酒杯放到一邊的餐檯上,指了指右面的偏廳對遲筵道:「尺子, 我去那邊看一看,順便找找亞歷克斯他們。也不知道這個酒會要舉行到幾點,什麼時候才能進入正題。」總不能一晚上都是這樣,只是供人們拿著酒和彼此說話吧?

「好的,我就在這裡等你,有事的話短信聯繫。」遲筵目送著江田的背影消失,自己拿出了手機玩,反正也沒什麼人會注意到他。

可是他想錯了, 他剛玩了十分鐘遊戲,就有一個男人走到他身邊主動搭話道:「怎麼一個人在這裡?誰帶你來的?」

男人看上去很年輕, 不過二十七八歲的樣子。遲筵不知道對方的身份和意圖,只好禮貌地收了手機,微笑著回道:「我是AHU的學生, 同學給我請柬帶我來的。」

「這樣,還是學生啊……你的同學不帶你玩了的話,今天晚上和我一起好不好?」男人笑著提出邀請。

遲筵總覺得男人的話和說話的語氣有一些古怪,於是僵笑地拒絕道:「不用了,我應該待不了很晚就會回去,我同學會帶我們一起回去的。」

他裝模作樣地又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向對方點頭致意道:「我看時間差不多了,我該去找他們了。」

遲筵說著收起手機,轉身向江田離開的方向找去。如果江田回來了找不著自己肯定會給他打電話或是發消息的,倒是不用擔心錯過。

男人沒有攔他,只是微笑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早點回去?這個可愛的孩子恐怕還不知道自己來的究竟是什麼地方吧……

遲筵剛往那個方向走了沒兩步就被人抓住了手腕,亞歷克斯拍了他一下,彷彿鬆了口氣般道:「謝天謝地,總算找到你了。凱文呢?」

「他去找你們了?你沒看到嗎?」遲筵反問道。

「這樣……」亞歷克斯嘟囔了一句,搖了搖頭,「那就先不要管他了,有你也夠了,一會兒再去找他吧。」說著就拉著他向其中一個偏廳走去。

遲筵努力試圖抽出自己的手,從外表上看不出來,亞歷克斯竟然力氣很大,他的手就如被鐵鉗焊住了一般,掙脫不出。幸好亞歷克斯發現了他的掙扎,主動放開了他。

遲筵揉著自己的左手腕:「為什麼說有我就夠了?要做什麼嗎?」

……打牌。」亞歷克斯回過頭看他,「撲克牌,會嗎?不會的話我們也可以教你。」

「會,但是不一定會你們的規則,不過應該可以很快學會吧。」遲筵跟著亞歷克斯走到偏廳,在最角落裡一套暗紅色的圓形沙發上落座。

除了他們兩個之外還有五人,西蒙、朱迪都在其列,其他人也多少都有些面熟,都是和亞歷克斯常在一起玩的朋友。

遲筵給江田發了消息,讓他到左邊靠裡的偏廳裡面沙發處來找他們,隨後抬頭問道:「艾米麗呢?她怎麼不在?」

「不用管她,」亞歷克斯隨意地笑道,「她應該已經對這種場合很熟悉了,讓她自己去玩吧。」

這個偏廳很安靜,關上門之後就將外面嘈雜的交談聲音樂聲和腳步聲全部隔絕起來,只有前面有幾個年輕人聚在一起小聲地說著話。

打起牌後時間就過得格外快,三把牌過後遲筵摸出手機一看,屏幕上顯示已經是晚上九點五十八了。

「又過了一個多小時了,凱文怎麼還不過來,不會是被哪個美女迷住了吧?」他玩笑般地調侃著,把手裡的牌放到沙發前的矮幾上,「我出去找找他。」

他說著站起身,正準備出去,其他六個人卻全都在這一瞬間站了起來,隱隱擋住了他的去路。

「怎麼了?我要出去找凱文,西蒙,麻煩讓一下好嗎?」遲筵還沒有反應過來當下是什麼情況,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跟著自己站了起來。

西蒙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只是站在那裡看著他。偏廳的燈光很暗,他的半張臉隱在陰影中,勾勒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詭異樣子。

遲筵這時候發現不對了。他的目光在面前幾人掃過,越發確認了——他們是故意在堵著自己的路,猶如幾隻堵住無處可逃的小老鼠的去路不懷好意的貓。

遲筵回頭看向亞歷克斯,喉頭動了一下,故作輕鬆地笑道:「……是在玩什麼遊戲嗎?還是什麼我不知道的惡作劇?」

亞歷克斯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左腕上的手錶,對他笑笑:「傑瑞,多虧你提醒,我才發現時間已經到了。」

遲筵下意識地隨著他的動作也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機,已經又過去三分鐘,現在是十點零一分。

亞歷克斯那句「時間到了」彷彿一把開啟開關的鑰匙,自那之後沒人再說話,但六個人全部用一種異常熱切的眼神緊緊等著被圍在最中間的他。遲筵的眼角餘光瞥到了自己記不住名字的那兩個人,看到了極為驚悚的一幕——陰影之中,他們臉上的血色全部褪去,變成了一種毫無生氣的青白色,更為可怖的是有長長的兩顆獠牙從他們的兩唇中間伸了出來。

那一瞬間遲筵被嚇得心臟幾乎要停止,連忙調轉了視線,還好,亞歷克斯和西蒙他們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皮膚似乎變得比平日更蒼白了一些——這也有可能是心理作用作祟,就像剛才那副景象可能也只不過是光影效果造成的錯覺。

四周的空氣都變得極為安靜。彷彿連心跳聲都停止了。

不要怕,不要怕,他們可能就是故意營造詭異的氛圍來嚇你,想看你被嚇得屁滾尿流的出糗的樣子。遲筵正在心裡給自己鼓著勁兒,突然在這靜謐而詭秘的氛圍中意識到了一個問題——他甚至不著痕跡地向亞歷克斯的方向挪了挪,仔細感覺了一下。

隨即他不由得嚥了一口唾沫——不是錯覺,而是從剛才開始,其他人的心跳全都停止了。此時此刻,在這裡只能感覺到自己一個人心跳聲。

在場七個人,除了自己,他們真的不是人。

遲筵的瞳孔瞬間緊縮了一下。

西蒙彷彿極為享受這一刻他終於發現真相時恐懼的樣子,張開嘴笑了起來。他滿意地舔著自己的牙——長而鋒銳的,閃爍著寒光的獠牙。

亞歷克斯用狀似寬慰的語調安撫著:「放心,傑瑞,不用害怕,不會太痛苦的,我們也不會要你的命。說不定你還會愛上這種感覺呢,很多人類也很享受被吸血的感覺,比如艾米麗。」

遲筵的大腦飛速處理著聽到的這幾個字眼,「痛苦」「人類」「吸血」……他們不是人類,他們難道是傳說中的……吸血鬼?

這個答案完全超出了他對現實世界的想像,遲筵竟一時間無法接受。

按捺許久的吸血鬼們卻沒再給他反應的時間,在亞歷克斯地帶領下一點點向他接近,逐漸縮小包圍圈。

遲筵站在那裡,緊張得無法反應,他完全無法想像自己將要面對什麼,平時看過的那些自救知識此時竟一個也用不上。

「扣、扣、扣——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了不疾不徐的敲門聲。

緊接著沒有得到回應的敲門人便自作主張地推開了門。

隨著「吱呀」一聲門響,遲筵和吸血鬼們一起回頭看向這個在關鍵時候突然出現的人。

那是一個有著灰色頭髮的中年男人,他穿著整齊的三件套西裝,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胸前掛著一枚樣式古老的金色懷錶,懷錶上銘刻著荊棘和玫瑰的花紋。

他目光平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幕,用同樣不疾不徐的聲音道:「抱歉,年輕的先生和小姐們。殿下吩咐我來帶這位先生離開。」

他用的是陳述句,並沒有徵詢其他人意見的意思,彷彿他已經拿到了這世間至高的旨意。

男人的目光看向遲筵,不用他說明,在場的吸血鬼們也知道他指的是誰。

有兩個吸血鬼看向亞歷克斯,另一個看向了西蒙,似乎在等待他們的意見。朱迪想要說些什麼,卻被西蒙死死按住了手。

「當然,」亞歷克斯收回了獠牙,向中年男人得體地微笑著,「希望傑瑞能讓親王殿下滿意。」

他伸出手,將遲筵推了出去。

男人點了點頭,示意遲筵跟著自己離開。

63章:親王的邀約

大門再次關上之後,朱迪有些不忿地瞪向西蒙:「那是誰?為什麼讓他把傑瑞帶走了?你們難道忘了嗎?那天在廚房裡, 他的血的味道, 多麼香甜……

她像是回味起那味道一般抽了抽鼻子:「好不容易才得到今天的機會,他接了鮮血盛宴的請柬, 跟著亞歷克斯來到了這裡,今天晚上他就是我們的獵物, 我們可以隨意處置他。你們卻放他跟一個莫名其妙的陌生人走了?族裡明明有規定,誰帶來的獵物就是屬於誰的, 沒誰有資格搶我們的獵物吧?」

「可是那是艾默爾親王。」亞歷克斯出聲道。

只一句話就讓朱迪直接消了音。

「艾默爾親王……?」她下意識地小聲重複了一邊。

「沒錯, 剛才那位就是親王殿下的管家。」西蒙接道,「謝天謝地, 你沒做出什麼愚蠢的觸怒他的事情。」

「可是這樣的話傑瑞落到他的手裡好可惜……」另一隻吸血鬼忍不住開口道,卻被西蒙陰鷙的眼神嚇得住了嘴不敢再說下去。

然而在場的吸血鬼都知道他所說的「可惜」是什麼意思——一個眾所周知的公開的秘密。

艾默爾親王有一個奇怪的潔癖,他從不直接從人體中吸血,而是會讓僕人將鮮血倒入水晶杯中飲用。可是全血族都知道這樣做會讓鮮美的血液失去多少滋味,簡直就像吃全熟的牛排一樣味道全無,在他們眼中掌握著無盡的資源和權勢、原本可以輕易享有每日都從直接人體中吸取最優質鮮血的奢侈享受的親王如此做簡直就是莫大的浪費。

甚至還有小道消息說艾默爾親王近百年來已經很少攝入血液了,據說他明明和其他所有血族一樣沒有味覺,卻熱衷於嘗試各式各樣的人類食物——當然這只是無從考證的謠傳, 並沒有多少血族當真。畢竟血族的力量要靠血液來維持,如果艾默爾親王真的像傳聞中所說的那樣已經有兩三百年不怎麼攝入血液了, 那麼他的力量也會所剩無幾,親王的地位也必將會受到挑戰。

可事實是不要說力量下降,至今為止全血族甚至沒有幾個有膽子提起他的名字。很多年輕的血族根本沒有見過他, 但也受前輩的影響而本能地對這位親王殿下感到敬畏。

「我只希望……傑瑞能夠足夠順從識趣地去取悅那位殿下,不要再給我們惹什麼麻煩,然後這件事就當做從沒發生過,就好了。」西蒙輕輕道。他很擔心那個對血族、對鮮血盛宴、對艾默爾親王其人都一無所知的莽撞的年輕人會捅出什麼簍子,再殃及到他們。

偏廳一時陷入了沉默,還是亞歷克斯打破了寂靜:「好了,別想這些了,我們也該出去尋找食物了。我們還有一個完全新鮮的凱文不是嗎?可不要讓別人搶了先。」

——

遲筵那時唯一的念頭就是離開偏廳。不管怎麼說,他一定要先離開這個偏廳再做打算,不會有什麼比被六隻怪物圍在一起更壞的情況了。

他感覺到偏廳的門在自己身後合攏,心中頓時湧現出一絲生的希望。

灰髮男子卻彷彿看透了他的想法,淡淡開口道:「我勸您最好老老實實地跟我去見殿下,不要抱著其他僥倖的念頭。您不會想知道像你這樣的人類現在獨自走到大廳會是什麼後果的。」

遲筵皺了皺眉,然而直覺告訴遲筵這個人說的話是對的。雖然他現在也無法肯定這個人真的是「人」。

偏廳外是一條空曠的長廊,遲筵隨同亞歷克斯進入偏廳之時這裡還站著三三兩兩說話的人,然而此刻長廊中卻空空蕩蕩的,長廊通往主廳的兩扇大門也緊緊閉合著。

「他們都在主廳,」灰髮男子隨口解釋道,「只有被帶來的不願與其他人交換分享的獵物才會被藏在偏廳裡獨自享用。」

男人的語氣很平淡,但他出口的每一個詞都觸碰著遲筵的神經,每句話都在向他昭示著這個地方、這場宴會都可能比他想像的更加不同尋常、更加可怖、更加難以逃脫。

他領著遲筵從長廊盡頭的樓梯口向二樓走,遲筵站在第一個台階前,猶豫著邁不開步子。他的心中很明白,上樓之後再想逃跑只會更難。

而早在跟隨男人出來時他就悄悄確定了,十點鐘一過,手機的信號便已經被全部屏蔽,他現在沒有任何可以直接和外界溝通聯繫的法子。

男人也好脾氣地站在前面等著他:「抱歉,先生。但是恕我直言,您別無選擇。」

是的,在這個不知道有多少非人類在的地方,除了跟他走,自己現下別無選擇。

遲筵看向面前帶路的灰髮男人,卻愈發覺得眼熟,然後恍然想起自己曾在宿舍附近那間漢堡店見過對方。因為對方當時的穿著打扮和週遭環境太過格格不入,即使已經過了一個多月,遲筵依然對他留有印象。

那麼……他要帶自己去見那隻手的主人?

這個想法突地從腦海中冒出來,遲筵不由得就感到呼吸一滯,不由自主地再次想起那晚的夢……

他搖了搖頭,努力告訴自己不要亂想,雖然今晚的一切都匪夷所思到遠遠超過了一個正常人的掌控範圍,但是現在他必須保持足夠地鎮定和冷靜才能想辦法帶自己和江田逃出這裡。

建築內部是天井式開放設計,一樓大廳的人不容易注意到樓上的人,站在樓上走廊間卻可以以俯瞰的角度將樓下的會場一覽無餘。

遲筵站在二樓的旋轉樓梯上時隨意地向燈火通明的宴會廳中望了一眼,就再難以移開步子——擁有人類外表卻長著獠牙的怪物把年輕的人類壓在牆角,尖銳地牙齒瞬間便破開了柔軟的皮膚,深入頸間……有的怪物太過急躁,刺入時過於用力致使鮮血飛濺出來,落到雪白的紗裙或是襯衫上……有的人類露出驚恐的表情,瑟瑟發抖地往邊緣地區躲著,顯然和他一樣對今晚的一切一無所知;而有的人類卻很坦然,甚至主動去勾攬獠牙和衣衫上還沾著血跡的怪物。而無一例外的,所有人類被吸血時都露出了不知是痛苦還是迷醉的,失魂落魄般的表情。

遲筵想起了亞歷克斯之前說過的那句話——「不用管她,她應該已經對這種場合很熟悉了,讓她自己去玩吧」。

所以說,艾米麗是早就知道今天是什麼樣的場合,甚至她早就知道亞歷克斯他們是怎麼的怪物,今天是自願跟來的?

可這又是為什麼?怎麼可能?!她失心瘋了不成?

粗粗一看,這裡約一半的參會者,都不是人類。

血腥氣瀰散了整個會場,原來這場宴會的主題是這個,時間一到,這裡就變成了怪物進食的歡場。

灰髮男子在旁催促著:「無論您想做什麼,都請先隨我去見殿下。將您帶到是我的任務。」事實上他很怕親王殿下已經因為他耽擱了太多時間而等得不耐煩。

遲筵艱難地挪動著步子,忍不住出聲確認道:「……它們,或者說你們,到底是什麼東西?」十分荒謬的是,現下這總是一成不變的灰髮男人竟讓他感到些微的可靠,只是因為他似乎很能掌控局面,並沒有因受到血氣影響而變成亞歷克斯他們那樣的怪物。

男人腳步未停,帶著他走上三樓,頭也不回地吐出一個詞:「血族。」

彷彿這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問題。

猜想得到了確認,遲筵深深地無力地閉上了眼。

看看愚蠢的毫無戒心的自己,究竟把自己和友人帶入了怎樣一個險惡的超現實的境地。

他們最終在三樓最裡面一間房間的門前前停下。木製的房門把手上搭著一條醒目的黑色絲帶。

「抱歉,請您閉眼配合一下。」男人說著,手腳利落地取下絲帶,將它系到了遲筵的眼睛上。

視野範圍內頓時陷入一片黑暗,遲筵有一瞬間的無措,其他觸感卻在此刻變得尤為敏銳。

他聽到男人輕輕扣了三聲門,隨後便向自己指示道:「請您進去吧。」

遲筵猶豫了一下,試探著伸出腳步向前,卻沒有受到阻隔——門不知在何時被無聲無息地打開了。灰髮男人沒有跟過來,很顯然是只讓自己單獨進去。

他什麼都看不見,也不知道里面等待自己的是什麼,只能伸出手,摸索著嘗試繼續向前走。

室內鋪著厚厚的地毯,他可以感覺到腳下軟軟的,卻聽不見自己的腳步聲。隨即他聽見「喀嚓」一聲,身後的木門再次合上並落了鎖。

遲筵心中突然生出一片惶恐,站在原地,不知該做什麼。視力被剝奪的感覺更加加劇了未知的恐懼和內心的慌張。

他抬起左手猶豫地搭在眼前的絲帶上——他想將它摘下來,以便看清自己目前的處境;又怕這一舉動會觸怒這裡奇怪的主人,反而再為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雖然他也覺得當下的境況已經不能更糟了。

然而很快就有人幫他做出了選擇。房間的主人不知何時已經無聲地來到了他的面前,一隻有力的手按住了他搭在絲帶上的左手。

那隻手冰涼、修長、骨節分明,和夢中的一樣。

遲筵的喉結不由自主地滾動了一下。

隨後他感覺到手的主人俯下身接近了自己,他冰涼的吐息輕撫在他的臉上,遲筵可以感覺到對方離自己極近——或許只差一點就會貼到了。

可是他什麼都看不見。

遲筵不自在地向右偏過了臉,沒有意識到隨著這個動作,自己的左頸完全暴露在對方的視線之下。

面前的人再次壓低了身體,那冰冷的吐息由上而下滑著來到了他左邊的脖頸處——遲筵只感到裸露在外的皮膚一涼,隨即有什麼寒涼而濕潤的東西在上面滑過。

是、是對方的舔舐。這個念頭剛滑過心間,遲筵便不由得繃緊了身子。

面前的血族用左手緊緊按住他的右肩,原本被用來阻止他摘掉絲帶動作的右手和他的左手虛虛十指相扣。只是兩個簡單的動作,就讓他無處發力,根本動彈不得。

兩人緊密地依偎在一起,下一刻遲筵感到有尖銳的硬物抵在了被舔吻過的那處,是對方的獠牙……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只是剎那間脖頸便已經被銳物刺穿!

他控制不住地從嗓子裡發出一聲悶哼,伸手緊緊摟住凶手的脖子。

他可以感受到鮮血離體而去,同時還有一種難以言喻地奇妙的感覺——他像是飛上了天,意識變得漂浮,身體卻發熱發軟,雙腿和雙腳幾乎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他只能掛在對方身上,依靠對方勉強維持站立的姿勢。他無意識地閉著眼睛,口中發出輕微的呻吟聲。

被吸血的過程可能只有一瞬,又彷彿極為漫長,直到對方的銳齒從自己的頸間抽離出去遲筵也沒有完全恢復意識。他可以隱約感覺到對方用唇舌愛撫著受襲的頸間,並輕輕用舌舔去傷口和齒痕。

很奇妙的,在對方抽離的那刻,血便停止了湧出,彷彿傷口已經瞬間癒合。

他聽到對方發出一聲極為餮足的喟嘆。

64章:交換條件

片刻之後,按住他肩膀的手和扣著他左手的手都同時放開了。


遲筵一時間竟有些不適應, 反應過來後才連忙放開自己摟住對方脖頸的手, 向後退了一步。

他不停地喘息著,勉力堅持著繼續站在這個血族面前, 而不是立時因手腳無力而癱在地上。

「你走吧,會有人送你離開。」對方的聲音極為冷冽, 卻不是日常交談的感覺,而像是隔著遙遠的時空直接從自己的腦海中響起。

遲筵莫名地覺得那聲音和語氣有些熟悉, 但隨即又馬上拋開了這個想法, 畢竟他不可能認識這樣一位貌似很有地位的……血族。

遲筵因這句話所透露出的信息而有些愣神——對方是要放自己走了?他吸了自己的血,滿意了, 所以放自己離開?

對方並不像是說笑或是耍弄自己。因為即便是吸血鬼,根據現有的消息判斷,對方也是很有權勢的一隻吸血鬼,並且掌握著當下局面的全部優勢。他可以任意擺佈自己,而自己根本無力反抗,所以對方並沒有愚弄或是欺騙自己的必要。

這比遲筵之前所預想的所有結果都要好得多,畢竟方才他雖然被吸了血,但是對方似乎很克制, 他並沒有產生大量失血的不適感。就目前來看,這一行為也沒給他造成別的更壞的損害。

遲筵理性上知道此時他應該聽從這人的話, 什麼都別說,趁著他改變主意之前安靜地趕緊離開,離開之後再想辦法找人來救江田。

但是他的腦海中卻不停地閃現方才看到的宴會廳中的場景, 他不敢再等下去,他怕他來不及救回江田,他怕自己在這裡遇見的第一個朋友因為跟自己來參加一個愚蠢至極的酒會而徹底地喪生在怪物的獠牙之下。

於是這一刻遲筵選擇做一個極為冒險的決定——如果他再精明、再有閱歷一些,如果他不是這樣初出茅廬而無所畏懼,他或許也不會再有這樣的勇氣下這樣的決心冒這樣的風險。

他站在那裡,遲疑地,用儘可能誠懇的語氣向面前這個剛剛吸食過自己血液的血族提出請求:「謝謝你,但是……我是和一個人類朋友一起過來的,我能不能帶他一起離開?」

吸血鬼沒有立刻給出回應,這個房間內一時陷入了沉默。

片刻後遲筵才再次在自己腦中聽到那有些飄渺的聲音:「你是接了黑色請柬的獵物,我是應邀而來的客人,按照規則我今晚可以對你做任何事情。可我只取走了你些微的血液就放你離開,你現在還要利用我的仁慈請求帶走另一個獵物……憑什麼?」

這是哪門子的規則?自己根本就不知道那個黑色請柬是這個意思……

可是遲筵也知道此時去申辯毫無用處,相反,站在對方的角度,對方說的才是有道理的。

硬碰硬只能使結果更糟,他並沒有資本去和一窩非人的怪物抗衡,他在對方的地盤上,自己和友人的安危都掌握在對方的血族手中,順從對方並按照對方的邏輯行事才有一線達到自己目的的可能。

遲筵在瞬間有了決斷。

他輕輕仰起頭,完全展露出頸間脆弱而毫不設防的弧度:「請您再次吸我的血吧,您可以不用像上次那樣留情……我唯一的交換請求是,讓我帶我的朋友一起走。」

昏暗的房間裡,他的脖頸顯得格外白皙、修長而柔軟,更何況,此間唯一能看見這一幕的眼睛主人心中含情。

室內的光線很暗,遲筵雙眼上蒙著絲帶,無法窺見任何輪廓。他卻能感覺到對方的目光有若實質一般始終在自己頸間流連不去。

猝不及防地,遲筵竟感到自己被人騰空抱起,他的心驟然提起,下一瞬就感到自己被扔在一個柔軟而有彈性的東西上面。他摸到手下的絲綢面料,判斷這應該是一張床。

很快他感到一道陰影籠罩在上方,身體也感受到了成年血族的重量。

他不清楚對方這樣做的目的,但想起自己的承諾和交換條件後還是再次順從地揚起了脖頸,內心深處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對方這樣的表現,應該是已經答應自己的交換條件了。

一個個親吻落在他的頸間,下一秒單薄的皮膚便再次被利齒所刺穿——對方似乎比上次急切許多,明明方才吸過血,卻沒有第一次那般從容不迫,彷彿受到了什麼蠱惑,再難抑制心中的渴望。

遲筵同之前一樣下意識地用雙手緊緊扣住對方的肩膀,恍惚中感覺到對方的手向夢中那樣遊走著一點點愛撫著自己……他的左手上戴著一個金屬質感的東西,那應該是一枚寬沿的戒指……

這次用了之前三倍的時間遲筵才被放開。從他眼中流出的淚水洇濕了蒙在雙眼之上的黑色絲帶,有一些甚至順著臉頰滑了下去。

血族用手指輕輕觸了觸濡濕的黑色布料,隨即低頭輕柔地吻去他臉上的淚滴,呢喃著耳語一樣安慰著:「……別怕,我不會做什麼傷害你的事的……這裡沒誰能傷害你……

他的聲音太過於低沉纏綣,意識迷濛的遲筵只能捕捉到前面的「別怕」,卻分辨不清後面的那些話語。他這次用的是自己實實在在的聲音,而不是那種飄渺的傳音,然而遲筵同樣因為精神疲累而未能察覺出異樣。

不是因為害怕,只是……太刺激了,那種被再次持續吸血的感覺。遲筵為自己的感官感到些微的羞赧,並不敢將實情說出來。

這樣繼續依偎著溫存了許久,血族才徹底放開他,起身退開站到了一旁。

遲筵掙紮著從床上坐起來,尚且來不及整理自己被扯開的襯衫和散亂的頭髮便鍥而不捨地問出自己最關心的問題:「您是同意了對嗎?我可以帶我的朋友一起走?」

他滿懷期待又忐忑不安地等待著那個肯定的答案,卻聽到對方依舊冷冽虛渺的聲音:「太天真了,今天晚上,在這裡,我本來就可以對你為所欲為,剛才不過是因為你誘惑了我。不過我依然可以答應你的請求,但是我有其他的條件。」

太可惡了,怎麼能……這樣。明明又盡情地吸了自己的血。

遲筵抓著自己的襯衫,因為太過用力而將手中的布料揉成一團。他才發現自己的襯衫扣子已經在方才全部都被扯飛了,剩下的只有最頂端領口的兩顆,他不得不自己努力將兩邊的衣襟向中間拽到一起,用手將它們聚攏以遮蔽身軀。

但他也知道自己此刻並沒有反抗和申訴的權利。對方沒有說錯,是自己太幼稚了,以為能這樣簡單地達成目的。

他盡力平復了一下呼吸,力持鎮定道:「您請說,是什麼樣的條件?」

「一個月內,三十天為限,我想要你的血的時候,你就要來見我,我會派人去接你。」

「可是我平時要上課,還要參加一些活動……」遲筵下意識地找著推拒的理由。

對方沒有出聲,但這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

遲筵根本不會談判,既沒有經驗也沒有談判的本錢,對方只是沉默不語就能讓他潰不成軍,再不敢談任何條件——他的心裡正飽受煎熬,他迫切地需要保證自己和江田的安全。而對面的血族不像是能接受拒絕或是討價還價的類型。

……好的,我答應您,但是您一定要許諾保證我和我的朋友全都平安離開這裡。」

「可以。」男人冷淡的聲音從他腦海中傳來。

遲筵感覺到一件衣服被搭在了他的身上。隨即響起了血族的聲音:「我會讓格雷送你們離開。」

——

遲筵離開了那間房間。

格雷就等候在門外,他平淡的不疾不徐的聲音再次在他耳邊響起:「您可以摘下絲帶了。」

遲筵自己伸手將黑色絲帶取下,外面璀璨的燈光讓他極不適應,他重又閉上了眼,過了許久才再次睜開。

他首先看向了自己身上的衣服,那是一件樣式簡單但做工極為考究的黑色男式大衣。這件衣服原本只是簡單地披在他的身上,遲筵能看到後就趕緊背過身去放開了自己抓著襯衣衣襟的手,套上了風衣袖子,再端正地繫上了胸前三枚扣子。這衣服他穿著並不太合身,但總比自己那件扣子都被扯掉了的襯衣強得多。

格雷看見了他身上的衣服,目光微微閃了閃:「好了,先生,我們可以去找你那位朋友了。」

格雷在前引路,帶著他徑直走入了宴會廳。

此時會場的氣氛比遲筵那時從二樓看到的還要狂熱。然而奇異的是他們路經的地方,那些血族全部都停止了進食了動作直起身轉向他們,為他們讓出一條通路,有一些看到他們後訝異地睜大了眼睛,更多的卻是垂眸斂目。

遲筵有些驚異,他此時已經不太怕格雷了,因為格雷在他面前一直表現得像一位極為客觀理智的人類,一點都不像會被人類鮮血所吸引的怪物。他忍不住詢問對方:「他們看上去都很怕你?」

「不是怕我。」格雷依舊平淡地回應道。

「那他們為什麼要讓路?」

「因為你自己不知道,」灰髮男人回過頭平靜地看著他,「你現在全身都是親王殿下的味道。」

那些血族即使辨認不出這是屬於艾默爾親王的味道,也會震懾於那強大的、屬於高位血族的氣息。

全身都是親王殿下的味道?遲筵聞言有些茫然地拉了拉身上的衣服,是因為這件衣服嗎?因為這件衣服屬於他們口中的那位親王?那手的主人,方才吸自己血又答應放他們離開的血族?

65章:你討厭他嗎

格雷像是已經探查到了江田的所在,並沒有左右逡巡搜尋, 而是直接走向一個角落。

那個角落人很少, 遲筵一眼就看到了江田。他的臉色有些蒼白,不知是被嚇得還是失血過多, 脖頸上兩個依舊在向外滲血的細小孔洞尤為矚目。他的意識也不甚清醒,靠著牆坐在一把椅子上, 一位有著一頭金棕色長發的美麗年輕血族正半蹲在他的面前舔著他脖子上的傷口,碧色的眼睛不住地在上面打轉, 似乎也在尋找下嘴的地方。

格雷直接帶著遲筵走了過去。他似乎認識面前這位美麗的女士, 直接平淡地開口道:「抱歉,琳達, 我要帶這位先生離開。」

血族放開了江田,直起身子,撥了撥垂在肩上的長發:「格雷?你要和我搶人嗎?我才剛從幾個小血族那裡把人討過來,還沒嘗過味道。」

她聳了聳肩:「至少要講究先來後到吧,一會兒讓給你倒不是不可以。」她和格雷的位階相同,並沒有讓著對方的必要。

遲筵沒想到這裡還會受阻,有些憂心地看向了格雷。

而琳達也在這時注意到了遲筵,碧色眼眸饒有興趣地盯向他, 對格雷隨意道:「或者你那你帶來的那個孩子換也行。」

格雷只是平靜地看著她:「你瘋了麼?」

陶醉在血液氣息之中的琳達此時才發現了不對,她一下子變了臉色, 指著遲筵看著灰髮男人遲疑地詢問道:「他……?」

格雷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依然是毫無波瀾的表情:「沒錯。是殿下讓我送這兩個人類離開。現在可以把人給我了嗎?」

琳達這次迅速地讓開了一步,把江田讓了出來。

格雷走上前, 左手沾了些自己的唾液抹到江田的傷口上,隨後脫下自己的衣服將他裹起來,再單膝蹲到地上,用右手抬起江田的下巴,直視著他有些茫然的黑色眼睛緩慢道:「今天什麼都沒有發生,你只是參加了一個無聊的酒會,最後站在一邊喝多了,記住了嗎?」

江田對著他的眼睛迷茫地點了點頭,隨後摀住頭,閉著眼睛有些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就靠在椅背上不動了。

遲筵擔心地走上前去查看友人的狀況,此時江田脖子上的那個傷口已經消失了,只剩下淡淡的紅痕。他的臉紅撲撲的,靠在椅背上像是陷入了沉睡,一副酒醉的模樣。

他今天晚上的確沾了酒精,而現在他的潛意識讓他相信自己已經喝醉了,並相應地做出了真的喝醉了的反應,就像是被催眠了一樣。

遲筵嘗試著把友人扶起來,但是江田比他還要高一些,現在就像沒骨頭一樣完全倒在椅子上,四處不著力,他試了兩次都沒能成功。站在一旁的格雷見狀直接一彎腰輕鬆地把江田扛了起來,並用另一隻手打手勢示意遲筵跟上。血族的力量的確不是普通人類可以比擬的。

「他的傷口怎麼那麼快就好了?是沒事了嗎?」遲筵急追上去問道。

「高等血族的體液都有使傷口癒合的功效。」格雷簡單地解釋著,並用藍色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我想您應該深有體會,畢竟親王殿下的體液應該比我的更奏效才對。」

遲筵一愣,想起了那個血族兩次吸完自己的血後都會細緻地在齒痕附近舔舐。原來是因為這樣,他是在幫自己癒合傷口。

「抱歉,我還想問一個問題,有一個穿白裙子的女孩子也是和我一起過來的,不知道她怎麼樣了?」遲筵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艾米麗的情況。

「她應該是自願參加的。」格雷毫無感情地回道,「而且您應該記得,殿下只同意您額外帶一位獵物離開。」

遲筵不說話了,他又想起了自己和那位親王殿下所作的約定,不禁有些緊張——不知道那位殿下的進食頻率如何,食慾強不強,他要是一天要吃三頓飯加夜宵,頓頓都要吸他的血怎麼辦?他想向格雷旁敲側擊地打聽一下,又沒有開口的勇氣。

算了,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他說過他想要他的血的時候就會派人來接他。

格雷帶他們上了一輛樣式普通不太起眼的黑色汽車,遲筵想起這應該就是自己那日在漢堡店門外看到的車。不知道格雷那天去漢堡店做什麼,難道那也是血族的一個據點,賣給人類漢堡,賣給血族血液?這個想像讓遲筵感到毛骨悚然。

車子駛出莊園範圍內後手機就接收到了信號。

一連串的信息跳了出來,有一些是日常來自同學好友以及各種群裡的信息,還有來自葉迎之的信息。

他在十點零三分左右連續發了三四條信息,都是在問「回來了嗎?」「宴會怎麼樣?玩得還高興嗎?」等問題,大概看遲筵一直沒有回覆,三四分鐘後就不再發消息了,最後一條消息的發送時間是晚上十點零七分。

遲筵拿著手機的手頓了頓,思忖片刻後還是沒有回覆對方。經歷了這樣的事,他現在完全沒有與人交流的心情。

格雷將兩人送到了宿舍樓下,在格雷幫助下遲筵努力地把江田架起來,扶到了他自己的房門前,摸出他褲兜裡的房卡開了門,再將友人放到床上,替對方脫掉鞋子和外衣並蓋好被子。

他最後看了江田熟睡的臉一眼才關好門離去。

但願他真的只是像喝醉了那樣,睡一覺就沒事了。

隨後遲筵回到自己位於四樓的房間,他把門鎖得嚴嚴實實的,確保外面的人不能輕易破門而入,又將窗子牢牢關上,現在只是想到他的鄰居是一隻吸血鬼他就感到不寒而慄。

做完這一切後他站在屋子中間,先是將那件黑色大衣脫下來扔到一邊,再將身上皺皺巴巴的襯衣脫下來直接扔到垃圾桶裡,他又不會縫扣子,被扯成這樣大概也穿不了了。隨後便蹬掉鞋子無力地躺倒在床上,用被子裹進自己,面對眾多吸血鬼時強自撐出來的鎮定終於完全破碎,他感到渾身發抖,身上的寒意一股股地向上湧。

而這還遠遠不是結束,至少在他完成和那個血族親王的約定之前。

有那麼一刻,遲筵只想不管不顧地買機票回國,不管這面進行到一半的課程也不管學校交換項目的種種規定,哪怕他因此被自己學校退學或是處分或是延畢什麼的都無所謂,只要能躲這些怪物遠遠的就好。

但他很快就又冷靜下來,躲避永遠都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況且這麼多外在因素和規則都制約著他無法簡單地逃走。

他想到找警察,這裡的警察會相信他的話嗎?會管這件事嗎?更甚者……執法隊伍中會不會本來就混跡著吸血鬼,甚至是其中的高層?他沒有忘記這場宴會就是以名聲赫赫的普瑞斯公司的名義舉辦的。

這些怪物披著和人類無異的外皮,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混跡在人類社會之中,甚至憑藉更悠久的壽命、更長久的經營、更強大的力量以及族群式的運作而利用人類社會的規則為自己謀取有利地位。

就在這時遲筵的手機響了起來,打斷了他各種混亂無序的念頭。他拿起來一看,來電人是葉迎之。他剛才又給遲筵發了幾條消息,但是遲筵都沒有看到,自然也就沒有回覆。

雖然已經感到身心俱疲,但是遲筵還是接起了電話,從鼻腔裡發出輕輕的「喂」的一聲,像是小動物在哼唧。

對方含笑的聲音隔著話筒傳了過來:「嗯?怎麼了?玩累了?怎麼這麼沒精神?」

遲筵半坐起身,掩飾性地清了清嗓子:「沒有。怎麼這麼晚還打電話過來?」

「沒什麼事,」對方柔聲道,「你一直不回我消息,十點鐘的時候我以為你是玩得正開心沒有注意到就沒有再繼續發,但是剛才發消息你還沒有回覆,我有些擔心你,所以打電話來確認一下。」

雖然只是簡單的話,遲筵還是覺得心裡暖暖的,鼻子有些發酸。他剛經歷了此時最恐怖的一個夜晚,心脆弱得就像薄薄的一張紙。他小聲的,對著話筒道了一聲「謝謝」。

「你沒事吧?我還是覺得你狀態有些不對。」葉迎之的聲音在安靜的夜裡顯得格外熨帖而動聽。

遲筵原本累得不想說一個字,在想清楚之前也抗拒著和任何人的交流,但是此刻他突然有了極其強烈的向對方傾訴的慾望。

他猶疑著,斟酌著用詞試探性地問道:「你聽說過吸血鬼嗎?」

對方久久沒有回應,十幾秒後才回道:「為什麼突然這麼問?你遇到了?」聲音中不復往日的輕快,反而多了一絲凝重。

遲筵不知道該怎麼回道,但也感覺到了一絲不對。葉迎之為什麼直接就問自己「你遇到了?」,在一般人眼中,這種東西不是本來就是虛構出來的,根本不該在現實中存在的嗎?

合理的解釋只有葉迎之也遇見過這些血族,至少知道並確認它們是真實存在的。

他的沉默似乎讓對方很是擔心,葉迎之忍不住再次開口道:「是不是今天晚上的宴會有什麼問題?有血族參加?你被咬了?」他的聲音很急切,還有掩不住的濃濃的擔憂。

「是。」對方這樣急切的逼迫式的詢問反而催促著遲筵在此刻卸下心防袒露實情,他信任的毫不質疑的態度也給了遲筵說出一切的勇氣。

他忍不住用手按住自己的眼睛,低聲回答道:「……那個宴會根本就是一群吸血鬼舉辦的,我在那裡,被一個血族的親王吸了血,兩次。」

他的語調有些不穩,葉迎之在電話另一邊努力安撫著:「沒關係,平靜下來,沒事的,來,慢慢告訴我,到底都發生了什麼。」

他的話語似乎有著奇異的力量,遲筵真的慢慢安定了下來,儘可能有邏輯地把前因後果向對方講述清楚。

「你怕那個血族的親王嗎?因為他吸了你的血,還貪婪地吸了兩次。」葉迎之沉默地聽完遲筵所有的陳述,卻率先問出了這個問題。

「怕。」遲筵迅速地小聲回答道,沒有絲毫遲疑。

「那你討厭他嗎?」他輕柔地,略帶誘哄地小心翼翼地問著這個問題。

……討厭。」

那面短暫地沒有出聲,過了一小會兒才輕輕道:「我早和你說過離那些人遠一點的,也勸過你不要去參加那個宴會,可是你不聽我的。」

遲筵不禁皺起了眉:「你早知道亞歷克斯他們和這個宴會有問題?」

「不知道。」葉迎之平靜地回道,「但是從你之前的描述中覺得他們有些不太對,我的經驗和直覺告訴我遠離他們比較好。果然如此。」

遲筵心中的違和感越來越重,葉迎之的反應和言談都透露出他並不像是一個普通人。

「你到底是誰?你是什麼人?為什麼你對吸血鬼瞭解得這麼多?」在聽完他的講述之後,葉迎之甚至沒有表現出半點的驚異,彷彿這個恐怖的夜晚在他看來都是再尋常不過的東西。

「我就是葉迎之,你早認識我的。」葉迎之似乎有些無奈地應付著他的質疑,「只是我的職業比較特殊。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在西方和血族相對的有這樣一種人,叫做吸血鬼獵人。」

葉迎之輕輕地、音色柔和地吐出三個字:「我就是。」

66章:正義的獵人

「你是吸血鬼獵人?」遲筵的心中突地燃起些許的希望。

他當然知道吸血鬼獵人是什麼,幾乎在所有講述吸血鬼的藝術創作中都不會少了以狩獵吸血鬼為生的吸血鬼獵人的身影。人類的執法隊伍可能不會管那些吸血鬼, 但是本來就是以狩獵血族為業的吸血鬼獵人呢?他們一定有辦法的吧。

「那你可以除掉那些吸血鬼嗎?」遲筵小心翼翼滿懷期待地詢問著對方, 同時懷著一絲些微的擔心,畢竟他今天也看到了, 那會場上的血族足有上百個,還不一定是索菲斯全部吸血鬼的數量。而葉迎之只有單槍匹馬一個人, 不知道他還有沒有別的幫手,能不能對付得了那麼多怪物?

「抱歉,」他聽到葉迎之沉聲道, 「我不能出手。」

遲筵的心一下子蕩了下去,忍不住提高了聲音:「為什麼?吸血鬼獵人不就是狩獵吸血鬼的嗎?」

「因為二戰過後人類社會逐漸步入了穩定的時代, 各方面的秩序也在逐步建立,獵人和血族之間相應地達成了光榮協定。」葉迎之不緊不慢地解釋著,「血族內部有自己的規定來約束族人的行為,違反族規的血族將被處以懲罰,最嚴重的懲罰包括死刑和驅逐出族。那些被驅逐的流浪血族如果做出了危害人類的行為就會被吸血鬼獵人所剿殺。從某種意義上講獵人起著從旁監督的作用,他們發現傷害人類的血族後會首先舉報給當地管事的高級血族,再由血族內部自行處置。」

「況且我曾經說過,我在歐洲工作, 來這面只是度假,這裡的事情不歸我管。」

「怎麼能這樣……」遲筵喃喃著, 「今天那場宴會裡就有很多被吸血的人類,這樣都不算傷害嗎?」

「我很抱歉讓你失望,」葉迎之低低地道, 「但是據我瞭解那些參加宴會的人類中有很多都是自願的。」

「怎麼可能會有人類會自願去被吸血……」這是遲筵最想不通的一點,之前亞歷克斯和格雷也說艾米麗是自願參加的。

「怎麼不會呢?」葉迎之平靜地反問道,「對於人類而言,被血族吸血是會產生快感的,血族的階位越高力量越強技術越好能帶來的感覺就越強烈,甚至有被普通血族吸過血的人類不惜一切代價主動去求高級血族去吸他們的血,只為體驗這種傳說中的感覺。」

「這世界上只要是快樂的事都能引誘人沉迷其中,最壞而百無一利的有毒品、賭博。日常中也有人會沉迷於一部連續劇,一本小說,一個遊戲……人類之所以喜歡這些,都不過是因為它們能帶給自己快樂。所以明明知道過於沉迷一項事物可能會有不好的後果,但還是忍不住會上癮。那些人體驗過被血族吸血的感覺後不捨得割捨也不過是這個道理。」

遲筵一時沉默了。但是他直覺感覺沉迷於被血族吸血可不是一項能和沉迷電視沉迷遊戲相提並論的普通的愛好。

葉迎之繼續道:「況且有一些血族還會向自己中意的血質優秀的人類提供財富、地位、權勢這些東西。所以即使有的人類能夠不耽於被吸血的快感,也很難不對錢權名望動心,從而自願成為提供鮮血的奴隸。」

遲筵聽得只覺得心裡一陣陣的發涼。

吸食人類鮮血的吸血鬼可怕,可人類因為沉溺於各種慾望、因為沉迷於吸血的快感而自願成為被怪物支配的血奴,這樣因為沉迷欲求而無法主宰自己的想像同樣令他覺得可怖。

葉迎之猶自繼續解說著:「……這些年一些血族也想出了不少新法子,甚至從思想上轉變人類對血族的想法,他們投資製作一些關於血族的藝術作品,在裡面無一例外地把血族包裝成俊美強大神秘又深情的存在。所以這些年還有很多人類見到血族、被吸血時非但不害怕,反而覺得這很特別很浪漫而自願願意一直同血族在一起。」

他說完這些後有些懊惱地小聲嘟囔了一句「我幹嘛要向你揭露這些把戲」,但是遲筵沉浸於自己的心思裡,並沒有聽到。

「可是我是被騙的,」遲筵低聲道,「我拿到那個請柬並不知道那是吸血鬼的宴會,結果我和我的朋友都被吸血了,這樣也不算傷害嗎?」

「因為有些人第一次被矇騙著吸血之後就會沉迷於這種感覺從而自願被吸血,而且這樣做也很難被發現,所以有不少血族特別是手段和能力都不夠的年輕血族喜愛用這種方式為自己尋找獵物。」葉迎之解釋道,「但這的確是違規的做法,我會想辦法向這面的高級血族檢舉那幾個吸血鬼,處置他們的。」

這是遲筵這一晚上聽到的最令人振奮的消息。他抿了抿唇:「所以我也可以不用再履行和那個親王的約定了是嗎?」

「這個可不行,」葉迎之毫無轉圜餘地地拒絕了他,「約定就是約定,你和他達成了交換,帶走了你的朋友,你就必須得履行接下來的約定。」

「可是你明明也知道我在這次事中根本就是徹頭徹尾的受害者!」

「雖然如此,」葉迎之輕輕嘆了口氣,「阿筵,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不是那麼講道理的,最簡單的一點就是我打不過那位親王殿下。血族的艾默爾親王被稱作當世最強大的黑暗生物,他不會太過為難你的,但是你最好也不要挑釁或是違逆他,否則我也幫不了你。」

見鬼的親王,見鬼的吸血鬼獵人。

他還天真地以為葉迎之真的能幫自己主持正義討回公道。

然而理性上遲筵也明白自己不能過於苛責葉迎之,對方已經誠實地告訴自己他的確是能力有限,自己也應該明白現實情況並體諒對方,否則豈不變成了不知好歹。

遲疑了片刻,遲筵小聲向對方道出了自己最憂慮的事情:「可是,他說接下來三十天他想吸我血的時候我都得去見他。時間久了,我怕我也會變得沉迷於被他吸血……等到約定結束時我變成了對被吸血上癮的無法自控的人怎麼辦?」

葉迎之喉結滾動了一下:「你先告訴我,被他咬的時候你舒服嗎?」

遲筵的身子一下子熱了起來,彷彿身體下意識地又回想起了那種感覺。

他張了張嘴:「……這個問題重要嗎?」

「很重要,請一定要如實告訴我。」葉迎之的聲音聽起來依然平靜,「不可以有任何隱瞞,被他吸血時,你舒服嗎?」

遲筵受不了地掩飾般地摀住了眼睛,從嗓子眼兒裡發出一聲細小的嗚咽聲。他閉著眼,自暴自棄地回答著:「舒服……很舒服。」

「有多舒服?」葉迎之輕聲誘哄著他說出更多甜美的話語,「告訴我,那時候是什麼感覺?」

「像飛上天一樣,像是……和他的靈魂相碰撞,完全合為一體一樣的感覺……想要就那樣被他吸一輩子的血……」遲筵努力回應著那時的感覺,這種被迫袒露自己內心中最羞於見人的隱秘的感覺和對未來境況的擔憂及恐懼逼迫得他幾乎要哭了出來。

「葉迎之,我會上癮嗎?」他的聲音裡真的染上了一絲哭腔。

「不會。」對方終於得到了滿意的答案,情不自禁地發出了心滿意足的輕笑,尖銳的獠牙控制不住地冒了出來。「吸血鬼獵人」輕輕舔著牙,不能自已地回味起將利齒刺入對方體內時那種銷魂蝕骨般的快感。

真想現在就親自去把人接回到自己身邊。

「不會,有我在呢。」葉迎之輕聲重複了一遍。

但是我向你保證下次被吸血時你一定會更舒服的。因為我不捨得讓你迷了心智,卻又忍不住想看你為我……意亂情迷。

——

和葉迎之結束通話之後已經是凌晨一點多了,遲筵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居然和對方聊了這麼久。最後葉迎之又安慰了他很久,直到聽出他聲音裡有了睏意才向他道晚安掛斷了電話。

遲筵心中惦記著事,第二天早晨八點不到就又醒過來了,擁著被子坐了許久,回想著昨晚葉迎之說過的話。

他後知後覺地發現和自己的頹喪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葉迎之昨天的語氣雖然很溫柔、雖然一直在安撫自己,但卻透露著一股掩不住的精神和輕快,彷彿他昨天晚上遇見什麼好事了一樣。不過自己昨天太累了,並未注意到這一點,也沒有過問。

真是奇妙,自己居然誤闖了一個吸血鬼的宴會,自己的鄰居是吸血鬼,機緣巧合認識的網友竟然就是吸血鬼獵人——一個坦率地承認自己打不過吸血鬼親王的吸血鬼獵人。誰知道在這個見鬼的地方還會遇到什麼。

他打起精神下床穿戴整齊,簡單洗漱了一下就迅速地下樓去了江田的房間,直接劃卡進去——他昨天為了以防萬一,把江田的房卡拿走了。

江田在床上依舊睡得香甜。

67章:偽裝與真實

遲筵算了算時間,估摸著友人也該睡夠了, 便輕輕拍了拍他的臉, 喚道:「江田、江田!醒醒,該起床了!」

江田嘟囔著躲避著他的手, 雙手微微掙動著,過了十分鐘才終於睡眼迷濛地坐了起來, 看向站在自己床前的人:「尺子?你怎麼這麼早就過來了?出什麼事了?」

沒出事,關鍵看看你有沒有事。遲筵蹲在他床前從下往上地盯著他:「你快清醒清醒, 感覺一下自己身體還好嗎?」

「不就是喝多了嗎?能有什麼事。」江田滿不在乎道。

遲筵心中暗暗舒出一口氣, 試探地問道:「昨天的宴會你還記得不了?和我分開之後你去哪了?我找了你半天。」

「應該就喝了點酒,別的沒什麼了, 都忘了。」江田一拍腦門,「對了,我好像模糊地記得有一個綠眼睛金棕色大披髮的洋美人親了我。尺子最後是你把我帶回來的?亞歷克斯他們呢?」

洋美人差點吃了你。遲筵也明白應該是昨晚格雷使的招起了作用,江田現在已經把關於血族、關於鮮血宴會的事情全忘了。不過這樣也好,那些也不是什麼愉快的記憶。

遲筵點了點頭:「當然是我帶你回來的。不過以後別和亞歷克斯他們那幫人接觸了,我昨天看出來他們都不是什麼好人。」

江田又詢問他為什麼這麼說,被遲筵連蒙帶騙地糊弄了過去。

確認江田真的沒事後遲筵就算了卻了一樁心事,趁江田洗漱的時候他就離開友人房間上樓回自己屋, 正準備刷卡開門的時候卻趕上亞歷克斯從隔壁推門出來。

遲筵頓時繃緊了全身的肌肉。

亞歷克斯他們昨天應該很晚才回來,他入睡的時候都沒有聽到對方回來的動靜, 然而如今亞歷克斯依然神采奕奕。

這些傢伙果然不是人。

出乎遲筵意料的,他竟然主動打了招呼:「嗨,傑瑞, 早上好。你和凱文昨天是先回來了對嗎?你還記得是誰送你們回來的嗎?」

遲筵一愣,隨即反應過來。

血族大概是有什麼類似「不能讓無關人類知道血族存在」的規定吧,所以昨天格雷才會抹去江田相關的記憶。亞歷克斯不知道自己與那個親王還有一個三十天吸血約定,所以以為自己也被抹去了記憶?所以現在才能自然地裝成無事發生的樣子?裝成親密熱情平凡無奇的鄰居同學?

亞歷克斯笑著繼續道:「昨天玩得太開心了,沒顧上招待你們。你們玩得好嗎?」

他的確是認為遲筵已經被抹去了所有相關記憶,因為他堅信艾默爾親王不會允許一個人類記得他的存在。

葉迎之說過會把亞歷克斯他們舉報給血族上層處理,所以自己只要先靜觀其變耐心等待就可以了。為避免節外生枝,目前還是暫時假裝不記得昨天的事再暗自和他們保持距離比較好,否則誰知道這些吸血鬼被撕下面皮後會做出什麼不可控制的事。

遲筵當下打定了主意,同時心中有了一個小盤算。

他用房卡劃開屋門,手搭在門板上,向亞歷克斯苦笑道:「我應該是喝多了,一覺醒來就什麼都不記得了,好像是一位灰頭髮的先生送我們回來的?」

他裝作突然想到的樣子,對亞歷克斯道:「對了,我有件東西要給你看,你在這裡等我一下。」

遲筵說著走進屋裡,片刻後拿著一件黑色大衣出來:「亞歷克斯,你認識這是哪位先生的衣服嗎?我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這件衣服就穿在我身上。衣服質地不錯,我想應該找機會把它還給它的主人。」

就讓他狐假虎威一次吧。

雖然那個親王也未必是什麼好人,但是從昨夜那些一路遇到的血族的神態舉止以及那個琳達看清它的衣服或者感覺到這件衣服的氣息後驟變的態度來看那位親王殿下應該很有地位,亞歷克斯他們也怕他,所以當時格雷才能輕易從他們手裡將自己帶走。

他不知道血族族內會什麼時候以怎樣的方式處罰亞歷克斯他們,他甚至不敢肯定葉迎之的檢舉是否有用,但是在此之前讓他們誤以為那位親王殿下對自己有特別的關照或在意應該能起到一定的保護自身的作用,至少可以讓他們不敢輕易再打自己的主意或是對自己下手。

按照他從小受到的教育來講這麼做是有些不太對,但是如今他也顧不得這麼多了。

「還有,不是我說,索菲斯的姑娘真是熱情。」遲筵扯出一抹哥倆好式的頗有內涵的微笑,偏頭向亞歷克斯展示著自己頸間一大片的緋色吻痕,「今天早晨照鏡子的時候嚇了一大跳,我都不知道是哪位姑娘做的。」

向吸血鬼展示出頸部本來是一件極為危險的事情,亞歷克斯卻僵在那裡一動不敢動。

他勉強扯動著自己僵硬的面部肌肉:「……我也不知道這件衣服會是哪位先生的,你還是先自己收好比較好。」

遲筵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他微笑著,滿意地繼續和這只危險的吸血鬼閒扯了幾句後告別。

他走進臥室,快速地牢牢鎖上了門,然後背靠著門深吸了兩大口氣。

他遠不如自己剛才表現得那樣鎮定,雖然這樣會顯得很慫,但是面對亞歷克斯時他真的感到本能的恐懼——那是一隻怪物,一隻沒有心跳、會吸食人血、除了外表和人類完全不同的怪物。

他用一隻手遮住了臉,頭靠在身後門上無力地呻吟來了一聲,同時在心中暗暗唾棄著自己。

真是卑劣,自己被一隻連臉都沒露過的吸血鬼親王親成了那個樣子,卻還不得不妝模作樣地把痕跡給另一隻吸血鬼展示,只是為了儘可能地多保證一點自身的安全。

亞歷克斯知道他是被帶去見誰,自己也暗示了他最後是格雷送自己回來的,所以他應該能推斷出那些痕跡只可能是那位親王殿下造成的。

遲筵抱著膝蜷縮著蹲在了地上,莫名覺得非常委屈,雖然他的父母從小就教育他要堅強、要自己對自己負責,但是他還是忍不住的委屈。剛才的事情讓他有一種為換取人身安全而出賣自己的感覺。

可是這種苦悶甚至無法傾訴,畢竟吸血鬼的事已經超出了普通人的認知範圍,他沒法把這件事輕易地講給自己的親朋好友聽,甚至無法保證他們會信他,而不是憂心忡忡地以為他因為獨自出國後不適應所以發起了癔症。

他就那樣慢慢滑坐在地上,終是忍不住摸出手機,打給了一個七小時前才和他結束通話的人。

那面很快就接通了。

遲筵在電話中吞吞吐吐地講述了自己方才的表現。

「很機智嘛。」葉迎之聽後含笑道,「你說你假裝自己是艾默爾親王的情人來嚇唬那些壞蛋吸血鬼?真不錯。」

「沒有假裝是他的情人。」遲筵閉著眼睛吞吞吐吐地辯解著,「就是、就是假裝他對我有特別的注意。」

「這沒什麼不好的,你甚至可以真的在下次被接去吸血的時候告訴艾默爾親王那些傢伙的惡劣行徑。哄他開心一點,親王願意為你做主的話那懲治起他們可比我公事公辦地去遞交檢舉快多了,說不定也會重很多。要看你能讓他多開心了。」葉迎之輕聲道,說到最後尾音婉轉低沉,甚至又帶上了絲絲誘哄。

「你混蛋。」遲筵忍不住咬牙罵道,「哪裡有你這樣的吸血鬼獵人?」

居然讓自己一個人類通過取悅吸血鬼親王來為自己伸張正義?就是因為吸血鬼獵人都像他這樣不靠譜所以亞歷克斯他們才敢這樣為非作歹吧?

「好了好了,是我不對,我錯了。」葉迎之連忙又刻意放柔了聲音去哄他,「都是我不對,我不該這麼說。你不用特意去哄他開心,你做什麼他都開心,你肯去見他讓他能喝上你的血艾默爾親王就要開心得飛上天了。這樣可以嗎?」

當然我還是好期待看到你要是故意要哄我開心時的小乖乖樣子該是什麼樣。是不是委屈地不甘不願卻不得不投懷送抱?自己那時候真的會美得飛上天吧。

好想看,想想就要甜蜜地睡著再從夢中笑醒了。

格雷沉默地站在一旁,看著親王殿下拿著手機站在窗邊,情不自禁地露出甜蜜的笑意。

這說得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遲筵心中為這位吸血鬼獵人的不靠譜而無奈,卻還是回應道:「沒事,我沒生氣,我只是期望你們吸血鬼獵人都能更硬氣一些。」不能因為那個艾默爾親王是什麼強大的黑暗生物就直接認慫啊。

「好的。」葉迎之爽快地應了一聲後馬上轉移了話題,「所以你剛才到底在為什麼難過?聲音聽上去那麼委屈。又有人或者是吸血鬼欺負你了?惹你不開心?我替你去教訓他們。」

「沒有誰欺負我。」遲筵故意道,「除了那個吸血鬼親王殿下。」

你又不敢去教訓他,每次只會說些大話和漂亮話。

「嗯……是因為你剛才說的他在吸血時親你的事?」葉迎之試探地問道,「阿筵,你要知道,血族的食慾和那種慾望是緊密相連的,所以他當時可能只是太餓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本能才會那樣做,並不是有意冒犯你。如果你還是感到被冒犯了,我代他向你道歉好不好?」

你要相信我真的沒有冒犯你的意思,我只是單純地想接近你、想碰觸你、想吻你、想把你徹徹底底地變成我的……想把你永遠地圈在我的懷抱裡。

68章:約定履行

遲筵終於認識到了這個吸血鬼獵人的立場可能根本就是偏的,他居然要代一個血族親王來道歉?!或者是因為意識到自己大話已經說出口卻沒法真的去教訓艾默爾親王, 所以才只能自說自話地以荒謬的「代他道歉」這種方式來安慰自己?

艾默爾親王才不會讓你來代表吧?你的道歉他才不會認吧?

空有一腔熱情、一副好心腸、卻沒有相應地教訓吸血鬼能力的愛說大話的吸血鬼獵人湯姆葉。遲筵竟不由自主地覺得對方這樣也很可愛, 並且真的詭異地被安慰到了,只覺得心中又暖又軟, 見過亞歷克斯後所產生的那些苦悶和委屈全部一掃而空了。

「謝謝你,葉迎之。我現在好多了, 那個親王再來吸我的血我也不會怕。」

兩人又簡單地就早餐吃過了嗎吃的什麼昨晚睡得好嗎有沒有失眠這種無聊話題聊了許久,最終遲筵輕聲向對方道別, 掛上電話之後嘴角還殘留著一個柔和的弧度。

雖然你這樣也很可愛, 但是還是希望你能變厲害一些,成為一個更有用的吸血鬼獵人。他在心中默默道。

遲筵晚上沒有休息好, 掛上電話後獨自躺在床上玩手機,不知不覺就又睡了過去,直到江田在屋外敲門叫他一起出去吃飯。

江田這天早晨頗為勤快。

一般週末的早晨他都起得比較晚,但是今天不到八點他就被遲筵叫醒了,再睡回籠覺也睡不著,又不想學習,索性跑到廚房開始做飯。

索菲斯城市不大,物價卻不低, 食品比北方的凱恩斯、布里斯班等地的價格都要高。相較而言超市裡的散裝鮮雞翅是性價比最高的食材——這裡和國內不同,人們更偏愛雞胸肉;雞腿、雞翅都比雞胸便宜;雞心、雞胗、雞脖子這類食材更是無人問津, 只要兩三刀就能買一盒回去,所以這些都是江田變著花樣常做的食物。

他醬了兩塑料盒的雞脖子,紅燒了一鍋雞翅, 又用紅燒雞翅的湯汁燴了土豆,用中國超市裡賣的紅薯粉煮了一大鍋酸辣粉,在群裡發消息邀請幾個要好的朋友一起來吃。結果只有遲筵半天不回消息也不見人,他只好親自跑到遲筵房間去叫他。

遲筵聽說有飯吃自然高興,揉揉眼睛擦了把臉就跟著出去了。

宿舍一樓有一個公共餐廳,不同樓層的多個人一同聚餐大多都會選在這裡。

其他幾個朋友都已經到了,老高饞得不行,等不及他們來就先偷偷夾了一根雞脖子啃著吃,見兩人走過來後連忙嚥下,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

遲筵跟著江田向餐桌走去,原本心情一直很好,看見老高偷吃的樣子也覺得歡樂,直到看到旁邊一桌的人後卻笑不出來了——旁邊坐著的是亞歷克斯和他的朋友們,更確切地說,一窩吸血鬼們。

大概在他們眼裡,自己這些人類比桌子上的東西更像是可口的食物。

朱迪也看見了遲筵,她眼神閃爍著,悄悄碰了碰亞歷克斯,伏在他耳邊小聲道:「喂,那個小子居然沒事?不是說高級血族的慾望都更加旺盛嗎?我還以為艾默爾親王會直接把他吸乾。」

亞歷克斯面色僵硬著,沒有答話,西蒙在旁小聲提醒道:「朱迪,不要談論關於那位的事。」

過了一會兒亞歷克斯才小聲提醒朋友們道:「還是不要再和傑瑞有接觸的好,也不要再打他的主意。」

朱迪聽見後小聲抱怨了一句:「這又是為什麼?沒有規定說親王喝過的血就不許其他血族再喝了吧?」

亞歷克斯沒有解釋。

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因為如果要解釋,那麼他說出的話說不定會引起比他想像到的更大的波瀾,從而給他自己引來麻煩。他該怎麼說?難道說,我今天早晨看到證據了,艾默爾親王貪婪地吻了那個人類?那他一定是瘋了。

他明白雖然明面上大家都會注意著不對那些高級血族妄加議論,但是實際上越是關於大人物的傳聞傳得就會越快,何況是關於神秘的艾默爾親王的這樣顛覆他一貫形象的爆炸性傳聞。

遲筵為圖自保而刻意展露的信息帶給他這個血族鄰居的衝擊遠比他自己想像的更大。因為在所有血族的固有印象中,艾默爾親王是一個不會和任何血族或人類親近的存在,甚至連飲用鮮血都要使用水晶杯作為容器的存在。

是以那些痕跡足以說明在艾默爾親王眼裡,他比他所想像得更要特殊、更要例外。

不僅朱迪想要知道答案,西蒙和在座的其他吸血鬼也很好奇亞歷克斯為何突然有此言論,但是無論他們如何旁敲側擊,亞歷克斯都不肯再多說一個字。

就在這時,前台的茱莉婭小姐走進了餐廳,對著江田一桌人道:「傑瑞,407的傑瑞是在這裡嗎?有一位灰頭髮的先生找你,他現在在外面那輛黑色的汽車裡等著你。」

灰頭髮的先生……遲筵只覺心中一緊,已經猜到了來的人是誰。

這麼快,甚至還沒過二十四小時,那位親王殿下是打算三十天每天每頓飯都不落下嗎?

他站起來,略微抬高了聲音向茱莉婭小姐道謝道:「謝謝您來通知,應該是昨天送我回來的那位先生。我發現有一件衣服落在我這裡了,他可能認識那件衣服的主人,是特意回來取衣服的。」

他是故意說給對面桌的吸血鬼們聽的。

遲筵用眼角餘光看到那幾隻吸血鬼微微怔愣了片刻。

人有時候非常需要得到他人的認可或是慫恿來堅持去做一件或正確或不好的事情。

今天早晨的電話裡葉迎之讚揚了他卑劣的伎倆,認為這有效而機智,遲筵便得到了鼓勵,決定繼續在這群吸血鬼得到懲罰前假裝自己和那位親王殿下關係不一般的樣子。不管怎麼說葉迎之也是一名吸血鬼獵人,他的建議應該還是相對專業且可靠的。

得到消息的遲筵和自己的朋友們告別後便匆匆跑上樓去取大衣,然後拿著大衣匆匆跑了出去。

格雷正坐在車子裡等著他。此時是正午,索菲斯四月初的陽光依然灼熱耀眼且熱情四射,吸血鬼應該極不喜歡這樣的陽光,格雷也是一樣。

遲筵一瞬間竟然有些同情這位吸血鬼先生了。

看來不管哪個種族都一樣,給人打工都不會太安逸舒適。這位格雷先生作為一隻生性應該喜歡晝伏夜出的吸血鬼還不得不在大中午頂著烈日來給他老闆取外賣,想想也挺辛苦的。

事實上格雷早就在陪同親王殿下來索菲斯一個月後察覺到了親王的不對勁,但他起初並沒有在意,只以為是剛剛從沉睡中甦醒的不適應和索菲斯熱烈的陽光導致了親王的反常。

畢竟那時親王殿下只是喜歡成天捧著手機坐在房間內微笑而已,雖然和他過往的表現大相逕庭,但也沒什麼值得置喙的。

然而後來他就隱隱感覺到事情已經超出了控制,血族悠長的生命和卓越的學習能力讓他掌握了許多技能,比如說他也通曉中文,所以他其實聽得懂親王殿下電話交談的內容——現在想想都讓他感到毛骨悚然,不敢相信那些話是從親王的口中說出的,不敢相信這是他從前認識的親王殿下。

而這一切詭異的反常的事都在昨夜達到了頂點——殿下讓他帶這個人類去見他,然後再把這個人類和他的朋友送回去。

當他再次同往常一樣完美地完成任務回去見艾默爾親王的時候,就知道有什麼不一樣了——親王殿下他親自吸食人類血液了。作為一名已經存在了上千年的血族,他可以感覺得出來。

這上千年來艾默爾親王對於血液的需求和慾望都很淡薄,他暗自猜測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殿下他從未真的親自通過人體接觸吸食過血液。而現在不同了,親王殿下他破了戒,就很難再回覆以往那種無慾無求的狀態。慾望如同洪水,一旦出閘,便不可倒流。

今天中午他照常向親王奉上了裝在水晶杯裡的血液,然而親王殿下卻一直沒有動那杯血。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一小時後他收走已經不再新鮮卻分毫未動的盛著血液的水晶杯,趁機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詢問是否要找一名人類過來,心裡卻已經隱隱有了答案。

不出所料,艾默爾親王放下手中的厚重書籍,望著窗外遠處的風景,看似平靜地告訴他:「去把他接來吧。把他帶來我身邊。」

不用再次確認或是詢問,格雷已經明白那個「他」指的是誰。

所以收到來接人的任務時他真的是一點兒都不意外。

他看著年輕的人類手裡拿著一件熟悉的衣服跑過來,忍不住又細細打量了他一番,猶豫了下道:「你不用拿衣服來的。」

「我是想把它還給那位……先生。」遲筵道。

「殿下不會要的。」格雷想了想道,「不過你說不定還得穿著它回來。」

說完這句話,沒等遲筵反應過來他便啟動了汽車。

索菲斯的城市人口不多,相應的各條街道上的行人和車輛也很少。格雷眼尖地看到馬路前方右側路邊上有一位女士摔倒在地,她的身下暈紅一片,大片的血跡染紅了地面。

他迅速在附近停下車,走上前低頭道:「夫人,怎麼了?需要幫忙嗎?」

女士強忍著疼痛慘白著臉抬起頭:「多謝。我被一塊石頭絆倒了,腿受傷了。」

說話間她腿上的傷口也露了出來,小腿被石頭上尖銳的棱角劃破了,皮肉外翻,鮮血不斷地向外淌,看上去十分可怖。

遲筵隨之下了車,有些擔心的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吸血鬼。

這麼多的血……這位格雷先生會受影響嗎?

格雷看到傷口後略微皺了下眉:「……看來我們得送您去醫院了。我應該能找到最近的醫院。」

他的心裡擔憂的是另一件事,同樣忍不住用擔心的目光看向遲筵——但願不會因為送這位夫人去醫院而耽擱太久,不過看在他將親王殿下的這位小甜心順利帶回的份上,殿下應該不會太過計較他去接人卻回來晚了的事?

他又看了遲筵一眼,決定放棄這些杞人憂天的想法。親王殿下看到自己的小甜點之後應該根本不會注意到自己的存在才對,更別說追究遲到的事情了。

69章:第二餐

遲筵跟著格雷一起將受傷的女士送往最近的醫院後才離開,傷口流出的鮮血弄髒了後座的座椅。

格雷看到後皺了皺眉, 嘟囔著:「要盡快換掉才是。」

遲筵忍不住問出了心中的疑惑:「你真的是血族嗎?怎麼感覺鮮血對你沒什麼影響?還這麼的……見義勇為。」

格雷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難道你會看見食物就撲上去嗎?而且姑且不論人類和血族究竟是何種關係, 很多人類看見受傷的動物也會主動救治的吧?血族和人類只是在生存方式和行為能力上存在一些差別,外表、智能和思維方式都很接近, 會對對方產生同情心和同理心難道不是更正常的事?」

說的很有道理的樣子。

「可是住在我旁邊的那幾個吸血鬼就會通過誘騙的手段來吸血,更別說對於送上門的食物了。」遲筵道。

「呵,」格雷嘲諷地輕笑一聲,「又是不守規矩的小吸血鬼。歐洲的長老會早就通過了把不守規矩的年輕血族驅逐出族的規定, 到時候他們可就由吸血鬼獵人來管了。也就是在澳洲他們才敢這樣, 而且我聽說過這裡的獵人和驅魔師都很懶散。」

格雷一邊開車一邊繼續解說道:「血族中的貴族可不僅僅是一個頭銜而已,更重要的是這份榮譽背後所必須承擔的責任和堅守的原則, 以及這個頭銜所暗示的更高貴的行為——不用誘騙、強迫的方式行事;不欺凌弱小;忠誠;守信……可惜現在能做到這全部的血族越來越少了。」

甚至連他所侍奉的親王殿下也違背了其中的數條原則。他看了旁邊的年輕人類一眼——比如說「不用誘騙的方式行事」。但是在他的人生信條裡,服從和忠誠是比揭露真相更高更優先的準則,所以他也不覺得自己有必須告訴這個人類真實情況的必要。

他認為自己如果能儘可能地不幫著親王殿下撒謊行騙就已經很優秀了。

不過管家先生也已經有預感親王殿下如今的行為簡直像是在玩火,總有暴露的一天——那個謊言實在是太不靠譜了,所以他希望自己能不著痕跡地提升目標人類對血族的好感度。雖然這個任務聽起來就有些困難。

「您也是血族中的貴族?」遲筵問道,否則他為什麼要這麼推崇吸血鬼貴族?

「我不是,」格雷微微挺直了腰桿,「但是我是優秀、尊貴而傳承悠久的艾默爾親王的管家, 千年來也一直按照古老的光榮傳統要求自己。」

遲筵點了點頭:「格雷先生,我想向您請教一個問題, 既然亞歷克斯他們那麼做是違規的,那麼一般血族是通過什麼方式獲取血液?」

「我想您應該明白一個道理,」格雷不緊不慢地答道, 「在當前發展條件下,我們的世界上幾乎所有種群、所有社會的資源分配都不是絕對公平,而是存在著傾斜,血族內部也是一樣。人類的血液是最不易得的,不是所有血族都能每天喝道人類的血液,大部分血族日常都是攝取動物鮮血的,人類可以在超市買到新鮮的肉,血族當然也有自己的方式和渠道可以保存並買賣新鮮的血。」

「此外,對於血族而言人類的血也是一種商品,也是可以買賣的,我知道這對於你來講在倫理和道德上都可能難以接受,但是對我們而言還是理所當然的,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以前人類的生產力水平比較低,戰爭、天災、疫病都可能導致人生存艱難,中世紀的教會和政府的吸起血來比真正的血族還要狠,在這樣的條件下很多人類自願願意侍奉有能力的血族,通過出賣自己的血液以換取相對穩定富足的生活條件。這種做法也隨著歷史發展沿襲到了現在。」

「現如今我們和一些人類講清楚條件和目的,只要他們自願就可以向他們購買鮮血,大部分沒有經歷過的人類難以接受被直接吸血,可以用類似獻血的方式把血液採集到特質容器中,血族會用特殊的方式保存起來,當然保質期也不長;直接用牙輔助著從人體中吸取的鮮血還是最鮮美的,當然這樣的價格也比較高。現代都講究契約精神,我們和我們的『供貨商』還會簽訂合同,如果是短期合作通常還會在合同中註明合作結束後就會消除他們關於血族的所有記憶。」

「我現在也算是你們的短期『供貨商』?」遲筵輕輕皺著眉,即使對方如此解釋,他還是無法擺脫不適感和被這群吸血鬼坑騙脅迫的無力感。畢竟他從一開始就不是自願讓任何一隻吸血鬼吸血的,卻和那位親王殿下達成了這樣一個約定。

格雷用餘光看了他一眼:「……不,您應該算是親王殿下的唯一指定合作夥伴。」

車子在遠郊一幢莊園前停下,這裡比昨晚宴會會場還要遠,方向是完全相反的,周圍都沒有人煙,視線範圍內也看不到其他的建築或住戶,像是恐怖片裡那種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求救無門孤立無援的鬼宅或是客棧。

不過遲筵早已知道這裡面確實住著吸血鬼,而且也早對自身的處境有了清醒的認知,早在上車時就知道了自己是要來做什麼,因而也沒在做無謂的掙扎,很直接地跟著格雷走進了大門。

只是心裡還免不了緊張。他第一次被吸血的時候完全沒有預料到,實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突然進行的。第二次被吸血的時候心心唸唸想的是要帶江田一起安全離開,也沒顧得上害怕。反而是如今雖然已經有了兩次經驗,但想到將要被做的事還是忍不住手心冒汗,脊背發涼。

那可是……吸血時對方的獠牙要完全沒入自己的脖頸之中。

對人類而言,脖頸無疑是最為脆弱而致命的弱點之一。他本能地恐懼著將脖頸暴露給另一個獵食者,讓他用獠牙肆意地佔據這塊領地。

格雷像上次一樣將他送到二樓一間房間門口,看著他自己動手主動用門把上掛著的黑色絲帶嚴嚴實實地蒙上眼睛後就離開了。遲筵猜他是急著去把自己的車清理乾淨。

整棟房子都很安靜,一路行來所見的裝修和裝飾全部簡單而現代,除了格雷之外也看不見其他的僕從,和電影或是動漫裡低調奢華的吸血鬼古堡大相逕庭,倒像是主人並不常住在這裡的樣子。

遲筵沒再想太多,抱著早死早超生的想法一咬牙推開了虛掩著的門,走了進去。

此時是下午,但遲筵的感覺卻和昨日晚上並無太大不同——視野依然一片漆黑,地面上同樣鋪著厚厚的地毯,讓他甚至聽不見自己的腳步聲。房間內的光線有限,事實上整棟房子在設計時就有意地規避了陽光,使得房子在正午時也顯得陰暗,說明從一開始,這就是一間設計給吸血鬼的「鬼宅」。

遲筵聽到身後傳來「喀嚓」一聲輕微的關門落鎖聲,知道前面有一隻熟悉的吸血鬼在等著自己。

他在這樣想著的時候,感覺到一隻微涼而修長的手牽起了他的手,牽引著他繼續向裡走。

這隻手他現在已經不陌生了,畢竟昨夜還曾與它親密接觸過。他知道它屬於那位吸血鬼親王。

吸血鬼牽著他在一個地方停下,遲筵的手摸索著向前,摸到了一片木質的硬物。他推測自己的前方是一張桌子。

這次血族從後方接近了他。吸血鬼從身後摟住他的脖子,微微低著頭,冰涼的吐息灑在他的後頸上:「你好像很緊張?好像比昨天晚上還要緊張?」

「我沒有。」遲筵下意識否認道,他深呼吸了一口氣,略帶懇求道,「請您……快一點吧。」

不要這樣把他不上不下地吊在這裡,戲弄著他。

他聽到後面傳來一聲輕笑聲,隨後後頸左側一小塊皮膚便感受到了冰涼而濡濕的舔舐。他的雙手不由得緊張地握成了拳。

熟悉的尖銳的硬物抵上了那塊皮膚,遲筵只感到一陣刺痛,接著便是同樣熟悉的酸麻感席捲全身,他雙腿一軟,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趴倒,只靠兩隻手勉力撐在桌沿上。

這次是後頸被利齒刺入了。

血族親王的手臂緊緊禁錮著他的腰,使得他的上半身不至於全部跟著倒在桌子上。他可以感受到正在暢快地進食的血族也隨著他放低了重心,獠牙緊追不捨地牢牢鎖著他的頸部,兩人的身體因為這樣的重心變換而貼得更近。

此時是下午,大多數人都在工作學習或是休閒娛樂的時間。遲筵的精神更加飽滿,也就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被吸血的那種感覺。他覺得自己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全部聚焦在身後那隻吸血鬼的一舉一動甚至一個喘息之上,又覺得自己神遊九天,好像每分每秒都在走神。

遲筵感覺到自己血液流出的速度似乎在變慢,對方彷彿極為享受吸血的過程,到後來便開始小口小口一點一點緩慢品嚐著他的血液,卻遲遲不將利齒拔出,以此延長吸血的時間。

直到遲筵堅持不住,再次被這種長時間的挑戰個人極限的感覺逼得哭了出來,才意識迷濛地感覺到對方意猶未盡地拔出了獠牙,像前兩次一樣為他細緻地舔平了傷口。

遲筵渾身都沒有力氣,他意識恍惚著,想就這樣趴在桌子上歇息一會兒,吸血鬼卻將他抱了起來,放在了一張柔軟的床上。

他此時身體和精神上都已變得疲憊不堪,卻依然頓時警惕起來——這個吸血鬼親王難道是沒吃飽,想像上次一樣繼續加餐?

天地良心,他發誓自己這次絕對沒做任何誘惑他吃第二餐的舉動。

70章:今日無事發生

遲筵什麼都看不見,卻能感受到吸血鬼的接近。

他緊張地動了一下喉嚨, 猶豫了一下, 還是順從地揚起了脖子。他的身子輕微地發著抖,說實話, 他很怕,昨天夜裡到現在被吸了三次血, 他擔心自己會撐不住。

「這麼害怕……」他聽到上方傳來一聲冷冽的輕聲嘆息,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 他總覺得吸血鬼的聲音中帶著絲絲笑意。

吸血鬼的吐息離他越來越近, 預想之中的疼痛和獠牙卻沒有出現,相反, 一個冰涼柔軟的東西輕柔無比地貼在了他的唇上。

遲筵一時猜不到那是什麼東西,下意識好奇地伸出舌尖舔了舔。

軟軟的,和舌尖比微微有些干,帶著細小的紋路。

那是,血族的唇……他心裡一驚,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唇瓣便已經被對方順勢撬開,血族的舌頂了進來, 有液體被隨之渡進口中。

遲筵下意識地嚥了下去,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對方喂給他的應該是對方的……津液?他只知道人類熱戀中的情侶在接吻過程中可能會吃到彼此的津液, 卻想不通這個血族親王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感到有些彆扭,抗拒地向左偏過了頭,只將對方再強行喂進來的津液含到嘴裡卻不嚥下, 準備伺機吐掉,甚至費力地伸出舌頭抵著對方的舌頭試圖把對方轟走。畢竟長到這麼大,他還從沒碰觸過別人的津液,更別說嚥下去。

血族輕笑一聲,離開了他,坐直了身子,隨後將一根手指伸進遲筵嘴裡,按住他的舌根,強迫他把所有津液都嚥下去。

這也太不尊重人了。俗話說泥人還有三分土性,遲筵此前一直忍著,但如今也不由得氣得發瘋,直接狠狠用力咬住了嘴裡那根手指。

吸血鬼親王被他咬著,聲音卻依舊冷淡,聽不出半點生氣的意思,只是平靜地交待事實:「你乖乖地都嚥下去,我的體液能幫助你的身體迅速恢復,否則這麼被連續吸血我怕你撐不住。」

遲筵一愣,牙齒頓時放鬆了幾分力道。他想起來格雷也曾用他的唾液幫助江田癒合傷口,而且他那時候是說過高級血族的體液的治癒效果會更好。

原來對方是出自好意。不過蠻不講理地半脅迫地同自己訂下這個約定的也是他,吸自己血的也是他,這舉動實在也稱不上什麼善舉。

遲筵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被自己咬過的那根手指還在自己嘴裡,他的主人並沒有趁機將它收回。遲筵在那剎那有些思維停滯,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下意識地選擇了用舌頭頂的方式把這位不速之客趕出去。

血族親王又發出了一聲短促的輕笑。

遲筵一愣,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做了什麼,情不自禁地用手摀住了臉——他剛才的做法實在是太蠢了,丟人都丟到不同種族面前了。

吸血鬼的津液似乎真的有奇效,這片刻的功夫遲筵已經感覺到力氣和精神又都恢復了許多。他摸索著爬坐起來,「看」向笑聲發出的方向:「……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按照葉迎之告訴他的說法,這位艾默爾親王在血族中也是一位大人物,不會出爾反爾,他只需要暫且忍耐履行完這三十天的約定,之後他就不會再為難自己了。而除了相信葉迎之的話,他現下也沒有什麼別的更好的辦法,只能叮囑自己堅持忍耐——但願葉迎之說的都是真的,艾默爾親王會言而有信放過自己,被連續吸血也不會給自己留下什麼後遺症。

接連發生的衝擊自己整個世界觀的事件讓他措手不及,只能被動應對。

「留下來吃晚飯。」血族平靜道,「你現在需要休息,睡一會兒吧,晚飯時間到了我會叫你。」

遲筵膽顫心驚地尋思著這句「留下來吃晚飯」的含義,總覺得不太可能是這只吸血鬼發好心要請自己吃飯,只能是留自己下來好作為他的晚飯的意思。

所以果然是一天兩頓飯每頓都不放過嗎?自己是不是該慶幸目前這位吸血鬼還沒有吃早餐或夜宵的打算?

他的眼睛被黑色絲帶蒙著,現在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做不了,吸血鬼要等吃完晚飯才會放自己走,所以他現在除了按照血族的建議睡一覺休息休息也沒有其他可做的事情。

他閉上了眼睛,安靜地躺在那裡,感覺到那個血族親王也沒有離開,而是同樣安靜地坐在床邊,好像在看著自己。

他這樣看著自己,難道不會又想吃嗎?能忍到晚飯時間嗎?遲筵在心中默默地想著,代入了自己面對愛吃的火鍋或是烤魚時的情景,覺得換成自己大概是忍不了只一直盯著食物看卻不吃的。

因而他事先便做好了那位親王忍不住又撲上來吸他的血的準備,暗暗想著你要吸便吸,反正我是不管你也管不了你,我真的要睡覺了,最好你吸血的時候能輕一些不要把我吵醒。雖然他自己也知道最後一條不被弄醒的願望幾乎不可能實現。

遲筵就這樣頂著對方若有若無的視線沉沉睡去,自我感覺像是一隻在老虎口旁睡覺的兔子。

沒想到他這一覺竟然睡得極香極沉,屋裡始終很安靜,床也很舒服,他最終是睡飽了自然醒來的。他嘗試著動了動身子,發現自己躺在一個人的懷抱裡,那人的手臂輕輕搭在他的腰上,他的頭依靠在那人肩膀處。鼻端縈繞著熟悉的氣息,是那個吸血鬼親王。

遲筵微微掙動了一下,躺在他旁邊的血族感覺到後便放開他坐起了身。

「現在是什麼時間了?怎麼沒有叫醒我?」遲筵開口問道,他的聲音裡還帶著一絲睡意和不甚清醒的鼻音。

「八點半。我剛才也睡著了,所以沒有注意。」其實是看他睡得太香了,心莫名其妙就軟成了一片,不捨得再折騰他,更沒捨得叫醒,索性趁機摟著他並排躺在了一起。

遲筵點了點頭,內心有些驚異,原來吸血鬼也是要睡覺的?也對,影視作品裡不還都說他們是在棺材裡睡覺,白天睡覺,晚上清醒。那艾默爾親王這樣白天不睡覺,睡覺還睡床的不會有問題嗎?

這時只聽吸血鬼道:「你醒了我們就可以開飯了。」

遲筵的心頓時又隨著這句話提了起來。

他心一橫,自己主動向左偏過了頭:「這次該咬右邊了吧?」前頸的左右兩側和後頸都已經被咬過了,這次咬右邊,下次咬左邊,傷害均攤,非常公平。

血族原本已經起身站在了地上,見狀忍不住笑著單膝跪上床,伏在了遲筵身旁。

遲筵感覺到床突地下陷了一塊,吸血鬼的吐息再次接近了自己,忍不住緊張地嚥了口唾沫。他現在的心情就像小時候去打預防針,一方面想著打針好可怕不想被打針,一方面又想著反正早晚也要打這一針必須得挨還不如早些打完省得擔驚受怕地惦記。

血族低下頭,在他右頸處輕輕印下一個冰涼的吻:「……是叫你吃飯,不是我要吃你。」

遲筵只感到施加在床上的壓力頓時消失,血族親王說完這句話後就不見了。

片刻後他又重新回來,牽著他下地,走回剛來時摸到的那張桌子處,引著他坐下。

遲筵有些不解,不明白這位親王殿下為何寧願給自己添那麼多的麻煩,也不肯讓自己摘下絲帶。他就那麼不願意讓旁人看見他的樣子?

飯的香味卻在誘惑著他,中午飯吃到一半的時候格雷就來接他了,如今距離中午已經過去了八個小時,而他被吸了血卻又滴米未進,正值青春年少的年紀,早就按捺不住腹中的餓意。但是他不知道該怎麼吃,畢竟他什麼都看不見。

飢腸轆轆的時候聞著食物的香氣卻只能幹坐著,這滋味並不好受。

親王在這時出聲道:「有烤牛排、烤羊腿肉,也有咖喱蝦、海鮮面,嗯,還有烤雞、煎魚排和凱撒沙拉。主食是烤土豆和蒜香面包,湯類有蘑菇湯和蔬菜湯,甜點是巧克力蛋糕盒檸檬派。你要先吃什麼?」

遲筵太過驚異以至於沒能馬上給出回應。

吸血鬼沉吟了一下:「你吃不慣這些?那你想吃什麼?」雖然現在廚師已經離開了,但是他相信自己也能做一些對方愛吃的中式食物。

「不用,我吃什麼都可以。」遲筵連忙道。事實上他有些受寵若驚。他一直把對方當做惡鬼魔頭一樣的存在,想不透現在是怎樣詭異的發展。

他覺得自己對吸血鬼的瞭解還是太少,而且很有可能受到影視小說等相關創作的誤導,回去以後要立馬給葉迎之打電話詢問他這個親王為什麼會這樣做。或者他應該約自己的吸血鬼獵人朋友出來見一面。

71章:感染

艾默爾親王得到他的答案後很快有了決斷:「那就每樣都嘗一點。」

遲筵隨之感覺到有一個熱熱的東西被遞到了自己的嘴邊,帶著油脂和調料的香氣。他遲疑了一下, 本能地把遞到嘴邊的食物吃進了嘴裡。

是烤羊腿肉, 這裡的羊肉鮮美而多汁,烤到恰到好處, 不需要太多的調料,只撒上少許的鹽和胡椒搭配上原汁原味的肉的鮮嫩美味就是一場口舌盛宴。

遲疑嚥下去後就忍不住想吃第二塊。

「您可以不用管我。我摘下黑色絲帶自己吃就可以了。」他有些不安道。

血族沒有說話, 只是沉默地用行動表明了態度。

這次喂到嘴邊的是海鮮面。海鮮味的汁料裹著柔韌的意面固然不難吃,但是和烤羊肉相比就有些不滿足。

遲疑努力嚥下後馬上小聲聲明:「……我還想吃那個羊肉。」

他又聽到了血族低沉的笑聲, 不禁覺得耳根有些發燙。自己好像又給人類丟人了。

就這樣遲筵在吸血鬼親王的親自服侍下緩慢地吃完了一頓堪稱完美的晚飯。

吃飯這種事, 吃高興後也注意不到對方到底是用什麼在喂,喂四次裡只要有三次是用勺子喂的剩下那一次換其他的來喂也根本無從查覺。而說實話這頓飯比自己的炒飯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 比江田的手藝也要美味。人吃飽了吃滿意了就會覺得開心又滿足。

這之後艾默爾親王也一直沒有提出要吸他的血,只說格雷在外面等他,會送他回去。

這頓晚飯和下午那場酣甜的睡眠讓遲筵覺得這一天的行程也不是那麼壞。他覺得自己對生活的要求真是越來越低了。

血族牽著他來到靠近屋門處便放開了他,讓他自行推門離開。

遲筵的手搭在了門把上,卻突然感到腰被人有力地攬住了——同一時間血族的利齒已經迅速沒入他的右頸。這一切都發生得措手不及,他甚至來不及反應。

然而這一次吸血的過程卻極為短暫。遲筵的手緊緊地握著門把,下意識緊閉住眼,口微張著, 忍不住發出一聲短促的啜泣般的低吟,被吸血的快感方沖上腦頂, 對方的獠牙已經脫離了他的身體。

血族輕輕舔舐著他脖頸上的傷口,用舌頭捲走牙齒拔出那刻沁出的細小血珠:「……抱歉,我沒有忍住。」

即使能夠強自按捺下去吸食鮮血的慾望, 看見你要離開的剎那,也無法遏制要獨佔你把你留在身邊的強大渴望。

吸血鬼親王沉默地輕吻著他脖頸遇襲的部位,耐心地等待著唇齒之下的人類慢慢平復過來:「……今天留下來好不好?」

聞言遲筵頓時回過頭,睜大了眼睛,有些驚懼的樣子。雖然在黑色絲帶的遮蔽下他的表情並不明顯。

血族沒再說什麼,主動伸出手為他拉開門。

遲筵感覺到身邊的吸血鬼無聲地離開了,應該是回到了房間裡面。

他腳步頓了一下,隨即走出了這間房間。木製的厚重房門再次在他身後再次悄無聲息地合上。

遲筵伸手摘下絲帶,用手搭在額前擋著燈光。整棟房子內的光線都很弱,顯得昏黃而幽暗,摘下絲帶後遲筵很快就適應了眼前的環境。格雷果然已經站在了一樓等著他,那輛黑色的車就泊在門外。

此時已經將近晚上十點,索菲斯街道上的車流更少,大部分道路兩旁只能看到昏暗的路燈和靜謐的民居。

車子在遲筵宿舍前停下,他同格雷道謝後下了車,那件黑色大衣依然拿在手裡。他在去見那位血族親王的時候忘了將衣服拿下車,自然也忘了將它還給它的主人,而格雷拒絕幫他代為歸還,所以他只能再把這件衣服拿回來。

車道上還停著一輛白色的救護車,遲筵忍不住多看了那車一眼,猜測著發生了什麼事。是有同學受傷或者是突發疾病了嗎?

宿舍外面的玻璃門需要刷卡才能打開,就在遲筵正站在門外掏學生卡的時候,一群人呼喊著急匆匆地從裡面衝了出來,他趕忙讓到了一邊。

那是一群穿著白衣的醫護工作者,他們的中間架著一個人,那人全身都被束縛到擔架上,但還是不住地掙動,她力氣很大,行為完全不受控制,像是失去了理智一般,她扭動著脖子,大張著嘴,試圖去咬離自己最近的一位醫護人員。

她的頭髮完全散亂著,臉色蒼白無比,形容過於恐怖猙獰,又隱隱透著幾分詭異。遲筵用了半分鐘的時間才辨認出來,這個人竟然是艾米麗!

後面跟著一臉焦急的今日值班的茱莉婭小姐和艾米麗的朋友卡洛琳,茱莉婭小姐跟隨著一同上了救護車,卡洛琳則被勸說著留了下來。很快,救護車帶著所有的喧雜呼嘯著遠去,宿舍門前重新恢復了寂靜,卡洛琳的抽泣和低喃聲就變得格外明顯。

遲筵在廚房曾見過卡洛琳和艾米麗一起做飯,也有點頭之交,見狀便走上去詢問道:「發生什麼事了?艾米麗怎麼了?」

卡洛琳神色倉惶,驚疑不定,聽見遲筵的問題後不住地搖頭:「不知道,她突然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像是瘋了一樣,還試圖咬人,我差點就被他咬到了。」

遲筵知道從她這裡也問不出更多的信息,便安慰著這個精神不穩的姑娘並將她送回房間,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撥通了葉迎之的電話。

他本來就打算給葉迎之打電話,何況他直覺覺得艾米麗的事和那些吸血鬼脫不了干係。

葉迎之照舊很快就接起了電話,他好像整天都無所事事,電話一響就能馬上接聽。不過遲筵記得這位吸血鬼獵人是說過他在度假中,無所事事也是應該的。

遲筵先給他講了下午在艾默爾親王處的遭遇,並表達了自己的疑惑:「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留我休息和吃晚飯。他只在最後吸了我一點血,而且他好像原本並沒打算吸血,所以他留我下來毫無意義。」

「他可能只是喜歡你或者是想享受一下親手喂養你的感覺。」

這是什麼鬼解釋,什麼叫做「親手喂養你的感覺」……遲筵在心裡暗罵了一句,他就知道從葉迎之嘴裡大概聽不到靠譜的答案。

「還有,今天艾米麗出事了。她像是失去了理智一樣,臉色蒼白髮青,一直試圖咬身邊人,看起來力氣也比平時大得多,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那邊沉吟了片刻,徐徐回道:「那她應該是被感染了。」

「感染?」

「吸血鬼並不是人,確切地說,雖然許多血族也是由人類轉化而來,但是他們在變成吸血鬼的時候就都已經死了,變成血族並不能延續他們的生命,他們只是依靠鮮血來維持基本存在的活死人而已。所以同喪屍一樣,被吸血鬼咬也是有感染的風險的。」

「受到感染的人類會有三種結果:第一是被轉化為吸血鬼,不過通過這種方式轉化而成的血族力量比較弱,沒有同等條件下通過接受正式的初擁儀式轉化為吸血鬼的同族力量強,會變成最低級的血族;第二是直接因感染而死亡;第三則會變成失去理智只想攻擊生命體的怪物,並且在這過程中漸漸流失生命,最終成為形同喪屍一樣沒有理智沒有生命的活死人,通常會被吸血鬼獵人或是驅魔人處理掉。你說的那個人應該是遇見了第三種情況。」

遲筵聽著葉迎之條理分明的解釋,心不自覺地提了起來,手心也不斷地冒汗,呼吸漸漸變得急促。這是同理心在起作用,他在本能地害怕自己有朝一日變成艾米麗的樣子。

葉迎之彷彿感受到了他的緊張不安,放低了聲音安撫道:「不過你不用怕,被低級血族直接吸血才有可能感染,所以血族內部是有規定不允許低級血族直接從人體或動物體中獲取血液的,她是常和低級血族混在一起才會被感染。艾默爾親王是血族如今尚且清醒著的五位親王之一,也是力量最強大的一位,所以放心,他是不會讓這種情況發生在你身上的。」

遲筵心裡還是覺得有些不好受:「那艾米麗這種情況就沒有辦法搶救了嗎?」

「有,」葉迎之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冷淡,「但是我沒有辦法,艾默爾親王那裡應該有辦法。你想請他幫忙就要答應他的條件,你有想過他這次會提什麼條件嗎?你願意為了救那個女孩去任他擺佈,滿足他任意的慾望嗎?別忘了你帶著朋友去參加鮮血宴會那次,她明知道你是一個一無所知的被矇騙的人類,而她知道那場酒會的真相,卻一個字都沒有提醒你。你要這樣以德報怨嗎?」

72章:遇襲

「沒有,我沒打算為這件事去求艾默爾的。」他只是一個普通的自顧不暇的人類, 的確還不具備那樣高尚而無私的人道主義情懷。況且那位親王殿下的態度總奇怪得讓他捉摸不透。

遲筵用手拿著手機走向走廊裡的洗衣房, 他才想起來他週五洗的衣服還晾在那裡忘了收。

他聽著葉迎之在那邊絮絮叨叨地跟他念叨著諸如「要多長點心,人類和吸血鬼同樣值得小心, 一個人的時候一定要注意安全,碰見無法解決的事一定要第一時間聯繫他」等話, 嘴裡一面「嗯嗯」地應付著,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閃現出自己和艾米麗相處的一幕幕情景。

他想起有一天晚上亞歷克斯來找自己邀請自己出去玩, 自己沒有去, 後來艾米麗跟著他們走了,第二天他起床後看見艾米麗手腕受傷留了許多血的事。在那天晚上, 或者更早之前艾米麗就已經被那些吸血鬼吸過血了吧?

他忽的又察覺出一絲違和——如果艾米麗是因為被吸血鬼咬才受傷,她的傷口又怎麼會流那麼多的血?根據他自己的經驗,艾默爾親王每次都會把沁出的血珠都舔得乾乾淨淨,而且根本不會讓他帶著傷回來。即使那些血族不如艾默爾階位高,流那麼多的血也說不過去……

遲筵想著想著已經走進了洗衣房,這裡信號不太好,拿著手機收衣服也不方便。他正想主動和葉迎之提約一個時間見一面,然後告別掛電話, 就見一道黑影倏地從自己身體右側閃過。

他按了按眼睛,以為是自己失血過多眼花了。

這樣的話下次就要去找艾默爾投訴, 他的津液根本沒有效果,為了可持續發展他還是得少吸些他的血,減量減頻才行。

又是一道模糊的黑影閃過, 遲筵只覺得有什麼東西撞了自己一下。

「啪」地一聲,手機摔到了地上。

遲筵下意識地彎下腰去撿手機,在他低下頭的那刻洗衣房的燈突然熄滅了,同時前後兩扇門都「啪」地一聲合上,不大的空間頓時全部陷入了黑暗和封閉之中。

他瞬間意識到不對,馬上直起了身子打量著四周。

剛才的黑影,不是錯覺。

真的有什麼東西潛伏在他左右,伺機而動。

他的眼睛一時尚且無法適應黑暗的環境,但黑暗中卻有幾個格外顯眼的血紅色光點——它們牢牢地盯著他,像是獸類的雙目。

遲筵能感覺到那些東西佔據了兩邊門口的位置,同時還有一隻就徘徊在自己左近。

而就在這片刻間,走廊裡學生們的說笑聲腳步聲都消失了,彷彿只有他一個人被隔絕在這方小小的洗衣房之中。

遲筵沒敢妄動,他不知道那些圍住自己的是什麼東西,只是警惕著,同時悄悄比對著自己和兩扇門之間的距離,回憶著這中間的擺設和障礙物。

坐以待斃顯然是不行的,至少要跑出洗衣房。

未知的危機刺激了思維高速運轉,他在腦子中形成了一個明晰的規劃,又迅速地把接下來的行動又演練了兩遍,隨即就將自己手中的一團衣服向右前側扔去,都是前段時間穿的薄巧衣服,沒什麼重量,卻很好地吸引了注意力。

與此同時他向左邊的門竄去,像預想一樣順手拉著吸塵器上柔軟的塑料管拖動吸塵器略微擋了一下。這給他爭取了推開門的時間。萬幸,他記得左邊門的鎖壞了,這些天都一直鎖不上,此時才能毫無阻礙地破門而出。

洗衣房外面依然是一片寂靜,遲筵只能聽到他一個人在地毯上奔跑的聲音和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甚至聽不到平時其他同學屋子裡傳出的說話聲和熱鬧的各類電視或網絡節目聲響——這建築有些年頭了,房門的隔音效果並不好,平時經過門口就能大致聽到房間內的動靜。

走廊白色的燈光在這種詭異的寂靜下顯得有些陰森滲人。

遲筵一邊奔跑,一邊不停大聲喊著help,卻沒有任何人出現前來救援。

跑出十米後他於驚懼之下若有所感地回頭望了一眼,終於看見了圍捕他的那些東西。

它們有著厚重的深色皮毛、強健的四肢、尖銳的腳爪、反射著寒光的獠牙,以及渾濁而凶殘的血紅獸眸——那是一隻隻強健無匹的狼。遲筵毫不懷疑它們的齒爪之下一定見過血,它們擅長咬斷獵物的喉嚨,然後將其開膛破腹。

同是野獸,這些狼比他在動物園或是紀錄片中看到的狼更讓人打心眼兒裡感到膽寒。

而這時離他最近的那隻狼正高高躍起,它的前爪已經馬上就要貼近遲筵的背部,遲筵毫不懷疑下一秒自己就會被它撲倒在地。他只是一個體能一般的人類,根本無法逃過這些四肢怪獸的捕殺。

然而就在這時,空寂的走廊裡響起了玻璃碎裂的聲音。

那隻狼瞬間停下了動作,像感應到了什麼一樣警惕地匍匐在遲筵背後,擺出防禦的姿態,它身後的其他幾隻狼也都嗚嚥著慢慢向後退了一點。

遲筵也循聲望向了聲音傳來的地方。

此時已是深夜,窗子上的玻璃向內碎了一地,夜風從外面灌進來,已經帶著秋日的涼意。夜色深沉,夜幕沉沉壓在蒼穹之上,流散的雲霧之下隱約可以看見半輪圓月,農曆初七,正值上弦,可月色卻是血一樣的紅。

恍如人間地獄。

除此之外卻是空無一人,並不能看見是什麼人打破了窗子。

離遲筵最近的那隻黑狼體型巨大,足有兩米長,匍匐的時候也到遲筵胸膛高,它不安地抬了抬前爪,突然再次出擊,孤注一擲般向遲筵衝去。

遲筵猝不及防,只來得及向後退了一步,眼看著鋒銳的狼牙距自己不過一手的距離。這時一道人影突然閃過,遲筵只感覺到眼前一花,面前那隻巨狼已經後仰地向後飛了出去,細看之下可見它的腹部多了一道極深極長的傷口,血迅速流了出來,洇在黑色的毛皮上不明顯,卻有血花飛濺出來,並有大量的黑色鮮血流到走廊藍色的地毯上。

它側著栽倒在地,血紅的眼睛卻還死死盯住遲筵的方向,更確切地說是盯住遲筵面前突然出現的那個人。其他狼低叫著圍攏在它的左右,也戒備地看著這面,卻不敢越雷池一步。

遲筵這才分出注意去看那位突然出現的救命恩人。

索菲斯四月份時天氣已經轉涼了,夜裡最低氣溫只有七八度。那人身姿高挑挺拔,穿著一件黑色的長風衣,黑髮微長到肩下一點,自然地垂在腦後。他的手搭在身體兩側,遲筵首先到的是他的左手,修長而蒼白,看上去卻充滿力量,他的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戒面寬厚的銀色戒指,戒指的正面雕著凹凸不平的花紋,一滴黑色的血正從那花紋中的凹槽處滴下來,滴落到下方藍色的地毯上。

他方才就是用這枚戒指重傷了那匹狼。

男人此時正站在遲筵身前兩步的距離,平靜地看著那些狼,從遲筵的角度也只能看到他的一個側臉。他沒有說話,甚至沒有動作,可即使是遲筵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所傳來的威壓。

這種壓力和氣息在那些狼的感受中無疑是一種威脅。

它們低聲嗚嗚叫著,像是彼此商量著什麼,隨即眨眼間就全部消失在遲筵眼前,連帶那隻受傷的狼一起。而男人並沒有阻攔的意思。

遲筵對眼前這一幕感到驚疑不定,不由得看向眼前的男人。男人也在這時候回過頭。

兩人對視了一眼,男人走到他的面前站定,微微低下頭道:「你知不知道你很容易吸引這些黑暗生物?」

他低頭湊近遲筵耳邊嗅了嗅:「你的體內有一股很純正的黑暗的氣息,我一看到你就注意到了。」

那是和他本人的氣息幾乎如出一轍的氣息,彷彿在冥冥中的指引牽引著他靠近。

而一旦靠近,就只能緊緊抓住,再無法放開。

遲筵還是沒有反應過來,吶吶道:「剛才……?」

他回頭去看破掉的窗子和窗外血紅色的月亮,聽到男人波瀾不驚地解釋道:「只是那些四肢動物利用月相布下的小把戲。」

隨著他的話語,破掉的窗子已經奇蹟般地恢復了完整,窗外雲消霧散,露出恬淡而皎潔的月色。天高雲淡,月朗風清,無疑是個美好的秋夜。

宿舍裡也恢復了一貫的喧鬧,樓上活動室的音樂聲和說笑聲都清晰可聞。

甚至連地毯上血的污漬都消失了。

一切如常,彷彿剛才的事件都是他的臆想,除了身旁這個人再無旁的證據可以佐證。

73章:十七執法隊

「叮」的一聲,電梯門打開, 有同樓層的同學從電梯裡出來, 向遲筵打著招呼,並向他身邊的男人點頭致意, 笑著問遲筵道:「這是你的朋友?他可真帥。」

遲筵只有僵笑地點頭。

「是你的男朋友嗎?之前從來沒有見過。」那人繼續問道,絲毫感覺不到遲筵此時的不自在。

遲筵臉僵在那裡, 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反倒是他身邊的男人輕笑了一聲,似真似假地回道:「我以後會多來找他的。」

等人走後遲筵才重新轉向面前始終一派平靜的男人:「你到底是誰?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剛才那些是什麼東西……

「問題太多了。」男人豎起右手食指輕輕貼在遲筵唇上, 阻止了他繼續說話, 「我們一點點來解釋。」

「吸血鬼你已經見過不少了,剛才你看到的就是另一種傳說中的黑暗生物, 狼人。」

「我會出現在這裡,是因為從手機裡聽到異常的聲音,我直覺感覺到是你這裡出了麻煩,所以馬上趕過來的。」

他淺淺地露出一個無害的微笑:「我是葉迎之。阿筵,我以為我們應該已經足夠瞭解對方了。」

葉迎之伸出左手,幫遲筵理了理奔跑中亂掉的領口,又自作主張地給他的襯衫多繫上了兩顆扣子。

遲筵則借此機會終於看清了那枚銀色戒指上的花紋——那是一叢茂盛生長的荊棘,荊棘的中間牢牢纏繞著一朵略顯單薄的玫瑰, 或許是構圖的作用,在這樣略顯殘忍詭異的情景下, 玫瑰反而展現出一種別樣的無力卻堅韌的美,彷彿擁有著無窮無盡永不熄滅的生命力。

「你已經結婚了?」遲筵沒有想到,他竟然下意識地第一個問出這個問題。

可能是這樣生活化的問題有助於拉進彼此的距離, 讓氣氛變得輕鬆一些。

「當然沒有。」葉迎之柔和地笑著,「我還這麼年輕。」

他轉動著左手上的戒指:「你是指這個嗎?這只是一個小裝飾而已,有時候還可以發揮些別的作用。」

必要的時候還可以當做武器。遲筵在心中替他補充道,真是一個實用的裝飾。

走廊窗前人來人往,大多數同學見到遲筵後都會打招呼並好奇地多看葉迎之兩眼,實在不是一個談話的好地方。

確認對方的身份後遲筵已經放下了大半的心,最初見到網友真容的侷促不安也漸漸消失。他沖葉迎之招招手:「嗯,來我房間吧,不過咱們得先去洗衣房把衣服和手機撿回來。」

遲筵的手機還掉在地上,他的衣服也落在旁邊的洗衣機上,應該是剛剛被他扔過去的。看來這段時間並沒有人進洗衣房,而這些殘跡倒是能說明方才的一切都是真實發生的。

兩人從洗衣房出來,葉迎之主動抱著大多數衣服跟在遲筵身後。遲筵手裡只提了一件襯衫,他有些不好意思,試圖從第一次真正見面的友人手裡接過其他其他衣服,卻被葉迎之讓開了。

「沒事,我能拿得了,咱們趕快回你的房間吧。」

就這樣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到了407門口,遲筵從褲兜裡摸出房卡正準備開門時一夥吸血鬼從亞歷克斯的房間說說笑笑地走了出來。

然後他們齊齊噤聲停在了門外面,有些驚疑不定地打量著抱著一大摞衣服看上去極為居家且賢惠的葉迎之。

他們不認識這張臉,但是他們能清晰辨認出對方身上那不容掩蓋的屬於上位血族的強大氣息。

遲筵勉強向他們點頭笑了笑,隨後便用最快地速度刷開門將葉迎之扯了進去,再牢牢將門鎖好。

他可沒有忘記自己這位朋友是一位蹩腳的吸血鬼獵人,雖然從職業名稱上來講是作為獵人的葉迎之佔優,但是亞歷克斯他們可有六七個吸血鬼。他們一直停在那裡暗中打量著葉迎之,明顯是發現了什麼不對,如果被他們發現葉迎之是一位吸血鬼獵人並和他起了爭端的話那麼明顯會是自己這位學藝不精且單槍匹馬勢單力薄的朋友不佔優勢。

所以自己得在他們發現葉迎之的真實身份之前趕快把他帶進自己屋子裡保護起來才行。

葉迎之看著他心有餘悸的慌張模樣,輕聲問道:「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遲筵自然地從葉迎之手上一件件把衣服拿起來,掛進衣櫃裡,好像兩人已經這樣配合了無數次一樣。

他一邊掛著衣服一邊道:「剛才那些人就是我給你說過的曾經誘騙我去宴會的吸血鬼。現在不是逞匹夫之勇的時候,你肯定打不過他們那麼多吸血鬼,所以趁著他們沒發現你是吸血鬼獵人咱們得趕緊進屋。」

葉迎之扯了扯嘴角。他沒有想到自己在遲筵的眼裡竟然是如此無能且無用的形象,忍不住按下原本想說的話,低聲爭辯道:「我沒有那麼弱,你看到剛才我趕走那群狼人了嗎?是不是很厲害?」

遲筵停下手裡的活看向他:「所以其實狼人比吸血鬼弱?」要不然沒法解釋他能輕鬆地趕跑一群狼人,但每次一提到吸血鬼親王就慫。

葉迎之沉默良久:「……沒錯,正好今天來找你麻煩的那群狼比較弱。」

好歹也是索菲斯狼人一族的首領和他手下最剽悍的狼人戰士,聽到他的評價大概會哭出來。

「不過我真的比你想像的要厲害……」葉迎之還試圖補救,但在遲筵「看透一切」的眼神下只能認命地吐出兩個字,「一點。」

不過很快他就又想到一條大概能讓眼前人高興一些能更相信他的能力一些的好消息:「對了,你以後不用再害怕那些敗類吸血鬼了,我的舉報已經被受理,大概今天晚上就會有血族執法隊的人去處理這件事,他們會受到應有的懲罰。你以後一定再也看不到他們了。」

——

出門之後西蒙的臉色一直不好看,他憂心忡忡,總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忍不住同自己的好友議論道:「那個跟在傑瑞後面的血族是誰?我以前從來沒再索菲斯見過他。以他的外表,我如果見過一定不會忘。」

朱迪嘟囔道:「不知道,我也沒見過,但是他的氣息……天吶,那感覺像是是一位我們平常絕對接觸不到的上位血族,一位大人物。」她的語氣裡也充斥著淡淡的不可置信

「可是索菲斯、甚至是整個大洋洲的上位血族我們都有印象,沒有一個符合的。」另一名吸血鬼插嘴道。

極其強大的屬於上位血族的氣息,完全陌生的血族,這些日子造訪索菲斯的大人物,和傑瑞有聯繫……亞歷克斯心中早已經有了最壞的猜測。

……艾默爾親王?」他輕輕吐出這個名號。

「怎麼可能,艾默爾親王怎麼可能那個樣子跟在一個人類後面,和傳聞的形象差別也太大了。而且傑瑞好像完全不知道他的身份一樣,對待他就像對待一個普通朋友一樣。」西蒙乾笑著,「說不定那也只是個普通人類,只是不知道從哪裡沾來了高級上位血族的氣息。」

但其實那氣息究竟只是沾染的還是由自身散發的他是能明顯區分出來的,這麼說只不過是不敢或是不願相信,希望那只是自己的錯覺而已。

西蒙說完,發現沒有一個朋友附和自己,他身邊的其他吸血鬼都一臉凝重地望著一個方向。

西蒙順著他們的視線看去,頓時睜大了眼睛,雙手緊張地不受控制地死死握緊。

那是一隊穿著統一樣式的黑色制服和長靴的血族,一共五個人。

他們周身都縈繞著有若實質的冷冽氣息和淡淡的血氣,迅速地以普通人類不可想像的速度接近。

為首的血族毫無感情地冷冰冰地宣告:「我們來自血族執法隊十七分隊,現在有一些事情需要你們配合調查。」

他無聲地舉起左手,他身後的四人便動手利落地限制了亞歷克斯等一眾人的行動,用一根無形的線將他們綁在一起,準備一同帶走。

「等等,等等!」西蒙不甘地掙動著,「你們不能這麼對我,是索菲斯的貴族派瑞斯將我轉化為血族的。」血族中新生的吸血鬼和他的轉化人之間都有特殊的羈絆,派瑞斯在索瑞斯很有名望和勢力,亞歷克斯和朱迪的轉化人在索菲斯也擁有和派瑞斯相當的地位,所以在索菲斯一般很少有血族會故意來找他們的麻煩。

執法隊為首的血族涼涼地看了他一眼:「是麼?那麼可以把派瑞斯一起帶到執法隊了。」

亞歷克斯要更冷靜一些,他已經意識到這次的情況不太對了。他死死盯著為首的血族,咬牙問道:「是誰下的命令要執法隊審查我們?」

這個樣式絕對不可能是由於吸血鬼獵人的舉報。難道是他們的轉化人的敵人?在血族中也分為彼此鬥爭的不同意見派系的。

為首血族似乎已經看出了他在想什麼,嘴角彎起一個略帶嘲諷的弧度:「是艾默爾親王殿下親自下的命令。」

所以來的是第十七分隊。執法隊第十五至二十分隊執法獨立,完全不受任何地方高級血族或血族貴族管束。

他又瞥了亞歷克斯他們一眼。這些蠢貨竟然甚至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74章:心神不寧

遲筵並不能預料亞歷克斯他們會遇到什麼,但無論如何葉迎之也算帶給他一個好消息。希望能像他說的那樣, 那些吸血鬼會得到懲罰, 自己從今天往後都不用再看見他們,也不用再擔驚受怕。

不過眼下他還有另一個問題。

單人宿舍不大, 因為只住一個學期且離開的時候不好處理,遲筵也沒有額外添置什麼家具, 能坐人的地方只有床和一把宿舍自帶的電腦椅。

遲筵請自己的吸血鬼獵人朋友在床上坐下,自己坐到了電腦椅上:「那些突然出現的狼人是怎麼回事?我並不記得自己有惹過它們。」

「這我也不是很清楚, 只能大概做一個推測。」葉迎之謹慎道, 「你隔壁那個女孩子曾經救過這裡的狼人首領,她當時大概是把它當做普通的受傷的狼甚至是當成大型犬類了。之前那個狼人也曾對她示警阻止她繼續和那伙吸血鬼來往, 但是顯然她並沒有聽從勸告。而現在她被吸血鬼感染了,那個狼人應該是在想辦法救她,借此機會報恩。」

他曾經特意調查過遲筵身邊的、和他來往較密切的一切人類和非人類,知道這些也並不奇怪。

遲筵又想起了艾米麗那個流了很多血卻愈合得很快,明顯並不致命的傷口。難道那就是狼人的示警?

「可是這又和我有什麼關係?」他忍不住問道。救艾米麗和來襲擊他,按道理講分明是徹徹底底毫無關係的兩碼事。

「應該是那些狼人也救不了那個女孩子,但是他們知道艾默爾親王就在這裡,而且知道他一定有辦法。但是眾所周知的, 要請艾默爾親王出手是很困難的一件事,通常情況下根本不用對此抱任何希望。想用動用武力直接從他那裡下手來強迫他做事更是不可能的。」

葉迎之看了遲筵一眼, 隨即有些不自在地轉開了視線:「……那些狼人應該是得到了一些信息,並從這些信息中推斷出你和艾默爾親王關係匪淺,所以試圖綁架你來作為迫使他答應的交換條件。我是說, 他們可能認為你只是一個普通的人類,一定會比較容易得手,所以才來找你的麻煩。」

「他們是從哪裡得來的這種一點兒都不靠譜的糟糕信息。」遲筵忍不住捂著頭嘆息一聲,看向葉迎之,「幸好你來了,否則我的下場肯定會很慘。我可不覺得艾默爾親王會為我出頭,那明顯就是一個不會受人脅迫的血族,而我對他而言一點兒都不特殊。他最多只是喜歡喝我的血而已。」屆時他的下場很容易就可以想像,狼人滿懷希望地把他作為籌碼,卻發現他毫無價值,那他大概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

葉迎之卻沒附和他的話,只是承諾道:「放心吧,我也會去檢舉那些狼人的。他們以後應該不會再敢來糾纏你了。」

他沒說的是作為種族天賦的一種,狼人們蒐集信息和分析信息的能力一向都很強,而且基本準確。甚至不需要狼人族,任何人只要細心瞭解到了他這些天來反常地、連續地把一個人類接到自己身邊的舉動,都不難猜到遲筵一定有特異之處,至少對他而言是這樣。

遲筵有些驚訝:「你還能舉報狼人?」

「嗯。」葉迎之面不改色地說道,聽起來合情合理像是真的一樣,「我們雖然不是主要負責監控狼人的舉動,但是我也有這方面的渠道。」

遲筵不得不對他這位朋友刮目相看。迎之他自身雖然可能能力有限,但是知道的路數頗廣,感覺像是消息極為靈通,很吃得開的樣子。

時間已經不早了,很快就過了十二點,整個宿舍樓都逐漸安靜了下來。遲筵將葉迎之送走後便洗漱準備入睡。

熄燈後他做了一個夢。

這次的夢裡他又夢到了那隻手。他笑著,輕聲喘息著,低吟著追逐那隻手的動作,不想讓對方離開……整個夢境都黑甜而纏綣,令人控制不住地沉淪其中。他始終看不清那個人的樣子。

夢境的最後,他終於在自己的胸前捉住了那隻手。他得意地心滿意足地笑著,連笑帶喘,把那隻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再不讓它在自己身上到處作怪,也再不讓它離開。然後他低下頭,第一次清楚地看清了那隻手的樣子——蒼白、修長、有力,在左手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銀色的寬戒。戒面上紋刻著精緻而詭秘的花紋,叢叢荊棘直指天際,荊棘的中間緊緊纏繞著一朵嬌弱的玫瑰……

遲筵一下子就從夢中驚醒了!

他懊惱地起身喝水換衣服,拿毛巾擦了擦汗,又把自己重新摔回到床上蓋上了被子。現在索菲斯夜裡已經很涼了,宿舍還沒來暖氣,有時候他還會覺得冷,可是因為那個夢他卻出了一身的汗。

他閉了閉眼睛,有些唾棄地罵了自己一聲。怎麼又會做那樣的夢,而且居然夢到了葉迎之!俗話說朋友妻不可欺,何況是朋友本身,那就更不可欺了,否則豈不是很不講義氣?以前夢裡的是那個親王驚鴻一瞥的手,現在卻變成了葉迎之,兔子尚且不吃窩邊草,他卻盡幹殺熟的事,只同身邊有接觸的人做這種夢。

遲筵有些茫然地盯著天花板,按照這個趨勢,他以後不會在夢裡對江田或是格雷下手吧?

他登時打了個哆嗦,雖然這麼想好像有些對不住江田,但既然在夢中他是無法控制自己的舉動的,他確實還是覺得和葉迎之做這種夢比和江田做這種夢更好接受一些。

遲筵側躺在床上歇了一會兒,調勻了呼吸,不一會兒就又睡著了。這次再入睡後卻睡得安穩,沒再夢見什麼奇怪的東西,一覺睡到了天亮。

他週一早上有課,中午下課回來後正看到有人在從隔壁406往外搬東西。406,那是亞歷克斯的房間。

遲筵有些在意,放下書包後特意跑去前台找茱莉婭小姐打聽亞歷克斯的消息。

茱莉婭小姐告訴他亞歷克斯家裡出了些事情,全家都要搬往歐洲,這兩天就會離開,甚至連亞歷克斯的轉學手續都已經辦好了。不過茱莉婭小姐說亞歷克斯昨天晚上正好生了急病,暫時也不能出現和大家告別,而病好後大概就會直接去歐洲了。而西蒙和朱迪他們都不在這個宿舍住,他們的情況遲筵也無從得知,但想來應該和亞歷克斯一樣。

是葉迎之說的話成真了?那些吸血鬼真的被帶走接受懲罰了?遲筵聽聞後站在那裡,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茱莉婭小姐還以為他是在為沒機會和鄰居說再見而遺憾,好心地安慰了他。

遲筵趁機又詢問了艾米麗的情況。茱莉婭小姐回道:「不是很妙。昨天我離開的時候還在隔離觀察,打了很大劑量的鎮靜劑才安靜下去,關鍵是醫生查不出來她到底是怎麼了,誰都說不清楚她突然喪失理智的原因。」

年輕的女士有些同情地看了這位左右鄰居相繼出事的黑髮年輕人一眼:「放輕鬆,她的家人在陪她,不會有事的。」

遲筵這是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個黑暗中的世界同現實世界的聯繫。

按照葉迎之的說法,亞歷克斯是被血族帶走審查了,但是他作為人類的一切手續都辦得井井有條,所有事都得到了妥善的處理,認識他的人類全部能得到合理的解釋,沒有人會為此感到奇怪,它正常得絲毫得不到人們的關注。除了像他這樣知道內情的人,沒誰能猜到那是一隻可能活了上百年的吸血鬼。

這些夜色中的存在已經很擅長適應甚至是利用人類的規則和機構來偽裝自己。

五天後艾米麗重新回到了學校和宿舍。她看起來一切都好,氣色不錯,依舊和朋友一起做著遲筵眼中的「黑暗料理」,對亞歷克斯和他的朋友們的消失也沒表現出太多的驚異之情。

葉迎之告訴遲筵是那些狼人使用一些方法費盡心力地請到了血族另一位喚作拜爾德的親王出手救人。那位拜爾德親王不僅救回了艾米麗,還消除了她關於血族、關於狼人的所有記憶。

遲筵覺得這樣也不錯,希望從今以後這個女孩子的生活能重新回到正常的軌道。雖然這裡的狼人曾經試圖襲擊他,但是因為這件事遲筵對它們的觀感反而稍稍提升了一些,儘管提升過後他還是不太喜歡這些曾經試圖攻擊他以達到自身目的的狼人們。他們的一些手段和思路實在不值得恭維,不過至少這也算是一個有恩必報的族群。

也就在艾米麗回來的當天,遲筵還在自己房間的窗檯上發現了一顆嬰兒半個拳頭大小、入手溫潤的明珠。

葉迎之說這是狼人族對那天發生的事的賠禮,戴在身上會對身體有好處,讓遲筵收好就可以了。

開玩笑,狼人族如果不對那天的事給出解釋,他怎麼可能同意讓拜爾德出手。這顆明珠只是賠償的一部分,他覺得很適合遲筵也不會嚇到他就讓它們直接給遲筵送來了。

然而遲筵現在能給這些血族或是狼人們分出的注意力實在有限,葉迎之讓他收著,他沒細問就收起來了。甚至連兩天前格雷又將他接去被艾默爾親王吸血的事都沒能被他放在心上。

因為他現在正被另一件事所困擾,那就是他的夢。

他不僅飽受困擾,而且這事還無法同任何人商量。他羞於讓江田等親朋好友知道,更不敢告訴葉迎之——自從見到他的那天起,每天晚上,他都會夢到他。

75章:無辜的友人

如果只是普通的夢也就罷了,可那些夢偏偏不是。連續五天, 每天的夢裡兩人都無比親密, 而且夢境的內容也越來越深入……甚至每一個細節和動作都鮮明而真實。

遲筵只能暗自慶幸自己那天之後都沒再和葉迎之見過面,一直都是和以前一樣靠電話和信息聯繫。可是單是聽到他的聲音就會全身不自在, 那邊說著正經的事情,關於血族或是狼人的、關於讓他保護好自己的, 他卻不由自主地走神。

神遊天外回來才驚覺自己聽著葉迎之的聲音想了些什麼,隨即便不由得雙頰發熱, 滿心愧疚。在電話裡也只嗯嗯唔唔地應是, 幾乎連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他覺得自己真的是喪心病狂。

艾米麗回來那天是週六,住在四樓的所有同學為了慶祝她痊癒而特意舉辦了一個小型的聚會。說實話, 之前艾米麗犯病時的那副樣子實在嚇了他們一跳,當時見過的很多人至今都心有餘悸。

聚會的模式是每個人做一兩樣自己拿手的食物,然後大家一起吃。他們樓有人做了披薩,有人烤了布朗尼,有印度裔和馬來西亞裔的同學分別做了印度菜和馬來西亞菜。

遲筵接到這個消息時就有些懵逼,他倒不是不歡迎艾米麗回來,實在是他自己做不出一道拿得出手的食物。最終他下定決心把江田請過來,自己去超市買了雞翅、洋蔥, 又去中國肉鋪買了五花肉,請江田做了一個三杯雞翅和一個紅燒肉, 和他們一起吃。

晚餐還是很愉快的,江田掌勺的兩道菜得到了一致的稱讚。艾米麗的好友卡洛琳和前台的茱莉婭小姐也來參加了他們的晚餐,她烤了滿滿一大盤子黃油餅乾, 餅乾上都寫著對大家的祝福。

卡洛琳感謝了四樓的同學們,還特別感謝了遲筵和茱莉婭小姐:「那天晚上一開始艾米麗只是有些發燒,她說自己不舒服,我就一直在她房間陪著她,誰想到艾米麗突然就昏迷過去,再醒來時就失去了神智,甚至想要咬我。」說到這裡她故意用誇張的表情看了艾米麗一眼,眾人都笑了起來。

「幸好有大家幫忙看住她並叫了救護車,也幸好有茱莉婭小姐陪艾米麗去醫院,我當時已經整個人都嚇壞了。還要謝謝傑瑞陪我回房間。」

艾米麗也接著卡洛琳的話對大家表達了感激之情。

所有人,包括這個姑娘自己都以為她不過是突然因發燒而生了一場怪病,醫院那邊給出的解釋是「高溫導致的電解質紊亂」。再沒人會想到這次事件和那些吸血鬼千絲萬縷的原因,也沒人會知道她大難不死背後的真正原因。

吃完飯後大家一起收拾了餐具和垃圾就各自散開去做自己的事。江田興致高漲,還不想一個人回屋,興致勃勃地拉著遲筵去他屋裡和他一起打剛買的遊戲。

不知不覺中兩人玩到十一點,遊戲通了兩關,江田突然聲音悶悶地對遲筵說:「唉尺子我不行了,頭有些暈。我得先歇一歇,你先玩著。」

遲筵轉過頭一看,只見江田臉頰紅通通的,他之前打遊戲時也看到江田臉色發紅,卻沒有在意,只以為是江田打遊戲打得太激動了,現在細看明顯能發現友人的臉紅得不正常。

遲筵問了一句:「大江你怎麼了?怎麼臉這麼紅?」

江田也用手背挨了挨自己的臉,皺著眉道:「不知道,難道是晚上吃多了?有點燙。」

遲筵感受了一下屋裡的溫度,又看了看江田身上的短袖T恤:「大江你多穿點,是不是發燒了?有沒有體溫計?」

現在臨近四月中旬,雖然不是索菲斯最冷的時候,但是卻是他們宿舍最冷的時候,氣溫已經降下來了,卻還沒有來暖氣。遲筵和江田都住在背陰的一面,夏天在房間裡覺得很涼爽,這個時候就格外感受到陰冷,下過雨之後尤是。江田仗著自己年輕活力旺盛天天穿著短袖上衣在屋子裡晃,確實容易生病。

江田已經躺到了床上,把自己裹進被子裡,看上去就在這短短時間內確實又變得很難受了。他有氣無力地對遲筵道:「桌子下面第二個抽屜,裡面有個紙盒疊的藥箱,體溫計在右面。」

遲筵拉開抽屜伸手一摸,果然體溫計就在那裡。他取出來遞給江田,讓江田自己量體溫,自己拿著江田的杯子出去給他接熱水。

等他再回來的時候江田已經夾著體溫計睡著了。

遲筵沒有叫醒他,把水杯放到一邊後自己伸手取出了體溫計,放到眼前看了看——三十八度。雖然明顯是在發燒,但是也沒到必須馬上送去醫院的地步,這個時候遲筵一般會先吃退燒藥嘗試退燒,如果高溫不退再考慮去醫院。

江田的東西都收得很規矩,遲筵很快又從那個藥箱裡找出了退燒藥,他扶著江田坐起來,用剛接來的熱水幫他把藥吃進去,再扶著友人躺下。做完這一切後他也沒敢離開,而是坐在江田屋裡的椅子上等著。如果過一會兒江田還不退燒他就得送他去醫院了。

遲筵拿著手機看了二十分鐘的新聞,感覺到江田動了動,嘴裡也發出了一兩聲模糊的意義不明的低喃。他立馬站起身走到對方床邊:「怎麼了?好點沒?想喝水?要不要再測測體溫?」

江田卻剎那間一挺身直直地坐了起來,飛速地伸手大力箍住了遲筵的右手臂,低下頭張嘴就要向他的手腕咬去。

他的力氣突然變得極大無比,遲筵一時間竟然掙不脫。遲筵叫著他的名字,他也毫無反應,一雙黑色的眼睛也不復以往的清明,渾濁得像是垂暮將死之人。

情急之下遲筵用左手拿起了江田放在床邊的一件半袖上衣,直接塞進了對方的嘴裡。反正是他自己的衣服,江田應該不會在意。江田咬了一下衣服,一瞬間有些怔愣。

遲筵此時直覺已經發現了不對,趁此機會迅速擺脫了江田的禁錮,直接跑出江田屋外,將房門牢牢鎖住。同時立馬用走廊裡的緊急電話聯繫了茱莉婭小姐,請她和其他宿舍工作人員一起幫忙看護江田並聯繫救護車。

現在他一個人顯然是制不住江田的,而江田方才的樣子明顯是喪失了理智,甚至現在還能聽見從他房間內傳來的「砰砰」的撞門聲,如果不趕快請專業人士看住江田的話他可能會傷到他自己。

這時二樓的同學聽見動靜也紛紛走出來。

「不要靠近。」遲筵制止了一位試圖走近的同學,「凱文剛才發燒了,意識有些不清醒,現在的行為有些混亂,我怕他傷到大家或是他自己,還是等專業人士過來再說。」

「天啊。」一位女同學低呼了一聲,「這和艾米麗當時的樣子可真像。沒想到艾米麗剛回來凱文又出事了。」

遲筵只覺得自己的心重重地落了下去,不由自主地嚥了下唾沫。卡洛琳方才在飯桌上的話反覆迴蕩在他的耳邊。剛看到江田那樣的表現時他就有了這種預感,現在只不過是有其他人說出口了而已——那個樣子,和艾米麗當初可真像。

而且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江田的確被吸血鬼咬過。

在他愚蠢的帶著友人參加那個鮮血宴會的那個晚上,江田在大廳裡被吸血鬼咬了。並且極有可能是被葉迎之口中感染率很高的低級血族所咬。

誰知道那天殺的感染的潛伏期有多長?

他痛苦地摀住了自己的額頭。他以為他和艾默爾親王達成那個約定,將友人平安帶走就可以了;他以為那之後這件事就徹底結束了,只需要自己履行那個見鬼的約定就可以。然而誰能想到惡魔早已埋下了殘酷的種子,不許他們這些無能的凡人逃脫半步。

很快茱莉婭小姐和專業的醫護人員就都趕到了,他們像當初對待艾米麗一樣把江田束縛在擔架之上,帶上了救護車。考慮到江田在這裡並沒有其他親人,遲筵和茱莉婭小姐一同跟著去了醫院。

茱莉婭小姐輕聲安慰他:「沒事的,雖然看起來有些嚇人,但是凱文一定會像艾米麗一樣很快好起來的。」

遲筵卻甚至擠不出一個勉強的微笑。他只覺得一顆心變得無比的沉。

因為他最清楚,艾米麗才不是輕而易舉地好起來的。索菲斯的狼人一族的首領耗費頗多為她請到了一位血族的親王才救回了她的命。

他不認為自己有同樣的勢力和關係網能夠請到那位拜爾德親王;他也不認為江田也碰巧救過什麼厲害的黑暗生物首領並且對方還惦記著回來報恩。況且葉迎之提到過拜爾德親王本來是去新西蘭度假的,收到狼人的請求才中途在索菲斯停了一站,他現在應該早已經不在索菲斯了。

現在還在索菲斯的血族親王倒是也有一位,而且他還正好認識。但是葉迎之更說過請艾默爾親王出手是眾所周知極為困難的一件事。其實看看狼人族就知道,他們寧願拐彎抹角地去求路過的拜爾德親王,也不嘗試著去拜託目前長期待在索菲斯的艾默爾親王。

這足以說明那位殿下是多麼難惹且難以打交道。甚至他至今都沒見過對方的樣子。

即使已經被他吸過三次血,遲筵還是捉摸不透他的性子,更猜不透他的喜好和意圖。

茱莉婭小去幫忙辦理各項手續,江田被帶去做各項檢查,遲筵趁機走到醫院角落裡點開了葉迎之的聯繫方式。他的雙手有些顫抖,心裡懷著一絲隱秘的說不清的殷切的希望——葉迎之他說不定也會有一些辦法或是門路呢。

不論怎麼說,他現在想聽聽自己的吸血鬼獵人朋友的意見。或許葉迎之能有什麼好的主意呢?畢竟他對於這些東西比自己懂得多多了。

現在已經是凌晨十二點,遲筵先嘗試著給葉迎之發去一條消息「睡了嗎?我想和你說話」。葉迎之沒有回覆,但是電話卻馬上打了過來。

遲筵盡力維持平靜的語調向他敘述了今天夜裡突然發生的變故。

葉迎之聽完他的陳述後沉默良久,半晌才道:「抱歉,阿筵,我上次和你說過的,我無能為力。你也知道在這裡唯一有可能有辦法的是誰。」

遲筵怔怔地抱著手機滑坐在地上,雙眼茫然地看著角落裡那盆綠色的盆栽,之前還懷抱著的一絲希望此時也被扼斷了。雖然早也知道希望渺茫,但是人類總是不由自主地會去期盼有奇蹟發生,會希望自己是幸運的那個,直到現實告訴你,現實就是那麼現實。

「你要我去求艾默爾親王嗎?他不肯出手救江田怎麼辦?要我……看著他變成那種活死人嗎?」他的聲音中透出難以掩飾的難過和不安,最後的那種設想幾乎讓他拿不穩手機。

「葉迎之……」他低聲地,懇切地叫著他的名字,帶著絲絲縷縷的哀求意味。

「你先去試一試。」葉迎之的聲音放的很輕,猶如情人的呢喃,「你去試一試,艾默爾親王……他或許會對你心軟的。」

別難過了。我差點已經要不顧一切的,完全向你妥協了。

76章:第二個交換條件

葉迎之聽著遲筵求他,幾乎馬上就要讓對方放心不要慌, 乾淨利落地答應幫忙了, 卻在臨張口前想起了自己曾經說過的話——「我沒有辦法,但是艾默爾親王那裡應該有辦法……」。

他微微一頓, 才不得不臨時改變了口徑。

遲筵自然也記得葉迎之之前說過的話,他靜默了片刻, 小聲道:「可是他這周只叫我去吸過一次血。我不知道該怎麼找他。」這一週五天下來艾默爾親王只在兩天前把他接去吸過一次血,遲筵幾乎以為對方已經對他的血液失去了興趣。

我現在就可以去接你。

葉迎之還是克制地把這句話嚥了下去:「你應該大致記得去艾默爾親王住地的路吧?這種時候當然要主動去找他。被吸血鬼感染不能耽擱, 必須要在七十二小時之內救治才行, 如果過了七十二小時即使是艾默爾親王恐怕也救不了你的朋友了。」

遲筵向他的吸血鬼獵人朋友低聲道謝,掛掉了電話。他看著醫院窗外暗沉沉的夜色, 握著手機,心中已經有了決斷。

遲筵讓茱莉婭小姐先回去休息,回覆了宿舍裡幾個經常一同吃飯的朋友們對江田關切的消息,並和老高約定好了讓他們明早來接班負責照看江田,隨後拿手機在索菲斯當地的出租車公司官網上預約了早上八點的出租車。索菲斯街道上的車很少,出租車更少,打車基本要靠提前預約。

老高等人第二天沒課早晨七點就特意趕過來接遲筵的班。遲筵一夜沒闔眼,但也不敢再耽擱, 和老高他們交待了幾句目前的情況,等八點鐘他預約的出租車一到就乘車離開。

然而他卻不是回宿舍, 也不是去學校上課,而是直接指點著司機師傅去了西邊城郊。格雷帶著他開車往返過兩回,所以他依稀記得艾默爾親王所住的莊園的位置。

沉默的矗立著的建築很是顯眼, 駛出東城郊後拐過兩個彎路就可以看見,它像是一頭等待他自投羅網的巨獸,即使在清晨明媚的陽光照耀下依然顯得有些陰沉。

遲筵慶幸著自己的方向感和記憶力都還不錯,憑著腦海中的隱約印象成功地找到了屬於艾默爾親王的那座莊園。他付了車費後同司機告別,下車後深吸一口氣,抬頭望瞭望索菲斯秋天早晨湛藍清澈無比的天空,主動走向了那扇深色的大門。

遲筵覺得自己可能來的不是時候,畢竟現在是早上九點,一般人類起床活動的時間,但說不定卻是住在這裡的吸血鬼先生休息的時間。

但是他管不了這麼多了,直接走上台階按響了門鈴。如果沒有人理他,那他就坐在台階上等著就是。根據他的經驗,一般過了正午那位吸血鬼親王就會開始活動了。說不定他正好還很有胃口,想吃點什麼。希望血族也和人類一樣,吃飽喝足之後會比較好說話,那樣的話他不介意先主動讓親王殿下多吸一些血,再試著提出自己的請求。

這是遲筵此刻唯一能想出來的策略。

出乎意料的是門很快就被打開了,格雷看見他的時候有些訝異地挑高了眉毛:「你怎麼過來了?」

遲筵不自在地捏著自己的衣擺,低聲對管家先生道:「我有些事情,想見親王殿下,可以嗎?」他的樣子有些心虛,自下而上地看著格雷,神態中帶著謹慎的試探和請求。

「殿下應該不會拒絕送上門的食物。」格雷念叨著,給他打開了門,「你先坐在客廳等一下,我去問一下殿下現在是否方便見你。」

應該是去問現在是否有胃口,是否做好了進餐的準備。遲筵自動翻譯了過來。

他看了一眼客廳那看起來乾淨整潔又舒適,好像從來沒有人坐過的布藝沙發,自覺地站到了沙發的一側,手依然握著自己的衣擺。

他不想弄亂血族主人整齊到毫無人氣的家具,也沒有坐下休息的閒情逸致。實際上他有一種胃絞成了一團的錯覺,頭腦空白,甚至分不出心神卻設想待會兒見到艾默爾親王時會是什麼情景,自己又該怎麼表現才能順利得到對方的幫助——不要奢望什麼友善的幫助了,不管用什麼樣的方法付出怎樣的代價,能請動對方出手就好。

這是遲筵第一次主動找上門去求別人幫忙,他感到手足無措,更何況他所求的那位還不能算做人。

片刻後格雷從二樓下來,向他做了一個請他上樓的手勢。

遲筵忐忑地跟著格雷上了樓,感覺比第一次被帶來被艾默爾親王吸血的時候還要緊張。

格雷帶著他再熟悉的屋門前停下,指了指掛在臥室門前扶手上的黑色絲帶:「老規矩,你懂的。」

遲筵點點頭,主動拿起絲帶蒙上自己的眼睛,推門走了進去。

臥室內的溫度較客廳更高,光線也更為昏暗,整個空間內瀰散著一種極淡的特殊而熟悉的氣息,像是每次艾默爾親王抱著他吸血時那種感覺。遲筵知道,這裡是完全只屬於艾默爾親王的個人空間。

他聽見屋門合上的聲音,呆呆站在門口玄關處,一時忘了動作。

直到一個冷冽的聲音在他的腦海裡響起,「過來」。

那是艾默爾親王的聲音。

遲筵這才恢復了意識,他辨不清聲音傳來的方向,只能跌跌撞撞地向前方走去,直到雙手觸上了人的身體。

他一驚,站在原地,下意識地想收回手,然而對方的動作比他更快,已經先他一步握住了他的兩隻手臂拉到了自己胸前。

遲筵從方才的觸感推測出艾默爾親王應該是坐在他身前的椅子上。

他站那裡,沒敢再動,卻聽到吸血鬼淡淡道:「坐上來。」

「嗯?!」遲筵一時沒反應過來這信息的含義,微微張著嘴站在那裡,血族像是等得有些不耐煩,沒再指望他乖乖自己坐上來,而是直接伸手用力將他抱到了自己身上放下讓他在自己的大腿上跨坐著坐好。

遲筵臉有些發熱,但他很快就自發地理解了血族這樣做的原因,那冰冷的吐息正噴灑在他的頸間,想來這應該是一個便於對方吸血的好位置好角度。

他閉上眼,主動向後微微揚起脖頸。

吸血鬼身體前傾,用牙輕輕摩挲著他的前頸,卻遲遲沒有動作。

遲筵有些不安,他微微動了一下,猶豫了片刻後小聲道:「……請您用餐。」

其實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該這麼說。畢竟他吃過的火鍋或是烤魚可沒教過他要怎麼主動讓食客享用自己。說完之後他就有些後悔,這句話聽起來很蠢。

血族輕笑了一聲,獠牙抵在他的脖頸上,更探出了一些,左手隔著襯衫自上而下地滑過他的背脊:「……今天怎麼這麼乖?主動要我吃你。特意來找我是有什麼事?」

遲筵的背微微抖動了一下,但他也知道,自己這樣突兀地找過來,別有目的的樣子肯定瞞不過面前這只吸血鬼。

他幾乎能感覺到屬於血族的利齒那鋒銳的寒意和痛意,卻也想起了每次被吸血時血族帶給他的快感。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動起來。

遲筵還記得自己來時的策略。所以他沒說話,只是揚了揚頭,更主動地向前送上了自己的脖頸。他可以感受到獠牙已經刺破了他頸間的皮膚,血順著利齒流了下來。

血族小聲說了句什麼,他沒有聽清。他只知道這位吸血鬼親王終於放棄了自己的好奇心和一探究竟的精神,不堪忍耐地直接將獠牙刺入了他的體內,大快朵頤起來。

親王早已放開了他的兩隻手臂,轉而摟緊了他的脊背將他禁錮在懷中。遲筵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垂放在身體兩側的雙手,忘我地緊緊摟住吸血鬼的脖頸。

這次用了很久他們才分開,遲筵甚至恍惚地以為自己的血液都要被吸乾了。

艾默爾並未直接放開抱著他的手,而是像前兩次一樣一手摟住他的腰一手捧著他的後腦輕輕親吻他,誘哄他張開唇,將津液渡給他。遲筵都乖乖地嚥了下去。他知道血族親王的體液對他身體恢復有好處,而他現在需要自己的身體盡快恢復精力,來應對接下去的事情。

遲筵稍稍掙動了一下,想要掙脫對方的懷抱重新下去站到地上,艾默爾親王卻按住了他,繼續保持著當下的姿勢道:「現在應該可以告訴我了,來找我到底為了什麼?」

他又輕輕笑了一聲:「難道只是單純的想讓我吸你的血?嗯?小壞蛋。」

從聲音中聽艾默爾親王現在的心情應該不差。希望他喝飽了血之後真的會比較好說話。

遲筵也忘記了再掙動,老老實實地保持著這個位置,儘量放低自己的姿態,滿懷懇求道:「是有事想求您幫忙,我想請您幫忙救我一個朋友。」

吸血鬼用拇指輕輕摩挲著他的後頸,卻沒有再說話。

遲筵也就滿心忐忑地等在那裡,甚至不敢出聲催促。

半晌後血族才終於開了口,他的聲音依然平淡,從他的語氣中聽不出任何有用的消息。他緩緩道:「我從不出手幫忙。」

這一點在上次艾米麗事件中遲筵已經有所耳聞。

「求求您。」他只能徒勞而無力地請求著,「我願意和您做交換。」

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辦法,艾默爾親王像是一個講究約定和條件的人。在他這裡試圖空手套白狼是不成的,想要依靠情分或是面子來謀得什麼恐怕更是行不通。大概唯一的方法只有像上次那樣和他達成交換條件,雖然遲筵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能夠打動對方的東西。

「哦?」他輕輕地問著,「你有什麼值得和我交換的呢?」似乎根本沒有把遲筵的提議放在心上。

「比如……」遲筵停頓了一下,小聲道,「比如在我離開索菲斯之前,您都可以繼續吸我的血。這樣可以嗎?」

他太惶急又太沒有經驗,迫不及待地就把自己的所有籌碼和底牌全部亮給了對手。他簡直是在明晃晃地告訴對方,只要你能答應我的條件,你對我做什麼都可以。

「不錯的提議。」血族沉吟片刻,開口道,聲音裡多了幾分興味,「不過我還想要別的。」

遲筵潛意識地緊張起來,如同被獵食者盯上的弱小動物,他可以感覺到吸血鬼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他的身上,思量著什麼。而他整個人都被對方牢牢鎖住,動彈不得。

他不自在地張了張嘴,略微向前坐了坐,隨後才尷尬地想起自己此時尷尬的位置。他抿了下唇,輕聲道:「您請說。」

然後他感到血族傾身湊近了他,低沉的,帶著幾分別樣意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晚上留下來,陪我。」

「這是……我出手的條件。」

77章:君子慎獨

遲筵的喉結動了一下,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理解錯了。他睜大眼睛, 試圖透過遮光性極好的黑色絲帶看透面前這只吸血鬼的真正意圖。但這只是徒勞的嘗試而已。

「您可以換一個條件嗎?」他試探著問著, 覺得嘴唇有些干,下意識地伸舌輕輕舔了舔下唇。

血族沒有回答, 只是優雅而漫不經心地敲著木質椅子光滑而厚實的扶手,輕而沉悶的叩擊聲有節奏地迴蕩在安靜的房間裡。

遲筵垂下頭, 露出光潔的後頸,他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我明白了。我……答應您。」

血族卻在這時輕笑出聲, 迅速地伸手將他抱起來轉了個身, 隨後從身後摟住他的腰,低下頭將獠牙刺入他的後頸之中, 讓自己的牙齒完全沒入他那小塊方才被拇指摩挲得有些發熱的皮膚。

這個吸血的姿勢使得血族的胸膛緊緊貼住了懷中人類的脊背,像是把人完全圈住佔有一樣。吸血鬼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拔出利齒後血族一邊舔舐著處理傷口,一邊笑著輕聲喃喃道:「你不會是以為我想對你做什麼不好的事情吧?我只是……想抱著你盡情地喝一晚上血而已。」

遲筵的臉瞬間漲紅了。他剛才的確是想歪了,不過如果僅僅是被艾默爾親王喝一晚上的血好像還更好接受一些。

血族喟嘆一聲,將他更摟緊了些,音色低沉:「你這樣送上門來,我根本把持不住想要吃了你。」

沒錯,我也對火鍋外賣把持不住。遲筵默默想著, 隨即想到如今最緊迫的事情。

葉迎之說必須要在七十二小時內施救才有效,但是遲恐生變, 說不定還會有其他未知的問題,還是請艾默爾親王儘早出手救治江田為好。

遲筵試圖轉過臉面朝血族說話,但艾默爾親王依然不停地齧咬吮吸著他頸後的皮膚, 使得偏頭的動作也變得無比困難。他只能保持著當下的姿勢同對方商量著:「我答應您的條件,但是可不可以請您先幫忙治好我的朋友,我再來……陪您。」

他沒有聽到對方的回應,只感到頸間一陣銳痛,隨即忍不住低吟出聲,發出一聲疼痛的悶哼,雙手無力地抓住了血族摟在他腰間的手。

艾默爾親王的獠牙又毫無預兆地刺進來了。

這已經是今天的第三次了,看來自己主動上門確實極大地刺激了他的食慾。

血族再次吃飽之後滿足地舔了舔獠牙,等待獠牙重新收回去後才心滿意足又慢條斯理地開了口:「可以,我讓格雷和你一起過去。他會知道怎麼救你的朋友。只有一點,你確認你的朋友已經好轉之後就要和格雷一起回到我這裡,完成我們的約定。」

對於這點遲筵沒有異議,他爽快地答應了,在得到血族親王的允許後離開了這間屋子。

格雷等候在房間外面,待他出來後引他去一樓沙發處落座,並給他端上了一杯咖啡、一盤巧克力榛果餅乾、一盅草莓酸奶、一份煙燻三文魚沙拉、兩片黃油烤面包和一份烤羊排。遲筵看了看時間,正是中午十二點,所以這大概算作他的午飯?

格雷給他送上飯之後就離開去了二樓,進入了艾默爾親王所在的房間。

他看見親王殿下慵懶地靠坐在寬大的木椅上,襯衫扣子解到胸膛之上的一顆,衣衫有些皺皺巴巴,像是被人攥過拽過。他舔著自己的牙,表情像是在回味什麼。可即使現下衣衫不整舉止懶散,他的身上依然展現出屬於上位血族貴族的尊貴氣質和不容人小覷的強大氣息。

看來親王殿下剛才過得快活而滿意。格雷在心裡默默下了推斷,恭敬地對方行了一個禮。

他已經大致猜到殿下接下來將要交給他什麼任務了,肯定會和樓下的人類有關。優秀的管家就該像他這樣永遠知道他所侍奉的主人會在什麼時候發佈任務,並且總能提前預測到任務的內容,格雷自負地想著。

遲筵剛吃完他的烤羊排管家先生就從親王的屋子裡出來了。遲筵登時站起了身,滿懷期待地看著他。

格雷走到他面前欠了欠身:「您可以先繼續食用您的午餐的,我們有充足的時間去救您的朋友。」

「不用了。」遲筵說著又坐下以最快的速度把兩塊黃油麵包塞進嘴裡,然後再次迅速站起來,「我已經吃飽了,我們可以走了。」

格雷掃了一眼桌子上其他動都沒動的食物,暗自思忖下午回來後要囑咐廚房準備一桌豐盛的人類食物。

吸血鬼管家開車同遲筵一起來到醫院,遲筵把老高和另外一個朋友都勸走去吃飯,然後把病房門關起來鎖上。

格雷看了看躺在病床上在藥物作用下正在昏睡的江田,又看了遲筵一眼,平淡道:「您可以不用看。」

遲筵有些緊張:「場面會很可怕嗎?」

格雷搖了搖頭:「那倒不會。」

他說著從衣兜裡掏出一個小藥瓶,從裡面倒出一顆膠囊狀的東西,喂進江田嘴裡。過了約半分鐘時間,他又走到江田右面,將一個鐵盒墊在江田右手腕下面,拿出一把銀質的小刀割開了他的手腕。

黑色的濃稠的血漸漸從傷口處湧了出來,緩緩地流進鐵盒裡面,像是有生命一般蜿蜒扭動著。

等到黑血流盡,流出的血液重新變為了紅色,格雷才沾了點自己的唾液幫江田抹平傷口。

格雷回頭對遲筵道:「好了,等他醒來之後就沒問題了,如果你相信我現在就可以跟我走,或者你也可以留在這裡等檢查結果出來。殿下交給我的任務是帶你回去。」

遲筵看了一眼床上的友人,謹慎道:「我等檢查結果出來。」

很快老高兩人也吃完飯回來了,他們擔心遲筵沒吃飯,還給他帶回了漢堡。遲筵道了謝,也沒推辭,接過漢堡很快就吃完了。

格雷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心道這個人類剛才在親王殿下那裡果然還沒有吃飽,如果被殿下知道了殿下恐怕會生氣,晚上果然要囑咐廚房給他多做一些食物。

約莫兩點鐘的時候江田清醒過來,他此時神智清明,面色紅潤,體溫也正常,只是絲毫不記得自己昨天晚上昏迷後的所作所為。老高委婉地告訴他他昏迷後疑似喪失了理智。

格雷主動幫忙去聯繫醫護人員給江田重新做檢查,檢查結果是一切正常,不出意外的話再觀察一段時間就可以出院了。負責江田的醫生和護士恰巧也曾負責艾米麗的診治,他們誇讚江田好得快,並把這歸功於江田的身體素質更好。

格雷沒再出言催促,只是無聲地用眼神告訴他該離開了。遲筵點了點頭,和朋友們說了一聲後就藉故同格雷一起離開。

日頭已經偏西,太陽早沒有了正午的威力,暖金色的陽光下一切都變得懶洋洋的,有一種說不出的蕭索感,彷彿在傷感著白晝的逝去和時間的流失。

這時候正是晚高峰,道路上的車子比平時要多一些,但依然通暢無阻,黑色汽車疾馳在道路之上,很快就載著遲筵回到了那座熟悉的莊園。

遲筵跟隨格雷走進大門,坐在沙發上等候,由格雷先上樓去向艾默爾親王匯報情況。

幾分鐘後格雷就重新走了回來,向遲筵躬了躬身:「請您上樓,親王殿下已經備好了晚飯在等您。」

遲筵點了點頭,熟門熟路地走上樓,按照慣例那黑色絲帶矇住了自己的眼睛才推門進去。

進門之後他就聞到了食物的香氣,還有舒緩輕柔的音樂在靜謐的空間中緩緩流淌。房間內暖洋洋的,比他至今未來暖氣的小宿舍房間舒服多了。

艾默爾親王安靜地拉著他在餐桌前坐下,像上次一樣耐心地喂他吃完了整頓晚餐,然後像早晨那樣再度把他面對面地抱進懷裡,吸他的血。這次血族的動作很輕很慢,與其說是攫取食物,不如說只是在單純地享受吸血這一過程。

全程都很安靜,他們幾乎沒有用語言和對方交流過。

一次吸血結束後艾默爾親王也沒有放開他,而是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用一隻手將他抱在懷中。

遲筵可以聽見翻動書頁的聲音,他猜想這位吸血鬼親王是在看書。

每過一段時間,血族都會把牙放在他的脖頸上摩挲片刻,有時候只是單純地蹭著,有時候則會將獠牙刺進去,慢慢地吸一會兒血。

遲筵都不得不承認艾默爾親王確實很會享受,他都覺得這樣一邊看著書,一邊喝著飲料吃著零食是極舒服美好的事。

這樣過了約兩個小時,期間艾默爾親王渡過兩次津液給他。最後血族將他放下來,引他走到一個地方讓他進去洗澡。

遲筵指了指自己眼上蒙著的絲帶,血族沉吟片刻後道:「你進去後可以摘掉絲帶,但是再次出來之前必須要重新戴上。」

很合理。遲筵點點頭,接受了這個安排。

浴室裡早就備好了一件看起來有些寬大的白襯衫,疊得整齊,和乾毛巾等東西放在一起,遲筵洗完澡之後猜測這應該是給自己準備的換洗衣服,大概是因為吸血鬼這裡沒有準備額外的睡衣或是浴袍?他試著把襯衫套在身上,還是能架起來的,只是稍微有些大,袖子和下襬都有點長。

而他原本脫下來放在浴室外間的衣服則全都不見了。

遲筵猶豫了一下,向浴室外揚聲問道:「我想問一下,我的衣服怎麼不見了?」

「被我收走拿去洗了,明天早晨會送回來。」吸血鬼自然地回答道,「我把我的衣服借給你了,在毛巾那裡,你應該能看到。」

在把自己的衣服借給別人這方面這位親王殿下似乎有著超乎尋常的熱情,遲筵還記得他的大衣現在還掛在自己的宿舍衣櫃裡。

「可是沒有褲子……」他小聲道。

血族優雅而冷淡的聲音傳了進來:「我以為我的衣服對你而言足夠長了。」

遲筵一下子紅了臉。雖然他從來沒有親眼見過艾默爾親王的樣子,但是根據以往接觸的經驗,比如他可以輕鬆把自己抱起來,這位吸血鬼親王的確應該有一副挺拔有力的好身材。肯定比自己高,應該和葉迎之差不多。

他對著鏡子看了看那件襯衫上身後的效果,無奈地重新繫上了黑色絲帶。其實襯衫也不是那麼足夠長,他還是比那位親王殿下想像的要高一些的,但是他此時並沒有因為一件衣服而和一隻強大的吸血鬼反覆爭辯的勇氣。

我真是無能又懦弱的人類,總是給優秀的人類同胞抹黑,可是大概只有小說或是電影裡的英雄主角才敢那麼英勇地在面對比自己強大幾倍的異種對手時毫無畏懼地抗爭吧。他自我譴責的同時自我開解著,認命地走出了浴室。

吸血鬼看到他後沒有說話,而是直接將他壓倒在床上吸了很長時間的血,又喂給他自己的津液,隨後將他推至床的一側。

遲筵可以感覺到血族就在另一側躺著。

他聽到血族冷冽低沉的聲音:「休息吧。明天一早你就可以離開,這個約定就算達成了。」

遲筵輕輕應了一聲,閉上了眼睛。

他昨晚守在醫院裡一夜沒睡,又一直在為江田的情況而憂心,直到現在才終於能鬆一口氣。況且他也曾經在這張床上睡著過,因而合上眼沒過多久,他就進入了夢鄉。

可是這一覺並不踏實,不知過了多久,他漸漸從睡夢中清醒,睜開了眼睛。

他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陌生而寬敞的臥室之中,室內暖融融的,亮著橘色的床燈,他正躺在一張寬大柔軟的床上。沒有絲帶,視線清楚,遲筵摸了摸枕頭和身上的被子,只覺得意識有些恍惚,頭昏腦漲,思維也不清晰,稍微用腦子想想事情就覺得極為難受,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真的醒過來了還是在做夢。

然後他看見了倚靠在床頭坐在他身旁的熟悉的男人,雖然只真正見過他一次,但是這些天來他每天都會出現在自己夢裡。

果然還是在做夢嗎?遲筵暗暗想著。沒想到葉迎之在現實裡那麼慫,在夢裡倒是勇敢,自己今天住在艾默爾親王的地盤裡,他居然還敢出現。

想來他自己的夢,就算是艾默爾親王也是做不了主的。

只是今天的葉迎之和往日在夢中的有些不同,並沒有主動過來抱住自己,而只是依然冷靜地坐在那裡,看著自己,好像有些訝異?緊張?

遲筵默默地笑了起來。

前兩次做這個夢的時候,他還很慌張;第三次的時候就很適應了;雖然有些難以啟齒,但是確實是從第四次開始,他已經開始有意識地享受起夢境的內容,甚至隱隱有了些期待。

古人說君子慎獨。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他尚且謹記著君子之道,可是在誰也無法窺探到的夢境之中,在可以任意推卸責任的夢境之中,在自己也無法把持的夢境之中,他卻可以完完全全的拋開慎獨二字,只遵循自己的喜好變好。

他慢慢地跪坐起來,主動向前湊近倚靠在床頭上的男人,伸出雙臂環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脖頸上輕輕印下一個軟軟的吻:「前天夢醒得太快了,我都沒有舒服夠。」

他說著,將頭靠在了男人的胸膛上。

今天的夢自由度好高。

葉迎之驚愕地低下頭看著他,迅速地消化著他話裡的消息:「……你會夢到我?」

遲筵依舊緊緊貼著他,點了點頭,有些不耐和委屈:「嗯,每天都會啊。」

「吸血鬼獵人」的喉嚨動了動,聲音刻意地放輕,多了幾分誘哄:「乖,告訴我,夢裡我做了些什麼?」

即使夢中遲筵膽子已經大了許多,頭腦也不甚清醒,也較正常情況下更為主動開放,但是聽到這個問題後還是不由得紅了臉,小聲應道:「就是、就是對我做你喜歡做的那些事情……

葉迎之這下簡直是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他嘴角不由自主地輕輕上揚,撫摸著愛人的脖頸,輕聲道:「乖,告訴我,是哪些事情?」

遲筵被他逼著羞惱不已,摟著他的脖子張嘴在他頸側狠狠咬了一口,咬完看著那個牙印又覺得理虧心虛,同時心中擔憂不已,萬一他生氣了又不陪自己做夢了怎麼辦,又想上次一樣鬧鈴一響夢突然就醒了怎麼辦。

他愧疚地舔了舔被自己咬出的牙印,貼上對方的脖子,小聲服著軟:「老公,愛愛我嘛。」

葉迎之呼吸一滯,咬緊牙閉了閉眼,捋順一口氣,拍了拍愛人的背脊,啞聲輕柔道:「乖,趴到那邊去,老公愛你。」

……

……

葉迎之舔著上齒,仰起頭,努力克制著自己的獠牙不要露出來。

他看著自己懷中的愛人,只覺得渾身血液逆流,他想將自己的牙刺入他的體內,吞噬他的鮮血,他想徹底地完完全全地佔有他,在此之前,他從未覺得過忍耐和克制是如此困難的事。

遲筵向他伸出手,看向他的表情有些迷濛,還有一絲委屈:「老公,抱抱我。」

嬌氣死了。背面一會兒就哭著不要要正面,現在正面也不成了,還得要抱著。

這樣想著,葉迎之還是無奈又順從地俯下身將愛人抱進懷裡,親著他的額頭和鬢髮,低聲哄著。

遲筵順勢摟上他的脖子,突然掙紮著抬起頭在他下頜處印了一個吻,看他有些愣住,又迅速偷親了一下他的嘴角,隨即便一個人笑開,眉眼彎彎的,頰邊兩個酒窩都藏不住,像是得了什麼天大的便宜。

葉迎之看著他,緊緊把人摟進懷裡,最終像是忍耐不住一樣在他頸邊的軟肉上輕輕咬了一口。

他一直一直克制著沒有把獠牙伸出來。能這樣以人類的身份和愛人相擁,他便覺得滿心歡喜,萬事靜好。

78章:夢由心生

遲筵第二天一早醒來後只覺得頭昏昏沉沉的,眼皮重得幾乎睜不開。他努力掙紮著嘗試睜開眼, 眼前依然漆黑一片。兩秒之後他才反應過來, 伸手摸了摸眼睛處,黑色絲帶果然還完好地系在上面。

他掀開被子感受了一下, 又摸了摸身上,自己的T恤和牛仔褲都已經被好好的穿在了身上, 雖然不知道是誰幫他穿上的。全身上下也沒有什麼痠痛不適的奇怪感覺,果然, 雖然昨晚的記憶和感觸都極為真實, 細節也比以往更加生動,但是依然只是他的夢而已。他現在還在艾默爾親王的府邸中。

「把被子蓋上,」血族冷淡的聲音卻在這時傳來,「你生病了,醫生說是休息不足導致的,你現在需要休養。」

遲筵一愣,下意識地乖乖重新把掀起的被子蓋回去。艾默爾親王渾身毫無生氣,他剛才一直沒發現吸血鬼就坐在自己旁邊不遠處。

血族的聲音放緩了些:「你好好休息吧,我會讓廚房給你準備清淡的食物,學校裡也給你請假了。等你養好病我就讓格雷送你回去。」

他有些懊惱, 昨天晚上遲筵醒來的時候就有些低燒,意識也比較迷糊, 他當時就該看出來,然後照顧他休息。可誰讓他被迷惑了心竅,愛人又軟又熱地靠過來時就像中邪了一般根本抵抗不了克制不住, 直到最後遲筵精力不濟地在他懷裡又睡過去,他也冷靜下來後才發現不對,馬上請來醫生診斷,得到的結論是操勞過度,需要休息。

他的體液能夠幫助對方外傷迅速痊癒,加快身體恢復,促進造血系統工作,避免失血過多,但卻不是包治百病。正常情況還是得找醫生,該休息還是得休息,該節制還是得節制。

遲筵點了點頭,輕輕應了一聲。對於自己生病這件事他並不意外,從那夜知道吸血鬼的存在開始他就一直生活在憂懼之中,前天又一夜沒闔眼,體力和精力都大幅消耗,身體確實有些負荷不起。都說夢是現實的反映,還有一種說法說夢境會折射人現實中的身體狀況,自己在現實中疲累不堪,難怪昨晚夢裡都會累成那樣。

不過有一件事他倒是覺得有些奇怪,遲筵偏了偏頭轉向血族親王的方向:「你是怎麼幫我請假的?」他來這面之後都有很多程序上的東西不太熟悉,如果平時臨時有事無法上課的話lecture這樣的大課就會直接翹掉,因為他選的幾門課都並不強制上lecture;規模小的小課則會給教授或是助教發郵件請假。所以他搞不清楚這位吸血鬼親王會以怎樣的身份怎樣的理由去給他請假。

艾默爾親王很隨意地答道:「這裡的學校和教育系統裡也有血族。說一聲就可以了,會有人去辦妥帖的,這點你就不用擔心了。」

遲筵張了張嘴沒有說話。他再一次認識到了這些血族在人類社會中潛伏得有多深,或許他們還掌握著比他所想像的更為強大的社會力量。請假真的只是一件不足為道的小事。

血族看他張嘴還以為他口渴,及時地端了一碗南瓜羹過來,把他扶起來用勺子一點點喂他:「是不是渴了?想不想吃東西?燙不燙?」

遲筵確實感覺有些干渴飢餓,就沒搭話,默默小口小口喝著南瓜羹。他總覺得今天的艾默爾親王更奇怪了,說不出的奇怪——對待他的態度簡直就像伺候懷孕妻子的丈夫一樣。就是那種夫人你辛苦了要多吃點多休息別生氣的感覺……

他愣了一下,趕快把這個詭異的念頭壓了下去。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發燒燒糊塗了。

抱著他吸了那麼多次血,艾默爾親王對他態度好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他還對火鍋有好感呢,每次被問到最喜歡的食物時都要表白火鍋。要是有一天火鍋成了人,他待火鍋肯定會比艾默爾親王待自己好。

所以在被血族問到想吃什麼的時候,遲筵張嘴就說火鍋。

艾默爾親王沉默了兩秒:「不行,等你病好了再說。我讓人去給你煮粥。」

遲筵有些失望,順口道:「那我要喝皮蛋瘦肉粥。」

血族沒說什麼,給他蓋好被子後就走了出去。

遲筵在安靜的環境中漸漸睡去。

這棟莊園是格雷臨時購置的,有人每天定時前來打掃,卻沒有請廚師,因為這裡根本沒有人需要吃飯。每次遲筵要來的時候都是臨時打電話聘請的附近餐館的廚房整套工作人員。而他們並不會做皮蛋瘦肉粥。

格雷向親王提議:「我可以去請中餐館的廚師過來。」

「不用。」血族擺了擺手,「我可以自己來。」

格雷遲疑地看著他的親王殿下,雖然他清楚得知道眼前這名血族一向都是黑暗世界裡最為強大的存在,但他並不認為自己出色的主人也能同樣出色擺平廚房裡的這些活計。

於是管家先生陰奉陽違地請了一位中餐廚師和一隊廚房清潔工隨時待命。

可是他錯了,在原料和相應廚具送到之後很快艾默爾親王就用托盤端了一個中型瓷盅和一個小瓷碗出來,米的香氣從瓷盅裡逸出來,讓人幾乎可以想像到那溫暖柔軟的氣息。

艾默爾親王用實力向他證明了,有的吸血鬼就是可以各方面都做得無比出色。

遲筵一覺醒來就喝到了在瓷盅裡溫著的粥,香香軟軟的米在唇齒間化開,鹹淡適宜,一口入腹後整個身體都暖了起來。

血族用勺子一點點喂著他,平淡而漫不經心地問道:「好喝嗎?」

遲筵毫不吝嗇地稱讚著:「好喝,這是我來索菲斯以後喝過的最好喝的粥。」其實說實話,他在國內的時候都沒喝過這麼合口的粥。母親並不擅長做飯,每次熬粥最後都能煮成黏稠的幾乎分不出多餘水分的糊狀物。

「好的。」艾默爾親王愉悅地回覆道,「慢點喝,有一鍋,都是你的,別人我都不准他們喝。」

——

遲筵在艾默爾親王這裡待了三天才徹底恢復離開。

他不得不承認在這裡的生活其實極為愜意,除了什麼都看不見之外一切都好。有可口的食物,舒適的床,還可以聽有趣的廣播節目,甚至艾默爾親王有興致的時候會親自演奏鋼琴給他聽。

而這期間血族也一直沒有吸他的血,不知是在照顧他還是只是秉著不吃有病食物的健康原則。

後兩個夜晚裡他一次一覺睡到天明,沒做夢;另一個夜晚裡又夢到了葉迎之。

還是和之前那次一樣的場景,寬敞的房間,寬大而舒適柔軟的床鋪,橘黃色的散發著暖意的床頭燈,男人穿著白襯衫倚坐在深黑色的床頭之上,兩腿修長而自然地在床身上放著,黑沉沉的雙眼靜靜地看著他,面部表情很柔和。

他像上次夢一樣依偎過去摟住他,把對方襯衫扣子都已經解到了一半,剛仰起頭在對方脖頸上落下一吻,葉迎之就突然坐起來把他按回到被窩裡放好,眉毛跳動著,表情萬分無奈,彷彿極力克制著什麼:「你生病了,好不容易快好了不能胡來,好好躺回去休息睡覺。」

不管他怎麼賣嬌耍賴都不管用,就算是很羞恥地刻意放軟了強調叫對方老公,男人也不為所動,最多只是一臉冷峻地隔著被子把他緊緊摟進懷裡,聲調冷淡地哄著:「老公摟著你睡。」

遲筵就在夢中又被摟著睡著了,翌日清醒過來後一臉生無可戀,既震驚於自己在夢中的下限越來越低,又感慨於古人誠不我欺,果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醒著的時候知道自己病了得盡快好起來,就連自己夢的內容都幫著阻止自己在夢中繼續胡作非為恣意折騰。

不過他以前看《聊齋》,裡面似乎講過有的妖精就會通過入夢吸取人的精氣,想來即使是做夢,自己和葉迎之做的那些夢也是會損耗自己的精力和體力的。遲筵暗暗打定主意,明天就要拿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背一遍,不能繼續在資本主義社會這麼荒淫墮落下去了。

這三天遲筵的手機也一直很安靜,像往常一樣沒什麼人給他打電話,只有江田在最初的時候給他打電話詢問情況:「尺子,你怎麼沒回宿舍?我去問宿舍管理,他們說你生病了,現在住在你親戚家,你的親戚給你請了假?你在索菲斯還有親戚?」

遲筵只好撒謊道:「不是親戚,是我父親的一個朋友,在這面工作,請我到他家吃飯。結果我正好生病了,那個叔叔就留我在這裡養病了,我很快就能回去。」同時心裡想著艾默爾親王的年紀估計做自己太爺爺的朋友都勉強,大概只能和他家化成灰的老祖宗算作一個時期的人。

江田不疑有他地接受了這個解釋。

遲筵被格雷送回宿舍後就翻看起了這些天來錯過的消息和郵件,大多數都是關於近期宿舍、學校活動的通知,沒什麼值得特別注意的。他的課程也比較簡單,缺三天課也不難補。遲筵翻看一遍後大致心中有了數,唯一值得注意的消息就是三天後學校會放一個教學小長假,兩週不上課,江田建議他趁這個時間各處天氣還都不算冷去澳洲其他地方玩一玩轉一轉。

江田上個學期已經把較為知名的城市和景點都轉遍了,受限於資金預算和時間安排並不打算再去一次,但他表示可以幫遲筵聯繫同行的旅伴。

遲筵正和江田發著消息,突然又收到一條消息,是葉迎之發來的,問他這些天過的怎麼樣。

三天都不惦記聯繫自己,自己剛從艾默爾親王那裡回來他就發來消息,這時間選得也夠巧的。遲筵手下迅速地打著字,向他講述了這幾天的遭遇,並問他怎麼這麼巧這時候發來消息。

葉迎之的解釋是前兩天一直在監視一隻行為不軌的吸血鬼搜查證據,所以忙得沒時間聯繫他。

遲筵被說服了。他打字道:「你等一下,我打電話給你。」

安靜、冷寂、昏暗如墳墓的房間裡,吸血鬼獨自坐在寬大的木椅之上。所有的溫暖、音樂、食物的香氣和快活的聲音都隨著那個唯一曾踏足此處的人類的離開而隨之消失。

這是吸血鬼熟悉的環境,特別是活了一些年頭的古老的血族貴族們大多習慣於這樣的生活環境。

血族靜靜地看著眼前的白色手機亮了起來,發出悅耳的鈴聲。

他刻意讓唇角的弧度不那麼明顯,將手機拿起放到了耳畔。

然後他聽到了更為悅耳的聲音,通過層層電波,又輕又軟,直直落到了他的心裡:「葉迎之,你最近有空嗎……我想見你一面。嗯,瞭解一下關於血族的事,艾默爾親王什麼的。」

艾默爾親王唇邊情不自禁地揚起一個更大的弧度。小壞蛋,他就知道,昨天晚上半夜醒過來後又哭著抱著自己那麼乖地喊老公,最後還緊緊抱著他的手,無論如何就是不肯放他走,醒了一定會想他的。

想他想見他還要找藉口,還拿他當藉口,真是壞。

他彎了彎眼睛,抬頭看向窗外的星空,輕聲應道:「好,剛檢舉完那個吸血鬼,這下可以休息一段時間,最近我隨時都有空。」

那聲音真是平靜又自然,讓人聽不出任何疑點。

79章:陰天

葉迎之說他為了度假,在索菲斯租了一個房子, 約遲筵到他租的房子裡見。

房子不大, 帶一個小院子,屋里布置得乾淨整潔, 離遲筵的宿舍和學校都很近。遲筵心道難怪上次知道自己出事之後葉迎之能那麼快就趕過來。

葉迎之在家裡做了火鍋,骨湯麻辣底料, 說是麻辣,麻是夠的, 辣卻不足, 湯色幾乎是白的,只飄著一點點紅油。葉迎之說是他病剛好, 不能吃得太辣,等以後再做紅湯鍋。

遲筵自己拿了個小勺去鍋裡盛了一點白湯喝,舌頭可以感受到明顯的麻意,另有鮮美淳厚的感覺在整個口腔裡擴散開來,涮上菜品蘸上葉迎之特配的小料,簡直美味得不能自已。

遲筵想起葉迎之曾經說過他母親是華裔,於是百忙之中抬頭問道:「迎之,你是和你媽媽學的?手藝真好。」

「是麼?」葉迎之吃得很慢, 和遲筵形成鮮明的對比,「我母親不會做飯, 而且我很小的時候她就去世了,我父親也有其他的妻子不再管我,我現在幾乎記不起來她和我父親的樣子。這是我自己學的做的, 我還擔心不好吃。」

因為他嘗不出除了鮮血之外任何食物的味道,只能憑著自己的感覺去做。

「這樣……」遲筵沒想到他的吸血鬼獵人朋友還有這樣的過往,一時很是後悔提起這件事,母早逝父另娶,葉迎之和雙親的感情應該也不深,否則又怎麼會「幾乎記不起他們的樣子」?

接下來他就刻意轉移了話題,給葉迎之自己以前在國內的生活。

從「我們學校每年三四月份的時候花就都開了,黃的粉的白的,特別漂亮。我還記得兩年前剛入學那年有一天早晨騎車到一個食堂,在岔路口的時候停車拿手機,結果抬起頭就看到一樹雪白的花,有一枝稀稀疏疏的,枝頂處有一串花正好在我眼前正上方。可惜今年在索菲斯,正好錯過一季花期。」講到「我媽以前養了一缸金魚,她給金魚換水的時候金魚不老實,老要往出蹦,眼看就要蹦到地上。我媽就特別生氣,開始批評金魚『我這是在救你,你怎麼不識好歹呢』……」。說的都是自己身邊的不足一提的小事,葉迎之倒是一直微笑著耐心地聽著。

直到兩人吃完了,葉迎之收拾碗筷去廚房刷鍋,遲筵也跟過去站在他旁邊繼續給他講。他已經講到自己三歲吃西瓜吃不了把剩下的西瓜凍進冰箱的事了,眼看著這一輩子之前所有有記憶的事都快給對方講完了,他可不想半途而廢。

葉迎之一邊低著頭清洗餐具一邊暗自低笑,笑容中有著掩不住的快活。他用餘光瞥了一眼正在認真講述自己的幼兒園歷程的遲筵,心中得意地想著你天天和我擺出這麼道貌岸然一本正經的樣子,要不是我偶然發現,還不知道你在夢裡是怎麼肖想我的。小壞蛋。

他又覺得不滿足,很想告訴對方他真的不介意的,就算在現實裡親他抱他摸他叫他老公他也不介意,真的。歡迎你來夢想成真。否則做夢的那個忍得住,他這個被當做做夢對象夢中情人的可要忍不住了。

見遲筵終於講完後葉迎之主動給他遞上一杯茶,溫聲問道:「你電話裡說想問我艾默爾親王的事?」

遲筵點點頭:「是的,我總覺得他對我的態度有些奇怪。不過後來我也想通了一些。」

遲筵抬頭看向葉迎之:「人老了都會添一些奇怪的愛好,比如我爸過了四十歲之後就開始喜歡聽相聲轉核桃。我想艾默爾親王少說也活了上千年了,行為古怪點兒也沒什麼不好理解的。」

他試圖和自己的朋友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從這個意義上講那位親王殿下還算保養得不錯的對吧?至少他沒得老年痴呆症之類的老年病。我都擔心我老了之後會老年痴呆。」

然而他發現他的朋友並沒有附和他的玩笑,相反他的表情有些古怪,還有些,扭曲?

吸血鬼獵人嚴肅地糾正他:「其實血族可以看作鬼怪的一種,他們是沒有生命的,自然也談不上年齡。按道理他們的生理年齡應該按照他們的力量來算而不是按他們存在了多久來算,艾默爾親王如今的力量正處於鼎盛時期,所以按照血族的標準,他還正值盛年。」

——

這之後兩人繼續保持著通過電話和信息聯繫,然而葉迎之等了四天,遲筵都沒再主動提出和他見面的要求,甚至和他打電話的時間都縮短了許多,四天裡才打了兩次電話,每天晚上打電話不到二十分鐘遲筵就說他累了要休息了。

葉迎之有些按捺不住,雖然他知道自己是被當做夢中情人的一方,應該適當矜持,享受被追求的感覺,同時不要讓對方覺得他到手得太輕易,這樣遲筵以後才會越發珍惜他,說不定知道他其實是一隻吸血鬼後也會捨不得他繼續親親熱熱抱著他叫老公……那場景想想就很美好,只要他再忍忍就可以了,阿筵心裡一定是有他的,否則怎麼會心無芥蒂地同他做那樣的夢呢?

道理他都懂,這兩天他也一直都是如此勸說自己的。然而他還是在第五天通話時主動委婉地提出了見面的請求:「……你上次想吃紅湯火鍋的對吧?我這回想試著做一做,你要不要過來嘗一下味道怎麼樣?」

非常具有誘惑力的提議。可是遲筵還是忍痛拒絕了:「我現在回不去,我現在在凱恩斯。」

「在凱恩斯?」

「嗯,來旅遊。昨天剛去大堡礁潛過水,今天去的庫蘭達,現在在庫蘭達返回凱恩斯市區的火車上。」

這是一輛供遊客體驗觀景式的老式火車,完全是上世紀的產物,速度極慢,窗戶可以自由拉開,黃色木質結構裝飾的非常具有年代感的車廂倒是別有一番意趣。車廂裡也沒有幾個人,遲筵完全可以自己佔據一整排座位。火車會穿過未開發的森林,車上的信號並不好,葉迎之的聲音聽起來很低,也有些不清晰,遲筵不得不走到車廂車門處來和對方通話,同時很難通過聲音辨別對方的情緒。

……你是什麼時候走的?」

「就是吃完火鍋那天的第二天,我們學校從那天起放兩個星期的假。」

那邊停頓了一秒:「你一個人?」

「不是啊,和三個同學一起,兩個女生一個男生。江田幫我聯繫的,我以前不認識。不過他們人都很好,和他們出來玩很有趣。」特別是和他同行的同伴們都有豐富的出遊經驗,條理性和實踐能力都極強,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

你不是喜歡我嗎怎麼能都不和我打一聲招呼就和別人出去玩了?而且保密工作做得這麼好。遲筵並沒有往社交媒體上發旅遊照片的習慣,這兩天兩人聊天的時候沒有聊到相關話題,遲筵竟也沒惦記著主動告訴他自己已經離開索菲斯出去旅遊了。

你這麼不主動不上心,甚至不和你的暗戀對象一起出遊培養感情,我們要什麼時候才能在現實裡在一起?是不是還指望你的夢中情人主動來誘惑你?

葉迎之脫口而出道:「你怎麼不告訴我?我去找你。」

遲筵很訝異:「我告訴過你,吃火鍋那天,你還一直在笑著點頭。你大概是忘了。不過也不用過來,我們定的都是兩人間,你來也沒有多餘住的地方。而且我明天直接坐飛機飛去悉尼了,然後直接再從悉尼回索菲斯。」

兩人間……他還和別人一起住。葉迎之木著臉沉默著,他那時候應該是正看著眼前人同時走神地暢想著美好的可期待的情景,太過得意忘形,以至於錯過了如此重要的信息。

真是,驕兵必敗。阿筵那麼害羞,肯定只會隱晦地提一下,不會主動邀請自己的,自己居然錯過了。他懊惱地摀住了額頭。

遲筵第二天下午四點鐘到的悉尼。他的其他三位同伴都已經來過這座城市很多次,所以都直接飛回索菲斯了。

遲筵在網上訂的單人間,旅館的位置有些偏,入口在一條小路的中部一個類似居民小區的地方,四周都不臨近主幹道。但勝在離地鐵站比較近,從地鐵口出來十多分鐘就可以走到,而且環境乾淨,裝飾清新典雅,價格合適,每天早晨還可以享用一頓簡單的自助早餐。

遲筵從地鐵出來後拖著行李找了一段時間才找到他的旅館,單人間很小,只有一張床和一張桌子,衛生間和洗浴間都是公用的,分佈在走廊裡。每晚住宿只用不到八十刀,在悉尼這個價格住上這樣條件的旅館他已經很滿意了。

他放好行李後看時間還早,就決定去附近轉一轉,吃過晚飯再回來。

天氣預報說這兩天悉尼有雨,天一直陰沉沉霧濛濛的,壓得很低,配上沿途可見的古老的哥特式風格建築更讓人覺得像是回到了中世紀。旅館附近沒有什麼景點,遲筵又不打算走遠,在附近一個綜合性商場下的餐館吃完過後見時間還早就拿出手機地圖查了查,決定去附近一個教堂看看。

他並不信神也不信任何宗教,但也樂意瞭解各種不同的宗教文化,這裡的教堂很多都建的很漂亮,而且格具獨特的風格。

這個教堂的建築規模不大,遲筵走到後轉了十多分鐘就出來了,他看了看時間是晚上八點半,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有細小的雨絲飄落在他的臉上。

他不認識從這裡直接回旅館的路,只能全靠谷歌地圖指引,而電子地圖有時候也不靠譜,比如這次導航就總把他往各種難以辨別的小路上引。可能地圖覺得這麼走比較近。

他走出教堂後走了約十分鐘,只覺得越往他住的旅館方向走就越寂靜,行人也越少。有一段路根本沒有路燈,只能依靠其他路上和遠處商家的燈光來照明。

這時候遲筵聽到了一聲女子的淒厲尖叫聲從旁邊的岔路上傳來,他一驚,心頭一跳,不由得停住了腳步站在原地。而緊接著又是一聲呼救,這次他聽得清清楚楚,是中文的「救命!」。

遲筵沒再猶豫,拿出手機迅速查找當地的報警電話,同時悄悄向那條岔路走去。他儘量不發出聲響,躲在了牆體的後面暗暗向聲音發出的地方看,只見一個年輕的穿白色上衣的女孩子正被四個人拖著向前走。

女孩子坐在了地上,她的嘴中已經被塞住了什麼東西,致使她發不出聲音,她掙紮著,卻抵不過其他四人的力氣,依舊被拖著迅速向前移動。牛仔褲發出了刺耳的和地面摩擦的聲音。

而那四個人卻根本不為所動,如機器人一般一味地拖拽著她的四肢向前,猶如拖著一隻牲畜。

岔路隱約的白色燈光下,遲筵可以看見女孩的臉,他覺得女孩有些面熟,仔細想了想,隨即回憶起這是他在剛來時在機場遇到的中國女孩白秋。

他轉移目光,終於看清了其他四個人的臉,他們的臉色無比蒼白,隱隱泛著青色,看起來如傳說中的厲鬼一樣可怖,更為顯眼的有是兩隻鋒利而稍稍彎曲的獠牙直直從他們的嘴中伸出。

是吸血鬼。而且是最低級的吸血鬼。

遲筵不自覺地微微仰了仰頭,緊張地握緊了手中的手機。

80章:特別的存在

看著那些血族的獠牙,遲筵的身體彷彿自發想起了幾次三番被艾默爾親王吸血時的感覺, 輕輕顫抖了一下。

雖然他從未真正看見過艾默爾親王的獠牙, 但他依然能毫無障礙地在腦海中描繪出它的形狀,並想像出它的樣子。它一定更加鋒銳有力, 也更加蒼白無情,它比這些吸血鬼的獠牙都要長, 每次都會深深沒入他的身體之中,將他牢牢按在那裡, 動彈不得。

而這四隻吸血鬼的獠牙都已經有些泛黃, 上面還沾著幹涸的難以去除的血漬。真是,當鬼都不體面。

遲筵放棄了報警尋求救援的打算, 默默將手機調至靜音,撥通了葉迎之的電話。現在這個情況,顯然是找吸血鬼獵人更為有效。他有些後悔昨天拒絕葉迎之來找自己了。葉迎之現在應該還在索菲斯,但願他有辦法能馬上聯繫到在悉尼的吸血鬼獵人。

就在這時,那四隻血族齊齊回過頭來,向他的方向看去,白秋乘機更用力地掙動起來,卻依然擺脫不了四隻吸血鬼強力的拉扯。

平時無論是艾默爾親王還是格雷都在他面前表現得像一個普通人類一樣, 使他很輕易地忽視了一個事實——吸血鬼對普通食物沒有味覺,其他知覺卻遠比人類敏銳得多, 即使隔著半條街,從電話中傳來的等待接聽的「嘟嘟」聲在他們聽來也是清晰無比。

遲筵一驚,連忙將手機裝入衣兜裡, 別過頭去假裝過路的樣子。

可是這時已經晚了,兩個吸血鬼繼續挾制著白秋,令她動彈不得,另外兩隻吸血鬼已經如兩道鬼影一樣瞬間移動到了遲筵面前,搭上了他的肩頭。

即使面對最低級的吸血鬼,對於這種非人的存在遲筵也是毫無一戰之力的。一隻吸血鬼狠狠禁錮住他的兩臂,另一隻吸血鬼則從他的褲兜裡摸出手機,扔在地上,用力地踩了兩腳,踩碎之後又用力地用鞋底碾了碾。

遲筵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手機在他的腳下化為齏粉,嚥了下唾沫,沉默下去。他現在才不想冒險挑戰這兩個吸血鬼,因為他一點兒都不想知道自己的血肉和骨頭如果被踩成那樣的粉末狀會是什麼感覺。

俗話說閻王易見小鬼難纏,從他們剛才對待白秋的方式上可以分析出至少這四隻吸血鬼不是要當即吸乾他們的血,而是要帶他們去一個地方,那麼他就有可能能看到更高級的吸血鬼,先靜觀其變,到時候或許會有脫困的辦法。

他不知道葉迎之到底有沒有接到他的電話聽到這面的動靜,但是希望他的吸血鬼獵人朋友至少有看到他的未接來電,那樣當葉迎之試圖聯繫他卻聯繫不上的時候應該就能意識到他是出事了。他也知道自己現在在悉尼,所以應該能想辦法來救自己。

況且,不管怎麼說,他好歹也該算是艾默爾親王偏愛的食物……吧?

想像一下,如果以後所有種類火鍋的原材料都停產,自己一定會發飆的。

遲筵的腦海裡瞬間轉過許多可能能救他一命的念頭,這些想法讓他稍稍安定下來。和艾默爾親王長久相處卻安然無恙的經歷讓他已經不那麼害怕吸血鬼了。

白秋看見他時似乎有些驚訝,但被塞住嘴,也說不出話,只能不住地用眼神向他傳遞信息。

遲筵也向她眨了眨眼睛,算作打招呼,也希望多少能安撫一下這個可憐的姑娘。雖然他現在還不知道她是怎麼惹上這些吸血鬼的。

看見遲筵之後白秋確實安心了不少,也沒再拚命地掙動,而是像遲筵一樣安靜下來。

那兩隻吸血鬼拉著她站起來,推搡著兩人走進道旁一個地下車庫,將他們推進一輛車裡。兩隻吸血鬼坐到了駕駛座和副駕駛座,另外兩隻吸血鬼跟著坐在後面看著他們,將兩人按到一起坐好之後便拿出兩條黑色塑料膠布封上他們的眼睛,又用膠布捆住了他們的手腳。

遲筵暗自腹誹難道所有的吸血鬼都這麼喜歡蒙人眼睛,還是上行下效,都是在效仿他們的親王殿下?

不過對比之下他甚至開始懷念艾默爾親王每次準備的黑色絲帶了,至少絲帶很柔軟,輕薄而且透氣,只是遮光性好,輕輕蒙在眼上就算戴很久也不會覺得難受。而僅僅被這黑色膠布捆住片刻他就覺得難受了,眼睛也緊緊閉合著,半點無法睜開。

白秋口中的物品似乎被取出了,遲筵可以聽見自己身體右側女孩大口喘氣的聲音。

之後那兩隻吸血鬼便不再管他們了,像是篤定這兩個弱小的人類無力脫逃。

遲筵可以聽見他們小聲交談著,那兩個血族聲音不大,口音很重,遲筵需要很費力地辨認他們談話的內容,聽了兩句發覺並沒什麼有意義的信息後也就放棄了。

汽車行駛了一段不短的時間後停下,遲筵感覺到自己和白秋又被取下捆在腳上的膠布推下車。他們被挾制著下了很多階曲曲折折的樓梯,走過一段路後最終被關入了一個地方——他可以聽到關門落鎖的聲音和腳步聲遠去的聲音。

四周變得安靜下來,遲筵又等了一會兒,等到確認周圍沒人之後才開口小聲叫道:「白秋,白秋?」

他此時慶幸那些吸血鬼沒有封住他們的嘴。

女孩子弱弱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我在這裡。」

遲筵循著聲音的方向慢慢移動著,直到感覺輕微觸碰到了女孩溫熱的身體才後退一步,停了下來。他或許該感謝艾默爾親王對他的「訓練」,現在在黑暗中行動對他而言並不算太大的困難。

遲筵愈發壓低了聲音悄悄詢問對方:「你是怎麼被那些吸血鬼抓住的?」

「他們是吸血鬼?」白秋似乎是才知道那些怪物的真實身份,聲音中透露著難掩的訝異和驚恐,「真的有這種東西?那我們……會被怎樣……

遲筵安撫著她:「不要害怕,冷靜下來,會有辦法的。你先告訴我你是怎麼被他們抓到的?」

白秋小聲地一邊回憶一邊回答道:「剛才下雨了,我正在一個咖啡店外面屋簷下站著避雨,突然走過來一個很高很帥穿著也很體面的白人年輕男生和我說話,我對他的外表很有好感,覺得他談吐也不惹人討厭,看上去不是壞人,又趕上下雨,心想反正也要等雨停,就和他交談起來。」

遲筵在心裡點了點頭,好的外表的確具有矇蔽性而且更容易接近別人,讓人難以拒絕,白秋說得很誠實,確實是她真實的反應。遲筵想起自己見過的吸血鬼,無論是亞歷克斯、西蒙,還是格雷,甚至是那夜鮮血宴會上極目所見的所有男女血族,無不擁有一副優秀出色的外表。而從時間上來看,下雨時自己應該正是自己在教堂裡參觀的時候。

白秋繼續講道:「我和他聊了一會兒,看雨漸漸小了,就想和他告別。他卻提出他手機沒電了,請我領他去一個地方,我有點遲疑沒立刻答應,他就從錢包裡拿出了他的學生證,說他是悉尼大學的學生,不是壞人,真的是手機沒電了又和朋友約在那裡見面。我看他拿出學生證就不是那麼懷疑了,而且用地圖搜那個地方離我當時在的咖啡店很近,確實比較難找,就答應帶他去了。」

「那個地方很偏,而且天也暗了,周圍的街巷都沒什麼燈。到了附近我就有些後悔,給他指了大概方向後就想走,他在這時候問了我一句話。你知道我英語不是很好,當時沒有聽清楚,以為他是問我有急事嗎之類的,我急於脫身就隨口回答了是。結果我剛回答完眼前就迅速出現三個人把我圍住,然後他們和之前來找我帶路的那個男生就都慢慢變成了你剛才看見的那個鬼怪一樣的樣子。我嚇得不行,想跑,可是他們力氣很大,速度又很快,像能瞬間移動一樣。我一個人根本逃不過他們四個人。再後面的事你就知道了。」說到後來,她的聲音開始輕輕顫抖,顯然還沒從那種驚懼的感覺中緩和過來。

遲筵安慰了她兩句,解釋道:「他們是低級的吸血鬼,獠牙長出來化成血族時的樣子就會比較恐怖,和偽裝成人類時的樣子截然不同。越高級的吸血鬼血族模樣和人類模樣就越一致。」

這些信息也是葉迎之告訴他的。比如那天晚上他被亞歷克斯他們圍住的時候,級別較高的亞歷克斯和西蒙他們的樣子幾乎沒太大變化,但另外三隻低等吸血鬼卻也變成了那種臉色青白獠牙突出的樣子。他猜想艾默爾親王那種級別的每次吸他血的時候大概除了伸出獠牙,其他外表已經什麼都不會變了。

「你怎麼會在哪裡的?」白秋小聲地問著他。

「我出來旅遊,那條路是我回旅館的路。沒想到正好看見你被他們拖走,結果尋求援助的時候被他們發現了。」

「還連累了你,真是不好意思。」女孩的聲音裡有著愧疚,還有一絲悲傷。她大概是對他們的未來很悲觀。

在大洋彼岸的異國被一群算不上活著的吸血鬼劫持到不知名的地方,真是想想就很糟糕。

「你說他們會怎麼對待我們?」她還是忍不住問道,雖然明知道同伴也給不出準確的答案。

「應該只是為了吸血。」遲筵寬慰著對方,其實他自己也不確定,他總覺得這次的事比單純的吸血更為詭異,如果只是強行吸血、吸血後消除記憶放他們走的話根本不用如此大費周章。

「放寬心。」他喃喃著,「被吸血也沒那麼可怕,只是被刺入的時候有一點點痛,後面就還好,忍忍就過去了。」

其實正如他之前對葉迎之說過的,被艾默爾親王吸血時其實很舒服,但是一般情況下他都不肯承認這一點,好像承認了就是對那隻吸血鬼屈服了一樣,他才不肯做毫無骨氣的、單純淪為吸血快感的奴隸的人類。而且針對這一點他也不敢向白秋打包票,畢竟葉迎之也說過被越高級力量越強大的血族吸血快感就會越強烈,被低級血族吸血的感覺未必會像被艾默爾親王吸血時一樣好挨。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只能儘量安撫自己的同伴保持鎮定,不要過於恐懼。

從這點來看,人類的確是比火鍋烤魚之類的食物高級許多,至少火鍋從沒挑剔過吃他們的人類。他在心裡自嘲地想著,試圖以此來緩解對未知的緊張。

……你被吸血鬼吸過血嗎?」白秋輕輕問道,「不,我的意思是說感覺你對這些懂很多的樣子。」

「是,我被吸過血。在索菲斯,有一隻吸血鬼吸過我的血很多次。」遲筵並沒有嘗試隱瞞,很誠實地回答道。

「索菲斯也有吸血鬼?」白秋抽了一口氣,「你被吸過很多次血?那你怎麼不想辦法跑走?直接跑回國也可以啊。」

「他是吸血鬼裡比較強的,不太好對付。而且被他吸血也算是形勢所迫下我自願和他達成的契約,是有期限的。」當時艾默爾親王的確給過他選擇,不接受約定,獨自離開;或是接受約定,帶江田一起離開。雖然他是被卑劣的血族誘騙至那裡別無選擇,但是答應那個約定的也是他。

想起往事,遲筵還是有些意難平,他苦笑一聲:「……我也不想添麻煩,覺得忍一忍就過去,所以就這樣了。」

白秋聞言有些驚異,對他輕聲道:「原來是這樣,說真的,我很佩服你。如果是我遇到那種情況,大概寧願魚死網破也忍不下來。」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遲筵心裡隱隱的明白,卻從不敢承認,更不敢說出來——他會這樣做,會選擇忍耐,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他本能地不反感艾默爾親王,不反感他的親近,不反感他吸他的血,也不反感他舔舐他的後頸、將自己的津液渡給他。雖然他至今都沒有真正見過艾默爾親王的樣子,但是他是本能地願意接受他的親近的。

想像一下如果提出這個約定的是亞歷克斯或是今天劫持他們的那些吸血鬼……只要想一下他就要瘋了,滿滿都是生理心理上雙重的厭煩和抵抗。那樣的話他大概不會像面對艾默爾親王一樣有韌性。

遲筵也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可是他甚至不肯承認艾默爾親王的特別,更不會去思考其中的原因。

就在這時遲筵聽到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他輕輕推了白秋一下,兩人同時默契地噤了聲。

很快腳步聲就到了門前,遲筵聽見開鎖的聲音,接下來門被推開了,兩隻吸血鬼走進來分別按著他們往出走。

遲筵感覺他們走了不太長的一段路,還上了許多台階,又下了幾個台階。周圍不再安靜得只能聽見他們的腳步聲,而有隱隱的喧鬧聲傳來。喧鬧聲越來越近,最終就在他的耳邊響起,而按著他的吸血鬼也停住不動了。

遲筵感到自己被推上了一個高出平面的檯子,他站立不穩,只能勉強半跪著穩住身形,四周突然爆起了嘈雜的歡呼聲。

下一秒他眼前的黑色膠布終於被人揭去了,雙手卻還牢牢捆著。

光明驟現,遲筵不適應地閉上了眼,緩了片刻才眯縫著一點一點睜開。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橢圓形的大廳,大廳四壁都燃燒著燭台,蛋形微微向上隆起的穹頂上懸掛著一個樣式古老的圓枝型大吊燈。大廳四周站著許多吸血鬼,他們穿著禮服,臉上卻戴著形狀或誇張或詭異的古怪半臉面具,面具大多是白色的,仿若一張張蒼白的人臉。大廳的光線很暗,光影跳躍,映射著一切都影影綽綽的,猶如一幕荒誕滑稽劇的剪影。

大廳中央有一個橢圓形的平台,比四周高出約半米的高度,遲筵如今就在這個平台之上。他旁邊站著白秋,白秋的左側還有九個人,膚色各異,但都年輕,約莫二十多歲的年紀。他們在平台上站成一排,遲筵用餘光暗暗瞥了一眼,白秋左邊那九人都面色呆滯、目光放空,對眼前的一切毫無反應。


遲筵掉轉目光看向了地面。平台之上刻著繁複的花紋,好像某種有生命的圖騰,那些紋路深深地凹下地面,形成線條順滑的通暢連通的凹槽。

他的心裡突地有了不好的預感。彷彿為了驗證他的猜想,他注意到了映在地上的影子,站在他右後方的吸血鬼手裡拿著一柄長而尖的東西。遲筵微微偏了偏頭,努力去看,勉力辨認出那根東西是一根尖銳無比的三棱形錐子——雖然名字相似,但這東西可和小學初中數學課堂上教學用的三棱錐大相逕庭,這是一把錐子,錐口卻是三棱形的,如果遲筵沒猜錯,這個設計應該是為了便於放血。

他生出了一身的冷汗,本能地感到了恐懼和生理性的不適。他覺得不寒而慄,如果真是他猜的那樣,那可比被某隻吸血鬼吸血還要可怕多了。甚至他們都可能沒命。

高出的平台是一個祭壇,身後的吸血鬼是劊子手,而他們,都是祭品。

詭異的,血族的獻祭。

有一個穿著古老而繁複的宮廷服裝的血族站到了平台的前面,還是高聲唱一支曲子。曲調詭魅華麗,卻給人一種陰森的感覺。遲筵只覺得有枯冷的氣流穿透了他的靈魂,幾乎要將他的靈魂都凍住。他彷彿嗅到了死亡的冷寂的味道,只想就這樣永遠在沉寂冷闊的墓地中沉睡下去。

這時候他的後頸跳動了一下,隱隱泛出些許灼熱麻癢的感覺。那是艾默爾最喜歡咬的一塊皮膚,他總是喜歡從背後摟住他,再低頭從那裡將獠牙刺進去。

遲筵渾身一凜,偷偷打量左側的人。那九個人的表情已經變得更麻木了,連白秋的表情也開始變得空洞無神,彷彿被人吸走了靈魂。

吸血鬼吟唱的曲子再也無法影響到遲筵,他卻覺得每個音符都像敲響的喪鐘,預示著他們死亡的臨近。吸血鬼手上的三棱形錐子猶如跗骨之俎,遲筵無比恐懼又不能自已地想像著那把錐子洞穿自己的身體的感覺。他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他不想死,他得想辦法自救。

他率先嘗試了一種可能有些愚蠢卻溫和的方法,至少這方法在面對亞歷克斯的時候是發揮過效果的。

趁著曲子的間歇,他偏過頭用極低的聲音對站在他右後方的吸血鬼道:「你們不能動我,你們知道艾默爾親王嗎?」

遲筵看見那名吸血鬼皺了皺眉,有些疑惑地低頭看著他。

他們知道,好像有戲。遲筵動了動喉嚨,鼓起勇氣道:「放了我,我是他的情人。」即使在這樣的情境下說出最後那個詞的時候他都克制不住地感到羞恥和臉紅。

離他們較近的下方的吸血鬼群中卻發出了一陣陣壓抑的悶笑和嗤笑,彷彿聽到了天下最可笑最荒誕的笑話。

遲筵又忘了,吸血鬼們的耳力極好,他自以為的低聲,那些站在下面的吸血鬼卻全能聽見。

81章:原因

遲筵可以聽到戴著面具的血族們鼓噪而嘲諷的聲音——

「呵,一個人類。」

「怎麼可能……

「那位殿下幾乎從不和外界接觸。」

「可是他是怎麼知道那位的?」也有輕微的疑問的聲音。

遲筵知道他們不相信, 他必須得想別的辦法了。其實從之前的一系列事件中, 包括狼人及其他血族對待艾默爾親王的態度中他也隱隱猜到那位在血族之中該是如何冷酷、難以接近、強大又神秘的形象。偽裝成他的情人可比偽裝成一個風流成性的血族的難度大多了。

可惜他現在身上沒什麼對方留下的痕跡,也沒帶著艾默爾親王那件大衣, 他甚至沒有任何和對方接觸過的證明。所以騙過這些血族可比當初騙過亞歷克斯要困難多了。

遲筵遲疑了一下,退而求其次地小聲道:「……至少他很喜歡吸我的血。」這次他可半點沒說謊。

站在他身後的吸血鬼只是用暗沉又不屑的目光瞥了他一眼:「雖然不知道你是從哪裡聽說那個名字的, 但是強行撒謊可不會讓你死得更痛快。」

「小子,你下次最好打聽清楚。」他扯出一抹殘酷而嘲諷的笑容, 「全血族都知道, 那位殿下從來不直接從人體裡吸血。」

遲筵閉了閉眼,現在他說實話也沒人信了。

從他們被抓到現在已經過去多長時間了?兩個小時?三個小時?葉迎之他發現自己遭遇不測了嗎?他能及時聯繫吸血鬼獵人來救他嗎?如果他沒發現怎麼辦?如果他趕不及怎麼辦?等待他們的會是什麼?

三棱形尖錐在燭火下閃爍著寒光, 上面隱約沾著黑色的暗漬,像是血凝成的垢,預示著即將到來的殘酷命運。

搬出艾默爾親王的名頭是沒什麼用了,他也不能只指望葉迎之,他得再想辦法,想辦法逃出這裡,至少先保住命……靠武力是不可行的,不要說他現在還被綁著雙手, 即使他四肢靈活也肯定鬥不過這些身體素質遠勝常人、神出鬼沒的吸血鬼……

他的腦中飛速模擬運作著,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 順著他的臉頰滑下來,滾到地上。不知不覺一個高音過後,那支曲子已經漸漸唱至尾聲。

遲筵抬起頭, 正想把自己的想法付諸實踐,就感到有一隻手輕輕摟住了他的腰——一個人站到了他的身後,親密地貼上了他。

他可以感到那人動作輕柔地解開了一圈圈困住他雙手小臂的黑色膠布,把他被捆得發麻的雙手手腕輪流納入掌中輕輕按揉著。

遲筵愣了一下,緩緩回過頭去,葉迎之正站在他背後的陰影處,垂眼看著他。

不知道他使了什麼手段,他在這裡站了這麼久,竟然沒有一個吸血鬼發現他的存在,也沒有血族發現他的潛入。

然後遲筵回頭的動作就像是一個咒語,瞬間打破了此前微妙的平衡。

他右後方的行刑者彷彿剛發現自己左前方多了一個人,擺出了戒備的姿勢。男人穿著黑色的長款大衣,一頭黑髮整齊而自然地垂在肩頭處,他用一隻手扶著身前人類的腰,表情平靜而從容。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站在那裡摟著那個人類時偶爾會不自覺地舔舐上齒。

曲聲驟停。平台之下的血族也注意到這面的異變,齊齊向這個方向看過來,看著這個不請自來的潛入者。他潛入的時候顯然刻意收斂了周身的氣息,使得他們無法輕易判斷出他的階位和身份,但是他們依然能夠輕易地看出眼前的男人也是一名吸血鬼。

一個和被他們抓來當做祭品的人類動作親密的吸血鬼。

「你是誰?你來這裡做什麼?」行刑人謹慎地詢問著這名突然出現的血族。他上百年來養成的直覺告訴他這名血族可能並不簡單。

「我來帶他走。」葉迎之摟著遲筵站了起來,卻無視了前一個問題。半跪在地上太久,遲筵的腿已經有些麻了,他只能悄悄地半靠在葉迎之身上。

葉迎之彷彿發覺了這一點,眼神暗了暗,將懷中人摟得更緊了些。

他環視了橢圓形大廳一週,表情平靜地開口道:「據我所知,純血祭祀在兩百年前就已經被禁止了。」

行刑人的表情更加警惕:「你是執法隊的人?」

葉迎之頓了一下,依舊平淡地回覆道:「不是。」

行刑人微微放下了心。他就知道,負責這裡的十三執法隊是不會突然派人來調查他們的。如果是剛入隊的不懂規矩的新人他們也能給對方一點教訓。但是如果是十五到二十執法隊的人來就有些麻煩了,不過如果對方敢單槍匹馬地過來,他們也只能請他「留下」,只是後續事宜處理起來恐怕會不太容易。

但對方只是一個普通血族的話就沒什麼顧慮了。

遲筵看見那個行刑人和底下的不少吸血鬼都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他有些著急,雖然葉迎之現在看起來一副胸有成竹十分厲害的樣子,但是他可知道自己這位吸血鬼獵人朋友的底細,知道他只是比較會裝而已。如果被這群血族圍攻,不要說救自己,恐怕他也得栽在這裡。

那些吸血鬼明顯對執法隊很忌憚的樣子,葉迎之當初冒認一下或許能給他們爭取一些優勢。都已經是如此緊急的情況了,葉迎之他為什麼還要如此誠實?細想起來,葉迎之除了愛說大話,真的沒有騙過他,甚至以前那些被他認為是吹牛的話也有可能是真的。此時他都不知道該為對方如此美好的品質喝彩還是嘆息。

片刻之間下面的吸血鬼們明顯躁動起來,集體發出了對這個擅自潛入干擾祭祀的血族不滿的聲音,要求台上的行刑人馬上制裁他。

一個血族指著遲筵對葉迎之大聲呼喝著:「這是我們抓來的祭品,你憑什麼要帶走他?把他留下!不過既然來了,你就也留下來吧!」

傳說用血族的血祭祀會有更好的效果。只不過這許多年來他們已經有所收斂,不敢再對血族內部下手了。否則如果真的惹起高層血族的注意,派來整隊執法隊追查可不是好玩的。

遲筵循著聲音看了看,他對那個出聲的血族有印象,是抓他們來的四個吸血鬼之一。

葉迎之偏了偏頭,扶著遲筵在白秋身邊站穩,低頭附在他耳邊囑咐了一句,拍了拍他的後背,便獨自大步向前走去。

他走到那名血族的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對方,輕輕笑了一下:「你要阻止我帶他走?那就按傳統來辦吧。」

他向上勾了勾嘴角,深黑色的眼睛裡卻一派沉靜,望不見底:「鮮血協定。」

遲筵聽見了葉迎之的話也不明所以,只趁機溜過去給白秋解開了手上的束縛,蹲下去輕輕拍打著她的臉幫助她恢復意識。等白秋睜開眼後就立即直起身子憂心忡忡地向葉迎之看去,視線始終不離那個黑色的身影,白秋恢復意識後拉他的襯衫他都沒反應。

低下的吸血鬼們聽到這個詞後卻一片嘩然。在過去,如果兩名血族同時相中了同一個獵物,就用鮮血協定來決定獵物的歸屬。雙方決鬥,贏的一方擁有獵物的所有權。但是隨著時代的發展,漸漸沒有血族再會為獵物所爭鬥了,古老的鮮血協定也就慢慢不再被提起。

眾目睽睽之下,卻被一個外來者如此挑釁。吸血鬼的獠牙露了出來,他掀開面具扔在地上,一躍而起,跳上了平台。這昭示著他主動接受了鮮血協定。

台下是瘋狂的鼓噪聲和叫好聲,甚至還有助威聲和吶喊聲。這些血族毫不懷疑眼前這個潛入的血族最終會留下他的血和他的命,成為今夜第十二個祭品,他們已經很久沒嘗試過的血族祭品。在此之前他們不介意多看一些好戲,以此來發洩他們狂熱而躁動的情緒。

葉迎之只不緊不慢地從口袋裡掏出一隻白色絲綢手套戴上,微微側身閃過了吸血鬼揮來的攻擊。黑色的大衣下襬隨著他的動作揚起,再次落下時他的左手已經扼住了吸血鬼的喉嚨,將對方提離了地面。

一切不過發生在瞬息之間。

他的臉上依然是無比平靜的,波瀾不驚的表情,看著面前的吸血鬼如同看著一件再尋常不過的死物。他甚至沒有在看他,他的視線早已越過手裡的人轉向了別處。

底下的吸血鬼們安靜了下來,仰著頭注視著眼前的這一幕。已經有越來越多的吸血鬼感覺到了不對。

台上的吸血鬼可以感覺到勒住他脖子的手在不斷地收緊,彷彿下一秒就要捏斷他的喉嚨。即使是血族,頭頸分離也是會「死」的,那時將是第二次的、徹徹底底的死亡。

他費力地從嗓子裡擠出幾個氣音:「殺親……是死罪。」

「是麼?」葉迎之向左偏了偏頭,笑了笑,隨意道,「可是我殺死德雷克的時候也沒人告訴過我。」

他們的聲音很小,作為一個普通人,站在平台邊緣守著白秋的遲筵根本就聽不見。

但在場的所有血族全都聽到了。「德雷克」這個名字猶如一道驚雷在他們頭頂炸響。德雷克本身已經是過去時,不過是一隻死了千年早已化為塵土的血族,但是他的名字卻常常讓人聯想到那位。

那位親王殿下。

據說他的父親是從前某個國家的國王,而他的母親只是國王的情婦之一,只是因為美麗而少見的東方外表而受到寵愛。他是長子,在生下來後就被視為不祥的徵兆,並被斷言活不了多久。因為他的心跳很慢、也很微弱,有時候甚至讓人感受不到,而且隨著他的年齡漸長,他的心跳和脈搏變得越發微弱。更為詭異的是正常的食物對他毫無意義,他只能靠喝動物的鮮血來維持生命。

國王不喜歡這個邪異的私生子,在他出生後沒多久就把他和他的母親一同圈禁到一幢城堡之中。而在他年幼時他的母親也早早撒手人寰。

他日漸長大,平時行動和常人無異,心跳卻一天一天地漸漸趨於停滯。當時歐洲血族中最為強大的德雷克親王聽說了他的事蹟,預感到當他死去之後就會自然轉化為吸血鬼——一個力量最為純正的純血初代血族,因而希望在他斷氣之前對他進行初擁,將他轉化為自己的後裔。

他以為自己將就此擁有一個強大而俊美的後裔,然而結果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處於鼎盛時期最為強大的德雷克親王還沒能實施他的初擁計畫,方潛入城堡就被還是普通人類的城堡主人殺死了。而再殺死了德雷克親王之後城堡的主人才真正地停止了呼吸,徹底轉化為一隻吸血鬼,作為勝利者毫無爭議地佔據了德雷克親王在血族的頭銜、地位以及領地。

所以直到後來,在提起艾默爾親王的時候血族都忍不住會想到他在還是人類的時候就獵殺了一位最強大的吸血鬼親王的過往,而後噤若寒蟬。

可沒誰敢和他提什麼「殺親」的戒律。更何況他殺德雷克的時候還不是血族。

現在的情況就更容易處理了,作為血族親王之一,他天然具備任意處置這些低級血族的權力——包括剝奪他們的「生命」。

「你…………為什麼……」被扼住喉嚨的吸血鬼已經不自覺地用上了敬稱,目光中飽含恐懼,他的視線轉向了勒住他的那隻手。戴著白色絲綢手套的左手修長有力,無名指處繃起一塊,那裡明顯戴著一枚戒指。

葉迎之之前一直用左手摟著遲筵的腰,那隻手隱在暗處,在衣袖的遮蔽下,在場躁動的血族竟沒有一個注意到他手上的戒指。

其他血族的視線也在此時也匯聚到了那隻手上。白色的手套緊緊勒著下面的戒指,甚至能透過絲綢表面隱約看出戒指上的花紋——肆意生長的荊棘、以及被荊棘緊緊纏繞包裹的嬌弱的玫瑰。

強大的氣息和威壓從場中央向四周逸散著,來人的身份已經不必再多做確認。

葉迎之一點點收緊五指,目光卻柔和而纏綣地看向別處:「……他不是已經告訴過你們了嗎,他是我的情人……

「不,」他隨意地將手中斷氣的血族扔到一邊,摘下手套,微微垂下眼,嘴角上揚,露出一個微笑,低聲喃喃著,「他是我的愛人。是我的王妃,我的國王。」

82章:又是一個平安的夜

葉迎之扔下斷氣的吸血鬼後一路徑直向遲筵走去。

台下所有的血族都低垂著頭,紛紛向兩側退避著, 甚至不敢看他一眼。

這一場打鬥極快, 遲筵才剛來得及擔心,葉迎之就已經回來了。他仰頭看向吸血鬼獵人, 張了張嘴:「你……」怎麼就回來了?

葉迎之在他面前站定,緩緩低下頭, 嘴唇彷彿不經意一般擦過他的發頂和額頭。他最終伏在遲筵耳邊道:「我和他們打了個賭。我贏了,我要帶你走。」

如果真的贏了能把眼前人贏走, 從此徹徹底底只屬於自己 ……那倒是非常不錯。血族舔了舔牙, 心旌搖曳地遐想著。他一定會把自己的小獎品好好藏起來,時時刻刻都不離身, 白天捧在手心裡,晚上就抱進懷裡。

遲筵看了看四周的血族,所有吸血鬼都俯首帖耳地站著,原本離他們最近的行刑者已經放下了手中的鋼錐,垂頭跪在地上。

這樣子一點都不像僅僅是贏了賭約的樣子。他微微皺了下眉,總覺得有一些不對勁的地方。

然而就在這時葉迎之突然拉起了他的左手,將自己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取下來,一點一點推著戴到了他的無名指上, 好像漫不經心般道:「對了,這個給你。這是我的一個信物, 給你,有時候或許能起點作用。」

信物?遲筵有些好奇地張開了自己的左手五指,成功地被轉移了注意力, 暫且壓下心中的違和感。

戒指的樣式簡單而莊嚴,中間荊棘玫瑰的圖樣卻很別緻,嚴絲合縫的套在他的手指上,彷彿為他量身打造的一般。他試著用右手拔了拔,戒指卻一動不動。

怎麼可能,他拿起葉迎之的左手細細端詳,又伸出自己的手和他比對,葉迎之的手指明明要比他的稍微粗一些,對方都能從手上摘下來,自己怎麼會摘不下來?

葉迎之就淺笑地站著,任他胡鬧,等遲筵不好意思地主動放下他的手後才有拉起遲筵左手,指著銀色的戒指道:「因為是信物,所以只有我才摘得下來。」

他說著把對方的手握成拳包在手心,輕聲囑咐:「收好了。」

遲筵抬頭看著對方的眼睛,卻握緊了左手,沒再推拒。

黑色的眼睛很認真,也很真摯,靜靜凝視著他,像是把自己的心也一同交付出來一樣。

他突然間有些不好意思再和葉迎之對視,連忙錯開了視線,正好看見另一邊被葉迎之隨意丟在地上的吸血鬼的屍首:「……你殺了他?」

「我是吸血鬼獵人啊。」葉迎之輕聲回道,「總有一些突發情況下的執法權。不這樣做我怎麼打擊他們的囂張氣焰,怎麼帶你走?」

「那他們現在會放咱們走嗎?」遲筵小聲問道,他看了看身邊的白秋和另外九個意識尚且不甚清醒的人,「我是說,我們。」

在這裡需要離開可不僅僅是他們兩個人。這麼多的人都能離開嗎?對方怎麼會這麼輕易放過他們?但是方才那種違和感又回來了,那些剛才還猖狂無比的吸血鬼為什麼現在突然都變得如此老實且……恭敬。就像在畏懼著什麼一樣。

葉迎之貼著他的耳朵,小聲耳語道:「當然。我又不傻,我帶著人來的,所以他們不敢不放咱們走。」

遲筵抬起頭有些訝異地看著他。只見他話音剛落,又有十數道身影突然出現在大廳之內,甚至有四五人凌空站在穹頂之上,將整個大廳包圍起來。

他們穿著統一的黑色制服,腳踏長靴,周身自帶冷厲肅殺之氣,遲筵幾乎都能感受到他們身上較普通血族更為深重的血氣——他們手上染得是血族的血。

葉迎之繼續在他耳旁小聲解釋道:「我猜到你出事之後就先找過來了,然後通知了執法隊的人來接應。」畢竟善後的事情總得有人去做。

「是你上次提到的血族的執法隊?」遲筵訝異地看向他,「你怎麼和血族地聯繫這麼……密切?」就算說吸血鬼獵人發現行為不端的血族後都是先檢舉給血族執法隊處理,他們打過一些交道,有一些交情也說不過去。畢竟在連證據都沒有的情況下,血族執法隊憑什麼只因為他一句話就派那麼多人過來接應。

「不,」葉迎之顯然也想到了要解釋他為何能迅捷地調動血族的獨立執法隊是一件多麼麻煩的事,因而馬上義正言辭地否認道,「這次跟我來的不是血族執法隊,是吸血鬼獵人執法隊。吸血鬼獵人也是有執法隊的。」

他拿起遲筵的左手,輕輕摸了摸他手上的戒指,眼神柔和地看著他:「你要相信我是一個有信物有勢力的吸血鬼……獵人啊。」

「那你也是執法隊的成員嗎?」剛才否認自己來自執法隊只是為了使敵人麻痺大意?

……不是。」葉迎之頓了一下,誠實地答道。

遲筵看了看大廳四周那些氣勢冷然肅殺,穿著統一制服,面無表情,看著就很厲害的吸血鬼獵人執法隊隊員們,再看向溫溫柔柔看著自己的葉迎之。兩相比較之下,瞬間便明白了是什麼情況:「沒關係,你以後變厲害了一定也可以加入他們的。」

葉迎之一定是因為現在實力還太弱所以才只能當編外人員,不能進入吸血鬼獵人執法隊工作。不過從上次他趕走狼人和這次迅速獵殺低級吸血鬼的行動來看,遲筵覺得葉迎之也挺厲害的,是有潛力的。

他祖上大概是出過非常優秀的吸血鬼獵人,家族在吸血鬼獵人內部比較有聲望,他才會有這種類似信物的東西,其他吸血鬼獵人們也會多關照他一點。這個戒指可能就是他家族的象徵,其他血族見到後知道他是厲害的吸血鬼獵人家族的親友,自然就不會輕易動他了。

遲筵摸了摸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心軟了軟,更加感念對方的關護之意。

「好。」葉迎之聞言沉默片刻後便柔聲應道,看著輕輕摸著戒指的遲筵,眼角輕柔地彎了彎「我會努力成為更優秀的吸血鬼獵人的。」

跟隨前來的第二十執法隊隊員們此時有些悔恨自己的聽力為什麼會那麼好——他們一點、半點都不想聽到親王殿下和他喜愛的人類那驚悚的、嚇死吸血鬼的對話。

作為戰績最為輝煌的一支血族執法隊,他們萬萬沒有想到自己不過是出來出了一個任務,封查一批進行純血祭祀的血族,居然就直接被親王殿下指認成成吸血鬼獵人了。他們一個個聽得清清楚楚,卻皆緘默無言,絲毫不敢申訴,更不敢反駁。

雖然我們聽到了,但是我們可以假裝聽不見。反正我們什麼表情都沒有。看,隊長做得多棒,已經自欺欺人當做什麼都沒發生地開始盤問那邊的血族了。

「總之這裡可以交給執法隊了,我們先離開。」葉迎之對遲筵道,「他們會把剩下的人類都安頓好消除記憶送回去的。」

遲筵點了點頭,有些擔憂地看向了白秋,白秋也正緊張地看著他,雙手不安地抓著上衣下襬。

遲筵走近她小聲安撫道:「沒事的,別怕,會有人消除你的相關記憶然後送你離開的,你會感覺像做了一場夢,再醒來的時候就回到了熟悉的床上,這些不好的記憶都會消失。」

「我明白,就像哈利波特一樣,他們不會讓毫無關係普通人保留這些記憶。」白秋點點頭,苦笑了一下,「雖然我一點兒都不想讓我的記憶消失,不管是好的壞的,恐怖的還是快樂的,我都想保留著它們。」

她有些好奇地看向遲筵:「不過你為什麼一直記得這些?你可以告訴我嗎,我不會說出去的,事實上反正過一會兒他們大概就會讓我忘掉。」

遲筵笑了笑:「就是我之前和你說的,我和那個吸血鬼親王的約定還沒結束。等約定完成了,他大概也會消除我的相關記憶。」只不過離那一天看起來還很遙遠,他暫時還不曾考慮過這個問題。

白秋又點了點頭,同遲筵告別。

葉迎之一直站在一旁沉默地看著他們,等到他們相互告別後便向離得最近的一名執法隊員招了招手,又向白秋的方向揚了揚下頜,示意道:「你去照顧這位小姐離開。」

那名執法隊員領命走到白秋面前,向她微微行了一個禮:「請您跟我走,我會帶您離開。」

白秋又看向遲筵,她在這裡唯一的同伴,雖然面上勉強維持鎮定,眼睛深處還是有著掩不住的惶然。

遲筵向她笑笑,安撫地點點頭,看著女孩慢慢跟著執法隊員從大廳背面的小門處離開。也有其他執法隊員陸續將還沒清醒過來的其他人類搬走。

大廳是完全封閉的,只在背面處有一扇小門,葉迎之告訴遲筵他們現在在地下,要離開這個封閉的大廳還要向上走很長的距離。

遲筵想到了自己來時蜿蜒向下曲曲折折的路:「你也是這麼來的嗎?」

葉迎之沒回答,只是向他招了招手,讓他靠過去。

遲筵不明所以地向他走了兩步。葉迎之輕聲道:「不夠,再近點。」

可是再近就要貼到對方身上去了,遲筵抬眼看了一眼兩人的距離,猶豫著沒有動。

葉迎之等了兩秒,索性直接伸出手把他緊緊按向自己胸膛摟住:「抓緊一點,閉上眼睛,我帶你出去。」

遲筵不知道他要做什麼,起初還不聽話地茫然地睜著眼睛瞅著他的臉,隨即便感受到周身氣流在高速旋轉著,且速度越來越快。他緊張得本能閉上了眼睛,緊緊抱住了葉迎之的腰。

血族輕笑一聲,趁機低下頭,在他的眼皮上偷偷吻了吻。他看著對方的睫毛若有所感地微微顫動了一下,體味著愛人在懷的感覺,舔了舔牙,便覺得心滿意足。

83章:還施彼身

葉迎之將遲筵帶到了地面上。

清新的,有些潮濕的風拂面而過, 吹散了兩人額前的碎髮。

遲筵睜開眼, 看見南半球遼遠而深邃的夜空,星星很亮, 猶如一顆顆閃爍的碎鑽,印象中上一次看見如此明亮而清澈的夜空還是小時候。長大之後, 既沒有閒暇和情思去抬頭看一看夜空,即使抬頭去看, 也看不見星星。

夜風溫柔, 他們正處在一處無人的草地上,極目遠望也看不到人或是建築, 只有見不著邊際的草。遲筵只能推測他們大概是在城郊的某個地方。

劫後餘生的感覺這時才翻湧著向上襲來。他又想起了那些戴著蒼白詭異面具、桀桀怪笑竊竊私語的吸血鬼們;想起了那陰森婉轉的曲子;想起他身後那柄長而尖銳的三棱形錐子和它長長的、被燭火放大的晃動的影子……

這是他第一次感到死亡如此逼近,即便上一次在鮮血宴會中,他都沒有如此強烈的「自己可能會死」的預感,面對艾默爾親王的時候,他更是潛意識地篤信血族並不會真正傷害他。

葉迎之依然摟著他沒有放開,他可以感受到懷中人細微的、不住地震顫,感受到愛人在他懷裡不停地不自覺地發著抖。

他在害怕。這個認知讓葉迎之的心提了起來,有些說不出的心疼和憐惜, 甚至感受到了微微的酸澀和痛楚。

他收緊了雙臂,輕輕地、不敢驚擾對方似的輕吻著對方的發梢和額角, 喃喃地安撫著:「對不起,我錯了,是我不好, 我該早點出現的……我保證不會有下次了……」這是他作為雄性的本能,他本能地要保護自己的伴侶一切都好,不受任何傷害,哪怕對方足夠強大足以自保也是一樣。

遲筵沒有注意他小聲的低喃,靠著他站了一會兒,深深吸了兩口氣,才將方才感受到的負面情緒全部排解出去。他想起了讓他一直覺得違和的事,抬起頭看著面前的男人:「葉迎之,我看見你好像說了些什麼,然後殺了那隻吸血鬼,後來那些其他吸血鬼就變得很恭敬很害怕的樣子,全都一動不敢動。為什麼?你說了什麼?」

葉迎之還是很心疼地摸了摸他垂在額前的碎髮,像摸小動物的毛一樣,聞言只隨口扯道:「我就是告訴他們執法隊已經來了,讓他們老實點。」

遲筵心想果然吸血鬼貌似都很怕執法隊,不論是血族執法隊還是吸血鬼獵人執法隊都能震懾他們。

——

遲筵在悉尼有四天的旅行計畫還沒開展,葉迎之主動提出這些天和他一起。葉迎之說他正好借住在這裡朋友空著的房子裡,便讓遲筵退掉了之前訂的旅館,搬去和他一起住。

遲筵隨口打聽問他是什麼朋友,也是吸血鬼獵人嗎,葉迎之就隨口編造說也是吸血鬼獵人,被派去歐洲出差了,房子正好空下。遲筵也不疑有他,用國際刑警類比了一下,覺得葉迎之這位朋友一定是位厲害的吸血鬼獵人。

兩人用前三天遊覽了悉尼各處的著名景點,也嘗試了各家有名的餐館,不知不覺中時間飛逝就到了最後一天。遲筵訂的是當天下午五點回索菲斯的機票,葉迎之得知後和他訂了同一航班。

因為下午就要乘飛機返航,遲筵也沒安排太緊的行程,打算上午起床後就再附近逛逛,吃過中午飯後去海德公園和聖瑪麗大教堂。葉迎之聽他講計畫,始終只微笑地聽著,附和說好。

這天又是一個陰天,從早晨起來開始天上就飄著小雨,到中午的時候更下大了。兩人隨便躲近路邊一家餐館,一邊吃午飯一邊等雨小。

然而雨一直也沒停,絲絲點點地撒在兩人身上。遲筵和葉迎之就冒著濛濛細雨漫步在海德公園內。教堂和公園分立在一條馬路的兩側,站在公園這邊已經可以清楚看到暗沉沉的天色之下對面哥特式建築宏偉而莊嚴的輪廓。

兩人在公園裡肩並肩走了一會兒,葉迎之就在一棵樹下的長椅上坐下,對遲筵道:「我有點累了,對教堂也不太感興趣,想坐這裡歇一會兒。你去看吧,出來的時候給我發消息,我就在路口等你。」

雖然吸血鬼獵人說自己累了不太可能,但是葉迎之以前生活在歐洲,這種西式教堂隨處可見,更有名的教堂應該也見過不少,對參觀教堂倒是的確不太可能感興趣。遲筵十分理解地點了點頭,心道的確是自己排行程的時候疏忽了,沒有考慮到這點。

他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對葉迎之道:「那好,我就大概轉一轉看一看,最多十五分鐘就出來。」

葉迎之笑著點頭看他跑著離開,伸出左手托住下頜看著他的背影,暗想還好,遲筵大概不會和他提在教堂結婚的要求。如果愛人要他在教堂舉辦婚禮他才是要瘋了,他沒準得自己找人臨時建一座吸血鬼教堂。

不是禮拜日,教堂裡的人並不多,裡面很安靜,中間和兩側的長椅上坐著一些默默祈禱或是默唸經文的人。一個穿著神職人員服裝的人在為每位信徒派發飲用水。

聖母像前燃著跳躍的燭火。遲筵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響,悄悄沿著牆壁安靜地走著,觀賞著牆壁上的雕繪和彩色的玻璃窗。他從左面的門進去,繞了一圈,走到右面牆的時候拿出手機看了看,已經過去十五分鐘了,他該出去找葉迎之了。

派發飲用水的志願者在這時走到了他的身前,遞給他一杯水:「這是在主之前供奉過的聖水。」

他輕聲說著,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願主與你同在。」

遲筵有些不知所措,接過水說了聲「謝謝」,想了想又喝了一口,笑著向對方點點頭。他對這些宗教禮節不太瞭解,只會在去寺院參觀拜佛時照貓畫虎地雙手合十念阿彌陀佛,不知道這時候怎麼做才不失禮。

對方善意地笑笑,端著托盤離開向下一個人走去。

遲筵一口把杯子裡的水喝盡,打算出去後就找垃圾桶把手裡的紙杯扔掉,走了兩步卻覺得胸腔內一陣悶痛,心跳突然間快得不正常,一下一下,好像要跳出胸腔一樣。他摀住左胸,停下腳步不敢再走,連續不停的極速心跳讓他一瞬間甚至有一種自己多長了一顆心的錯覺——不,是有無數顆心在他的胸腔裡飛跳。

遲筵伸出左手撐住了左面的牆壁,意識漸漸模糊,身體也愈發無力,不由自主地靠著牆滑了下去。他看見派發聖水的志願者驚愕地放下托盤,緊張地向他跑過來,嘴裡喊著什麼,試圖扶起他……

遲筵的大腦已經無法處理更多的信息了。在徹底喪失意識前,他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是穿著黑色大衣的男人逆著光從門口向他走來——穿著黑色長褲的腿,整齊的大衣下襬,蒼白而修長的脖頸,被皮膚襯成殷紅色的唇,沉黑色的眼睛……遲筵自下而上地仰望地看著男人,努力地試圖抬起手向他伸去,在心裡大聲地呼喊著對方的名字……

「葉……」他模糊地吐出一個字節,手最終無力地垂在了體側,闔上了眼睛。他的頭失力地垂向左肩,露出修長的右頸。

男人走近了,俯下身,輕輕把他抱進懷裡,站起來離開,彷彿從沒出現過。

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了許久,派發聖水的志願者才回過神。他看了看空無一人的身側,露出些許疑惑地表情:難道剛才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覺?不是有一個突然發病暈倒了嗎?他還正打算叫急救。

他搖了搖頭,正想舉步離開,視線下移,卻看見地上滾落著一個空的使用過的白色紙杯——和他托盤裡的其他杯子一模一樣。

——

索菲斯,艾默爾莊園內。

格雷看著親王抱著昏迷的人類匆匆向二樓臥室走去,心裡有些驚異。據他所知殿下不是去提前度小蜜月的麼?怎麼現在……人昏了?殿下他做了什麼?

他緊跟著艾默爾親王走上二樓,以方便親王殿下隨時下達命令。管家先生走到臥室門口垂首站著,想了想忍不住道:「恕我多言,殿下,現在是什麼情況?」

血族將懷中的人類輕輕放在沙發上躺好,隨手解下自己的大衣扔到了一邊的椅子上,坐到了人類身旁,開始解自己襯衣左手的袖扣,一邊解一邊淡淡解釋道:「他在教堂誤喝了那裡供奉的聖水,聖水裡的聖力試圖攻擊我以前留在他體內的血引,他的身體承受不住,就昏倒了。」

解開袖扣後吸血鬼親王將衣袖挽上去,起身拿過了書桌上的銀質小刀,快速割開了自己的左手手腕——鮮血迅速從傷口湧了出來。他將流血的手腕湊到了人類嘴邊,同時低下頭輕聲誘哄道:「乖,喝一點,喝一點就不難受了。」

他抬起頭看了格雷一眼,表情一瞬間又從誘哄恢復成了平靜:「這裡沒什麼事了。」

鮮豔無比的鮮血從血族手腕的傷口處流了出來,帶著極其誘人的黑暗靡亂的味道。人類像是受到了誘惑,漸漸從昏迷中醒了過來,只是雙眼依然懵懵懂懂一片迷濛,顯然意識還不清醒。

他自發地將唇湊到了血族手腕處,起初還只是小小的,試探性地舔著流出的鮮血,然而很快就變得不滿足起來,主動用雙手捧著對方的小臂,開始貪婪地吮吸起來。

血族縱容地摸著他的頭髮,深黑色的眼睛深不見底,此時凝視著正在吸食他血液的人類,眼裡的寵溺滿得幾乎可以溺出來。

格雷灰色的瞳孔因驚異而放大,見狀忍不住道:「您的血……

血是血族的力量之源,是對一個血族而言最為重要的東西。艾默爾親王的血會是怎樣珍貴,蘊含著多麼強大的力量……他連想都不敢想。

吸血鬼親王依然只是漫不經心地向他擺了擺手:「沒關係,你走吧,把門關上。」

格雷看見親王靠坐在沙發上,把人類摟進他的懷裡放在他的腿上坐好。因為姿勢變換,他的左手臂不過移開了片刻,人類就摟住他的脖子,望向他發出不滿的嗚咽聲,用臉不斷地磨蹭著他的側臉,像一隻催促著主人喂食的委屈的幼貓。

血族連忙再次送上自己流著血的手臂,等到人類重新捧著他的手腕開始吮吸起來才傾身向前,溺愛地自下而上吻上他的頸側,一直吻到耳朵後面,嘴裡輕聲喃喃著:「乖,慢一點喝,你想和多少就喝多少,沒人和你搶……都是你的……

管家先生搖了搖頭,關上了門。

84章:鬥爭

吸血鬼把貪婪的人類從相對狹小的沙發上抱到了床上,同他並排躺下, 他將人類摟在懷裡, 依然縱容地獻上自己的手腕。

人類的表情舒緩了許多,不再像之前一樣急切地渴求著鮮血。他像是吮吸累了, 又開始抱住手臂小口小口舔舐流血的傷口,眼睛也漸漸閉合上。過了許久, 他漸漸在血族安撫式的撫摸中安靜下來,把吸血鬼的手臂寶貝一樣的緊緊抱在手裡, 壓在臉下, 睡著了。

艾默爾親王將力量匯聚在手腕傷口處,流血的傷口很快就癒合了, 平滑得根本看不出之前被劃傷的痕跡。他捨不得將手臂抽出來,就保持著這個姿勢讓人類抱著它枕著它入睡,同時伸手掀開床上的被子將兩人包裹起來。

如果不是太過無聊或是需要休養生息而刻意陷入沉睡,他其實是不需要睡眠的。然而此刻屋中一片安靜,只能聽見外面爐火偶爾的噼啪聲,空氣和羊絨被都暖洋洋的,懷中的人類也溫溫軟軟的,充滿依戀地抱著他的胳膊:間或在睡夢中小聲哼唧兩聲, 好像誰在夢裡欺負他惹他不高興了似的;有時有彎起嘴角無聲地笑起來,無意識地把軟軟的溫熱的唇印上他的小臂。

這一切太過美妙, 他不由自主地便感覺到睏意,只想摟著懷中的人類好好睡一覺。他也就真的這樣睡著了,像一個普通的休息日在家的懶散的人類一樣。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 只有外間壁爐裡的爐火發出橘紅色的火光,內室裡卻一片漆黑。血族於黑暗中睜開眼睛,旋開了床頭燈。其實他在黑暗中也可以無障礙地視物,但是身邊的人類一直在抱著他的手臂小聲嗚嚥著,同時不住地向他懷裡鑽。

橘黃色的床頭燈亮了起來,溫馨的燈光瞬間盈滿了整間臥室。吸血鬼擺出溫柔的面孔,將人類摟進懷裡,輕輕撫摸拍打著他的臉:「阿筵,寶貝,醒醒,怎麼了?不舒服麼?」

遲筵長長呻吟一聲睜開了眼睛,意識自黑暗中漸漸清醒,一雙眼睛有些迷茫地向上看著摟著他的人——一片黑暗,模模糊糊的,什麼都看不清。

眼睛看不見,其他身體部位的感覺和記憶就變得格外敏銳。對方給他的感覺是那麼的熟悉,他的身體清楚地記得他是怎麼一次次被對方抱進懷裡肆意地吸食鮮血。

遲筵遲疑了片刻,試探道:「親王殿下?」

對方沉默了兩秒,聲音冷淡地答道:「是我。」

吸血鬼也發現了懷中人此時的不對,他的眼睛毫無神采,就像失明了一樣。艾默爾親王伸出手按在他的額頂之上,查探了麼片刻——他留在人類體內的血引和之後喂給他的鮮血正在燃燒著他體內殘存的聖力,聖力依然在頑強不屈地做著殊死反抗,這兩股鬥爭的力量壓迫到了人類體內的視覺神經,等到明天早晨聖力被徹底驅逐了就該沒事了。

知道原委後他便放下了心。只不過誰能想到陰錯陽差之下阿筵他現在什麼都看不見,反而認出了他是艾默爾親王……只能臨時轉換角色了。不過這也沒什麼,畢竟他做這事已經做得駕輕就熟。

「我怎麼在這裡?」遲筵果然顯出幾分惶惑不安來,「……我的朋友呢?」他當時和葉迎之約好了在教堂外面見面,葉迎之沒有等到他的話一定會去找他的,而且他昏迷之前看到的那個身影……那明明就是葉迎之。

然而現在他卻坐在艾默爾親王的床上。

「你的朋友?」親王的聲音冷冽優雅依舊,「你是說那個吸血鬼獵人嗎?就是他把你送來我這裡的。」

「他把我送來的?為什麼?」遲筵的聲音裡有些吃驚,還有淡淡的不可置信。

「因為我以前在你的身體裡種下過血引,以便我能隨時知道你的行蹤,但是你今天在教堂誤喝了他們的聖水,聖水裡蘊含的聖力對你體內的血引進行了攻擊,想要將其去除,你的身體承受不住這股力量就昏倒了。那是我的血引,那個吸血鬼獵人救不了你,當然要把你送回到我這裡。」

「血引?」

「嗯,一個小把戲。否則你不履行約定跑了怎麼辦?我去哪裡找人?」血族的聲音裡似乎有淡淡的笑意。

「那履行完三十天的約定你就會把它抹去嗎?」

……嗯。」血族不置可否又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遲筵卻當他是答應了,暗暗想著等離開這裡再去找葉迎之問清楚。

身體內的血管突突跳動著,血液像燒開了一樣,渾身沸騰著難耐地灼熱感。那是體內血族灌注進的血液在燃燒殘餘的聖力。

遲筵覺得有些難受,但也只當是昏迷的後遺症,起初並沒有在意,而是有些好奇地問道:「您、您是怎麼救的我?」

「也沒什麼,」艾默爾親王輕輕撫摸著他的後頸,隨意道,「當那些聖力和你體內的血引勢均力敵的時候,它們就會試圖發出攻擊去除你體內的血引,你承受不住就會暈過去,而且身體可能會受到損害。只要給你喝我的血,用比對方更強大的力量將聖力完全包裹壓制下去。你體內就會平靜下來,自然就沒事了。」

……謝謝您。」遲筵垂著頭,訥訥道。這樣說,對方是給他喝了自己的血?他喝了艾默爾親王的血?身體下意識地因為這個想法更加躁動起來,潛意識地開始自發渴求起對方的血液。

而遲筵卻還尚未意識到自己身體的願望。他在擔心另一件事:「我喝了您的血?不會有問題嗎?比如變成吸血鬼什麼的……」他以前好像聽說過,只要喝了吸血鬼的血,就會變成吸血鬼了。

話出口後他又覺得這麼問有些失禮,更加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卻為血族的手掌露出了更多柔軟的後頸肉。

吸血鬼親王像是被他的話取悅了,輕輕捏了捏他後頸上的軟肉,輕笑一聲,好心情地為他講解道:「怎麼會。初擁的時候,是要血族大量吸食接受初擁的人類的血液,直到對方因為失血過多而瀕死,再在對方斷氣的瞬間喂他喝下血族的血才行。即使這樣,初擁也有很大的失敗幾率,接受初擁的人類很可能就此死亡,或是變成沒有意識只知道隱藏在暗處獵殺人類吸食血液的活死人,然後被獵人剿滅。」

他把人類抱進自己懷中,將牙齒輕輕抵在對方側頸上:「……我雖然吸過你很多次血,但是哪次有讓你瀕死過?哪次不是吸兩口就趕快喂你喝津液恢復?」

「沒良心的小壞蛋,」他喃喃著,「我每次吸血都沒捨得像喝我血一樣一次喝那麼多。你倒好,抱住了就不撒嘴。」他埋怨著,語氣裡卻沒有怨懟的意思,反而更多是滿滿的嬌縱,似乎是被對方喝再多的血也甘之如飴。

遲筵臉有些發熱,他覺得今天的艾默爾親王的態度尤其得奇怪,可又不得不承認對方說的都是事實。最為奇異的是在聽到艾默爾親王抱怨他貪婪地吸食對方血液的時候,他的喉嚨裡不受控制地感覺到一股灼熱的乾渴感,彷彿在渴望著什麼鮮美的液體來滋潤它。

還想喝。想喝他的血。血族的、艾默爾親王的血。

遲筵情不自禁地做出了一個吞嚥的動作。清醒之後卻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他居然在渴望吸血鬼親王的血。他是不是瘋了?

血族一直在注視著他的表情,見狀眼睛不由變暗了些——距離上一次喂血已經過去六七個小時了,那些血液應該已經消耗了不少,所以阿筵又想喝血了嗎?他想喝的話,會來和自己說嗎?會來求自己嗎?自己不滿足他的話,他會不會一直和自己撒嬌,會不會同自己發脾氣?

只是這樣漫無邊際的念頭就讓他覺得很可愛,甚至隱隱有些期待起來,望向人類的眼神柔和而略帶笑意。

遲筵看不見對方的表情,更猜不到對方的想法。他現在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要喝血、要喝血、要艾默爾的血……身體本能地回想起那黑暗的、甘美的味道,雖然他本身並不記得第一次吸血時的情景。

他的身子微微顫動著,努力和吸血的慾望作鬥爭。雖然不知道現在是怎麼回事,但是他才不想做沉迷於鮮血的誘惑的怪物——他怎麼會突然間那麼想喝一名吸血鬼的血,這太奇怪了。他拚命地把自己的意識和注意力從艾默爾身上拉回來,拚命想像著火鍋裡涮鴨血涮豬血的味道……可是那毫無用處,他還是情不自禁地渴望著艾默爾,渴望著他的血。

他跪坐在艾默爾懷裡,眼眶因為和吸食鮮血的慾望作鬥爭而繃得通紅,眼睛也變得晶亮而濕潤,無法得到血族血液的不滿足感甚至逼得他難受得溢出了生理性淚水。

遲筵終於克制不住,痛苦地低吟一聲,將雙手搭上艾默爾親王的雙肩,側著頭本能地向他頸側咬去。

85章:歡心

遲筵咬上了血族的側頸。但他本能地不敢下死力去咬,擰來擰去, 換了幾個角度, 不過是印上了一個淺淺的牙印,糊了一片濕噠噠的口水。

簡直就像一隻沒長牙的扭著玩的小奶狗。血族忍俊不禁地抱了抱他, 輕聲道:「你是在和我玩嗎?是在親我嗎?小壞蛋。」

遲筵洩氣地收回了嘴,有些迷茫地睜著無神的黑色眼睛「看」向血族, 摸索著把對方扶在自己後背上的左手扒拉下來,拿到自己嘴邊對著手腕一口咬下去。

然而手腕比頸側還不好著力, 他勉強試了幾次, 這次連牙印都沒能留下。

遲筵更茫然了,血族血液和聖力在身體內相互鬥爭的灼熱感燒得他想哭, 身體難受極了,偏偏找不到解決的辦法。意識已經變得不甚清醒,他本能地向血族懷中靠,拚命汲取著對方的氣息,以此來緩解身體上的不適。

他靠在吸血鬼的胸膛上,伸出雙手環住他的身子,自下而上地仰望著對方,雙眼泛紅, 水汪汪的瞧著他,表情混雜著難耐、控訴和哀求, 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艾默爾親王伸出手點他的鼻子,俯下身親他的眼睛,嘴裡喃喃著:「別這麼看著我, 好像又是我欺負了你似的,明明是你傻,不管人家給你什麼都敢喝。」

明明一副意識模糊的樣子,遲筵卻像是潛意識裡聽懂了他的話,閉上了眼睛,抱住他的腰小聲哼哼了兩聲,臉上的表情更委屈了。

血族輕輕戳戳他的臉:「越來越嬌氣。這就受不了了。」

遲筵意識迷濛地用臉輕輕蹭著他的胸口,閉著眼睛,睫毛微微翕動著,嘴裡小聲地嘟囔著:「艾默爾,救救我。求求你,給你喝我的血。你別不管我,是我錯了,以後我的血都給你喝,我什麼都聽你的。」

聽上去真是又軟又乖,吸血鬼只覺得一顆心躁動不已,忍不住將對方抱緊了些,舔了舔牙。他甚至有些分不清遲筵此時到底是不是清醒著,如果不是醒著的,怎麼潛意識裡就知道要這麼乖、怎麼就能說出這麼多討他歡心的話。這樣想著,他的意識卻忍不住飛遠,想起那天晚上也是在這裡,這盞燈下,懷中人迷迷糊糊地爬起來主動獻上溫溫軟軟的吻,求他愛他。

吸血鬼愈發覺得抗拒不了了。

真是完全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從來不肯老老實實地乖乖陪著他,總是能給自己惹上各種麻煩,偏偏讓他對他無計可施,只能一次次順從他的心意,妥協再妥協,只怕他不開心,只怕他順意。

血族抱著他站起來走到外間,從書桌上拿起銀質小刀後再抱著他走回來。

他把人類放到一邊的床上拿被子裹好,拿刀劃破自己手腕。

黑暗到奢靡的血的氣息瞬間四溢開來。不用他主動把手腕遞過去,聞到氣息的人類已經主覺迅速從被子堆裡爬了出來,跪坐在他身前,兩手捧上了他流血的手腕。

遲筵很小心。他先伸出舌頭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又抬起頭仰著臉乖順地等待對方的指示,發現面前的血族並沒有不悅或是阻撓的意思才埋下頭肆意吮吸起來。

他吸食地歡快。艾默爾親王用右手拿起被子披在他身上,然後一下一下摸著他的發頂和後頸,遲筵也都順從地接受了。

到後來遲筵又喝著喝著喝飽就抱著手腕躺倒睡著了。吸血鬼試圖將自己的手腕抽回來,卻發現對方抱得死緊,察覺出他要搶之後還在睡夢中發出不滿的鼻音抗議。艾默爾親王無法,只好就著這個姿勢把人抱起來,放到枕頭上擺好,自己側身躺在他旁邊,伸手輕輕摟住對方。

反正你抱著我的胳膊,我抱著你,也不吃虧。

翌日,天才濛濛亮,血族便醒來了。他探查了一下人類體內的情況,那些聖力已經全部消除了。他想了想,緩緩把發麻的左臂輕輕抽出來,翻過身從床頭櫃抽屜中取出黑色絲帶,不放心地輕手輕腳地系在了人類的眼睛上——誰知道他家小混蛋什麼時候會醒?

難道還騙他是做夢?恐怕騙不過去。何況白日宣淫也不好……吸血鬼舔了舔牙,不太敢承認自己想到那四個字的時候意動了一下——嘖,反正對於血族而言白天才是正常的應該睡覺的時間,也……沒什麼不好的。

遲筵是早晨將近十點的時候才醒的,他能感受到微弱的亮光,卻什麼都看不見,眼睛上像是蒙了什麼東西,觸感卻很熟悉。遲筵伸手摸了摸,果然,是那條黑色絲帶。

他瞬間想起自己現在是在艾默爾親王那裡,同時想起了昨天晚上發生的一切——包括他是怎麼抱著艾默爾親王、哭著、撒嬌耍賴一樣說著討好的話求他給自己他的血喝的。

他的臉一下子熱了起來,情不自禁地呻吟一聲摀住了左臉,想了想又拿起右手連右臉一起摀住了。雖然在夢到葉迎之的那些夢裡,他也做過許多沒眼看的想起來便覺得羞恥無比的事情,說過很多自己都沒耳聽的話,但那畢竟是在夢裡,沒有人會知道的夢裡,和艾默爾親王這次的性質完全不一樣。自己這次是徹底丟臉丟到吸血鬼面前了。

聽見血族的腳步聲後他的臉就更紅了。遲筵坐起來,不安地捏著手下的床單,垂著頭輕聲對應該已經離他很近的血族道:「對不起,昨天……喝了您那麼多的血。」

其實他是挺期望對方完全忘了他昨天做的所有事和說的所有話的,但這顯然不現實,他只能自己避重就輕地假裝忘了那些事,同時安慰自己對於艾默爾親王這樣活了上千年的吸血鬼親王而言什麼沒見過?根本不會把你愚蠢的表現當一回兒事的,不要自尋煩惱。

血族沒有說話,遲筵卻可以感覺到對方的視線正沉沉落在自己身上。

他愈發舉得不自在,為了化解這種尷尬甚至向著血族的方向膝行了兩步,湊近他之後主動揚起脖頸,露出頸間單薄脆弱的皮膚和隱約可見的纖細的青色血管。他沒有說話,但是他想血族應該能明白他的意思。

血族冰涼的手指搭上了他的脖頸,輕輕摩挲著:「我記得你昨天說過,以後你的血都給我喝。」

他俯下身子,將人摟進懷裡,利齒一瞬間刺破了人類柔軟的皮膚。

香甜而溫熱的味道,愛人的滋味,恍如和懷中人融為一體的感覺。他滿足地閉上了深黑色的眼睛,半晌後才拔出牙齒,長長吐出一口氣。

他舔舐著頸間的齒痕和傷口,刻意留下了一點被他的獠牙咬過的齒痕沒有處理。他感受著人類在他掌下不自覺的顫抖,笑了笑:「我的小可憐,你說過的話還算數嗎?」

遲筵不敢惹怒他,又耍賴不想承認,他的心中甚至有些茫然,有點不敢肯定自己無意識說出的那些話究竟是不是真心話……於是只偏過頭去模棱兩可地回答道:「……再過兩個月我就要回家了。」

那就是打算離開我?吸血鬼尚未收回的獠牙再一次刺穿了他的後頸,他聽到人類發出一聲短促的痛哼,連忙放輕了動作,卻保持著叼住對方後頸吸血的姿勢不放。

真是……只會撒謊哄人開心的小混蛋。

——

喂遲筵吃過午飯後艾默爾親王就讓格雷送他離開。冷淡平靜得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也沒再提昨日發生的事。

遲筵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卻總覺得心裡空落落,好像失去了什麼一樣。他竟然……有點想吸血鬼能像前幾次那樣要求他留下來,甚至是用什麼手段強迫他留下來。他想血族逼他承認,他昨天無意識中說過的話都是真的。

這個想法讓他悚然一驚,彷彿心中一直包裹著的什麼東西突然被觸及被剝開了一樣。

遲筵不敢再深想,從吸血鬼那裡出來後第一時間聯繫了吸血鬼獵人。葉迎之的說法和艾默爾親王一模一樣,也說是因為他對他體內共存互斥的聖力和血引無能為力,猜到那個血引是艾默爾親王所下的才把他送去那裡請血族施救。說不清為什麼,聽到這個和血族一樣的回答之後遲筵又覺得有些失望。

原本兩個星期的假現在還剩下四天,遲筵回到宿舍後江田過來找他玩,先問了他這趟旅行怎麼樣,又邀請他一起去附近一個海灣小鎮參加一個衝浪兩日遊。

說實話,這次旅程除了中途被抓去參加一個奇怪的吸血鬼祭祀差點成為祭品喪命,和不小心喝了聖水差點傷到身體這兩樁意外其他方面還挺不錯的。但是他現在也需要一次正常的旅行來放鬆一下。況且他不會衝浪,學習新的技能會是能讓人迅速專注起來,沒時間胡思亂想的好的方法。

他痛快地答應了江田,在衝浪兩日遊的時間裡遲筵也的確很少再分心去想那些和吸血鬼相關的事,唯一遺憾的是返程的時候他還沒怎麼掌握衝浪的技巧。

南半球已經漸漸步入冬天,天黑的時間一天比一天早,他們下午五點的時候從海灣小鎮坐上返回索菲斯的大巴,大約八點多的時候就能回到索菲斯市區。這一路上幾乎都是在沒怎麼開發過的山林中行駛,倒不會堵車,但都是曲曲折折的翻山路,繞的人頭暈腦脹,來的時候遲筵已經領教過一次了。

為了避免暈車,他上車就開始睡覺,不知不覺真的睡了過去。

突地一聲,車前發出一聲劇烈的撞擊聲,猛地停了下來。遲筵晃了晃頭,醒了過來。

窗外是一片黑暗的森林,左面靠著山體,右面則是密密匝匝的樹木和植被。山林中起了霧,唯一的照明光亮只有大巴的前燈,使得一切都影影綽綽的,更加看不清晰。

遲筵轉向江田,輕聲問道:「怎麼了?」

江田搖了搖頭,摘下耳機,表示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只聽見司機狠狠咒罵了一聲,坐在他們過道左側的一個同學緊張地嚥了下口水。他叫托尼,是學校衝浪俱樂部的會員,經常參加這樣的衝浪活動,已經來過這個小鎮好多次了。他和江田說過話,有一些交情。

此刻他神秘兮兮地偏過頭看向江田,低聲道:「完了,我們可能是碰上傳說中的『劫道人』了。」

「劫道人?」江田滿臉疑惑,「那是什麼?」

「傳說他們是隱藏在山林和野外的,成群結隊流浪的吸血鬼。」

86章:狐假虎威

遲筵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如今遇到這類事情他的第一反應就是聯繫葉迎之——他已經在潛意識裡, 把對方當成可以信任、可以依賴的存在了, 哪怕心裡有時還會腹誹對方是「不靠譜的學藝不精的膽小獵人」。

但是手機沒有信號。遲筵有些後悔剛來的時候為了省錢選擇了傳說中信號最差但是套餐最實惠的運營商,他當時以為自己只在學校和宿舍周邊活動, 又不常去偏遠地方,哪裡想得到自己會變得如此倒霉。

他原本的手機在悉尼的時候被那個低級吸血鬼踩碎了, 但是在他上次離開艾默爾親王那裡的時候格雷卻主動送給他一支新手機,連電話卡都已經補辦好了, 他只需要把自己常用的幾個應用從商店裡下載回來、登錄上自己原有的賬戶就可以。

格雷把手機遞給他的時候表情雲淡風輕, 只說是「血族對他損失的補償」。但遲筵可不覺得血族會有這樣的細心和善心,是誰吩咐這位「古老」的管家先生去做這件事簡直不言而喻。

他的心情有些複雜, 他清楚記得自己是怎樣迫於無奈地和那位親王殿下達成了那份三十天的吸血約定,但是後來艾默爾親王的態度卻一直比他預想得要好,好得多。

他吸血的動作大多數時候都很溫柔,只有偶爾會顯得有些急切。他會每次變著花樣給他準備餐點,再耐心地一點點喂他吃。他會把他抱進懷裡,款款將牙齒沒入他的頸內,然後輕柔地舔舐著他的傷口,叫他寶貝, 問他疼不疼,舒不舒服……

每當此時遲筵就會趕緊搖搖頭不敢再想有關艾默爾親王的一切, 並且在心裡質問自己是不是斯德哥爾摩了,竟然被吸血還能對一隻吸血鬼生出好感;同時嚴肅地告誡自己不要被表象迷惑,這大概只是這只老吸血鬼對待獵物時慣用的溫柔手段, 別忘了亞歷克斯被揭開面具之前也是他熱情友善的好鄰居、好同學……

但同時心裡還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反駁著,那些血族們都說過他從不直接從人體中吸血,他們都說他冷漠無情、生人難近;可是他每次都直接吸你的血,還喂你吃飯,把他的衣服給你穿……

而這種被艾默爾親王吸血、甚至聽到他的聲音時就會覺得臉上發熱,心跳加快,離開那幢房子時會覺得空落不捨的感覺在這次被他喂過他的血後達到了頂峰。

遲筵又會自我厭棄起來,感覺自己簡直就像是一個剛上中學的思慕校花的懦弱的小男生——「校花從不和別人一起吃飯,校花從不和人一起自習,但是她願意和我一起吃飯、自習、還和我一起回家……她是不是也覺得我很特別?」。

然而艾默爾親王才不是什麼單純的美麗少女。他還是趕緊打住這些匪夷所思的念頭比較好。他覺得自己一定是斯德哥爾摩了,等結束了這詭異的約定,被血族消除了記憶,離開那位親王殿下……自然就會好了。

他甚至不敢向他的吸血鬼獵人朋友吐露這些心事。他要怎麼說,難道告訴葉迎之:「迎之,我要和你坦白一件事。我前段時間一直在做跟你有關的不太好描述的夢,然後現在我感覺我對艾默爾親王很有好感,我好像……喜歡上他了。你說我這是怎麼了?是不是被消除記憶、離開之後就會恢復正常。」

估計葉迎之只聽見前半句就會大驚失色、不知所措。說不定還會和他絕交。

遲筵也不明白來到資本主義社會之後自己怎麼就迅速墮落成了這個樣子,不僅在夢裡遐想自己的友人,還在現實裡對一隻吸血鬼產生了不可言說不敢承認的依戀——簡直人渣,不知道這樣算不算腳踏兩隻船。

正是為了排解這種簡直讓人無計可施的煩悶遲筵才參加了衝浪兩日遊,誰想到又碰上這種事。

他上輩子大概是和吸血鬼有仇吧。

江田還在旁邊追問關於吸血鬼劫道人的情況。

托尼索性坐到了他們後面的空座上,詳細講道:「據說山林裡潛藏著吸血鬼,他們神出鬼沒,會在晚上偏僻的很少有車經過的道路上出現,把車攔下,吸食車中人的血液,然後再消除他們的記憶,把人放走。但是曾經也有正好躲起來逃過一劫沒有被消除記憶的人,所以關於這些『劫道人』的傳聞就流傳出來了。只不過這種神鬼故事一向都真假莫測,也沒誰真的把這些傳聞當回事。」

「沒想到是真的。」他喃喃著,「劫掠鮮血的,劫道人。」

司機是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白人男子,他緊張地將車停在原地,警告所有人不要開門窗、不要下車,從剛才的聲響判斷,車子分明是撞到了什麼東西,他卻不敢下車去查驗。作為常在夜間奔波於山間道路的老手,他顯然也聽說過相關的傳聞。

山林間的霧氣越來越大,濃白色的霧幾乎將整個車子都包裹起來。

司機看了看不尋常的霧,將車子熄了火,並關上了車內外所有的燈,希冀著能通過這樣的方式將大巴遮掩起來。有的乘客試圖撥打急救電話求救,卻發現所有的手機都接收不到任何信號。

司機從駕駛座上走下來,低聲叮囑每一個人不要發出聲音和亮光。頓時連電子設備發出的白色亮光都從車廂裡消失了,整個車子都陷入了寂靜的黑暗之中,每個人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遲筵隱約聽到霧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他皺了皺眉,轉過頭去看,正看見一個黑影扒在了他右邊的車窗上,玻璃上清晰地印著一張青白色的臉,長長的獠牙正對著遲筵。

吸血鬼暗紅色的瞳孔中閃過一抹貪婪,他看著遲筵,露出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

遲筵猝不及防正和吸血鬼對視在一起。他強忍著沒有轉移視線,只悄悄動了動喉嚨,努力保持鎮定地緩緩抬起了左手。

左手無名指上有葉迎之給他套上去的戒指。

他說這是一個信物,可能會派上一些用場。

只是沒想到這麼快就要派上用場了,不知道究竟會不會起作用。遲筵盡力克制著自己的緊張和虛張聲勢,擔心被對方看出來,他平靜地,特意向那隻吸血鬼晃了晃帶著荊棘玫瑰紋樣的戒面。

吸血鬼暗紅色的瞳孔一下子睜大。

遲筵想了一下,直接將戒面貼在了玻璃上,好讓對方看清楚。

他突然想到自己的行為實在有些冒險。這畢竟是一個吸血鬼獵人的信物,而他並不清楚這群吸血鬼的底細,說不定對方曾和葉迎之的家族結下過仇怨,說不定自己的行動反而會引來反噬,托尼說這些吸血鬼只劫掠血液並不會輕易謀害人類的性命,遲筵猜想他們也害怕引來太大的麻煩才會如此行事。但是自己亮出戒指的行為很可能給全車人招致更大的劫難,而自己並沒有保全大家的能力。

遲筵有些懊悔自己衝動冒進的行動,而就在他暗自後悔的時候,那隻吸血鬼掉了下去。

濃霧中再次想起窸窸窣窣的和樹枝摩擦的聲音,甚至隱約可聞零星的用英語交談的聲音。

全車人繼續在司機帶領下心驚膽顫的等著,和同伴用眼神和肢體動作交流著自己的惶恐不安。他們中有人剛才也看見了貼在窗戶上的那種怪物——不止一隻,卻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就這樣過了十多分鐘,濃霧漸漸的一點一點散去了,露出天邊皎潔的月色。

司機定了定神,小心地拿出備用手電筒,打開車前門下車查看了一番——一切正常,什麼都沒有,彷彿剛才的衝撞、濃霧和那些窸窣的黑影都只不過是他的錯覺。

他回到了車上,搓了搓手,小聲嘟囔了兩句,便再次啟動了車,打開了車內外所有的燈,像往常一樣行駛在熟悉的道路上。過了半個小時後他又打開了音樂。起碼到現在為止,一切都好,大概用不了多久他就又能平安到家了。

隨著舒緩的鄉村音樂響起,車裡又重新恢復生氣和活力。

手機也重新有了信號,乘客們紛紛打給自己的親朋好友或是在社交網絡上講述自己方才詭異的遭遇。

遲筵給葉迎之發了消息,感謝了他的戒指,並藉機裝作隨意地問出了一個自己一直想問的問題:「我和艾默爾親王的約定完成之後,會被消除記憶嗎?」

他以前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上次白秋問過這個問題之後,他卻總是情不自禁地惦記著這件事。他遠不如在白秋面前表現得那樣達觀。

「這件事的決定權在艾默爾親王身上,如果他不想讓你忘掉,那你就不會忘記。」

「我知道了。」遲筵低頭按著消息,「還有一件事,迎之,這次流浪吸血鬼的事你可不可以先不要去檢舉,幫我留意一下後續處理結果就好。」

「為什麼?」

「我想去請艾默爾出手。」

他知道是自己任性,是自己感情用事。

以前遇到事情葉迎之讓他去請艾默爾親王幫忙他從來都不願意,但這次卻有些忍不住主動去找對方。

反正我注定會離開,反正我注定會忘記。

反正我不過百年壽命,於你不過須臾而已。

所以我至少想知道這一刻,在我還記得的時候,我於你,是不是有一點特殊,是不是有一點任性的權力。

艾默爾,我認輸了。

不管是斯德哥爾摩還是什麼的,我好像,的確有一些……

遲筵閉了閉眼,及時打住了自己的念頭。他收起手機,靠在狹小的座椅上,向右偏過了頭。

車子已經駛入了索菲斯市區,車窗上映出路旁暗淡的橘黃色路燈燈光,也倒映出他茫然的臉。

他終究不敢明確而坦承地面對自己的心。

那三個字,即便是自己想想都不敢。

87章:倒數三天

大巴抵達索菲斯市中心的停車場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街上很寂靜, 基本看不到行人或車輛。溫度有些低, 一陣風吹過來,遲筵忍不住攏了攏衣服。又降溫了, 他前天離開索菲斯的時候好像還沒有這麼冷。

他和江田一起走出大巴的停車場,拿出手機看了看, 他預約的出租應該快到了。

遲筵停下了腳步,對友人道:「大江, 我不和你一塊兒回宿舍了, 我剛才把回來路上的事和我爸那個朋友講了,那個叔叔很擔心我, 讓我今天去他那裡。」

想了想他又補充道:「他明天開始休息,正好想帶我出去玩。正好開學第一天我也沒課,所以可能這三天都不會回來,你也不用擔心。」

這個「叔叔」還是上次在血族親王那裡留宿的時候編出來的,沒想到又用上了。

江田果然依然沒有懷疑:「那你小心一點,到了之後給我發個消息。明天好好玩。」說完就揮揮手獨自向公交車站走去,完全沒有想到友人是要去見一隻吸血鬼。

遲筵如今已經對到血族府邸的路記得很清楚了,即使是深夜也輕鬆地指揮著司機將自己送到建築正門門口。

格雷顯然對他的深夜造訪吃了一驚, 拉開門把已經凍得渾身發涼的人類讓進來:「你怎麼這時候來了?」

房子中的暖意迅速驅逐著體內的寒意,即使這樣遲筵還是忍不住向壁爐的方向走近了幾步, 同時拿出手機給江田發了報平安的消息。他已經預知到自己未來幾天大概什麼都沒法看到,更別說使用手機了:「我來找艾默爾親王,我有事情想和他說, 能幫我通報一下嗎?」

格雷讓他坐到沙發上,給他端上一杯熱的紅茶:「你等一下,我去告訴殿下。」

遲筵點了點頭,坐在沙發上端著精緻的瓷質茶杯喝了一口,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這樣突兀地跑過來的行為有多麼奇怪而冒失。

不一會兒格雷就從二樓的房間裡走出來,向遲筵做了一個手勢。

黑色絲帶依然掛在房門前的把手上,遲筵伸手將它摘下來,熟絡地蒙上自己的眼睛,然後緩緩推開面前那扇厚重的木門。

這次他站在門口玄關處沒有繼續向前走,也不像往常一樣等著臥室門自動合上,而是主動轉過身伸出手摸索著將門關上,隨即便就勢趴伏在門上,露出細白的後頸,柔順的、毫不抗拒的獻祭一般的姿態,像是一隻主動趴上祭壇露出致命弱點供觀者賞玩的小鹿。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但是他知道血族一定能看見——從他進門的一刻,血族就能看見他。

果然,他聽到吸血鬼親王的腳步聲迅速接近。緊接著一股大力襲來,吸血鬼用左手摟住他的腰,右手撫摸著他的後頸,更用力地將他向門的方向壓去。

獠牙刺了進來。

遲筵把右手臂抵到額前,克制著自己不要發出聲音,但是依然有忍受不住的悶哼從他嘴中溢出。這次被吸血的感覺似乎比往日的都更要強烈。

他想他真是瘋了,沒有什麼原因,卻偏偏要找藉口過來,讓這個吸血鬼吸血。

他確定他不是葉迎之所說的那種被吸血上癮的症狀,他只是想想辦法接近這個在所有傳聞中都極為難以接近的血族而已……哪怕被他吸血也沒什麼。他不牴觸,不反感,甚至是自願的。

他想在忘記之前,更接近這個血族一點。

過了許久血族才拔出獠牙,一面沾著津液用拇指撫平他的傷口一面淡淡問著:「這麼晚了,又主動跑過來,一進來就這麼乖得先讓我吸你的血。又是為了什麼?」

遲筵沒有回答,而是主動轉過身來,試探著伸手回摟住吸血鬼,微微仰起頭在他側臉上吻了一下,像一隻小心翼翼要討人歡心的小動物。

血族從鼻腔裡輕輕的「嗯」了一聲,可以聽出來他並不沒有不滿,相反,他很享受這個感覺。

「殿下,」遲筵放下心來,依舊保持著趴伏在對方肩頭的姿勢小聲道,「我今天晚上回來的路上遇見了一群流浪的襲擊人的吸血鬼,你能不能幫忙去懲治他們?」

血族輕笑了一聲,突然使力將他橫空抱了起來,幾步走到沙發上坐下,卻沒有把遲筵放到一邊,而是繼續把他抱在懷裡摸著他的後頸輕聲道:「就為這點兒事情?」

「就為這點兒事情?嗯?」他又重複了一邊,輕聲呢喃著,「我不信,又是主動趴著讓我吸血又是主動獻吻,乖成這樣只為了這點事情,我才不信。」

遲筵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他張了張嘴,正想回答,卻感覺到血族拿起了他的左手,輕輕撫摸著無名指上的那顆戒指:「你不是還有吸血鬼獵人朋友嗎?你還帶著他的戒指。這種事情又何必來找我。」

遲筵沒有說話,艾默爾親王也沉默了一秒,突然又開口道:「我才想起來……送你戒指,他是向你求婚了嗎?你已經接受了嗎?還跑來抱我吻我,小壞蛋,你男朋友知不知道?會不會不高興?哦,你是知道他即使知道也沒什麼辦法是嗎?畢竟他又打不過我。」

遲筵很少聽艾默爾親王說這麼一長串話,而且還是如此刻薄的奚落的話語,自己方才傻兮兮的自我感動的吻和擁抱都變成了他嘲諷的理由。

遲筵覺得嗓子眼兒有些發堵,卻兀自爭辯著:「不是的,他只把我當朋友,我也只把他當做朋友,我們是純粹的友善的關係。他送我戒指只是為了保護我,像這次如果不是有他送我的戒指,你大概就再也喝不到我的血了。」

「那我倒真要謝謝他。」吸血鬼的聲音冷淡而優雅,透著一股浸到骨子裡的漫不經心,「不過朋友?給你戴上戒指的朋友?還是你做夢叫他名字叫他老公的朋友?」

他親暱地把人類抱進懷裡,嘴裡的話卻完全不是那回兒事,像是想從他嘴裡逼問出什麼似的:「小壞蛋,你以為你睡覺時說的那些夢話我全都沒聽到嗎?你忘了你在這裡過夜的時候是誰摟著你給你蓋被子了?所以你們是兩情相悅的吧?結果你受了委屈,又特意偏偏跑來找我伸張,為什麼?嗯?乖,告訴我,為什麼?」

遲筵偏過了臉,只覺得心裡一陣涼一陣熱。他想他是解釋不清了,他沒法解釋自己的那些夢,在現實裡他的的確確是小心翼翼規規矩矩地和葉迎之做著朋友,但是在夢裡,那個和吸血鬼獵人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卻和他親密如宿世的愛侶,而他也順理成章地接受著夢中的情景。

是他不對。葉迎之一直是一個可靠體貼、值得信賴的朋友,多次救他於危難,他在夢裡那麼對待人家還不覺得特別愧疚,確實不對。事情都是他犯下的,夢話也的確是他說的,說他對葉迎之一點旁的感覺都沒有也是撒謊,他自己都不信。所以沒什麼可辯解的。

遲筵想起了自己來這裡的最重要的那個目的,便又突然覺得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艾默爾以為他喜歡葉迎之也無所謂,反正留給他和這只吸血鬼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與其爭辯、解釋,還不如好好珍惜剩下的時間。

他從血族身上滑了下來,坐到旁邊,從背後抱住吸血鬼,緩緩貼上去,把頭也貼在對方背脊上:「……殿下,我來是想說,距離我們約定結束只剩下三天了。您說過,約定結束就讓我徹底離開。」

如果不是驟然醒悟到這個約定已經進行到了最後,他恐怕還在騙著自己,騙著旁人,他恐怕永遠都不會承認,他捨不得一直吸血鬼,一直以冷酷無情而著稱的、狡詐的、至今未曾露出真容的吸血鬼。

吸血鬼的身子僵了一下,隨即輕輕笑了笑:「這樣。果然你還只是擔心這個而已。放心,我會遵守約定的,安安全全、完完整整地放你走。」

他轉過身子,把人類仰面推倒在沙發上,再次壓上去去肆意地吸他的血。

這次吸血鬼咬得很用力,遲筵一直強忍著,沒有像往常那樣痛哼出聲。雖然他知道只要他表現出不適血族就會放鬆力道。

沙發空間狹小,吸血鬼拔出獠牙後便和人類並排擠著側躺在上面,血族幾乎將剛被吸過血的人類完全圈在懷裡。一直等到吸血結束,遲筵才問出醞釀了很久的話:「艾默爾,等約定結束了,我會被消除相關記憶嗎?關於血族、關於……你的。」

他面朝沙發靠背,血族從他身後摟著他,聲音柔和,剛剛喝飽了血的血族總是很好說話:「你呢?你想不想忘掉?寶貝,我可以答應你,這由你來決定。」

遲筵這次沉默了很久,才輕聲回道:「忘掉吧。艾默爾,讓我忘掉吧。」

血族用牙摩挲著他的後頸,微微抬起身趴在他耳邊笑著說:「我就知道,你討厭我。」

他是笑著的,聲音裡卻聽不出喜怒,既沒有高興,也沒有生氣,彷彿這只是一件理所當然而微不足道的事情。遲筵卻感覺到了自己的心一突一突地在疼。

不是討厭……而是……喜歡你。

喜歡上一個最不應該喜歡上的吸血鬼。愛上一份永遠不可能被回應的愛情。

從不敢表露出來,甚至不敢坦誠給自己知道。

他聽見吸血鬼隨意道:「我知道了,我會讓你忘掉我的。」

反正還有葉迎之,反正還有你喜歡的人類,反正你們不可能做一輩子「朋友」的。先做朋友再做戀人,慢慢滲透……總得來說未來還是光明的。即使你暫時忘了我,也沒什麼。你還是會愛我的,你只能愛我。

血族抬手撫上愛人的唇,目光幽深。

遲筵蒙在黑色絲帶之下的眼睛黯了黯,心中突地蔓延上一股難以言表的酸澀——果然,對於血族親王而言,他根本不介意自己是不是會忘掉他。自己不過是一顆可口的小點心而已。他以前不直接從人體裡獲取血液,但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說不定他以後還會有更多更可口的小點心,直至忘記第一口吃下去時的滋味。

我不記得你,你不記得我,足夠公平。

他甚至,沒有埋怨的資格。對方慷慨地給了他豁免的選擇,是他主動要求遺忘——不能得到、不能獨佔,不如忘卻、不如陌路。

遲筵閉了閉眼,手緊緊按著身下的沙發紋路,強自壓下了白板情緒。他翻了個身,伸手摟上血族的脖子,仰起頭輕輕吻著他的喉結,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殿下,這三天裡,我是你的……我屬於你,全部,屬於你……

88章:倒計時

愛人軟軟地靠過來,主動抱著自己、吻自己, 說「我是你的」什麼的……這麼美妙的事這輩子還只在吸血鬼的夢中出現過。

他完全抵抗不了遲筵這副樣子, 只覺得整個人像是飛在天上,抑制不住地就抱著愛人又吸了一回血, 吻了又吻,啄了又啄, 甚至沒有注意到愛人的異樣。

他這三天真是過得快活無比,起初還小心翼翼的, 不敢太過放肆造作, 後來發現愛人果然柔順無比,不論怎樣都忍著讓著從著, 簡直是予求予取,便只覺得漫天飛花,得意地簡直要忘了自己是誰,徹底沒了顧忌,只恨不得將愛人整個囫圇著吞下去。

情到酣處甚至忍不住想扯掉遲筵眼上的黑色絲帶,只要想像著愛人用那軟軟的情意綿綿又茫然無措的視線望著便覺得心頭軟成一片,似是抹了蜜,又似是有鉤子在勾著, 有小爪子在撓著。好在他還有幾分理智,不斷勸慰著自己忍一時就好了, 以後總還會有機會的,要是只圖一時爽快把他的阿筵寶貝氣哭了嚇跑了就不好了。

葉迎之一面把人撈在手裡放肆地揉捏著欺負著,一面又極盡溫柔地寵著哄著, 簡直恨不得就這樣把愛人鎖在身邊,一直這麼下去才好。

第三天下午的時候遲筵睡了過去,葉迎之給他洗了澡換上衣服塞進被子裡,也知道是自己太過分,捨不得再折騰愛人,感覺到心頭蠢動之後就沒敢再多留,給遲筵掖好被子後就出去熬粥了,藉著熬粥的功夫平心靜氣修身養性。然後端著粥回來,把盛粥的瓷盅放在一邊,坐在床邊等遲筵醒過來。看他睡得香甜還是忍不住作弄他,親親他眼皮,或是捏捏他鼻子,摸摸他的唇,故意把手指探進他的嘴裡撥弄著。若是遲筵在夢中有了一星半點的響應,發出一兩聲不滿的哼唧或是扭一扭身子,他就會覺得心裡甜滋滋的,心裡眼裡只剩下這一個人而已,旁的全都想不到。所謂色令智昏也不過如此。

最後葉迎之索性也鑽進了被子裡,將愛人摟進懷裡。

遲筵醒過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正被血族抱在懷裡。他這三天早已經過得不知白天黑夜,反正他眼上蒙著絲帶,白天黑夜區別也不太大,都是什麼都看不見,他也不在乎了。

但這時候他卻突然緊張起來,抓住了血族的胳膊:「……艾默爾,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他的嗓音有些低啞發澀,嗓子卻並不干,想來他睡著的時候血族已經喂他喝過水了。

「現在是十點半。」吸血鬼看了看牆上的掛表,把一直溫著的粥盛到碗裡,用勺子喂到遲筵嘴邊,「乖,喝點粥,是你喜歡喝的。你這幾天都沒怎麼好好吃東西。」

十點半了,只剩下一個半小時了。

遲筵嚥下一口粥:「我睡了多久?」

「不長,也就六七個小時。」吸血鬼再次盛了一勺粥遞過來,「再喝一點。」

六七個小時,那麼長時間,又浪費掉了……遲筵內心懊惱著,卻還是老實地喝下了粥,隨即不等血族再次喂他便仰起頭,拉開襯衫領口,完全展露出頸部的弧線,他在床上膝行兩步湊近血族,抱住對方的腰:「不要,不要喝粥了。艾默爾,我現在只想要你。」

他低低地,自言自語般喃喃著:「只想最後一次擁有你,只想讓你徹底擁有我。」

他偏過頭,將右臉貼到血族的左胸上,離他心臟最近的地方,卻感受不到任何心跳的波動。遲筵笑了一下,緩緩的,他在對方心臟的部位印下一個吻。

血族身體僵住了一瞬,隨即回身把粥碗放下,將他抱進了懷裡。

遲筵輕輕閉上眼,只有一個半小時了。

在這最後的不到兩個小時裡,他一邊安靜地感受著血族的存在,一邊靜靜數著時間的流逝。他可以感受到剩下的時間越來越少,當吸血鬼的獠牙最後一次刺進他的身體時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個想法——他想看看艾默爾的樣子。他馬上就要忘記了,可是至少在他忘記之前,他想看一眼,看一眼他的樣子。

這個念頭是如此的強大,迅速便在他的腦海裡生根發芽,茁壯成長起來,遲筵根本無法抵抗這個誘惑。想看一眼艾默爾的慾望瞬間便壓過了所有理智和顧慮。他想他的動作一定要快,要不被血族注意到,要在對方察覺之前摘下絲帶……

血族的獠牙還埋在他前頸靠近鎖骨的地方,血族在吸完血拔出牙齒的時候是最滿足也是最鬆懈的時候。遲筵想了想,故意發出似乎沉迷於被吸血中的低低鼻音,同時故作自然地把雙手從血族後背上收了回來。

吸血鬼從喉嚨裡發出輕笑聲,低聲詢問著:「這麼舒服嗎?」同時右手已經貪心不足地撫摸上了他的後頸。

遲筵小聲「嗯」了一聲。他知道血族已經快要結束這次吸血了,並且已經意猶未盡地瞄上了他的後頸。他毫不懷疑舔好這個傷口之後艾默爾親王就會把他翻過來,在他後頸上再咬上一口。這三天已經把血族的胃口養大了,像往常那樣在一個地方淺嘗輒止式的吸血法已經開始滿足不了他。

「艾默爾。」他故意叫吸血鬼的名字,要求著,「抱我。」

「要兩隻手抱,抱緊一些。」

他聽到血族發出一聲無奈而縱容的嘆息,順從地用兩手將他牢牢摟在懷中,同時緩緩從他身體裡拔出獠牙。

是時候了,這是最好的時機。

遲筵一瞬間甚至能聽到自己緊張而有力的心跳聲,一下一下,似乎也在期待著。

他沒再猶豫,伸手快速扯下了眼睛上的黑色絲帶。

他很緊張。說實在的,他迷戀這個吸血鬼,同時也畏懼著對方,他從不敢自作多情地以為自己在對方心裡真的有多特殊,佔多大的位置。他從前一直很順從,沒惹過什麼事,只要他繼續保持下去就可以順利地結束這個約定,回歸自己正常而普通的生活。他不確定這次節外生枝會給自己帶來多大的麻煩,是否會徹底惹怒艾默爾親王;他也不確定,只是為了這樣一個天真的毫無用處的願望冒這樣的風險是否值得——十二點快到了,約定即將結束,他很快將被消除記憶,艾默爾的模樣甚至在他的腦海裡保留不了多長時間。

可是他還是如此做了。想看一看他的念頭固執地勝過了一切。

艾默爾,你能不能再寬容一次、仁慈一次、為我破例一次、再……憐惜我一次……

他睜開眼,看向自己所迷戀的那隻吸血鬼,等待著對方的判決。

血族穿著一件做工考究的白色長袖襯衫,領口已經在方才的親熱中被蹭得散亂不堪,他剛把獠牙從人類身體裡拔出來,甚至還沒來得及收回去,鋒利的銳齒上淌著鮮紅的血。遲筵知道,那是自己的血。

客廳裡整點的鐘聲響起,臥室裡掛表的指針指向了十二點。

遲筵心心唸唸的一個半小時走到了盡頭,卻給了他這樣一份大禮。

吸血鬼親王的外表像他想像的一樣俊美出眾,帶著獨特的優雅而神秘的氣質。遲筵卻完全僵立在了原地,看著那長而鋒銳的染血的獠牙,滿臉的不可置信。

……葉迎之?」他小聲地,試探地叫著那個熟悉的名字,那個屬於他的吸血鬼獵人朋友的名字。

眼前的血族親王和獵人有著一般無二的臉,以及一模一樣的身姿。唯一的區別就在於獵人平日裡那副平和可親的樣子消失了,眼前的艾默爾親王強大而鎮定自若,彷彿一切都盡在掌握。即使他身上沒有那麼強的肅殺和血腥之氣,當他和那些執法隊員站在一起的時候,明眼人也能一眼看出誰是真正主宰一切的王者。

如果是這個樣子的葉迎之,遲筵絕不會將他認作是不夠格加入執法隊的「編外人員」。

吸血鬼親王迅速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他小心翼翼、甚至是膽顫心驚地看著眼前的人,慢慢舉起了雙手,像是一個被警員制住要害而不得不投降的惡徒。

「我可以解釋的。」他動了動喉嚨,沉黑色的雙眼凝視著遲筵,不放過他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阿筵,別怕,我都可以告訴你。」

他終於開始使用自己真正的嗓音說話,音色和吸血鬼獵人別無二致,聲調和語氣卻屬於吸血鬼親王。

這樣的作態,無疑是已經承認了那個名字。那個屬於「吸血鬼獵人」的名字。

情勢彷彿在一瞬間逆轉過來。風聲鶴唳戰戰兢兢等待審判的人由違反規則的人類,變成了制定規則的吸血鬼親王。

遲筵站在那裡沒動,他不是聽吸血鬼的話,他只是根本不知道該作何反應。他的鎖骨左上處有著兩個細小的傷口,還在向外淌著血,方才事出突然,血族甚至沒能來得及給他處理好傷口,然而遲筵現在已經無法分出注意力給自己身上的傷。眼前的一切太過荒謬,他甚至有些不能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的怔愣給了葉迎之機會。葉迎之沒再給他理解、思考、做決定、下判決的時間。

吸血鬼迅速閃到了人類的身前,摟住對方側腰,伸出獠牙刺入柔軟的側頸。人類瞬間脫力,閉著眼睛軟軟地靠在他的身上。

吸血鬼的獠牙上可以分泌使獵物短暫失去意識的毒液。

葉迎之伸出手蘸著津液撫平了愛人鎖骨處那兩個小小的傷口,抱著對方昏迷過去的身體,一時有些茫然。他本能地知道這件事有些棘手,腦子裡第一個反應就是把人抱回自己窩裡再說。

把阿筵帶回家裡,再慢慢求他。人說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別怕。

他從衣櫃裡拿出一件自己的大衣將愛人裹起來,抱著遲筵走出了臥室。

管家先生疑惑地看著擺出一副出門架勢的親王殿下,不明白到底又發生了什麼。殿下這些天不是一直在屋子裡和准王妃殿下玩得很開心麼?

吸血鬼親王平淡地吩咐道:「準備回去的飛機。」

「回去?現在?殿下您是這個意思嗎?」格雷謹慎地確認著。

「嗯,」血族伸出手撫平人類微微蹙起的眉間,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平靜道,「直接回城堡。」

89章:棺材

遲筵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個黑暗的密閉空間裡。空間不大,是完全封閉的, 四面都可以碰到阻隔, 可以感覺到氣流的進出,呼吸不會困難, 所以應該沒有封死,只是心理上還是會感受到窒悶感。

他像是……被關在了一具棺材裡?

一隻胳膊搭在他的腰上。

遲筵可以感覺到他的左側躺著一個人, 一個渾身冰冷、沒有心跳的「人」。

他剎那間想到了童話裡藍鬍子的故事。

吸血鬼彷彿在和他玩一個遊戲,一面用吸血鬼獵人的身份給他提供信息、博取他的信任, 一面用吸血鬼親王的身份逼迫他一步步走入陷阱。他如果老老實實地陪著對方玩, 那麼一切好說,遊戲結束, 成功逃脫;但是如果他過於好奇,非要揭開遊戲的真相,吸血鬼就會要他的命。

所以現在他是被艾默爾親王關在了棺材裡等死?旁邊那位就是因同樣原因喪命的他的先輩?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了那條胳膊上,試圖先將它推下去。不管怎麼說,即使同病相憐,在一個棺材裡被一個死人摟著還是有點瘆人。

然而遲筵並沒能成功地把那條胳膊推下去,屍體反而更用力摟緊了他,同時低頭在他脖頸上啄吻著, 嗓音沙啞地喃喃著:「乖,寶貝, 再陪我睡一會兒。」

遲筵一下子僵住了。他甚至不知道究竟該怎麼稱呼對方。猶豫了片刻,他試探著開了口:「……葉迎之?」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艾默爾親王就是葉迎之,那麼說他是會說漢語的, 卻騙著自己同他說了一個月的英文。真是想想就生氣,甚至一時間氣得忘了害怕。

遲筵覺得自己真是傻,明明一開始第一次做那個夢的時候就是因為無意中看見了吸血鬼露出的一隻手,夢的對象也只是那隻蒼白而模糊的手;在見到葉迎之後那隻手才開始變得清晰,毫無違和地由吸血鬼的手變成了葉迎之的手,夢裡的人也隨之變成了葉迎之——他的本能已經分辨出了二者根本就是同一個人,並在很早的時候就已夢的形式告知他答案,他自己一直卻蒙在鼓裡。

想到這裡遲筵又不免想到一個問題,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推了推身邊人問道:「葉迎之,之前我做了很多關於你的夢,那些是你做的嗎?」

如果這一切都是對方的佈局和設計……他閉了閉眼,那也太可怕了,不知道這位吸血鬼親王究竟是想玩弄自己到何種地步。

「不是我。」黑暗中吸血鬼抬起身輕輕吻了吻他的眼睛,「寶貝,不要這麼疑神疑鬼的,那只是你的夢而已。」

想了想他主動補充道:「但是那天晚上在我那裡發生的不是夢,你看到的是真的我。你那麼可口地撲過來蹭著我,我根本拒絕不了。」說到最後,他的聲音裡多了幾分纏綿低回的笑意。

混蛋。無恥的混蛋。

遲筵只覺得臉一陣陣發熱,他偏過頭去,不想再回憶之前的事情。

他迷戀艾默爾親王,可他是真的信任葉迎之,發自內心的、本能地信賴著對方。然而事實證明吸血鬼獵人身份的存在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騙局。他現在並不敢奢求別的,只希望能安然無恙地離開這位親王殿下。

「您究竟要做什麼?」他直截了當地問,「想吸血或者是想做什麼都可以,如果三天不夠三十天也可以,我都可以屬於您,完全滿足您的一切需求,您想怎麼玩弄都可以。」

他的聲音微微哽嚥了一下:「但是這次您可不可以不要騙我,約定結束之後直接放我走?」

血族沉默了一瞬,緩緩開口道:「阿筵,你是在和我生氣嗎?我對天發誓,除了我不是吸血鬼獵人之外,之前我對你說過的話沒有一句是假的。」

說得好像一隻吸血鬼對天發誓真的有用一樣。

他將人類翻過來,完全擁進自己懷裡:「真的。我起初也沒想騙你的,是你說你討厭我,討厭我吸你的血,我不想你害怕我躲著我才裝成是吸血鬼獵人。」

「你討厭我吸你的血,那你來喝我的血好不好?你上次還挺喜歡喝我的血的。阿筵,別生我的氣,是我錯了,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別這樣。」他說著直接就要把手腕遞到遲筵嘴邊,完全忘了憑遲筵的本事根本咬不破他的皮。

「我不要。」遲筵偏過頭躲了過去,不再說話。

葉迎之摸不透他的心思,想方設法想討他歡心,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思量了片刻試著道:「這個棺材你喜不喜歡?覺得舒不舒服?這是我的棺材,其他吸血鬼都羨慕得不行,以後我們就一起住在這裡。」

遲筵不明白這位吸血鬼親王三番五次變著花樣徹頭徹尾玩弄過自己之後如今這番作態究竟是想做什麼,但他已經不想再在這棺材裡待下去了,於是趁機道:「太黑了,我想出去。您能放我出去嗎?」

依舊是疏離而恭敬的語氣,甚至比他最初面對艾默爾親王時的語氣還要疏遠。

葉迎之有些手足無措,他寧願遲筵斥責他或者用隨便什麼方法懲罰他也比現在這個樣子好。這樣的愛人讓他感覺無計可施。

他想強硬一點,比如說「你不答應永遠和我在一次就別想從棺材裡出去了」,但既捨不得又不敢;他只能順著對方的心意來,不敢再違逆半分。是以聞言後葉迎之連忙討好地把人抱住:「好好好,我的小乖乖不要再生氣了,老公這就帶你出去。你不喜歡的話我們以後還繼續睡床好了。」

其實他是真的想帶著遲筵睡棺材,並不是有意嚇唬人。作為血族骨子裡和傳統上對棺材的偏愛倒是其次,他就是喜歡把愛人放在自己身邊,在自己的小空間裡,只有彼此兩個再無其他的那種感覺。

他覺得睡棺材很溫馨,可愛人不喜歡,他也沒辦法。

不過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一定還有機會帶阿筵領略到在棺材裡溫存的妙處的。

葉迎之推開棺材板,把遲筵直接抱了出去。他的棺材較一般的高,四壁平滑,他擔心愛人爬出去有困難。

遲筵被放到地上之後才開始打量四周的環境,地面和四壁都是石質的,牆壁上左右各有一個鐵製燭台,上面燃燒著橘色的燭火。這裡空間不大,空蕩蕩的,只有中間擺放著一口漆黑而沉重的木質棺材,側面有一條蜿蜒向上的石階。

遲筵不由自主地又回頭看了那口莊嚴肅穆的黑色棺材一眼,他方才就躺在那裡面。

葉迎之指了指向上的石階:「我們現在在地下,從這裡可以直接通到我的臥室,但是要爬一百多節的台階。」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遲筵:「阿筵,我抱你上去吧?」在他眼裡普通人類真的是柔軟得一捏就碎,孔雀他現在簡直不想放過任何一個獻慇勤的機會。

「不用了,謝謝您,我可以自己走上去。」雖然從昏迷中醒來後有些渾身無力,但是爬樓梯還是沒什麼問題。

他是真弄不懂血族親王在演哪出戲,自稱老公自稱得那麼熟練,態度也堪稱慇勤至極,難道是自己在夢中的表現取悅了這位親王殿下,讓他覺得有意思,所以繼「友善無能的吸血鬼獵人」之後又編排了一出「二十四孝老公和他的小嬌妻」?自己該不該陪著他演下去?自己如果不配合他會不會直接變臉殺了自己?

遲筵這樣一路胡思亂想地爬著石階,出口是一個寬大的臥室,佈置和他在「夢中」見到的那間臥室很相近,裝飾很少,只簡單擺放著床頭櫃、床、衣櫃和壁爐,因而顯得空間更加空闊。牆上開著兩扇小小的窗子,沒多少光透進來,使室內顯得尤為陰冷。

葉迎之牽著他走出臥室,去別處參觀:「這裡已經有些年頭了,室內格局和建築模式都比較老舊,臥室這裡是我後來擴建過的,其他地方都沒有動過,每年只是例行維修,以後都可以按照你的喜好裝修改建。」

遲筵被吸血鬼牽著遊覽整個城堡。果然如葉迎之所說,其他地方很多臥室面積都很狹小,並且全部閒置著,可以看出主人並不常光臨這些地方,而城堡裡也很少有訪客造訪。

最終葉迎之帶他走出城堡,來到了院子裡。

花圃裡層層濃綠的枝葉掩映之中已經依稀可以看見白色的花蕾,在微風中輕輕搖曳著。

遲筵走遠幾步,回望這座建築。此時已是白天,藍天之下黑色的城堡莊嚴肅穆,東西兩座塔的塔尖直指蒼穹,猶如西洋棋中的黑色騎士。他一眼就認出了眼前這座建築正是當初葉迎之發給他的照片中的古堡。他當時還不以為意地說著以後有機會一定要過來看看,卻沒想到一語成箴,主人真的把他帶過來了。

想必葉迎之當時說的確實都是真話,並無刻意誇大吹牛的意思。畢竟……他其實是血族的親王。

葉迎之緊走幾步追上他:「我大多數時候都住在這裡,你當時也說過你喜歡這裡,所以我就直接把你帶到這裡來了。你不喜歡的話我們可以再換其他地方。」

遲筵抬起頭看向他:「可是我現在只想回去,我得回去上課。」

吸血鬼握住他的手,低頭凝視著他:「抱歉,阿筵,暫時只有這個不行。在我可以確定自己已經抓住你之前,我不會輕易放開你的手的。」

「學校那面我會給你請假,你可以上網看課程視頻,也可以通過網絡和你的同學們交流、提交作業。如果你還覺得這樣不利於你的學業,我也可以聘請相關專業的教授直接來城堡裡教你。」血族補充道,「我會儘可能地不給你設限制,也不耽誤你的發展。」

遲筵嚇了一跳。雖然現在國際上知名高校的教授都時間寶貴極為難請,但他相信這也難不倒這位親王殿下。

被吸血鬼抓在古堡裡關起來已經夠可怕的了,他還不想被關在古堡裡天天補專業課。

遲筵想都沒想地拒絕道:「謝謝您,這就不用了。不過……您能想辦法免除掉我所有的課程作業嗎?」

90章:古堡軼事

艾默爾城堡中的所有血族僕從都能夠看出親王殿下的甜蜜和憂傷。

親王殿下從前不是這樣的。他從前基本沒什麼情緒,對一切事物都表現得冷冷淡淡, 無聊的時候就會去棺材裡睡覺, 一睡就是幾百年。

可是自從殿下這次回來之後,他已經足足一個月沒有睡過棺材了。

這一切改變都是因為他帶回來的那個人類。

城堡裡的所有吸血鬼都能看得出來:摟著人類睡覺和吸血的時候;以及看著人類每次說著「沒有胃口不想吃飯, 讓我回去否則我就絕食抗議你就沒有健康的血可以喝了,葉迎之我這次真的是認真的, 你強行把我抱去餐廳也沒用」但只要一坐到餐桌前還是會乖乖把他親手做的食物吃得乾乾淨淨的時候;親王殿下都會表現出顯而易見的甜蜜和愉悅。可是人類鬧彆扭不開心時的樣子又讓殿下感到煩惱憂傷。

城堡中負責後勤的愛爾柏塔夫人悄悄和管家先生小聲議論著:「恕我直言,我沒看出來殿下帶回來的那位先生有多不開心, 我也不覺得那位先生不喜歡親王殿下。」

這位同樣已經存活了上千年的吸血鬼夫人自認對人的感情體察入微, 十分敏感。據她多年來的觀察,沒有誰能每天和討厭的人睡在一起還夜夜安眠睡得香甜, 沒有誰日日和討厭的人一起共餐還能胃口大開。你可能因為討厭一個人而格外留意一個人,但是當你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你的目光卻會無意識地跟著他打轉。

然而這位人類先生明顯是後一種情況,證據就是他和親王殿下同處一個空間的時候,他們的視線總會不自覺地黏在一起,兩人的目光糾纏著彼此,卻誰都不說話。直到殿下主動起身把他的人類抱回臥室,那種靜默又纏綿的氣氛才會被打破。

只活了二十年出頭的稚嫩的人類, 在吸血鬼的古堡中孤立無援,在這裡最為親近的「人」就是把他劫掠來的罪魁禍首, 甚至連強作出來的淡漠疏離都維持不了三天。感情豐富的愛爾柏塔夫人一面暗地裡感嘆,說他「簡直可憐得像是劇本裡被吸血鬼強搶來囚禁在古堡中的人類新娘」,一面心甘情願地給罪惡的親王殿下做著幫凶, 期盼著他們的殿下能早日討得他的小點心的歡心。要知道這上千年來,這是第一次親王殿下將外人帶回自己的地盤,並表現出難以掩飾的喜愛之情。

城堡裡的所有吸血鬼僕從都知道可憐的弱小的人類注定逃不脫親王殿下的掌心,這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但連他們都沒想到人類僅僅堅持了四天就完全失守,在第五天晚上就已經再次被他們的親王殿下徹徹底底地拆吃入腹了——艾默爾親王殿下並沒有特意掩飾這一點,事實上他弄出了很大的動靜。雖然城堡裡的血族們平日裡都裝成認真工作毫不八卦毫不關心主人的私生活情況的樣子,但這一消息還是第一時間迅速地傳遍了整個城堡。

而且他們還知道,自那天起,親王殿下的大餐就沒斷過。

所以當他們白天看見人類又在和親王殿下鬧彆扭的時候就會忍不住嘆息,人類,真是意志不堅定又喜愛自欺欺人的生物。

愛爾柏塔夫人詢問著管家先生:「格雷,我想我們是不是應該準備婚禮了?這得早點準備,至少提前半年,就得擬出賓客名單再向他們發出請柬。親王殿下的婚禮可是一件大事。」

格雷沉吟了兩秒便點頭道:「那就開始著手準備吧,有勞您了。」

他們甚至沒有去請示一下他們的親王殿下。

格雷暗自尋思著,這些婚禮中的雜事由他們去辦好就可以了,反正殿下也不會在意到底要邀請哪些吸血鬼來觀禮。至於王妃的受邀親朋可以稍後再說,可能還得把執法隊的隊員們借過來做臨時保護。當然最後的會場佈置、禮服樣式、戒指款式、花朵種類這些事宜還是要殿下親自定奪。

他把這些想法和愛爾柏塔夫人說了,吸血鬼夫人連連誇讚道:「您真是一位井井有條、考慮周全的管家。」

格雷謙虛地回應:「這些都是我應該做的,我之前並沒有操辦婚禮的經驗,還需要您多加提點。」

遲筵並不知道已經有吸血鬼開始著手安排自己的婚禮了,他甚至不知道這座城堡中到底有多少吸血鬼僕從。因為大家大多數都是在晚上開始工作,清掃城堡、打理花圃、準備食材……這些工作都是在晚上完成的,而那個時候他早已經被葉迎之抱回了臥室。白天大多數吸血鬼都會回自己的房間去睡覺,只會留少數幾個人「值白班」。

事實上因為他的到來,血族親王也大大增加了白天活動的時間,完全變成了一隻「晝夜顛倒」的吸血鬼,為了滿足主人的需要,格雷已經安排了更多的吸血鬼白天工作,並付給他們額外的白班津貼。

這天早晨遲筵照例從血族的臂膀中醒來,他眨了眨眼睛,重新閉上,含糊地推著血族的胸膛:「葉迎之,幾點了,去做早飯,我餓了。」

「一會兒再去。」吸血鬼微微睜開眼看了看時間,「已經十一點了,寶貝我們直接吃午飯好不好?還能再睡一個小時。」

他說著便又向上拉了拉被子,蓋好兩人,摟著愛人溫軟的身體重新閉上眼睛。

「嗯。」遲筵輕輕應了一聲,向吸血鬼的身邊蹭了蹭,徹底闔上眼睛準備繼續睡。他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對的,畢竟這一個月裡他的作息時間已經越來越像血族靠攏了。經常是中午一兩點才開始吃早飯並午飯,晚上八點吃晚飯並夜宵,然後就和血族一起回房間,一直廝混著,直到第二天中午再醒來。雖然頹廢且不健康,但確實愜意。

遲筵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有一個詞叫「鬼混」,他現在可不就是和吸血鬼在胡混。

迷迷糊糊就快要睡過去的時候,遲筵卻又警醒著清醒起來,再次問身邊人道:「葉迎之,今天幾號了?」

「唔,」吸血鬼應了一聲,「我想想……好像是六月六號。」

他的回答並不確切,遲筵伸出手摸向自己的手機,按開看了一眼——已經是六月七日了,顯然他身邊這位色令智昏、完全沉迷於溫柔鄉中不問世事的吸血鬼親王殿下過的還是昨天的日子。

他一下子坐了起來:「葉迎之,我的考試周要開始了!我記得我第一門考試好像在六月九號。」

這些天真是和血族胡混得太過火了。

他也說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本來還又生氣又害怕,但是那天發現自己每天吃的特別好吃的飯居然都是吸血鬼親手做的後就服了一下軟,退了一小步……結果後來就又被這只禍國殃民的吸血鬼半誘哄半強迫地弄得又發展成了這樣親密的關係。他還、還覺得挺享受的……他是不是沒救了?被關在古堡之後他的斯德哥爾摩症狀好像又加深了。

遲筵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毫無意志力的出軌的男人,明知道學校才是家,學習才是正宮,這位吸血鬼親王殿下不是什麼好人,以前還騙過自己,但還是根本拒絕不了對方的誘惑,被勾引得整整一個月夜不歸宿,對正宮冷漠到底。直到現在正宮拿著家法在家裡等著才開始悔不當初——他該考試了。

葉迎之也跟著坐起來從後面抱住他,低頭親親他後頸:「別著急,沒事,我可以讓他們給你把考試也免了。你想要多少分?」

這更氣人了。這還是個有權有勢能直接碾壓正宮無法無天的小三。

遲筵乾巴巴道:「交換課程不計成績,回學校記免修,所以能及格就行。」

但是這不是重點。他回頭對吸血鬼道:「我得回學校考試,這是原則問題。」他得做一個負責任有擔當的男人才行,雖然和吸血鬼胡混了這麼多天,但也得回去考試,否則即使能拿上學分也心中有愧,於心難安。

葉迎之想了想,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應許道:「可以。我安排明天下午的飛機送你回去。不過寶貝,我也想你能答應我一個願望。」

「什麼?」遲筵偏過頭看著他。

「今天晚上陪我睡棺材。」葉迎之輕聲道,「還有,為了迎接你的到來城堡裡一直在籌備舉辦一個宴會,應該就是在今晚舉辦,你要作為我的伴侶出席。」

遲筵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都是吸血鬼嗎?」他震驚於宴會的消息,反而忽視了葉迎之提出的一起睡棺材的願望。

「別怕。」葉迎之摩挲著他的腰線,安慰著,「我們只需要露一下面就可以了,然後就可以回棺材裡休息。我知道你明天要回學校,不會讓你太辛苦的。」

91章:酒後真言

遲筵把葉迎之的手推了下去。

都什麼時候了,吸血鬼還在勾引自己。他側過身推了推血族的肩膀:「葉迎之, 把我的衣服遞給我, 昨天又不知道被你扔到哪裡了。」

吸血鬼走下床從衣櫃裡拿了一套衣服遞給他:「新做好的禮服,先試試合不合身。時間太緊了, 不合適的話只能拿給愛爾柏塔夫人簡單改改,下次改好尺寸再多做一些。」

好在吸血鬼看起來是一個很與時俱進的種族, 禮服也是簡單的現代西裝款式,而不是以現在的眼光看來很奇怪的中世紀風格。遲筵穿好之後站在地上, 葉迎之半跪在他面前給他整褲腳, 又站起來低頭給他整理袖口和領口,最後才半眯著眼睛上上下下整體打量他一番:「還不錯, 以後都可以按照這個尺寸來做。」

吸血鬼很快也拿出自己同款的衣服換上,穿上襯衫繫上扣子之後卻故意把手伸到遲筵面前,理所當然地要求著:「阿筵,幫我繫上袖扣。」

遲筵沒當回事,自然地低頭給他整理袖口,繫上袖扣之後又像對方方才做的那樣半跪下來給他理順了褲腳,再直起身子給吸血鬼整理領口。

吸血鬼親王微微垂下眼的時候兩人就正好對視在一起。吸血鬼輕輕道:「阿筵,以後這些就都由你負責好不好?我也會對你負責的。」

遲筵抬頭看著他抿著唇沒答話, 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臉色有些泛紅。血族就趁機低下頭, 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

晚上八點的時候衣冠楚楚的吸血鬼賓客們陸陸續續抵達了艾默爾親王的古堡。

這個宴會原本的確是單純為歡迎遲筵的到來而舉辦的,然而一個星期前管家先生向親王殿下提議不如就在宴會上完成訂婚儀式。血族親王沒怎麼想就同意了——反正戒指早就已經送了出去。

城堡給到場的賓客們都準備了新鮮的血液,血族們一面品嚐著鮮血一面交談著等待著主人的出現——一向深居簡出、以神秘和強大著稱的艾默爾親王突然要在城堡裡舉辦宴會本來就足以令人驚奇, 更為重磅的消息則是,親王殿下要同一個人類訂婚了。

他們根本不敢置信,如果不是時間和主角不對,幾乎要以為這是一則拙劣的愚人節玩笑。然而艾默爾親王殿下從沒開過玩笑,更沒誰敢那他開玩笑,所以這只能是真的。不過這也沒什麼,即使新娘現在還是人類,等到婚禮的時候親王殿下肯定會給他初擁,將他轉化為吸血鬼。血族的力量強弱一般會受給他初擁的血族影響,而接受艾默爾親王的初擁後這位王妃殿下自然也會變為強大的血族。

於是血族們開始好奇,是怎樣一個人類,有著多麼香甜的血液,竟然能夠令艾默爾親王那樣傳說中的血族神魂顛倒,甚至願意與他結下婚契——吸血鬼很少會舉辦婚禮,因為愛情本就飄忽不定,說不準哪天就會變心,考慮到血族漫長的生命,誰也沒法保證自己能夠從一而終,和另一位血族長久地走下去。他們會結成短暫的伴侶關係,但卻鮮少締結婚姻契約。

管家先生找到城堡的主人時發現他們的親王殿下正在廚房裡煎牛舌,而准王妃正站在一邊眼巴巴地盯著他:「不夠,再多做點。迎之,多放點蒜好不好?」

吸血鬼親王面不改色地又扔了幾瓣大蒜進鍋裡。

格雷站在廚房邊上,輕輕敲了敲門:「抱歉,殿下,恕我打擾。賓客們已經到齊了,您該帶遲先生回去換衣服了。」

「等一等,阿筵想吃牛舌,等他吃完再說。」吸血鬼不疾不徐道,「前面的事你們去主持,我和阿筵露一面就可以。」

葉迎之已經發現了,遲筵吃飽的時候一般不太和他計較,比較好騙,也好哄。所以他越想做壞事的時候越會提前有求必應地做好好吃的,把愛人哄好了。

格雷點點頭,行禮後悄無聲息地離開。吸血鬼親王熄了火,將煎好的牛舌盛到盤子裡,隨手雕了一朵蘿蔔花,配著溫水煮過的綠色西蘭花一同端上桌,放到愛人面前。再拿起餐桌上已經醒好的葡萄酒給兩人倒上。

「多吃蔬菜。喝點酒,對你的身體有好處。」他溫聲勸著,「不用著急,對於那些吸血鬼來說新的一天才剛剛開始。」

他當然知道遲筵酒量有多差,即便是普通的沒什麼度數的果酒喝一杯也就暈了。不過這正是他想要的結果。

晚上十點的時候吸血鬼親王終於帶著傳聞中的人類出現在到場賓客面前——他只是站在二樓的走廊中央,對著樓下大廳中的賓客們點頭致意,並沒有來到血族中間。他身邊的人類軟軟依靠著他,臉頰泛著紅暈,看起來就很聽話很依賴他的樣子。

葉迎之捏了捏遲筵的手,小聲道:「阿筵,給他們看你手上的戒指。」

遲筵吃牛舌宵夜時被葉迎之哄著喝了兩大杯酒,思維早已變得遲鈍,連剛才換衣服都是吸血鬼幫他換的。

他聽見吸血鬼在耳畔對他說話,下意識地仰起臉對著血族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兩個酒窩都露了出來。他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吸血鬼說的是什麼,隨即轉過頭對著下方的大廳揚起了左手,臉上笑意不減。

葉迎之一瞬間簡直被他笑得花了眼,心快速地跳了起來,恍神片刻後連忙摟住他的腰,掐著他左腰的軟肉低聲道:「傻阿筵,不許笑了,不許笑了。來,過來,轉頭看著我,看我。」

他看著遲筵又偏過臉看向自己才舒緩了表情,拿出一個黑色盒子悄悄塞進愛人手裡,嘴裡繼續誘哄道:「乖,打開盒子,把裡面的戒指取出來,給我戴上。」

「這是訂婚戒指,我後來特意又讓人去打造的,和我之前給你的那枚是一對,都是銀的。結婚戒指的樣式由你挑好不好?」

他小聲說著,伸出了自己的左手,特意張開無名指兩側方便對方戴戒指。

遲筵一板一眼地按照他的指示做著動作,戴完之後又仰起頭對著他笑,像等待表揚似的。

吸血鬼再也忍不住,用力將他抓進懷裡,用獠牙刺進他的脖頸——交換血液本來就是訂婚儀式之一,但他也是真的忍無可忍了。這個傢伙,從開心地吃完牛舌開始,就開始誘惑他。

大廳中的吸血鬼中爆發出祝賀聲和喝彩聲,喧鬧而喜樂。

懷裡的人類也像是被這些情緒所感染,軟軟地摟上他的脖頸,開心地小聲道:「葉迎之,我好喜歡你。」

他看見血族挑抬起眼睛看他,一對上對方的目光便又靦腆而無比燦爛地笑了。吸血結束一被放開就倏地親上了吸血鬼的嘴角。

葉迎之簡直恨不得現在就直接抱起人類抱到自己的棺材裡藏好。

但是儀式還沒有結束。鑑於對方只是普通人類,按照儀式,交換鮮血的最後一步是要他主動割開左手食指指端,讓對方吮吸他指尖傷口的血。

吸血鬼的喉嚨動了動,看向愛人。阿筵現在醉成這個樣子,想一想就能猜到這個儀式會是何等甜蜜的折磨。簡直是對他的考驗。

還是要速戰速決。葉迎之果斷地直接用自己左手拇指指甲割破了自己的左手食指,將染著血的指端抵到人類的唇邊,垂下頭輕聲誘哄道:「乖,阿筵,幫我舔一舔,舔一舔然後我們就可以回去休息睡覺了。」

遲筵喝醉後果然好騙,聞言沒怎麼猶豫,點了點頭便把血族流血的食指含進了嘴裡。有他熟悉的鮮血的味道。他特意仔細用舌尖舔了舔流血的指尖。

吸血鬼黑沉的視線一直凝視著他。他感覺到後就抬眼去看吸血鬼,露出柔軟、信賴而毫不防備的笑容。

喝醉之後他真是格外愛笑,面對葉迎之時更是一點都不吝嗇。

應該都已經結束了。他已經迫不及待了。

血族親王繃著臉掃了他的管家一眼,得到肯定的答覆後便看向大廳中的吸血鬼賓客們略作致意,隨即打橫抱起自己的未婚愛人直接離開,將大廳中的歡呼聲和祝賀聲都拋在後面。

他相信格雷他們會招待好這些客人們的。

遲筵一直到被抱到地窖中的黑色棺材之前才稍微清醒過來,他被血族放到地上,微微仰頭看向吸血鬼:「葉迎之,為什麼來這裡,說好的回去休息睡覺了。你騙人,你又騙我。」

葉迎之知道愛人現在比較幼稚,思維也直線而簡單,只能順著哄:「阿筵,我沒騙你。你早晨答應我今天我們在棺材裡睡覺的,你忘了?」

遲筵想了想,好像的確有這件事,雖然他自己也不理解自己為什麼會答應。唔,他大概是想哄葉迎之高興,如果葉迎之喜歡的話他也不是很介意陪對方睡棺材。他認真地點點頭:「那今天我們就在棺材裡睡。」

吸血鬼掀開棺材蓋,把愛人推進去,然後自己也躺了進去。昏暗的地窖中,兩人的身影漸漸全部沒入黑色的暗沉沉的棺材裡。一隻蒼白而修長的手從棺材裡伸了出來,左手無名指上的銀色戒指在燭火下反射著微弱的光芒,它緩緩將棺材板拉正、合上,只留下一道供空氣流通的縫隙。

黑色的棺材裡逸出血族親王輕柔的嘆息:「……寶貝,我也愛你……

——

很久之後遲筵才漸漸清醒過來,他可以感受到自己和吸血鬼正緊密地擁抱在一起,四周很暗,空間狹小而封閉——葉迎之一定是又趁機把他騙到了棺材裡。

他的意識漸漸回籠,方才醉酒後的那些記憶也跟著一起回來。他情不自禁地在吸血鬼側頸上狠狠咬了一口。

吸血鬼親王好脾氣地安撫著他:「乖啊,醒了?頭疼不疼?喝點水?」

黑暗中一個保溫杯被遞了過來,遲筵擰開杯蓋喝了一口,溫度正好,有點甜,是蜂蜜水。

遲筵剛想說的話又忘了。

半晌後他遲疑著小聲道:「葉迎之,你要把我變成吸血鬼嗎?」

不管怎麼說,當著那麼多吸血鬼的面交換戒指都不像是簡單的儀式,他沒法自欺欺人假裝自己忘了或者猜不到其中的含義。

葉迎之在他耳廓上親了親:「不會。」

他把惶惑不安的人類輕輕摟進懷裡:「初擁無異於親手殺死你,我既下不去手,也舍不得。」

隨即吸血鬼在他耳邊輕巧地笑了笑:「何況你這麼貪吃,把你變成沒有味覺的血族,我怎麼捨得。」

92章:血族

遲筵是第二天中午和葉迎之乘飛機回的索菲斯。

他再一次認識到這個不為人所知的黑暗世界的力量,吸血鬼的飛機順利的跨越國境, 沒有受到任何阻礙。遲筵想到自己的護照還一直在宿舍放著, 被劫去城堡的時候連簽證都沒有,就總把自己代入成吸血鬼的走私食物。

遲筵一共有三門考試, 分散在考試周中,從六月九號開始要考到六月二十號。後面兩門考試當然還來得及複習, 六月九號早晨這門考試卻有點緊迫。

葉迎之自知理虧,不該明知愛人有事還把對方關在棺材裡胡作非為,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飛機該起飛了才放出來。他記得遲筵說過不能掛科的話, 特意暗地裡囑咐了格雷,讓他注意著別讓遲筵考試不及格。

遲筵並不知道葉迎之暗中的動作, 當天深夜到達索菲斯後葉迎之要帶他一同回去,說是明天早晨起來給他準備早餐然後親自送他去考試。

遲筵聽後十分心動,然而很容易猜到這樣下去他一定又是和吸血鬼繼續廝混,直到明天早晨匆匆忙忙地進考場。於是還是搖搖頭拒絕了:「不要,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根本靜不下心來。」

葉迎之舉起手保證道:「這回我絕對不弄你不打擾你,和我走吧。」

遲筵仰起頭在他唇邊輕輕吻了一下:「你等我這段時間,讓我一個人好好學習,順便好好想想, 我想清楚就回去找你。」

他的眼神清亮,神情認真。葉迎之摸了摸唇上被他碰過的地方, 妥協道:「那你快點兒想。」

葉迎之把格雷打發走,親自開車把遲筵送回寢室,目送著他走進去。

遲筵回到自己宿舍拿出平板就開始學習課件。學到凌晨三點的時候睡了一小會兒, 五點鐘醒來又繼續學,學到七點的時候覺得差不多了,課件已經全部看了一遍,去年的樣卷也看了,於是開始睡覺,睡到早晨八點半起床去學校準備參加九點半開始的考試。

不得不說這裡的教學制度特別可愛,他們這門考試不要求計算出最終結果,只需要把差不多的計算步驟擺在卷子上就行,而且全部課程都是五十分就算及格。

遲筵不知道葉迎之是怎麼給他請的假,他對江田等這面的朋友說的理由一概都是「生病了,在叔叔這裡養病」。他考完第一場後和江田約了在學校咖啡廳見,江田見他之後第一句話就是問:「病好了?」

遲筵點點頭:「好了。」

江田關切道:「考試沒問題吧?你缺課那麼多天。」

遲筵誠懇道:「是我之前高估了它。」早知道昨天學兩個小時就夠了,剩下時間都應該用來補覺。

江田笑著罵他,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尺子你簽證該到期了吧?準備什麼時候回國?」

「考完試,馬上就回。」遲筵攪拌著手中的咖啡,抬起頭看向友人,「等你回國再聯繫。」

——

考試周結束之後,在遲筵查到自己的成績之前,格雷已經率先拿到了他的成績單並呈給吸血鬼親王:「殿下,王妃殿下的成績很好,並不需要我替他作弊。」

葉迎之點點頭:「阿筵的考試都通過了是嗎?」

「是的。」格雷看向面前強大的吸血鬼,遲疑道,「還有一件事……

「阿筵訂了回國的機票?你想告訴我這個?」血族親王的表情依然很平靜,他摩挲著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人類親手給他帶上的,他們的訂婚戒指,雖然到現在為止他也沒正式告訴過遲筵那天他們已經訂婚了。

「我已經知道了,直接去準備飛機吧。」

遲筵坐在寬大的座位上,感受著飛機起飛、拔高,閉上了眼睛。他知道再過不久他就將徹底離開南半球的土地,回到自己的故鄉。他沒想跑,也沒打算騙葉迎之,他真的只是想自己好好想一想。

遇見葉迎之的時候心動、沉淪的都太快,沒法真的和他生氣,沒法拒絕對方的要求,不想和對方分開,只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都給他,睡棺材什麼的他其實都不計較,葉迎之喜歡的話他願意天天陪對方睡棺材。遲筵以前沒喜歡過什麼人,只感覺身邊的人談戀愛也不是他這個樣子,他不知道自己這樣是否正常,他覺得自己得弄清楚自己的心意後再給吸血鬼答覆,否則只這樣遵循心意、慾望和本能地和對方廝混著對自己和葉迎之都不負責。

他算盤打得清楚,趁著考試周複習期間投了幾家暑期實習的簡歷,其中一家通知他後天去面試。暑假實習兩個月的工資不算太多,但足夠他支付去歐洲往返的機票和辦理簽證等其他相關開銷了。他已經成年了,出國探望自己的吸血鬼情人的錢實在不好意思也沒法開口同爸媽要。

遲筵正在心裡盤算著,乘務員小姐走過來輕聲詢問他要喝些什麼。

遲筵隨口說喝茶,乘務員又報了一溜兒茶名,問他喝什麼茶。最後遲筵要了龍井。熱茶入手,是用開水茶葉現泡的,一起端過來的還有一盤乾果。

遲筵低頭道謝。他的機票都是由國家負責公派留學、交流的機構代訂的,統一標準是訂中國的航空公司的普通艙,所以他來回坐的都是國航。結果登機前一天收到航空公司發來的短信,說是他獲得了升艙資格,辦理登機的時候直接就升到了頭等艙。

反正是好事,這種臨時免費升艙的事情也時有發生,不算太奇怪。遲筵雖然不知道自己被升艙的原因,但還是欣然接受了。十多個小時的旅程,能舒服一些最好。

他在起飛前給葉迎之發消息告訴了他自己打算回國想一想再去找他的事,發完之後又有些慫,不敢知道葉迎之會不會生氣,會是什麼反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直接打電話給運營商把自己的澳洲手機號註銷了。他在心裡安慰自己,葉迎之想聯繫他總會有辦法的,他不來聯繫自己,應該就是默認了他的做法,給他時間和空間好好考慮。

然而遲筵萬萬沒想到下飛機後他拉著箱子剛走出去就看見吸血鬼正站在機場大廳裡等著自己。

國內正是盛夏,血族親王穿著簡單的黑色西褲和白色襯衫,襯衫袖子微微向上挽至小臂,明明是尋常的衣著打扮,但他身材高挑容貌出眾,只是隨意地站在人來人往的大廳中就能輕易吸引眾人的目光。

管家先生垂著手,恭敬地站在他身後。

遲筵張了張嘴,愣在了原地。

吸血鬼已經看見他並快速向他走了過來,像特意來接機的老朋友一樣自然地接過他手裡的箱子,關切道:「累不累?」

「你怎麼……過來了?葉迎之,你有看到我給你發的短信嗎?」

看到了,然後發現你連手機號都沒敢留下。敢做不敢當的小壞蛋。

吸血鬼偏過頭來看著他,微微一笑:「看到了,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見。所以我昨天已經讓格雷在國內置辦了房產,你慢慢想,我陪著你。」

「可是我看見你就會覺得很喜歡你……根本沒法靜下心來好好想。」

葉迎之悄悄握住他的手:「那就一直喜歡下去,永遠不用清醒。這就是我想要的。」

機場內熙熙攘攘,剛從地廣人稀的大洋洲回來的遲筵很不習慣,總覺得別人能看見他們在這裡膩歪。他拉了拉葉迎之:「你開車過來的嗎?回車裡再說。」

葉迎之這次明顯有備而來,他把遲筵的行李都交給格雷,讓格雷開車帶回去,然後牽著遲筵上了另一輛車。一上車他就拉著遲筵的手按在自己左胸上,認真道:「阿筵,我和你一樣。我還覺得是你給我下了咒,否則我怎麼會看見你就像迷了心竅一樣,除了你什麼都顧不得想不到了?」

他放下遲筵的手,用額頭抵住愛人的額頭,與他十指相扣:「別著急,我們一起想,想一輩子也不怕。到時候如果實在想不明白,就別想了。」

如葉迎之所說,遲筵還真的想著想著就忘了想這回事了。

他本科畢業後因為葉迎之的緣故申請了歐洲的大學的研究生,並在研究生畢業和同吸血鬼親王在古堡裡完婚。遲筵對親朋好友都謊稱是在這裡讀書期間和葉迎之相識的,經過他和親王殿下艱苦卓絕的努力遲筵父母最終認可了兩人的關係。

婚禮當天遲筵父母拉著他在一邊悄悄道:「小筵啊,你媳婦兒朋友很多啊,來這麼多人。看來親家勢力不一般,你小心點以後過日子的時候多讓讓你媳婦兒,注意保護自己別受欺負。」

遲筵看了看滿屋子的吸血鬼,聽著父母的話,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經常性犯慫了,都是遺傳的。他安慰父母道:「你們之前都看到了,迎之他對我很好的,天天親自做飯給我吃,不會欺負我的,放心吧。」

晚上遲父和遲母回到自己房間,遲父對夫人嘀咕著:「我總有種嫁兒子的錯覺。」

遲母附和著:「誒,我也是這麼覺得,一定是錯覺。」

兩人對視一眼。遲父揮揮手:「算啦算啦不管他了,養那個臭小子養那麼大總算是解脫了,以後讓他媳婦兒管他吧。」

——

遲筵畢業之後就留在歐洲工作。兩人成婚之後葉迎之每個月都會喂自己的血給遲筵喝,由於他的血的緣故,遲筵一直維持著年輕的外表,從外面看來歲月並未給他留下太多的痕跡。年輕的時候還容易搪塞糊弄過去,過了四十歲自己這副青春永駐的樣子就不太好解釋了。

葉迎之索性建議他直接退休,在古堡之中多陪陪自己。

遲筵想了想也就同意了。即使外表看起來再怎麼年輕,他也可以感受到自己內在的逐漸衰竭,和剛認識葉迎之的時候比起來他的體力已經遠遠不如當初了。他清楚自己的人生已經走過了大半,和幾乎永生不死的愛人相比,他能繼續陪伴對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們已經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而最多再過三四十年,他可能就要先走一步了。

遲筵問葉迎之遇到自己之前的上千年都是怎麼過的。葉迎之很平靜地回答說看看日出、看看日落,躺進棺材裡睡一覺,幾百年就過去了。醒來看看這個世界還是沒有什麼意思,再睡一覺,就又是幾百年過去。

遲筵猶豫了很久之後問他有沒有想過自己不在了之後會怎麼辦。

葉迎之看著他,沉吟著,最終第一次試探著問:「阿筵,你有沒有想過,到那個時候變成血族和我在一次。」在愛人充滿生氣和活力的時候他當然不捨得把對方變成冰冷的血族,可是假如有一天阿筵要徹底離開他,去到他追不到找不到的地方,那麼他自然更願意以這種方式把愛人永遠留下,留在自己身邊。

葉迎之滿懷期待地等待著對方的回應,遲筵卻搖了搖頭,抬起頭看著他,臉上露出痛苦而茫然的神色:「不要。如果我有了悠長的生命,你不要我了怎麼辦?如果你不理我、不回應我怎麼辦?葉迎之,我沒法不愛你,如果有一天你不要我了,我只能一個人一直一直等著你……等著你回頭看我一眼。我不想、不想那樣……太絕望了。」

他拚命搖著頭,眼睛裡充盈著有若實質的痛苦和掙扎,彷彿已經預見了那樣的場景。葉迎之心疼地把他抱進懷裡安慰著,口中不斷重複著「我怎麼會不要你呢」「我根本沒辦法沒有你」「阿筵你不要懷疑我」「乖,沒事了,我一直都在」……

這樣過了很久,遲筵才漸漸安靜下來,但自那之後葉迎之也不敢再提這件事。至少現在人是在他身邊的,是屬於他的。他會一直一直抓著他的阿筵,永遠不放手。

歲月悠長靜好,兩人在古堡中相伴著又度過四十個春秋。

在又一年春天來臨的時候,遲筵意識到自己恐怕堅持不到荷花開放的時候了。

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時他才發覺自己對愛人的獨佔欲竟然那麼強。希望葉迎之能在漫長的生命中愛上另一個人,最好是一個願意變成吸血鬼陪他的人,然後忘記自己,這樣他就不會寂寞了,可是只要想到這種可能性他就心痛得難以自己。那是他的葉迎之,他才不要把他讓給任何人。

他們在一起的這些年裡葉迎之一直都只吸他的血,他甚至不願意葉迎之再去吸食別人的血。

遲筵想起以前看過的一部叫《Gattaca》的電影,電影中男主一號一直靠男主二號提供的血液、毛髮等物偽裝成男主二號的身份,影片最後男主二號準備自殺,在自殺之前就特意為男主一號留下了足夠對方使用幾十年的自己的各種血液、毛髮樣本。

他從中獲得了啟發,在格雷的幫助下每日都抽取自己一部分血液貯藏在古堡中,並特意叮囑管家先生等他死後才能告訴親王殿下。

如果葉迎之省著點喝,他留下的那些血液也能夠對方喝幾年的?至少一年的量應該夠吧?他有些懊悔自己沒早想到這點,否則這麼長的時間裡,至少也能給葉迎之留出足夠他喝幾十年的血,

……那樣,是不是至少在我死後的幾十年裡,他就還都會想著我,都還會屬於我?

可惜現在他已經沒有太多的時間了,他的身體不允許他每天損失太多的血液,甚至連葉迎之日常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像過去那樣肆意吸血。

這樣想一想,葉迎之好像已經有連續七天沒喝過他的血了。

遲筵躺在床上,意識模糊地想著。

他這些天越來越虛弱,醫生建議他最好臥床靜養。給他看病的是普通的人類醫生,很是驚奇於他和年輕的外表不符的衰竭的內裡,只是懾於主人的威勢不敢說出去。

遲筵勉力地從床上站起來,扶著牆,一步步沿著石階慢慢走向通往擺放著棺材的地窖。他早就想好了,等他死了,他一定要把葉迎之的棺材霸佔上,這樣即使以後吸血鬼再愛上別的人,也沒法再帶那個人來屬於他們的棺材裡溫存了。

一百零七階台階,他在這幾十年裡來回走了無數遍。這一次大概是最後一次,他走了足足一個小時。

最後遲筵扶著棺材邊緣,走不動了。

葉迎之原本是去給愛人熬粥,端著粥回臥室的時候卻發現愛人竟然不在了。他很快就猜到了遲筵的去向,匆匆趕下來後正看見愛人兩手扶著黑色棺材的邊緣,聽見聲響後慢慢抬起頭來,睜著無辜的黑色眼睛看著他,癟了癟嘴:「迎之,抱我進去。你答應我這棺材送給我的。」

一把年紀了,還是這麼能撒嬌。

葉迎之也預感到了什麼,笑了笑,像從前那樣講愛人抱了起來,輕輕放進棺材裡,溫柔地看著對方的眼睛:「乖,老公抱你。」

遲筵躺在裡面,望著他笑了,露出兩個大大的酒窩。

他得意地孩子氣地炫耀著:「迎之,我給你留了東西,你離開之後格雷會幫我交給你。」

血族彎下身輕吻他的額頭,伸出手去整理他的鬢髮,隨意道:「你說你留下的那些血嗎?我已經都喝完了。」

遲筵一下子睜大了眼睛,略帶埋怨地看著他,表情有些難過。

原本以為,至少可以讓愛人多惦記他一年的。

吸血鬼只輕笑著吻了吻他的唇。阿筵的血,他當然捨不得剩下。

他輕聲問著自己的愛人:「阿筵,你還是不願意和我永遠在一起嗎?」

遲筵只覺得很疲憊,他緩緩閉上眼睛,慢慢搖著頭,極小聲道:「不要……太難受了……等著你……太難受了。」

葉迎之只覺得心中湧上一股莫大的悲哀。他不知道為什麼,阿筵潛意識裡總認為他會不要他,會不理他,而他只能一直等著他。

「我怎麼會讓你一直等我……」他喃喃著,緩緩將整個身子都探進棺材裡,將遲筵擁在懷裡,最後一次用唇描摹著愛人的眉眼,同時從左手衣袖中拿出早已藏在其中的銀刀,快速劃開遲筵的左手腕。

遲筵被疼痛所激,一下子又睜開眼重新看向愛人:「迎之……你想喝血嗎……怎麼不用牙……

鮮血滴落在刀刃上,滑過刀鋒,浸潤了整個刀脊。

葉迎之溫柔著笑著安撫著他,低頭輕輕舔舐他淌血的手腕,看著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癒合,抬頭沖遲筵笑了一下,右手卻快速舉起沾滿了愛人鮮血的刀刺向自己的心臟。

他拔出刀扔到一旁,血族的血一下子湧了出來,染滿了他的手。

吸血鬼低下頭,用沾滿鮮血的蒼白的手輕輕捧起愛人的臉,微笑道:「阿筵,沒事的,我和你一起走,我永遠陪著你。」

……只是,阿筵,答應我,答應我。如果有下一次,陪我到永恆……好不好?」

遲筵用剩餘的最大的力氣抱住葉迎之,淚水已經不知不覺糊了滿臉:「……我答應你,不管多久,都會陪著你……

他說著,聲音漸漸小了下去,眼睛也緩緩閉上。一滴淚滴從他閉合的眼角滑落,最終消失不見。

血族把愛人抱在懷裡,躺下,擺出兩人平日睡覺的姿勢。一隻蒼白的染著紅色鮮血的手從棺材裡伸出來,慢慢地、慢慢地將棺材蓋拉正,合上。

這一次,嚴絲合縫,不留任何空隙。

他從變成血族的那天起就知道唯一能殺死自己的辦法,就是用沾著他愛人鮮血的銀器刺入他的心臟。如果他不曾愛上人,就永遠不會死。

可是他愛上了一個人,便心甘情願同他一起離開。

阿筵,你走了,這個世界對我而言也沒有了意義。

黑色的棺材永遠地闔上,吸血鬼摟著他的愛人,閉上了眼睛。

第四卷:輪迴四:天師陰陽世

93章:撞邪

黑暗的,空寂無一人的走廊裡, 遲筵獨自向前走著, 腳步聲在寂靜的空間裡格外清晰。

唯一的光亮來源於他的手機。

遲筵心裡有些發毛了,他開始有些後悔這樣草率地沒多做準備就直接過來。他沒告訴過宋錦, 就算說了宋錦也不一定信——其實他也怕鬼,很多時候都是強撐著不得不面對。

手機的光毫無預兆地滅了, 整個走廊徹底陷入黑暗中。遲筵收起無來由自動關機的手機,停在了原地。

他能感受到有東西在接近。

一隻小手怯怯地拽了拽他的衣擺, 遲筵回過頭去, 看見一個小女孩害怕地拉著他,彷彿畏懼著什麼東西。她小小聲哀求著:「叔叔帶我離開這裡好不好?這裡好黑、好冷、我好害怕。」

遲筵嚥了下唾沫, 緊張地垂眼看著拉著他的小女孩,輕聲道:「好。」

他可以感受到自己喉頭肌肉的緊張。他知道這時候不能答應,答應了就相當於把自己的十分之七八的命送到了鬼怪手裡,只有兩三分還由自己握著。但是不冒點險引誘對方露出弱點,他也沒把握能制得了這東西。

和外表表現出來的不同,這可不是什麼小鬼。

和人斗、和鬼斗,到最後都是算計;被人算計了,被鬼算計了, 就都是死路一條。

小女孩得到應許之後更湊近了他,指著他胸前掛著的小瓷瓶道:「叔叔掛著的是什麼東西?取下來給我看看好不好?」

遲筵再次勉強笑著點了點頭:「好。」

他把手放在自己小瓷瓶上, 緩緩地、一點點地把繫著瓷瓶的黑繩從自己脖子上摘下來。

這東西在怕他的瓷瓶,所以故意引誘他把護身符取下來,他知道。

他還猜到這東西大概會設計讓他的瓷瓶失手掉在地上。

那他可捨不得。

所以遲筵伸出手, 直接把瓷瓶穩穩地放在一旁的窗檯上。

而就在瓷瓶脫手的剎那,邪氣四溢。

腳邊的鬼物發出一聲猝不及防的低壓的痛吼。它的雙眼變得通紅,兩行血淚從中流了下來,它的四肢拉長,仰起頭怨毒地看向遲筵。

它的聲音變得淒厲無比,刺得人耳膜生疼:「……你究竟是什麼東西?」

「我是人啊。」遲筵笑了一下,指向那枚瓷瓶,「只不過那個東西,是用來鎮壓我自己的。」

鬼物露出人化的不可置信的表情。

遲筵看得分明,不敢浪費時機,直接一腳將那東西踢翻在地,伸手將早已準備好的符篆貼在它的胸口。

看著那東西化作黑煙消失,遲筵才舒出一口氣,重新取回瓷瓶仔細戴著脖子上,打開手機手電筒照著眼前的路離開這棟建築。

烏雲散開,月色打在他的臉上。

他沒說謊。他真的只是一個普通的人類而已,除了出生在遲家,除了天生邪氣縈身。

天師世家的長子長孫,卻是天生鬼邪之氣。

那個瓷瓶是那人送他的,確實能幫他鎮壓自身充斥的邪氣,替他避免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宋錦夫婦正在外面等著他,看見他出來後宋錦便搓著手迎出來著急地詢問道:「尺子你沒事吧?解決了沒?」

遲筵歪了歪頭,仰起頭衝他露出一個天真的笑容:「叔叔,帶我離開這裡好不好?」

宋錦還沒反應過來,他妻子陶娟娟已經嚇得大叫一聲,指著遲筵看了半天才意識到面前的就是遲筵本人,然後衝上來對他就是一陣捶打。

她沒什麼力氣,遲筵也意識到自己玩笑開過頭了,於是連聲說著抱歉,微微側身躲著,不敢徹底閃開,宋錦趕緊上前把陶娟娟拉開了抱在懷裡輕聲安慰。

過了一會兒陶娟娟才鎮定下來,在身前比了一個幼童的身高,小聲問遲筵:「尺子,那個,就是你剛才假裝的那個,解決了?」她的聲音放得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一樣。

這個問題宋錦一早就問過,但遲筵也沒嫌陶娟娟多此一問,而是再次肯定道:「還好,沒我想的那麼厲害,解決了。」

陶娟娟這才松了一口氣。

早春的夜裡還很涼,宋錦催著兩人趕緊上車,離開了這個地方。

宋錦和陶娟娟都是遲筵的高中同學。宋錦是遲筵那時候最好的朋友,他和陶娟娟早戀遲筵給他打掩護的那種關係。後來念大學時宋錦和陶娟娟約好了報的當地同一所學校,遲筵當時為了就近照顧母親和外公,最後選的大學也在R城,和兩人離得也不遠,自然就沒斷了往來。

畢業後遲筵留在學校繼續讀研究生,現在還差半年畢業。宋錦則為了一直以來的理想報考了當地的公安部門,家裡幫了點忙,畢業後順利成為一名人民警察;陶娟娟是學醫的,本科比他們晚一年畢業,現在在一家醫院實習。R城畢竟不算大城市,各方面競爭都不激烈,但勝在生活安穩。陶娟娟和宋錦畢業後就直接結了婚,難得他們不嫌棄遲筵礙事,照顧他孤家寡人,三天兩頭還經常叫他去家裡吃飯。

兩個星期前陶娟娟被他們醫院派到近郊一家醫院去交流學習工作,時間為期三個月。近郊的這家醫院分為東區和西區兩個區,西區是主區,多數醫生和病人治病看病都在那邊,東區的主要設施只有一座辦公樓和一個住院部,兩區之間步行也有二十分鐘的路程。但是R城本來就不大,患者多數還是會選擇去市裡幾家有名的公立醫院看病,這家醫院的病人就不算多,再加上主區也有可供住院的床位,分到西區住院部的病人就更少,是以常會給人冷清的感覺。

陶娟娟才剛參加工作,沒什麼資歷,近郊這所醫院的工作雖然比她原本的醫院清閒一些,但是離市區太遠,醫院裡的年長醫生都不願意過來,所以這個交流工作的名額才落到她頭上,她來了就被分配到西區住院部跟著工作。

一個星期前她被排到值夜班。陶娟娟畏寒,特意帶了塊兒毯子過來,但她忘了把毯子從辦公樓的辦公室裡帶過來,半夜一點多的時候覺得冷得不行,就和帶她的醫生說了一聲跑去辦公樓裡拿毯子。她辦公室在辦公樓四樓,拿完毯子鎖門出來的時候就聽到了樓上傳來隱隱的哭聲,但五樓只是器材室和儲物室這些房間,連走廊燈都沒亮,這個點更是不可能有人,她當時就覺得心裡一哆嗦,沒敢去看,直接就往樓下跑——辦公樓是老樓,連電梯都沒有。結果剛跑到樓道口的時候就被輕輕拉住了,她回頭一看,一個只到她腰部、臉色蒼白的小女孩仰著頭輕輕問她:「姐姐,我好冷好黑好害怕,你帶我離開好不好?」

陶娟娟當時就嚇懵了。她以前上學的時候就聽說過不少關於醫院的怪談,心裡多少有點犯怵,上班之前特意讓遲筵給她準備了一堆驅鬼符鎮邪符平安符之類的裝在自己口袋裡。她也不知道有用沒用,就是當個心理安慰,沒想到真的碰見了這種東西,嚇得直接掏出口袋裡裝的那些符篆連同自己的毯子都向對方扔去,然後趁機掙脫跑了出來。

她當晚嚇得發了高燒,醒來後和宋錦說了這件事,宋錦直接藉著生病給她請了假,宋陶兩家人也都忙著找關係活動著趕快給她結束這個交流工作,最後她領導同意說等她病好就直接回原醫院就行了。

本來這件事就該結束了。沒想到那天起陶娟娟開始做起了噩夢,她總是回到辦公樓那個昏暗的樓梯間,然後被一隻冰涼的手拉住,小女孩輕輕仰起臉問她:「姐姐帶我離開好不好?」

起初兩天的夢還是這樣,第三天夢裡她再次不可自控地回過頭去,卻看見對方流著血淚的蒼白的臉,怨毒地看著他,淒厲地喊著:「為什麼不帶我離開?!讓我跟你走!」

陶娟娟嚇得幾乎精神崩潰,甚至不敢睡覺,但精神上又撐不住。她爸媽急得不行,要帶她去寺廟裡看看是不是撞邪了。這時候宋錦才想起來不用找別人,現在的寺廟道觀也未必都可信,被騙還是其次,陶娟娟再這樣下去肯定受不了,反而遲筵應該就有些辦法,不如先讓尺子給看看。

陶娟娟撞見那東西的事才過去不到一週,遲筵正在學校埋頭寫論文,在宋錦特意給他打電話說起這事之前並不知情,得知消息之後趕快趕去了宋錦家,判斷陶娟娟應該是被那東西纏上了。

遲筵對這些神鬼之術的研究有限,也清楚自己本事並沒多大,對上陶娟娟這起邪門事一時也沒有頭緒。但他知道解鈴還須繫鈴人,不管是怎麼回事,直接找到那東西把它解決掉,陶娟娟的問題自然就化解了。

他明白遲則生變,到後面誰知道那東西會對陶娟娟做什麼,況且單是這樣做噩夢陶娟娟都要被折磨得精神衰弱了,於是當即決定當晚凌晨就回郊區醫院的西區辦公樓去把那東西解決了,是以才有了之前的一幕。

遲筵和宋錦夫妻倆都是多年的朋友,從高中相識至今已經有七年了。尋常夫妻尚且有七年之癢,朋友能處這麼長也是難得,彼此都有默契,多的話也不必再說。宋錦問遲筵是回學校宿舍還是回家,得到回家的答覆後將遲筵送到他家樓下,陶娟娟又感激非常地邀他週末到家裡吃飯。遲筵答應後便同宋錦夫婦告辭,囑咐他們回去好好休息。

遲筵現在和外公住在一起,房子不算小,三室兩廳,現在只剩爺孫兩人就顯得格外空曠。這時候已經將近凌晨三點,萬籟俱寂,遲筵輕手輕腳地開門進去,不敢驚擾到老人休息。

玄關的燈還開著,肯定是外公知道他出去了還沒回來,特意給他留的燈。

遲筵進門後悄悄把燈關上,回到自己房間,關上門,開始收拾洗漱。

時間已經不早了,他一天都沒閒著,又跑去郊外收了一回鬼,精神高度緊繃,躺在床上就覺得昏昏欲睡,沒多久就睡死了過去。

自然沒有看到,一個黑影緩緩推開了他的臥室門,從門外爬了進來。它的四肢很長,怪異得猶如某種奇特的軟體動物,卻是人形人面,雙眼通紅,淌著血淚。

這是一隻陰氣極重的怨鬼。如果遲筵醒著,一定能分辨出來這就是他在醫院西區辦公樓五樓遇到的那隻,也是之前纏著陶娟娟的那隻。

他之前並沒能真正除掉這東西,反而被它纏了上來。

那個東西緩緩的,一點點地接近,離床越來越近。

然而它沒有注意到,房間主人的床上還有一個黑影,正趴在人類身後,緊緊地纏著它的目標。

那個黑影卻注意到了這個惱人的傢伙,他暫時放開甜美的人類,微微抬起身,揮了一下手。

那東西仰面發出一聲無聲的哀嚎,真正的、徹底地消失在了空氣中。

 


94章:意中人

第二天遲筵早晨十點才醒來,餐桌上已經擺好了豆腐腦和油條, 豆腐腦上澆著滷汁, 鋪著炸辣椒和韭菜花,聞上去香氣四溢。外公正拿著老式收音機在陽台上澆花聽京劇。

遲筵看著早餐有點羞慚, 自己在屋裡睡覺,老人已經晨練並順便買早餐回來了。不過他也覺得安慰, 外公身體硬朗,很能和小區裡其他老頭老太們一起自得其樂, 他看著也安心。

他吃完早餐後把碗筷收拾了, 外公晨練時已經把菜買了回來,遲筵撿了茄子和青椒出來, 拿了土豆,到午飯的時間炒了一個地三鮮,又炒了一個番茄炒蛋。他做飯水平不高,只能說是勉強能入口,所以經常直接從學校食堂買飯回來和外公一起吃。

遲筵陪外公吃完午飯後回學校待了半天,到飯點又像往常一樣買了飯直接回家。現在家裡只有老人一個人,他既不放心,也想多陪陪外公, 所以只要不是太忙一般都會回家住。外公退休前在機關工作,每月有三四千退休金, 逢年過節單位還會發些米面,遲筵上大學後就開始在外實習,他現在念的是學碩, 學費本身不高,如今每月實習工資也有一兩千,加在一起足夠他們爺孫兩人在這個小城市裡生活,等到他正式工作之後還能更寬裕些。

晚上吃飯的時候外公問道:「小筵啊,你昨天那麼晚回來,幹嘛去了?」

遲筵知道外公是老共產黨員,堅定信仰馬克思主義唯物理論,因為遲家的緣故恨屋及烏對這些怪力亂神的事更是深惡痛絕,並不支持他學遲家那些東西。他不想惹得老人想起遲家的事生氣,也沒敢和外公說實話,只好編道:「沒做什麼,就是和宋錦他們出去吃飯然後玩了一會兒。」

宋錦高中的時候就常來家裡,也算是老人看著長大的,知道他品性端正,畢業後工作穩定成家立業,走得都是正道,聽說遲筵是和他在一起外公便放心了一些,點了點頭轉而關心起另一件事:「小筵啊,你看宋錦都結婚快一年了,你什麼時候也帶給對象回來給外公看看?外公走走得也放心。」

遲筵放下筷子,無奈地看向老人:「您別瞎說,您身體好著呢,說這些做什麼。」

外公笑了笑,繼續道:「還是得看你成家立業了才安心。宋錦妻子不是在醫院工作嗎,有年齡相當的你也讓她幫你介紹介紹,咱不圖別的,人好就行。」

遲筵沒再說話。他明白外公倒不是一般長輩那樣非要催婚,而且他現在年紀也不大還沒到催婚的年齡。外公是真的放心不下,母親失敗的婚姻始終讓老人如鯁在喉。他還記得母親的葬禮上,外公白髮人送黑髮人,一直流著淚喃喃著「當初堅持不讓你嫁過去就好了」。

思及往事遲筵心裡也有些黯然,還是寬慰老人道:「您放心,這事不能急,總有一個最合適的人在等著我。」

「怎麼和小女孩似的,男孩子要主動一點,要不然都讓別人搶跑了。」外公笑了,渾濁的眼睛閃了閃,隨即像是想到了什麼,眼中閃過一抹懷念和悲傷,「你娘當初也是這樣,我和你外婆老笑她。」

遲筵趕緊插話講起自己實習工作和學校的事,將這個話題帶過。不想讓外公想起母親後難過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他不敢和老人說——他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從情竇初開的年紀開始,一直喜歡那個人。

至今他已經有七年沒再見過那人,甚至得不到關於對方的任何消息,愛戀卻一點點在心底發酵,絲毫不曾淡去,反而越釀越深。但他也知道不要說對方會不會有回應,離開遲家之後他和對方已經算作兩個世界的人,今生是否能再見還是個問題。以他現在的身份,即使千里迢迢找去了葉家恐怕也見不到那個人,更有可能的是被葉家門外的陣法攔下,進都進不去。

想到這裡他握住了胸前的瓷瓶,悄悄舉到唇邊碰了碰,神態中流露出幾分傷感。

即使是現在,晚上睡覺的時候還會不由自主地想念那人的懷抱和氣息,甚至有時半夢半醒間會恍惚覺得那人就在他身邊,摟著他。甚至有時會覺得……那人在抱著他、吻他。但清醒過後也明白,那些不過是自己的幻想甚或是妄想而已。

就這樣按部就班地又過了一個星期,除了週末應邀去宋錦家吃了一頓飯都一切如常。宋錦和陶娟娟知道他家裡還有外公在,每次叫他去吃飯都會給他裝一些已加工的半成品菜回去,如四喜丸子、梅菜扣肉、紅燒雞翅這些,拿回去只要蒸一蒸熱一熱遲筵和外公就又能吃一頓。

週三遲筵吃完晚飯正洗碗的時候門鈴響了,外公去開的門,來的人是宋錦。

遲筵有些訝異,猜不到宋錦又來找他做什麼,擦了擦手,招呼著把友人帶進自己房間。

家裡有三間臥室,一間是外公和外婆以前的房間,現在外公一個人在住;一間是遲筵的房間;另一間是遲筵母親的房間。母親過世後外公曾提過讓遲筵把房間騰出來當成他的書房,遲筵說現在他的房間就夠用,拒絕了。所以那間臥室通常都閒置著,只有遲筵打掃家的時候會進去。

因為他們母子搬回來的時候遲筵正該上高中,需要學習,家裡已經沒有多餘的房間給他當書房了,遲筵母親就特意選了較小的一間房做自己的臥室,把大的房間留給了遲筵,裡面擺著一張一米五的單人床,靠牆放著衣櫃,另一邊還有他的書桌和一個小書架。

宋錦已經不是第一次來他的臥室了,隨手翻了翻遲筵桌子上的書,泛黃而薄脆的紙頁上繪製的繁複陣圖看得他眼暈,圖旁邊的篆書字也難以辨認,他勉強只能認出幾個字。

……以彼之骨,入此之心……這都是什麼東西?」他嘟囔著。

遲筵走過去把書收好:「就是老遲家那些該入土的東西。」

按照遲家的慣例,由長子繼承家業,子孫分家的時候可以從藏書閣拿走一本書的副本,選書的時候完全是盲選,選的時候誰都不知道書的內容。但是他是第一個被「分」出去的長子長孫,原本理當繼承遲家的人,之前沒有過先例,所以讓他盲選了三本書的正本走。

遲筵當時挑了兩本又大又厚的和一本看起來特別破舊的。大厚的內容多,老的書裡說不定有什麼珍奇的記載,他當時是這樣想的,拿到後才發現兩本大書裡記載的都是一些術法基礎,正合他用,價值卻不大,老書裡則記載了許多他看不懂的秘術。

遲筵對遲家毫無感情,自然也不貪求甚至是在意遲家的東西,當時會拿書走還是抱著能坑老遲家一點是一點的想法,離開遲家後發現由於自己體質的緣故,一般鬼物雖然不敢近身,但還是容易招惹麻煩,為了自保才開始對著那兩本大書摸索著學了起來。他自小在遲家長大,雖然從沒有人專門教授他這些東西,但耳濡目染之下學起來也算快,沒用多長時間就掌握了一些門道。

真論起來他現在除了這個「遲」姓,和遲家真是半點關係都沒有。而他之所以還一直保留著遲姓沒有改隨外公和母親姓蘇也不是因為他們母子離開時遲家曾霸道地說過他母親可以改嫁,但他不能改姓,而是因為那個人。

他懷念那個人喊他名字時的感覺,在遲家那樣的天師世家長大,他也同樣篤信一個人的名字有著特別的含義,只要他還是遲筵、還叫遲筵,那個人至少會記得他的名字,可是如果他改了姓,那個人就連他現在叫什麼都不知道了,他們就真的一點聯繫都沒有了。

宋錦看著友人將書收好,想起遲筵救自己妻子的豐功偉績,頓時油然而生敬畏之心,對著那本被收起來的書拜了拜。

他和遲筵是高中時認識的,兩人高中一直都在一個班,也算一種緣分,處得久了彼此熟了宋錦也大概知道一些遲筵家裡的情況——他家原來在外地,只有他母親是R城人,但是後來他爹出軌另娶,他父母就離了婚,他母親帶著他回到R城投奔他外公外婆。在現在這個社會,這樣婚姻破裂的事情也沒什麼可稀奇的,還在上高中的宋錦只唏噓了一下便沒有在意。

他發現自己這位哥們不太一般是在高三那年,高考前夕。

他們高中是可以自己選擇走讀或是住宿的,家在市裡的同學一般都會選擇走讀,家在周邊縣城離得遠的同學則會住宿。宋錦和遲筵之前一直都是走讀,但高考前那個學期時間緊迫,為了不松懈、少浪費時間,他倆商量好就也都申請了住宿。

差不多離高考還有一個月的時候,一天晚上十點半兩人下了晚自習,準備回宿舍沖個澡然後睡覺。教室裡的空調壞了,那兩天的天氣出奇的熱,晚上一大群學生擠在在教室裡學三個小時,感覺每個人都悶出了一身汗,出了教室被風一吹更不舒服。

好巧不巧的是宿舍浴室那天晚上停水,沒法洗。

宋錦那時候正被學習壓力所迫,精神高度緊張,本來計畫好的事情突然受到阻礙實現不了,心裡就像長草了一樣難受,本來還只是有七八分想洗澡,現在就變成了十分得想洗澡,只覺得要是今晚洗不上澡今天就過不去,晚上睡也睡不好。

他後來想想當時心裡跟魔怔了似的,可能就是撞邪的前兆。

95章:禮物

遲筵看見浴室外的停水通知也覺得心煩意亂,想了想向宋錦提議道:「我記得從學校西牆翻出去再往西走不到五分鐘就有一個公共浴室, 要不咱們拿上東西去那簡單沖一下。」

宋錦一聽就同意了。學校晚上有門禁, 但是幾乎所有男生都從操場西面的西牆翻進翻出過,這對他們而言根本算不上什麼。

浴室開到晚上十一點, 遲筵和宋錦走到的時候已經將近關門時間了,有三三兩兩往出走的人。兩人交了錢, 看門的管理員把衣櫃鑰匙給他們,提醒道:「快一點兒, 快到點了。」

宋錦點了點頭也沒往心裡去, 他們就打算沖一澡,而且如果有客人沒洗完的話通常會晚關五分十分鐘, 肯定能來得及。

浴室建的很是簡陋,就像北方二三十年以前那種很多單位都有的公共澡堂,四周安著一圈蓮蓬頭,中間有一個很少有人會用的浴池。後來住房條件改善,基本家家戶戶都會在自家留出浴室,這種公共澡堂就漸漸絕跡了。

他們高三的時候學校搬到了R城的新區,新區的地方比較偏,據說是未來的發展重點地區, 但現在還沒發展起來,城市人口還是主要集中在以前的老城區裡, 使得這裡看起來顯得有些偏僻。有很多外來務工人員為了節省房租就在這附近住,一般下班回來就會來這些公共澡堂裡沖一下解解乏;而且這裡靠近火車站和汽車站,夏天的時候一些短暫停歇的旅客也會來這裡洗澡, 所以學校附近像這樣的公共浴室還有幾個。離學校最近的這個是其中年頭最老、設施最破舊、也最便宜的一個。

遲筵和宋錦只想簡單洗洗趕緊回去好好休息,也就不多挑剔環境,脫了衣服拿上洗澡用品就衝了進去。他們進去的時候還有兩個人正關了蓮蓬頭向外走。浴室面積不算小,除去剛走的那兩人,只有零星兩三個蓮蓬頭下還有人,但看樣子也到了收尾階段。

中間的浴池是空的,靠裡面的一排燈壞了,忽明忽暗的,兩人就近挑了兩個好用的蓮蓬頭,開始洗。

洗澡不用嘴,宋錦嘴閒下來就開始講:「尺子,我給你講道數學題,從網上看來的:有一個人在一個和咱們這樣類似的澡堂裡洗澡,他進來的時候看見浴池裡有三個人,蓮蓬頭下有五個人,在他洗的過程中又進來四個人,有兩個人從浴池裡直接離開,有一個人從蓮蓬頭下離開,他和另外兩個人先後進入浴池,這時候他坐在池子裡環顧四周,發現蓮蓬頭下還有七人。你說對不對?」

遲筵想了一下:「這麼想吧,都按加這個人自己的情況算。浴室裡原來有九個人,走了三人,來了四人,應該還有十人。浴池裡原來有三人,走了兩人,來了三人,應該有四人,那麼蓮蓬頭下應該有六個人,算錯了。」

宋錦乾巴巴道:「這本來是個鬼故事來著。」

遲筵神色複雜地看著他:「深更半夜荒郊野外,不要講這麼應景的鬼故事。」

宋錦嗤笑道:「這一看就是編的,誰沒事幹進來洗澡還把人數得那麼清楚呢。」

在他們說話的功夫又有三個人洗好了收拾東西出去,可以清楚聽到外間更衣室開箱子、鎖箱子的聲音,很快,這些聲音也都消失了。

遲筵催促道:「快點洗吧,別說話了,就剩咱們了,一會兒門房該進來趕人了。」

宋錦道:「沒事兒,還有一個比咱們先進來的呢。」

他向遲筵身後努了努嘴,遲筵轉身去看,果然看見自己身後隔著兩個蓮蓬頭還有一個人正開著水背著身子在那裡洗澡。

他直覺覺得有些不對,印象中進來的時候那裡好像並沒有人。他小聲對宋錦道:「大宋,你進來的時候看到那個人了嗎?」

宋錦搖了搖頭:「沒注意,剛進來的時候就著急地找蓮蓬頭想趕快洗,剛才就一直邊洗頭邊和你說話,一直閉著眼睛,沒注意。」

遲筵也一直面沖宋錦背朝那人,並沒注意到對方是什麼時候出現的,或者是對方一直在那裡,只是自己進來時沒有注意。

他又回頭朝後面看了一眼,對方依然背對著他,低著頭,雙手放在頭上搓動著,好像在洗頭的樣子,蓮蓬頭上的水刷刷的澆下來,隔絕了遲筵部分視線,令他看不清晰。

就在這時外間傳來門房粗嘎的喊聲:「十一點五分了,十八號十九號快一點出來誒,就剩你們兩個了。」

遲筵和宋錦同時低頭看向自己手中的號牌,遲筵十八號、宋錦十九號。

門房的嘟囔抱怨聲和踢踢踏踏的離開的腳步聲一起隱隱約約地傳進來:「該關門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宋錦乾笑了一下,壓低聲音道:「門房記錯了吧?」

遲筵轉頭看向那個人,「他」還保持著那個背對著他們,低著頭,手放在頭上搓動的洗頭的姿勢。

他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同友人開口講。

如果他沒判斷錯的話,那應該不是人。

遲筵拉低宋錦,耳語道:「你聽到剛才那個門房說的話了嗎?『十八號十九號快一點出來,就剩你們兩個了』,這裡只有兩個人能出去,那東西是個地縛靈,它出不去的。」

說到這裡遲筵害怕得嚥了一下唾沫:「除非它藉著咱們中的一個人的身份出去。」

宋錦一下子被嚇住了,遲筵說得太真,他只覺得毛骨悚然,寒毛一根根立了起來。他調轉視線甚至不敢看那個方向,哆哆嗦嗦道:「……怎、怎麼借啊?」

遲筵沒說話,沉默地看著他,似乎在想著什麼。

他半邊臉被籠罩在浴室的陰影之中,目光很平靜,卻看得宋錦一陣陣發毛,不由得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尺子,沒事吧?」

他吞了口唾沫,放輕了聲音:「……你是遲筵吧?」

遲筵輕輕點了點頭,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隨後把淡綠色的蘆薈沐浴露倒在自己左手掌心,右手抓過宋錦的手臂,蘸著沐浴露在他手背上快速畫了一個符,同時小聲快速囑咐道:「注意點兒別蹭掉了。你直接往出走,那東西能夠感覺到你手上有東西,這裡還有一個人可以選擇,就不會冒險追你。聽我的快走別管我,我有辦法,否則咱們誰都逃不了。」

宋錦全身的肌肉都因畏懼而緊繃著,勉強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雖然還弄不清楚此時的情況,但他選擇相信遲筵的話。於是點點頭,力持正常地走了出去。

遲筵看著宋錦從門口消失,一顆心放下去又提起來。背後竄過一陣涼意,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被那種東西盯上的感覺。

他知道那個東西正盯著他。

它想走,害死他,它就可以出去了。

遲筵伸手輕輕摩挲著胸前的小瓷瓶,努力克服著內心的緊張和恐懼。

他小時候被鬼害過,不止一次。普通的孤魂怨鬼畏懼他體內的邪氣而不敢近身,那些因他是遲家長孫而故意加害的厲鬼和惡鬼可不會。它們隱藏在暗處,一次次試圖將他置於死地。所以他至今依然本能地怕著這些東西。

在他最弱小無助的時候,無數個驚懼交加的夜裡,是那個人把他抱在懷裡哄著、安慰著,他才能安下心來進入夢鄉。

遲筵舉起瓷瓶輕輕吻了吻,將它取下來纏著拿在右手上,同時抹開沐浴露,在自己左手心上快速畫了一個驅鬼符。

瓷瓶是那人送他的。他離開遲家兩年,再得不到關於對方的半點音訊,這些天師世家都自詡大隱於市,普通人想找上門去是千難萬難,卻使得他連一封信都寄不過去。就在他以為對方大概已經忘了自己的時候,今年過年時卻收到了那人寄來的禮物,正巧趕在農曆正月十五他十八歲生日那天送到。

禮物的包裝簡單,裡面只有這一個瓷瓶和一張便箋,便箋上只用熟悉的筆跡簡單寫著「給我的寶貝,要隨身攜帶」幾個字。遲筵拿上之後卻寶貝地不行,放在手裡細細端詳著,一刻都舍不得放下,發現瓷瓶上繫著一根黑繩後就連忙將瓷瓶戴到了脖子上。

他一開始不知道這禮物有什麼用,戴了幾天後才發現效果。

從前遲筵從不敢在公共場合袒露身體,像這樣在公共浴室洗澡更是不敢,夏天都儘量穿深色衣服,因為他前胸和兩肩上都用硃筆畫著鎮邪符以鎮壓他自己體內的邪氣,若是被別人看到一定會讓人覺得過於怪異。

遲家沒人管他,唯一關心他的母親只是一個在遲家毫無能力也無話語權的普通人,這鎮邪符還是那人每次幫他畫上的。一般一個月重描一次即可,他還在遲家的時候那人卻會每星期就給他描一次。離開遲家之後遲筵就開始學著自己畫,後背上那個他自己搆不著,就索性不畫了,剩下三個也能鎮住他體內泰半邪氣。

遲筵原本只當普通掛飾一般戴著那個瓷瓶,只是因為送禮的人才格外珍惜,漸漸就發現這瓷瓶不凡之處——它不僅能鎮壓他體內的邪氣,一般妖邪鬼物也不敢接近它。

96章:求助

今天可能要靠這瓷瓶來救自己一命了。

遲筵並不確定這地縛靈的力量有多強,只感覺對方不會輕易被自己身上的邪氣嚇退。不過午夜二十四點就能顯形出現, 露出人形的地縛靈……

他不敢把後背露給那東西, 只能背對著它,小幅度地向外挪。

蓮蓬頭下那個「人」依然在洗頭, 慢慢洗著,一點點轉過了身子。

遲筵不敢看它的「臉」, 卻又不敢錯開視線,只能看著那東西轉正身子, 抬起頭, 露出正面。

那是一張蒼白麻木的臉,五官單薄, 如木刻一般,單薄到令人記不住它的樣子。浴室中的頂燈明明暗暗,映照著斑駁的光影,昏暗的光線下那個東西似乎是在……笑。

木雕般的嘴角向上揚著,如同寺廟道觀神龕中的咧著紅豔雙唇的笑著的泥塑神像。雖然這東西的臉上並無一絲血色。

它一點點地向遲筵挪著,遲筵突然發現自己竟然動不了了。

積著水的澡堂地面彷彿一瞬間變成了深淵泥潭,令他深陷其中不得逃脫。這種感覺和陷入沼澤地中越掙扎越身陷還有所不同,更像是鬼壓床的那種感覺, 明明意識清醒著,卻無法指揮自己的身體, 無法做出反應,心中很惶急,意識在拚命掙扎, 偏偏什麼都做不了。

遲筵感覺到有水從上面衝下來,他早已關掉的蓮蓬頭不知什麼時候又開了。水流流瀉而下,澆在他的身上,也將他畫在手心上的驅鬼符沖刷殆盡。

他眼睜睜看著在水流作用下纏繞在自己手上的黑繩被沖散,一圈圈散開,他的手垂在那裡,一動不能動,最終在重力作用下,小瓷瓶輕輕的,「叮」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在那一瞬間痛惜的感覺甚至壓過了恐懼。

遲筵的視線不由自主地隨著瓷瓶垂落,剎那周身邪氣溢散。而就在這轉眼的功夫,再抬起頭時,那個東西已經消失不見了。

遲筵有些疑惑,難道那個東西畏懼他的邪氣消失了?不對,他現在還是不能動,那個東西一定沒有離開。

就在這時,他感到右腳腳踝一涼。遲筵緩緩地用眼角餘光去看那個方向,只見一隻手抓住了他的右腳,那個東西正趴在地上,仰起頭看著他……

宋錦率先走出去迅速穿好衣服後還是放心不下,找到門房就打算回去救遲筵。他留了個心眼,沒說鬧鬼,否則門房肯定不會信,而是謊稱裡面有人小偷溜進去偷他們東西,現在他朋友正攔著小偷不讓走,讓他出來找人幫忙。

沒想到門房還是不信,堅持說他一直在這裡盯著,根本沒看見有人溜進去,偏要自己進去看一眼確認一下。

宋錦見遲筵遲遲不出來也放心不下,也想回去看友人,便拿手機打電話給自己最好的一個兄弟,讓他做好報警救人的準備,跟著門房回到了浴室。

浴室非常安靜,只有滴答的滴水聲,宋錦一眼就看到遲筵靠在浴室牆上,閉著眼睛,像是已經暈過去一樣。

他當時心裡就「咯噔」一下,不敢確定對方是否是為了保全自己已經遭遇了不測。並且他要承認,他很怕,甚至不敢接近自己的友人去確認對方是否安好。

他怕,怕被他叫醒的,睜開眼睛的那個已經不是和他高中朝夕相對的好兄弟遲筵,而是遲筵口中那個要藉著一個人的身份「出去」的東西。

最終還是對友人的擔憂戰勝了恐懼,宋錦走上前拍拍他的肩道:「尺子,尺子,遲筵,你沒事吧?醒醒,快醒醒,你可一定得醒過來啊!」

他又叫了好幾聲遲筵的名字,對方才緩緩睜開眼睛。眼神清明,看向他時也是熟悉的感覺。宋錦緩緩吐出一口氣,沒錯,這個還是遲筵,消失的是那個東西。

遲筵醒來後的第一件事卻是看向地上。他在地上逡巡了一圈,明顯是在找什麼東西,沒有找到後露出了明顯的惶急之色。就在這時他低下頭,看到了好好掛在自己胸前的小瓷瓶,他用手舉起瓷瓶,低著頭看了許久,直到確認瓷瓶完好無損後才徐徐吐出一口氣。

之後兩人便收拾了東西相攜著一起往學校走。

從前走時沒什麼特殊感覺的昏暗道路現在在宋錦眼裡看來也變得鬼氣森森起來,他不由得跟遲筵跟得近了些。

「尺子,你怎麼能認出那種東西……還會畫這個符?」他舉起自己左手問道。沐浴露已經干在了他的皮膚上,但他還是沒敢蹭掉遲筵給他畫的那個符。

「我爸他們一家都是以此為業的天師,所以我多少也會點。」

宋錦聽聞之後很是好奇,頓時膽子也變大了一些,很想抓住遲筵多問他些相關問題,但看見友人一副不想多提的樣子也就住了嘴。他以前就知道遲筵他爹做了對不起他們母子的事,對自己這個兒子也沒多少關愛之情,所以從感情上友人應該很不喜歡自己的父親,也不喜歡他口中的那個「遲家」,不想提也是自然的。

但他還是抑制不住好奇,於是改口問道:「尺子,那剛才是你把那個東西消滅了?趕走了?」

遲筵摸了摸自己胸前的小瓷瓶,搖了搖頭:「不是。這是我的一個護身符,剛才是它救了我。」

在那東西抓住他的腳的時候,他曾隱約看見掉落在地上的瓷瓶中散出了一股黑霧,隨即他就失去了意識,直到宋錦回來將他叫醒。而他醒來後,那個東西已經消失了,瓷瓶卻好端端得被他戴在脖子上。所以一定是瓷瓶內有乾坤,能在關鍵時刻救他的命。

遲家的術法遵循天道,葉家的傳承卻是鬼道,雖然同為天師世家,但本身走的就是不同的道法體系。遲筵知道自己的見識修為較那人自然遠遠不如,小瓷瓶周身完滿無暇,渾然一體,除了穿黑繩的地方找不到第二個空縫,因而遲筵也從沒指望能看透這瓷瓶內裡的玄機。

宋錦卻不在意遲筵究竟是憑自己能力消滅的那東西還是靠護身符力量取勝,得知友人這一層出身之後他就一直覺得對方不一般,能解決一些普通人尋常辦法解決不了的問題。

時隔多年,這一次遲筵又成功幫陶娟娟擺脫了纏著她的惡鬼,宋錦更覺得友人能力非凡。

他這次也是為尋求幫助而來。

在遲筵房間坐定之後宋錦便從公文包中拿出了一疊照片和案宗文件,指著其中一張尋常的一家三口合照對遲筵道:「尺子,你看一下,這是R城下面屏谷縣鳳水鎮的朱輝一家三口,他們一家本來在過年時開一輛三輪摩托貨車離開鳳水去相距不遠的青堯鎮探親戚,然而至今過了一個月還沒有音訊,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無論是鳳水鎮還是青堯鎮都沒發現他們的蹤跡。沿途也沒有任何明顯線索。」

「當然這還不是最詭異的。」宋錦頓了頓,看向友人道,「屏谷縣的兩名警員在查這家人的下落時決定在他們出發的同一時間從鳳水出發,騎摩托車重新走一遍他們可能走的那條路,以圖發現線索。然後……那兩名警員也消失了。」

97章:線索

「這都快八點了,怎麼趕這時候跑過來?陶娟娟呢?」遲筵一邊翻看著宋錦拿來的照片和案宗一邊問道。

「娟娟今天值夜班, 我剛把她送過去, 順路來了你這兒。一會兒我就直接回家睡覺,正好明天早晨接娟娟下班把她送回家再去上班。」宋錦道, 「這個案子是剛報到市裡的,我師父分到我頭上讓我先看看有沒有什麼眉目, 我研究了半天也沒研究出什麼東西,就是覺得挺邪門的, 所以想著拿過來讓你看看。」

遲筵「嘖」了一聲, 放下手裡的照片,抬頭看向友人:「我又不是這專業的, 我哪懂這些啊?」

「你不是會點道術嗎?」宋錦嘿嘿地露出一副「你別謙虛了」的笑容,指指照片道,「我見人家小說電視上有這種術法,看一個人的照片、拿著這人用過的物件就能算出來這人的下落。我就想著……萬一你會呢。」

說到這裡他不好意思地揪了揪頭髮,自己也覺得這想法有些不靠譜了。友人也許有本事驅走那些東西,但未必會這種還不知道是否真實存在的術法。

沒想到遲筵點了點頭肯定道:「我用的那種不算道術,不過我倒的確知道有相關術法,也有會使的人, 可惜我不會。」這種尋人找物之法不算高深,遲家就有很多人會, 然而他並不能算「遲家人」。

說話的功夫遲疑又看了一遍對案情的描述,眉頭微微蹙起:「大宋,這案子很急嗎?」

「急,」宋錦點點頭,「畢竟關係到五個人的性命。現在他們根本是不知生死,如果正處於危險之中那早一點找到他們這五人獲救的希望就大一些。而且這是我師父交給我的第一個有點技術含量的案子,我想辦好了,讓他看看。」

遲筵點點頭:「這上面寫了,朱輝一家在鳳水是開小賣部的,為了不耽誤生意,正月十五晚上七點鐘關了門後才駕駛三輪摩托車前往青堯鎮,目的是回妻子劉青鳳的娘家探望,過了正月十六再繞到去縣裡拿貨然後再回鳳水。關於這些朱輝家的鄰居以及劉青鳳娘家人說法都一致,如果一切順利朱輝一家三口應該在晚上十點左右到達劉青鳳娘家,可是他們卻一直沒出現,劉青鳳的哥哥聯繫不上他們,正月十六等了一天,十七的時候一早跑去鳳水鎮詢問才從鄰居口中知道他們一家人早就出發了。」

「所以屏谷縣那兩名負責的警員判斷他們是在鳳水到青堯鎮的路上失蹤的,但是白天在沿途搜索線索的時候沒發現什麼有價值的信息,被困擾了一個星期後他們決定同樣在晚上七點開始沿途搜索,希望能發現一些白天容易錯過或忽略的線索……結果這兩名警員就也失蹤了。」

「那麼這個出發時間可能確實有些問題。」

「沒錯。」宋錦煩躁地扒了扒頭髮,「這些我也清楚。娟娟明天白班後天休息,我正打算明天去單位和師父說一聲就出發去鳳水鎮那邊看看有沒有什麼線索,不行就等晚上七點也走走去青堯鎮的那條路。」

他暗罵一聲:「我還不信真有鬼了。」

遲筵平靜地看著他:「是真有鬼啊,你還見過。」

宋錦抬起頭看向他,臉色發青,怨懟道:「尺子!」

遲筵笑了笑:「沒事兒,別緊張。我這兩天正好沒什麼事,等我和外公說一聲,明天陪你一起去。」

宋錦自然是對這個消息喜出望外,約定好了明天從單位出來後就來接他。

家裡有速凍水餃和火腿腸、罐頭等速食食品,外公簡單加工一下就可以吃,陶娟娟後天休息的時候也可以給外公送飯。外公則表示自己身體還很好,自己料理生活沒什麼問題,就算遲筵十天半個月不回來也沒事。

翌日十點多的時候宋錦來遲筵家裡將他接上,中午十二點鐘的時候便到達鳳水鎮。鳳水鎮一名姓李的警員接待了他們,指引兩人去朱輝家中的小賣部看了看,並和周圍的鄰居聊了聊,得到的信息和案宗上所寫的並無什麼不同。

三人在鎮中走訪了一中午,並在鳳水青堯兩鎮之間騎摩托車打了一個來回,然而還是沒有發現更多的線索。

回到鳳水鎮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五點,遲筵看了看手機:「先吃飯吧,吃完飯等七點咱們再過去看一下。」

姓李的警員聽到這話後明顯有些畏懼,向兩人訕笑道:「我這也該到點兒下班了,晚上估計陪不了您兩位了,您看行不?」

宋錦眯起眼打量著他:「那條路到晚上是有什麼不對的嗎?」

李姓警員不安地搓著手,有些猶豫道:「倒沒什麼不對的,就是從正月開始到現在沒了五個人了,還有兩個是我同事。雖然說咱們不信這個吧,但心裡多少有點發憷,現在晚上都沒什麼人敢走那條道。」

遲筵想起一件事:「那以前沒出過這樣的事嗎?晚上從鳳水鎮去青堯鎮的其他人呢?他們就沒走失過?偏偏只有朱輝一家和追查他們失蹤的兩個警員消失了?」

李姓警員道:「那條路咱們下午也走過,您二位也已經看過了,偏得很,您開來那汽車根本開不進去。從鳳水到青堯的能通車的大路不是這條,當初朱輝一家是為了圖快,一直走的這條翻山的小路,平時這條路很少有人走。以前也沒聽說過有類似的事,據朱輝鄰居家說朱輝家以前也走過這條路,還帶他們走過,也從來沒出過事。」

宋錦點了點頭,讓那警員回去了,只繼續藉著他們下午騎的那兩輛摩托車,說是等回來之後再還。

兩人在鳳水鎮等到晚上七點,開始沿著那條山間小路騎行。這時候不過三月中旬,北方倒春寒,天氣並不暖和,太陽落山後更甚。還沒到春分,天黑得早,這個時候已經全黑了,只能靠摩托車前的大燈照著前方的路。

兩人騎得並不快,一邊騎著一邊打著手電筒觀察路兩邊的景況,宋錦看左邊,遲筵看右邊。

騎了兩個多小時後山間漸漸起了霧,視野變得更不清晰,遲筵攏了攏身上的夾克,打了個哆嗦,回頭對宋錦道:「大宋,這太冷了,而且也看不清楚,不行咱們回去吧,或者騎到青堯鎮再歇,然後明天再過來。」

宋錦卻沒理他,而是直直看向左邊,半晌後才開口,拿手電筒照向一個地方:「尺子,你看那邊是不是有個東西?」

遲筵順著手電筒光柱所指向的方向看去。山間一片黑暗,只有影影幢幢的的仿若鬼魅的重重樹影和生長得雜亂無章的植被,一顆樹下有一條小土溝,憑藉著手電筒的光芒依稀可見有一個紅色的東西。

有些眼熟。好像是在照片上見過的朱輝家那輛三輪摩托車的一角。

宋錦向遲筵點了點頭,翻身下車,把摩托車停在原路,自己朝那裡走去。遲筵也跟著過去。

離得近了,沒有霧氣遮擋可以很清楚辨認出那就是朱輝家的三輪摩托車。整輛車身都翻在了溝裡,但周圍很乾淨,也沒有散落的物品。

宋錦蹲在地上拿出手機給三輪摩托車照相,一邊照一邊和友人分析道:「應該是路上摩托車出了問題翻進了溝裡,但是不像是有人員傷亡的樣子。朱輝一家是要去探親然後進貨,隨身拿的行李不多,看上去也都被人拿走了。」

「他們三個搬不出來車,所以肯定要去找人求救,但是從這裡步行回鳳水鎮要走三四個小時,到青堯鎮也要一兩個小時。他們走去青堯鎮了?」宋錦拍完照把手機收起來,一邊念叨一邊分析著。

「不對。」遲筵晃了晃手電筒,示意友人看向他們腳下,「看這裡,有人走過的痕跡,還有摩托車碾過的痕跡。」

宋錦順著自己腳下向遠處看,這裡明顯有一條岔道,是一條只容兩人通過的小路,如果不仔細看很難發現。白天的時候他們就沒發現那輛三輪車,也沒注意到這裡還有條路。

他重新蹲下來端詳草地被壓過的痕跡:「沒錯,是摩托車的車轍,應該就是不久之前留下的。那兩名警員應該也發現了這輛三輪車,然後發現了這條路,所以沿著這條路向前追查去了。」

遲筵心裡隱隱覺得奇怪,前方一片黑暗冷寂,並沒有有任何人類聚落或是煙火人家的徵兆。那兩名警員為了探查朱輝一家的下落沿著這條路行去可以理解,朱輝一家當時走到這裡又是為什麼選擇沿著這條偏僻無比、不知道終點通向何處的小路向前走,而不是沿著他們熟悉的道路回鳳水或是去青堯?

他覺得有些冷,不禁打了個寒顫,又拉緊了衣服,回心更甚。他拿出手機看了看,已經是晚上九點半了,手機沒有任何信號,也接收不到網絡。

遲筵轉向宋錦:「大宋,今天太晚了,山路不好走,回去的時候騎快一些也得一個小時。記住這個位置,做個標記,咱們明天再來吧。」

宋錦也拿出來手機看了看,不甘心道:「咱們趁著現在過去看看吧,萬一明天白天又發現不了線索了呢。現在是九點半,咱們沿著這條路騎到四十五,沒什麼線索的話再回去。」

98章:入村

遲筵想了想,點頭同意了。

但他也沒立馬就走, 而是回到他們停摩托車的地方, 拿出打火機點燃了兩張符。這符叫引路符,之前朱輝一家和那兩名警員走上這條路後都沒能回來, 他懷疑這路上可能會有古怪,有這引路符在就不怕鬼打牆或是別的什麼鬼怪手段, 可以找到回來的路。

兩人沿著路向前慢慢騎著,邊騎邊留意著路兩旁的境況。地上的摩托車車轍漸漸變得不明顯, 那條被人踩出來的小路的路徑也漸漸消失, 前方是一片蕪雜的山林。正當兩人不確定該向哪個方向走,猶豫著決定就此返回的時候, 遲筵看見前方有隱隱約約的燈火亮光。

他停下摩托車爬上了旁邊一塊大石向那個方向瞭望——不是一點燈光,而是一片,看上去像是一個小型的村鎮。

遲筵從石頭上爬下了,示意宋錦上去看,站在下面仰頭看向友人道:「大宋你看那邊是不是有一個村子?你聽說過這附近其他的村鎮嗎?」

遲筵上高中的時候跟隨母親來到R城,之後一直在市區內生活,除了放假時周邊游很少到附近的縣城去。他知道R城下屬的十一個縣的大概方位和名稱,但對於那些縣下面各還有哪些村鎮完全是一無所知, 還是因為這次的事情才知道屏谷縣下面有兩個鎮分別叫做鳳水和青堯。

宋錦從石頭上跳下來,點點頭:「是有個村。我之前查了很多遍鳳水和青堯附近的地圖, 沒注意有這麼個村,但是這座山是屏谷縣和徽林縣的分界,再往那邊走應該就到徽林縣了, 所以可能是被我忽略了。」

鳳水和青堯兩鎮附近的村有將近三十個,如果不是實地考察,很容易忽略掉這本個不屬於屏谷縣轄區範圍的村落,畢竟它並不在兩鎮的正常往來路線上。

他猶豫了一下,徵詢道:「尺子,咱們是現在回去查查那個村子的情況明天白天再來還是直接過去看一下?」

現在已經是晚上九點四十五了,從剛才看到的燈火規模來判斷,那個村應該不算小,可能少說也有幾十戶人家。

遲筵看出宋錦恐怕是還想繼續查下去,這個之前一直被忽略的村子很有可能能提供一些關於失蹤五人的線索。他估摸了一下來回的路程和時間,提議道:「要不咱們就繼續走,到村子裡休息?」

山裡夜裡很涼,他衣服穿少了,在風裡騎著摩托車只覺得身子止不住的瑟瑟發抖,他現在迫切地渴望一個溫暖的房間能讓他暖和一下身子,最好可以鑽進被窩裡好好休息一下。騎回鳳水鎮或是騎到青堯鎮都得差不多一個小時,可是看距離再騎十分鐘就能到這村子。

宋錦點了點頭:「行,你到村口就停下,我先進去摸摸情況,你要是看我過了一刻鐘還沒出來就別猶豫,趕快走,回到鎮子裡取搬救兵。」他這時候怕的倒不是妖魔鬼怪之類的,而是擔心像一些電視劇裡演的那樣這隱藏在山中的村落裡其實窩藏著不法分子犯罪團夥,朱輝一家和那兩名警員可能是因為發現了他們的所在而被劫持甚或是已經遇害。想到這層可能性他便更坐不住了。

遲筵點點頭,翻身騎上摩托車,兩人相跟著繼續向村子駛去。

果然朝著村子的方向走了不過十來分鐘後山路就漸漸開闊,進村的路變得清晰可見。網絡信號雖然依然斷斷續續,但手機也接收到了信號,只是網速非常慢,時斷時續。

有了信號和網絡就令人安心多了,打開地圖可以查到他們現在在的這個村子叫做何家村,宋錦還是懸著一顆心,便在村外找了個信號好的地方打給自己師父,匯報了自己現在所在的位置和查到的相關線索,並讓對方幫忙查一查這個何家村的相關情況。

對方查回的結果是一切正常,這就是個尋常的村子,唯一一點稍有特別之處就是這個村裡大部分村民是多年前從南方遷過來的。

聽到這個答案並報備了自己的行蹤後宋錦顯然放心了許多,直接帶著遲筵一起進了村。村頭一家小賣部還亮著燈,宋錦停下車過去買了一盒煙和兩瓶水,順便打聽了些相關情況。

小賣部的主人指給他們說再往裡走不遠處就有一家招待所,是村裡唯一一家餐館兼旅店。宋錦和遲筵決定就在這裡休息一晚上,明天白天在村子裡打聽打聽相關消息再做打算。

果然兩人又向前走了三十米後就看到一個紅底白字的長方形招牌,用宋體印著大大的「招待所」三個字。門面不大,昏暗而蒼白的白熾燈光芒從門口透了出來,可以看到裡面有一個老式的櫃檯,櫃檯後面坐著一個中年男人。

兩人進去之後男人聽見響動才放下手中的掌中遊戲機,站起來招呼道:「住店嗎?」

房頂上懸著一根燈管,燈管已經很久沒換了,兩端發黑,中間霧濛濛的,發出嗡嗡的聲響,投射出的燈光也不甚明亮。

遲筵低頭多看了那遊戲機一眼,黑白像素顯示屏,顯示出坦克大戰的畫面。他記得他五六歲的時候也有這麼一個遊戲機,是媽媽從外面買回來給他的,在遇到那人之前,那個遊戲機曾陪他度過了很多乏味而無聊的時光。沒想到現在還有人在玩這種遊戲機,想來應該是店主人用來打發時間的。

兩人要了一個雙人間,付了賬後店主人親自拿著鑰匙把他們帶進房間。這裡的房門還是用鑰匙開的,而不是用房卡。一路上三人隨便聊著,遲筵和宋錦假稱自己是來附近旅遊,回去晚了,天氣冷,正好路過所以打算住一晚上再出發。

店主人告訴他們現在剛過完年,沒多少人來住宿,現在店裡只有他們兩個客人。店裡沒有顧店員,日常清掃、結賬等工作都是由他和妻子兩個人來完成,此外招待所裡還有他們八歲的女兒。

招待所不大,統共有兩層,一樓是櫃檯、餐廳以及店主人一家的住處,二樓有七八個房間可供入住,店主人帶他們看了房,留下鑰匙後就離開了。

房間環境說不上好,四面都是白牆,微微發著黃,仔細看還有蟲子或是不知其他什麼東西留下的污漬。沒有衛生間,房間裡只擺著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兩張床,好在白色的床單看起來還比較乾淨。

宋錦沒什麼講究,遲筵也不是嬌生慣養的人。他母親雖然愛他卻從來不嬌慣他,唯一可以稱得上嬌慣著他的也只有那個人了。而在同母親回到外公家後母親的身體便一天不如一天,外公外婆都是年過花甲的老人,在家中他更必須得自強自立起來,不僅不能依賴家中長輩,還要儘可能地照顧母親和外公外婆三人。在那樣的情況下,少年時被那人寵出來的一點嬌脾氣也就迅速地磨平了。

因而對於住宿環境遲筵也沒什麼挑剔的,唯一覺得不好的一點就是招待所裡沒有供暖,房間長時間沒人住,感覺格外陰冷,即使已經在室內待了兩個多小時,用被子把自己包起來,還是難以去除體內的那股寒意。

遲筵拿過手機看了看,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半了,旁邊床上宋錦早已陷入沉睡,發出輕微的鼾聲。房間內一片黑暗,拉著窗簾,看不見外面的夜色,村子裡很安靜,像是已經全部陷入了沉睡。

他輕手輕腳地爬起來,拿上房門鑰匙和手機,鎖上門後去衛生間。招待所每個房間都沒有獨立衛浴,在走廊盡頭有一個公共的衛生間,還有一個小浴室。走廊很暗,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沒有幾個人住又為了省電而沒有亮燈,遲筵只好拿手機照著路,走到最裡面的衛生間。

從衛生間出來後遲筵同樣拿出手機打開手電筒,照向走廊的路。亮白的光晃過了一下,照亮走廊另一側站著一個小小的身影,正面對他站著。

那東西身量不大,如幼童一樣,頭卻很大。剛才那一瞬間遲筵沒看仔細,只依稀看見那張臉上帶著彎彎向上的笑容,瞳孔中卻沒有眼白,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遲筵一下子想起了高三那年在澡堂裡遇見的那個地縛靈,也是同樣蒼白而木然的單薄面容,如同廟觀裡的泥胎塑像,永遠帶著不變的,向上揚起的笑容,無論你走到哪個角度,它都會看著你。

他的心猛地提了起來,大喝一聲:「誰!」同時再次打著手機手電筒向那邊照去。

被光掃到的時候,那東西發出了小女孩的嘻嘻的笑聲。

「怎麼了?」從一樓傳來店主人的詢問,接著是嘎吱嘎吱上樓的聲音,然後「啪」地一聲,走廊裡的燈被打開了。

遲筵也徹底看清了那東西是什麼。那是一個約莫七八歲大的小姑娘,臉上卻戴著一個大大的如年畫娃娃一般的白色面具。那面具上的人臉嘴角向上揚起,喜眉笑眼,眉毛細細的,眼睛很大,卻只有眼白而沒有瞳仁。

店主人一把把小女孩拉到懷裡,低聲呵斥道:「瑩瑩,你怎麼不睡覺跑出來了?你媽呢?」

小女孩摘下面具向自己的父親嘟起嘴:「媽媽睡著了,我睡不著。」

店主人又說了她幾句,將面具搶過來,將她趕去睡覺,看著女兒下樓消失才轉過來面向遲筵,有些不好意思道:「真是抱歉,我女兒她比較調皮。因為一直沒有客人所以就沒有惦記著留燈,嚇著您了吧?」

「沒有,沒事的。」遲筵笑笑,看向店主人手裡的面具,「這是什麼?」

「是儺面,跳儺的時候用的。我們村子裡幾乎家家戶戶都收著一個,也不知道怎麼被她翻出來的。」店主人解釋道,「我們村裡過年就會跳儺,是一種儀式。」

「我知道的。翠翠和儺送。」遲筵點點頭,又走上前去仔細看了看那個面具。

儺是一種比較傳統的祭祀活動,歷史可以追溯到周朝,跳儺的時候人們就會戴上這種被稱為儺面的面具舞蹈。《邊城》裡提過這個字,說儺送名字的意思便是「被儺神送來的」。不過這項傳統和這種神靈崇拜大多盛行於川贛一帶,R城位於北方,遲筵倒是從沒聽說過有類似的儀式。他想起來宋錦師父告訴他們的信息,何家村大部分人是多年前從南方遷過來的,那麼村民們把這個習俗一起帶過來倒是很好理解。至於人口遷移的原因則有很多,以前多是因為天災人禍,比如旱澇或戰亂;建國後則多是由政策因素主導。不過他們也沒必要探究何家村村民當年為什麼遷過來,這和朱輝一家和那兩名警員的下落沒什麼關係。

店主人沒反應過來遲筵說的是什麼,向遲筵笑了笑就抱著面具離開了。

遲筵剛走進自己房間,鎖上門,準備回床上睡覺,就聽到門外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敲門聲響了三下,見沒有反應,門外的人就又敲了三下。

那聲音聽起來有些奇怪,倒不是聲響奇怪,而是發出聲音的位置有些奇怪。一般人敲門是敲門的中部,從那裡發出聲音,但這次卻是從門的底部發出的聲音,好像是有人趴在地上在敲門一樣——趴在地上,一面透過下面的門縫向裡窺視著,一面伸手敲門。

遲筵皺了皺眉。

從進到這個村子開始,他總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古怪。可就是分辨不出究竟是哪裡不對。

他想了想,將一枚驅鬼符捏在手裡,擰開鎖,拉開了門。

這回走廊裡亮著一盞廊燈,可以清楚看見門外小小的身影,是剛才那個小女孩瑩瑩。

她個子矮,怪不得敲門的部位也靠下。

小女孩手裡抱著兩個娃娃,見到遲筵打開門便仰頭看向他,怯怯道:「叔叔剛才是被我嚇到了嗎?那我讓弟弟妹妹陪著叔叔好不好?」她說著,遞上了懷裡的兩個娃娃。

那娃娃是一對,一般大小,可以看出是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有成年男子小臂大小,粗略看上去做工十分簡陋,像是小孩子自己縫的。說不定還真是這個小女孩自己縫的。

遲筵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他彎下腰放柔聲音道:「謝謝你,叔叔不用,叔叔剛才沒被嚇到。」

他的推拒卻不起作用,小女孩依然執意地把兩個娃娃向他遞來。

深更半夜的,遲筵沒有辦法,只好把兩個娃娃收下,囑咐小女孩去睡覺。

瑩瑩見他接過娃娃後便開心地笑了,一蹦一跳地下了樓。

店主人應該還在櫃檯那裡守著,真不知道這孩子是怎麼又繞過她爹的視線跑上樓的。

遲筵搖了搖頭,鎖好門,把兩個娃娃擺在了房間內空著的桌子上。反正等他們退房之後店主人一定會把這兩個它們收走的。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還是只是他太冷了,從小女孩手中接過兩個娃娃的瞬間,他竟感覺到了人的肌膚般的溫熱觸感。那感覺稍縱即逝,他拿在手上、擺在桌上的依然只是兩個做工粗糙而簡陋的布娃娃。

99章:儺神廟

第二天一早遲筵和宋錦兩人七點鐘就起來了。為節省時間,兩人決定兵分兩路, 宋錦自西向東去打聽消息, 遲筵自東向西去搜查線索。

昨天一天都沒往家裡打電話,遲筵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外公, 一邊走一邊留心著四周的景物,還一邊拿著手機想找一個信號好的地方給外公打個電話。

這條路比較僻靜, 沒什麼人,還有許多分岔的、只容一人通過的小路, 白牆青簷, 青石板路,建築風格上雖有差異, 但真的很有徽贛村鎮的感覺。

不過一路上都沒有信號,遲筵沮喪地把手機收進夾克兜裡,抬頭正看見前面道路右邊有一座建的極為周正的青灰色建築,門口正上方刻著三個字:「儺神廟」。

遲筵想起來昨晚上那個儺面。何家村裡是有跳儺傳統的,有儺神廟自然很正常。神廟外兩扇黑色實木大門虛掩著,遲筵想了想,推門進去。

神廟並不大,三面無窗, 只有從門洞處透進來的光,因而顯得格外陰暗。廟的正中央供奉著一尊儺神像, 看不出是什麼材質塑成的,外面套著一件紅色的戲服一樣的錦繡衣袍,臉上戴著一具黑金色儺面, 這神像不似一般寺廟裡的神像巍峨魁梧,相反顯得瘦弱矮小,紅色衣袍配著黑色面具,似笑非笑地看著進來的人,看起來不似神明,竟似惡鬼。

遲筵駭了一跳,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連忙站在原地對著供案上的神像拜了拜。他視線上移,看見神像上方掛著一幅青色的帳子,上面繡著四個金色大字「儺神太子」。遲筵這才反應過來,這儺神像是一尊童子像,按照男童身形所制,所以看起來才會這樣瘦小。

他退開一步,同時視線向左看去,不由又是一驚。只見數十張臉都齊齊看著他,嘴角上鉤,喜眉笑眼地向他笑著。那些臉大小顏色各異,有青藍紅黃的神面鬼面,也有蒼白或接近正常膚色的人臉,有的有眼瞳,有的卻只有眼白,若是細看就能發現那些臉上的表情也有細微的差異,只是無一例外地都嘴角彎彎地笑著。

遲筵昨天晚上被招待所裡那小女孩瑩瑩嚇過一次,此時已經能迅速反應過來,這些也都是儺面,掛了整面牆的儺面。可是即使知道這些都是假的面具,在陰暗的神廟裡看見這麼多張人臉還是令人毛骨悚然。遲筵可以感覺到自己雙臂上的雞皮疙瘩已經一顆顆冒了出來。

他向右面牆看了一眼,那面牆倒是空空如也,只用彩色的帷幔裝飾著,那些帷幔的顏色都很新,顯然是才換上不久。

過年的時候會跳儺,應該也是那時候換的吧。

遲筵沒多停留,再次拜了拜那儺神像並向左右拜了拜後就匆匆轉身出來了,在踏出神廟廟門之前卻總覺得如芒在背,好似後背右面的那數十雙眼睛都在齊齊盯著他。

走出儺神廟後遲筵又不甘心地拿出了手機,正好發現有一個信號,他心裡一喜,連忙撥給了家裡,這個時間外公應該已經晨練回來了。

老人家行動慢,電話響了五聲後才被接起來。遲筵問了外公是否一切都好,告訴老人自己大概回去得晚,不用等他,晚上按點睡覺就好。他剛講了兩句話,手機就又沒信號自動掛斷了。

遲筵無奈地收了手機,轉過身去打算繼續向前走,就見背後幾乎緊貼著他站著一個人。

是一位老太太,不到遲筵胸口高,滿頭白髮,穿著一套老式的黑色繡花緞子衣服,拄著一根黑色的枴杖,正抬起頭眯著眼看著他。

所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因為外公外婆的緣故,遲筵在外面遇見其他老人也會格外關照一些,當下連忙彎下腰道:「阿婆,沒撞到您吧?」也不計較老太太站在他身後差點嚇他一跳的事。

老太太眯著眼笑了笑,搖搖頭:「少年是在給家裡打電話?」

老人說話時帶著濃重的贛南口音,遲筵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老太太問的是什麼,於是笑著回道:「是,打給我外公,家裡就他一個人在,我不太放心。」

老太太聽後點了點頭,向下招了招手,示意遲筵低下頭湊近她。

遲筵不解其意,但還是照做了。離得近了,可以感覺到老人身上傳來一股長了年紀獨有的有些腐朽的氣息。

老太太的聲音壓得很低。很輕,在他耳邊小聲道:「少年人聽婆婆的話,趁著早趕緊走吧,不要讓外公等著你。婆婆是老死的,婆婆不會害人。」

她鄉音很重,聲音又輕又模糊。遲筵聽不清她說的是什麼,或者說不確定自己聽得是否準確。他只覺得背後一涼,再抬起頭時老太太已經拄著枴杖嗒嗒地走遠了,很快就消失在街角處。

遲筵搖了搖頭,心裡自我安慰說一定是自己聽岔了。離得那麼近,又說了那麼長時間的話,如果老人不是人,自己肯定能分辨得出來。老人說的可能是讓他聽勸,多陪陪家裡老人,別等人沒了之後再後悔,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道理。

他轉了一圈也沒什麼收穫,手機還是沒有信號,他有些理解老闆為什麼還在玩那種老式的遊戲機了。聯繫不上宋錦,看看已經將近中午十一點了,便決定回招待所等他。

他回去路過村口的時候正看見宋錦和昨天那小賣部的老闆正在一起抽菸,順便套話。遲筵走過去,宋錦向他輕輕搖了搖頭,意思是沒問出什麼。

遲筵也跟著說了幾句,轉問道:「老闆,我看那邊有一個儺神廟,挺有意思的,你們這裡跳儺是怎麼個跳法?」

小賣部老闆開門做生意,明顯很會說話,聞言便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我知道R城這面沒有這個習俗,你們來了我們村都對這個感興趣。跳儺主要就是為了驅鬼逐疫,從正月開始每日清早到夜晚一直跳,跳儺人戴上儺面就像征著鬼神,儀式開始前後都要去廟裡拜儺神太子。最後還有搜儺儀式,跳儺人舉著燈火挨家挨戶去『搜儺』,驅逐惡鬼和惡疫。」

宋錦想到了自己和陶娟娟曾經撞邪的經歷,聞言不由好奇道:「這真能驅鬼?」

小賣部老闆聞言卻沉默了,深深抽了一口手上的煙,緩緩吐出來,把煙屁股按在腳下土裡才抬起頭四面環顧一圈,最後看向宋錦,壓低聲音道:「真能。今年過年的時候就真的搜出來了惡鬼。」

宋錦聞言一驚,見老闆那副樣子也有些膽寒,只覺得背脊上竄起來一股涼意。他也小心翼翼地小聲問道:「那搜出來的惡鬼怎麼辦呢?能趕走嗎?趕去哪呀?」

「有儺面。把惡鬼做進儺面裡,惡鬼被封著就出不來了。」

宋錦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遲筵:「還有這種法子?」

遲筵搖搖頭,示意自己也不清楚。

小賣部老闆還以為宋錦是在問自己,憨厚地一笑道:「說起來其實我也不是何家村的,我以前在石方村,娶了我媳婦兒才跟著她定居在了何家村,然後才慢慢瞭解的。跟著看過幾次儀式,這些也不是很懂。」

宋錦知道自己也問不出什麼了,又買了一盒煙後就向老闆告辭,和遲筵一同步行回招待所吃飯。

村裡人沒有太多講究,招待所的餐廳裡遲筵和宋錦在一桌上吃飯,店主人一家就在另一桌上吃飯。遲筵和宋錦第一次看見店主人的妻子,是一個看上去有些蒼白瘦弱的中年女子,眉頭一直微微蹙起,像是有什麼愁思未解。

小女孩瑩瑩簡單吃了些飯就一個人玩了起來,女人吃完飯後就拉起有些不情願的女兒離開,小女孩嘟了嘟嘴,最終還是跟著母親走了,走之前還回過頭來,向遲筵笑著揮了揮手。

店主人一個人收拾餐桌,宋錦趁機和對方搭話道:「孩子她娘看上去精神不太好?」

「嗯。」店主人抬起頭看向他們,苦笑道,「找村上的王大夫看過了,說是身子沒什麼問題,就是心病。」

他邊擦桌子邊道:「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從過年時候開始我妻子就老恍恍惚惚的,說她總覺得除了瑩瑩之外我們應該還有一對兒女。哪有當媽的記不得自己的孩子的,我正想這些天不忙的話請鄰居幫忙看著店和瑩瑩,我帶她媽去鎮上醫院好好看看。」

「不行的話直接去市裡看看,精神方面的病不好看。」宋錦接道。

「我也想,可太遠了,路也不好走。這都多少年了,進出村的路還是修不好。」店主人小聲抱怨著,沒再說話。

「我看這幾天住店的人就不多,我們下午就也走了。」宋錦趁機問道,「老闆,前些天住店的多嗎?除了我們還有別的人嗎?」

村裡只有一家招待所,如果朱輝一家或是那兩名警員來過何家村,那麼肯定也得住在這裡。

店主人沉默了片刻,定定看向兩人,不知在想些什麼,又或者只是在回憶這些日子來過店裡的客人。半晌後他把兩人桌前的餐盤收走,搖搖頭:「沒,沒有人住過。從過年後就沒有人來過這裡。」

這消息和上午宋錦在別處打聽到的一樣,宋錦不免有些失望,叫了遲筵兩聲。

遲筵一直在走神,神思不屬的樣子,直到宋錦拍了拍他的肩才反應過來,轉頭看向友人,凝重道:「大宋,咱們得趕快走,這村子不能待了。」

宋錦不明所以,疑惑道:「怎麼了?你發現什麼還是剛想到什麼了?」

遲筵定定看著他,喉嚨動了動,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道:「這村子裡有鬼,關鍵是,在這裡我根本分不出來哪個是鬼。」

100章:娃娃

遲筵方才吃飯的時候就一直在回憶早晨發生的事,回憶著每一個細節, 他總覺得其中有被自己忽略的, 古怪的地方。然後就在剛才,他突然意識到一件事——和他說話的那位老人家, 身上穿著的分明是一身壽衣。

他曾經跟著外公和母親一起操辦過外婆的喪事,又跟著外公一起親自操辦了母親的喪事, 對那些衣服的樣式原本記得很是清楚,只是在見到那位老人的時候並未留意, 方才才驀然驚覺。

所以老人說的那些話他並沒有聽錯, 她真的是在告訴他自己已經是一個死人了,並向他示警, 讓他離開這裡。

「那村裡的人怎麼辦?」宋錦的臉緊緊繃著,看上去很是緊張,並未懷疑遲筵的話。

遲筵道:「你去樓上房間裡取東西,我和老闆說一聲,你下來之後咱們就趕快走。村子裡的其他人現在顧不得了,單憑咱倆也沒什麼辦法,等回去之後請來高人再說。」

宋錦也沒猶豫,點點頭道:「好的, 你在這裡等我,我兩分鐘就下來。」

店主人方才收拾了餐盤迴後廚, 遲筵站在餐廳了喊了店主人兩聲,店主人便濕著手從廚房後面出來了,很明顯他剛才在洗碗盤。

遲筵和他結清了飯錢, 退了房,就等著宋錦下來交鑰匙。結果遲筵等了十分鐘也沒見友人下來。

他們的東西不多,拿下來用不了這麼長時間,就算去一趟衛生間也該回來了。他有些坐不住了,從店主人那裡拿了備用鑰匙上二樓去找宋錦。

他們房間的門是虛掩著,遲筵一進去就看到東西已經全都收拾好了,放在包裡,宋錦卻倒在床上,狀似陷入了昏迷。

遲筵大步上去坐在床邊搖了搖友人,喊著他的名字:「宋錦、宋錦,你怎麼了?快醒醒!」

然而宋錦都沒有反應。

遲筵心裡一涼,看了下手機,現在是中午十二點半,一天中陽氣旺盛的時候。而過了正午十二點之後,陽氣會越來越弱,陰氣會越來越盛,不趁著這個時候走恐怕就走不了了。宋錦好端端的突然昏迷,更是說明有什麼東西想把他們留在這裡。

遲筵想到這裡心一橫,左手拿上東西,右手把宋錦架了起來,攙扶著架出了門。他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友人身上,沒有注意到桌子上那做工粗陋的布娃娃如今少了一個。

遲筵帶著宋錦下樓,店主人看到昏迷不醒的宋錦也是吃了一驚,連忙上前來幫著攙扶詢問,並建議讓他們再待一會兒,他去請王大夫過來給看看。

遲筵卻不敢多停留片刻。宋錦如今這個樣子,不是身體抱恙,而是鬼神作祟,趕快離開這個村子是最好的選擇。

他謝絕了店主人的好意,只拜託對方幫他找一根粗點長點的繩子,然後在對方的幫助下把宋錦搬上了摩托車後座,用繩子把兩人的身體捆在一起。宋錦的頭搭在遲筵的肩上,這樣子通過繩子的束縛他就不會掉下去。

經過這一番折騰,手機上顯示的時間已經變成了一點。進出村的路只有一條,遲筵向店主人點頭告別,騎著摩托車沿著來時的路離開。

今天是一個陰天,從早晨起來時就沒見過太陽,山間又起了霧,越來越大,越來越涼,灰濛蒙的籠罩了整條道路。

遲筵心知這天氣和這霧並不簡單,恐怕並不是巧合。但是他來之前在那岔路口點燃過一張引路符,此時心裡就像被一根線牽著,始終明晰前途的方向,不會被眼前的景象所迷惑走上歧途。

走了大概十分鐘,眼看著離他們來時發現三輪車那個地方已經越來越近,遲筵卻覺得脖頸一涼,宋錦冷硬硬地貼著自己,壓在自己身上的重量越來越重。因為天氣很冷,遲筵全身都凍得冰涼,感觸也就變得不太敏銳,但此時也察覺出了不對。

他喊了聲「宋錦?」,同時控制著摩托車速回過頭去,那一瞬間差點從車上栽了下來——哪裡還有什麼宋錦,趴在他背後的是一隻雙眼暴突、舌頭拉長的小鬼。那小鬼雙手扶著他的後頸,衝他詭異的笑著。

遲筵中午發現那村子不對勁後就備了一摞驅鬼符裝在兜裡。此刻他迅速停下摩托車,左右兩手各拿了一張符篆,一張朝天靈、一張衝前心向那小鬼貼去。那小鬼對此顯然沒什麼應對經驗,被他貼了個正著,卻也因此發了狠,兩隻幼童大小的小手狠狠掐著遲筵後頸,同時張嘴就向他咬去。

他的嘴一瞬間變得巨大無比,直接咧到了耳根處,嘴里長滿了密密麻麻的三角形尖銳利齒。

遲筵看得分明,情急之下向自己左手食指咬去——他的血是他全身上下邪氣最盛、最醇正的所在。體內其他地方的邪氣只像是被人澆灌進去的,浮於表面,也不受他掌控;而血液中的邪氣卻像是那邪氣直接融入了他的血脈之中,淳厚霸道無比,一般鬼怪都承受不住。

就在他還沒咬上自己指尖的時候,一股濃烈的黑氣突然從他胸前湧出,一下子將那小鬼掀了下去。同時一股黑色火焰在他身上燃了起來,那小鬼落在地上,在火焰中痛苦地哀嚎,呼聲淒厲,不一會兒就沒了聲息。

黑焰卻沒有停止,而是繼續燃燒著。遲筵看得分明,拿火裡正被燒著的是一個十分眼熟的、做工粗陋的布娃娃。不過倏爾功夫,那布娃娃便被燒成了黑灰,被風一吹就散了,黑焰也隨之熄滅。

遲筵用手撫上小瓷瓶,舉到唇邊輕輕親了親。他知道,又是這個瓷瓶、又是那個人救了他一命。

他低頭看向黑焰散盡的地方,臉色驟然一變,騎上摩托車,竟然不顧自己才險險逃出生天便掉頭又向何家村的方向駛去。

如果他想得不錯,朱輝一家、以及那兩個警員怕是已經都救不回來了,而他如果現在不趕快回去,過不了今晚,宋錦也定然會沒命。

遲筵騎回了招待所,店主人看見他一個人折返回來有些訝異:「怎麼回來了?落下東西了?您那位朋友呢?」

遲筵看著聽見摩托車聲響迎出來的店主人,眼神一暗,沉默了一瞬卻最終什麼都沒說,順著對方的話道:「是,掉了一個充電器,我朋友不太舒服就沒跟著回來。」

店主人聽說後就取來鑰匙給他:「那您趕快上去瞧一瞧,正好我還沒來得及收拾房間。」

遲筵點點頭,拿著鑰匙上了樓。

房間內空空蕩蕩的,並沒有宋錦的身影,遲筵將目光轉向屋內的唯一一張桌子,上面孤零零的,還有一個布娃娃。

遲筵沒有猶豫,大步走向前去,咬破自己的左手食指,蘸著自己的血在布娃娃的身上畫了一個往生符,然後拿出打火機自下而上地將布娃娃點燃。

打火機裡著的火畢竟是凡火,沒有方才黑焰那樣的威力,橘紅色的火光裡,隱隱傳來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接著布娃娃在火中變成了一個女童的樣子,卻和之前那趴在遲筵肩背上的小鬼極為相似,一樣雙眼暴突,形容可怖。它掙紮著想向遲筵撲來,但是卻被畫在身上的血符定在原地,動彈不得,望向遲筵的目光越發怨毒。

遲筵退開了一步,視線掃向門口,那裡站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是店主人的女兒瑩瑩,她望著逐漸熄滅的橘色火光,「咯咯」地笑了起來,說出來的話卻令人毛骨悚然:「叔叔,我把我的弟弟妹妹送給你陪你,你為什麼殺了他們?」

遲筵盯著他,手已經摸向了衣兜裡的驅鬼符:「不是我殺了他們,是你殺了他們。你為什麼要害死你自己的弟弟妹妹,把他們做成被你驅使的小鬼?」

小女孩的臉上顯出幾分委屈:「爸爸媽媽說好了要帶我去遊樂場玩,給我買娃娃,可是有了弟弟妹妹後他們就不怎麼理我了。有一天我發現無論我怎麼哭怎麼喊他們都不會理我,但是弟弟妹妹們一哭他們就過去了。我就把弟弟妹妹們做成了我的娃娃,然後讓它們去把爸爸媽媽也變成我這樣,他們很乖的就去做了。」

說到最後「她」仰起頭,甜甜地笑了起來:「這樣我就有娃娃了,而且媽媽和爸爸又都會看見我會管我了。」

果然,他發現那布娃娃是可以被驅使的小鬼之後就猜到了這個給他布娃娃的孩子不是人,那麼一直和她生活在一起的店主人夫婦很可能也早已經不是人了,而村裡其他人並沒有發覺他們唯一一家招待所裡的古怪,也並不知道這一家人都已經死了……這個村子裡,還有活著的人嗎?

小女孩抬起頭繼續衝他笑著:「弟弟和妹妹都沒了,那叔叔就留下來陪瑩瑩吧,好不好?」

遲筵左手食指上的傷口依然淌著血,他把流出的血都蹭在兜裡兩張驅鬼符上,一步步向門口走去:「告訴我,宋錦在哪裡?」

瑩瑩卻不回答,只是依然笑著勸著:「叔叔留下來吧,否則被他們抓走會被做成儺面的。」

遲筵心頭跳了一下。

做成儺面……

他搖了搖頭,走到門邊惡鬼的身旁。然後以最快的速度將一張驅鬼符貼在瑩瑩天靈上,同時轉身出門,將房間門在身後重重合上,把另一張驅鬼符貼在門上。

他能聽見門內惡鬼淒厲的詛咒和嚎叫聲。

遲筵也不敢肯定那兩張符能困住這鬼物多久,這是它的房子、它的家,而它已經至少取過四條人命了,手上沾的都是血親的血。

店主人聽見響動迎了出來:「怎麼樣?找到沒?」

遲筵看著面前的男人,搖了搖頭。

他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在這個村子裡,他忘記了自己被變成鬼的一對兒女害死的事情,依然像人一樣「活」著。

遲筵沒有告訴他真相。他現在要趁著二樓的惡鬼脫困之前盡快找到被它藏起來的宋錦,然後帶著友人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鬼也有生前的慣性,十有八九宋錦還是被藏在招待所裡。

就在這時候,遲筵看見招待所門外灰濛蒙的街道上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拘僂的身形,灰白的頭髮,一身端正的黑色綢緞壽衣,拄著一根黑色枴杖——是早上在儺神廟外碰到的老太太。

老太太看見他,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出來。

店主人背對著店門口,沒有看見門外的動靜。

遲筵猶疑了一下,還是找了個藉口,走出了招待所。

老太太卻沒停留,很快就走到了街頭拐角處,站在那裡,依然向遲筵招招手,示意他過去。

101章:裝神弄鬼

遲筵思忖了一番,一咬牙還是跟了上去。

老太太看著步履蹣跚, 實際走起來卻很快, 遲筵不得不小跑著才能追上對方。

最終老太太走到了一間陰暗簡陋的小平房內,站在屋子裡衝門外的遲筵招手。

鬼招手邀你進家, 是不能應的。

遲筵捏緊了衣兜裡僅剩的驅鬼符,想了想, 還是硬著頭皮跟了進去。

老太太依然一邊嘟囔著一邊向前走:「只有婆婆是老死的,婆婆是不會害人的。」

遲筵跟著老人走進屋裡, 屋子很暗, 窗戶都被黑色塑料布糊住,密不透光, 老人的臉在黑暗中泛著青白。

遲筵不禁握緊了拳,一低頭,卻看見靠著牆低矮的床榻上有著一個隆起的身影,是宋錦。

他訝異又感激地看向老人:「您……

「小丫頭把人藏在閣樓上,婆婆看見了就把人搬過來嘍。」老太太看著面前的年輕人,「婆婆不會害人,婆婆也救不了人。」

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搜儺要開始了,你們在這裡會被搜出來的。那兩個少年人就被搜出來了。」

「現在怕是走不了了。」

遲筵順著老人的話看了下時間, 已經是下午五點。

他帶著那離開何家村的時候是下午一點,竟然絲毫不覺得已經過了這麼長的時間。

她指了指儺神廟的方向:「少年去廟裡躲一躲吧。儺神會救你們的。」

老人這樣說著, 聲音嘶啞,臉上的表情依然是僵硬而平板的,渾濁的眼睛裡卻流露出哀色。

遲筵點點頭, 應了一聲,向老人道謝後準備告辭離開。

走之前他忍不住問道:「婆婆,那兩個被搜出來的少年人是什麼樣的人?」

「是兩個差役,來這裡找人的。」

那應該就是那兩名警員了。

遲筵已經拖著宋錦走出了門,最後回頭看了老人一眼,輕聲道:「婆婆怎麼不走?」

他相信老人能明白他的意思。

老人指了指天:「走不了嘍,婆婆晚死了一步,走不了嘍。誰都走不了嘍。」

鉛灰色的天空暗沉沉的,如同一個巨大的罩子,將整個村子籠罩在其中。

遲筵其實早已感覺到不對,他處理那兩個小鬼的時候,小鬼被燒盡之後全都像是被這片天吸了進去。他特意為那女童娃娃用血畫了往生符,也沒用。

遲筵扶著宋錦出門後沒有按照老人說的去儺神廟躲避,而是走到村口去取摩托車。他不信那儺神廟能救他們,如果真的能救,為什麼上一次老人不讓那兩名警員躲進神廟裡?如果真的有靈,又怎麼會坐視自己庇佑下的村子成為人間地獄?

老人那樣說,不過是抱著最後一點虔誠的信仰和希望祈求奇蹟出現罷了。

因為她知道他們已經沒時間、跑不掉了。

但是遲筵還是想試試,輕易認命才是只有死路一條。

從老人家回到村口的路彷彿被無限拉長了。或者說路還是那樣長,只不過過了正午之後,白晝的時間就被一點點壓短了。明明是不長的一段路,當他扶著宋錦走到村口的時候,天色卻已經完全變黑了。

手機上顯示的時間是晚上八點。

那根繩子已經不在了,遲筵費力地把宋錦固定到摩托車上,駕駛著摩托車開始以最大馬力向村外騎。

騎了大約十分鐘,前方的道路開始變得平坦開闊——他們重新回到了何家村。

引路符只能發揮一次作用,這一次,引路符已經不起效了。

遲筵暗罵一聲,再次騎了出去,這次完全不看路,是按八卦生門的方向去騎,然而半個小時後他又看到了熟悉的村口小賣部的招牌。

兩個小時後,已經試遍所有能夠嘗試的方法的遲筵在何家村村口停了下來。摩托車已經沒油了。

視野中出現了一道綿延的火光,還有清晰可聞的鑼鼓的聲音。極目望去,當先的是一隊帶著儺面的人,舉著燭火紙皮燈籠,敲著鑼鼓,舞弄著戲台上那種道具刀劍,浩浩蕩蕩地向村口的方向走來。他們的面具顏色樣式各異,有的張眉怒目、有的眉眼彎彎、有的呆滯木訥,在火光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彷彿會動一般。

這些人身後跟著一大群圍著看熱鬧的村民,有村口小賣部老闆夫婦、有招待所店主人一家三口、還有許許多多遲筵和宋錦早上打過照面、打探消息時說過話的人。

隨著夜幕徹底降臨,通向村外的路彷彿被徹底封了起來,遲筵無論怎麼走都是在原地打轉。那些人看上去一路上敲敲打打舞刀弄槍走得並不快,實則很快就到了村口近前。遲筵怕被他們發現,情急之下拖著宋錦快速藏到了村口那家小賣部後面的庫房裡。

庫房前後各有一個門,前面的門便於人進去搬貨物拿到前面櫃檯去賣,後面的門直通後院,便於把從車上拆卸下來的貨物直接搬進庫房。

遲筵把庫房前面的門鎖上,試著去開後面那個門——那扇門不知道多久沒用過了,竟然已經完全鏽住,根本打不開,無論他怎麼推、拉都撼動不了。

遲筵臉色一變,認識到這樣無異是把自己和宋錦關入了絕境,正想拉開前門再躲到其他地方,就聽見外面一片喧嘩,那一群「人」已經全部堵到了小賣部大門門口。從門縫裡可以看到,他們在門外念了些什麼,隨即一個戴著紅色儺面拿著紙皮燈籠的人就領著另外兩個戴著儺面的人進來,開始挨著屋子唸咒、搜查。

想來這就是那位老太太所說的「搜儺」了。小賣部老闆曾說過,這個儀式是為了搜逐惡鬼和惡疫。

那三個人很快就搜到了庫房,戴著紅色儺面的人拍了拍屋門,喊道:「這扇門怎麼鎖住了?」

遲筵心裡越發緊張,聽著外面的聲音更用力地推著後面那扇生鏽的門。

門外另一個鄉音濃重的聲音響起:「大伯,門裡面有聲音,裡面好像有什麼東西。」

遲筵嚇得停住了動作。

門外那些「人」靜了一秒,隨即響起金屬碰撞的嘩啦啦的聲音,以及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

遲筵再也顧不得許多,使出全身的力氣抬腿用腳底向那扇門踹去。

「砰」地一聲,前後兩扇門同時開了。

遲筵甚至不敢回頭去看,背起宋錦直接就向外跑。

隱隱約約的他聽見後面那個帶著鄉音的聲音輕輕響起:「大伯,那裡有兩個人,是不是賊?」

「不是賊,是……鬼。他們沒有影子。」

遲筵的腳步頓了一下,低頭看去——那些影影幢幢的燭火映照下,自己和宋錦,都沒有影子。

他心中一跳,但也顧不得思考太多,只背著宋錦沒命地向前跑。村口出不去,他只有向村子另一頭跑,他記得那麼挨著山包,說不定他們可以躲進山裡去。

宋錦這樣持續昏迷絕對不正常,如果不快點跑出去,即使不被那些東西捉住,大宋怕是也要支撐不住了。

身後的火光越來越近,遲筵回過頭去看,為首戴紅色儺面的人離他也只剩不過一二米的距離。那麼長的一支隊伍,竟然沒有一個掉隊的,包括後面看熱鬧的村民都牢牢跟在後面。

人是跑不過,跑不脫鬼的。

遲筵轉頭看向前方,不知不覺中,他已經跑到了儺神廟之外。

此時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再向前馬上就會被這些東西追上,他扶緊宋錦,撞開了神廟大門,然後死死將門關嚴,在兩扇門中間沾血畫了一個封禁的符咒。

那些東西中很多、或者說大部分都還保留著做人的意識,甚至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所以他們短時間內還不敢衝撞神廟。等他們開始闖神廟,要衝開那個符咒還要一段時間。

這是遲筵如今能給自己爭取到的,用來活命的時間。

儺神廟內亮著幽幽的火光,在搜儺儀式開始之前人們應該先來拜會過廟裡的儺神,所以神像前供桌上的香燭是點燃著的。

遲筵把宋錦靠著牆方下,藉著微弱的火光,再一次打量起四周的環境,尋思著可以脫困的法子。

這一次他注意到了左面牆上那一牆儺面中最靠近門的五個。它們看上去很新,顏色鮮豔,面具上也沒有積太多的塵埃。

它們同樣在笑著,喜眉笑眼的模樣,但那笑表情中卻隱隱流露出恐懼和愁怨。

上面三個面具是普通白色人臉,似乎是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下面兩個面具是紅色的,四目圓睜,似是極為不甘、遲筵不懂儺戲中這些面具顏色的含義,但是在京劇裡,紅色象徵著忠肝義膽。

「真能。今年過年的時候就真的搜出來了惡鬼。」

「有儺面。把惡鬼做進儺面裡,惡鬼被封著就出不來了。」

「叔叔留下來吧,否則被他們抓走會被做成儺面的。」

……

小賣部老闆的話和小女孩瑩瑩的話交織著出現在他的腦海裡,遲筵只感覺到心裡一寒,望著那五個面具,說不出話來。

朱輝一家出門的那天是正月十五,村裡想必也像今天一樣在舉行跳儺和搜儺儀式,火光映天,鑼鼓喧嘩,站在岔路口的一家人應該很容易就能發現村子的存在。他們步行進村求助,卻被村人當做惡鬼抓了起來。

搜尋朱輝一家人下落來到此地的兩個警員被婆婆藏到了自己家裡,但還是在挨家挨戶的搜儺中被搜了出來。

鬼以為自己是人,把人當成鬼抓起來處決。

他閉了閉眼,將目光重新轉向正中央的神像。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燭光映照下,這尊神像依舊稱不上魁梧,依舊帶著黑金色面具,穿著紅色的戲袍一樣的錦繡袍服,但卻好像比他早晨所見的那尊儺神太子童子像高大了許多。不再像是被套上大人衣服的小孩子,而更像是一尊成人身形的神像。

他望著神像,皺了皺眉。

被一群鬼祭拜的,會是什麼神;看著這人間地獄陰陽顛倒的,會是什麼神。亦或是根本就沒有神。

然而就在這時,遲筵聽見了一個低沉暗啞的聲音:「你想求我救你和你的朋友?」

「我沒……」遲筵下意識道,話說到一半才反應過來,驚駭地左右四顧,最後定定地重新仰頭看向供案上的神像——方才,是神像在和他說話?

彷彿為了驗證他的猜想,那個聲音再次響起:「你想求我救你和你的朋友?」

這次可以肯定了,聲音的確是那個神像發出來的。

遲筵乾巴巴地嚥了口唾沫,不得不收回方才腦中所有不敬的想法,但依然對這突然「顯靈」的神像心存疑慮。這世界上真的有神嗎?還是說,對方也只是鬼的一種,不過是另一個認知偏差的鬼?甚至是有意騙他上鉤的鬼?

他只知道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即便是神靈也要人間的供奉,無論對方是神是鬼,只要真的能幫他和宋錦脫困他都可以考慮和對方做一筆交易。畢竟像婆婆那樣願意幫助他們的鬼也是有的。

遲筵點了點頭,自己的目的很明顯,根本無需也無法隱瞞。

「是,我想求您救救我們。只是不知道如果想請您救我們的話,我們需要付出什麼樣的條件?」

這種條件,還是事前講清楚的好。即使真的是神,也是有惡神存在的。說白了,對於人而言,神和鬼不過是一種東西。

那東西聽聞後竟輕輕笑了起來:「你問我想要什麼東西?」

「我的條件很簡單,你主動走過來,吻我,就夠了。」

102章:契約

遲筵愣住了。遲疑了一下,看向那面黑金色的面具, 在搖曳的燭火之下, 面具上的笑紋更增添了幾分邪異。

他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那個聲音再次開了口, 嘶啞暗沉,彷彿是從地獄裡爬出來來討這個吻:「怎麼?不願意?」

遲筵垂下了眼, 望著供案上的香燭:「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他不知道這儺神廟中的神靈為什麼會提這樣一個奇怪的要求,其中又是否隱藏著什麼深意和玄機。

他同樣不知道自己這句話在那聲音主人的心中激起了多大的慍怒與不甘, 剎那間甚至想將這小小的破敗廟宇連頂掀起。

自己傾心守護了十多年的寶貝, 放在心尖尖上寵了那麼多年的寶貝,竟然在現在這樣的情景下向他坦白, 他已經有喜歡的人了?他一絲神魂始終附著在他身邊,竟然沒有覺察出絲毫端倪。他還一直以為是阿筵傻,不開竅,甚至暗暗想著這樣不開竅也挺好,自己總能親自教得他開竅、教得他識情知愛,那樣他的所有柔情蜜意就全都是自己的。

他甚至不知道那個人會是誰。是他們學校裡那個長相甜美,有很多人喜歡的女孩子?阿筵並不多看她不是因為沒有感覺,而是因為害羞?還是旁邊這個已經娶妻成家, 卻被阿筵一路回護的傻大個?阿筵並不是把他當兄弟?

總不太可能是自己,自己遇見阿筵那年才十四歲, 勉強稱得上是少年,可阿筵那時候才九歲,不過是個娃娃;他離開自己那年也不過十六歲半。雖然說一般孩子都早熟早慧, 十四五歲上中學的年紀就已經知道躲著老師和家長搞早戀,可是他家阿筵比別人家孩子都傻一些,傻得他心疼,恨不得時時刻刻護在懷裡,怕是直到走都還一直把他當哥哥吧。

而他最青春爛漫的兩年少年時光裡,他沒能參與;等到後面他一直陪著他,整夜整夜地抱著他,哄他睡覺,偷親他,他的傻阿筵又不會知道。

所以即使阿筵一時想岔了,喜歡上別人,自己也不該怪他,慢慢把他帶回到自己身邊也就是了。

想到這裡他漸漸平復了情緒,只是依然有些意難平:「你喜歡的那個人就那麼重要?可以為了他不願意吻我,甚至連你和你朋友的命都不顧?」

遲筵看向靠著右面牆昏迷不醒的宋錦,臉上顯露出一絲猶豫。如果真的只是一個吻就能換取兩人活命機會的話,他會願意的,他不是那麼保守且固執的人,孰輕孰重他分的很清楚。況且他早就已經趁著各種不引人注意的機會吻過那個人了,把命折在這裡再也見不到那人才不甘心。

只是一個吻實在是簡單而古怪得讓人不敢相信,他怕這背後有其他的陷阱,才遲遲不敢答應。

「不答應的話,現在就從這裡出去。」遲筵越看重那個人,他就越抑制不住心中的妒意和怒意,「對了,我應該讓你看看現在外面是什麼樣子。」

遲筵只感到雙眼一涼,他下意識閉上眼睛,再睜開的時候已經能透過神廟的兩扇黑門看到門外的情景。

那些「人」全都圍在門的外面,幾個戴著儺面手中舉著紙皮燈籠的跳儺人當先站在前面,其餘的村民們圍攏在後面。只是這次遲筵看到的景象和之前已經大不相同——紙皮燈籠裡燃著的不是溫暖的橘色燭火,而是青色的鬼火,鬼火的映照下,所有人的面目蒼白、表情僵硬木訥,全無白日所見的親切隨和。

一眼望去,竟無一個活人。

其中幾隻面容猙獰可怖,顯出厲鬼之相,說明他們已經害死過人。招待所的小女孩瑩瑩、為首那幾個跳儺人皆在此列。

怪不得他和宋錦在那燭火下映不出影子。他們是人,在鬼火下自然沒有影子。

他曾經聽說過有人天生陰陽眼,能看到一般人看不見的東西,或是看透事物的陰陽本質,但他卻沒有這個能力。也有一些通靈術法能夠使普通人也看到平常看不到的鬼怪景象,那東西應該就是給他施了這類術法。

遲筵抬頭看向天空。

天空暗沉沉的,卻不是清亮的夜色,而是繚繞著黑色灰色的霧氣,盤旋往復,裊裊不絕——那是一層極為濃重的鬼氣,整個村子都被這層鬼氣籠罩其中。人和鬼,都脫出不得。

遲筵只覺得整顆心都被擰了起來。宋錦給他同事打電話的時候,他同事並未提到任何異狀,外界人不知道這個村子裡發生了什麼,村裡人同樣不知道自己身邊發生了什麼。

不知道惡鬼是什麼時候潛入其中,一開始可能只是一兩個人被害死化為惡鬼,而後他們開始繼續害自己身邊的人。因為那鬼氣的影響,活人分不清自己身邊的人是人是鬼,甚至直至被害死之後也會忘記自己被害死的記憶,如常一般繼續生活著。鬼也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

遲筵在村子裡遇到的鬼物中,只有那小女孩瑩瑩和那位婆婆是明確知道自己已經死了的。

婆婆說只有自己是老死的。那麼其他人或許都是不明不白中被害死的。

遲筵怔然地站在那裡,看著門外的人間地獄。突然聽見一個暗沉的聲音涼涼問道:「看清楚了麼?現在你的答案是什麼?」

「您為什麼偏偏想要一個吻?」他反問道。

那個聲音似乎是沉吟了片刻,突地笑了:「這裡太冷了,想讓你來暖暖我。不行麼?」

遲筵轉過頭,看向燭火映照下供桌上忽明忽暗的神像,低低開口:「我想請您保證,除了那個吻別的什麼都不做。一個吻,換我遲筵和宋錦兩人安全完好地離開這個村子。我想請您用您的名諱保證,契約達成,不可反悔。」

學會談條件了。那個聲音低低笑了一聲:「我沒有名字,但是我可以保證送你們安全完好地離開。」

「恕我直言。」遲筵閉了閉眼,「這樣我不能相信您。」天地萬物,即使是鬼神也有其名諱,有靈即有名。使用名字達成的約定便有契約誓言效力,不容反悔,違約、心不誠或是使用假名都將會受到誓言反噬,立的誓越重,反噬就會越強。這東西卻不肯透出自己的名諱,這不由令遲筵更加心生疑竇。

「你不信我?」那個聲音頓了頓,「好吧,我可以先兌現部分諾言。我先把外面那些東西驅走,然後你來吻我,我再送你們離開。」

「我不稀罕你那位朋友。但是如果你不履行諾言,你就把自己賠給我,留在我身邊再也不許走了。」

「可以。」思忖良久,遲筵點了點頭。

他現在也沒有旁的選擇,如果這東西真的把他們趕出神廟,他們還是不過死路一條。而他現在還不知道同自己說話的到底是何方神聖,有多大的本事。

隨著他點頭應是,神廟兩扇沉重的黑色木門豁然向外洞開,守在門外的魑魅魍魎連同門內的遲筵一時全部愣住。

而就在這時,天上風雲變幻,纏繞密佈整個天空的黑氣開始淒異地扭動扭曲起來,彷彿被一隻不容拒絕的乾坤巨手拉扯著、撕裂著、攪動著。

陰風倒灌,神廟供桌上的香燭剎那被吹滅,房樑上用來裝飾的錦繡帷帳被吹得上下翻飛,散落一地。門外站著的那些「人」們似乎是感受到了莫大的痛苦,一個個抱著頭倒在地上翻滾著。

天上的鬼氣越來越稀薄,夜空逐漸顯露出本來的模樣。遲筵凝神看去,那些鬼氣像是都被強力吸著,被吸入了神廟之內……彷彿廟內有什麼東西拽著它們,將它們盡皆收納進去了一樣。

就在這一片混亂的鬼哭狼嚎之中,遲筵看見神廟對面的屋簷下站著一個矮小的黑色身影,視線對向他的時候微微點頭笑了笑,招了招手,隨即身影便慢慢變淡,逐漸消失不見了。是之前幫助過他們的那位婆婆,鬼氣封村的情狀解除了,她便也隨之往生去了。

他聽見那個聲音淡淡道:「地上那些『人』是想起了他們死時的恐懼和痛苦,等它們接受自己已經死去的事實後也會去往生。」

冤鬼入輪迴,惡鬼化齏粉。這個村子,最終會變成一個空空蕩蕩,什麼人都沒有的死村,回歸它應有的樣子。

遲筵走到那五張面具之前,它們的表情也回歸了平靜,喜眉笑眼,嘴角上翹,不過是一張普通的面具。

那個聲音也在這時響起,嘶啞、低沉,又帶著一絲別樣的纏綣和低柔:「是時候該你履行約定了。」

遲筵回頭定定看向那供案之上的神像。擁有此等改天換地、須臾間消弭如此濃重而怨氣十足的鬼氣之能,他有些相信這東西真的是一方神靈了。

可是……

他的喉頭動了動,一步步向供案走去,仰起臉,看著那黑金色的面具,如同等待被獻祭給神靈的祭品:「你既然有這樣的能力,之前為什麼……為什麼坐視不理?」

他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明明是被供奉在廟宇中的神靈,難道不該庇佑此間的生靈?為什麼之前一直坐視他們化為怨鬼在此間掙扎、麻木度日,超生不能。

那個聲音只低聲笑了笑,沒有回應。

因為我庇護的不是這裡的人,我庇護的是你啊。傻阿筵。我是跟著你來到這裡的。

面具之後,偽神的眉眼溫柔,供桌之下的人類卻看不見。

神廟的兩扇黑色大門再次無聲闔上,供案上的紅色的香燭重新幽幽燃起,發出昏暗而迷離的暖光。

神像在高出,遲筵夠不到他,於是猶豫了一下,慢慢爬上供桌,緩緩湊近。

那個聲音沒有再發出聲音。

離得越近,黑金色面具和覆蓋在神像上的錦繡紅袍就看得越清楚。遲筵一瞬間竟生出一種錯覺,這面具袍服之下的可能是一個真的人,一具活生生的肉體,而不是木胎泥塑的神像。

他的臉離那面具越來越近,然後他聽到那聲音低低道:「閉眼。」

遲筵下意識聽話地閉上眼睛,朝那無生命的面具吻了上去。

觸感冰涼。

一個冰涼濕潤的東西撬開了他的唇,探了進去,輕輕撩撥著。

遲筵初時沒有反應過來,乖順地跪坐在供案之上,仰著頭微微開著唇任對方施為。待意識到那東西在做什麼後便是一驚,正想睜開眼,然而還沒來得及睜開時就覺一陣陰風向自己胸前襲來,竟被那東西直接推倒在了供案之上。

燃燒著的燭台掉落到地上,火苗跳了幾跳,熄滅了。神廟再次陷入黑暗之中。

遲筵睜開眼,伸出手嗚咽地推拒掙紮著,像是一隻被獵人拿捏在手裡任意把玩卻無處可逃的小獸。

他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他能看見房頂上房梁的輪廓,能看見右面牆上似笑非笑的一張張儺面,卻看不見自己身前的東西。

但他知道一切都不是錯覺,他還能感受到那東西冰涼的舌在自己口腔中遊走吮吸的感覺,能感受到那隻從自己襯衣下襬伸進去不斷撫弄的冰涼的手,能感受到壓在自己身上的那冰涼而沉重的的重量,和一個一般成年男子無異。

因著重力的作用,胸前的小瓷瓶從胸前滑到了他的頸側。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救他於危難之中的瓷瓶這次卻不起作用,或許是眼前這東西太過強橫,即便是自己的小瓷瓶也奈何不了他。

遲筵感覺到瓷瓶那平滑圓潤的觸感,本已變得虛軟無力的四肢突地又生出一股力道,他重重一推,將那東西從自己身上推了開去。

遲筵趕忙扶著供案的桌面爬坐了起來,望向虛空道:「……你說吻過之後就送我們安全無恙地離開的。現在又該你履行諾言了。」

他兩隻眼睛睜得圓圓大大,黑色的眼瞳亮亮的,像一頭被激怒了卻又無可奈何的幼獅。

那個聲音涼涼道:「你們在這裡待到明天早晨,你的朋友自然會醒來,屆時你們自行離開就可以了。」

明明說好送他們走的,因為自己強行推開他所以鬧脾氣了?遲筵在心裡嘀咕了一下,卻也沒再提出異議。村子已經回歸平靜、正常和死寂,他們天亮後自行離開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反正再過三個小時,天就要亮了。

遲筵卻沒有聽出那個聲音背後的克制和壓抑。

他已經快要忍不住了。這樣一天天地看著他,抱著他,趁他睡著時偷吻他已經不能讓他滿足了。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更多。

不過還好。他們應該很快就會見面了。

103章:聚陰陣

那個聲音之後就沒有了聲息。

遲筵實在是撐不住,挨著宋錦靠著牆坐了下來, 竟然不知不覺中就睡著了。

他是被搖醒的, 迷迷糊糊睜開眼後就看見友人放大的臉。宋錦一臉的不明所以和驚慌失措:「尺子,我們這是怎麼了?怎麼在這裡?我剛出去看了一眼, 村裡一個人都沒有。而且我怎麼昏過去了?你昨天讓我回去取行李,我上樓正開門的時候看見老闆家那個小姑娘在衝我笑, 然後就沒有意識了。」

這事情千頭萬緒,遲筵一時不知該給他從何處講起。於是拍拍他示意他閃到一邊, 站起身來, 首先向供案上的神像望去。

那神像和他昨日白天所見並無二致,依然是矮小的幼童童子神像, 戴著黑金色面具,穿著紅色錦袍,並不似他昨天晚上看見的那個高大。所以昨夜所見,究竟是燭火光影交錯下產生的錯覺,還是真的是什麼東西故意扮成這廟中的神主在裝神弄鬼?

不過無論如何,看樣子至少他們現在是安全了。

遲筵向宋錦搖搖頭:「現在先別問,咱們趕緊走,等徹底離開之後我再和你細說。」

神廟之外豔陽高照, 天氣正好,天很藍, 春風和煦,村子裡卻死寂一片,沒有任何生命的氣息, 也聽不見人活動的聲音。

遲筵終於想起來自己最初感到違和卻忽略了的地方——他們來到村子裡的那個晚上,夜裡實在是太安靜了。外公的老家也在附近鄉下,外婆去世那年他曾陪母親和外公回過一次外公老家,當晚就在親戚家留宿,可以聽見雞鳴狗吠之聲,也可以聽見蟲鳥的啼鳴。

而現在是早春,氣溫已經開始回升,萬物復甦,然而村子裡聽不見任何動物的聲音,也看不到除了「村人」之外其他生命的痕跡。他的潛意識已經察覺出了異樣,卻沒有反應過來。

遲筵的摩托車已經沒油了,但宋錦的摩托車還在招待所門前停著,兩人前去取車,遲筵不說話,宋錦也不敢開口,看著村子裡如死一般的荒涼景象就覺得後背汗毛倒豎。

招待所的門大開著,遲筵不敢進去細看,視線卻不受控制地從門口飄了進去——一個人影倒在門口的櫃檯上,蒼白的佈滿屍斑的手從櫃檯前面垂了下去,地面上有一個摔成兩截的老式遊戲機。

遲筵連忙調轉了視線,他生怕節外生枝,並不敢入內確認那是誰的屍身,只催促宋錦趕緊發動摩托車離開。

直到他們徹底駛離那條小路,回到那天晚上發現三輪摩托車之前所走的大路上遲筵才讓宋錦停車,一遍講著村裡發生的事、他昏迷期間自己的經歷與推測,一邊細細查看周圍的環境。

他心裡還有一個疑問揮之不去。

宋錦聽完遲筵的講述後怔愣了許久,搖了搖頭:「這可真是……

最終什麼話都沒說出口。面對那樣的人間地獄,一切言語都顯得蒼白,難以評價、也難以描述。

他跟著遲筵看向那條小路,突然疑惑道:「尺子,你看這條通往何家村的路不是挺明顯的?為什麼咱們那天白天和小李一起過來查探的時候來回走了兩圈都沒有發現?」

「因為那時候整個村子、連同進村的路被鬼氣籠罩著,如果不是特殊的時間,活人是看不見的,就像中了障眼法一樣。」這也是遲筵的疑惑所在——到底因為什麼原因,偏偏那個時候活人就能看見那鬧鬼的村子?

他左右看了許久,都看不出端倪。這裡手機沒有信號,也發不出消息,二人只好先一同騎摩托車回到鳳水鎮。

宋錦回去後打電話匯報了工作,下午時就有一批人帶著工具趕了過來,在宋錦帶領下趕往發現三輪摩托車的地方。那條路過於狹窄,汽車開不進去,他們又現從鎮子裡租了兩輛三輪車載著所需工具開進去。

遲筵換了一輛摩托車在後面跟著。其實到這時候就沒他什麼事了,但因為那個疑惑未解,他還是忍不住想跟去看看。

遲筵看著那些專業人士拍完照留存好證據之後將朱輝一家的三輪摩托車從路旁那道溝裡搬出來。他離得近,正巧看見那道溝裡原本被三輪車壓住的位置有一道沒有抹去的硃砂。

那硃砂的顏色極正,比鮮血略暗一些,映著黃褐色的土溝,雖沒有光,卻幾乎一瞬間晃花了他的眼。遲筵不由自主地走進了一些,低下頭,試圖看得更清楚。那抹硃砂並不是隨意的一道豎線,而是斜著的一道加橫著的一點,猶如正三角形的一部分——遲筵相信自己不會錯認,這個硃砂顏色、這個符號模樣——這是遲家畫陣的方式。

他在遲家從來沒有正式學過那些術法,卻日日看著這個硃砂顏色,日日看著那些符篆陣法的樣子。後來他離開遲家,拿走的那本大書裡也有介紹基本的陣法繪製方法和最基礎的幾種陣型。

一個念頭劃過腦海,遲筵只覺得自己的心臟鼓噪起來。他倒退兩步,重新打量起周圍的環境。一根斜出的樹枝,路邊的一塊大石,原本紅色三輪車所在的位置……都漸漸連成了一個圓,形成了一個陣圖的形狀。他還看不出這陣法的細節,只能從輪廓中大致區分出,這是一個聚陰陣,每到晚上日落之後,就會逐漸將何家村裡的鬼氣導向這裡,從而打開一個缺口,令過路的人發現這條路和那個村子。

在朱輝一家失蹤,三輪車倒入溝裡之前,這個陣法是缺失的,是一個不完整的圓,所以有人在土溝中刻意畫了陣將這個陣法補全。

而那個三輪摩托車之後可能也被人動過,被刻意擺成了那個位置。

所以說朱輝一家的失蹤並不是偶然。即使當時遇難的不是他們,也會是別人。

那兩個警員的死,也在一些人的預料之內。

這一切都有人操縱著、策劃著。那個鬼村未必是他們刻意導致的,但是他們發現何家村的異變之後卻有意利用它來構害他們想害的人。

鬼吃鬼,鬼吃人,人吃人。遲筵甚至分不出害死那些人的究竟是鬼,還是人。

什麼身份的人能第一時間察覺到一個鬼村的形成?

而他們最終想害的那個人……是誰?

宋錦和警隊裡負責帶他的師父正並肩向遲筵走來,遲筵隱隱聽見他們的交談聲:

……上面特別點名讓你負責這個失蹤案,我還有些擔心你一個人不行,沒想到你挖出來這麼多。」

宋錦不好意思地干笑著:「沒,沒,這次主要還是多虧我一個朋友,否則我大概得把命搭進去。不過師父,說起來這次的事真還有些詭異……

他們開始談論起案情,走到遲筵近前的時候宋錦向兩人互相介紹道:「師父,這是我朋友遲筵,我倆從高中就認識了,關係特別鐵,這次的事全靠他。」

隨後宋錦又向遲筵介紹了他師父。

遲筵向對方問了好,說了幾句話後故作隨意地問道:「大宋還挺有名的?我剛正好聽見您說有人特意指名把這案子交給宋錦去辦。」

他師父點點頭,沒當回事:「是,估計也是想讓小宋歷練一下,沒想到倒是被你們發現了何家村這麼奇怪的事。他們村子本來就偏,入冬以來就更沒什麼進村的人,村子裡的人也沒怎麼出來過,也沒人當回事,誰能想到一村的人居然一個一個的全都沒了。」

他們剛才進村子裡看了,發現了村人們的屍體,初步判斷這些人的死亡時間和死亡原因並不相同。從第一個去世的人到最後一個去世的人的死亡時間足足間隔有一個多月,可卻沒有一具屍體被收殮。

即使沒有宋錦講的那些怪力亂神、疑似出現錯覺的經歷,這件事也足夠詭異了——一個家裡,妻子死了,而那時候丈夫還活著,丈夫為什麼不給妻子出殯下葬呢?按照死亡時間看,一個村子裡的人死的只剩下兩三個人了,家家戶戶都能看見屍首,剩下還活著的那兩三個人為什麼會毫無反應,繼續在村子裡生活著,直到自己也死去呢?當所有人都死了,最後剩下活著的那個人在想什麼呢?

這些想法讓他不寒而慄,想得頭都痛了,可以預見未來一段時間裡他們都要苦惱何家村的問題,此時也沒注意遲筵的問題。他工作多年,從業經驗豐富,雖然知道宋錦當時為了入職託了些關係,但宋錦為人積極上進,工作也努力負責,他也不會因此排斥對方,該指點該傳授的、該讓對方歷練的他都會去做。這次上面點名指派宋錦去負責這個失蹤案,他只當是宋錦當時托的關係特意想給他一個鍛鍊的機會,也沒有太在意。

遲筵得到肯定的答覆後卻覺得心中一涼。

以遲家的勢力和能量,想做到這點簡直是易如反掌。

所以說……其實他們利用這個鬼村,最終想害的人是自己?即使當初宋錦沒有來向自己求助,自己沒有主動答應一同前來,他們也能利用自己和宋錦的關係誘導自己過來吧?

遲筵閉了閉眼,搖搖頭。自己和遲家猶如蚍蜉和大樹,況且自己在明遲家在暗,遲容或是遲遠山要是真的對自己起了殺心,害死自己簡直是易如反掌,何必要費這麼大的功夫,繞這麼大的圈子,還枉害了那麼多條無辜人命。

除非……他們在顧忌著什麼人,不敢留下謀害他的證據,所以才特意選用這麼麻煩的法子,只為了讓他神鬼不知地死在這鬼村裡,讓一切看起來都像是一個意外。只要之後再毀了路口這個聚陰陣,如果不是有心追查,根本不會查出什麼端倪。

可是他們在顧忌什麼人?手眼通天的遲家又會顧忌什麼人?

104章:那個人

他已經徹底脫離了遲家。他恨不能重新投胎一次,和遲家徹底斷得一乾二淨, 更不會覬覦遲家半點東西。但他畢竟站著遲家正經長子長孫的名分, 只這一點,不說遲遠山, 遲容就會放心不下。

其實他應該想到,他就是遲容心中的一根刺, 把他拔出來還不夠,必須要徹底毀去, 遲容才能過得安穩。

對方的殺意已經如此明顯, 他也不能束手待斃,對方既然已經決定殺他, 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他藉著那位不知名「神靈」的幫助逃脫了一次,下次卻未必能有這樣的好運。然而他一個勢單力薄的普通人,想對付神秘莫測的天師世家還是太難了,無異於痴人說夢。

回到R城後遲筵思考了良久,也沒想出什麼穩妥可行的保命方法。唯一想出的一個結果就是他至少得回到之前的那個圈層中,讓更多天師及研習術法之人注意到他的存在,那樣遲家礙於自己的聲名,想害他也得再多考量一些, 而自己也可以趁機爭取更多的保命籌碼。

想到這裡遲筵沒再猶豫,立刻訂了去L城的車票, 和外公說了一聲,安排好家中各項事宜後就出發了。他很快就該畢業了,現在畢業論文已經寫完, 只差一些收尾工作,所以學校的事情並不是很多,之前陪宋錦跑一趟以及這次去L城都不會耽誤多少事。

類似遲家這樣的天師世家的位置及其族人所在都不易找到,也難以輕易見到,一般人即使見到了也分辨不出來對方是和鬼神打交道的天師。遲筵離開遲家之後,即使想再找回去都不容易。

但他能很容易找到一個人。他知道許瑞在L城開咖啡廳。

許家和遲家類似,都是很傳統的天師世家,許瑞比他大半歲,他和許瑞也算是打小相識,但兩人性格上合不來,關係一直一般。許瑞的父親是許家家主的次子,因為於術法一道上很有天賦所以在許家地位頗高。許瑞還有一個雙胞胎妹妹,按照傳統的說法雙生子也是不祥的,然而由於許瑞父母都很愛護自己一對子女,所以許瑞兄妹幼時在許家也是沒人敢惹的小公主小少爺。

現在回想起來,遲筵覺得客觀來講自己小時候和許瑞合不來的一部分原因可能是自己在嫉妒對方,嫉妒他能得到來自父輩的庇佑和愛護。許瑞則是看不慣他軟軟綿綿地纏在那人身邊,說他還沒小姑娘家硬氣,不像個男人。

關於這一點遲筵和許瑞的胞妹許欣都是不認可的,許欣是嫌棄她哥性別偏見,誰說小姑娘就軟軟綿綿的;遲筵是嫌許瑞多管閒事,他就喜歡纏著那人,怎麼纏都是他和那人的事,別人管不著。遲筵性子慢,做事也柔和有耐心,因而和許欣的關係到一直不錯。

直到十五歲那年遲筵和許瑞許欣兄妹一起有了一次死裡逃生的經歷,兩人才有了些惺惺相惜的感覺,反而由此多出了一份難能可貴的可以後背相托的交情。

遲筵離開遲家後自然和許瑞兄妹也沒了聯繫,直到大學時和幾個同學一起來L城遊玩,無意中才發現L城裡一家很火的網紅咖啡店是許瑞閒暇時開的,反正許瑞不缺錢,開店也只是愛好而已。也多虧他們父母的縱容,他和許欣才能這樣「自由發展」。許瑞說他是討厭許家那種傳統而腐朽的氛圍才跑出來,寧願自己開一家店也不想回去,並說遲筵如果有事以後都可以來店裡找他。遲筵理解許瑞這種感覺,但是因為許瑞父親的關係他們兄妹肯定不能也不會像自己一樣徹底脫離許家,和家族那邊、和整個天師世界都是連著的。遲筵如果想要重回那個世界,現在唯一能通過的媒介只有許瑞。

他來到咖啡店的時候許瑞正好在。

許老闆親自招待他:「想喝點什麼,我給你調。」

遲筵看了一遍店裡的品類:「巧克力牛奶吧,中糖。」

許瑞「嘖」了一聲,回頭給他煮牛奶,順便嘲笑道:「您是真沒斷奶啊,遲少爺。」

許瑞給自己泡了一杯紅茶,連同遲筵的牛奶一起端到店後面他自己的休息間裡:「無事不登三寶殿,遲少爺這次大駕光臨為什麼事?」

自己和遲家那些糾葛和內情許瑞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既然想請對方幫忙,遲筵也不瞞他,給他詳細講了何家村一系列事情的來龍去脈。

「所以你覺得是遲容要害你?現在你想回到所有天師視野之下,回歸天師世界,以此讓遲容不敢輕舉妄動?」

「對。」遲筵轉著手中的杯子,點頭道。

「可是你如果這麼做了,在遲家、遲容看來可能就是你想回去,想去搶回你的東西。你確定不會逼遲容更急著弄死你?」許瑞皺眉道。

「回去是死,不回去也是死;搶也是死,不搶也是死。還不如回去和他拼一把。」遲筵苦笑道,「我回不回去,想不想搶的,他都會弄死我。我畢竟佔著長孫的名頭,說起來也還是遲家人,我回去了,有那麼多天師同道和族中族老都看著,遲容他們下手多少就得顧忌一些。總比這樣作為一個普通人哪天不明不白被害死的好,說不定還會連累身邊的親朋好友。」

「這倒也是。」許瑞沉思地點了點頭,「正好再過半個月就是五年一屆的酬天祭,這次正好該許家主持,我爸前兩天還打電話催我回去,我想想怎麼給你安排個合理又引人注意的身份帶你去參加。」

「那多謝了。」天師這類通靈之人自認迎神送鬼逆天改命,於天道上有虧,所以每隔一段時間都會進行祭天儀式來請罪祈福,久而久之就演變成幾乎所有天師一同參加的重大儀式,被稱作「酬天祭」。如今的酬天祭每五年舉辦一次,每次都由一派有威望的天師來主持,這次正好輪到了許家主持。許瑞不回去當然是不可能的。

許瑞半天沒有說話,只慢慢喝著杯子裡的紅茶,看樣子是在思考該用什麼方式帶遲筵回去參加酬天祭。

白瓷杯裡的茶水漸漸見了底,許瑞讓遲筵稍等,又出去給自己續杯,五分鐘後端著一杯滿著的紅茶進來了,眉眼間透露著幾分狡黠:「遲少,我倒是有個穩妥的辦法,就看你願不願意了。我和小欣現在都還單身,你可以選擇冒充我男朋友或者小欣男朋友,這次酬天祭的時候跟著回去。這樣不需要找別的藉口,也沒誰能說出什麼,咱們都是打小認識有感情基礎的,就算突然在一起了也不會太惹人懷疑。」

這倒確實是個辦法,許瑞兄妹都願意犧牲自己幫他這個忙他當然不會不願意。

「那我當然選冒充小欣男朋友,冒充你男朋友估計不用等遲容出手,伯父就能滅了我。」遲筵笑道,「不過你和小欣說過了嗎?她會願意嗎?」許家這樣老朽的大家族各方面做派都很迂腐老舊,如果許瑞找了個「男朋友」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和層層反對,遲筵可不想節外生枝。相較之下,許欣是次子次女,在重男輕女思想嚴重的家族中本來就不太受重視,相應的好處是受到的管束也較小。如果以許欣男朋友的身份回去,既能達到他之前所盤算的讓遲容投鼠忌器的目的,也不會引起太多注意和麻煩。

許瑞也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性子,她對這種事無所謂的,又是為了幫你,她肯定沒什麼不願意的。她說好了今天晚上過來找我然後和我一起回家,不行你當面問問她。」

晚上六點鐘的時候許欣到了,多年不見她模樣變了一些,但還是可以看出當年那個小女孩的樣子,性格倒是沒變,聽說遲筵的事後沒猶豫就答應了。之後許瑞許欣兄妹就留遲筵在L城玩兩天,等三天後和他們一起出發回許家參加酬天祭。

遲筵走之前就預想到自己這趟得走一段時間,所以給外公請了一個鐘點工,每天早晨定點過來做好午飯和晚飯,收拾收拾家。這樣有人照看外公他也能放心許多,每天定時給家裡打一個電話就行。

這幾天遲筵和許欣就都住在許瑞的家裡。出發的前一天晚上,許欣先回屋睡覺了,天氣很好,月朗星稀,許瑞就和遲筵叫了些燒烤外賣和啤酒,披著外套坐在家裡露台上吹著風,邊喝酒邊看球。

在外面坐久了就覺得涼,酒也喝得差不多了,遲筵剛想招呼許瑞回屋,就聽許瑞開口道:「遲少,還有一件事,這兩天一直沒和你說。」

遲筵聽出他語氣不太一般,不知是不是喝多了還是這事確實不一般,於是轉頭看向他:「什麼事?」

「你還記得你以前老纏著的那位嗎?」許瑞盯住他的眼睛。

想起那個人,遲筵不由自主地動了動喉嚨,垂下眼,點點頭,故作自然地笑了一下:「當然記得。他怎麼了?」

「你第一次在店裡碰見我的時候就旁敲側擊地問我那位的事,我故意裝作聽不懂,其實是怕我多嘴,也不太知道該怎麼跟你說,但是這次回去你一定會碰見他,所以我覺得還是得提醒你一下。」

許瑞看上去像是斟酌著措辭:「我這幾年藉口出來上學開店一直遠著許家,許多事也是道聽途說來的,瞭解得也不全面。我只知道你離開三年之後,他的兩個哥哥就都前後相繼身亡,他成了葉家家主。現在凡是知道他的人見到他提起他的時候都是恭恭敬敬謹謹慎慎的,別說我爹,就是我爺爺對他都是小小心心客客氣氣的。」

他小心地看了一下遲筵的表情,猶豫了一下還是道:「所以遲筵,時間能改變一個人很多,更何況是這麼多年過去,你也不知道他現在是什麼樣子,對你是什麼態度。他可能……已經不是你認識的那個葉迎之了,這次回去如果沒什麼事儘量遠著他點,他不是咱們惹得起的人。」

105章:家主

一陣夜風吹來。電視裡的球賽已經結束,遲筵拿起遙控器隨便換了個台, 舞台上的男女歌手正在對唱著:「……連就連, 你我相約定百年。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遲筵一時陷入了怔愣。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什麼都不懂, 迷路,被鬼物追著嚇得大哭, 跑進人家院子裡,看見少年的身形愣了一下就衝進去抱著人家大腿不放的小娃娃了。他知道輕重, 也歷經了炎涼, 許瑞話中的意思他當然聽得明白。他藉著許家兄妹的幫助回去,自然是不要多生事端的好。

況且, 許瑞說的也很有道理。畢竟已經這麼多年過去了,他怎麼就能肯定那人沒有變,那人還會同以前一般無二地對他呢?

遲筵在心中搖了搖頭,看向許瑞,點點頭道:「放心,我明白的。」

第二天一早就要上路,遲筵和許瑞收拾了殘羹冷炙便分頭去睡覺。

躺在床上閉著眼睛,遲筵卻久久難以入眠。因為許瑞那番話, 他突然清晰地認識到這次回去後就一定會再次看見那個人了。思緒翻飛,好像重新又回到了九歲那年的春天, 他傻乎乎地跟著幾個堂表兄弟出來玩,結果那些人趁他不注意的時候都偷偷跑掉了,剩他一個人在一條從沒來過的陌生的路上。

他試探著向前走, 走了好久才終於看見一個人影,他小跑著過去問路,提高聲音說了幾遍「您好」,那人卻始終不回頭,也不理他。他忍不住用小手拍了拍那人的後背,那人終於轉過頭來,「他」的臉上,什麼都沒有。

遲筵嚇得轉身就跑,像一隻慌不擇路的小動物一樣,根本不辨方向,時而回頭,卻驚恐地發現那東西始終跟在他身後一步的距離。

最後他闖進了一處清幽別緻的院落,那院子裡植著很多花樹,正值花期,一個錯步一個轉身都是風景。

少年長身玉立,穿著一件白色襯衫,正站在一株玉蘭之下伸手去摘垂下來的一枝玉白花朵。

遲筵愣住了,特意向一邊閃了閃,偷偷去看少年的正臉,確認對方是人後便不管不顧地衝了上去,抱著對方大腿嚎啕大哭……

遲家那樣的天師世家大多隱世而居,遲家、葉家和許家卻挨得很近,遲家鑽研天道,葉家研修鬼道,彼此相鄰也有讓陰陽之道互為補益的用意。遲筵後來才知道,他闖進去的是葉家家主幼子用來養病的別苑,他抱住的那個人,便是葉三公子葉迎之。

第二天一早三人便開車上路,路程不近,一路上三個人輪流開車。雖然許欣只比許瑞晚出生一點,兄妹倆小時候天天打架,但許瑞如今年長懂事後還是會心疼妹妹,知道許欣好強,沒說不讓她輪班,只有意地自己多開一會兒,讓許欣多休息一會兒,遲筵不認得路,到最後臨近目的地時一段盤山路就全部由許瑞來開。

許家其實不再偏僻的山野之中,而就在國內有名的繁華都市M城城郊的山上,但由於各種陣法的作用,一般人誤入其家族範圍內的可能性極低,而這條盤山路就是直接通向許家的路。

從車窗向外看去,一片雲霧繚繞,幾乎看不見窗外的景色,前後也沒有其他車。遲筵坐在副駕駛座上,拿出手機看了看,沒有信號。這一切都表明他們已經離許家越來越近了,也離遲家和那個人越來越近了。

他望著窗外的霧,不由自主地又回憶起當年的事。

那時候他抱著人家大腿哭,那看起來也不過比他大四五歲的少年也不生氣,也不說話,竟然直接把他抱了起來,抱在自己臂彎裡,還把剛摘下來的那枝玉蘭花給他玩。一直把他抱進屋裡放到一個柔軟的沙發上,又親自拿熱毛巾過來給他擦臉,給他倒溫牛奶喝。

除了母親,還沒別的人這樣悉心照料過他。遲筵一下子有些被嚇住,兩手呆呆抱著裝著牛奶的大玻璃杯,仰頭看著面前的少年。他身子小,把一個大杯抱在胸前,黑黑圓圓的眼睛裡盈著一層水光,眼眶還紅腫著,看上去既無辜又可憐。

少年就把玻璃杯從他手中拿開放到桌子上,同時把他抱進懷裡,特別放柔了聲音哄著:「乖,小可憐,告訴哥哥,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的手指有些涼,但懷抱卻很溫暖,有讓人安心的氣息。遲筵忍不住就主動靠了過去,軟軟趴在人家胸膛上,小聲道:「……我叫遲筵。」

他枕著那人的胸膛,聽著他的心跳聲,不知不覺沒有緣由地就哭了出來。葉迎之只當他還是在害怕,摟著懷裡又熱又軟的小娃娃哄了許久,才把他安撫下來。

後來那天遲筵就在葉迎之所住的別苑住了下來。葉迎之喂他喝牛奶、陪他吃飯、給他講故事,告訴他他在路上遇見的那東西不過是一隻迷途的遊魂,因為找不到路,所以會跟上人一起走,他進到這個院子範圍內後那東西就不敢再跟了。等到晚上兩人一起睡在葉迎之的床上,葉迎之也是把他哄睡著了,看著他進入夢鄉後才入睡。

第二天遲家的人才找了過來,將遲筵接回去。葉迎之做了一枚福囊掛在他的脖子上,福囊裡裝著一枚雙源引路符,他的別苑離遲家不算遠,日後遲筵想過來就可以循著引路符的指引找過來,而只要他動身向別苑方向走葉迎之就能察覺到,可以提前出門去路上迎他,把他接過來。

遲筵那時候小,可也能分得清好壞,他在遲家待著不快樂,但在別苑裡卻過得舒心安逸,自那以後便三天兩頭向別苑跑。遲家別的人不怎麼管他,遲筵的母親也知道自己兒子在遲家過得不快活,瞭解情況後也默許了遲筵常去別苑的行為。到後來遲筵甚至在那裡一住就是一個月,他母親特意派人來接他回去他才會依依不捨地離開。

負責別苑事務的管家福伯起初很是驚異,但後來年頭一長也就慢慢習慣不以為奇——在遲筵之前,他還從沒見生性冷清的三公子和什麼人這麼親近過。

葉迎之是葉家家主的老來子,上面兩個兄長都大他二十歲左右,和遲遠山平輩論交。按照輩分,遲筵原本該叫他叔叔。但因為在這樣的機緣巧合下相遇,年齡相差又不大,遲筵就一直叫對方哥哥。

遲筵緩緩閉上眼,那人的身影在腦海中時遠時近,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但刻意去回想時,那人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每一句話又都變得生動無比,彷彿兩人分開只不過是昨天的事。

車子緩緩停下。許瑞摘下安全帶,揚聲道:「好了,到了,該下車了。」

許瑞兄妹帶著遲筵回去先見了他們父母,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和長輩說的,是否坦白了只是幫遲筵按個說得過去的身份來參加酬天祭的事實,還是編了其他他們可以接受的故事。總之許二爺和二夫人對他這個所謂的自家女兒的「男朋友」也沒太多的反應,就像兒子女兒帶了一個普通朋友回來一樣,交待管家給他安排住房,言行間不過分熱絡也不冷落。

晚上遲筵和許瑞一家四口一起吃飯,許瑞父親開口對兒子道:「再過十天酬天祭就該開始了,明天來客就應該都到齊了,這些天你們出門在外都多小心一些。」

許瑞點頭應是。

他父親看了遲筵一眼,又道:「明天晚上為歡迎各路賓朋,族裡會舉辦一個宴會,人到的很齊,到時候你們也帶小遲一起過去吧。」

遲筵抬起頭,看向許父,頓了頓沉聲道:「謝謝伯父。」

許父擺了擺手,五人繼續吃飯,沒再提起這個話題。遲筵隱隱猜到許瑞兄妹應該是沒瞞著自己父母,把一切照實說了,許父才會有意提點一句。

宴會就在許家一個會場內舉行,從許瑞他們的住所走過去要十幾分鐘。第二天傍晚時分遲筵便和許瑞許欣一起出發,許父許母已經提前過去,並不和他們一起。

遲筵離開遲家已經有七八年時間,身量拔高,少年時稚嫩的模樣褪去,很多人見了他覺得面熟,卻也一時認不出來。許瑞介紹的時候也沒說明,只說是胞妹現在的男友,這次特意陪許欣一起回來。

這些天師們內部也有一些心照不宣的規矩和講究,酬天祭這樣的儀式通常是不許帶外面無關的普通人來參加的,但既然是許小姐的男朋友自然又不一樣。人家陪自己女友回家,天經地義,感情融洽穩定發展的話說不定以後就是一家人了,男方要是願意入贅,以後就算許家人,那就更沒的說了。

三人和許家的後輩子孫坐在一起,位置靠近角落,絲毫不引人注目。倒是許瑞的幾個堂表兄弟姐妹悄悄打量遲筵,覺得他眼熟,再一打聽名字,一聽「遲」這麼特殊的姓就聯繫到遲家,繼而想起他就是那位從遲家「分」出去的長孫。

遲筵坐在許欣和許瑞的中間,悄悄打量著在場的眾人,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格外關注主位,沒看見那個人,倒是看見了自己的父親遲遠山。不過遲遠山沒注意到他,一直在和許瑞的爺爺說著話。他們的旁邊還有幾個座位空著,遲筵看向許瑞祖父左邊的那個空位,停了一會兒,才調轉開視線。

天色越來越暗,主桌上已經坐滿了人,只有那個位置還空著。遲筵一直留心著那個方向的動態,看見許老爺子招來許家大管家吩咐了些什麼,大管家依言退下。不多時大管家又疾步走了回來,附在許老爺子耳邊低語了幾句,登時主桌上的人全都轉過身子向會場門口看去。

其餘人不明所以,也跟著向門口看去,有的人猜到了什麼,和身邊人交頭接耳著。

遲筵心中也隱隱有了預感。

只聽見門外傳來汽車停泊的聲音,接著宴會廳的兩扇木門被侍者從外向內推開,迎客的侍者恭敬地低頭欠著身,讓剛剛到達的客人進去。

一行人魚貫而入,當先一個人穿著一件黑色長風衣,身形高挑修長,面容俊美,臉上卻帶著幾分病態的蒼白。他一雙黑眸幽深而沉靜,微微垂著,彷彿對萬事萬物皆不關心,迎著所有人的目光,不疾不徐地向前走著。明明是早春時節,隨著他的到來,室內卻彷彿生起了一股陰冷的寒意。

許老爺子早就站起來離開自己的座位迎過來,主桌上其他人也跟著站起來。這樣一來,整個會廳的人都跟著站了起來。

遲筵只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從男人進來起,視線就不可自拔地黏在對方身上,彷彿整個世界都只能看見這一個人。許瑞未免他露出異樣或是表現得太過奇怪而悄悄拉他的袖子,他也恍若未覺。

男人和許老爺子寒暄了兩句,不知說了些什麼,只見許老爺子連連笑著點頭,向會場左邊看了一眼,隨後就獨自回到主桌招呼眾人落座。而男人卻向身後跟著的人們擺了擺手,調轉腳步,獨自徑直向左邊走來,最終站定在遲筵面前,目光沉靜地看向他。

遲筵「嚯」地一下子又站了起來。

方才眾人都已經跟著主桌上的人落座,此時會廳裡還站著的兩個人就格外引人注目。

但見男人微微俯下身,左手撫上遲筵的下巴,微微向上抬起,細細打量著他的眉眼五官,嘴角泛起柔和的弧度,輕輕道:「幾年不見,阿筵已經長大了。」

遲筵一時不知如何應對,想起許瑞之前說的話,下意識向左邊人看去。許瑞也正看著他,一副呆愣住束手無策的樣子。

遲筵猶豫了一下,抬起視線看向男人,小聲回道:「是,葉家主別來無恙。」他也覺得直接叫葉家主有些奇怪,但昔日的稱呼不能叫,他一時竟不知道別人都是如何稱呼面前這人的。

男人勾了下唇,似笑非笑的模樣,墨黑的眼睛盯住他:「阿筵叫我什麼?」

遲筵看著他的眼睛,一瞬間便領會了他的意思,遲疑著,更小聲喚道:「……迎之哥哥。」

男人一下子笑開了,和方才的笑不同,這次是真的笑,整個面部的線條都變得柔和,眉梢眼角也染上了笑意。

他似乎才意識到這不是一個說話敘舊的好地方,攬著遲筵讓他更貼近自己,貼在他耳邊輕聲道:「哥哥想阿筵了,今天晚上跟哥哥回去,讓哥哥好好疼疼你。」

明明知道男人一向疼他寵他,說這話也沒有別的意思,只不過是邀他去敘舊,遲筵還是不由自主地瞬間紅了臉。他覺得兩人在大庭廣眾之下舉動如此親密不太合適,畢竟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迎之哥哥卻還用對待當年那個奶娃娃的方式對待他,摟摟抱抱的。

他的手抵在葉迎之前胸上,想輕輕把對方推遠一些,但臨到頭卻沒捨得,只保持著這個姿勢,低低應了聲:「好」。

看上去倒像是他順從地主動趴在對方胸前一樣。

106章:回家

他們兩個貼得近,其餘人聽不清兩人在說些什麼, 只能看見兩人姿態親密地站在一起。葉迎之自然是無人不知, 即便是之前不認識這讓許老爺子親自起身相迎的年輕人是誰,向旁邊人打聽打聽或是自己看看主桌上的人一猜也就猜到了。

但遲筵卻沒幾個人認識, 問和許家相熟的人,也只能得到「好像是許二爺家姑娘剛從外面帶回來的男朋友」這樣模棱兩可的答案。即便是回答的人心中都打鼓, 不敢肯定,方才許二爺家少爺是介紹說這年輕人是胞妹的戀人沒錯, 但看眼前這架勢, 這年輕人倒不像是許二姑娘對象,更像是葉家家主的小情人。話說回來, 一個外面來的普通人,又怎麼可能和葉三公子那麼熟稔?

因為葉迎之的緣故,眾人也不敢議論得太過分,左右簡單問了兩句也就作罷,但依然有一部分恍然記起,這個年輕人好像是多年前離開遲家的那位長孫。算算年紀,遲家長孫如今的確也該這麼大了。

葉迎之見他答應,滿意地「嗯」了一聲, 又順勢不著痕跡地輕輕親了親他外耳廓才收手抽身離開,回到主桌上給他留著的那個座位上。遲筵恍恍惚惚地坐下, 神思不屬地撥著手中的筷子,連那些似有若無的來自各方的打探的視線都忽略了。

忽的他感覺到一道格外不同的。讓他感到不舒服的視線,遲筵抬起頭順著那道視線看回去——是遲容。他正坐在屬於遲家眾人的那張桌子上, 對上遲筵的目光後便撇開頭,和旁邊一個人開始說話。

遲筵也調轉了視線,轉頭看向許瑞,張了張嘴,許瑞用餘光掃了一眼桌上神情各異的兄弟姊妹們,指了指面前的松鼠鱖魚:「遲少,你最愛吃的菜。」

遲筵明白他的意思,沒再說話,只偶爾和許瑞兄妹說些無關緊要的瑣事。

遲遠山將方才那幕盡收眼底,不動聲色地繼續應酬著。其實早在葉迎之走過去,遲筵站起來那時他就認出了自己這個兒子,卻裝作不認識,面色一切如常,不露絲毫端倪,可心裡卻遠不如面上平靜。

他當然知道遲筵之前和葉三公子有多麼要好,也提醒了遲容注意這點,讓他有些事別做的太過火、至少別留下能讓人查到的證據給自己引來麻煩,但卻也沒太往心裡去。畢竟他想著那時候葉迎之還不過是葉家幼子,天生體弱多病,獨自在別苑裡養病,年紀也不大,心智還不夠成熟,寂寞無聊的時候正好有那麼個小玩意湊著纏著討他歡心陪他逗趣,自然不會拒絕。而現在葉迎之是葉家家主,恩威難測,疏離淡漠,誰也不得親近,兩人分開多年他都沒有主動去關注過遲筵的事情,未必就對他這個兒子有太深的情誼。即使年少時有幾分交情,長久不見兼之身份地位的改變,那幾分交情也就不剩什麼了。

他當時就猜想和遲筵相關的事葉家家主未必會管,不過是出於小心謹慎才提醒遲容格外注意。

然而今日的情形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高朋滿座,賓客如雲,他都沒發現遲筵竟然又混了進來,葉三公子卻一進來就直奔那邊去,神態舉止親密,顯然不是沒有感情的。想到這裡他就覺得心中不安,遲容做的那些事情他都知道,假裝不知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看樣子,還是得提點提點他,讓他別看見遲筵出現就急。還是先靜觀其變,不要輕舉妄動為好。

過了一個小時許瑞起身去上衛生間,遲筵等了十分鐘後跟著找了出去。

許瑞正站在外面亭廊裡靠著欄杆透風。遲筵走過去,頗有些不好意思:「那個……我就是沒忍住,他問我我就答應了,沒想太多。抱歉。」

「沒事。」許瑞苦笑了一下,「我也沒想到會是這個情況。我當初怕的是他不搭理你你還主動想辦法去吸引他的注意,惹怒了他,畢竟這幾年那位不喜歡和人親近也是出了名的,尤其不喜歡別人主動故意接近他。剛才那種情況,你非咬牙不答應才是找事。」

遲筵點了點頭,沒說話。

只聽許瑞繼續道:「遲少,不過說起來,那位好像確實對你不一般。你看見沒,我爺爺上去迎他的時候他都沒顯出多少表情,你叫他『迎之哥哥』的時候他臉上都快開出花來了,裝是裝不出來的,也沒裝的必要。」說到後面,他聲音裡不由多了幾分戲謔和調侃。

遲筵笑罵回去,外表裝得雲淡風輕,心裡其實已是萬分羞赧,他倒是從遲遠山那裡基礎了這點表裡不一的功夫。他以為他和葉迎之的交談聲已經足夠小,沒想到還是被就坐在他旁邊的許瑞聽見了,說不定許欣也聽見了。

這麼大年紀還叫另一個成年男子「迎之哥哥」……偏偏又被不知多少人聽見了……遲筵捂著臉,跟著許瑞向會廳走去。

他站在門口時就下意識抬眼向主桌看去,那裡空了一個座位,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許瑞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低聲解釋道:「葉家家主身體一向不好,很少在外露面,即使露面也待不了多久。這次宴會他會出席祖父大概也很驚訝,五年前的酬天祭他都是只在祭祀當天出現過。」

遲筵原本在看到葉迎之已經離場的時候還有些許黯然和不知所措,明明說好的「晚上跟哥哥回去」,結果對方一聲不響就離開了。聽見許瑞的話後那絲黯然瞬間就變成了擔憂。

葉迎之的身體不好他當然知道,小時候他不懂事,特別纏葉迎之,而且還嬌氣,只拉著手挨著坐不夠,但凡有條件一定要迎之哥哥抱著。有一次他非要葉迎之抱著他在院子裡轉著看花,葉迎之也沒說什麼,笑笑就答應了,抱著他出去,轉了有一個小時,他也不懂事,就一直摟著葉迎之脖子,黏著他不下來。

他那時候長得比同齡人矮一些,看上去也小,但畢竟有些份量。葉迎之一直慣著他什麼也不說,結果當天回去之後就發了病,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雙眼緊閉著,睫毛不斷地顫動,幾乎呼吸不上來。

遲筵嚇傻了,等醫生走後就一直趴在床的另一邊拉著葉迎之的手不放,感受著那手指手掌都如冰一般,微微顫動著。他把葉迎之的右手捂在自己肚子上,想把熱氣傳過去,直到後來實在撐不住躺在葉迎之身邊睡著了。

福伯因為那次事沒給他好臉色,他一面覺得委屈得不行,一面又覺得自己罪有應得,因為擔心葉迎之,睡著了還悄悄流著眼淚,第二天醒來後兩隻眼睛全腫了。他將醒未醒的時候感覺到葉迎之輕輕摟著他,似乎是在和福伯說話:「你別嚇著阿筵,阿筵還小,是我就願意這麼慣著他。」

他聽見福伯有些無奈的聲音:「可是三爺,遲少畢竟是別人家孩子,您也不能慣他一輩子。」

葉迎之頓了一下,而後雲淡風輕道:「管他是誰家孩子,我就慣他一輩子。」

那雙手還是沒什麼溫度,卻比主人昨夜發病的時候好多了,不再是那種死人一樣的冰冷。遲筵一邊裝睡,一邊悄悄把臉埋在一隻手的掌心,只覺得心裡又甜又美。仔細想想葉迎之不過大他五歲,卻的確一直像一個寵溺無度的兄長一樣慣著他,寵著他。

但從那以後他就不敢再提要葉迎之抱他出去玩的要求,有時候葉迎之主動要抱著他出去,他也會找各種理由拒絕。後來他逐漸長大,就更不會孩子氣地讓葉迎之在外面抱著他,只是在別苑裡面兩人依然一如既往的親密。

所以今日重逢的時候葉迎之那樣親密地挨著他,遲筵雖然會因為覺得自己已經不是小孩子而感到羞赧和不合時宜,卻也不會為對方的舉動感到奇怪——可能在迎之哥哥心裡,自己始終還是一個長不大的小孩子吧。他根本意識不到自己已經成人了,不會用看待一個年紀相仿的年輕男子的眼光來看待自己,更不會對自己產生同樣的……情愛和慾望。

那人也不會想到,從十四五歲青春萌動的年紀開始,自己就已經是用對待戀慕的人、而不是對待兄長的心情去愛著他。

正在他愣愣地走神的時候,一個穿著黑衣的男人向他走來,微微欠身行了個禮:「遲少,請跟我來,家主在車上等您。」

遲筵順著他示意的方向向外看去,只見門外拐角處泊著一輛黑色的車,車的後車窗向下開著半扇,憑藉著車內暖黃色的車燈,可以依稀看見靠坐在後座上的男人的剪影。

遲筵的喉嚨動了動,看向許瑞,許瑞向他擺擺手,示意他去吧。

「哥哥想阿筵了,今天晚上跟哥哥回去,讓哥哥好好疼疼你。」不由自主的,這句話再次迴響在遲筵腦海裡,連同男人低沉清冷的聲音,似平淡又似曖昧的語氣。

完了。遲筵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伸手摀住額頭。明明近在咫尺,他卻……更想他了。

遲筵跟著那個男人向汽車的方向走去,感覺到手心已經不自覺地沁出了汗。

那個男人拉開後車門,請遲筵坐進去後再關上。

葉迎之坐在座位另一端,聽見響動轉頭看向他,伸出手握住他放在一邊的手:「阿筵冷不冷?」

他的手修長、有力而冰冷,是遲筵熟悉的感覺。

遲筵慢慢向男人靠近,小心翼翼地有些忐忑地看向男人,車內的燈光讓男人沉黑色的眼睛看起來格外溫柔。

發動機啟動,汽車平緩地開出,遲筵悄悄錯開一點視線,小聲道:「迎之哥哥……

他感受到葉迎之在看他,更不敢與對方對視,捏著座椅上的皮毛墊子:「阿筵也想你。」他意識不到自己聲音裡流露出的依賴和委屈。

「乖。」葉迎之偏了偏身子,伸手摟住身邊的人,讓遲筵正好能靠在他肩頭,「小寶貝,哥哥帶你回家了。」

107章:暖暖

許家給從各地趕來參加酬天祭的天師術士們都準備了住處,葉迎之卻帶著遲筵直接回到了葉家。不是他當年養病所在的那處別苑, 而是葉家主宅。葉家和許家離得不算特別近, 但也不遠,都在同一片區域內, 開車行駛約半個小時就到了。因為過去葉迎之不住在這兒,遲筵印象中以前自己很少來這裡, 偶爾過來幾次也是同遲家人一起參加一些活動。


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汽車一路開了進去, 只能模糊地透過車窗看見外面建築黑色的輪廓和掛在屋簷下的橘色燈籠, 整個葉家大宅都籠罩在寂靜之中。

「怎麼看不到人……」遲筵望著窗外忍不住喃喃道。

「我那兩位兄長去世之後他們的親眷也就搬離了主宅,其他的旁支也都不住在這裡, 所以很多屋子就空了下來。」葉迎之解釋道。

汽車駛進內院,在一幢二層小樓前停了下來。葉迎之帶著遲筵一同下了車,打開門走進去。

「所以現在迎之哥哥一個人住?」

「嗯。」葉迎之一邊脫外衣一邊應道,「我怕吵,所以一個人住這裡,管家傭人醫生都住在外院。」

遲筵想起葉迎之的病,的確是喜靜怕吵,不能動怒, 不能過喜,不能有明顯情緒波動;也不能勞累, 不能做太耗費體力的事情。所以當年為了養病他才會住到別苑。

葉迎之已經脫下外套,轉過身領著遲筵向樓上走去,推開一間屋門, 站在門口手搭在遲筵腰上,低頭看著他道:「阿筵今天住這件屋子,你先自己收拾一下,然後到哥哥那裡去,我房間在隔壁。」

遲筵點點頭,低聲應道:「好。」

他看見葉迎之眯起眼睛笑了一下,鬆開手轉身進了隔壁的屋子。

屋子看起來是沒什麼人住過,但打掃得很乾淨,遲筵沒什麼東西,直接進浴室去洗澡。他的行李還都在許家,跟葉迎之回來的匆忙,也沒帶換洗衣服,本來打算湊合著穿上自己剛換下來的衣服,結果從浴室出來後看見床上放著一件疊得整齊的白襯衫,不用想也知道這件衣服本來屬於誰。

遲筵頓時有些哭笑不得,葉迎之果然還是把他當小孩子。以前他年紀小,雖然客觀來講只比葉迎之小五歲,但從外表上看卻小得多。他九歲的時候葉迎之已經是一個身材開始抽長的少年;而他十五六歲逐漸長高步入少年的時候,葉迎之看起來已經完全是一個成年人了。所以那時候有時候他在別苑住沒有換洗衣服,葉迎之就會把自己的上衣借給他當睡衣,晚上房間只有他們兩人,沒有其他外人,也不會覺得太奇怪。

現在這小樓裡雖然也是只有他們兩個人,但自己畢竟已經長大成年,感覺上還是有些不對。遲筵把那件衣服拿在手裡,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換上了,報著些許自己也不敢明言的隱秘心思——在心底,他期盼著能和葉迎之更親密一點。

隔壁的門虛掩著,透過門縫可以窺見屋裡暖黃色的燈光。

遲筵悄悄推門進去,站在門口一時有些不知所措,連眼睛都不知道該看向哪裡。

葉迎之正穿著一身黑色的睡衣躺在床上,翻著一本書,看見他呆站在門邊便抬起頭輕輕笑了笑,拍拍自己身側空著的位置:「阿筵,過來。到哥哥這裡來。」

遲筵順從地走了過去,爬上床坐到另一邊。

當人活到一定歲數之後,年齡差別帶來的影響會越來越小,五十歲和五十五歲好像沒什麼不一樣;但是在人小的時候,一歲的差別也會顯得非常明顯,更何況是五歲。在小遲筵心裡,他的迎之哥哥一直是更為強大的一方,是會保護他而永遠不會害他的人。所以在他還是一個幼雛的時候就很聽葉迎之的話,就像自然界中懵懵懂懂的小獸跟在大獸後面一樣。兼之葉迎之身體不好,遲筵又喜歡他,更不敢惹他生氣,在他面前總是十二分的乖巧順從。

而這種習慣延續到了現在,他還是下意識會聽從葉迎之的指示,打心底裡不會生產任何違背對方的念頭。

他這樣聽話的模樣明顯取悅了葉迎之,葉迎之伸手把他拉到自己身邊挨著自己,忍不住輕輕撫弄著他的後頸道:「阿筵真乖。」

他的手指冰涼的,帶著寒意,弄得遲筵後頸發癢,輕輕哆嗦著,他下意識想躲,才往旁邊躲了一下,看見葉迎之眯了一下眼,就又不躲了,向葉迎之的方向靠了靠,任他撫摸著自己的脖子。

葉迎之眉頭舒展開,將膝頭的書放到床頭櫃上,向遲筵的方向側了側身子,依然一下一下輕輕隔著襯衫撫摸著他的脖頸和脊背:「我聽說這次是許家兄妹把你帶來的?怎麼帶你來的?」

遲筵下意識躲閃著他的眼睛:「就、就讓我冒充小欣的男朋友,自然而然地就跟著回來了。」

「小欣的男朋友……」葉迎之輕聲重複了一遍,語氣平淡,聽不出什麼心思,「阿筵和他們關係很好?這些年在外面還一直聯繫著?」

「也沒一直聯繫。就是正好碰到了。」遲筵垂著頭小聲道。從他的角度正好能看到葉迎之黑色睡衣領口露出的鎖骨,在暖黃色的床燈下似乎泛著柔和的光芒。他不敢再看,調轉了目光,看在別人眼裡倒像是在心虛。

「嗯。」葉迎之的表情和語氣依然平靜無波,手下卻加了幾分力氣,滑到腰線的時候狠狠在遲筵腰間的軟肉上擰了一把,「正好碰到了就正好假裝人家男朋友,過兩天大概就該正好假戲真做地成婚了吧。辦喜宴的時候是不是得記得給哥哥發喜帖?」

小混蛋,從外面看著瘦,一摸才知道從小到大腰上那塊軟肉就沒下去過。

遲筵被他掐痛了,抬頭看了葉迎之一眼,隨後自己伸手掀起衣擺看向右腰被葉迎之掐過的地方,再仰起頭看向葉迎之:「……紅了。」

葉迎之受不了他那個眼神和表情,好像自己怎麼欺負了他似的,讓他忍不住就想真的把他抱進懷裡好好欺負一頓。其實他剛才也就是解解心癮,並沒使太大的力。

「是我錯,乖,過來,哥哥給你揉揉。」他只好妥協道。

遲筵從鼻子裡應了一聲,這次光明正大理所當然地窩進葉迎之懷裡,悄悄伸手摟住葉迎之的腰。

都二十多歲的人了,還像九、十歲大的娃娃一樣膩歪,不害臊;我就膩歪這一會兒,我都將近八年沒見過他了,久別重逢親熱一點不也很正常嗎……

遲筵嚥了口唾沫,壓下心底紛亂的聲音,開口道:「我沒有瞞著迎之哥哥的意思,但是在外面我也找不到你聯繫不到你,只能找許瑞和許欣幫忙。我和許欣真的都沒有那方面的意思,就是我們只是很好的朋友,她也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要不是怕許伯父伯母生氣,我當時差點假裝許瑞男朋友讓他幫忙。」

「『假裝許瑞男朋友讓他幫忙』……阿筵還挺吃得開的。」葉迎之的手停住了,輕笑一聲道,「你倒是和誰都能當情侶,嗯?」

「我們真的只是朋友,真的。」遲筵猶豫了一下,小聲道,「我什麼都不會瞞著迎之哥哥的,如果、如果我真的有了愛人,一定會告訴迎之哥哥的。」

雖然以現在的狀況來看,他也不太可能再喜歡上別人。

「嗯。」葉迎之仰面躺著,目光變得幽深,「那阿筵喜歡誰?」

……我誰都不喜歡。」遲筵閉上眼睛,手不自覺地緊緊攥住葉迎之的睡衣,「就喜歡迎之哥哥。」

小騙子,就會花言巧語討人歡心的小騙子。他也是這麼騙的許家兄妹讓他們都甘願假裝情侶幫他的?心裡故意這麼想著,眉眼還是忍不住變得柔和,聲音也放輕了:「……嗯。」

遲筵悄悄睜開眼想看看葉迎之是什麼反應,就看見男人平躺著,眼眸半闔,長長的睫毛垂下,明顯是沒什麼反應,並沒把他的話當一回事。

雖然知道這反應再正常不過,遲筵心下還是有些黯然,忍不住跪坐了起來,俯下身輕輕啄了啄葉迎之的唇。

葉迎之睜開眼看向他,沉黑色的眼眸裡看不出太多的情緒,但顯然很是意外:「阿筵?」

遲筵一下子畏縮了,也不知道剛才自己怎麼就油然而生一股勇氣敢這麼做,他有些慌張無措地跪坐在男人身側,搜腸刮肚地找著藉口:「……就是,迎之哥哥的身上太冷了,阿筵想給哥哥暖暖。」

這是那天儺神廟裡那東西的說辭,讓他「給他暖暖」,遲筵此時下意識地就說了出來。不過葉迎之是真的體寒,手涼,唇也是涼的。

遲筵垂著頭跪坐在那裡,暗自用餘光觀察葉迎之的反應。自己畢竟已經二十多歲了,是一個正常的年輕男人,又不是真的天真可愛的小娃娃,也不知道這樣裝痴賣傻還有沒有用,是不是會惹人生厭。

葉迎之抬起眼看著他,彎起嘴角笑了:「是麼?那阿筵再給哥哥暖暖好不好?」語氣中是一如既往的縱容和寵溺。

遲筵一下子抬起頭睜大了眼睛。他當然知道自己已經不是什麼小孩子,也和乖巧可愛什麼的沾不上關係,叫對方「迎之哥哥」特別是自稱「阿筵」的時候也會尷尬臉紅——然而這件事很大程度上是由他所面對的那個人所決定的,他願意寵他、縱容他,那麼無論他是否長大,無論他變成什麼樣子,他都會待他如初。

在葉迎之面前,他永遠都可以做張開手要抱抱的阿筵。他可以永遠都長不大。

遲筵低下頭,貼近對方的臉,伸出軟軟溫熱的舌小動物一樣輕輕舔上葉迎之冰冷的唇:「……好。」

108章:怪事

葉迎之起初還頗為甜蜜享受地任由遲筵一個人胡弄著,任他毫無章法地試圖用自己的唇舌去「暖他」。撐了片刻後便忍不住了, 翻過身將遲筵壓在身下吻他, 半晌後才意猶未盡地鬆開,低喘著呢喃:「……我的阿筵真甜。」

遲筵的臉瞬間就更紅了, 睜著眼睛怔怔看著他,也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葉迎之重新傾身壓了下去。

自此一發不可收拾, 兩人糾纏許久才摟著一同睡去。

遲筵迷迷糊糊地只覺得像是回到了小時候,那時候別苑裡也有一間房間是他的, 可是他從沒在那間房裡過過夜, 只要留宿在別苑,就會和葉迎之一起睡在他的房間裡。

這感覺可真奇妙, 兩人明明分別了這麼多年,彼此都有了許多改變,可是再次見面之後竟像是從未分開過,甚至對方懷抱的感覺都是那樣的熟悉。許瑞說的一點都不對,他的迎之哥哥,明明就還是他的迎之哥哥。

遲筵摟緊了身邊的人,腦海中模模糊糊地回想起外公說過的話「……男孩子要主動一點,要不然都讓別人搶跑了」。迎之哥哥這麼多年下來身邊也沒人, 可他願意和自己這麼親熱,那自己再主動一些是不是就能把他搶成自己的了?心底卻又有一絲不自信, 喋喋不休地說著一些洩氣話。遲筵也聽不太清那些話是什麼,就這樣在蠢蠢欲動和裹足不前間搖擺著、徘徊著,漸漸睡熟了過去。

半夢半醒間他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 聲音是從門外傳來的。屋裡一片黑暗,早已熄了燈,走廊裡卻亮著燈,一絲燈光從門縫裡透了進來,同時透進來的還有壓低的人交談的聲音和一些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他聽出一個聲音好像是福伯的:「……三爺,遲老爺子要沒了,要不要讓遲少回去看一眼?」

還有迎之哥哥冷冷淡淡的聲音:「看什麼看,阿筵現在和他們有關係?」

然後那些聲音就都消失了。男人走了進來,臥室門被闔上,鎖住。遲筵感覺到一隻冰涼的手落在自己額頭上,然後順著額頭滑了下去。他感到冰冷的氣息接近,眼角處烙下一個寒涼的吻。

男人在他身邊躺下,把他摟進懷裡。

遲筵向對方懷裡縮了縮,再次睡著了。

心頭卻浮現上一絲淡淡的疑惑和擔憂。不知道迎之哥哥現在的身體怎麼樣了,這次回來還沒見他發病,但是身體卻更冰了,印象中以前即使在發病難受的時候他的身子都不會這樣涼……

一夜無夢,翌日一早醒來時遲筵只覺神清氣爽。葉迎之還像昨夜一樣靠坐在他身側翻著書,見他醒來就低頭親了親他右眉:「阿筵快去洗漱,再不醒早餐要涼了。」

海鮮粥鮮美可口,蟹黃灌湯包香氣撲鼻,都是遲筵愛吃的,一嘗味道就知道是葉迎之親手做的。也不知道葉迎之是什麼時候起床開始準備早餐。遲筵小時候不懂事,喜歡吃葉迎之做的東西,就經常撒嬌耍賴讓他做,也不太懂得心疼人,如今大了回想起來更覺得心中酸澀。

「迎之哥哥,你多休息,不用特意給我做吃的。」在廚房裡一忙碌起來就是一兩個小時,他怕葉迎之的身體承受不住。

「這有什麼,」葉迎之坐在一邊淺笑著看著他,「留下來陪著哥哥,哥哥天天給阿筵做。」

「那,哥哥現在身體怎麼樣?有好一些嗎?」

「嗯。」葉迎之沉吟了一下,笑道,「還是老樣子,就是那麼吊著,反正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

他越是這樣無所謂的語氣,遲筵心裡越是難受,沒法想像這個人離開他,沒法想像這個人會消失在世界上,無處可尋,再也見不到。

「以後不許做飯了。」沒法控制的,語氣變得強硬起來。

「只是做飯真的沒問題的……」葉迎之抬眼看向遲筵,看見對方有些泛紅的眼眶才打住這個話題,似乎沒想到遲筵反應會如此強烈,試探著換了個話題,「好好好,阿筵昨天晚上睡得怎麼樣?」

「挺好的。」遲筵也意識到自己剛才有些反應過度了,暗想著以後要盯住葉迎之不讓他做那些勞神費力的事,好好靜養。

提起昨晚他倒是又想起來一件事:「我昨天晚上半夜醒過來,好像聽說……我祖父過世了?」

其實正如他昨天聽到葉迎之說的那句話,他現在確實和遲家沒什麼關係,他和遲老爺子也沒什麼感情,若真要說的話,原本還有幾分怨氣,離開遲家後就連怨也懶得怨了,只當對方是陌生人。

沒想到葉迎之卻有些訝異:「過世?阿筵你從哪裡聽來的?遲老爺子好著呢,只不過他現在在閉關修行,不怎麼見人。你放心不下的話我可以帶你回遲家看一看。」

「可是我昨天晚上聽見你和福伯說話……我聽見福伯說的『遲老爺子要沒了』,還提到了我。」遲筵有些疑惑。

「你聽錯了。」葉迎之平靜道,「福伯是來給我送藥的,他說的是『藥沒了』。」

遲筵心中還是有些猶疑,但由於葉迎之表現得過於冷靜篤定,他也只能暫且將疑問按捺下去。

吃過早飯後遲筵由昨天那位司機開車送回許家,並向葉迎之應諾了晚飯前還會回去。

遲筵離開後葉迎之便獨自回到臥室,站在窗前目送著黑色的汽車漸漸駛離,情不自禁露出一抹微笑。

終於,他的阿筵又回到他的身邊了。

他轉身在床上坐下,伸手撫過昨晚遲筵躺過的那個位置,眯了眯眼。

阿筵說他喜歡他,他主動來親他。葉迎之又想起了昨晚燈光之下遲筵躺在這裡被他親吻的樣子,臉紅撲撲的,眼睛很亮,汪著一層水光,家養的小動物一樣依戀地看著他,看得他心軟成一團,又癢癢的,恨不得把對方捉到手心擺弄。

同樣是吻,那晚在儺神廟阿筵可不是這個樣子。

他的阿筵是傻。可是再傻,在外面五光十色的社會裡歷練了那麼些年,他會不知道親吻是什麼意思?他會不知道那樣親密而親熱的吻是什麼意思?從在儺神廟時的反應來看,他明顯是知道的。

小壞蛋,就是假裝可憐故意來勾自己的。

葉迎之整顆心都飄了起來,一想到他的阿筵那時義正辭嚴鄭重其事所說的「我有喜歡的人了」就是指的自己,哪怕只是有可能指的自己……他閉了閉眼,強自按捺下去醉酒一般蕩漾的心緒。如果是從前,現在大概已經要發病了。

他輕輕笑了一下,逐漸冷靜下來。小混蛋,傻阿筵,哥哥倒是要等著看看,你要怎麼辦。

遲筵到了許家見到許瑞後還是忍不住打聽道:「昨天晚上遲家沒發生什麼事麼?我祖父那邊有沒有什麼事?」

如果真是遲老爺子故去了,哪怕是病危,那麼消息一定會傳出來,許瑞他們也能得到消息,瞞是瞞不住的。

許瑞疑惑他突有此問,仔細想了想道:「沒聽說什麼消息?你是聽說什麼了?」

「我昨晚上好像聽說我祖父沒了,感覺像真的一樣,但迎之哥哥說我是聽錯了。」

「嘖,還迎之哥哥。」許瑞調侃了一句,「那就肯定是你聽錯了,這麼大的事不可能沒消息,而且遲老爺子身體一直很硬朗,最近還在閉關,不太可能突然就沒了。倒是你,遲少,昨天和你的迎之哥哥發生什麼了?」

「還能有什麼,只敘了敘舊。」他想到昨天那個吻,心裡一虛,隨即便含糊了過去。

不一會兒許欣也找了過來,三個人聊了會兒天,許二爺和夫人都有事出去了,中午就他們一起吃飯。

許瑞兄妹得著機會就要調侃遲筵兩句,實在是在他們看來遲筵都已經這麼大了,見著葉迎之還是「迎之哥哥」長「迎之哥哥」短,死活改不了口,太有意思。

許欣道:「遲少,你說我以後怎麼在親戚朋友面前抬頭呀?眾目睽睽之下,大家都看見了,我從外面帶回來的男朋友一個照面就吸引了葉家家主的注意力,然後當晚就上了三公子的車,徹夜不歸,直到第二天才被葉家的車送回許家。你說這可怎麼辦?以後所有人都知道我被葉三公子挖牆腳了。」

許瑞打趣自家妹妹道:「你這也不虧,競爭不過葉家家主麼,也沒有什麼。」

本來只是尋常的玩笑,但遲筵心虛,只聽得面紅耳赤。他敢坦坦蕩蕩地和葉迎之申辯自己和許家兄妹只是普通好友,卻不敢對許家兄妹分辯說自己對葉迎之只是兄弟情誼。

三人正說笑間,許瑞家管家稟報了一聲走了進來,他看看遲筵,又看向許瑞,躊躇著等待對方下指示。

許瑞問他:「什麼事?」

管家道:「是關於林二嫂他兒子林柱的事。」

許瑞擺擺手:「沒事,你就直說吧。」

管家面孔上浮現出一縷怪色,似乎在斟酌這事情該怎麼說,猶豫兩秒道:「剛才林柱被找到了,人已經沒了,屍體就在山中林子裡。大管家已經找人看過了,但是去看的人說,人在三天前就已經沒了。」

「怎麼可能。」許欣突然出聲,蹙眉道,「我前天晚上還看見他了。」

事實上,前天不止許欣一人看見他了。

109章:吃藥

這位管家是許瑞家的管家,而他口中的大管家就是整個許家的大管事, 侍奉許老爺子的。

許瑞聽說這個消息之後就跟著管家出去了, 剩遲筵和許欣兩個人在屋內。

遲筵聽得有些疑惑,轉頭問許欣道:「什麼情況?怎麼管家說這人三天前就死了, 你又說前天晚上還見過這人?這是什麼人?」

「林二嫂算是我們家一個遠方親戚,她丈夫去得早, 就她一個人養著兒子,在族裡幫著做些雜事, 我小時候她還帶過我和我哥幾天, 後來她兒子林柱長大了就也在族裡幫著做事,這些天酬天祭他就一直幫大管家負責招待從各地趕來參加祭祀的天師們和採辦物資的事, 結果從今天早晨起就沒人看見過他。因為林二嫂以前帶過我和我哥,我們和林柱也算比較熟,就特意讓管家留心一些他的消息,找著人趕快回來告訴我們一聲。沒想到最後卻是這個結果。」

說到這裡她又皺了皺眉:「不過這也說不通,前天晚上我的確見到林柱了,他還問我在外面過得好不好,和我聊了一會兒。昨天一天咱們一直在一塊兒,雖然沒見到他, 但昨天晚上有宴會,林柱一直在忙籌備宴會安排賓客座席的事, 許家很多人都看見他了。他失蹤之後還有不少人言之鑿鑿地說看見他昨天晚上收拾完殘局之後就回屋了。這裡這麼多天師,怎麼可能連是人是鬼都認不出來。」

過了一個多小時許瑞回來了,告訴他們那具屍首的確是林柱的, 根據屍體判斷人也的確已經死了三天以上。但林柱不可能已經死了那麼長時間,所以只能解釋成山間林子中某種因素或東西加速了屍首的腐化。

「有沒有試著招魂?」許欣問道。人剛去不久,這裡是林柱自小生活的地方,逝者又不是自然死亡,按道理是很容易招魂的,到時候究竟是什麼情況一問便知。

「招了。」許瑞道,「大伯去了,一開始是旁家一個人招的,試了三次沒招出來,後來大伯親自去招魂,沒招出來,用了引魂幡,還是沒招出來。」

「用了引魂幡都不成?」許欣道。

許瑞點了點頭:「是。不過別再想了,大伯已經讓人去查了。」

引魂幡是許家家傳的法器,在引魂招魂方面有奇效,即使是一個不通術法的普通人用引魂幡都能招魂成功,何況是許瑞的大伯。而一般人往生不會這樣快,這種情況下只有兩種可能,逝者對這世界了無牽掛,已經迅速往生,或是其被人謀害,連魂靈都不剩。林柱這個情況,顯然是第二種更有可能。

因為這件事許家包括許瑞兄妹兩人間的氣氛都有些凝重,葉家的車來接遲筵的時候,許瑞也只幫他拿了東西,囑咐他好好照顧自己,甚至沒心思再開他和葉迎之的玩笑。

回到葉家後,葉迎之已經擺好了一桌飯等著他,桌上甚至還有一壺白酒。

遲筵收拾好後落座,嘗了一口菜,知道不是葉迎之做的,稍稍安下心,緊接著又看見葉迎之給兩人倒酒,頓時急了:「迎之哥哥,你還能喝酒?」他記得以前煙、酒、生冷辛辣這些東西葉迎之都是要忌的。

「偶爾喝一點沒關係,醫生說對身體還有好處。而且喝完後身子也會暖和些。」葉迎之自然地解釋道。心中轉的卻是另一套念頭,阿筵膽子那麼小,又笨,不推他一把,估計也就只敢假裝無辜地舔舔自己,連正經的親吻都不會。給他喝點酒,讓他壯壯膽。

遲筵將信將疑,不過他外公也愛在晚飯時小酌一杯,也說過類似酒是糧食做的,少喝無害這種話,所以他也就勉強接受了:「那你也不許多喝。」

葉迎之好像很喜歡遲筵這樣管著他,聞言也不惱,笑笑道:「好,哥哥就喝一點。阿筵多喝一點好不好?」

遲筵一直盯著葉迎之少喝,還真的不知不覺喝了兩三盅。他平時最多陪外公少喝一點,哪裡有這麼好的酒量,第三杯下肚的時候就已經醉了,軟軟趴在桌子上,只覺得頭都抬不起來。

他好不容易抬起頭,看見在自己對面端正坐著的男人,一時分不清是真是幻,扶著桌沿撐著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跑了過去,坐到葉迎之腿上,不容分說地摟上了對方的脖子。

葉迎之樂了:「阿筵怎麼今天跟我這麼好?」他明知道是自己誘導著遲筵喝多了,卻還一本正經地擺著君子端方的模樣,故意裝出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

遲筵靠過去,用自己的臉蹭上葉迎之冰涼的頸項,酒氣醺得他的臉紅紅的,帶著滿滿的醉人熱氣和生氣:「阿筵想哥哥了。」他閉著眼,小聲呢喃著。

「這個你昨天說過了。」葉迎之輕輕摸著他後頸上軟軟的肉,面上波瀾不驚,彷彿絲毫不為所動。

……我喜歡迎之哥哥。」

「這個你昨天也說過了。」

遲筵睜開眼睛,茫然無措地看向男人,似乎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阿筵就沒其他想和哥哥說的麼?比喜歡更多的?」葉迎之一點一點循循善誘著,眉目溫潤柔和。

……有。」遲筵轉過臉在他臉頰上印上一個清軟帶著濕氣的吻,「就是,我特別喜歡迎之……

話沒說完,葉迎之就感覺到側頰上溫熱甜美的觸感消失了,同時肩頭一重,遲筵已經醉得不省人事,趴在他肩頭睡著了,鼻子裡還哼哼著打著小呼嚕。

這小壞蛋。葉迎之閉了閉眼,看著遲筵睡著的樣子,無奈地站起來把他抱起來抱回臥室放到床上,又給他用熱毛巾擦了身上出的汗,換了衣服,才好好把人塞進被子裡。

他算是頭一回體會到了偷雞不成蝕把米的感覺。誰能想到他家阿筵這麼不頂用,不過三小杯酒就能醉成這個樣子。

葉迎之半點也沒反思自己這樣故意把人糊弄醉的辦法有什麼不對,只是吸取經驗,想著下一次要換度數低一點的酒給他喝,可不能讓阿筵再醉得這樣痛快,把他自己晾在一邊,不上不下的。

因為前一天睡得早,第二天遲筵醒來得也早,他醒來的時候葉迎之還睡在他身邊,摟著他。

兩人蓋著同一床被子,因而遲筵可以很明顯地感覺到葉迎之身上的寒意,他貼近了對方試圖幫葉迎之暖暖身子,葉迎之反而因為他的動作清醒過來,辦睜開眼睛看向他:「阿筵醒了?乖,別動,陪哥哥再睡一會兒。」說著伸手就要去摟他。

遲筵記得葉迎之一向淺眠,不捨得打擾他睡覺,就輕輕應了一聲沒動,繼續原樣蜷縮在他身側,被葉迎之一摟就摟了滿懷,隨後不知不覺中就也再次睡去。他哪裡能想到葉迎之根本就不困,不過是假裝不清醒,好光明正大地多抱著他躺一會兒。

遲筵再次清醒的時候已經是日上三竿。他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問葉迎之:「迎之哥哥,你的暖手寶呢?你在家穿這衣服冷不冷?」

他記得以前因為葉迎之體涼畏寒,別苑單有一套供暖系統,一年四季都運作著,最多是夏天少開幾項,冬天全套運轉的區別。此外葉迎之還有兩塊狐毛毯子,一個暖手寶,總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如今葉迎之住在葉家主宅,這層二層小樓裡反而沒有別苑那樣完善的供暖設施,也沒有那麼多隨處可見的暖身物件,他穿的衣服也和其他人差不多,這個季節就只穿一件襯衫。他前天晚上剛來的時候沒注意到,現在想起來了才覺得不解,沒道理迎之哥哥當了葉家家主,待遇還沒有當年在別苑靜養時候的好。肯定沒人能剋扣他,唯一的解釋就是他自己不愛惜自己,身邊也沒妥帖的照顧他的人。

「沒事,不冷。」葉迎之淡笑道,「醫生說我身體好多了,你摸著我涼,其實我內裡不覺得那麼冷,就沒用那些東西。」

「這怎麼行。這幢樓本身就陰,不見陽光,還沒有外面露天的暖和。」遲筵嘟囔著,又想起一件事,「迎之哥哥你的藥呢?我來這些天怎麼也不見醫生上門給你看病?」

以前葉迎之一天要吃十幾種藥,中西藥都有,醫生三天上門給他看一次病。他那時還聽來別苑打掃的傭人說三公子這副身體,要不是生在葉家能這麼精細地養著供著,大概早兩年就沒了。他那時候年紀小聽後沒忍住哭了出來,葉迎之發現後就很生氣地讓福伯把那幾個傭人打發走了。迎之哥哥再怎麼說他現在身體好了很多,也不可能現在就完全健康不用看病不用吃藥了,他的手分明還是那麼涼。

「醫生明天就過來。」葉迎之說著,頓了一下,「藥吃幾種就行了,我趁你昨天沒醒的時候和去許家的時候已經吃過了。」

「那今天的藥呢?」男人現在還穿著黑色絲質睡衣慵懶地靠左在自己身側,明顯是和自己一樣從醒來後就沒動過窩,自然不可能吃過藥。

「一會兒就去吃。」

遲筵吃早飯的時候果然看見葉迎之面前擺了一碗湯藥,只聞氣味都能想像到其味道會是多麼苦澀。

遲筵吃了兩口早餐,看見那碗藥還是一點未動:「迎之哥哥怎麼不喝?」

葉迎之垂著眼睛看著它,面無表情:「太苦了。」

遲筵彷彿看見了外公在家耍賴時的樣子。都說是老小孩老小孩,人越老越會縮回去,像小孩子一樣,只是沒想到迎之哥哥今年才不到三十歲,竟然就已經有了這個徵兆。他記得葉迎之以前喝藥是不怕苦的,無論福伯端來什麼藥都能痛快喝下去。

他那時候還驚奇讚歎地問對方說「迎之哥哥你不怕苦嗎」。葉迎之是怎麼回他的?

記憶中那時的葉迎之就坐在別苑客廳的沙發上,笑著看著他,語氣淡然:「能活著多陪阿筵一天,再苦我也不怕。」

回想起來,那雙沉靜的黑色眼眸中分明有著淡淡的悲愁。

他也在怕。怕離開,怕顧不及。

遲筵抬起頭看向面前的男人,有些無奈:「家裡有果脯、糖之類的嗎?我去拿。」

葉迎之輕笑著看著他:「不要糖,不夠甜,要別的。」

110章:下葬

遲筵望著對方隱含戲謔的黑色眼睛,瞬間就明白過來葉迎之指的是什麼, 臉一下子漲紅了。

只能說是現世報還得快, 這其實是遲筵小時候耍賴騙親親的手法,他小的時候生病發燒不肯吃藥, 葉迎之喂果脯、喂巧克力也不頂用,必須要迎之哥哥抱著哄著親親才聽話, 同意吃藥,同意打針輸液。沒想到現在風水輪流轉, 變成要他哄著葉迎之吃藥了。

遲筵瞅著他, 最後只小聲說了一句:「那你快點喝。」

葉迎之端起裝著湯藥的瓷碗,一邊喝一邊眼含笑意地看著遲筵, 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從表情上看倒是一點都感覺不出他覺得這藥多苦。最終他將輕輕碗放到桌上:「我喝完了。」

遲筵看了他一眼,半閉上眼睛,不敢和他對視,低下頭,輕輕舔上他沾著藥汁的嘴角。猝不及防間,便被男人一把抱進懷裡,吻了吻耳朵。

葉迎之偏過頭, 從耳廓開始,唇一路貼著他的下頜線下移, 而就在這時,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喪號和嗩吶之聲,那旋律淒淒怨怨, 磨得人心中發顫,只恨不得堵上雙耳,將那聲音隔絕出去。

遲筵心頭一驚,伸手輕輕推開葉迎之,坐直了身子:「迎之哥哥,你聽,好像是鎮魂曲。」

這些天師們比尋常人更有講究,普通出殯是不會奏鎮魂曲的,只有當死者死於非命,有屍變或化為厲鬼風險時才會用鎮魂曲。鎮魂曲和安魂曲一字之差,即可看出其意已經重在鎮壓,而非安葬了。

不知道是哪家又出了事,是許家那個林柱?可是許瑞分明說林柱連魂都招不回來,又怎麼會需要到動用鎮魂曲?

葉迎之隨著遲筵的動作直起身子,伸手整了整衣領,眸中閃過一絲不快,但很快又平復情緒,面對遲筵時依然是溫文爾雅的迎之哥哥:「阿筵好奇的話我們就去看看,這地方確實有十年都沒聽見過鎮魂曲而了。」

葉家的車直接載著兩人到了地頭。越靠近那地方,嗩吶聲響就越大,不過好在過了一會兒就停止了。遲筵認得這是去往遲家的方向。他心裡嘀咕了一句,難道出事的不是許家,而是遲家?

車在遠處就停了下來,葉家的管事認得這輛車,趕忙迎了過來,透過搖下的車窗向葉迎之匯報著:「三爺,出事的是遲家一個族老,昨天夜裡傳出來的人沒了的消息,您說遲少在不許打擾,就沒敢因為這事去驚擾了您。」葉迎之在葉家行三,如今雖然當了家主,家中的老人還是習慣性叫他三爺;福伯那樣一直侍候他的老人還會叫他三公子。

葉迎之輕輕頷首:「現在是什麼情況?」

管家壓低了聲音:「說是這位老爺子昨天夜裡突然鬧著要見閉關的遲老爺子,說遲家有鬼,後來說是鬧著鬧著這人就沒了,遲家人說這其中有異,恐怕會屍變,就用了封棺鎮邪之術把屍首鎮了起來。現在在道場做儀式,做完之後就抬去後山遲家祖墳裡『葬』起來。」

葉迎之點了點頭,閉上眼睛,沒說話。管家也就知趣退了下去。

遲筵在旁邊聽得分明。好端端的,怎麼會怕人屍變,但他小時候在遲家也見過一些齷蹉,這種算是每家的私事,別家都是默認不過問的。

遲筵轉頭看向葉迎之:「迎之哥哥你在這裡歇著,我過去看看。」

葉迎之一來身體不好,二來如今的身份也不適合突然出現在這種場合,還是在車上歇著比較好。

葉迎之有些嗔怪地斜睨他一眼:「什麼熱鬧也要湊,人家鎮邪葬死人你也要看,也不怕撞了邪。」

遲筵想了想,湊過去抱住他在臉上親了一下:「迎之哥哥在,我什麼都不怕。」

葉迎之像是也拿他沒辦法,偏過臉,揮揮手讓他下車,嘴角處卻分明勾起一抹笑意。

遲筵倒不是真的胡亂湊熱鬧,而是葉家管家那句「遲家有鬼」勾起了他的興趣。他還記得自己是為什麼回來的,也記得遲家、極大可能是遲容一派是怎麼試圖利用何家村之事構害自己的。隱隱約約的他總覺得這件事和害他那件事有一些關係,也或者不過是他想多了。

他透過人群的空隙向中間的空地看,只見道場的青石地板上畫著一個朱紅色的鎮邪法陣,法陣的正中央擺著一口黑色的看上去很是沉重的棺材,棺材四壁也用硃砂繪著各式鎮邪法陣。遲筵總覺得自己印象中也看過這樣一口棺材,卻想不起是什麼時候看到過。

儀式已經進行到了尾聲,九個遲家的年輕人走上前,將棺木抬了起來,嗩吶聲起,一行人又跟著棺材上路,向遲家祖墳的方向走去。

遲筵正站在抬棺人前進的方向,見狀便隨著前面的人一同向後退了一步,結果一下子變成站在最前面。抬棺人和黑色棺材正好擦著他走過,遲筵不自覺地看向那繪滿鎮邪陣法圖騰的黑色棺木——那裡面似乎傳來了細小的叩動聲,彷彿裡面的人正在不停地敲打著棺木……

嗩吶隊伍經過,很快就把那輕微的敲打聲遮掩過去,遲筵轉身看向人群遠去的方向,一時無法判斷那聲音是否只是自己的錯覺。

在場大多數還都是遲家的人,認出他的也肯定不在少數,遲筵不想多生事端,看著抬棺人走遠後就溜回了葉迎之車上。

葉迎之表情平淡地看著他:「滿意了?不用再跟過去看看?」

遲筵搖搖頭:「不去了。」

腦子一轉,又抱住葉迎之手臂,靠近他道:「不早了,陪迎之哥哥回家。」

葉迎之看了他好幾眼,沒忍住,伸手彈了他腦門幾下,笑了:「小壞蛋,又故意招哥哥呢。」隨即便示意司機開車回葉家。

遲筵沒說話,心裡卻像長了草。兩人從前太親近了,他又怎麼可能絲毫分辨不出來這次回來後葉迎之變得微妙的態度。葉迎之從前是寵他,也和他親密,也會抱著他,親他,但那些親吻都只是單純的喜愛和親近,落在額頭和臉頰上,清風一樣,像親自己的小娃娃。

可是從他跟著葉迎之回到葉家住宅那天開始,從他那個有些莽撞的吻開始,一切就都變了調,也變了味——從前葉迎之可絕不會像那樣去親吻他,那樣飽含著慾念和佔有的吻,只適合發生在情人之間。那些變奏了的情感可以從每一個親吻和擁抱,每一次互動中傾訴出來,只是沒人點破,也沒人主動去更進一步。他們默契地任由這樣的變化順其自然地發生,面上波瀾不驚,心底情濤洶湧。

午飯後遲筵像早晨一樣「監督」著葉迎之吃了藥,和他聊聊自己這幾年在外面的生活,時間很快就過去,轉眼就到了晚上。

兩人照舊一起入睡。遲筵很快就進入了夢鄉,他迷迷糊糊地做了一個夢,在夢裡,他被關在一個漆黑的棺材中,有什麼東西牢牢地桎梏著他,他覺得身上很痛,他拚命地敲擊著棺材,試圖從中出去。他聽到了許多唸誦咒文的聲音,他看不見那些聲音主人的臉,腦海中卻浮現出一張張扭曲變形的猙獰面孔,他知道那些都是他的親人。他的力氣一點點變小,他知道,他們都不想他出去,他所有的親朋友人,都想把他封起來,讓他暗無天日地死去,不得超生。

他的身子越來越重越來越涼,他可以感受到厚重的泥土一層層被揚起蓋在棺木之上,最終所有聲音都逐漸遠去,連刺耳的鎮魂曲都再也聽不見,只有他被深埋於地底……

然後製住他的那個東西突然動了,遲筵能感受到,那是一隻冰冷的手臂,他被那隻手臂攬了過去,落入一個熟悉的冰冷懷抱之中。接著他心心唸唸的那個聲音響起,含著笑意叫他「寶貝」,吻他……

遲筵嗚嚥著抱著身邊人掙紮起來,似乎很是痛苦。他感覺到有人在拍著他的後背,叫著他的名字,那個聲音和夢裡的聲音重合在一起,讓他一時分不清哪個是夢,哪個是現實。

遲筵茫然地睜開眼睛,看見的是葉迎之隱含關切的臉,以及溫暖的橘黃色燈光。

他在葉家,在迎之哥哥的臥室裡。

葉迎之輕輕拍撫著他的後背:「怎麼了?做噩夢了?我早說了不讓你去看那種邪門的場景,你從小膽子就小,偏偏比常人更愛撞邪……

他話說到一半就頓住了,因為遲筵正睜著眼睛柔柔軟軟地看著他:「夢見迎之哥哥了。」

「好滿……」他閉上眼睛,又向對方懷抱裡縮了縮。

葉迎之一下子像是忘了該怎麼說話怎麼動作,落在遲筵背後的手也僵了一下。他沒想到這小壞蛋膽子居然這麼大,而且也不知道從哪裡學得這些不好的東西,盡用在了自己身上。他逼近了遲筵的臉,嗓音有些發沉,又有些發飄,不仔細聽卻聽不出來,只覺得風輕雲淡,彷彿毫不在意:「阿筵告訴哥哥,什麼好滿?」

111章:報應

遲筵輕輕睜開眼睛看著他,沒說話。看眼神像是受了欺負。

葉迎之回味起他剛才睡夢中抱著自己時的掙扎和嗚咽, 突然忍不住地想舔舔牙。小壞蛋, 那反應根本不是在做噩夢,虧自己心疼他。

他把遲筵往自己懷裡按了按, 語氣中多了幾分逼迫,眼眸一片沉黑, 緊緊地盯著他,看上去有幾分懾人:「嗯?說不說?告訴哥哥, 什麼好滿?」

「就, 迎之哥哥……」遲筵別過頭不去看他,臉卻越發地紅了, 燈光映照下,眼睛中也出現了淡淡的水光,「……好滿。」

葉迎之把他摟進懷裡親他,閉了閉眼又睜開,語氣淡然:「嗯。那哥哥讓阿筵更滿一點好不好?」

遲筵沒說話,只用鼻音小小「嗯」了一聲,便安靜地閉上了眼睛,悄悄摟上葉迎之脖子。暖黃色的燈光下, 黑色的睫毛輕輕顫動著,猶如一隻柔順的蝴蝶。

葉迎之便在那一刻真切地體會到, 什麼叫做情難自抑。

……

……

遲筵有些後悔了。

他承認自己有時候是故意去招葉迎之,就想招他和自己更親近一些,更親密一些, 可真招惹得葉迎之把他壓在這裡不放後又後悔得不行,倒不是不願意和對方做這種事情,而是想起醫囑說葉迎之不能做太耗費體力的事,也不能激烈運動,必須得靜養才行。他怕葉迎之的身體受不住。如果時間短點還好說,像第一次那樣,他真怕葉迎之承受不住犯了病,身體調養不過來。

所以再次被葉迎之擺弄的時候,他就忍不住推了推對方,小聲喚了聲「迎之哥哥」。

葉迎之百忙之中抽空親了親他的臉,從鼻腔裡「嗯」了一聲:「小寶貝,怎麼了?」

……你慢一點……輕點。」只說這幾個字他的臉就紅透了。

葉迎之心疼他,以為他是承受不住才開口求饒,剛又親了親他眼瞼想依言放他一馬,就聽遲筵軟軟貼著他道:「哥哥身體不行,別太急了。不行就歇一歇,咱們慢點來。」

……」葉迎之從牙關裡擠出幾個字,「你個小混蛋……

……

遲筵也算是吃一塹長一智,從那次之後吸取經驗教訓,知道葉迎之不喜歡他那麼說,就不說了。他倒不是怕葉迎之像那次一樣聽過之後可勁地變著花樣收拾自己,而是擔心葉迎之為了收拾自己累壞了,身體受不了。說白了還是擔心葉迎之的病。

他記得葉迎之五臟六腑都很虛弱,心臟尤其不好,當年醫生明言過他「不宜成婚」的,所以這麼些年他始終孤身一人也沒什麼人奇怪。但葉迎之如今的狀態分明是和他夜夜做新郎,洞房了百八十次了,遲筵既不捨得也沒本事拒絕他,心裡就忍不住擔心起葉迎之,怕他是好強強撐著,或是和自己一樣方通其中關竅所以不知節制,就像許多人明知吸菸有害健康,卻也戒不了。

他留了心眼,再之後遇到這種情況時就不敢明著勸葉迎之歇一歇,而是自己暗地裡使壞,或者假意撒嬌著要主動侍候迎之哥哥,最終目的就是儘可能讓葉迎之省些力氣,別太勞累。而且自此之後監督葉迎之吃藥也越發的盡心,生怕他這些天過於勞累有個好歹。

葉迎之卻看不透他這點小心思,只每天咬牙切齒地想著他家小混蛋簡直越來越磨人了,簡直連死人都要被他勾著活過來,卻又控制不住地愈發沉溺其中,忍不住地就想欺負他,等欺負飽了又忍不住更寵他幾分。只覺得遲筵簡直是他心頭上一塊肉,要他生要他死。

兩人在小樓裡這樣幾乎與世隔絕地黏纏著過了幾日,酬天祭便要開始了。

正式祭祀儀式持續三天,葉迎之說他只在第一天上午會出席。這點遲筵倒很是贊成,他總覺得葉迎之需要好好靜養一番,不能總這麼隨著心意地胡作非為。

葉迎之身子還是弱,雙手冰涼,兩人從車上下來,遲筵就忍不住扶住了他胳膊,陪著他一起走進去。葉迎之握住他的手,沒說話。

會場上的人幾乎都到齊了,兩人一走進去便有無數目光落到他們身上,遲筵扶著葉迎之坐到他的位置上,自己坐到了他身邊。酬天祭時的座位是按各家各派分的,他們所坐的就是葉家所在的區域,遲筵一坐下來就收到了葉欣的信息:「我這被挖牆腳的命運大概要坐實了,葉夫人,你還記得你現在是我男朋友嗎?」

遲筵給她回了一個「別鬧」。這些天葉迎之總這麼說他「阿筵別鬧」,或是「小壞蛋」,遲筵有樣學樣,下意識就用了出來,沒意識到這兩個字中的親暱和親近。

葉迎之湊過來低頭看他手機,笑笑:「『別鬧』?你們關係還挺好的?」

遲筵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就看到了許欣發來的上一條信息,低笑了一聲:「葉夫人?這還不錯。」這回的笑就要真心多了。

遲筵頓時有些不知所措,低低叫了一聲:「迎之哥哥……

葉迎之又笑著睨他一眼:「嗯?還叫哥哥?該做的不能做的都做了。昨天晚上怎麼叫的?再叫一個?」

遲筵睜著眼睛瞪著他,只覺得整個人從臉到腳都燒了起來,匆匆撂下一句「去洗手間」就落荒而逃——他得去洗把臉。

管家看著遲筵步履不穩地跑走的樣子,小心地走近躬身問道:「三爺,遲少沒事吧?要不要讓人看看?」

葉迎之擺了擺手,笑了笑,黑色眼眸中閃過一道柔光:「沒事兒。他就自己又彆扭著呢,過會兒就回來了。」

洗手間在會場後面,中間要穿過一個小花園,遲筵從洗手間出來後就看見花園正中的花壇旁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而旁邊再無別人,只有他們兩個,偏偏那條路還是他要回去的必經之路,只能說是冤家路窄了。

遲筵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經過時遲容主動叫住了他:「遲筵。」

遲筵停住腳步,轉過身看著對方,卻沒有說話。

「既然都已經被趕出去了,又何必回來,你是覺得把自己賣給葉迎之他就能給你撐腰?就能讓你做回遲家長孫繼承人?」

說話還是一樣的不中聽。遲筵忽略了他刺耳的後半句,抬起眼盯著遲容的眼睛道:「不是你要往死逼我,你以為我會回來?」

「你是說我害你?」遲容嗤笑一聲,「喪家之犬,你以為我還會在乎你的死活?」

遲筵一直看著他的眼睛。他的視線向右飄了一下,微微閃了閃。他在說謊。

如果說之前遲筵還不太敢肯定之前那件事是遲容做的,現在則可以確定這事和他脫不了干係。遲容撒謊的樣子,他再熟悉不過。

他小時候不懂遲容和他的母親和自己的父親究竟是什麼關係,他的母親怕傷害到他,在他小時候也一直沒有和他明確地解釋過這一點。因為年齡相仿,所以有時候遲容找他玩,缺少玩伴的他還會高興地和對方一起去玩。他只是通過觀察直覺地隱隱意識到,母親很不喜歡遲容和他的母親,而比起自己,父親卻更偏愛遲容。

他那時候不明白,為什麼明明犯錯的不是自己,撒謊的是遲容,父親卻總是責罰自己,他不明白父親為什麼總會被遲容拙劣的謊言所矇蔽。長大後才懂,遲遠山不是分辨不出到底孰真孰假,而是從根上起心就是偏得沒邊的。但在這個「認清遲容的真面目」的過程中,遲筵卻對遲容說謊時的樣子認得一清二楚,對方一張嘴,他就知道他說的是真的假的,有沒有騙人,這麼多年過去,遲容在這方面果然還是沒有什麼長進。

遲筵不想再在遲容身上多浪費時間,丟下一句「做沒做過你自己清楚,我因為什麼回來你也清楚,你在乎的那些東西我還真的不稀罕」,轉身就走。

遲容卻上前邁了一步攔住他:「遲筵,我奉勸你一句話,早點離開。」

遲筵沒理他,沉默地撥開他的手繼續先前走。只是在接觸到遲容的手的時候皺了一下眉,遲容的手給他一種陰寒濕冷的感覺,好像是積屍洞裡爬出來的陰屍的手,握著人的腳踝,把人永遠留在死地。

遲筵回到座位上後就有些神思不屬,葉迎之看出他心不在焉,也沒再接著逗他,又待了一會兒就藉口身體不好帶著遲筵退場了。

坐在車上後葉迎之直接問道:「碰見誰了?怎麼回來就變了一副樣子。」

「遲容。」遲筵也沒隱瞞,「我覺得他在找機會害我,」

遲筵突然想到了什麼,轉向葉迎之道:「對了,迎之哥哥,你能不能教我一些保命的法子。遲容要是真的被逼急了,不管不顧地害我怎麼辦?」

葉迎之支著下頜淡淡地看著他:「他現在是遲家繼承人,你現在是葉夫人,他害你做什麼?」

遲筵有些無奈,嘆口氣喚他:「迎之哥哥。」

葉迎之保持著那個姿勢沒動,依然是雲淡風輕波瀾不驚的模樣:「不過保命的法子還是可以教你。」

「現在聽你叫迎之哥哥已經不滿足了,叫個別的,哥哥就教你。」

112章:遲遠山

遲筵看著葉迎之,低頭應了一聲:「……晚上回去再叫。」

葉迎之也不逼他:「行, 先欠著, 晚上記得還利息。」

回到葉家之後,葉迎之沒直接帶他回小樓, 而是示意司機開到了主宅西面的藏書樓。

遲筵知道這些地方放的都是各家的傳承,外姓人都不許進來, 也沒想到葉迎之會直接帶他來這裡挑書,站在門口向裡看了看, 沒敢進去, 躊躇地看著葉迎之:「迎之哥哥,我進去不太好吧?這裡不是不讓外姓人進來的麼?」

葉迎之倒不以為意:「人都要跟著我姓葉了, 一個藏書樓有什麼不能進的。」直接領著遲筵走了進去。

藏書樓共有三層,裡面沒有人,一排排都是直頂天花板的黑色木製書架,遲筵進去之後也不知該從何看起。葉迎之幫他挑了幾本簡單實用的拿回去,回到小樓之後又拿出一本自己當年的筆記給他,讓他一同參考著看。

不過遲筵短期內是沒法靜下心學習,回到小樓後他先是陪葉迎之吃藥,吃過藥就被葉迎之抱回了臥室。他被抱著上樓的時候一路心驚膽顫, 就怕葉迎之體力不支突然犯病,葉迎之看他眼睛睜得圓圓的, 笑著啄他額頭:「你怕什麼?哥哥又不會把你吃了。」

怕你身體撐不住。這話在遲筵嘴裡囫圇地轉了一圈,又嚥了回去。他現在學聰明了,可不會再說這些惹葉迎之的話。

晚飯是在臥室吃的。他下午和葉迎之折騰了兩回後就直接迷糊著睡著了, 直到晚上七點才醒,晚飯已經備好,遲筵和葉迎之慢慢吃著,八點多的時候正吃完,管家過來了,說是有事要稟報葉迎之。

這些日子遲筵在,如果不是有緊急突發的非要葉迎之處理不可的事管家都不敢輕易來小樓打擾他。葉迎之和管家去了書房,沒過幾分鐘又重新回到臥室,管家跟在他後面。

葉迎之向遲筵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對管家道:「你自己和遲少說,出了什麼事,讓阿筵自己定奪。」

遲筵隱隱猜到這事和自己有關,卻猜不到是什麼事。

管家垂著眼睛,很恭敬地又重複了一遍剛得到的消息:「今天晚上酬天祭祭儀結束的晚餐上,遲先生突然暈倒了,現在已經被送回了遲家,那面的意思是,想讓遲少回去看看遲先生。」

遲筵皺了皺眉:「什麼意思?」

管家嘴裡的遲先生指的是他的父親遲遠山,他祖父現在閉關,這次酬天祭就是由他父親代表遲家參加的。但要是說好端端的遲遠山突然沒來由地暈倒了,然後就叫他回去,他都要懷疑是不是遲家又有什麼陰謀陷阱。雖然他覺得自己沒什麼值得算計的,除了遲容,別人也沒有非想置他於死地的理由。

管家委婉道:「那邊說是情況實在不太好,讓遲少務必回去看一眼。」

葉迎之擺擺手:「你直說吧,遲遠山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

管家斟酌了一瞬,小聲道:「……有可能是最後一面了。」

遲筵的瞳孔緊縮了一下。遲遠山今年不過五十歲出頭,上午的祭祀儀式上他還遠遠地看見了遲遠山,完全沒有最後一面的徵兆。但管家不可能也不敢在葉迎之面前說謊,葉家治家很嚴,管家更不是無能之輩,他這麼說,應該是已經派人去核實了消息的,而不是只聽遲家的一面之詞。

遲筵看向葉迎之,垂下頭:「我想回去看看。」

葉迎之沒做任何評論,聞言只是點點頭:「我和你一起過去。」然後看向管家:「備車。」

遲筵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不用,迎之哥哥你下午又沒怎麼休息,還是好好歇息吧。我……去看一看就回來,反正遲遠山早就和我解除父子關係了,」

葉迎之卻不由分說地和他一起上了車:「就算你和遲遠山解除了關係我不用給他披麻戴孝,但出了這種事我不陪著你算什麼道理。我在車裡歇著也一樣。」

車子平穩地行駛出去,離遲家越近,周圍的景色也就越熟悉。遲筵想起了自己小時候,模糊的記憶裡,在他三四歲的時候遲遠山待他好像還很好,會給他買玩具回來,其中他最喜歡的一個是那個時候很時髦的電動小火車,遲遠山帶著他一起在院子裡拼塑料鐵軌,耐心地坐在一旁看著他好奇地盯著在小鐵軌上奔跑的小火車玩。

可是時間久了,他漸漸長大,甚至會懷疑那黃色的塑料小鐵軌和紅色的小火車都是自己臆想出來的幻覺。

母親沒直接給他講過她和遲遠山之間的這筆爛賬,遲筵懂事也記事之後倒是從不同的人口中隱約聽說並漸漸拼湊出當年的事。在那些人口中,遲遠山當年是一個和許瑞相似的年輕人,厭惡陳腐的遲家,通過和家裡抗爭贏得了離開遲家外出上學的機會,也是在大學時認識了他的母親,並迅速相戀相愛。

但是他是遲家長子,以後必然要繼承遲家,畢業之後家族就開始向他施壓逼迫他回家。最後雙方各退一步,遲遠山同意回遲家,遲家同意他娶身為普通人的遲筵母親;而遲筵的母親當時還很年輕,聽說愛人的身世之後為了遲遠山毅然決定拋下自己在外面的一切,嫁入遲家,即使這樣意味著她將犧牲自己的事業、前途,甚至很少有機會能回家探望自己的父母。

最開始的時候一切都好,遲遠山也盡自己可能護著自己的妻子,即使身處並不尋常的天師世家之中,兩人也依然過得溫馨甜蜜。可好景不長,就在遲筵快要出生的時候,他母親發現遲筵父親在外面有了其他人,而且那個女子已經懷孕了,只比她將要出生的孩子小四個月。她之所以知道這件事是因為遲家不允許遲家血脈流落在外,所以將那名女子接了回來,安置在主宅外的一個院子裡。

遲遠山痛哭流涕地祈求原諒,他說他那時候是被鬼迷了心竅突然昏了頭,也不知道那名女子已經懷了孕,並且被接了回來,他保證那個孩子由族裡養,他和對方不會再有聯繫。遲筵母親原諒了他。

遲筵的名字是由他母親和遲遠山一同起的,那個比他晚出生四個月的孩子的名字卻是遲老爺子親自定的。遲容,他要遲筵母子容下這個孩子。

再往後的情況卻和遲遠山當初保證的大不相同。起初只是他去別院探望遲容母子的傳聞隱有傳來,遲筵母親還會質問他,還會和他爭吵;再後來遲筵母親就不再管他,也無力再管,而相應的遲遠山回家的時候也越來越少;遲筵六歲那年,遲容和他的母親搬進了主宅;他十六歲那年,他的母親和遲遠山終於離婚,甚至他也和遲遠山解除了父子關係,他和母親徹底離開遲家。

他們容得下別人,別人卻未必容得下他們。

最終車子停在遲家大門之外,葉迎之倒沒再要求和他一同進去,而是安靜地坐在車裡等著,用眼神示意他放心進去。

這還是自十六歲那年離開遲家後他第一次再回來。遲家的老管家站在門口等著他,見他到了就迫不及待地將他引向遲遠山的屋子。

遲遠山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棉被,臉色蠟黃,眼睛閉著,一眼望去竟讓人分辨不清他是活著還是死了。

他的床前還站著一個年輕人,身材瘦高,是遲容。除此之外屋子裡再沒別人,老管家將遲筵領到後也輕輕合上門退了出去。遲筵隱約聽到他一聲極輕的嘆息。

遲筵站在門邊一時沒有動,說實話,他依然對這父子倆保持警惕,畢竟他們都是想要害死他的人。遲遠山不一定參與了那件事,但是他不信遲容做的事他會不知情。

如果不是聽到葉家管家說起這個消息時突然想到了那輛紅色小火車,他可能真的不會回來看一眼。

人就是這樣,如果從來沒有得到過,可能也就不會抱太大的希望,也不會太渴求。可是一旦得到了再失去,就忍不住騙自己都是假的,都是錯覺,自己還沒有失去,那東西還屬於自己。可是遲遠山從不肯配合他的自欺欺人,總是一次次用事實告訴他,他對於父親的那些美好幻想都是假的,直到他再也不會抱任何希望為止。

然而聽到管家說「可能是最後一面時」,他還是選擇來了。

他可能,並沒有像自己想的那樣徹底死心。

聽見聲音,遲遠山像是有所感應一樣睜開了眼,看向遲筵,嘴裡發出「呵呵」的聲音。

管家沒有亂說,也沒有誇大事實,遲遠山這個樣子的確是不行了,他已經虛弱到連完整的話難以說出來。

遲筵看著他的眼睛,走近了兩步。那個眼神讓他回想起了小時候,遲遠山陪著他看他玩小火車時的眼神,專注,平靜,傾注著對自己的幼崽的愛。而在這期間,他沒有向遲容看一眼。

遲容向旁邊讓開了兩步,他不由自主地走過去半蹲在遲遠山床頭,聽見對方掙紮著,拚命吐出幾個模糊的音節:「…………

他問的是「你母親還好嗎」。

遲筵定定看著他:「我上大學的第二年她就已經走了。」

遲遠山閉上眼,蠟黃枯槁的臉上露出一抹顯而易見的悲哀。他幹枯的手指動了動。

遲筵注意到他左手除拇指之外的四根手指輕微地向上抬了抬。他是在算,在算母親已經走了幾年了。

彷彿受到感染,遲筵心中突然湧上一陣莫大的哀意。他不明白,上午時還意氣風發一切正常的遲遠山怎麼突然間就會變成這副油盡燈枯行將就木的模樣;更不明白遲遠山為什麼突然間會變成這副作態。

遲遠山重新睜開眼,專注地看著遲筵,彷彿在認真記著他如今的模樣,他的嘴唇動了動,卻只發出兩個氣音。遲筵只能從他的唇形判斷出來,他喊的是,「兒子」。

他努力地想要抬起身子湊近遲筵,卻辦不到這簡單的動作,最後遲筵看不下去,主動俯身過去挨近了他,然後聽見遲遠山在他耳邊吐出兩個模糊的音節:「快走。」

遲筵不明所以地轉頭去看他,遲遠山垂著頭,眼睛緊閉著,已然沒有了氣息。

他最後說的一句話,是「兒子,快走」。

113章:遲容

遲筵突然想到了自己十六歲那年,遲遠山把他關在門外, 在門裡面對他說, 「你以後不再是我兒子。你和你母親離開這裡,永遠不要回來」。

他去了葉家別苑, 想告訴迎之哥哥這個消息,想告訴他自己就要和母親離開遲家了, 想問問他該怎麼辦。到了別苑之後卻只看見許許多多穿著白色醫護人員在小樓內進進出出。福伯告訴他三公子發病昏迷過去,正在搶救中。他只能站在屋外隔著忙碌的醫護人員看他一眼, 那人還是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襯衫, 躺在床上,面容蒼白, 無聲無息。

那是他最無助的一段時光。他甚至連等葉迎之醒來告別一聲的時間都沒有,就和母親一起離開了遲家。

他又想起來上午在許家碰見遲容,遲容說過的話。「我奉勸你早點離開。」如今想來,竟然和遲遠山最後說的話不謀而合。

遲筵想起來房間裡的另一個人,他站起身,看向遲容。遲容依然淡漠地在房間另一側站著,面對遲遠山的死也沒表現出太多情緒,彷彿早有預料一樣, 只看著遲筵的眼睛確認了一句:「死了?」

遲遠山那個樣子,的確不像是能撐過今晚。

遲筵點點頭。遲容就拉開門出去, 向守在外面的管家通報了消息,然後重新關上門進來,望向遲筵:「他們還要幾分鐘才會進來。」

隨即他輕輕蹙了下眉:「你怎麼還不走?」

遲筵瞥了床上的遲遠山一眼, 目光轉向遲容:「為什麼?你們為什麼都讓我離開?」他現在已經意識到了,事情可能並不像他之前想的那麼簡單。遲容讓他走的理由可能也不是他想的那樣。

遲容卻沒有回答他的話,反而看著他笑了。

「遲筵。」他叫著遲筵的名字,「你知不知道我以前為什麼故意要跟你過不去?我陷害你,搶你的東西,你是不是很討厭我?你是不是……恨我?」

遲筵沒說話,只是沉默地看著面前的人,現在的遲容很奇怪。

「我還記得以前只要欺負你,你覺得受了委屈就會哭,可惜後來就沒那麼容易哭了,我再怎麼欺負你你也不會再對著我哭,你只會去找那個人。」他又笑了笑,目不轉睛地看著遲筵,「是不是這樣?遲筵,告訴我,葉迎之是不是輕而易舉就能把你弄哭。」

「從你回來,坐著葉家的車離開那天晚上開始,我就忍不住會想……你在葉迎之床上會哭成什麼樣子。遲筵,那個病秧子能滿足你嗎?還是他雖然不行,但是有別的法子折騰你,讓你哭著求他?你怎麼求他的,哭著叫他迎之哥哥?還是老公?」他向前走了一步,看著遲筵,眼睛裡一片暗沉,嘴角的笑容似快意似嫉恨似怨憤,甚至有一瞬間的扭曲。

遲筵皺眉,向後退了一步,聽到一半便忍不住厲聲打斷他:「住嘴。」但遲容還是自顧自地堅持著說完了自己想說的話。

遲容又向他的方向走了兩步,看著他的臉:「從小到大,身邊的所有人裡只有你會對我露出真實的情緒,哪怕你討厭我……恨我也無所謂。」

遲筵嗤笑一聲轉開了臉不去看他。他早已經過了信這種毫無邏輯的鬼話的年紀,況且什麼叫「只有你會對我露出真實的情緒」?遲遠山的偏心他是自己親身體會的,遲容的母親當然也很疼愛自己的獨子,他也是這回回來才聽說遲容母親也在五年前過世了,但是那些從小到大的關愛也不是假的。

他涼涼地瞥了遲容一眼:「遲遠山和你娘呢?他們不算了?」

「一個傀儡一個瘋子,你說他們算什麼?」遲容越走越近,直到將遲筵逼到牆壁處,退無可退,兩人之間只隔著一人距離才停下,嘴角依然翹著,「據說瘋病是會遺傳的,你說我是不是也已經瘋了?」

他的前半句話讓遲筵變了臉色,抬起眼正色看向遲容:「你是什麼意思?」

「真可憐,」他凝視著遲筵的臉,「你是不是還一直都不知道?我娘懷上我的那次,是他給遲遠山下了蠱。」

「蠱?」遲筵忍不住喃喃出聲。這種東西遲筵只在小說和電視中聽說過,在現實中卻從沒見過,即使在遲家長大也不敢確信這種東西是真實存在的。現在遲容卻告訴他,這種東西被用在了遲遠山,自己的父親的身上。

「沒錯,就是蠱。一個求而不得的瘋女人,為了一個不愛自己的人,獻上自己掌握的巫蠱之術進了遲家,一輩子用蠱操縱著一個永遠無法真的得到的傀儡,自己騙了自己一輩子,甚至因為過度使用自己無法掌控的術法萬蟲噬心短命而死,你說不是瘋子是什麼?」

遲筵怔怔看著他,他知道遲容是在說自己的母親,他的腦海中勾勒出那個女人模糊的身影。他十幾歲長大懂事,知道了自家和遲容母子混亂的關係之後當然很是討厭遲容和他的母親,但遲容母親卻並不會像遲容故意陷害、欺負他一樣蓄意陷害他們母子。

記憶中那個女人不常出自己的屋子,臉色蒼白,偶然遇見時臉上的表情總是冷冷淡淡的,對遲筵也始終是冷漠到漠視的態度。這麼多年過去,那個女人在他的腦海中已經模糊成了一個蒼白而了無生氣的影子,此時刻意去想才發現自己甚至想不起對方的樣子,只能從面前遲容的臉上依稀找到一點他母親的輪廓。

遲容繼續說了下去,甚至難以分辨是說給遲筵聽還是自言自語:「我以前一直發誓我絕不會成為像她那樣可憐又可悲的樣子,可是後來我發現我比她還要可悲,我連假的都得不到,我連騙自己的機會都沒有。」他喃喃著,聲音越來越低。

遲筵不想去探究遲容的心思,他現在只在乎一件事。遲容的話透露出一個信息,遲遠山這些年可能一直都是被蠱操縱著的,而那個操縱的人就是遲容的母親。

直覺讓他覺得遲容並沒有說謊。

他的聲音變得有些干澀:「他就沒有發現嗎?遲家其他人就全都沒有發現嗎?難道會……沒有人阻止嗎?」

「阻止?」遲容譏誚地看著他,「遲筵,你為什麼能一直這麼天真?在遲家長大,在這樣的環境里長大你還能這個樣子?發現?他當然能發現,所以才要趁著難得清醒的空隙想盡辦法地把你們母子送走,甚至不敢讓你們再和他產生半點聯繫。但你說他為什麼掙不脫?你覺得他是怕我娘?」

他湊近了遲筵,在他耳邊輕輕道:「當然不是了。他有鬥不過的東西,即使沒有巫蠱操縱,他一輩子也是遲家的傀儡。所以你覺得誰會在乎,誰會阻止呢?我娘敢這麼對遲家長子,是不是也有人支持甚至授意呢?」

遲筵眼睛睜得大大的,情不自禁地再次看向床上那具屍身。那裡長眠著的是他的父親。他從沒有想到過,會在遲容這裡聽到這樣一版故事。他一時無法驗證遲容話中的真假,但是心裡卻是已經信了。

一切都吻合。遲容的態度很奇怪,但是他一直都能判斷出來遲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淚水不可自抑地從他眼眶內大滴大滴地滾落,他的眼睛通紅,目光轉向遲容:「那父親……他是……是怎麼……」遲筵仰起頭閉了閉眼,一句話說得支離破碎。

遲容卻能明白他想問的是什麼。他定定看著遲筵,不著邊際地說了一句:「你又哭了。」

在遲筵睜開眼看向他的時候平淡地接道:「養蠱人死了,蠱蟲沒人接手支撐不了多長時間也就死了,心蠱死了之後,被寄養蠱蟲的傀儡自然很快也會死。」

「你要想讓他能走得好一點,就讓你那位幫著送一送吧。」遲容垂下眼,笑了一下,「或許還會有些用處。」

「還有,趕緊走。別信葉迎之,不要為他留下。」

說完這句話,沒給遲筵反應的時間,他就拉開門走了出去。正好管家帶著一群人進來,開始為遲遠山收拾後事。

遲筵呆站在原地看著他們忙碌,消化著遲容話中的信息。他最後的意思應該是讓他去找迎之哥哥幫忙超度遲遠山,葉家修習鬼道,在這方面確實應該比較在行,更不要說葉迎之是葉家家主。但是他為什麼又要說最後一句話?他和遲遠山彌留之時都三番兩次催促自己離開是為什麼,遲家是有什麼問題?如果遲家真的有問題,而遲遠山和遲容都發現了,那現在遲容自己為什麼不趕緊離開?

遲筵搖了搖頭。無論如何,現在先出去找到迎之哥哥,把這些事情告訴他。

遲容讓他別信葉迎之,但是顯然,這世界上他最相信的人就是葉迎之了。他絕不會、也不可能因為遲容的話就對葉迎之心生嫌隙。

114章:渡亡

葉迎之的車子還等在遲家大宅之外的林蔭道旁,車內頂燈開著, 發出暖暖的光, 走進了就可以看見後車窗半開著,可以看見穿著黑色長風衣的男人閒適地坐著閉目養神。

遲筵拉開車門衝了進去, 抱住男人的胳膊。

葉迎之摟著他扶著他的下頜讓他抬起頭來,看見他通紅的眼睛, 心疼地湊過去吻了吻:「這是怎麼了?誰又欺負你了?」

有一點遲容倒是猜對了,葉迎之的確喜歡欺負遲筵, 常常要欺負到遲筵雙眼朦朧哭得一塌糊塗地抱著他軟軟向他撒嬌求饒才肯意猶未盡地收手, 開始把人摟進懷裡慢慢哄。但兩人間的這些小情趣不足為外人道,平時葉迎之若是見遲筵在別處受了委屈欺負可了不得, 少不了要在心裡狠狠記一筆賬,再親自小心翼翼地把人哄好了。

遲筵搖了搖頭,趴在他胸前小聲道:「我爹去世了。」聲音猶帶哽咽,說到「爹」那個字的時候更是幾乎不能自已。他已經有十年沒這麼叫過遲遠山了,十六歲斷絕父子關係離開遲家之後不說,之前在遲家的時候因為已經懂事知道是遲遠山對不起他們母子,就也很抗拒和他說話,更不肯叫他「爹」或者「爸」。

葉迎之當然聽得出他稱呼上的轉變, 只捋著他後背幫他順氣,輕輕應了一聲, 並不發表意見。

遲筵就斷斷續續地給他講起了方才從遲容那裡聽來的故事,葉迎之也始終安靜地聽著,等他講完才一把把他抱到自己腿上坐好, 面對面地摟住他,仰起頭親親他的眼睛:「乖,別想了,好好休息休息,哥哥會派人去查清楚的。」

遲筵垂下頭埋到他的頸側,雙手環住葉迎之的腰,低低「嗯」了一聲,眼圈還是紅的。

他歇了片刻,就著這個姿勢小聲問道:「迎之哥哥,你能不能幫忙送我爹他一程,讓他走得好一點?遲容說他是被巫蠱操縱,埋在心裡的蠱蟲死了就也跟著死了。他去得不安生,我想讓他走得順一點。」

「應該的。」葉迎之應道,「你認他,他就也是我爹,為人子女的當然應該送岳父一程。」

他說著向車窗外看了看,指著左邊道旁的小樹林道:「我現在的身份貿然進遲家去超度岳父不合適,咱們就在這裡送送岳父好不好?」

遲筵紅著眼睛點了點頭,沒在意,或者說居然下意識默認了葉迎之嘴裡左一個右一個的「岳父」。

司機給車熄了火,從後備箱裡拿了一些施法用的材料,用手機照著路跟在遲筵和葉迎之後面一起向林子內走去。葉迎之車子裡常年備著這些施法用具,倒是省了許多麻煩。

三人找到一片平坦開闊的空地後停下,遲筵負責拿著手機照明,葉迎之伸手拿過司機遞來的硃砂筆,半跪在地上利落地快速畫出一個渡亡陣,又用黃紙封住幾個陣眼,便開始閉目施法。

遲筵閉著眼跪在他身邊,心中跟著默念起渡亡的悼詞。

林子裡突然颳起了風,冷颼颼地向人脖子裡鑽,帶著一股陰森森的寒涼。遲筵打了個哆嗦,睜開眼睛,就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向他的方向走來,看身形外貌,正是遲遠山。

「他」始終看著遲筵,嘴急切地動著,彷彿在說著什麼,看遲筵沒有反應,更著急地做著向旁邊揮手的手勢。遲筵看著他,忍不住站了起來大聲喊道:「爹,你說什麼?我聽不見!」

遲遠山又向他的方向近了一些,離地上的渡亡陣越來越近,遲筵也逐漸能看清他的口型——就在這時,從法陣中突然生出一股大力,猛地將遲遠山推遠,漸漸模糊,消失不見……直到他消失前,他還一直向遲筵右邊做著揮手的動作。

遲筵一下子癱坐到地上,向左轉過頭看向葉迎之:「迎之哥哥,你說我爹是要和我說什麼?他有走好嗎?」

「他已經往生去了。」葉迎之將他摟進懷裡,扶著他站起來,親親他額頭,「別怕,不管有什麼哥哥都會保護你的。」

遲筵悶悶應了一聲,被葉迎之摟著塞回到車裡。

第二日遲筵和葉迎之一同參加了遲遠山的喪禮。

因為本來就在酬天祭期間來客眾多,走的人又是遲家遲遠山,來弔唁的人很多。遲筵已經離開遲家,並且早就和遲遠山解除了父子關係,即使這些天來不少人已經知道了葉家家主旁邊那個年輕人,據說是許二爺姑娘的男朋友就是之前的遲家長孫,此時也只能像其他來客一樣站在旁邊看著,緩慢地走上前去獻上一束花。

遲老爺子依然在閉關,連自己兒子突然去世都未曾出來。現場的一切都是由管家和遲家的幾個旁家子弟幫著操持,包括迎來送往答謝來客等事宜,已經有人開始竊竊私語怎麼沒看見遲少的身影。

他們嘴裡的遲少自然是遲容,管事對詢問到的賓客一律解釋說是遲容悲傷過度生病了,在房裡養病不能見客,但眉宇間卻流露出一縷憂色。

遲遠山暴斃本身就有些蹊蹺,現下大的屍骨未寒,小的又重病在床,老的那個卻閉關不出,整個遲家連一個拿主意的人都沒有,全靠幾個族老主持。眾人又不由聯想到前些天遲家還不明不白地死了一個族老,甚至用了鎮魂曲才葬到地下,不禁暗地裡議論遲家這是犯了什麼太歲。

葉迎之倒是動作迅速,派出的人很快查到了一些信息,剛從喪禮上回來這些消息就遞到了遲筵的手上。

受影視劇、小說等藝術創作的影響,一般提起巫蠱之術人們都會想到雲貴地區,因為雲貴多瘴氣,山野多毒蟲,確實具備這類術法發展的地理條件。但遲容的母親傳承的卻是另一脈巫蠱術,源自瓊州即如今的海南地區,被稱為瓊州巫蠱。瓊州地勢中高周低,四面臨海,山間易起霧氣,中部山野之間也流傳一些秘術,只是很多術法都漸漸失傳,偏偏遲容母親就是其中最為詭秘的瓊州巫蠱的傳人。由這點來看遲容昨天的話十有八九是真的,但遲遠山究竟是否是受到巫蠱控制還得開棺解剖驗屍才能確認。

再開棺驗屍是不太可能,葉迎之派人去問了懂中原蠱術的人,形容了遲遠山的死狀,對方回覆說他的樣子的確像是被下了共生蠱。瓊州巫蠱的一個特點就是蠱主人死後蠱蟲撐不了太久就都會死,而像這種能操控一個人幾十年的蠱,蠱蟲早就已經進入了心臟和被下蠱的人形成共生系統,蠱蟲一死,那人也很快就會衰竭而死。

遲筵拿著發回來的調查消息一夜合不上眼。即使沒有板上釘釘的確鑿證據,他心裡已經認定遲遠山會變成那樣,他們一家人七零八落都是因為父親被下蠱害的。凶手是遲容的母親,可遲容的母親五年前就死了,他想尋仇也沒處尋。而按照遲容那天話裡的意思,這背後應該還有推波助瀾坐看其成的人。

遲筵一點一點在腦子中整理思路,發現這一系列事件中的一個邏輯問題:假設他父親這些年是被蠱術所控制,直到彌留之時蠱蟲死亡才得到片刻清醒這一事實是真的,那麼他最後讓他「快走」就是為他好;暫且不論動機或原因,這樣說同樣多次催促他離開的遲容就也是為他好;可如果遲容是為他好,當初又為什麼要設何家村那樣的死局害他死?

這樣前後就產生了矛盾。有兩種說法可以解釋,一種解釋是他最初的「為他好」假設是錯的,遲容和遲遠山還是想害死他;另一種解釋就是,想害他的另有其人,那天中午在許家小花園中他對遲容的撒謊存在誤解。而暫且拋開遲容不提,遲筵現在已經不相信或者說不願相信遲遠山最後說的那句話依然存在惡意,自然也會下意識否決第一種解釋。

所以他得找遲容問清楚他還知道些什麼,又為什麼多次催促他離開這裡,以及他自己為什麼反而不離開。

但想起遲容那天晚上的樣子他還有些發憷,他倒不是怕遲容,而是對方的模樣確實有幾分不正常。真細算起來葉迎之畢竟比他大了一輩,如今身份也非同一般,他總不能做什麼事都要葉迎之陪著,他也擔心葉迎之身體吃不消。所以為以防萬一,遲筵給許瑞打了電話,請他再陪自己回遲家找遲容一趟。

遲筵直接坐車先去許家找許瑞,遠遠的就看見許家正廳裡圍著不少的人,幾個說話的人神情都很激動,許瑞大伯和家中大管家正努力安撫著他們。

這時候許瑞已經過來,徑直拉開車門上了車,坐到遲筵身邊。

車子向前駛出,遲筵指了指正廳的方向:「這什麼情況?」

許瑞撇了撇嘴:「就是來參加酬天祭的一派天師,他們門主姓馬,有一個差幾個月不到二十歲的兒子,叫馬天,今年也一起帶來參加祭祀儀式了。結果這兩天馬天突然失蹤了,這個馬門主就天天催著許家陪他們一起找兒子。你說他兒子也是成年人了,這山裡沒什麼玩的,說不定是跑出去玩去了呢,這麼逼我大伯他們,他們派人去找了找不到也沒辦法。現在我爸天天也被我爺爺擰著幫忙,幸好他們還沒把我抓去當壯丁。」

這些天又是操辦酬天祭祭儀,又是遲遠山在宴席上暈倒緊接著暴斃而亡,許家的確已經忙得團團轉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遲筵拍了拍許瑞的肩,聊作安慰。

遲家的氣氛有些凝重,屋子裡流露出腐朽陰冷的氣息,遲遠山的靈堂還擺著,前來祭拜弔唁的人卻比昨天少了許多。遲筵又和許瑞一起進去拜了拜,才向管家提出想見遲容,和他聊一聊,問一問父親生前的事。

他也是遲遠山的親生兒子,還是無可非議的婚生子遲家長孫,即使離開了,如今遲遠山亡故,他這要求也再正常合理不過。

管家就是前天夜裡引他進來見遲遠山最後一面、後來幫著處理遲遠山後事的那位管家,遲筵印象裡他一直跟著遲遠山做事,因為遲遠山態度的原因一直對遲容忠心不二,對自己反而冷冷淡淡。因而遲筵對他也是客氣疏離公事公辦的語氣,勞煩他幫忙向遲容傳個話,如果遲容真得突然重病無法行動,他直接去找遲容也行。

遲筵心裡是不相信什麼遲容突然「憂思過度」「重病臥床」的,那天晚上他對遲遠山的死分明沒什麼反應,人看著也精神,怎麼可能突然就病了。

管家卻看了他和許瑞一眼,恭敬地把二人領到偏廳,然後向許瑞欠了欠身:「許少爺能不能暫且迴避一下?」

遲筵對他道:「許瑞是我過命的朋友。你直說就可以。」

管家卻擺出了一副愁苦為難的臉色。

許瑞見狀站起身來走出去,向遲筵揮揮手:「行,我先出去透透氣,他們要敢對你不利我就替你報告給你三哥哥。」

等他走出去,管家卻突然一下子跪到地上哭了出來:「大少爺,二少爺他已經沒了啊。」

115章:猜想

「沒了?」遲筵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一時間甚至沒反應過來是什麼意思。

他扶著管家站起來, 管家就站在一邊給他講這其中的前因後果。

原來昨天晨起開始他們就已經發現遲容不見了, 因為遲遠山才逝世,屍骨還沒有下葬, 遲容就失蹤,族老就吩咐管家先將這事壓下去, 對前來弔唁的賓客謊稱遲容是因父親突然去世打擊過大而臥病在床,同時一面暗中派出人手去尋找遲容的下落。

但找了一天也沒找到, 遲家下面的傭人說昨天遲遠山去了之後遲容就獨自往遲老爺子閉關的地方走去了, 可能是去親自向老太爺報喪,這之後就沒人再見到他。沒人敢打擾閉關的遲老爺子, 傭人趁著送飯的時候問了一句遲容的下落,卻只得到遲容從沒來過的答覆。

晚上管家送走最後一波前來弔唁的客人後,便親自帶了兩個傭人進遲容屋子裡打掃,想找找看遲容有沒有留下什麼線索或書信告知他去了哪裡。

遲容屋子裡鋪的是米黃色的木地板,必須得人趴在地上用手擦才行,管家四處逡巡著找可能的線索,一名傭人拿著擦地布趴在地上擦地。他擦到床邊的時候手伸到床底,摸到一個硬硬的東西, 就順手夠了出來給管家看。

那是一個圓形的密封鐵盒子,上面留有一排細密的圓形小孔, 管家示意傭人把盒子打開——裡面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全部都是各式各樣已經死去的黑色小蟲子。遲容承襲了他母親的秘術,管家侍奉他多年, 多少也知道一些,見狀也沒有太驚異就讓傭人把盒子蓋起來,重新放回床下。

那個傭人看見那麼多死蟲子臉色卻不太好,正緊趴在地上要把鐵盒子重放回去就看見床底下似乎還有什麼東西,於是略微抬起頭對管家道:「冒爺,少爺床下好像還有個東西,挺大的。」

管家叫李冒,遲家下面的傭人也都尊稱他一聲「冒爺」。

管家憂心遲容的下落,不肯放過一點線索,聞言便道:「你拿出來看看是什麼。」

傭人依言伸手進去夠,握住一截像乾柴樹枝一樣的東西往出拉了一點,結果那東西就卡在床底下,再拉不出來了。傭人就把頭也貼到地上,湊近了想看一眼究竟是什麼東西,是哪裡卡住了。

結果他就看見一顆乾癟的人頭,正睜著空洞的眼睛向他笑。

傭人嚇得大叫一聲,瞬間就連滾帶爬地爬到了另一邊,指著床底下看著李冒哆嗦。

管家也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親自趴到地上朝床底下去看,也駭了一跳!但他畢竟在遲家服侍多年,見多識廣,也見過一些真正的妖魔鬼怪,很快就辨認出來床下的不過是一具乾屍而已,於是又叫了兩個人過來一起把床搬開,把那具屍首請出來。

而後面的事情發展卻讓李冒也不由得渾身冒冷汗。經過檢驗,那具屍首已經去世將近一個月了,而且屍首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才失蹤不久的遲容。

遲家長房二少爺的床下,藏著自己已經死去快一個月的屍骸。

這事情處處透著蹊蹺詭異,遲筵和他母親離開後遲遠山就正式娶了遲容的母親,那之後乃至現在遲容都是遲家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對此事族老們不敢擅專,只能吩咐管家先將事情壓下去,不許傳出風聲,對外依然說遲容在病中不能見客,等遲老爺子出關之後再親自定奪。

可能是因為遲筵畢竟和遲容有著血緣關係,李冒這才沒有瞞他,對他說了實話。

管家講完之後猶豫地看向遲筵:「大少,族老們商議後說二少的屍身不能總這麼晾著,準備今天就先藉著給先生辦事的幌子給二少舉行一個簡單的葬禮,之後就讓二少入土為安。您要是不忙,就勞煩您也送二少一程。」

遲筵搖了搖頭,垂下眼:「他和我一向不和,也未必想讓我去,還是算了。」

管家自然知道遲筵和遲容之間是什麼情況,聞言嘆了一聲,也沒強求。

卻沒想到遲筵突然叫了他的名字:「李冒。」

管家抬起頭來,就聽遲筵用很輕的語氣道:「何家村那件事,是遲容要害我嗎?」他的聲音很平淡,因為平淡反而透露出一種胸有成竹的篤定。

管家張了張嘴,不同的話在舌尖轉了幾轉,最終道:「……我只知道二少之前的確設了個局,想讓大少回來,但應該沒有害大少的意思。旁的就不清楚了。」

遲筵幾乎控制不住心底的冷笑,何家村那個樣子,只要踏進去了分明就是一個十死無生的死局。讓他回來?如果不是偶然遇到儺神廟裡那個奇怪的東西,他現在早就是個死人了。況且如果遲容是設法想誘他回來,那為什麼他回來後總共和遲容說了兩次話,兩次次次不離讓他趕緊走?

他搖了搖頭,沒再看管家,轉身就走,許瑞還在門口等著他。

遲筵向許瑞點了點頭,兩人徑直離開遲家回到許家。這時候已經是中午飯點,許瑞許欣兄妹就留遲筵在他們這兒吃飯。盛情難卻,遲筵向司機說了一聲,麻煩他先回去休息下午再來接自己,又給葉迎之打了電話告訴他自己在許家兄妹這裡便留下了。

吃飯間也可以聽見前院正廳鬧哄哄的,一派混亂。許欣好奇,跳著出去打聽,過了一會兒回來向遲筵和許瑞傳播消息:「唉,哥就你和小遲去遲家這會兒功夫,又出事了。就是那個來鬧過好幾次讓幫忙找兒子的馬門主,他兒子找到了。」

說是找到了,她的表情卻沒半點喜悅或開心的樣子,遲筵就猜到這事不簡單。

果然只聽許欣繼續道:「不過找到的是屍體,在山間林子裡找到的。」

許瑞放下手中的筷子:「怎麼又出事了?知道死因了嗎?」前些天林二嫂兒子林柱也是先失蹤,然後發現屍體,現在還沒查清楚死因。

「就是這點奇怪,」許欣道,「當時看到屍體的有很多人,有一個姓蔣的年輕天師看到馬天屍體後表現得非常吃驚慌亂,馬門主注意到這個人就把他揪了出來。這個蔣天師年紀和馬天差不多大,也沒什麼經驗閱歷,被問了兩句後就支撐不住全招了。他承認是自己兩天前和馬天在後山起了爭執,衝動之下錯手把馬天殺了,但他又畏懼馬門主勢力大,怕被發現,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馬天屍體燒了就地埋在一棵樹底下,連他魂靈都一併處理掉,讓他鬼都當不成,回去找親人報冤都報不成。他本來已經做好了心裡建設,沒想到今天又看到馬天的屍體出現了,當然驚惶害怕,結果一下子就露餡了。」

許瑞皺眉:「他不是說他把馬天屍體已經燒了嗎?」

許欣道:「沒錯。他說他記得清清楚楚,可是後來派了幾個人跟他去後山那個地方去挖,連挖了幾棵樹的周邊,都沒挖到他所說的燒剩的屍骨遺骸。現在他整個人都瘋瘋癲癲的,別人也都判斷不出來他說的到底是真是假,所以前面還在吵著呢。」

遲筵突然插嘴道:「小欣,我問你件事,有沒有說按屍體狀況分析馬天是什麼時候死的?是不是像上次林柱那樣,還是實際死亡時間比失蹤時間都要早一段時間?」

許欣點點頭:「是這樣,你怎麼猜到的?」

遲筵沒說話,他只覺得渾身發冷。他突然有了一個猜想。

李冒沒有說謊,只是這些天和他說話的遲容應該已經不是人了。

這樣就全部解釋得通了。

他還是人的時候不知出於什麼原因突然想讓自己回來,可自己回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而他自己意識到了這點,並且察覺到了不對,所以一直叫自己走。

他自己不走,是他知道自己應該已經走不了了。

不是遲容因為某種原因突然死了並變成一具好像已經死了將近一個月的乾屍,而是他確實已經死了將近一個月了。算算時間,應該就是何家村的事被觸發,那兩名警員失蹤的時候。如果李冒說的都是真的,那麼可以假設是遲容設了何家村的局想引自己回來,甚或是直接在那裡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自己綁架回來,但這個局反而被另外的人所利用,變成了一個可以置自己於死地的死局,遲容也在這個過程中死了。

他越想越覺得這個推測有些道理,只不過還有一些細節需要補充,關於父親的死,關於林柱和馬天的死。他還需要通過迎之哥哥獲取一個信息。

想到這裡遲筵坐不住了,匆匆聯繫了司機來接他,同時對許欣和許瑞道:「我得趕快回去有點事情,你們最近小心一點,最好隨身帶一些驅鬼保平安的法器。等我電話。」

如果他猜得都是真的,那麼……

這個地方不能待了。

116章:

葉迎之正坐在沙發上看書,茶几上放著一個晶瑩剔透的冰裂紋瓷杯, 裊裊地蒸騰著鐵觀音的香氣, 聽見遲筵急衝沖地衝進來後便放下書抬起頭:「怎麼突然又急著回來?想哥哥了?」

遲筵急促地搖著頭,平復著喘息。

葉迎之一下子板起臉:「哦?那就是不想嘍?」

遲筵著急道:「不是, 不是不想。就是我有件事想拜託哥哥查一下。」

葉迎之兩隻手手指對起來支住下巴,黑色的眸子專注地看著他:「什麼事?」

「昨天傳來的消息裡說, 養蠱人死後蠱蟲撐不了多久就會死,這個『不多久』到底是多久?幾年成嗎?」

「這個簡單。」葉迎之也沒他突然打聽這個的原因, 只示意遲筵把他手機遞過來, 「打電話讓他們再問一下就可以了。」

很快那邊就給出了回覆:幾年肯定不行,最多一個月蠱蟲就會相繼全部死掉了。

一個月。時間上也正好吻合。

在這裡, 這個遲、葉、許三個天師大家所隱居的山上,發生了和何家村類似的事。活人相繼死去變成鬼,而他們身邊的人甚至他們自己都分辨不出自己是人是鬼。

林柱、馬天、遲容,都是早在失蹤前就已經去世了。林柱會被發現失蹤是因為那時他的魂靈因不明原因消失;馬天和遲容的情況都類似,都是魂靈徹底消失,連鬼也當不成才被發現失蹤,繼而發現了他們的屍首。

並且某種類似何家村鬼氣的存在會混淆他們的判斷,隱藏這一事實。他們的屍體在之前都沒有被發現, 以為自己失手殺死馬天的那個蔣姓天師其實並沒有殺死他,因為沒人能再一次殺死一個死人, 他只是真的毀滅了馬天的魂靈,包括他處理馬天並不存在的屍首的事實都應該只是在這層迷障下臆想出來的。

但就像何家村的婆婆和招待所老闆的女兒一樣,這裡應該也有窺破了真相, 發現自己應該早已經死去了的人,這個人就是遲容。在迷障的作用下,他當然不可能是發現了就藏在他自己床下的自身屍首,他能發現的契機應該是那些蠱蟲。作為養蠱人,他發現自己的蠱蟲連續大批的死亡時應該就發現不對了。

遲筵還記得自己問遲容父親的死因時對方的回答——「養蠱人死了,蠱蟲沒人接手支撐不了多長時間也就死了,心蠱死了之後,被寄養蠱蟲的傀儡自然很快也會死」。

那時候遲筵一直以為他話中所指的已經死了的養蠱人是他的母親。但顯然不是,那個養蠱人應該是他自己,他母親去世之前應該就把自己的蠱都交給了遲容,包括操縱遲遠山的蠱。而遲容突然意外身亡之後,那些蠱蟲才是「沒人接手」。所以父親垂危的那個時候,遲容應該已經非常明確地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他也知道其中有異,才會特意讓遲筵找葉迎之做法來送遲遠山走,保證遲遠山順利往生,而不是向他這樣繼續被困在這裡。

那遲容為什麼不自己也求葉迎之超度往生?他在明知道自己已經死了的情況下最後去做了什麼,而這件事又為什麼會直接導致他魂飛魄散?

就在這時遲筵的電話響了,鈴聲打斷了他的思考,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宋錦打來的電話。

遲筵接通電話,宋錦的聲音隔著萬水千山傳過來:「尺子,你趕快回家一趟,外公上午的時候突然暈倒了,現在在醫院裡,還沒醒過來。」

遠水救不了近火,遲筵走之前給護工留了自己和宋錦的電話,告訴她如果遇到急事可以聯繫宋錦求助。上午的時候外公突然暈倒,護工情急之下就給宋錦打了電話,在他幫助下把外公安置到陶娟娟所在的醫院,宋錦這才騰出功夫通知遲筵。

遲筵愣了一愣。他每天晚上吃完晚飯後都會抽空給外公打電話,葉迎之摸透了這個規律,有時候特意挑在這個時候捉弄他,就是吃準了他和外公說著話沒法反抗。昨天晚上打電話時外公還好好的,跟他閒聊著一起鍛鍊的張大爺家兒子陞遷了,胡大爺家孫女得獎了這些家長裡短的瑣事,誰能想到今天就突然暈倒了。

他告訴宋錦自己會盡快回去,並拜託他在自己回去之前幫忙照顧好外公後便掛了電話。

葉迎之已經聽見了電話的內容,看見遲筵拿著掛斷的手機呆愣愣地站著,滿眼惶惑無助的樣子,便忍不住站起來把他攬到自己身邊坐好,安撫道:「沒事的,哥哥馬上安排車送你回去看外公,別怕。」

遲筵卻一下子摟住了他的胳膊:「迎之哥哥你和我一起走好不好?你和我一起回去。」說到後面聲音裡已經帶上了央求的意味。

「哥哥有葉家的事要處理,暫時走不開呀。」葉迎之用手撫弄著他的頭髮,面容平靜,「哥哥過段時間去看你好不好?順便把我的小阿筵接回來。」

遲筵心裡驀地劃過一個念頭——迎之哥哥果然是想讓他留在這裡陪他。

「阿筵不願意在山上待著的話,等我把葉家的事處理好就去找你,以後一直陪著你好不好?」似乎看出遲筵一瞬間的怔愣,葉迎之馬上補充道,面色蒼白平靜,帶著一如既往的面對他時獨有的溫柔。

遲筵沒想到葉迎之會說出這樣的話,仰起頭看著他,欲言又止,最後只抱緊了他的胳膊:「迎之哥哥,你還記得遲容嗎?他已經死了,我是說他大約一個月前就已經死了,我們之前看到的『遲容』已經不是人了。你記得我這期給你講過的我陪我那個朋友宋錦出任務結果到了一個鬼村的事情嗎?我懷疑這個山上出現了像那個村子一樣的情況,只是大家現在都還蒙在鼓裡。」

遲筵說得很急切,又舉出了林柱和馬天的例子來佐證自己的觀點。葉迎之卻只淡淡回應了一聲,摸著他的頭髮道:「嗯,之前的遲容、林柱、馬天已經不是人了,所以阿筵想起見過死去的他們還說過話很害怕嗎?」

「不是怕的問題,」遲筵抱著葉迎之的胳膊搖了起來,「迎之哥哥,我很擔心你,你是我在這個地方最擔心的人了。我們根本分辨不出來身邊人是人是鬼,很容易就會遇害了,甚至死了之後都不記得自己已經死了,就像何家村的村民一樣。」

「傻孩子。」葉迎之望著他憂心忡忡地看著自己的樣子,忍不住將他壓在沙發上俯身過去吻他,許久才放開,「你忘了哥哥是做什麼的了?怎麼可能輕易被鬼害到。」

葉迎之伸出拇指輕輕摩挲著他被蹂躪得殷紅柔軟的唇,眸色幽深:「放心,哥哥處理好這裡的事,就會去找你。」

葉迎之畢竟是葉家家主,雖然身體不好但對周邊環境的掌控力很強,遲筵相信他的能力,知道他向來有成算,就也不再勸。但他得把自己的猜測告給許瑞許欣兩兄妹,如果一切真的如他所想,那現在的形式就很糟糕了。

他怕離得太近吵著葉迎之,站起來走到一邊去給許瑞打電話,一時無人接聽。遲筵剛按掉電話準備重新打過去,就見管家走了進來,對他和葉迎之分別行了禮,然後向葉迎之道:「三爺,遲老爺子出關了,派了人過來請遲少,說想見一見遲少。」

遲筵聞言一下子愣住了,緊接著無數怨憤之情不由自主地湧上心頭。他真的想問一問他這位好祖父,當年為什麼要給遲容起名叫「容」,明著暗著為他們母子撐腰;他到底知不知道遲容母親給父親下蠱的事,如果知道,為什麼不阻止,生生看著兒子被操縱半輩子,直至為此身亡。只是因為貪圖遲容母親帶來的秘傳蠱術?還是就是討厭父親當年一意孤行無論如何都要娶回來的母親?

遲筵曾經一直以為他真的只是不讚成父母的婚事才會這麼做而已,現在想來,似乎並不是那麼簡單。

遲筵一時站在原地沒有回答,葉迎之卻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淡淡道:「阿筵想去見就去見一面,有什麼想問的就問清楚。有哥哥在,他們不敢欺負你。把這面的事了了,回去看外公也安心。」

遲筵看向他,抿著唇點了點頭。

他卻沒坐遲家派來接他的車,葉迎之讓司機開自己的車送他過去。

遲筵剛上車,許瑞就回了他的電話:「遲少,什麼事?巧了,我也剛得到一個消息想著得告訴你,就看見你的未接來電。」

遲筵把手機拿近了一些:「你先說。」

「你還記得突然失蹤的林柱嗎?我大伯他們一直沒放棄查他突然魂飛魄散的原因,後來用秘法搜魂的時候發現,他靈魂氣息最後消失的地方是在遲家,靠近你祖父閉關的地方。」

遲筵閉了閉眼,他現在已經不知道該對這類消息作何反應。如果是他自己,明知道遲家有古怪,這個地方也都出現了問題,這個消息可能會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他什麼都不管不顧帶著許瑞和許欣掉頭就跑,回去照看外公,等著迎之哥哥料理好一切後去找他。

但是葉迎之鼓勵他去面對,鼓勵他去弄清真相,告訴他,不用怕,有他在。

117章:你是誰

「你還記得何家村嗎?」遲筵道,「從最開始聽說林柱的死時我就感到一種詭異的熟悉。當初何家村的情況就是這樣, 很多人死了, 屍體就在左近,但他們身邊的人卻視而不見, 如同被『障』住一樣,所有人都以為這個人還活著。」

他接著向許瑞講了遲容的事情:「直到我確認我回來後一直以來接觸的那個『遲容』已經是一個死人, 我才真正將這裡的情況和何家村聯繫起來。林柱也是一樣,他早已經死了, 小欣回來後看到的已經是死去的他, 但所有人都沒有發現,直到他的魂靈因為某種原因消失, 連鬼也做不成,人們才發現他的屍體。」

遲筵將這些天觀察到的和自己的猜想都和盤道出,許瑞聽著聽著聲音也變得凝重:「你是說這裡也和何家村一樣,變成了一個陰陽顛倒的世界?」

「沒錯,但我還不確定現在這裡已經發展到了哪一步。我去的時候何家村已經沒有活人了,這裡的情況應該稍好一些,至少像迎之哥哥還有你大伯他們應該不會輕易被害。但這裡的情況也可能更嚴重,有這麼多天師在, 卻分不出身邊的人究竟是死是活……那些和我們差不多同時過來的天師們至少來的時候應該都是活人,可是從馬天的情況來看, 這些人中也有人遇害了。」遲筵說道。

他頓了頓,繼續道:「剛才我祖父突然說要見我一面,我又得到消息說外公昏迷了, 迎之哥哥已經安排好了送我離開的車,我打算見完我祖父就直接回去照看我外公。現在的情況很凶險,許瑞,我想你和小欣最好也和我一起趕快離開。」

「我和小欣說一下。」許瑞沒立刻做決定,在電話那邊囑咐了一句,「遲少你也小心一點。」

兩人掛掉電話,車子也正好在遲家停下。

遲筵在老管家的牽引下向遲老爺子居住的祖屋走去。

這房子已經有三百多年歷史,木製結構,屋樑很高,但由於窗子少,給人一種陰暗寒涼的感覺。管家將他帶到後就掩上門離開。

屋子裡面有一張木桌子,木桌背後的椅子上坐著一個人,那人原本背對著他,聽到響動後就轉了過來,正面朝向遲筵。

在看清那張臉後,遲筵情不自禁地睜大了眼睛,張開嘴,從喉嚨裡發出一聲低呼,幾乎要喊出來。

面前坐著的那個人,並不是他印象中很少得見的祖父,而是他前些天才見過的,方才不幸去世的父親遲遠山。只是面前人也不是遲遠山臨終前那副枯槁蠟黃的模樣,看上去還比較精神,像是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遲筵警惕地向後退了一步,盯向那個人:「你是誰?」

那人卻沒回答他,只看著他,突然笑了一下:「葉迎之居然讓你過來了,遲林生的魂靈明明一直在葉家,前不久才徹底沒了。他知道遲林生的事,竟然還敢讓你來見我。我原本還準備了其他的法子,現在看來是用不上了。」

遲林生是遲筵祖父的名字。這個人這麼說,就證明他既不是自己的祖父遲林生,更不會是自己的父親遲遠山。他是一個頂著自己父親殼子的東西。

遲筵無暇思考他話中的含義,只是更警惕道:「你是誰?」

那人向他招了招手:「小筵,我是你太爺啊。你小時候還見過我的,不過離開家幾年就忘了?」

太爺爺……他的太爺爺,父親的祖父,分明在母親還懷著他的時候就去世了。他不可能見過他的太爺,可面前這人說自己見過他……那麼他指的只能是以其他身份出現的「他」。

聯繫他之前所說的話,電光火石之間,遲筵一下子就想到了許多——難道說,他小時候認為是爺爺的那個人,其實一直都是套著遲林生殼子的,眼前這個「祖父」?就像他現在不知用了什麼方法又套上了自己父親的殼子?迎之哥哥可能早就知道了一些情況,所以才會那麼平靜地鼓勵自己過來弄清楚一切?

遲筵不敢再細想下去,現在再分神去追究那些也沒有太大意義。他定了定神,略微安下心來,這麼說迎之哥哥已經有所準備,不會有事的。

「之前的遲林生一直是你頂替的?你也一直都知道我父親中蠱的事?遲容是你害死的,之前想害死我的人也是你?你這次叫我來,是想害死我然後佔我的身體?」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這個自稱是他太爺的人,單刀直入地問道。

姑且不論這個人是不是他真的太爺,如果他不是真的遲林生,那麼他會暗中支持父親被蠱蟲操縱這件事就很好理解了。

父親是遲家長子,在遲家有一定影響力,如果他清醒著,久而久之肯定能發現自己親生父親的違和之處,會發現遲林生的身體中那個人已經不是「遲林生」了。如果他聯合族老們一起揭露出這點,即使這個東西頂著遲林生的殼子也很可能壓制不住。

但如果遲遠山因為中蠱的而神志不清,情況就大為不同了。被操縱之下,心志大變,他就很難注意到父親遲林生的不對之處,這個頂替者就不必擔心被發現。況且遲容母親沒有野心,她操縱遲遠山只為了得到自己病態的臆想的「愛」,遲遠山在中蠱後只會極為偏心寵愛他們母子,而不會被操縱著做出別的事情,不會添什麼額外的亂子。

「放心,我佔不了你的身體,只要葉迎之告訴我怎麼用這裡的鬼氣續命,我就會放你走。」頂著遲遠山身體的人說道,接著就閉上眼睛,不再理會遲筵。

他以前是想直接趁機殺了遲筵控制他的魂魄,死人總比活人好控制,作為和葉迎之談條件的籌碼最好不過。但是現在他改變了主意,這個孩子看起來對葉迎之比他之前想像的還重要,他不知道葉迎之有什麼後手,在拿到自己想要的續命方法之前,他不會冒險去動他。

佔不了自己的身體?鬼氣?遲筵皺了皺眉,這裡真的和何家村一樣充斥著鬼氣嗎?他又為什麼說佔不了自己的身體?

遲筵試圖去問那個人,那人卻都不再理會,只閉著眼睛靠在椅子上養神。

遲筵忽然想起一件事。在他四五歲的時候,一隻被遲家先祖封在禁地的百年惡鬼跑了出來,到他的屋內,試圖搶奪幼小的他的身體。他到現在還能回憶起那種冷意順著脊樑骨向下竄,向他腦仁裡鑽的感覺,當時更是難受得大哭起來。後來那種陰冷的寒意又突然間消失了。他長大一些後想起這件事去問母親,母親說後來追查那惡鬼下落的遲家人搜尋過來給他看過,他體內邪氣太盛,又霸道凌人,偏偏和他自己的魂靈能融洽地相合在一起,而那惡鬼剛擠進去,就被他體內的邪氣吞噬了。

所以說可能也是因為自己體內這份邪氣,這人才佔不了他的身體?他如今先後佔用了祖父遲林生和父親遲遠山的身體,那麼假設他是只能佔用遲家這一脈子孫的身體,他支持遲容母子進門就更理所當然了——他得給自己再準備一個能用的容器。

那麼他之前害死遲容也就說得通了,他可能預感到祖父遲林生的身體已經到極限不能再用了,比起被蠱操縱多年的青春不再的遲遠山,年輕氣盛的遲容當然是更好的選擇。只是遲容的身體變成了乾屍,他才不得不選擇暫居在遲遠山的身體裡,等著所謂的「續命之法」。

「你知道已經遲容死了,別人卻都能看到他,以為他還活著?你知道這裡很多人都已經死了,變成和遲容一樣的情況,這裡已經是快要成為一個陰陽顛倒的世界?」遲筵現在想知道這一切和眼前人有沒有關係。

「遲遠山」卻只在聽到「陰陽顛倒」時睜看眼看了他一眼,便又重新闔上眼,沒有說話。

遲筵忍不住繼續問道:「你又為什麼肯定葉家就有你要的續命的法子?」

那人這次回答了他:「遲林生的魂魄離體這麼多年葉家也有法子讓它保存下來,說明葉家的鬼術的確不一般。再者葉迎之那個樣子早就該死了,這麼多年卻還半死不活地吊著,而且身上的鬼氣和盤繞在這裡的鬼氣如出一轍,全都越來越重,唯一的解釋只能是他有採用天地鬼氣續命的法子。」

就在這時,門被輕輕敲響了三下,外面響起一個清冷卻溫柔的聲音:「阿筵,車子已經等在外面了,會送你回去看外公,你快出來。」

遲筵向後看了一眼,遲疑地推開門。

門很輕鬆地就被推開了,葉迎之就站在門外,看見他後低下頭,摸了摸他的臉:「阿筵想知道的都知道了麼?」

……沒有。」遲筵委屈地垂下眼。

葉迎之輕笑了一下:「沒事。接下來我替你和這位先生談談,你快走吧,等哥哥去看你。」

遲筵想問他遲林生的事和鬼氣續命的事;想問他之前都知道些什麼,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的祖父已經不在了,頂著他的殼子的是個莫名其妙自稱他祖父的東西;想問他知不知道這裡陰陽顛倒的情況又有什麼對策……但眼下似乎不是什麼好時機,屋裡還有一個不知道什麼東西在等著。

最終他只輕輕仰起頭在葉迎之耳邊親了一下:「迎之哥哥,別傷了我爹的身體,幫他把肉身也安葬好好不好?」

葉迎之用沉黑色的眸子看著他,摸了摸他的唇:「好。」

不管那是個什麼東西,迎之哥哥當然不會輸。

118章:半夜來客

遲筵離開得異常順利,那個東西對此沒有任何表示。順利到他心裡都在犯嘀咕, 他早幾年上高中的時候也看了不少動漫小說電視劇, 裡面可不是這麼演的。沒有誰面對反派幕後黑手時還能這麼輕鬆就離開,除非那不是真正的反派首腦, 他背後還有更厲害的傢伙。

不過他並沒往心裡去,畢竟這是現實不是藝術創作, 會有很厲害的、像迎之哥哥一樣的人始終站在他這邊。

葉家的車果然已經等在外面。除了司機之外,後座上還坐著一個人, 是許欣。

許欣坐在車裡, 簡單交待道:「我哥讓我和你一起走。」

遲筵點點頭,正要拉開車門上車, 一個人突然小跑著追了過來,嘴裡喊著:「大少,等一下!」

遲筵站在車門前停住,李冒手裡捧著一個黑色的小盒子走到他近前:「大少爺,這是整理二少遺物時發現的,底下壓了封信,說是留給您的。」

說是信,其實不過是一張便箋, 交代說這個盒子要留給遲筵。

遲筵猶豫了一下,還是道謝收下了。

這輩子遲容唯二對他表現出的善意, 就只有死了之後還警示他離開和提醒他請葉迎之送遲遠山一程這兩點。因而他一時有些拿不準這盒子裡究竟是什麼東西,是善意的留給他的線索,亦或是害人的玩意。就算不會害人, 只是像之前李冒他們發現的那鐵盒一樣是一盒子死蟲子,他估計也吃不消。

他抱著盒子坐進車裡,許欣好奇地湊了過來:「留給你的是什麼東西?」

遲筵把盒子遞給她看,提醒道:「小心一點。」

許欣試著想打開,卻打不開,就又遞還給遲筵。

遲筵倒不急著打開盒子,轉向許欣道:「許瑞呢?他怎麼沒跟你一起來,讓你一個人過來了?」

許欣道:「你之前和他講的他都告訴我了。他不放心爸媽,說是要跟他們講清楚後帶他們一起離開,讓我先跟著你走,做好準備等著他接爸媽離開許家來L城一起生活。」

說到這裡她神色中顯出幾縷憂愁:「我也不放心哥和爸媽。媽那裡還好說,爸爸不一定會馬上信哥,就算信了,他肯定也放心不下大伯和爺爺,大伯和爺爺又撂不下整個許家……這麼一來就麻煩多了。」

遲筵只能輕聲安慰她:「迎之哥哥還在,應該不會有事的。」

其實他也很擔憂,眼下這裡的情況看起來比當初何家村還嚴重許多。何家村中不過是一群普通人,這裡卻聚集著幾乎所有有些本事的天師們,然而這麼多的天師卻依然沒有發現異狀。更可怕的是,普通人碰到怪力亂神無法解釋的事會去找天師求助,而現在因為酬天祭的緣故,眾多厲害的天師都已經陷入局中,他們即便逃出,之後又該、又能去找誰求助呢?

遲筵不敢再想下去,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他也沒本事管太多。遲家已經沒有稱得上「親人」的人了,對於他而言,只要迎之哥哥和許瑞能平平安安地逃過這劫就已經心滿意足,其餘的不敢奢求太多了。

為轉移注意力,他擺弄起手裡遲容留給他的盒子。盒子沒鎖,但在正中間的縫合處趴著一隻夏蟬一樣的蟲子標本,將盒子上下固定在一起。

遲筵試著打開,很輕鬆的,那隻蟲子一下子就掉到地上,同時盒蓋也被掀開。裡面放著一本小冊子,以及一張疊起來的信紙。

他首先翻開小冊子,裡面畫著各式蠱蟲的圖,還有文字,看上去記載的是瓊州蠱術之法。因為父親的緣故,遲筵對這術法只有厭惡,並不想過多瞭解,匆匆看了兩眼就合上放回了盒子,拿出了那張信紙。

信紙上記錄的是日記一樣的內容。

和遲筵所猜想的一樣,記錄的內容首先發生在二十多天之前。

遲容突然發現他的蠱蟲離奇地死去,接著他通過蠱術的牽引,「摸」到了自己床下的屍體,發現自己已經死去的事實。但與此同時他還發現另一件詭異的事,他的屍體中隱藏著絲絲縷縷不屬於他的魂絲,這些魂絲和他的肉身融合得很好,至少已經埋藏了十多年。也正因此,他的屍體雖然是「死了」的狀態,卻還保持著一絲微弱的生機,隨時可以「活」過來。

出身於天師世家的他很快意識到,是有人有預謀地想要奪舍他的身體。但他同時也意識到,如果他能驅走那些魂絲,同時自己回到身體裡,就也能實現某種意義上真正的「復活」。

想到這裡之後他驅動了幾隻還活著的蠱蟲進入到自己的身體中,用自己的魂靈牽引著它們,如果他成功趕走「那個人」的魂絲,自然可以再將它們驅除出來,但如果他失敗了,徹底魂飛魄散,失去牽引的蠱蟲就會瞬間吸乾他身體裡殘存的血肉和生機。最終蠱蟲爆體而亡,他的身體也會徹底變成一具乾屍。

這之後的內容就沒再記載,遲筵算算時間,那時候自己也已經回到遲家了。

遲筵想起來李冒提起過,遲容「失蹤」前,人們最後看見他是在去遲老爺子閉關之處的路上。想來之後遲容也通過某種方法發現了在他體內埋下魂絲準備奪舍的那個東西就寄居在遲老爺子體內,所以在父親去世的那個夜晚去找了那個東西,試圖奪回自己的身體。但從結果來看是他失敗了。

遲筵把信和小冊子都收好,心下有些唏噓,遲容母親害得他們一家人支離破碎,然而他們母子最終也都不得好死,實在是損人不利己的買賣。而遲容可能還唸著一點同父的情誼,最終還是給他留下了線索,如果他早收到這個小盒子應該就能更早判斷出那個「祖父遲林生」的問題。不過現在也沒什麼差別,迎之哥哥已經把一切打點得太好了,彷彿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一樣。

車子平穩而快速地行駛著,很快就出了遲許葉三家隱世而居的範圍,路上的車子也漸漸多了起來。許欣和遲筵各自望著兩邊窗外的景色出神,各有各的憂慮,誰也沒心思交談,就一路沉默著,直到最終到達目的地。

把許欣送回L城後,司機就直接將遲筵送到了R城外公所在的那家醫院,放下遲筵後就告辭回去覆命了。

遲筵不敢耽擱,很快就聯繫了宋錦找到了外公所在的病房,因為有陶娟娟和護工一直幫著照顧打理,外公的情況看起來還不錯,身體各處都乾淨整潔,只是這兩天一直都沒醒。

他謝過了宋錦夫婦,就開始在醫院夜以繼日地陪護老人。雖然有護工和宋錦夫婦幫忙偶爾能回家歇一歇,但也不敢徹底放鬆,前些天剛被葉迎之稍微養胖了一點就又迅速消瘦回去。

很快過了一個星期,醫生說如果再不醒也沒什麼辦法,把人帶回家好好照顧就可以了,什麼時候能醒來都是未知的,繼續住院也沒意義。遲筵點頭說再觀察兩天看看。

這天傍晚的時候遲筵剛想出去買飯,就見宋錦提著飯盒進來:「尺子,娟娟今天做了紅燒丸子,你吃一些。天天這麼熬著也不是事,不行加點錢讓護工幫著多盯盯,你也好好歇歇。」

遲筵抬起頭苦笑:「我還是放心不下,現在我只剩外公一個親人了。」

宋錦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拍了拍他的肩:「我明天休息,今天晚上到明天晚上我都盯著,你回去好好洗個澡放鬆放鬆歇一歇,要不你累病了更沒人能照看外公。我照顧外公你總該放心吧?」

遲筵沒再拒絕,心裡想著明天一早就過來替宋錦。他今天一天都覺得很累,提不起精神,宋錦說的有道理,他確實得好好休息休息了。

遲筵回到家後洗了澡,簡單擦了擦裹著浴袍就出來了,之後直接滾進被子裡,趴在枕頭上閉上眼睛準備睡覺。他太累了,連一個指頭都抬不起來,迫切地需要休息。

半夢半醒間他只覺得身子一股股地發涼,把被子牢牢裹緊也不管用,熬過這一段之後身體又開始迅速發熱,燒得他無比難受。這時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身邊有一個熟悉懷抱,便不管不顧地撲了過去,擠進對方懷裡。

懷裡的小東西一個勁兒地往自己身上蹭著拱著,浴袍早就被滾掉了,兩隻胳膊牢牢抱著自己,嘴裡還不住地自言自語著類似「迎之哥哥」「你不要不要我」「和我好好嘛」「我最喜歡你了」「愛愛我可以嗎」之類讓人完全無法拒絕的話。偏偏眼睛緊緊閉著,身子也散發著不正常的高熱。

葉迎之覺得自己來得真是時候,只恨不得直接動手把他按在懷裡半點不留渣都不剩地吃下去。理智卻告訴他得忍耐克制,阿筵這個樣子分明是生病發燒了,根本經不起折騰,得護在懷裡好好養著才行。

他坐起來俯身輕輕吻吻遲筵的耳廓:「寶貝,別弄了,你都病成這樣了。告訴哥哥,藥在哪裡,我去拿藥。」

遲筵才不管他這一套,只抱著他不停地哼哼唧唧蹭來蹭去。

119章:遷村

葉迎之沒辦法,打開手機下載了個二十四小時全城送藥的應用, 買了常用的退燒藥。一邊等著送藥, 一邊隔著被子把遲筵抱進懷裡哄。

遲筵覺得熱,卻被他牢牢箍在被子裡, 半點透不出氣,委屈得發出了哭音。

葉迎之抱著他小聲嘮叨著:「你哭吧, 你覺得哭有用嗎?哪次哥哥會因為你哭就心軟放過你?還不是你越哭越來勁。」嘴裡說得壞,心裡早心疼不行, 恨不得替他生病, 但也沒什麼辦法。

縱他有萬般本事,卻管不了這人世間生老病死。

過了半個小時藥就送到了, 葉迎之哄著把遲筵捲成一個卷放到床上,下地去開門拿藥,然後又倒了水拿藥進來喂他。

遲筵半昏半醒間找不到他,正急得左右翻滾撲騰,不過片刻功夫捲得好好的被子就全部散開了。

葉迎之打開床頭燈,把藥和水放到床頭櫃上,連忙又給他捲好了抱到懷裡。遲筵眼睛還閉著,但眼角泛著紅, 隱約泛著水光,伸出手指摸上去, 濕漉漉的。

真哭了。

葉迎之「嘖」了一聲,心裡軟成一片,好像戳一下心窩子裡都能冒出水來, 那對方簡直沒有半點辦法。何況現在遲筵病著發著燒,半昏迷著,根本不講半分道理,就嬌氣地黏著他。

葉迎之只能像哄小孩兒一樣哄他:「哥哥在呢,哥哥給阿筵拿藥去了。親親好不好?」

他說著親了親遲筵面頰,遲筵就老實了一會兒。

葉迎之笑了笑,趁機哄他:「乖,寶貝把藥吃了,吃了藥哥哥更愛你。」

遲筵吃藥時還很配合,沒怎麼鬧,吃完藥之後也很安生,隔著被子被葉迎之抱在懷裡,老實地睡覺。可過了一會兒他又覺得不舒服,還是小聲呻吟起來,委屈地向葉迎之懷裡鑽。

葉迎之把手伸進遲筵被子裡摸了摸,被子一片潮意,全都是遲筵發的汗。

他手涼,不敢直接碰遲筵身體,但也能猜到遲筵身上應該也全是濕漉漉的,肯定不舒服。於是又找了一床被子出來,迅速把遲筵裹進乾爽的新被子裡,把舊被子晾到床的另一邊,其間愣是沒敢讓遲筵著一點風。

換了新被子遲筵明顯滿意了些,但他病著,燒還沒退,無論怎樣都是不舒服,就埋著葉迎之懷裡小聲嗚嚥著,輕輕用側臉和額頭蹭著他胸膛。

葉迎之只好依然隔著被子把他抱起來,輕輕拍著哄著。心裡想著誰家攤上這麼個小寶貝也沒辦法,誰讓阿筵就落自己手裡了呢,不過阿筵要是落到別人手裡,他大概得急瘋不樂意死。

這樣一夜過去,第二天遲筵睡到早晨十點才醒,發現自己在葉迎之懷裡時著實吃了一驚,左右四處看看,這又的確是在自己和外公家中沒錯。

他已經退了燒,但身子還有些使不上力的痠軟虛弱,手撐著床坐起來看向葉迎之:「迎之哥哥,你怎麼來了?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進來的?」

他好不容易爬起來,葉迎之又給他按了回去,塞進被窩裡攏了攏被子:「昨天辦完事了就想著過來看你,到的晚了,本來是打算過來碰碰運氣看你睡沒睡,結果發現你連門都沒鎖,就直接進來了。幸好進來的是我。」

遲筵紅著臉「喔」了一聲。他也不記得自己究竟有沒有鎖門了,雖然按道理講應該是習慣性地鎖了門的,聞言卻也有些心虛,並沒懷疑葉迎之的話:「可能是昨天回來太累了,就忘了。」

說完之後他突然想起來遲家的那個東西,就又不管不顧地鑽出來抱住葉迎之的手臂:「迎之哥哥,遲家那個東西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最後怎麼了?」

葉迎之順著他的姿勢躺到他身邊,又把他塞回去蓋好被子,才慢慢道:「這事說來話長。最早是二十多年前你還沒出生的時候,有一個遊魂憑藉秘術支撐著去找我父親求救,就是你的祖父遲林生,他的身體現在被別的東西佔了,求助無門。遲家和葉家畢竟是兩家人,暗中還有些齷蹉,我父親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幫他,就用家傳的秘術讓他寄居在一具活屍身上,藏在葉家之中。與此同時,遲家那個據說頂替了『遲林生』的東西也沒什麼動作,遲家人都沒發現遲老爺子芯子裡已經換了。而人畢竟不能在鬼屍的殼子裡久居,慢慢的養在葉家活屍殼子裡的遲林生意識開始陷入癲狂混亂,就算說他是真正的遲老爺子恐怕也沒人會相信。這件事就這麼一直拖著,我也是接手了葉家之後才知道這件事。」

「那天晚上阿筵也沒有聽錯,的確是福伯過來說附在那活屍身上的遲老爺子魂魄要沒了,是我不想讓你摻和進遲家的事裡才瞞著你。阿筵怪不怪哥哥?」葉迎之說著,瞧著他的眼睛。

遲筵此時當然能明白葉迎之當時的思慮和考量,也不會怪他,但還是仰起頭看了看他黑色的眼睛,又故作隨意地調轉目光,小聲道:「……親一下就不怪你了。」

因為他生著病,葉迎之從昨夜過來就一直強忍著,親不敢親摸不敢摸,抱著都是小心翼翼的。聽他這話心裡是又甜又氣,直接翻身坐起來朝著遲筵壓下去:「行了,別養病了,讓哥哥好好愛愛你。」

親了幾下後遲筵又笑著推他:「迎之哥哥,別弄我了。還有事要問你,還得去照看外公。」

他原本還打算早起去接替宋錦的,沒想到這一病就拖到了快中午。

葉迎之聞言淡淡橫了他一眼,才起身坐起來。他早就醒了,已經穿戴整齊,只是一直在旁邊陪著遲筵,見遲筵要起床就從他衣櫃裡挑出一套衣服,稍稍掀開一點被子給他穿上。

他坐在床邊,微微探過身給遲筵系襯衣扣子,聽見遲筵問道:「迎之哥哥,你還沒講完呢。那東西最後怎麼樣了,它說的鬼氣續命是什麼意思?家裡那邊現在還好嗎,許家許瑞他們怎麼樣?」

葉迎之慢條斯理地給他繫著扣子:「先不要管那東西到底是誰或者是什麼,它想維持在人間的活動,就只能靠奪舍你祖父一脈子孫的身體。但岳父是獨子,又只有你和遲容兩個孩子,現在遲容和你的身體它都用不了,岳父的身體因為常年被蠱蟲侵蝕也支撐不了多久,它就迫切地想找其他續命的法子。現在那邊縈繞的鬼氣越來越重,我身上的鬼氣也越來越重,它就以為我是靠那裡的鬼氣續的命,想讓我交出續命的法子。」

說到這裡時正好扣子全部系完,葉迎之頓了一下,拿過褲子掀開遲筵被子準備繼續給他穿,同時嘴中道:「但我身上的鬼氣其實是我修煉所得,和那裡的鬼氣沒有什麼關係,那東西的算盤就全都白打了。它設計了很精巧難纏的伎倆,只等著我去,可惜那些把戲對我也沒用,你走之後我就直接讓它魂飛魄散了。許家的事我不太清楚,酬天祭結束後他們安排那些前來參會的天師離開,之後就大門緊閉,不怎麼出來活動了。」

遲筵一開始紅著臉想搶過褲子自己穿,後來被葉迎之的話所吸引完全忘了這碼事,等意識到的時候一身衣服已經全部妥帖地穿好了。他用手背摸了摸兩邊臉,一時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沒有退燒:「那哥哥知不知道那些鬼氣到底是什麼情況?」

按照何家村的情況,會有鬼氣聚集就是因為有鬼。鬼很多,或者有一隻很厲害的鬼,都會造成那種效果。宋錦他們後來也得到一些不能形成報告的資料給他看過,比如他們之後探查何家村的事時找到了一名道士。

道士說當年何家村遷村前惹上了一隻惡鬼,村裡人那時候是意識到這點的,就向他師父求救。但那惡鬼狡詐且強大,他師父也沒辦法,村人又找不到更厲害的天師,所以他師父就出了個讓他們遷村的主意,但不能太張揚地遷走,否則會被惡鬼跟上,就給他們挑了一個日子和時辰,讓一些村民穿上跳儺時的裝扮抬著儺神像走在前面,其他村民跟在後面,假裝是去送儺神。一般鬼怪總會對受人香火的神靈有所忌憚,這樣就不會貿然跟上。

但誰能想到那隻惡鬼格外的狡詐,那名道士看了何家村如今的慘況後才知道當年他師父出的那個主意根本沒用,惡鬼還是偽裝成村人悄悄地跟在了後面,甚至記恨上村中人,一點點把村子變成了一個陰陽顛倒的鬼村。它一開始應該是沒本事形成那麼強的鬼氣迷惑住所有人,所以它就先害死一個村人,用自己的鬼氣偽裝成那個人還沒死的狀況,迷惑住所有人,然後再繼續去害人。

這樣死的人越來越多,鬼氣就越來越盛,甚至不用它去刻意偽裝就會形成障迷惑住所有生人亡者,直到最後村子裡沒有一個活人。

120章:紅鑽王子

遲筵聽說這件事時只覺得汗毛直立遍體生寒,唯一的安慰就是那隻始作俑的惡鬼應該也在那天晚上被儺神廟那個東西一起消滅了。所以同理推知, 葉遲許三家隱居之地要形成那樣濃厚的鬼氣, 也一定是因為存在一隻或幾隻特別強大的惡鬼,或是已經死了非常多的人。

不過三家都封禁著許多惡鬼在禁地, 會有那種結果倒也並不非常奇怪。

葉迎之聽聞他的問題後只面色平淡地拉他下床,搖了搖頭:「不清楚。」

迎之哥哥也說不清原委, 遲筵覺得這件事有些棘手。可是葉迎之明顯是並不想多管的樣子,他也只能暫時不去想。

葉迎之聯繫了司機, 兩人下樓的時候葉家的車已經等在樓下, 將兩人送去醫院。

宋錦剛吃完陶娟娟送來的午飯,看到跟在遲筵身後一派貴公子模樣的葉迎之有些吃驚。遲筵向葉迎之提過宋錦, 卻從沒對宋錦說過葉迎之的存在,當下給兩人互相介紹了一下,只說葉迎之是他「從小一塊長大感情很好的鄰居家哥哥」。

醫院裡床位緊張,通常是兩三個病人公用一個大病房。陶娟娟幫著走了點後門,給外公安排在一個裡外間的病房,外公住裡間,雖然空間小,但只有他一張床, 清淨也方便。

可這小房間裡突然擠進來遲筵、葉迎之、宋錦三個人就顯得有些侷促了。屋裡只有兩張小凳子,宋錦坐在床腳邊緣上, 看著面前兩個人總覺得有些不得勁。為了擺脫這種說不上來的尷尬,他提起了櫃子前的暖水壺:「正好壺裡沒水了,我去打點水回來。」

遲筵哪裡好意思坐著讓宋錦去打水, 跟著站起來去搶水壺:「我去吧,你先歇一會兒。」

他一出去葉迎之向宋錦點點頭,就也自然地跟著出去,邁了兩步追上遲筵拿過他手上的兩個水壺拎在手裡,走到樓道拐角沒人處就放慢了腳步,淡淡掃了遲筵一眼,不緊不慢開口道:「哥哥?嗯?阿筵就是這麼和別人介紹我的?」

……那要怎麼介紹啊。」遲筵自覺有些無辜,有些委屈,看了看葉迎之,試探道,「對象?男朋友?」

葉迎之不看他,徑直向前走,從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又忘了。」

遲筵張了張嘴,快走幾步跟上他:「……老公?」這回總不會錯了。

葉迎之果然滿意地「嗯」了一聲,趁著四下無人,快速轉過頭來俯下身咬了咬遲筵鼻尖。小壞蛋。

遲筵卻趁機抱住他脖子,「嘿嘿」笑著,嘴上佔便宜道:「娘子我最喜歡你了。」

葉迎之哪會因為稱呼這些事真跟他生氣,把兩隻水壺都倒在一隻手上,又捏了捏他鼻頭,嘟囔了一聲「淨搗蛋」就笑著轉身繼續向水房走去。

葉迎之讓人安排著給遲筵外公換了一間獨立高級病房,又額外請了兩名專業護工。這樣三個護工兩兩倒班,給外公擦身換衣服喂飯等具體的活就都不用遲筵親自做,只每天陪陪老人和他說說話就可以,自然就不會像之前只有一個護工時那麼辛苦勞累。

葉家辦事的人效率很高,雖然對R城也不熟悉,但不過三個小時這些事情也就全部處理好了。

傍晚的時候遲筵叫宋錦夫婦和他們一起吃飯,宋錦答應了,先去醫院外面抽菸等著,遲筵還在裡面向新來的護工交待注意事項,葉迎之在旁邊陪著他。

不一會兒陶娟娟下班收拾好後出來找到宋錦,好奇地打聽道:「今天跟著尺子來的那個男人是做什麼的?看上去不太一般。」

宋錦熄滅了煙:「我也不太清楚,尺子說是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的鄰居哥哥,本來這些年一直都沒聯繫,結果他這次回家又聯繫上了,他這個哥哥最近沒什麼事就特意過來找他。」其實他知道遲筵父親家裡是做什麼的,也由此隱隱猜到葉迎之是做什麼的,但一來不敢肯定,二來怕陶娟娟想起當初那件事害怕,就含糊了過去。

「這故事聽得耳熟。」陶娟娟尋思了一會兒,突然興奮道,「我想起來了,這不就是早些年言情劇流行的套路麼?女主本來生長在富豪之家,有一個身世相當甚至更高的紅鑽級別的王子青梅竹馬,結果兩人正青春時期情愫暗生的時候女主突然遭遇變故,要不是突然被發現是抱錯的,要不就是有了繼母,要不家道中落,總之一下子變成了一個普通人。結果正在遭遇重大危機,比如失業、比如被不公平對待、比如家人重病或欠債需要一大筆錢的時候,又和自己青梅竹馬的王子偶然相逢了。」

陶娟娟嘖嘖稱奇:「尺子可以啊,深藏不露,拿的還是女主劇本。」雖然現實畢竟不會像電視劇一樣狗血,遲筵好像沒特別困難需要救助,他和他這位哥哥也不是偶然重逢的。

「你別給人家瞎編,」宋錦咳了一聲,「娟娟,什麼叫紅鑽級別的王子啊?」他其實是想旁敲側擊地打聽一下自己在老婆心目中是什麼級別的。不是紅鑽,起碼也該是白金吧?

「就是企鵝會員。」陶娟娟擺了擺手,「我上小學的時候不像現在,小學生還都普遍比較窮,這東西可稀罕了,一直是全班同學的追求。能集齊所有彩鑽的同學會受到班裡所有小菠蘿包豔羨的追捧。」

「哦。」宋錦乾巴巴應了一聲,原來是這個。那他沒什麼好比的了,就讓遲筵那個迎之哥哥去當什麼紅鑽王子吧。

吃飯的地方就在醫院附近,不好停車,四個人索性一起步行過去。

走了兩步後宋錦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一下子摟住遲筵肩膀把他摟過來:「對了!尺子!差點忘了告訴你,我要當爸爸了!娟娟前兩天剛查出來,已經懷孕三個月了!」

這可是件大喜事。遲筵一下子笑開,親熱地捶上宋錦另一邊肩膀:「那可恭喜你了!我也能當叔叔了。」

就在這時落後兩人幾步的葉迎之突然咳嗽了起來。

遲筵趕忙放開宋錦跑回到葉迎之身邊,扶住他幫他拍打著後背順氣,眉宇間有著顯而易見的擔憂:「迎之哥哥,你怎麼樣?有沒有事?」

葉迎之眉間微蹙,抿著唇擺了擺手,從外衣口袋中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捂到唇邊,又是一陣悶咳。手帕上漸漸洇出片片紅色的血花。

遲筵當時就急了,半環住葉迎之的身子,急切地問道:「迎之哥哥,醫生有跟來嗎?我們回去休息吧。」

葉迎之放下手帕眉目柔和淡然地向他笑笑:「沒關係,好不容易和你朋友們一起出來聚聚,走吧。」

遲筵還待再勸,宋錦已經忍不住問道:「尺子,你哥哥什麼病?」

「迎之哥哥身體一直比較虛。」遲筵扶著男人答道,「尤其是心臟不太好。」

說著遲筵已經強硬地扶著葉迎之準備向回走,向宋錦和陶娟娟歉意地說抱歉,改天再聚。

沒人看見的地方,葉迎之有些無奈地勾起嘴角。他本來沒打算這樣的,沒想到阿筵對他這麼緊張過度。

喔,不過被愛人過度緊張愛護的感覺還不錯。

兩人走後,宋錦轉向自己的妻子,有些疑惑道:「娟娟,你有聽說過心臟不好導致咳血的嗎?」

就這樣葉迎之在R城陪了遲筵近一個月,外公還是沒有太大起色,也醒不過來,但情況也沒更惡化。

請了護工之後遲筵和葉迎之每天晚上就回家去住,遲筵前些日子剛忙完畢業的事,接下來等著領畢業證就行了,全部心思就都放在了外公和葉迎之身上。

這天晚上遲筵正在家中睡覺,突然接到醫院的電話。他和葉迎之匆忙趕到醫院,外公已經醒了,但情況卻很不好,醫生讓遲筵過去和外公說幾句話。

這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人生七十古來稀,外公已經是將近八十歲高齡,其實生死也就在一剎那。

遲筵走過去時已經紅了眼圈,握住老人枯槁而微微發涼的手,喉頭哽嚥著說不出話。外公轉動渾濁的眼珠看向他,張開嘴,遲筵連忙俯下身附耳過去,聽見老人微弱沙啞的聲音,輕輕道:「……小筵,回來了……

老人的記憶還停留在昏迷之前,他的外孫出了遠門,還沒有回來。見到遲筵,第一句話就是問他回來了。

遲筵點了點頭,跪倒在床頭,眼淚止不住地奪眶而出:「外公,我回來了,我回來了啊……

老人閉著眼睛,已經再無聲息。只剩下遲筵不停地哭著,後悔自己為什麼沒陪外公最後一程,後悔晚上的時候為什麼不留在醫院守著外公。

宋錦和陶娟娟得到消息也趕了過來,站在旁邊卻躊躇著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最終是葉迎之走過來跪到他身旁,把他強硬地抱進懷裡,讓遲筵趴在他胸前繼續哭,不住地小聲安慰著:「外公走得很安詳,沒事。不怕,以後還有哥哥在,哥哥永遠陪著你……

沉黑的眸子凝望著懷中人,深不見底。

121章:後事

這之後葉迎之和宋錦夫婦又幫著遲筵操辦了外公的後事。

外公不是R城本地人,是年輕時因為工作分派分到R城的, 後來娶了遲筵外婆才算安家落戶。遲筵又是個學生, 社會關係不多,因而來參加喪禮的人也不多, 只有遲筵在學校關係很好的幾個同學,一些一直和外公保持聯繫的老同事, 外公老家過來做代表的兩個親戚和幾個來幫忙的宋錦同事。主要的事還是由葉迎之的手下去做,一切都很妥當。

喪禮上葉迎之和遲筵完全按照一樣的孫輩禮節行禮, 比宋錦還重許多。對外都說是葉迎之對遲筵就像親兄長一樣, 但這些天處久了,宋錦夫婦也都早看出來葉迎之遲筵兩人究竟是什麼關係, 遲筵也就心照不宣有些不好意思地同他們承認了,因而兩人也不覺得有何不妥。

喪禮過後三天,遲筵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恢復了正常。葉迎之對他還有些放心不下,但說葉家那邊出了點事情要他回去處理,遲筵就讓他回去了,順便幫忙留意許瑞的情況。葉迎之答應後就匆匆趕了回去。

家裡又剩下遲筵一個人,唯一不同之處就是外公沒了, 在外公房間給老人搭設了一張供桌。R城這邊的風俗是人沒了,家中至少得供奉七天才能撤。

遲筵沒什麼事做, 晚上就一個人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電視還開著。

半夢半醒間聽見有人叫自己小名, 聲音很是熟悉,遲筵閉著眼仔細聽了聽,不是錯覺,不是電視裡傳來的聲音。

他睜開眼睛,看見外公正站在沙發前看著他。

遲筵一下子驚醒了,有些猶疑不定地看著眼前熟悉的老人:「……外、外公?」

確認眼前人就是外公之後,遲筵立刻問道:「您怎麼回來了?是有什麼事嗎?」即使捨不得老人,但一些道理他還是明白的。外公不該回來,了無牽掛地走才是最好的。

老人搖了搖頭,看上去也有幾分不知所措:「外公也不知道哇。外公……不是該走了嗎?怎麼又回來了?」

看樣子老人對自己的處境也是明白的,只是不敢直接說出來。

遲筵請外公在沙發上坐好,自己站了起來安撫道:「您別急,我想想辦法。」

外公連連點頭:「外公不急,不急。小筵慢慢想。」

遲筵心中慢慢捋著線索,他回來後才詳細瞭解到外公突然暈過去的原因。外公喜歡吃螃蟹,而且吃得很細緻,宋錦和陶娟娟那天買了螃蟹,知道遲筵不在外公只有護工照顧,就特意挑了兩隻個大的蒸好了給外公送過來。螃蟹送來還是熱的,外公很高興,直接在餐桌上開始吃,低著頭專心吃了半個多小時,結果一下子就暈了過去。

所以按道理講,外公走得是沒什麼痛苦遺憾的。

遲筵小心翼翼地問著老人:「外公,您再想想您還有沒有什麼放心不下的?」

老人環顧了一邊家中各處的佈置,最終調轉目光看向遲筵:「沒有,小筵也長大了,沒什麼放心不下的。你以後好好照顧自己,有個家,外公就放心了。」

遲筵情不自禁地再次紅了眼眶:「……那我試試送您走?」長時間滯留陽世將不利於往生,不是什麼好事。

老人點了點頭。

遲筵自然也會一些簡單的渡亡之法,他試著就在客廳中佈了一個渡亡的法陣,做了一個送外公往生的儀式。老人就安安靜靜地在沙發上坐著。

遲筵只覺得嗓子眼酸澀難當。外婆和母親相繼去世後,就是他和外公兩人相依為命,可是他卻不得不兩次送別最親的人。他閉著眼睛跪在法陣之前,每默念一句渡亡咒文就有眼淚滴在地板上,他不敢看外公的樣子,怕這種不捨和牽絆會阻礙老人往生。全部儀式做完後他徹底跪在地上,幾乎泣不成聲。

然後他聽見了老人熟悉的,微帶疑惑的聲音:「小筵,已經做完了嗎?」

遲筵抬起頭,外公依然直挺挺地坐在沙發上,像是怕打攪他「施法」,甚至不敢動一下。

遲筵有些羞赧無措地站起來:「……好像是失敗了。外公您別著急,您要不先在家歇一歇,我認識一個很厲害的朋友,可以等他回來再送您。」在遲筵心裡,外公去世這一事實已經被淡化,雖然他知道外公已經不是人,只是因為某種未知原因不得不暫時以另一種形態滯留在這裡,但經過這短暫時間的相處他已經很是適應。在他眼裡,外公依然是外公,是他的親人。

「哎,外公不著急。讓你朋友也慢慢來,別催人家。」老人心態倒是很好,過了一會兒就像往常一樣回自己臥室休息去了,依然完全保留著在世時的生活習慣。

遲筵給葉迎之發消息求助,葉迎之只簡單說一切等他,他很快就回來,外公會沒事的。遲筵還是放心不下,索性趁著有時間看起了葉迎之給他的那本筆記。

第二天一早老人就又習慣性地出門了。早晨七點半,以前外公一直是這個時間出門晨練。

但如今畢竟今非昔比,遲筵不放心他,就拿了幾張黃紙符跟在老人後面。他看見老人熟門熟路地跟著人群等紅綠燈,過人行橫道,走過兩個路口後到了附近公園的廣場上。那裡已經站了不少的老人,外公看見熟面孔就想上去打招呼,結果發現對方看不到自己,才好像想起了什麼,默默退到了一邊,看著其他老頭老太們相互問好聊天。

過了一會兒老人們自覺排起了隊伍,站成了四排,開始在一位老人的帶領下喊著口號做「拍打功」。外公也跟著站到了隊伍末尾最後一個位置,合著大家的節奏跟著做了起來。

遲筵藏在涼亭後面看著,很是心酸,但又不敢讓外公發現自己,只能躲在後面悄悄地看,等到快九點的時候老人們都鍛鍊完,才跟著外公回家,在快到家的時候快走了幾步先行進家,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

翌日外公依然出門去公園跟在大家後面鍛鍊,遲筵又悄悄跟了一路,直到老人安全回家。

外公不用吃什麼飯,這兩天卻說了很多的話,好像有說不盡的話要講給遲筵聽。因為知道所剩的時日不多,因為已經失去過一次,爺孫間這樣的相處才顯得格外可貴,遲筵才驀然驚覺,自己已經有很長時間沒這樣拿出時間陪著外公,和老人對坐著說話了。

第三天遲筵照舊跟著外公去公園晨練,他原本還像前兩天一樣坐在涼亭裡面悄悄注意著小廣場的方向的動靜,然而這天剛坐下就發現了不對。

外公剛走到小廣場處,就有幾個老頭老太太熱情地圍了過去,看樣子是在熱情地同他打招呼。外公站在那裡,明顯有些不知所措,就像第一天回到家中見到遲筵時一樣。

遲筵連忙走出涼亭衝了過去,走近就可以聽到幾個老人詢問著「老蘇啊,最近怎麼都沒來」「病了嗎,好像聽說你住院了」等問題。

遲筵趕快走到外公身邊道:「外公,快和我回家,您身子沒好利落就先別出來。」這些晨練的人都是住在公園左近的老人,裡面沒人直接參加過外公的葬禮,但R城是個小地方,保不準也有人聽說了外公已經去世的消息,只是現在突然又見到人不敢確定而已。為防節外生枝,還是趕緊離開的好。

旁邊的老頭老太們看到遲筵後七嘴八舌地說著「是老蘇家外孫子吧」「真孝順,老蘇你快和孩子回去吧,養好了再過來」……遲筵笑著敷衍著老人們的熱情,得空連忙帶外公回家。

到家後外公疑惑地看著遲筵:「小筵啊,老李他們怎麼都能看見外公了?」

遲筵搖搖頭:「我也不清楚,咱們等我朋友回來,他回來肯定能解決的。您這些天就先不要出門了。」起初他以為只有自己能看見外公是因為他和外公是血緣親人,自己又修習術法見過的鬼怪比較多的緣故。但是突然間所有人都能看到外公了,這實在令他費解。他翻看葉迎之留下的那本筆記,也沒找到合理的解釋。

遲筵吃過晚飯後宋錦又來拜訪。聽見門鈴聲時外公就躲進了自己屋子裡,關上了門。

宋錦剛下班,一進門就要去外公房間裡祭拜外公。遲筵哪敢放他進去,畢竟實在沒法解釋外公為什麼又突然出現了,而且所有人都能看得見,這種事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於是胡亂編造著理由把宋錦拉到了客廳坐好。

宋錦也沒什麼事,就是知道遲筵一個人在家,外公剛沒了,所以下班後特意過來聊聊天,看看他狀態怎麼樣,看見他精神還不錯也就放心了,聊著聊著又說起了自己最近的工作。

宋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尺子,你說奇不奇怪,我們剛接到一個失蹤案,報案人是失蹤人的妻子,她說自己丈夫失蹤兩天了,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結果我們在一家賓館找到了受害人的屍體,結果根據屍檢結果判斷,發現她丈夫已經遇害七天了。」

122章:訪客

熟悉的字眼如一把小銅錘,一字字地敲擊著遲筵的心臟。

遲筵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不好的預感撅住了他的喉嚨, 他覺得嗓子有些發乾,最後只輕聲道:「大宋, 這個案子不太對勁兒,你先找個藉口別參與可以嗎?請幾天假在家照顧照顧娟娟。」他管不了太多的人, 但他希望自己身邊的親朋好友都能好好的。

宋錦沒正面回應:「尺子你是說有那種東西作祟?嗯……我會和師父他們說說的,也會多注意一些, 你放心。」

遲筵嘆了口氣, 知道宋錦肯定不會輕易離開工作崗位,況且自己也沒有確切的把握眼下的情況就是自己想的那樣, 也就沒法再勸,和友人又簡單聊了兩句,問了陶娟娟和腹中胎兒的近況,宋錦便告辭了。

外公從自己臥室裡走出來,背著手踱步到客廳陽台上,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嘟囔道:「看來是要下雨。」

這個季節R城本來就多雨,遲筵洗著宋錦用過的茶杯, 隨意應道:「沒事,大宋他有車。」

外公說的沒錯, 當晚大雨便以傾盆之勢降臨R城。街上幾乎沒有行人,連車子也比平時少了許多,躺在床上也可以聽見綿綿不絕的雨幕聲、間或的汽車趟過漫水的街道的嘩啦聲以及樹木枝杈在風雨中搖擺時沙沙作響的聲音。

就在這嘈雜卻又顯得格外寂靜的自然和弦之中, 屋外傳來一陣陣輕而有節律的敲門聲。

此時是午夜一點,遲筵因為反覆想著宋錦說的那句話睡不著,正拿著手機玩,聽見這聲音後便停下了手上動作,又側著耳朵仔細聽了一會兒——的確是有人在敲他家的門。

他坐了起來,翻身下床向黑暗的客廳走去,心裡有些不安,又有幾分期待。遲筵走到門前,拉開裡面一道木門,隔著防盜門從貓眼向外看,隱約可見一個穿著黑衣的高挑而挺拔的身影。

他忍不住勾起嘴角,一把將防盜門打開。

涼氣和水汽一同隨著男人湧了進來。男人反手帶上了門,在玄關處就直接將他擁進懷裡。

遲筵也順勢抱住男人,有些依賴地貼上他:「迎之哥哥,怎麼又這麼晚過來了?」

葉迎之「嗯」了一聲,卻沒回答,反問道:「怎麼這麼晚還沒睡?」

外公還在房間裡休息,按道理講老人如今是不用睡覺的,但就像晨練一樣,他也依然把晚上休息的習慣保留了下來。遲筵怕吵到外公,就把葉迎之領進了自己房間。

臥室裡沒有開燈,只有書桌上一盞檯燈亮著。葉迎之脫下外衣掛進遲筵衣櫃裡,坐在床上開始解襯衫扣子,遲筵坐到他身邊幫他解,一邊解一邊道:「就是睡不著。」

「睡不著……」葉迎之重複著他的話,微微向後仰了仰,從鼻子裡輕輕哼出一個音,伸手按著遲筵後背按向自己,「嗯,那今天晚上好好侍候侍候哥哥,就睡得著了。」

遲筵氣他學得這麼不正經,但又心疼他的病,總想著葉迎之身體不好,得順著他來,就連氣也舍不得氣了。簡直是葉迎之要什麼他就乖乖給什麼,予求予取地哄葉迎之盡興,這樣折騰了許久,竟然果然如葉迎之所說的睡著了,而且睡得很香很沉。

但遲筵惦記著外公也不敢貪睡,早晨八點半就起床了,算一算其實也只睡了三個小時不到。他把葉迎之介紹給外公,告訴老人這就是自己那位很厲害的朋友,不出意外這兩天就能送外公走了。

外公看著葉迎之笑著點頭,沒說什麼。

吃完早飯後遲筵一個人在廚房洗碗,外公卻悄悄走了回來,站在他側後方小聲道:「小筵啊,你告訴外公,你那個朋友到底是什麼來路?」

遲筵想了想答道:「他家和遲家一樣,也是做天師的。但他比我這種三腳貓的厲害多了,人也很好,是和我一起長大的,外公您就放心吧。」

老人渾濁的眼珠中卻還是有一股揮不去的憂慮:「可是小筵啊,外公看你,看老李、小宋他們都是人樣,就是你們自己的樣子;卻看不出你那個朋友是什麼樣子,我看過去,就是黑乎乎的一團,全是鬼氣和陰氣……外公有點怕,外公不走也行,不能投胎也行,可小筵你千萬別為外公招惹什麼不該招惹的東西。」

遲筵連忙安撫道:「沒事,外公您別擔心了,迎之哥哥他們家修的是鬼道,看起來可能有些不一樣,但不會有問題的。」況且招惹什麼的,就算不為外公的事,他大概也早就招惹上葉迎之了。

看遲筵表現的如此親近信賴,又聽他這麼解釋,老人眼中的憂慮稍稍淡了一些,但心裡另一種說不出的憂慮卻更重了——那只是老人的直覺,他只是直覺地覺得那不是什麼好東西,親外孫那麼親近那個東西,恐怕會被吃得連渣都不剩的。

但正如遲筵沒法因為自己不好的預感勸宋錦離開工作一樣,外公也沒辦法僅憑自己的直覺就勸遲筵離開葉迎之,因而只能提醒他小心一些,別太相信別人。

送外公離開的事宜早不宜遲,葉迎之和遲筵商量著趁晚上子時就送外公走。遲筵問過外公意見,老人也同意了,只是依然有些放不下遲筵,一再叮囑他千萬小心行事,照顧好自己。

遲筵家中缺少佈置法陣所需的一些材料,葉迎之讓人給送過來。但他好像不想讓自己的部下進遲筵家,所以要親自下去取,遲筵說替他去取也被拒絕了。

葉迎之剛走了一分鐘,就又有人來敲門,敲門聲很急促,不像是葉迎之去而復返。遲筵心下疑惑著來者是誰,一邊打開了門,因為才是傍晚時分,左鄰右舍都在家,一般歹徒不敢這個時候行兇,他也就不那麼警惕。

門外站著一個年輕人,頭髮亂糟糟的,衣服也皺皺巴巴,眼下有兩個明顯的陰青。遲筵瞅了兩眼才確認眼前這人竟然是許瑞。

許瑞看見遲筵似乎很是激動,迅速竄進了門內,似乎是懼怕著什麼一樣趕緊合上了防盜門,然後才長長舒出一口氣,望向遲筵的眼睛都有些泛紅,但還是勉強露出一個微笑:「遲少,我總算是逃出來了。」

遲筵給他倒了杯熱水讓他坐在椅子上:「這是怎麼了?慢慢說,發生什麼事了?」

許瑞的嘴唇哆嗦了幾下,看著杯子上方氤氳的白氣,眼神有些放空:「都沒了……許家所有人,出了早出來的小欣和勉強逃出來的我,都沒了。」

他突然死死抓住了遲筵放在桌子上的手,晃了晃:「遲少,你要小心吶!葉迎之他早就不是人了!隱山會變成那個樣子,全是因為他。」

遲、葉、許三家隱居的那個地方,被三家人稱為隱山。

遲筵一下子凝住了,許瑞的手很涼,遲筵覺得自己像被一塊冰塊握住,手心已經沁出了汗珠。但他已經無暇顧及,反抓住許瑞的手,牢牢盯住他道:「你說什麼?」

「葉迎之已經死了。隱山那裡會有那麼濃重的,能夠顛倒陰陽的鬼氣,就是因為他。阿筵你信我,我們在葉家祖墳裡找到了葉迎之自己的墓,正要挖墳驗棺的時候葉迎之回去了,然後葉家人把我們抓了起來,我在爹娘和大伯幫助下才跑了出來,只有我跑了出來……遲筵我親眼看到了,葉迎之他真的不是人。」他的手一直輕微哆嗦著,說出的話也顛三倒四。

遲筵輕輕拍了他一下:「許瑞你冷靜一下,慢慢說。你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說隱山的鬼氣是因為迎之哥哥?開棺又是怎麼回事?」許瑞現在這個樣子明顯不太正常,話的可信度也就打了一個折扣,遲筵自然不信葉迎之已經死了什麼的,所以這其中應該有些誤解,還得等許瑞講清楚才行。

「就是……我把你當初的猜測說給我爹聽了,他和大伯用家裡的法器觀測到隱山的確已經被一層濃重的鬼氣掩蓋住了,最後他們查到鬼氣的源頭就在葉家,葉迎之身上。」

聽著許瑞的話,遲筵突然想起來當初那個藉著遲林生殼子的東西也說過,迎之哥哥和那裡的鬼氣有聯繫。不過那東西說的是葉迎之靠吸取鬼氣而續命,是葉迎之借鬼氣而生;而許瑞話中的意思卻是葉迎之已經死了,本身是鬼氣的源頭,鬼氣因葉迎之而生。這兩種說法在因果上就存在矛盾,所以肯定有一種判斷是錯的,又或者兩種都不對。但可以肯定的是迎之哥哥和那鬼氣應該的確有一些聯繫,等他回來還得問清楚。

只聽許瑞繼續道:「但一般鬼物哪有那樣的影響和本事,能偽裝成天師的身份這麼多年都不被發覺,甚至改變一方靈地的氣運,將其變為陰陽顛倒的地獄景象。我大伯和父親他們懷疑葉迎之是死後化成了極惡極邪前所未有的鬼中帝皇,為了驗證這一點,也為了增加對付他的籌碼,就在暗中尋找葉迎之的墓穴。」

許瑞這次已經鎮靜多了,話語也變得更有條理,遲筵始終皺眉靜靜聽著,突然看見外公從臥室裡探出半個身子,向他悄悄招了招手。

許瑞背對著外公,沒有看見。

遲筵站起來,把熱茶杯塞進許瑞手裡:「你先暖暖,我去下衛生間。」

許瑞點點頭沒說話,捧著茶杯發呆,眉宇之中難掩疲倦。

遲筵走到外公身邊,老人把遲筵拉進了屋裡,小聲道:「小筵啊,你小心一點,外公認得出來,你這個朋友和外公一樣,都已經不是人了。」

123章:照片

遲筵有些懵,小聲確認道:「您是說……許瑞已經不是人了?」

老人沉重地點了點頭。他不知道這個世界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就像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又突然回來了, 他只希望自己的小孫子能擺脫這些妖魔鬼怪,平安順遂到老。

遲筵腳步僵硬的回到客廳。

從許瑞方才的表現來看,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罹難了。他認為自己是許家「成功逃脫」的唯一一個人。

許瑞正在客廳按著手機,見遲筵回來就順口解釋道:「我出來的時候先給小欣發了消息, 然後就坐車來找你了,她還挺擔心的, 問我許家的情況。」說到最後, 語氣中多了一絲黯然。

「許家人到底怎麼了?」遲筵問道。

「全死了。但就像之前遲容那個樣子,只要魂魄還在, 在隱山那樣鬼氣陰邪氣濃重的陰陽世就能像普通人一樣生活,甚至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但出了鬼氣籠罩的區域就會容易顯出原形,發現自己已經死了。」

那你知不知道你其實也已經死了?遲筵沒有說話,胸中卻忍不住湧上一股悲哀,緊接著便覺得渾身一涼,一個極其可怕的念頭一下子閃現在腦海——許瑞出現在自己面前卻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去世,宋錦接到的詭異的、和林柱馬天他們情況類似的案子、外公明明已經去世卻又回到自己身邊,甚至那些晨練的老人也變得能看見他……是不是因為自己現在所生活的地方, 也已經變成了類似何家村、類似隱山一樣的鬼氣深重陰陽顛倒的地方?

他想的出神,只聽許瑞繼續道:「對了, 遲少,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

遲筵側頭去看他,許瑞道:「葉迎之明明把你寵進了心窩子裡, 你上大學那年他就當上了葉家家主,自然有能力把你接回去或者親自過來看你,為什麼卻放任你這麼多年在外面,一點表示都沒有?」

遲筵一時沒反應過來,也沒有接話。

許瑞續道:「我以前也不明白,可是剛才突然想通了。因為他早就死了,但那時候他新喪,鬼氣沒這麼濃重,他怕露出馬腳,被你發現他已經死了。而現在他將整個世界都快倒了過來,自然敢肆無忌憚地和你在一起。」

「你說這樣陰陽顛倒的局面都是迎之哥哥造成的?」遲筵搖搖頭,「不會,迎之哥哥不是這樣的人,他不會無故傷害旁人的。」

許瑞苦笑一聲:「是,他是不會無故傷害旁人。但是子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子而死,陰陽顛倒之下,惡鬼滋生,害人性命,無可超度,最終成為人間地獄。林柱、馬天那些人當然不是你的迎之哥哥害死的,但出現那樣的局面,他卻脫不了干係。」

「遲筵。」他沉聲叫了遲筵一聲,「你摸著良心告訴我,你不知道葉迎之在乎的是什麼?他不會害人,但你覺得他會在乎旁人的死活?他只要他想要的東西,根本不在意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我都能看明白的事,你又怎麼會不瞭解?」

遲筵一時沉默。許瑞說的沒錯,他喜歡葉迎之,日日夜夜和對方同床共枕,當然知道對方是怎樣的性子,他喜歡對方,就覺得葉迎之沒一處不好,但客觀理性來看他也不會強自反駁許瑞說的都是錯的。

「他想活著,他想和你在一起,這是他的執念,也沒什麼錯。可他用來實現這一切的代價太大了。」許瑞的聲音裡透出苦澀,「這麼一尊惡靈,我們許家上下都沒什麼辦法。我就想告訴你,你或許有辦法讓他放下。當然,信與不信,選擇權還在你自己手裡。」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鑰匙轉動的聲音,葉迎之攜著一身冷意推開門進來。他左手拎著一個黑色的紙袋,裡面裝著施法要用的東西。

他看見許瑞的時候眸子微微暗了一下,又看向遲筵:「原來家裡來了客人。」

「不過許公子好像已經不屬於人世了。」

遲筵一下子僵住了,外公已經告訴自己許瑞不是人了,葉迎之一眼就能看出來並不奇怪,但他沒想到葉迎之會這麼直白地直接說出來。

許瑞也愣在了當場,看向葉迎之:「……你說什麼?」

「你已經死了。你自己忘了麼?」葉迎之看著他,淡淡道,彷彿說的是再尋常不過的一件事。

許瑞卻沒有反駁他的話,只低頭看向自己的手,目光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獨自喃喃著:「……我已經,死了嗎?」

葉迎之沒有再說話,把東西放在桌子上,走到遲筵身邊佔有性地摟住他的腰,輕聲道:「阿筵,我今晚就一併送許公子一起離開吧?滯留人間對他們沒什麼好處。」

遲筵視線移向許瑞。他此時好像已經陷入了混亂,一會兒喃喃著「是,我是已經死了」,一會兒又情緒激動地反駁自己「不,怎麼可能,我不是還好好活著呢嗎」……被葉迎之點破已經喪命的真相之後他就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之中,遲筵叫了兩聲他的名字他也毫無反應。

許瑞這個樣子一直持續到葉迎之完成法陣,這期間他一直瘋癲一般念叨著類似「死了」「還活著」的話,眼神發直,直勾勾地看著自己的前方,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外公看了都有些於心不忍,低嘆一聲道:「讓他和我一起走吧。」

遲筵和外公小聲告別,隨後走到了許瑞面前。他看著昔日意氣風發的許二少爺變成這個樣子,想到兩人自幼相識的種種,閉了閉眼睛,沒再說話。

葉迎之也沒再過問他的意見,做法時直接將外公和許瑞一同送走了。

遲筵看著兩個熟悉的身影在自己面前漸漸消失,脫力一般坐在了地上。

葉迎之走過去將他抱在懷裡,輕聲哄著:「阿筵不怕,還有我在。」就像小時候遲筵做噩夢醒來時那樣。

遲筵小聲嗚嚥著把腦袋搭在他的肩膀上,低聲道:「我上次從遲家走的時候,根本沒想過再見面時許瑞已經不在了。迎之,隱山那裡到底怎麼了?你上次匆匆忙忙趕回去是為什麼?」他叫他迎之,而不是從前那樣依賴性的奶娃娃似的迎之哥哥,是已經站在長大成年的角度上去呼喚與自己完全平等相互依靠的伴侶。

葉迎之輕輕撫摸著他的後背,沒有回答遲筵最後一個問題,只是道:「遲許葉三家天師傳承多年,但也做了不少見不得人也見不得鬼的陰祟事,積到一個點總會爆發出來,現在就是自食其果了。那裡鬼氣太重,很多人都死了,許瑞只是沒躲過。他們都已經往生去了,也就不用再惦念了。」

遲筵點了點頭,猶豫了一下還是道:「許瑞剛才過來,和我說你已經死了,還說他們找到了你的墓。」

葉迎之看著他輕輕笑了一下:「阿筵懷疑我已經死了?」

遲筵連忙搖了搖頭:「沒有,就是……有點擔心,還有些說不上來的害怕。」

「許瑞受了鬼氣迷障的影響,陰陽不分,連自己的生死都記不清楚,他的話不用放在心上。」葉迎之拉著遲筵站起來,牽著他走回臥室,「哥哥不是好好在這裡嗎,否則昨天晚上陪了你一夜的是誰?嗯?還要怎麼證明給你看,小壞蛋。」說到後面,他的語氣裡已經多了幾分情人間的曖昧。

遲筵仰起頭討好地親了親葉迎之嘴角,眼睛睜得圓圓地看著他,沒說話,整個人卻都軟了下來,像是卸去了所有的戒備,如一隻蚌不設防地向對方徹底打開,露出自己柔軟嬌嫩的裡肉。吸引著人把它捧在手裡,肆意揉捏把玩那柔軟水潤的蚌肉。

葉迎之看著他這副樣子,沉黑色的眼睛裡溢滿了滿足,低嘆一聲把他撈進懷裡輕輕重重地吻著。遲筵雙手環繞上對方的脖子,安靜地閉上眼睛。外公和許瑞剛走,他其實沒什麼心情,但只要葉迎之想要他也從不會拒絕對方的親近,只會乖順著配合。

這時客廳裡突然傳來一陣高亢的歌聲,歐美男聲沙啞的嗓音瞬間將遲筵驚醒。他睜開眼,手上稍稍用力將葉迎之推開一些,走出臥室去看。

一隻銀灰色的手機正在餐桌上兀自震動著,悠揚的歌聲正是從裡面傳出。

是許瑞的手機。他把自己的手機帶了過來,葉迎之將他送走,他的手機卻留了下來。遲筵走過去,來電顯示上顯示著「小欣」。他停頓了一下,將電話劃開接了起來。

反覆哼唱的男聲戛然而止,聽筒中傳來熟悉的女聲。聽到是遲筵接的電話許欣有些意外:「小遲?怎麼是你,我哥呢?」

明明不久前許瑞還坐在這裡和她發著消息,遲筵一時語塞,不知道該怎麼向她解釋許瑞已經沒了,那個和她發消息的離開許家的許瑞已經不是人了。

許欣從他的沉默中察覺了些什麼,也沉默了片刻,隨即便道:「沒事,你說吧,發生了什麼?」她的聲音很鎮靜,只是呼吸有些急促。

遲筵理了理思緒,開始向許欣講從許瑞進門起開始所發生的一切,直到講到葉迎之做法陣將許瑞和外公一同送走,卻下意識地隱去了許瑞所說的那些關於葉迎之不是人的話。

「抱歉,沒有讓你見到許瑞最後一面。」

「沒事,謝謝,我明白的,那時候讓哥哥盡快順利地離開才是最好的。」遲筵聽出許欣的聲音有些哽咽,「我沒事,不用擔心我,我休息休息就好了。」

兩人一時又陷入了沉默,過了有一分多鐘許欣才重新開口:「還有一件事想拜託你,如果隱山那邊的事解決了一定要告訴我。我得回去,回去給哥哥他們收屍。」現在那邊那個樣子,她一個人肯定是回不去的。

遲筵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只鄭重地應了,心情沉重地掛上電話。

許瑞的屏保是他們一家四口過年時的合影,許瑞父母坐在前面,他和許欣一左一右站在父母后面,背後的牆上掛著一個大大的紅色中國結,所有人都開心地笑著。

遲筵看著這一家四口的照片有些怔忪,手無意識地在屏幕上滑動著。明明許瑞家四人都沒做過什麼惡事,可偏偏轉瞬間卻支離破碎,只剩下許欣一個人孤零零的。他不經意間點開了許瑞手機上的「照片」圖標,頓時一排照片跳了出來,最近幾張的主角都是一塊石碑。

小圖看不太清楚,遲筵伸出手指把照片點開,熟悉的字跡頓時映入眼簾。一方簡單厚重的青石碑上豎著刻著五個黑色大字——葉迎之之墓。字形清俊挺拔,一如其人,是遲筵最熟悉的樣子。

遲筵還記得自己小的時候,葉迎之把他抱在腿上,寫自己的名字指給他看,聲音柔和:「哥哥叫葉迎之,看,葉迎之。阿筵一定要記住。」

葉迎之之墓。那是葉迎之自己的字。

124章:告別

遲筵看著手裡的照片,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到底是什麼情況, 迎之哥哥為什麼要給自己立墓, 並親自寫了碑文。

一片黑影籠罩下來,男人悄無聲息地接近, 親密地摟住他的腰,附在他耳邊輕柔道:「阿筵在看什麼?怎麼在這裡站著不回去?」

遲筵嚇了一跳, 下意識地趕快將照片關掉,把手機握進掌心, 轉頭看向葉迎之:「沒事。」

他思忖了片刻, 又把手機拿了出來,打開剛才看到的那張照片遞給葉迎之看:「迎之, 你為什麼要給自己寫墓碑?」

葉迎之雙手環抱著他,漫不經心地看著那張照片,好像看的只是路邊尋常的一個交通標誌,而不是寫著自己名字的墓碑。他隨意道:「葉家嫡系子孫都有提前給自己建墓立碑的傳統,怎麼了?」

他這樣自然隨便的態度,倒顯得遲筵剛才的反應太過大驚小怪。遲筵猶豫了一下,接道:「許瑞說的去挖你的墓就是這個?」

葉迎之點點頭:「沒錯。我上次趕回去也是因為這個,下面人說許家一群人突然毫無理由地潛入了葉家禁地挖我的墓, 所以我才趕回去阻止。」

聽他這麼說遲筵突然又產生了一個疑惑:「隱山那邊也還有葉家人在吧……許瑞說許家人已經都沒了,那葉家那些人呢?給你傳消息的那些人呢?」

葉迎之柔和地看著他, 輕聲道:「自然也都已經死了。」

遲筵的呼吸一下子滯住。

葉迎之看他呆住的樣子,安慰性地親了親他的眼瞼,續道:「他們絕大多數人也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就那樣繼續『活』著,也沒什麼不好。」他的聲音輕描淡寫,彷彿說著一件最無關緊要的事情。

遲筵愣住了,呆呆的任葉迎之牽著他走回臥室。離開遲家的那個時候,他還在想不知道迎之哥哥會怎麼解決那裡的情況,不知道他有沒有辦法,現在他才明白,對於隱山那種陰陽顛倒的情況,他根本無意解決,完全是順其自然地任其發展。

他第一次發現,葉迎之牽著他的那隻手,那麼涼。比當初遲容拉住他,許瑞握住他的手還要冰寒徹骨。只是他從前不覺得。他只會心疼葉迎之體虛,想辦法用自己的身體給他捂熱。就算兩人所有親密的事已經全部做過,他也不覺得對方有絲毫異樣。

葉迎之給他脫了鞋和襪子,攬著他躺在床上,細細地親吻他的眉眼。遲筵閉著眼睛感受著那一個個冰冷而輕柔的吻,第一次興起了躲閃的念頭。

遲容、父親、外公、許瑞……他們的臉一一在他面前閃過。遲容說「別信葉迎之,不要為他留下」;父親臨走前,拚命地向遠離葉迎之的方向向他擺著手;外公說「我看不清你那位朋友的樣子,只能看到他身邊全是鬼氣和陰氣」;許瑞一縷孤魂來到這裡,告訴他「葉迎之已經死了」……為什麼,他們所有人都讓他遠離葉迎之。而到頭來這些人全都死了走了,他身邊最親的人,只剩下了枕邊的這個男人。

遲筵揪著被子,緊緊閉著眼睛,從喉嚨裡發出一聲小聲的嗚咽,裡面流瀉出淡淡的苦楚和不知所措。他突然發現,自己現在除了繼續相信葉迎之沒有其他的辦法。除了這個人,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對了,還有宋錦一家。他僅剩的最親近的可以一起出生入死的朋友。

葉迎之聽見他的嗚咽,伏在上方小心地吻著他緊閉的眼睛,耐心地哄著:「阿筵別難過了,哥哥還陪著你,哥哥會一直陪著你的,乖。」

過了許久,遲筵才悶悶「嗯」了一聲,睜開眼睛緊緊摟住葉迎之的脖子,整個人貼在他身上。

「迎之。」他有些委屈惶然地叫著這個名字,把臉埋進對方的脖頸輕輕蹭著,「你不要不要我……不要騙我。」

過了幾秒鐘,葉迎之才輕輕應了一聲,長長的眼睫垂下,遮住了黑色的眼:「才不會不要你。」他把遲筵從自己身前挖出來,壓到身下低頭用鼻尖頂著他的鼻尖,輕笑一聲道:「再說了,小壞蛋,哥哥什麼時候騙過你?」

兩人呼吸交纏,遲筵輕輕「唔」了一聲,抱著他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竟然就維持著這個姿勢睡著了。

葉迎之翻身躺到他左邊,微微支起身子看著他,伸出手輕輕刮蹭著他的臉頰和鼻頭,嘴角眼底都浮出一抹溫柔無比的笑意。遲筵在睡夢中抓住他作亂的手,他就趁勢反握住遲筵的手,傾身吻了吻熟睡中的人,小聲呢喃著:「小寶貝,我最愛你了。」

「不,」他笑了笑,把人完完整整地納入自己懷中,「我只愛你。」

——

這之後的生活像是恢復了正常,走在街上,每個人都像在按照自己的繼續著每一天的生活。推著小車賣小吃、早餐的小攤販和老顧客念叨著雞蛋又漲價了,樓下小餐館的老闆娘和旁邊水果攤的阿姨抱怨著老師又要叫家長,每天放學時間路上就充滿了打打鬧鬧嬉嬉笑笑的小學生……一天一天一切一切都和之前沒有什麼不一樣。

遲筵和葉迎之也像一對普通的情侶一樣生活在一起,每天一同吃飯睡覺,偶爾一起結伴出遊,生活得很是愜意。遲筵去年的時候已經找到了工作,九月份才入職,這一段時間就變得格外清閒,和葉迎之廝混之餘就給宋錦打打電話關心下他的工作情況和陶娟娟及孩子的健康情況。

他和宋錦陶娟娟兩人都是同學,關係都很好,有時候打電話過去陶娟娟聽出是他就搶過電話和他抱怨半天宋錦只忙工作都不怎麼管她和孩子,但也能聽出來她不是真的有多怨自己的愛人,遲筵往往聽得哈哈大笑,甚至和兩人約好了等孩子出生後要給孩子做乾爹。

等他打完電話葉迎之就一臉既無奈又縱容地看著他:「你倒好,都不和我商量就給我認了個乾兒子乾女兒。」

遲筵本想反駁,轉念一想,自己認乾兒女,可不是連帶著葉迎之一起做乾爹麼?葉迎之說的的確沒錯。只好紅著臉哼哼唧唧坐到一邊不理他。

再剩下時間裡遲筵就拿著葉迎之送給他的那本筆記學習,筆記裡記載著很多簡單卻有用的術法,遲筵翻到後面的時候看到一個術法,功效和在何家村儺神廟裡那東西給他施用的那個很像,都是能讓普通人看見世界的真實陰陽兩面,看見鬼氣陰魂那些東西。遲筵試著對自己使了使這個術法,可能是他修為不到家而術法比較高深的緣故,他試了幾次也沒有起效。遲筵也沒有再堅持,又翻到後面去看其他的內容。

這樣又過了半個月,天氣一天天地變熱,遲筵晚上越來越愛扒著葉迎之睡覺,因為會比較涼快,葉迎之也全由他。葉迎之的身體情況也越來越好,據他自己說是一直吃藥控制得比較好,上次回去的時候就順便動了一個小手術,手術也很順利成功。

一天下午遲筵一個人在家,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著,半夢半醒。吃過午飯後葉迎之突然來了興致把他好生欺負了一通,遲筵被他折騰得不行,哭著說晚上要喝鮮魚湯,所以收拾好給遲筵蓋好被子之後葉迎之就出門買魚去了,只剩遲筵一個人在臥室裡躺著休息。

屋子裡有些悶熱,外面天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遲筵裹在被子裡悶得有些難受,掀開被子看見自己身上的痕跡,扁了扁嘴扯過一邊的睡衣套上,又下地走到陽台邊把門打開,感受到有風吹進來才又回去把自己扔回到床上。剛才出了太多的汗,他不敢貿然開空調。鑽進被子裡又迷迷糊糊將要睡過去的時候他還在暗自唾棄自己這樣的日子簡直是太頹廢太墮落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過了幾個小時,又像只過去了一瞬,遲筵窩在被窩裡,只覺得越來越冷,越來越冷,彷彿有一個很涼的東西就站在他身邊。他漸漸清醒過來,很快便意識到這並不是錯覺,的確有什麼東西站在他的床邊,還在叫著他的名字。

「遲筵,遲筵,遲筵……」輕輕的,像是怕驚擾到什麼。

遲筵猛地睜開眼,向聲音的源頭看去,就見宋錦站在他的床頭處,樣子和平時卻有些不一樣。有一點怪異,遲筵卻說不上來是哪點不對勁。

他一驚,疑惑地坐了起來,看著突然造訪的友人:「大宋?你怎麼突然過來了?怎麼進來的?葉迎之沒鎖門?」

宋錦搖了搖頭:「尺子,我是來和你告別的。娟娟還不知道,你先瞞瞞她,等孩子生下來她修養好了再告訴她。」

遲筵察覺出不對,皺著眉看向他,提高了聲音:「大宋,到底怎麼了?你這話什麼意思?」

只見宋錦直直地看向他:「尺子,我已經死了,上星期你打電話過來的時候我就已經死了。」

125章:陰陽世

……死了?」遲筵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友人。

宋錦平板的臉上擠出了一抹苦笑:「沒錯,我已經死了, 可是我又忘了, 所以就像以前一樣和你們在一起……可是我今天醒來的時候,發現我的手按在娟娟的脖子上……我差點殺死她。」說到這裡, 他垂下了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那雙寬厚而可靠的手依然在微微顫抖著。

「那種感覺就像中邪了一樣,我很害怕, 就從家裡跑了出來, 然後我終於想起來了,我已經死了, 在查案的時候被潛伏在被害人屍體附近的惡鬼害死了。」他痛苦地捧著頭,「我也已經變成了鬼。」

遲筵怔怔看著他,隨著他的話,絲絲縷縷帶著血色的黑氣從宋錦身上溢出,他的眼睛也變得通紅。被惡鬼害死的人,往往會因為橫死而變成怨鬼或惡鬼,然後不自覺地去害身邊的活人。宋錦說的沒錯,「他」已經變成一隻怨鬼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又回去害了娟娟和孩子,我就吞了你以前給我的那些符篆。現在我感覺自己身上的力氣越來越弱, 我想我是該走了。尺子,我就你一個過命的兄弟,最後有一個不情之請, 拜託你幫我照顧好娟娟和孩子。」宋錦說著,他整個人的身形都變得越來越薄,最後化為一股勉強能看出人形的黑色霧氣。黑霧對著遲筵的方向又拜了拜,接著便一點點消失了。

臥室內的那股涼意也隨之消散,遲筵愣在那裡,摸了一把濕潤的眼眶,掩面罵道:「出了事怎麼不先來找我,你這樣,相當於魂飛魄散啊……

但即使他再罵,也只是於事無補,宋錦真的死了,並且是徹底消失了。

……然後我終於想起來了,我已經死了,在查案的時候被潛伏在被害人屍體附近的惡鬼害死了。」

「尺子,你說奇不奇怪,我們剛接到一個失蹤案,報案人是失蹤人的妻子,她說自己丈夫失蹤兩天了,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結果我們在一家賓館找到了受害人的屍體,結果根據屍檢結果判斷,發現她丈夫已經遇害七天了。」

宋錦方才和曾經說過的話交替著迴蕩在遲筵腦海裡。他飛速地衝下了床,衝到書桌之前把葉迎之那本筆記抱入懷裡迅速翻看起來。

根據宋錦的話判斷,他無疑是遇見了像何家村、像隱山一樣的事情,可是R城可不是那樣封閉的一個小範圍區域,又怎麼可能發生那樣的事?他不能讓大宋白死,卻無動於衷,什麼都不做。他得看看,看看清楚,這個世界,他生活的這個地方究竟變成了什麼樣子。

遲筵很快就翻到了那個可以讓人看到世界真實陰陽兩面的術法。這次心情激盪之下,施術之後他只覺得雙眼處有些微的灼熱和脹痛,就像在儺神廟那晚一樣,熱感和痛感都很快消失,再次睜開眼睛之後他看到的已經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濃重的,比何家村還要厚重百倍的黑色鬼氣翻騰在城市上空,整片天空都看不見絲毫光亮,視線所及之處全都被黑色的鬼氣籠罩著。

遲筵趴在陽台上向下看,滾滾人潮之中,有人,也有為數眾多的臉色青白沒有影子的「人」。他們全部對自己所處的週遭環境一無所覺。

遲筵猶自不敢自信,匆匆穿上衣服拿上鑰匙跑出了家門。走在街道之上,身處鋼筋水泥的城市森林之中仰望黑壓壓的蒼穹,這種蒼白而無望的感覺又勝一籌。

他看見幾隻惡鬼將一名在橋上步行的路人推到橋下,卻趕不及救援,而周圍的人彷彿都沒有看到這一幕的發生。等他跑到落水地點向下看時,只能看到河上漂浮起的溺水而亡的屍體。更為恐怖的是一個面色蒼白的和方才落水之人長相打扮一模一樣的「人」憑空出現在他站立的地點,開始若無其事地繼續向前走去。

「他」可能是要回家,可能是要去參加一個聚會,可能會像宋錦一樣,無意識地再害死另一個活人。

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宋錦那樣及時清醒過來。

被鬼氣浸染的天空彷彿更暗了一份。

這是怎樣一個混亂而顛倒的世界。

惡鬼當道,陰陽顛倒,陽間地獄,人間末世。

你不知道你身邊和你朝夕相處的親朋好友到底是人是鬼,是不是他現在和你說著話,而他的屍體其實距你們不過一步之遙,只不過所有人都視而不見。你不知道你身邊的惡鬼什麼時候會出手奪去你的性命。你不知道害死你的會是潛藏在暗處的惡鬼,還是你所以為的「人」。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活著的,還是早已經死了。

也許你剛剛途徑的那個地方,就藏著你自己的屍體。

所有人,一個個死去,無一倖免,直至整個世界都變成一個「何家村」。

你以為的一切如常,如常的皮相之下,整個世界早已經換了一個樣子。

怎樣恐怖的世界。怎樣無望的未來。

遲筵完全是憑藉身體本能向家的方向走。他看見身邊幾隻蠢蠢欲動的惡鬼,但那些鬼物似乎懼怕著什麼,始終不敢接近他。

天上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很快就把他從頭到尾都徹底澆濕了,遲筵卻對週遭這一切沒什麼反應。

站在家門前的時候他剛拿出鑰匙,門就被一把拉開了,暖融融的氣息瞬間包裹了他,沖走了雨水的濕冷之氣,依稀可以聞到魚湯鮮美的味道。

葉迎之拉著門不贊同地看著他,一把把他拉進屋關上門摟進自己懷裡,絲毫不在意他渾身濕漉漉的樣子:「怎麼自己跑出去了?還淋得這麼濕?」

「阿筵,你是不是要我以後都寸步不離地看著你才甘心?」男人絮絮叨叨的,無奈地拿出乾淨衣服和大毛巾,把遲筵扯進浴室裡脫掉全部濕透的衣服,將人推到蓮蓬頭下打開熱水讓他衝著熱水暖暖,覺得差不多後又拿乾毛巾給他擦乾,再耐心地給他換上乾爽的衣服。

整個過程中遲筵始終都木呆呆的,完全任葉迎之揉搓施為。

葉迎之發現了他的不對,低頭親了親他左邊臉頰:「阿筵,怎麼了?」

遲筵垂下眼,避開他的目光:「我剛得到消息,大宋沒了,娟娟還不知道。」

葉迎之閉了閉眼,把他擁進懷裡,柔聲安慰著:「沒事的,阿筵,你還有我。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遲筵只覺得心沉沉地涼了下去。

他終於明白了外公當時所說的話,「你那位朋友,周圍都是沉重的鬼氣和陰氣」。他如今看得可能還要比外公看得更清晰一些。

面前的男人攜裹著深厚的有如實質的深黑色鬼氣,面色蒼白,帶著沉沉的死氣,源源不斷的鬼氣從他身上溢散開來,匯聚到天空之中,補充、構建著延綿不絕的鬼氣屏障。透過層層鬼氣,男人的面容俊美依舊,只是可以很明顯地分辨出,那絕不會是一個活人。

遲筵伸手抱緊了葉迎之的腰,把頭靠過去,小聲喚他:「葉迎之……

沒有誰比他更瞭解自己的枕邊人了。只不過是他一直視而不見而已。記憶中那個少年面色平靜地喝下各種藥,在他幼稚地問苦不苦的時候偏著頭溫柔地笑著,「只要能陪著阿筵,再苦也不怕」。然而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安慰變成了「哥哥會永遠陪著你」。他以前分明是最怕陪不了自己的人,可如今卻變成了最篤定能一直陪著自己的人。他什麼都知道。

他當然沒騙過自己。在自己因許瑞的話道出疑問的時候,他也只會笑著反問「阿筵覺得哥哥已經死了?」,說「許家人都已經被鬼氣障住了,他們的話不用放在心上」。他巧妙的,讓自己永遠發現不了他想要掩蓋的真相。

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別人說什麼,即使站在世界的對立面,他也會堅定地相信著支持著葉迎之,可偏偏暴露他的就是他自己。看透一切的法子,就記載在葉迎之自己所寫,送給他的筆記裡。

許瑞當時說得沒錯。子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子而死。那些人沒有一個是葉迎之害死的,但這樣陰陽顛倒人間末世的形成卻和他脫不開干係。迎之哥哥想留在這世界上,這沒錯,但他不是一般的鬼物,他的影響太大了。

遲筵仰起頭,主動吻上葉迎之冰涼的唇,眼睛向上看著他,眼底霧濛濛的一片。

「迎之,」他小聲的,再次叫著他的名字,耍賴似的提著要求,「我明天想去看看娟娟,你在家等我好不好?我還想吃你做的紅燒排骨,多留點湯,拌米飯吃。最好再加一個素菜加一個湯。還想吃羊肉餡餅。」

「就你要求多,天天想著吃。」葉迎之笑笑,把他拉到餐桌前坐好,端了兩碗熱氣騰騰的魚湯出來,「都給你做。」

126章:開刃

很多年前,大一剛入學的時候遲筵上過一門課。這門課講很多不同流派的哲學觀點和價值取向, 講安蘭德, 講諾齊克,也講羅爾斯和康德, 在課上他們探討公平和正義。他還記得一節課上探討了一個問題:做一個極端假設,假如世界上有一個人被稱作甲, 如果殺掉甲,全世界的人都能活的更好, 那麼甲該死嗎?如果甲是一個對這個世界毫無用處的人, 殺掉他其他的人都能活得更好,那麼甲該死嗎?

和這個問題類似的是有名的電車之問:一輛高速行駛的失控電車沿著軌道衝了過來, 在它原有的軌跡上會撞死十個人,你手下正好有一個把手,你按下把手,電車就會衝向另一條軌道,但那上面的三個人就會被撞死。不考慮社會規則等其他因素,單就價值取向而言,你要不要按下把手?

年少的時候懂得很少,總喜歡到處高談闊論發表見解, 覺得自己高屋建瓴鞭辟入裡觀點深刻;知道的看到的懂得越多之後,卻反而再不敢輕易下論斷。長大的第一步是學會開始低下頭去聆聽不同的聲音。

這天早上遲筵突然想到了曾經在課堂上探討的那個問題——如果因為甲的存在讓世界都變得更不好呢?如果甲, 是和你肉連著肉心連著心愛若性命的愛人呢?

他不是一個邊沁式的功利主義者,然而眼前的生活也不是一道期末論述題。葉迎之更不是無辜犧牲的甲,他是世間至邪難以抗衡的惡鬼邪靈。

遲筵沒有騙葉迎之, 他真的是買了一些保養品去探望陶娟娟。宋錦的神魂已經消散了,他的屍體也肯定會被發現,宋錦臨走前交待要先瞞著陶娟娟,可遲筵也不知道這事能瞞多久。

陶娟娟熱情地把他迎進家門,又數落了半天宋錦,說他又出差了,出門之後才給她發了信息,說被借調去執行保密任務,這些天手機都要關機,聯繫都聯繫不上。她臉上有埋怨和不滿,更多的是洋溢著的對愛人的愛意和思念。

她果然是還不知道宋錦已經不在了。遲筵猜是宋錦離開家,發現自己已經死了之後在去找他之前給陶娟娟發的那條信息。

遲筵連忙低下頭掩飾好情緒,過了幾秒才抬起頭看向陶娟娟的腹部,笑道:「不說大宋了,我這回是來看看我幹閨女怎麼樣了。」

陶娟娟也笑了:「還不知道是男是女呢,你怎麼就知道是丫頭。」

遲筵當然不知道陶娟娟腹中孩子的性別,只是宋錦生前一直念叨著想生個閨女,像陶娟娟比較好,別像自己,又說生兒子也不錯,他就帶著小子去踢球。所以遲筵才會順嘴如此一說。

遲筵視線移向胎兒所在,不由得便愣住了。他雙眼上術法的作用還沒有消失,入目所見依然儘是人間陰陽真實,此時可以清楚地看到陶娟娟的腹部處聚集著一股濃郁的黑氣,拚命想向胎兒所在處鑽,只是被陶娟娟周身微弱的陽氣擋在外面不得其法而入。

胎兒在母體中生長需要吸取周邊的生氣和陽氣,可是如今陰陽顛倒,鬼氣傾覆蒼穹,周圍的陽氣和生氣越來越稀薄,未出世的孩子只能靠母體所提供的生氣艱難成長,然而周圍還有諸邪環伺,蠢蠢欲動地想要奪舍幼小的尚未完全成型的肉身。

這樣下去,陶娟娟的身體可能會撐不住,孩子也會面臨很危險的境地。

又或許他所設想的這些不好的情況還來不及發生,陶娟娟出門散步的時候就會被越來越多的,潛藏在暗處的惡鬼害去性命。孩子甚至來不到這個世界上就會變為鬼胎。

宋錦為了不傷害陶娟娟母子選擇了魂飛魄散,可即使如此,在這個陰陽顛倒的世界上她們母子也未必就能保證平安順遂。

遲筵藉口去上衛生間,暗中咬破了自己左手食指,畫了幾道平安符交給陶娟娟,讓她隨身帶好。臨走的時候拿滲著血的那隻手在陶娟娟腹部上方虛拂了一下,拍走了那些黑氣,看起來卻像是隔空摸了摸孩子一樣。

他抬起頭,彎著眉眼向陶娟娟笑了笑:「你多保重,照顧好自己。小宋一定會平安長大的,成為比大宋還厲害,還能幹的人。」

陶娟娟笑著把他送出去。

離開宋錦家後遲筵卻沒有直接回家,而是走到附近公園裡,找到一個沒人的長椅坐下,從背包裡拿出一本書,放在膝頭開始小心翻看。

書已經很破舊了,紙張發軟泛黃,中間很多頁甚至已經散了,被遲筵小心翼翼地夾在中間。

這本書是當年遲筵從遲家帶走的三本書中的一本,也是最老舊最深奧的一本,裡面記載的術法法陣遲筵大多看不懂,所以翻過一遍之後就一直收著沒再看,只在有需要的時候會拿出來翻看翻看找找靈感。

但他記得這裡面記載著一個術法,可以將邪靈送往彼世。他也依稀記得,施法的代價之一就是施術者自己的生命。

遲筵低著頭,小心翼翼地翻動搜尋著記憶中的字眼,終於在一頁上看到的要找的內容。

……以彼之骨,入此之心……」遲筵喃喃著,露出一個笑容。他還是記錯了,書上記載著的是施術者屆時必須守著陣眼,來不及逃脫,所以死後會隨同邪靈一起進入彼世。這正是他想要的,畢竟這個世界上,他在乎的也就只有那一個人了。

哪怕他其實根本不是人。

遲筵又細細反覆看了幾遍施術的條件,默記在心,才把書收好準備打道回府。

施術還有許多其他的條件,那些都好滿足,只有一點不太好達成,就是所謂的「以彼之骨,入此之心」,是要用邪靈生前的骨沒入施術者的心,沾上心頭血才行。他的心就在這裡,但葉迎之的骨卻沒那麼容易取到。他還記得葉迎之說過他的墓在隱山葉家的禁地裡,由早已都不是人的葉家人看守著。

坐在返家的公交車上,看著充斥在四周卻自發離他遠遠的魑魅魍魎,遲筵心中突然興起了一個念頭。

有一件事一直以來被他忽略了,那些低等的邪物鬼物都怕他,一是怕他周身與生俱來特別是血液中的邪氣,二是怕他上大學那年過年時葉迎之送他的小瓷瓶。他從前不覺得,如今想來,按照許瑞當時的話講,葉迎之那時候已經當上了葉家的家主,也已經死了,就是因為死了才遲遲不敢直接同他見面。

那麼那個時候已經身故的迎之哥哥會送他什麼東西?瓷瓶裡又到底裝著什麼東西,讓這些妖魔鬼怪如此畏懼?人死之後,究竟會留下什麼東西,值得他隔著千山萬水特意寄到他身邊,囑咐他隨身攜帶?

想到這裡遲筵再也坐不住了,匆匆站了起來,再下一站下了車,打車去了最近的一個工藝品加工店。網上說這家店裡可以定製加工各種陶瓷、銅鐵等不同材質的工藝品。

遲筵走進去,直接找到老闆,將自己脖子上一直掛著的小瓷瓶摘下來遞過去,問道:「老闆,我這個小瓶子,您能儘量不損壞地割開,把裡面的東西取出來,再照原樣給它復原嗎?」

小瓷瓶渾然一體,十分圓潤,看不出任何拼接的縫隙,可見製作時是下了心思的。老闆拿在手裡端詳了片刻,說可以。

遲筵點點頭:「您能現在就開始做嗎?我就在這裡等著。比較急,多給點加急費也沒關係。」

不算是太複雜的活,老闆沒猶豫就答應了,遲筵站在一旁緊張地等著,呼吸逐漸變得急促。如果他猜得沒錯,他想要的東西應該就在裡面。

最終小瓷瓶被劃開了,遲筵沒讓老闆動手,親自從中取出一個黃色的小布包,把布包拿在手裡後又讓老闆著手把瓷瓶復原。

布包裡面裝著粉末狀的東西,外面卻繪著許許多多的附靈符咒。

遲筵只覺得呼吸一滯。葉迎之所做的比他之前猜想的還要多。他以為葉迎之只是把自己的骨灰寄給他助他闢邪,可事實顯然不止於此,那一道道附靈符分明說明葉迎之至少附了一道神魂在自己這抔骨灰之上。

他以前以為那些危難關頭幫他化解危機逢凶化吉的只是葉迎之施在上面的術法,現在看來,分明是葉迎之時時刻刻關注著他,在他遇到危險的時候就親自出手來救。

遲筵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在儺神廟的那個夜晚。那時候情況那麼危機,真正的命懸一線危在旦夕,迎之哥哥為什麼反而一直沒有出手呢?然後他一下子就愣住了。他想到了一種可能,一種不管怎麼想都很能自洽的可能。

不是葉迎之被什麼事絆住了沒有出手,而是他出手了,自己卻沒能認出她。

哪有那樣巧的事,那東西明明有改天換日只能,長久寄居在儺神廟中卻袖手旁觀,偏偏等他去了就決定出手破開何家村的鬼氣迷障?也沒有什麼神魔會那樣閒,救他性命,只為討要一個吻。更不要說那和筆記上記載的功效一模一樣的術法,以及能輕易吸走何家村上空鬼氣的能力。何家村的鬼氣對他而言不值一提,只因為他自身就擁有著比何家村還深重千百倍的鬼氣。

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壞的人。明知道他不是什麼好東西,明明也會生氣,卻還是會忍不住,更加愛他。

葉迎之……

在他出神的功夫裡,老闆已經又將小瓷瓶接好了。細看還是能看出一些瑕疵和縫隙,但粗略一看卻和之前沒什麼不一樣。

遲筵謝過老闆,將小瓷瓶重新戴回到脖子上,同時動手拆開手中小布包的線,道:「還有一件事要麻煩您。勞您幫我打一把匕首,把這些粉末混到裡面,我就在這裡,看著您做。」他看了店裡的樣品,一些懸掛擺放在家中的裝飾刀劍也可以定做。

遲筵給老闆多加了些錢:「您幫我順便開了刃可以嗎?我最近諸事不順,大師指點我在客廳裡掛一把匕首闢邪,說是得開刃的才管用。」

他當然不是為了闢邪。他摯愛的那位,本就是邪,

127章:陪你

遲筵把打好的匕首收進背包裡,回家了。打好之後他試了試, 鋒利度還可以, 至少夠滿足他的需要。

為了鑄這把匕首工藝品店老闆拉著遲筵去了近郊經常合作的一家工廠裡,等到搞定一切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 遲筵直接打車回家,剛進門就聞到了混合著湯汁香氣的排骨肉香。

遲筵進屋換好衣服出來, 餐桌上已經擺著兩盤素菜,一盤蒜燒一盤清炒, 都是遲筵愛吃的菜。最中間擺著一個淡黃色的砂鍋, 蓋著蓋子,但還是有止不住的誘人香氣從裡面冒出來。另外還有一個大一號的砂鍋, 遲筵打開蓋子一看,裡面飄著銀耳枸杞,還有梨塊,是他昨天點的湯。

在外奔波一天,遲筵早就飢腸轆轆了,望著裝著排骨的砂鍋眼睛都瞪圓了。

葉迎之這時候端著一個雪白的瓷盤從廚房走了出來,將瓷盤放到桌子上,看著他的樣子彎起了嘴角:「怎麼回來這麼晚, 還饞成這樣?」

瓷盤裡疊放著幾張剛出鍋的金黃色泛著油光的羊肉餡餅,遲筵把視線從餡餅上移開, 說出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宋錦不在了,我陪娟娟去醫院做了複查,一天都在醫院裡, 沒吃什麼東西。」除了最後一句話,其他都是編的。

葉迎之看他真的餓得不行,取來碗筷就招呼他吃飯,在飯桌上又簡單問了問陶娟娟和孩子的情況。

「別的都還好,就是身體有些虛。」遲筵道。

「這樣,」葉迎之挑了一塊排骨夾給遲筵,隨意道,「哪天我跟你一起過去看看。」

遲筵應了一聲,藉著吃排骨低下頭,避開了葉迎之的目光。

這天晚上遲筵格外黏著葉迎之,吃完飯收拾好後葉迎之坐到客廳沙發上看書,遲筵也跟了過去,坐在他身邊,硬是往他懷裡鑽,悄悄地乘其不備偷偷親著人家。

葉迎之拿著書坐在那裡,起初還能裝作不動聲色的模樣,但後來喉結被遲筵含在嘴裡反覆舔吻吮咬,被這麼侍弄著他當然忍受不住,只好把書放下,仰起頭靠在沙發上,縱容又無可奈何地撫摸著遲筵的頭髮,嘆息道:「阿筵,今天怎麼這麼會討好人?是不是背著哥哥幹壞事了?」

遲筵放開他的喉結,跪在右前方的沙發邊緣上,仰起頭黏纏著親吻他下頜,含糊道:「才沒幹壞事,就是想求哥哥陪我去看星星。」

這麼大的男孩子,平時也沒有什麼對天文學的特殊愛好,又是葉迎之看著長大的,葉迎之信鬼也不會信他沒什麼理由突然就會想去看星星。

葉迎之向左邊躲了一下,低頭看向他,微微板起臉:「說實話。」

遲筵不甘心地追過去,抱住他不撒手,叫他名字:「迎之……和我去好不好。」

自遲筵十五歲後葉迎之就沒見他這麼蠻不講理地撒過嬌。他根本是半點辦法都沒有,完全招架不住,無奈地笑了一下,拍了拍遲筵後背:「好了,先起來,陪你去。」別說是看星星了,摘星星他都舍不得不奉陪。

遲筵是會開車的,也有駕照,因為家裡沒車平時不怎麼上路而已。葉家司機把車開到樓下來接他們,他非要親自開車帶葉迎之過去。葉迎之使個眼色,司機就算不太信任這位小少爺的駕駛技術也只能乖乖交出鑰匙。

好在遲筵家本來就離他們要去的西山比較近,R城不大,晚間沒那麼繁華,車也不太多,遲筵開車技術還比葉迎之想像的好很多,兩人還是順利到達西山。

遲筵扶著葉迎之慢慢向上爬,雖然他現在當然知道他的迎之哥哥身體好得很,根本沒什麼病。

兩人在半山腰的一塊平地上停下來。即使已經進入夏季了,夜晚的山間還是有些涼,遲筵背著一個大包還提著一個袋子,裡面準備充足,停下來之後他就從袋子裡取出一塊塑料布鋪在地上,並將兩個坐墊放在上面,又拿出一塊大毯子,等兩人坐好後就用毯子把兩人都裹在一起。

葉迎之笑了一下:「東西挺全。」

他看向遲筵背上來的大包:「包裡裝的是什麼?」

遲筵把自己放在一邊的背包抱過來,從裡面掏出兩罐啤酒,還有牛肉乾等零食,遞了一罐酒給葉迎之:「吃的。」

葉迎之沉沉地看著他,把酒接過來,卻沒打開,輕柔道:「阿筵,你說過讓我聽醫囑不許喝酒的。」

「就我們兩個人喝的酒。」遲筵笑著湊過去親親他,「哥哥陪我喝一點。」

葉迎之沒再說話,打開了易拉罐。要命都會給他,何況是喝酒。

遲筵喝著酒,講著自己離開遲家之後的事,偶爾和葉迎之碰一下酒罐。很多事情他回遲家那次和葉迎之再重逢的時候都講過,只是那時候他沒講自己那段時間裡,有多想他。

說著說著,遲筵轉過頭看向葉迎之:「迎之哥哥,這麼多年,你為什麼不來看我?你怎麼捨得讓我一個人?」眼眶已經有些泛紅。

一瞬間葉迎之以為自己好像看到了那個十六歲孤獨無助地離開遲家的少年,那個被他放在心窩裡寵了七年,卻被迫著突然和他斷了所有聯繫的少年。隔了這許多年的時光,又來追問他當年為什麼不理他,為什麼不要他。

葉迎之只覺得喉嚨像被塞住一般,說不出話來。他低下頭閉著眼吻了吻遲筵的眼眶,停頓了片刻才道:「哥哥那時候身體不好,後來又當上了葉家家主,實在沒有精力,也騰不出空閒來。是哥哥不好。」他自己也知道這解釋有多蒼白,遲筵永遠是他心中排在第一位的,如果可以,如果允許,他又怎麼會捨得不見他。

遲筵卻沒繼續追問,「嗯」了一聲,像是接受了這個看似合理的解釋,換了一個問題道:「迎之,當年葉家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突然之間伯父和兩個哥哥就都先後的去了,只剩下你一個人?」


葉迎之垂下眼眸:「我父親年齡到了,是壽終正寢,不知道他怎麼想的,遺言說要把家主的位置傳給我。我那兩個哥哥爭了那麼多年等了那麼多年,當然不會甘心,所以他們終於聯手幹了一件事,就是要害死我。結果沒想到,反而反噬害死了自己。這種事說出去不好聽,我對外就讓說他們是感染急病死的。」遲筵要問,這些事他當然不會瞞他。

沒想到遲筵聽完之後又問了一遍:「他們是怎麼死的?」

「反噬死的。」葉迎之也有耐性,又重複了一遍。

遲筵看向他:「怎麼反噬死的?」

葉迎之這次表情變了,凝視著遲筵:「阿筵,你是聽說什麼了嗎?他們的死完全是咎由自取。」

「我知道。」遲筵抱住他,靠在他胸前,「我只是想知道,他們怎麼會反噬死。」

葉迎之突然笑了,低頭輕輕親了親遲筵的發頂,沉黑的眸子倒映著夜空,望不透,看不穿:「阿筵已經知道了嗎?」

遲筵閉上眼,沒有說話。

只聽葉迎之沉聲道:「我病成那個樣子,本身就活不了幾天了,想離開葉家去見你最後一面都不成。他們偏偏等不了,買通了人在我床下布了匯邪陣要害我,我嚥氣後直接化鬼,鬼氣逆流,施術的人全部反噬,一個沒活。」聲音悠遠,彷彿在說著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他把遲筵抱起來放到自己腿上,親暱地低頭去吻他的鼻尖,輕聲道:「小壞蛋,你是不是就想聽哥哥說這個?想讓哥哥告訴你,自己已經是一個死人了?告訴你,我沒法去看你,因為那時候我不是病得連死人都不如,就是已經徹底變成鬼。」

「我也知道,隱山會變成那個樣子,絕大部分原因是因為我死後日日夜夜所產生的鬼氣。可我舍不下你,起初是覺得不見你一面怎麼也沒法甘心,後來又覺得,我要是乾脆地走了,把你讓給別人,那更是比死更沒法忍受。阿筵,我想一輩子陪著你,一輩子和你在一起,哪怕這麼裝成人一輩子瞞著你也沒關係。你現在知道了,是不是討厭我,恨我,怕我,覺得我不如當時直接乾脆地死得什麼都不剩,也就不會有這些事了。」

遲筵拚命搖著頭。他也分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否定什麼,只是一直搖著頭,後來索性直接緊緊摟住了葉迎之的脖子,湊上去去吻著撕咬著他的唇,讓他再說不出話來。

單方面的啃噬漸漸變成一個綿長的深吻,分開之後遲筵把頭頂在葉迎之下巴上,嗚嚥著叫他的名字:「迎之……

我愛你,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愛你,永遠。

只是這愛意埋得太深,反而難以輕易地當著愛人的面說出來。

最終他只是抬起頭,用蒙了一層霧的眼睛看向葉迎之:「迎之,如果我到了另一個世界,你願意陪我去嗎?」

他身上邪氣鬼氣太盛,並且會越來越熾盛,繼續下去,不僅隱山,不僅R城,整個世界都會變成那副樣子。他們躲到哪裡都沒用。

「願意,」葉迎之微垂著頭看著他,輕輕用拇指撫摸著他的眼睛,「不管你去哪裡,我都會和你一起。」

他把遲筵摟進懷裡:「阿筵也要答應永遠和我在一起。」

遲筵露出一個笑容。

他就知道,迎之哥哥一定會願意和他在一起的。

漆黑的夜空中突然有拖著長尾的星輝閃過,起初還是零星的幾點,很快便連成了一片。是流星雨。

葉迎之偏頭看了一眼天上:「怪不得突然吵著要我和你出來看星星……阿筵!」

他的話沒有說完,聲音已經變得顫抖而絕望,像是看到了世界末日一般。雖然真正的世界末日擺在他的面前,他也會無動於衷。

遲筵從背包裡摸出一把匕首,趁著葉迎之偏頭的那瞬間,刺入了自己左胸心臟所在的地方。

隨著他的動作,鋪在地上的塑料布映著天上璀璨的星光發出了微弱的亮芒,那是遲筵早先用自己的血畫下的法陣。天色昏暗,又有坐墊遮擋,之前竟讓人難以發現。

葉迎之死死地將他抱進懷裡,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最終只從牙關中擠出三個字:「……小壞蛋。」

遲筵揪著他的衣服,眼神纏綣溫柔:「哥哥說好了要陪我的。你怨不怨……」他想問怨不怨我,但最後一個字已經沒有力氣再說出口。

葉迎之的表情已經恢復了平靜,輕柔地將他攬在懷裡:「不怨,至少我還是人的時候,用真正帶著體溫的身體抱過你。我不怨。」

他答的卻是,這一世能作為人抱過自己的愛人,已無怨。

天上地下的星芒漸漸匯聚到一起,將他們圍住,葉迎之吻著遲筵的眉眼,看著愛人在自己懷裡合上眼睛。

他當然一眼就能看透這術法的作用。阿筵寧願死也要拉著他到另一個世界,他就陪著去。

他只是心疼,那一刀,太痛了。

第五卷:輪迴五:邪靈他醒了

128章:祂要醒了

遠處黑魆魆的,看不見邊際, 只有在接近他的地方亮起了不知名的昏黃的光。這光卻絲毫沒有緩解周圍環境的恐怖和壓抑, 反而放大了場景中的詭異——左右兩邊牆壁在光的映照下出現了無數扭曲著的黑色影子,靠前的還能勉強看出人形, 靠後的就只有模糊的黑影。它們擠動著,一點點向他被映在地上的影子迫近……

遲筵嗚嚥了一聲, 掙紮著從夢中醒來,看見熟悉的天花板才稍稍緩過神, 不管不顧地向身邊熟睡的男人方向擠了過去。

男人下意識地伸手摟住他:「又做噩夢了?」之前明明是懷裡這人嫌熱不要他抱著, 結果一害怕就又躲了過來,真是忘恩負義過河拆橋。

心裡數落著, 卻還是忍不住心疼,更放柔了聲音道:「別怕,都是假的,我在這裡。」

遲筵淺淺「嗯」了一聲,更抱緊了他不撒手。

他不敢告訴自己的愛人,自己夢到的並不是單純的夢,那是自己親身經歷過的事情,噩夢般的回憶。

那是幾年前, 遲筵高中剛畢業的時候。

他在家忐忑地等待高考出成績,表哥王盛放假回家後看到他坐臥不安的樣子便提出帶他一同出去轉一轉散散心, 省得他每天悶在家裡瞎擔心。遲筵父母聽說後也很支持,都鼓勵他跟著表哥出去玩一玩。

王盛是遲筵姑姑的兒子,其實也只比遲筵大三歲, 那年大三該升大四,他專業是和地理地質相關的,大三那年暑假學校要求他們組隊出去做一個野外實踐,開學回去後要寫報告,還得展示。王盛就和自己的女朋友劉雨以及兩個同系同學程濤和李鋒凱組了一個四人小隊。

說是實踐,但時間和地點都由自己來選,和外出遊玩也差不了多少,提前給系裡交一份計畫安排的策劃案就可以,所以王盛就和其他三人商量著希望能帶上自己的表弟。反正遲筵也已經不小了,基本生活都能自理。劉雨雖然是王盛女朋友,但畢竟是女孩子,出門在外要單住一間房,遲筵還可以和王盛拼房睡。

遲筵和他們年紀差不多,另外三人聽說後就都同意了。

王盛等人選擇去地形地貌較為獨特的桂省去做實踐,這片地域上廣佈著各種丘陵盆地峽谷,並發育有多種類型的喀斯特地貌,很多著名景點本身就是獨特的地理風景,無疑是一個實踐的好去處。

幾個年輕人在桂省玩了十天,比較有名的景點都轉到了,也收集到了足夠的用於寫報告的素材,在回省會的火車上遇到了一個中年男人。

那種老式的綠皮火車一個小桌兩邊有兩排座位,可以坐六個人,男人正好和他們五人坐在一起,在最靠窗的位置,自然而然地和他們攀談起來。得知王盛他們都是學地理的後男人大感意外,說自己也是做地質研究的,現在就在桂省省會工作,知道他們是來做野外實踐的還熱情地向他們推薦了自己的家鄉,讓他們搜一個叫做紅圖村的地方,說那裡附近有很多未開發的鮮為人知的峽谷溶洞,景色比許多景區還漂亮,而且也更有研究價值。

聽男人這麼一說,王盛四人都心動了。王盛和劉雨是想去看純天然的風景,李鋒凱則還有更實際的考量,他有聽說這次實踐報告的成績會影響保研,他想留在本校本專業繼續讀研,所以想把實踐結果做的出彩一些。他之前一直覺得他們拿到的素材還有些平淡,心裡不太甘心,因而聽說之後尤為賣力地鼓動隊友們再去這個紅圖村看一看,反正最多不過多花費三四天的時間。他們這次因為暑期實踐放假比較早,離開學還有將近兩個月呢,根本不差這幾天。

就這樣五人下火車後,通過上網搜索和沿途打聽,輾轉找到了紅圖村所在。

在村裡唯一的旅店裡,他們又遇到了一個自稱叫做六順的年輕人,六順和他們說這附近路不好走方向也不好找,他可以給他們當嚮導,帶他們去想去的那些地貌地質特殊的地方,每天只需要一百塊錢。

一百塊錢並不算多,均攤下來每人才二十,有當地人領路確實可以省很多麻煩,王盛他們想了想也就同意了。遲筵當時年紀最小,被父母囑咐了要跟好表哥,也不拿主意,就一直像小跟班一樣跟著王盛。

五人在旅館裡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八點鐘六順來叫他們出發進山。這面的山都不太高,但有很多幽深僻靜的峽谷,六順帶著他們從一條峽谷走進去,走了很長時間,李鋒凱他們又發現了很多有價值的素材,一路上走走停停撿撿拍拍,都很興奮激動,深感這次來對了。到下午近三點的時候六順帶他們走到一個溶洞口,說裡面的景緻更特別,問他們要不要進去。

五個年輕人其實都已經很累了,而且時間已經不早,原路返回也得六七點才能回到村裡。但他們又被六順所描述的溶洞裡的景緻所誘惑,覺得這次錯過了,就肯定沒機會再進去看了。

程濤問六順洞穴裡面大不大,六順說不大,也可以進去簡單看看就出來。於是程濤他們就說進去看一看,最多轉半個小時就出來,這樣回程時天不會太黑也不耽誤回村。

洞裡面很黑,程濤和王盛都打開了手電,沒想到的是他們剛一進去,洞口外面就有大石落了下來,堵住了洞口。

程濤大喊一聲:「六順,這該怎麼辦?咱們怎麼出去啊?」

卻沒有人回應。手電筒的光芒下,只有五個年輕人面面相覷。

片刻後李鋒凱才打破了沉默:「……他剛才好像落在最後面,沒有跟進來。」

進入峽谷時手機就已經全部沒有信號,這時候想向外求救也是不可能的。眾人心中都有了許多不好的設想,但誰都沒有說出來。五人也試著推開堵在洞口的石頭,卻只是做無用之功。

程濤打著手電筒走到一邊觀察四周的環境,突然用光柱指著地下道:「這裡有水,應該是有一條地下暗河,而且可以感覺到空氣的流動,還有風。這裡肯定不止這一個洞口,這片峽谷區不算大,洞穴也應該不會太長,咱們跟著水跟著風走應該就能找到出口。」

站在被堵住的洞口繼續推搡喊叫也不過是白費力氣,所有人都接受了程濤的建議,沿著洞穴繼續向裡面走。

洞穴中很是陰冷,遲筵穿上了薄外套,可還是覺得寒意沁入骨髓,不由抱緊了雙臂。而且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有許多雙眼睛在看著自己,可四周明明只有他們五個人。

走了一個多小時,五人都感覺更累了,而最為累人的是心理上的煎熬,他們完全不知之後的路還有多長,還要走多久。幾人的手機也都只剩下不多的電量,為了保持照明,他們關掉了手機和手電,只讓王盛拿著遲筵的手機在前面照明。

突然,四周完全陷入了黑暗。遲筵的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了。

王盛急忙打開自己的手機,向四周照了一下,五個人都在,洞穴右方有一個不知深淺的水潭,前面是一個岔路口。

王盛感受了一下風的方向,有點拿不定主意該走哪條路,程濤站在他旁邊,沉默地抬起手指了指左邊。五人便在王盛帶領下向左邊走去,遲筵和李鋒凱落在最後面。

遲筵本來走在最後,李鋒凱突然慢了兩步特意走到他身邊,壓低聲音道:「小遲,哥問你件事,你剛才注意你程哥了嗎?」

遲筵搖了搖頭。

只聽李鋒凱似自言自語般嘀咕道:「可是我剛才好像聽見了什麼東西掉進水裡的聲音。你哥重新打開手機的時候我正好看見程濤從水裡爬出來,還衝我笑了一下。但他怎麼什麼都沒說,衣服也沒濕……難道是我看錯了……

遲筵心裡突地一下,卻還是勉強笑道:「李哥你別嚇唬人了,那些神神鬼鬼的事都是編出來嚇人的,一定是你看錯了。」

李鋒凱自己也不敢肯定,之後就默默走著,沒再說話。

這之後沒過多久,只聽見一聲響亮的落水之聲,伴隨著女子的驚呼聲,李鋒凱快速打開了自己手中的手電筒,和王盛一起向發出聲音的源頭照去。

只見「程濤」泡在水裡,只有一個頭露在水面之上,向他們笑著,正往旁邊一個水潭中拖劉雨,劉雨大半個身子已經被「他」拖到了水下。

王盛趕緊把自己的包扔過去砸那個「程濤」,同時伸手去拉劉雨,但他的力氣根本敵不過向下拖拽劉雨的那個力氣,連他都被拽得快要掉下水池。遲筵和李鋒凱也過去幫忙,但卻於事無補。

這時從水潭裡又伸出了許許多多只雪白的手臂,伸出來夠三人,想把他們拖進水裡。劉雨已經只剩一個頭露在水面上,見狀哭喊著:「王盛你快走吧,你快跑吧,這地方太邪門了,別管我,別管我,你一定要跑出去。」

李鋒凱咬咬牙,率先鬆了手,而遲筵和王盛眼見著就要被那些白色的濕漉漉的手臂夠到了。

而就在這時,那些手臂卻突然停住了,洞穴像是活了過來一樣,從裡到外層層疊疊地響起了無數微弱細小卻又淒厲刺耳的竊竊細語聲,那些聲音重複著一句話,包括只露出一個腦袋的「程濤」也蠕動著雙唇,臉上顯出人性化的恐懼之色。

那些聲音在念叨著同樣的音節:「祂要醒了……祂要醒了……

趁著這一停頓,遲筵拉著表哥脫離了那些白色手臂的範圍,劉雨卻也被徹底拖入水底。

王盛還在望著水面愣神,那些手臂又活動起來,伸得更長來夠兩人,李鋒凱大喊一聲「跑!」當先向前跑去,遲筵也反應過來,連忙拉著王盛跌跌撞撞跟著他跑去。

跑出一段距離後最前面的李鋒凱突然停了下來,抬頭看向兩人:「你說咱們還能跑得出去嗎?」

他的眼中透露出深切的絕望:「我記得剛才是那東西給咱們指的路。」

129章:噩夢

聽到李鋒凱這句話,再回想當時的情景, 遲筵和王盛都愣住了, 一時間進退兩難。

向後退,回到那個詭異的好不容易跑脫的水潭邊, 三人不願意;向前進,還不知道前面有什麼等著他們, 能不能出得去。

王盛還沒從失去劉雨的驚惶和悲痛中緩和過來,站在原地便用手電的亮光去找他們跑過來的那條路, 隱約看見一個濕漉漉的身影拖著沉重的身軀向他們蹣跚著走過來, 看身形,竟然像是那個「程濤」!

遲筵和李鋒凱此時也看到了那個身影, 同時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難掩的恐懼。

再也顧不得思考,王盛低喝一聲:「快走!」便率先向前跑去。

又跑過兩個岔路,他們到達一個比較空曠的岩洞裡,估摸著已經甩掉了那個東西,三人便停下來喘息著休息。

遲筵直起身來,就見李鋒凱皺著眉,正翻看著自己手中的相機。

遲筵不如李鋒凱他們專業,但也可以看得出這洞穴內部的構造和岩壁都比較特殊, 李鋒凱更不會放過,在程濤和劉雨出事之前一路上還一直拿著相機對著四壁拍照。

李鋒凱的手一直在顫, 如果不是還有一根連接著相機的帶子掛在脖子上,他大概已經把相機摔在地上了。

遲筵和王盛發現不對,湊過去看, 只見照片裡在閃光燈作用下,可以看見每面牆壁上都映著一些模模糊糊的人形黑色影子,而這些影子是他們方才用肉眼並沒有發現的。

王盛吞嚥了一下唾沫,伸手關掉相機:「別看了,趕快向前走吧。」其實經過劉雨和程濤的死,這洞穴中的邪門之處簡直是顯而易見的,再害怕也於事無補,盡力脫逃可能還會有一線生機。

洞穴的前方出現了隱隱的亮光,細看之下才發現是壁頂的礦岩發出的光芒。如果換一個時間換一個場景,遲筵一定會驚嘆於自然的奇妙與神工,他在其他任何地方還沒發現過這種會發出黃色暗光的岩石,就像是蒙著一層灰色紗罩的燭燈一樣。但在此地,突然出現的光明只能帶給他們短暫的安慰,隨即便讓他們陷入了更深的恐懼。

因為在這昏暗的光線下,可以清楚看到兩邊山岩上密佈的黑色影子,就像李鋒凱照片中所呈現的那些模糊輪廓一樣。近處的可以看出清晰的人的影廓,遠一些的就只是一個模糊的人形。

王盛最先反應過來,吼道:「快走,它們會動。」

王盛說的沒錯。粗看之下很難發現,因為那些「影子」的移動極為細微,肉眼幾乎察覺不到,可如果注意觀察那些影子和他們三人影子的距離,就可以發現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

三人又開始沒命地向前跑了起來,誰都無暇向後看一眼,那些影子卻也像被驚動一樣,動作變得極為迅速。突然間遲筵感覺自己被一隻冰涼的手拽住了,跑不動了,王盛一直留意著自己這個表弟,也跟著停了下來,回頭道:「小筵,怎麼了?」

遲筵也和他一起回頭,看見李鋒凱正一臉痛苦悲切地看著自己,他伸出手緊緊抓住了遲筵的手腕:「別拋下我,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遲筵的視線轉移到地上,之間無數的黑影已經覆蓋上李鋒凱的影子,將他的影子牢牢抓住。

而李鋒凱的影子竟然也在這個時候動了起來,試探著去夠遲筵的影子。

遲筵心裡閃過一個念頭,李鋒凱已經被同化成和那些黑影一樣的東西了。他心中慌張,手上卻被李鋒凱拉著,一動不能動,他也不知道平時看著文弱的李鋒凱此時怎麼會生出這麼一大股邪異的力氣。

然而就在李鋒凱的影子的手剛碰到遲筵的影子的時候,竟像是被燙到一般,迅速縮了回去。

李鋒凱本人的手也在這時被他掙開了。

王盛看準機會,拉著他就繼續向前跑。

這一次兩人都沒怎麼敢停留,只知道一直向前跑著、跑著。

遲筵的記憶中只剩下自己極速跳動的心跳聲,兩人奔跑的腳步聲,以及如影隨形般始終無法擺脫的那些竊竊私語聲「祂要醒了……祂要醒了……

兄弟倆僥倖逃過了很多類似白手、黑影那樣邪異的鬼怪,終於發現了一個通向外界的出口。然而在距出口不到十米的地方,兩人被一個血肉模糊的活屍一樣的東西攔住了。

兩人又奮力向前跑了幾步,眼見得馬上就能跑出去,洞口這時候開始震動,有許許多多的碎石落了下來。而在這時,那東西咬住了王盛的肩頭,抓著他不讓他走。王盛看了看一步之遙的洞口,又看了表弟一眼,最終主動轉身向活屍撲過去,同時把遲筵向出口推了出去,喊道:「快跑!」

在遲筵剛被推出洞窟之後,就有大大小小的落石滾落下來,將他逃出的那個洞口徹底封住。

那時候外面的天已經濛濛亮了,他們已經在那個空穴中被困了整整一夜。

遲筵在那個洞口做了記號就順著路向外走,走了十分鐘左右便看到了前來搜尋他們的人。

原來是他們住的旅店的老闆知道他們早上進山去了,很晚卻都沒回來,知道他們帶的裝備不足沒有過夜的打算,怕他們遇到意外所以報了警,紅圖村裡很多青壯年聽說後也跟著來幫著找人。

遲筵帶著搜救的人回去找那個洞口,但無論如何都再找不到,也找不到自己所做的那個標誌。

最後遲筵被人們帶了回去,他給前來救援的人,給匆匆趕來的他的家人講述他們的經歷,講那個詭異的洞穴,可沒人相信他的話,紅圖村的人也紛紛表示不知道六順這個人。就連旅店的老闆也稱沒見過遲筵口中「早晨來叫他們出發」的六順,只看到他們五個人背著包離開,他記得自己問了王盛一句什麼時候回來,王盛回答說晚上五六點就能回來,卻對六順這個一直站在門口的人全無印象。

最終人們根據遲筵的描述,將這起事件認定為「XX大學外出野外實踐的四名大學生不幸遭遇山體崩塌而在野外遇難」。遲筵的「胡言亂語」被視作是目睹災難發生而產生的記憶錯亂,被認為是一種因親歷災難而導致的心理問題。在帶他回家之後,遲筵父母甚至為此帶他去看了一個月的心理醫生。

只有一個人相信遲筵說的話。在他剛被救回紅圖村那天,他著急地向人們講著洞穴裡發生的事情請求他們去救回表哥,雖然他自己也知道能救回王盛的希望已經非常渺茫。他最先遇到的那波人已經和他在峽谷中轉了一遍,根本沒看到他描述中的山洞,此時人們都覺得他是受刺激了,紛紛勸他好好休息,卻沒人再相信他離奇的話。

只有村口一個被稱作瘋婆子的老婦人在人群散去後悄悄拉住了他,小聲道:「你們遇到倀鬼了,這地方有倀鬼拉活人去喂山裡的邪靈的。」

遲筵還想再問,可那老婦人卻什麼都不肯再說,擺擺手便回到自己的屋子。

那之後遲筵被接回家,按部就班地上大學、畢業、工作,除了表哥沒了,家庭聚會時姑姑和姑父看見他總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一點悲傷的神情外,一切都和過去沒什麼區別。在接受心理治療那段時間,他甚至也想過是不是真的如心理醫生所說,自己所認定的「記憶」其實都是假的,是自己幻想出來的,表哥他們是因為山體崩塌而死,自己僥倖逃過一劫,卻不能接受這個現實,所以潛意識中編造出了這樣一段詭異的故事。

但那些過於真實的細節又一遍遍提醒著他,這一切都是真的。

甚至即使過了這麼多年,那段經歷還時常在夢中重現。

遲筵被夢嚇醒後就睡不著了,閉上眼好像還能聽到那些隱隱約約的鬼祟聲音,總感覺自家臥室的四壁上似乎也印著許許多多黑色人影。

他越想越恐懼,抱著身旁的男人,像受驚嚇的小動物輕輕啄吻對方的臉頰和唇。

男人在黑暗中笑了笑:「寶貝,別鬧了,明天還得上班。」

「我不管,」遲筵索性直接翻身壓到了男人身上,「迎之,陪陪我好不好,我害怕,睡不著。」

見男人沒有馬上回應,他聲音愈加委屈了:「我不是故意招你,我是真的很害怕。」每次做到和當年那個洞穴相關的夢,醒來後都覺得骨子裡都是涼的。

「多大了,一個夢而已,就怕成這樣。」葉迎之伸手擰開了床頭燈,把愛人翻過去壓在身下吻他,「可是你說的讓我陪你,那今晚別想睡了,可不許反悔。」不過就算到時候遲筵反悔鬧著要睡覺,他也沒什麼辦法。

他剛找到阿筵的時候對方分明沒這麼鬧騰黏人,怕了委屈了也是自己忍著。現在卻這麼賴著他,說白了還是他自己慣出來的,怨不到別人頭上。

遲筵喜歡和葉迎之緊密相連的感覺,那時候他總覺得格外安心舒服,像是被對方牢牢護起來了一樣,沒什麼可怕的。葉迎之願意陪他他就很開心,當然不會反悔,聞言點了點頭,摟上了葉迎之的脖子。

兩人果然糾纏到了天亮,遲筵覺得累了,昏昏沉沉得將要睡過去,意識朦朧之間聽到枕邊愛人抱著他發出一聲心滿意足的喟嘆,隨即俯身將唇貼到他的左胸心臟處,輕輕吻了吻。

遲筵只覺得渾身血脈一顫,從心臟處竄起一陣道不明的悸動。

他聽見愛人貼著他的心臟小聲說了句什麼,好像是,「疼不疼」……

130章:心結

遲筵是在參加工作後不久遇到葉迎之的。

說起來兩人的相逢還很偶然。有一天遲筵中午午休時去公司樓下的咖啡店買飲料,結果迎面走過來一個男人撞到他身上, 水灑了他一身。說來也巧, 男人手裡端著的是杯溫水,所以他也沒燙著, 衣服也沒髒,就是襯衫前胸處濕了一大片。

撞到他的男人很年輕, 但穿著乾淨整潔,細節處打點得非常雅緻, 從舉手投足來看不像是他這種剛入社會的毛頭小子。何況對方很熱情, 滿臉的歉意和內疚不像是作偽,得知遲筵沒有可替換的衣服後更是慇勤地把他帶到了自己車裡, 讓他換上了自己的乾淨襯衫。這樣一來對著男人那張臉遲筵實在是生不出脾氣。最後男人還留給他自己的名片,並要走了他的聯繫方式。

名片上印著「葉迎之」,是男人的名字。

很快遲筵就被調到公司另一個部門去工作,那個部門做的是公司最核心的業務,鍛鍊機會多,獎金高,升職也快,原來的老同事都很羨慕他。而遲筵接手工作後才知道,合作方的負責人是一個極為苛刻挑剔而且難以接近的人, 偏偏他們還不能得罪。部門領導就是相中了遲筵年輕脾氣性格好,外表看著舒服, 專業還對口,所以特意把他要過去負責和合作方聯繫的工作。所以這份看起來令人豔羨的工作其實是個燙手山芋。

這還不算完, 兩天之後遲筵下班時接到房東電話,說是他租的那間房子已經賣出去了,以後他的房東換人了,但不用擔心,他的租房合同不受影響,他至少還可以租到合約結束。

他回家時就正好看見對面一直空著的房子在往裡搬東西,房主人站在門口指揮著把各項家具擺放在合適的位置,看見他回來,男人轉過頭來,微微一笑。

後來的事實證明,世界上就是有這麼巧的事,不好打交道的合作方負責人、剛從國外回來住在對面的新鄰居、以及他的新房東,全部都是一個人,就是那天灑了他一身水的葉迎之。

而在逐漸接觸中和葉迎之的有意追求示好下,遲筵很快就動了心,就像中了蠱一樣昏頭昏腦地陷了進去,沒怎麼猶豫就答應了做對方的伴侶。

兩人在一起之後遲筵也曾向葉迎之感慨,兩人生活工作甚至去個咖啡店都能遇上實在是太巧了。葉迎之則腆著臉摟著他說這一切都是緣分,並解釋說是相中他當初住的那套房的時候順手就把隔壁房一起買了,都是巧合。

——

天亮雲收雨歇之後遲筵只大約睡了一個小時,並且其間一直沒有睡實,就是在葉迎之懷裡窩著養神,因而葉迎之輕輕放開他掀起被子起床時他馬上就察覺到了。

衛生間裡傳來隱隱約約的水聲,遲筵更加睡不著,索性直接下了地,光著腳走進衛生間從後面抱住正在洗臉的葉迎之,隔著襯衫親吻他的脊椎骨。

葉迎之擦臉的手一頓,放下毛巾直接伸手在自己腹部按住遲筵兩隻手:「怎麼這麼能搗亂?是不是又不聽話了?」

視線再往下,發現遲筵連鞋都沒穿,白生生的腳直接踩在衛生間光滑冰涼的米色瓷磚之上,身上也沒好好穿衣服,只披了一件白襯衫,沒系扣子,而且襯衫顯而易見得不合尺寸,明顯不是他自己的。這幅樣子就跑過來纏著自己,葉迎之按住他的手頓時緊了緊,從鼻腔裡哼出一聲:「嗯?」

葉迎之數落他的時候遲筵還不當回事,自顧自地一下下小小親著愛人完美有力的脊骨,但在葉迎之哼出聲的時候卻有些心虛害怕,知道是不穿鞋跑出來被發現了。想起上次不穿鞋在家裡亂跑被葉迎之罰的事,遲筵縮了縮手,試圖把雙手從葉迎之的禁錮中掙脫出來然後趕緊跑掉。

他使了點兒勁兒,卻沒掙動,反而被葉迎之轉過身抱了起來抱回到床上。葉迎之把他扔上去,自己卻轉身離開,從衛生間裡拿了一條溫毛巾出來,扣著遲筵小腿給他一點一點細緻地擦腳。覺得擦得差不多了之後便把毛巾隨手扔在一邊,也跟著壓了下來,用幽深的黑色眼睛瞧著他:「今天怎麼回事?嗯?非得折騰不想讓我去工作是不是?想拉著我陪你在家膩歪是不是?」

「誠心要我罰你?上次被罰舒服得上癮了是不是?」他每說一句,眼底的顏色就暗一分。說到最後他低下頭輕輕咬了下遲筵露在外面的鎖骨,低聲道:「……是不是就喜歡我弄你?」

「我沒有。」遲筵偏過了頭不去看他,用手輕輕推他的手臂,「葉迎之你放開我,我也該起床準備上班了,要遲到了。」

葉迎之直起身子回過頭看了看牆上的掛表,按著遲筵道:「從昨天夜裡到現在你才睡了多長時間?老實待著,今天請假吧。」

遲筵沒答應也沒反對,卻突然看向葉迎之道:「迎之,今天早晨我快睡著的時候,你為什麼趴在我胸口問我疼不疼?」

「可能是你聽錯了。」

「我沒聽錯,而且你已經不是第一次問了。」遲筵道。不止一次,在他和愛人相擁而眠的時候,那些昏暗的夜晚在他們的床上,葉迎之總會那樣摟著他貼近他的心口,小聲呢喃著,問他疼不疼。他心中一直有些感到奇怪,卻因為過於細小而始終沒有特意提出來問過葉迎之。

葉迎之突然看著他彎著眼笑了:「……看你都腫了,怕你痛啊。」

「胡說。」遲筵漲紅了臉,沒再就這個問題糾纏下去,但心中還有些微的疑惑。如果真的是葉迎之後來所說的那個答案,雖然有些羞恥,但他們之間更羞恥的話也說過,葉迎之為什麼不在他清醒的時候直接問他,那個時候他都意識昏迷了,又怎麼能給出答案。況且,迎之他第一次為什麼要用「你聽錯了」這種理由搪塞過去?

這些不合理之處只在遲筵心中一閃而過,兩人的話題很快就被葉迎之引向了別的方向。

第二天是週六,晚上吃過飯兩人就靠坐在一起看電影,進行到片尾的時候葉迎之突然把遲筵抱到自己腿上,輕輕舔著他後頸,時不時用牙叼起那塊軟肉放在齒間磨一磨,再含一含吮一吮。

遲筵也不知道他老愛咬自己脖子肉是什麼毛病,但還覺得被弄得酥酥麻麻的挺舒服的,而且這種親暱讓他從心底覺得暖暖的,很喜歡,就總由著葉迎之,有時候還會特別配合得主動把脖頸送到對方那裡。

或者說他喜歡葉迎之這個人,所以無論葉迎之幹什麼,對他做什麼他都喜歡。

葉迎之咬著遲筵後頸磨了半天,放片尾曲的時候才用舌尖推著慢慢放了出來,似是不經意般開口道:「昨天晚上到底夢見什麼了,怕成那樣。」

遲筵遲疑了一下,沒說話,身子卻向葉迎之的方向更靠了靠,縮在那裡。

葉迎之摟著他吻了吻後頸被他舔弄紅的那塊地方,輕聲道:「有什麼不能和我說的?我是要陪你一輩子的,你總這麼做噩夢,怕醒了就折騰著欺負我,我雖然也覺得很可愛,但還是會心疼的。」

這話說的過於肉麻,遲筵卻像是被觸動了,回過頭看向他的眼睛,欲言又止的樣子。

他其實也想過很多次把當年的事告訴葉迎之,只是那事太過離奇,他一怕葉迎之也會像包括父母在內的所有人一樣不相信自己,二來也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傾訴機會。可葉迎之說的沒錯,他總不能把這件事憋在心裡,憋一輩子。

遲筵打定了主意,從葉迎之身上下來滑坐到沙發另一邊,坐直了身子,又悄悄扣緊葉迎之右手,才一邊回憶著,一邊小聲講起當年的事。他沒敢直說,起初只是作為「夢」的內容在講,後來發現葉迎之一直很認真地聽著,修長有力的手一直緊握著他的手,就更心安大膽了些。

這些話他講過很多次,可從沒被相信過。到最後,他自己也有些不相信自己了。

等他全部講完之後葉迎之才開口。他扣著遲筵的手把兩人的手一同貼向自己心臟處,輕聲帶著誘哄意味道:「阿筵,只是夢而已,你為什麼這麼怕?」講述那段回憶的時候,遲筵的手一直都是涼的,輕微顫抖著。

因為那些根本不只是夢。

「因為那些不只是夢。」遲筵望著愛人的眼,終於說了出來,同時紅了眼眶,「我們當年被困在裡面,我就看著他們一個一個,一個一個地死在我面前。還有我表哥,我還記得他當時用力把我推了出去,讓我快走,他卻一直被困在那裡面,再也沒出來……

如同洪水破閘而出一般,說出來之後就再也克制不住多年來壓抑的恐懼和悲痛。遲筵紅著眼哽咽道:「我放不下,放不下當年的事,放不下我表哥他們。他們都說他們是遇到山崩死了,可我知道根本不是,他們是被困在那個洞穴裡面,活生生地被惡靈害死了,出不來了。屍骨不存。」

從某種層面來講,這些年來當年那個恐懼、不安、卻又不被信任只能獨自消化一切的少年一直都藏在他的心裡,孤獨又無力地困守著那段噩夢般的記憶。直到此刻,長大了的遲筵面對著自己同床共枕的愛人時那些被狠狠壓在心底多年的夢魘才一股腦地傾瀉而出。

葉迎之沒有質疑,更沒有反駁,只是一直溫柔地哄著他,拍順著他的後背,一遍遍小聲唸著「沒事了」「都已經過去了」「不怕了,有我在呢」等話。

遲筵被他攬著靠在他懷裡,情緒慢慢平復下來,只是時不時還小小抽噎一下。

等看他情緒緩和得差不多了,葉迎之就侍候著他洗漱,給他用溫毛巾擦眼睛,領他回臥室睡覺,輕柔而耐心地安撫著,一直到遲筵抽著鼻子睡著也沒再提這件事。

然而第二天兩人吃早點時,早餐桌上葉迎之又主動提起了這個話題。

正在喝豆漿的遲筵手一僵,又把杯子放回到桌上,抬起頭看向愛人。

只聽葉迎之認真地重複了一遍:「如果放不下的話,不如再回去看看,徹底解開這個心結。」

他彎著眼露出一個微笑,眉眼都柔和無比,盈滿了對眼前人的愛意,輕聲道:「別怕,這次我陪著你。」

131章:快遞

即使時隔多年,當年的事依然是遲筵揮之不去的夢魘。同時他的心中還有許多難以消解的疑問——那個山洞究竟是什麼地方, 為什麼會如此詭異?那位老婦人所說的「倀鬼會引活人去山裡喂邪靈」是什麼意思?以及那些模糊又遙遠的私語聲, 「祂要醒了……」洞穴裡那些東西所恐懼的「祂」究竟是什麼東西,又是怎樣恐怖的存在?

最重要的, 表哥他們喪命於彼,是會如人們常講的那樣「人死如燈滅」, 還是會有更壞的後果?

而自己……真的從那個洞穴裡逃出來了嗎?

這些年來這些疑問常常困擾著遲筵,讓他不得安眠。但是他卻沒有再去求證的勇氣。他有時候寧願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 表哥他們是因為山崩死的, 那個洞穴,那些鬼影, 還有六順什麼的全部都是自己臆想出來的。

葉迎之提出這個建議之後遲筵並沒有馬上答應。

他瞭解葉迎之,對方寵他、愛他、見不得他受委屈,行動力強,一路走來順風順水,一直被人們視作天之驕子,從未受過什麼挫折。自己那個樣子那麼淒慘地向他哭訴在那個洞穴裡遭遇的一切,不管是真是假,是真實發生過還是他的幻想, 按照葉迎之的一貫作風當然是要盡快把這件事解決,把他從噩夢中拯救出來。

可是這件事不是那麼好解決的, 那些神鬼之事,非人力所能及。他不能接受更不能承受任何讓葉迎之受傷害的風險。

然而葉迎之的行動之迅速是他始料未及的。

實際上因為葉迎之各方面都顯得比他成熟,能力也強, 在他們這段關係中遲筵大多數時候都處於較為幼弱的受愛護的一方,更因為他性子寬和,對愛人的決定往往不會反對,所以生活中很多事情都是由葉迎之做主。

這次也是一樣。葉迎之認識遲筵的上司,那位上司也隱隱知道兩人的關係。一個星期後遲筵知道的時候葉迎之已經給兩人都請好了年假,並買好了去往桂省的機票。

遲筵第一次難以抑制地和葉迎之大發脾氣——葉迎之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根本不像他所相信的那樣簡單!他寧願做一輩子的噩夢,一輩子心中難安,也不要讓愛人再同他踏上那片土地。他承認,在面對那些未知的妖魔鬼怪時,自己是一個極為怯懦絲毫不敢抗爭的人。

葉迎之變著花樣地哄他,類似「就當是出去旅遊了,我回國後還沒去過桂省,我們順帶著去那個地方看一看好不好?」「寶貝彆氣了,你相信我絕對不會有事的」之類的話說了一籮筐。但遲筵在這件事上出奇地執拗,堅決不肯妥協。

遲筵一開始硬氣著不答應的時候葉迎之還能招架,後來遲筵軟下來,摟著他特別可憐地趴在他懷裡撒嬌,小聲喚著「迎之」,問「我們不去好不好,請假在家裡休息也好啊。我就要在家,你在家陪我」,甚至討好地舔他親他,葉迎之就根本抵抗不了,分分鐘丟盔卸甲連自己要幹什麼都忘了,遲筵說什麼就是什麼,全然沒有半點討價還價的能力。

他總算是明白了人說的枕邊風一吹耳根子就發軟是怎麼回事。遲筵那樣央著他,他根本就拒絕不了,只恨不能把這小寶貝哄得舒舒服服妥妥帖帖的。

遲筵盯著葉迎之在網上退了訂好的機票,這才安心睡了覺。

然而噩夢並未就此終結。

第二天一早他收到了一封從桂省省會寄來的快遞,收件人寫著「遲筵」兩個字,地址就是他和葉迎之現在住的家的地址。而寄件人一欄處全部都是空的。

遲筵記得自己最近沒有從網上買過東西,在桂省也沒有什麼親朋好友,拿到快遞的一瞬心中不禁泛起了疑惑。事實上在看到桂省時他的心中便「咯噔」一下,升起了不好的預感。

忍著心中隱隱的不安,遲筵用小刀劃開了快遞紙袋——裡面裝著兩張火車票,實名制,左下角分別印著他和葉迎之的名字和打碼的身份證號。是他們假期開始那天開出的車次,起點是他們所在的城市,終點到桂省省會。快遞袋裡還有兩張不記名的大巴車票,到紅圖村——過了這麼些年,紅圖村已經有直通市內的大巴了。

遲筵一下子癱坐在了沙發上。

這些年來他心中一直躁動著不安著的那份最深的恐懼終於成真了——他的確從來沒能真正從那個洞穴中跑出來過,那些東西不會放過到嘴的血食。而這次甚至搭上了他的愛人。

葉迎之正在衛生間裡洗漱,聽見響動後匆匆走了出來,看見遲筵失魂落魄般飽受驚嚇的模樣便心疼地走了過去,把人摟進自己懷裡。

他只隨意掃了一眼茶几上的快遞袋和火車票,就像是已經料到發生了什麼事,沒再管那些東西甚至沒仔細看過那是什麼,只悉心哄著自己的愛人:「別怕,沒什麼可怕的,有我呢。那些東西傷不了我。管他什麼東西,咱們去看看就是了……」他一邊說著一邊輕吻遲筵的額頭,眉梢眼角溢滿了無法作偽的寵愛與心疼,猶如一個最完美體貼的情人。

遲筵卻不知道從哪裡突然生出來一股勇氣,推開葉迎之站了起來,一把拿過桌子上的兩張火車票和長途汽車票,直接連同快遞袋一起撕成碎片,扔進垃圾箱裡,喉嚨動了動,也不看葉迎之,繃著臉似自言自語般道:「我們不會去的。最壞也不過是這樣了,不會比去那裡下場更糟,我倒要看看它們能怎麼樣。」

接下來一天遲筵竭力表現得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盡力去忽略自己收到過這樣一封詭異的郵件。

然而第二天一早,遲筵又從快遞員手裡收到了一封一模一樣的快遞。一切都和他昨天撕掉的那份一模一樣,只不過這次的寄件人一欄上多了兩個字——王盛。

遲筵記得,那正是他表哥本人的字跡。

他拿著兩張車票,說不出話了,甚至無法動作。

看到這個名字這個字跡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不能不去了。那個時候,如果不是王盛拚死攔住那東西,他們兩人都得折在那裡;更往壞處想,如果王盛把他推到那東西面前頂替自己,也不是沒有逃出去的可能,那樣活下來的那個人就會變成表哥。可是生死關頭,王盛選擇的是自己頂住那東西,把他推了出去。

理性上知道不去管,繼續縮頭烏龜一樣藏在自己的安全區內,忽略這件事是最好的選擇;感性上卻沒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他想回去看看,他得弄明白那個洞穴到底是怎麼回事。

遲筵告訴葉迎之自己要回紅圖村查探當年的情況後葉迎之並沒有太大的反應,只簡單問了問他為什麼突然轉變想法,隨後就理所當然地表示要陪他一同回去。

遲筵早想到葉迎之絕對不可能讓他單獨去紅圖村,因而也沒有再多費力氣勸阻,只是很平靜道:「咱們不能就這麼過去,我要做些準備。」

於是接下來幾天時間裡,葉迎之就看似非常淡定實則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遲筵通過網絡和自己現實中的人脈關係聯絡各種可能聯絡得上的看起來比較靠譜的高人大師,和他們諮詢相關情況,購買各種所謂的能夠驅邪除鬼的道具法器。

葉迎之看遲筵又一次準備下單付款時終於忍不住道:「阿筵,雖然你高興就好,家裡錢也夠用,但是也不能這麼揮霍給這些江湖騙子啊。」你難道忘了根據前幾輩子的經驗教訓,再厲害的高人對我也沒用?忘了哥哥上輩子自己就是最厲害的天師?這些抱怨他也只敢在心裡過一過,畢竟他也知道,他的阿筵現在是真的都忘了。而這種有苦難言的日子,他也有些堅持不下去了。

他的心中總有一些些微的不安,迫不及待地想讓遲筵親自兌現上次許下的承諾。就像是考生在發榜前的焦灼一樣,哪怕自我感覺考得不錯不會落榜,可如果不看到確切的結果也總免不了忐忑不安。

遲筵不贊同地看著他:「咱倆都不懂這些東西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哪些到時候能真的管用,只能多備一些,說不定到時候用得上呢。」畢竟沒什麼東西能比保命更重要。

葉迎之此時不能拿出任何證據來反駁他,只能沉默著任由遲筵買買買。

臨出發前一天夜裡遲筵告訴他,自己還請了兩位有口碑的大師和他們此次同行。

價格不菲,但遲筵認為值得。

葉迎之第一次後悔這輩子為了給遲筵提供安逸的生活條件,給自己按了這麼一個年紀輕輕功成名就瀟灑多金視金錢如糞土一擲千金只為博愛人一笑的出場身份。如果他窮一點,兩人的存款少一點,阿筵應該就請不起電燈泡了。

至少不會請得這麼豪氣,一請請倆,亮度倍增。

132章:倀鬼

按照寄來的車票那一班次坐火車到桂省得將近二十個小時,葉迎之果斷地讓遲筵忘了那兩張車票, 重新給兩人買了機票。

出發那天, 直到飛機落地之後遲筵打開手機才收到一個極為不幸的消息——他請的那兩位大師不約而同地在出發前接到了一系列凶兆,從而決定推掉這樁生意, 並賠付給他違約金。

事到如今,肯定是來不及再請別的人了。即使他再請, 別的高人聽說這兩位大師的表現也未必會願意跟著來。遲筵咬著下唇,心中的不安越擴越大。正如有未知的力量一直在推動甚至說逼迫他和葉迎之踏上這次旅程一樣, 很明顯也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在阻止其他人和他們一起同行。

他猶豫地看向葉迎之:「迎之, 要不我們還是回去吧?」

葉迎之摟著他向機場外面走:「來都來了,咱們至少也得玩一玩才能回去吧?」

他指了指自己身後背著的大包:「再說了, 那兩個人不來也沒關係,咱們還有這麼多東西呢。不是知根知底的人,關鍵時候未必會護著咱們,說不定為自保還會害其他人,不來也好。」

遲筵略略想了一下,覺得葉迎之說的也有幾分道理。

遲筵陪著葉迎之又把當年他們遊玩過的景點逛了一遍,最終回到省會。這期間他也被葉迎之說動了,決定去紅圖村看一眼——去紅圖村又不等於進山, 紅圖村畢竟還有不少村民,應該不會出問題, 說不定還能發現些蛛絲馬跡的線索。只要不進山,應該就沒有問題。

就像當年那位被村人稱為「瘋婆子」的老婦人,遲筵覺得她就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信息。而村子裡像她這樣的人說不定不止一個。那樣即使只從這些人身上他們也能挖掘到不少信息。

村子裡第一家正在辦白事。

不大的屋子裡設著一個簡陋的靈堂, 擺著簡單的應季水果,偶爾有村人停下來站在門口看一看。

在遲筵印象中這是那位老婦人的住處,因為正好是村口第一家,房子又比其他村人的都破舊,所以印象格外深刻。他攔住了一位看上去比較面善的中年婦人,問道:「大娘,向您打聽一下,這是誰家在辦事?我記得這屋子裡以前住著一位婆婆,那位婆婆現在怎麼樣了?」

「就是她家。」婦人點頭道,「人是前兩天才沒的。」

她看遲筵外表乾淨漂亮,令人心生好感,自己又正閒著沒什麼要緊事,見遲筵感興趣,索性招手把他領到一旁,把自己知道的相關情況全講給他。

原來老婦人丈夫早逝,也沒有留下子女,所以多年來一直一個人孤零零地過,身邊稱得上親人的只有她丈夫的弟弟一家。但弟弟弟媳並不怎麼和她來往,也不管她,她去世後弟弟家的兒子也就是她的侄子才簡單料理了後事,村裡人背地都說那個侄子之所以願意這麼做圖的還是她名下兩塊地還有那個破房子。

遲筵聽了很是唏噓,含糊說自己當年旅遊時來過紅圖村,老婦人幫過他的忙,再次過來本來想探望一下,沒想到人已經沒了。

村裡人對於當年那件事可能還有些印象,但那時候遲筵剛高中畢業,稚氣未脫,穿著打扮等各方面看起來都像是一個沒離開過家的半大孩子。而如今他工作多年,外表氣質和那時候比又有了很大的差別,村裡人即使有人依稀覺得面熟,也認不出來他。

因為已經到了家門口,遲筵便讓葉迎之在外面等他,打算獨自進去祭拜那名老婦人一下。他們家鄉那邊對這種紅白事有講究,葉迎之和老婦人毫無淵源也無交集,如果沒有辦事人家的子侄領著,是不方便貿然去祭拜的。

沒想到這時候靈堂中已經站著兩個人。一個是花甲之年的老人,穿著一套清涼透氣質地柔軟的黑色唐裝樣式的衣服;另一個看上去像是老人的助手,穿著一套黑色西裝,一直恭敬地在他身後站著。這兩人都穿著講究體面,和這個稍顯閉塞落後的村子顯得格格不入,但老人卻渾然不覺,只泰然自若地祭奠著亡人,面容上露出深切的悲傷。遲筵的到來也沒有引起他們過多的關注。

遲筵不知道這兩人是什麼身份又和那老婦人是什麼關係,也沒驚擾對方,只自行在靈前拜了拜,默默在心中感謝老婦人當年告訴他「倀鬼」這一信息。

拜完之後他轉過身去正想離開,只見自己身後三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個年輕人。年輕人穿著一件有些老式的黑色衛衣,一條普通的牛仔褲,戴著深藍色鴨舌帽,背著一個書包,看上去像是一個學生。

見他回過身來,那人主動向他搭話道:「想進山嗎?」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好像不經常說話一樣,聽起來不好聽。遲筵微微蹙起眉,他覺得這嗓音有些熟悉。

事實上這個年輕人整個人都給他一種熟悉的感覺。

遲筵率先想到了他為什麼覺得那個嗓音熟悉。因為當年六順也是用這樣好似砂紙打磨一樣的粗糲嘶啞的嗓音說話的,王盛當時覺得他聲音不太對,還問過對方是不是有什麼問題,六順解釋說是小時候嗓子被傷過。

當年的記憶瞬間回籠,遲筵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在哪裡見過年輕人了——這身打扮,分明和當年的程濤一模一樣。

遲筵愣在了那裡,那個名字堵在嗓子眼裡,卻吐不出來,只覺得渾身發冷。他努力想看清楚這年輕人的臉,卻覺得彷彿有一層霧氣伏在對方的臉上,讓他始終看不清對方的長相,卻下意識地忽略了這一點。

當年也是一樣,他被救出來後起初還有人問他那個「六順」的長相,他努力去回憶,卻發現自己根本不記得或者說不曾注意過六順的樣子。

這時候和程濤打扮一樣的年輕人又問了一遍:「要進山嗎?山裡風景很好。」

鬼使神差的,遲筵沒等對方再說別的,直接答了一句:「要。」

對方點了點頭:「明天早晨,我在你們住的地方等你們。」

那個東西很快就從視野中消失了。遲筵只覺得渾身脫力一般,從脊柱上冒出的冷汗幾乎浸透了整面襯衫後襟。

那個老人卻在這時轉過身來看向遲筵,道:「你剛才不該答應它的,我沒看錯的話,那東西不是人,是只倀鬼。」

遲筵倏地看向老人,臉上浮現出痛苦和後悔之色。他撫著額角道:「我知道,但我剛才就是沒法拒絕……我以前來過這裡,我的同伴都遇害了,只有我活了下來,剛才那隻倀鬼的樣子和我當年遇害的同伴之一一模一樣。所以那時候我就像中邪一樣,忍不住就答應了。」

從老人一眼就能窺破那東西的身份,並且好像和那位老婆婆關係匪淺這兩點來看,遲筵判斷對方應該也懂得一些這方面的東西,說不定能幫他解決目前的困境,所以也是有意借此機會把自己的問題講給對方聽。

他說的顛三倒四,老人卻表現出了十足的耐心:「沒關係,小夥子,你慢慢講。或者不如你先告訴我,你和秀雲是什麼關係,你不像是這裡的人,為什麼要來這裡祭拜她。」

遲筵並不知道「秀雲」是誰,但也猜到應該是那位老婦人的名字。他也沒隱瞞,也沒添油加醋,只是照實把當年的事、自己又回來這裡的原因及老婦人對他的那句提點全部講給老人。

老人聽後連連點頭,又主動給遲筵講起了自己的故事。人老了之後往往喜歡向後輩回憶、傾訴自己經歷過的生活,這位老人顯然也不例外。

原來這位叫秀雲的老婦人的父親在他的年代是當地一位很有名的陰陽先生,這位老人是一個孤兒,被陰陽先生收到膝下做徒弟,從小撫養長大。因此他和秀雲也是一同長大的,情同親兄妹。

後來政治浩劫,這位老人當時才十七歲,在苗頭剛有些不對的時候就跟隨自己的朋友跑走了,而陰陽先生作為封建迷信的代表當然在當地受到了嚴酷的批鬥,後來不堪忍受夫妻雙雙自殺。秀雲那時才十四五歲,目睹雙親自殺受到了刺激,從此精神方面出現了一些問題。

老人當時跟著朋友去了現在的特別行政區,他很聰明,憑藉從陰陽先生處學到的本事很快在當地大受歡迎,不僅發了財而且很受尊敬。但他一直掛心著師父一家,情勢變好後便開始託人打聽陰陽先生一家的事情,想把師父一家接到自己身邊,卻只得到師父師母已經遇難,小師妹秀雲精神受到刺激,而後不知所蹤的噩耗。

這幾十年裡他一直沒放棄過追查秀雲的下落,直到最近才得到秀雲後來是嫁到紅圖村的確切消息,便馬上趕了過來,但卻沒來得及見到自己師妹最後一面。

遲筵聽完後勸老人節哀順變,沒想到老人主動提出道:「謝謝你願意過來送秀雲最後一程,我見到你也是緣分。這樣吧小夥子,我明天陪你一起進山,只要跟著那倀鬼找到山洞,在洞外我就能試著把你表哥他們超度了,算作對你來送秀雲的答謝。只是有一點要切記,無論那倀鬼說什麼,千萬不要走進洞穴裡面。」

133章:中邪

遲筵從靈堂中出來,向葉迎之講了倀鬼和老先生的事, 並表明老先生和他的助手明天早晨會一同跟隨他們進山。

老先生說為了避免打草驚蛇, 不能讓倀鬼發現他們二人的存在,所以他們會隔一段距離跟在後面, 並用法器遮掩兩人的氣息。

遲筵也同時把老先生告訴自己的注意事項轉告給了葉迎之。

遲筵到現在也看不透自己的愛人對這些怪力亂神的事情到底抱著怎樣的態度。他既沒有像從前那些人一樣懷疑自己的話,說類似這些都是不存在的, 一定是你自己嚇自己之類的話;也沒有大驚失色惶然失措,而是一直很冷靜地安慰著自己, 勸說並支持自己親自回到這裡儘可能地查明一切。

這次葉迎之也依然淡定, 對倀鬼和那位老先生的出現都沒有什麼反應,只是攬著他的肩頭溫和地微笑道:「我們去一趟就是, 要真能了結你的心事就太好了。」

第二天一早,天剛濛濛亮,那倀鬼果然出現在旅館裡,叫遲筵和葉迎之上路。

過了這麼些年,紅圖村裡還是只有一間旅店,老先生和助手自然和遲筵他們住在一起,房間也相隔不遠。上路前遲筵給老先生發了消息,老先生和助手兩人早已整裝待發, 接到消息後便悄悄跟在他們後面,始終保持他們在自己視線範圍內。

峽谷中起了薄薄的霧, 和遲筵高三畢業那年一樣,進入山地峽谷地帶不久後手機就失去了信號。

遲筵來前特意準備了充分的適合長時間野外生存的食物和水以及照明設備,另有他之前買來的那些法器, 全部平均放在兩個大登山包裡。他做的是最壞的打算,也是更科學合理的安排,這樣即使萬一他和葉迎之因故分開了,兩人還都有能生存下去的物資支持。

可葉迎之偏偏在這點上感性得要命,非要把重的東西都背在自己身上,只給遲筵包裡留一些份量輕的食物和不知道有沒有用的紙制符咒。遲筵和他理論,他就貼上去吻他,完全的不講理。

出發之後,遲筵已經知道前面帶路那東西是倀鬼,即使有六順的經歷知道它可能只是要把他們引到某個洞穴之中,而不會在半路上加害他們,他也不敢離那東西太近;這回這只形似程濤的倀鬼也和當年的六順不同,並沒有主動靠近他們,反而躲開他們一些,只是獨自默默在前面引路,正合了遲筵的意。

老先生和助手同樣錯開了遲筵他們一段距離,峽谷之中極為空曠,薄霧遮掩下,竟像是只有他們兩個人一樣。

葉迎之突然悄悄伸出手用力地握住了遲筵的手:「所以說你在擔心什麼,把包裡東西分出來還和我鬧騰。我們就這樣牽著彼此,怎麼會丟呢。」

說完這句話,他握著遲筵的手又緊了緊,逕自看著眼前的路,目光悠遠,彷彿落在了世界的盡頭,落在耳邊的聲音卻極盡溫柔,簡直要把遲筵整個兒包起來:「就算你丟了,我也會很快找著你的。」

他這個樣子,好像漫不經心地說著這種話,遲筵只覺得心裡暖融融的,就像一顆心變成了巧克力做的,偏偏還被人捂在手心裡一樣,幾乎要化開。連葉迎之先前亂分背包裡的物資的事也捨不得和他計較,故意板著臉嘟囔道:「你怎麼就這麼自信,你又不是神。」

葉迎之也板著臉轉過頭來教訓他:「別信這些迷信,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神。」

兩人這樣牽著手,彼此依靠喁喁私語著,說著或漫無邊際或無聊透頂或膩歪肉麻的話,一時只覺得快活無比,不僅把倀鬼和老先生等都拋在了腦後,甚至快要把是來幹什麼的都忘了。

引路的倀鬼時不時要停下來等著他們,後面的老先生遠遠瞪著兩人的背影,也沒什麼辦法,還是得在後面跟著。

即使這樣他們的行程也比遲筵跟著王盛他們時快了很多,看起來倀鬼一直領著他們沿著峽谷中的大路走,下午三點多的時候就將他們領到了一個很偏僻的洞穴前。

老先生原本就沒打算放過這倀鬼,只打算利用它找到遲筵描述中的洞穴所在。因為今天放它走了,它日後可能就會再出現迷惑陷害其他不知情的路人。

是以一看到了地頭,老先生和他的助手就迅速上前,用幾根準備好的浸著雄雞血的紅繩將倀鬼困在當地。倀鬼本身的力量並不強,只是有人形,能迷惑人,以此為著邪靈惡鬼引來血食,幫那些東西害人,被老先生困住並貼上驅邪的符咒後很快就扭曲哀嚎著消散了。

遲筵雖然看不清那倀鬼的臉,但對方周身打扮都像極了當年的程濤,看到對方就這樣消失得乾乾淨淨,他心中還是覺得極為難受不適,心臟像被保鮮膜包住裹緊一樣。這時葉迎之穿過他的指間牢牢扣住了他的手,無聲地按了按。

遲筵轉過頭去看他,葉迎之依然是那副溫和淡然的模樣,卻看得遲筵的心也跟著舒緩平靜下去。

之後老先生知會了遲筵一聲,便開始做法嘗試超度王盛和其他三人。

老人家先在助手的幫助下跪坐在地上畫了一個法陣,又在幾個關鍵位置點上香燭貼上符紙,接著便盤膝坐在法陣之前,闔上眼睛,開始嘴中唸唸有詞地做起法來。

遲筵對這一套施法流程全然看不懂,只是覺得神秘又有些隱約的熟悉,但想不起來自己還在哪裡見過別人施法。這些念頭不過一閃而過,心中更多的則是對老先生的感謝。姑且不論這次施法能否有效,老爺子一大把年紀,和他素昧平生,只因為他正巧去祭拜了那位婆婆就願意不辭辛苦地和他跑這一趟,單這份情遲筵心中就很是感激了。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後老先生睜開眼睛,重新站了起來,對遲筵點了點頭:「我已經做完法了,現在只差最後一步,你表哥的屍骨還在你上次出來的那個地方,只要你把他的屍骸帶出來葬了就可以了。否則他還會不得安寧的。」

聞言遲筵心中不由生出一絲不解,遲疑道:「……您昨天不是告訴我不論倀鬼說什麼都不要進山洞麼?怎麼現在又讓我進去,會不會有危險?」

老先生搖了搖頭:「此一時彼一時。你按照我說的去做就可以,我已經做過法了,不會有什麼危險。」

遲疑還是有些不安:「我還記得上次來的時候,總聽見裡面有許多聲音小聲唸著『祂要醒了』這種話,聽著總感覺渾身發毛,您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

老先生轉向了面前的洞穴,指著道:「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這裡面有一個陰極,匯聚著這世界上至陰至邪之氣,那些魑魅魍魎受到這股陰邪之氣的吸引便會聚集於此,並以這洞穴作為憑依。久而久之這個地方本身也會滋生這些邪怪。所以你說你在這裡面看見那些害人的東西,遇見那些詭異的事都不奇怪,甚至你上次看到的聽到的也只是冰山一角,這裡面所藏的鬼祟肯定遠不止那些。但與此同時,那個陰極本身可能會具化成一個至邪的邪靈,即便是『那些東西』也會對其感到畏懼,你所聽到的『祂』可能就指的是這個邪靈,不過邪靈一直處於沉睡之中,那些東西才敢那麼猖獗,它們察覺到邪靈將醒,自然會不安。」

聽老先生這麼一說,自己之前所接觸的只是「冰山一角」,裡面還有讓那些東西都畏懼的邪靈,遲筵心中更是打鼓,望向黑魆魆的洞口的目光越發猶豫。

老先生見狀從自己包中取了三根香出來:「你要還是害怕,就點上這香。這是引路驅魔香,只要你在三根香燃盡前出來,就一定沒問題。」

那香很粗,也比較長,而且製作材質特殊,一根一根的燃,三根燃盡大概要一天一夜的時間。遲筵根據記憶算了算時間,覺得這時間足夠用,又想起表哥當年推他那一把和那聲倉促之中的「快走」,終是下定了決心,小聲對葉迎之道:「迎之,我自己進去吧。取完表哥的屍骨我很快就出來。你也聽見老先生的話了,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葉迎之淡淡看著他沒應聲,緊緊握著他的手卻半點沒松開。

遲筵看著愛人愣神片刻,最終低下頭,也牢牢回握住對方的手。

老先生見遲筵已經決定進去,便道:「老頭子年紀大了,實在是支撐不住,就不陪你們進去也不等你們了,先回客棧歇著。」

遲筵自然沒有異議,恭敬地和老先生告了別。四人就此分開,遲筵和葉迎之向洞口走去,老先生則在助手陪同下原路返回。

走出一段路後,老先生突然扭過頭來有些疑惑地看向自己的助手:「那兩個小夥子呢?怎麼沒跟上來?還是已經走到咱們前面了?」

助手頓時停下腳步,驚訝地看向老爺子:「是您剛才讓那個年輕人進洞穴裡給他表哥收屍骨的。您還對著那個洞穴講了什麼陰極、邪靈之類的東西,最後看見那個年輕人不敢進去,還把您隨身帶著的特製安神香說成是引路驅魔香給了他。」

「胡說!」老先生聞言頓時斥道,「我剛才分明已經成功做法把那年輕人的表哥超度走了,只是對另三個人的魂魄無能為力。想告訴那年輕人事已經了了,現在午時已過,陰氣上升,還是趕緊離開的好,以後也不要再回來了。我怎麼可能會說你說的那些話。你剛才是中邪了不成?」

助手心裡很委屈,但老爺子年紀越大越不講理,他也沒什麼辦法。委屈之餘,也有一層涼意上湧——如果剛才煞有介事地說那些話的不是他們老爺子,那會是誰?或者說誰藉著他們老爺子說了那番話?

反倒是老先生說完這些話後自己愣住了。他突然意識到,他想說的那些話,並沒有真的說出口過。他對於方才的一段記憶是一片空白的,再向上追溯只能追溯到做法完成的時候。他睜開眼睛從地上站起來,看見一直跟在姓遲的小夥子身邊的那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向他點了點頭,沉黑的眼睛看過來,溫雅地笑了一下。

他張了張嘴,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恐怕自己才是方才真的中邪的那個人。

134章:原路返回

老先生意識到不對,領著助手迅速回返, 但無論如何都再找不到通往那個洞穴的路。

約二十分鐘後老人停下來, 坐在路邊一塊大石上,抹了抹汗, 問助手道:「我那個時候都說了些什麼話?你再複述一遍。」

助手記憶力還很不錯,把那些話基本按原樣一五一十重講了一遍。

老爺子聽完後一時沒有說話, 半晌才嘆了口氣,臉上的神色有些複雜:「沒想到我一直看走眼了, 只顧著提防那隻倀鬼……真正最可怕的, 應該是他身邊那個吧。」

助手聞言有些不解:「您是說那個挺高挺俊的年輕人?不會吧?那是個人啊,和那個姓遲的小夥子看上去關係很親密。」

老人抬起頭, 用渾濁而飽經滄桑的黑色眼睛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這樣的才最可怕。」

助手莫名覺得心中一涼:「……那您說咱們現在該怎麼辦?」

老人搖搖頭從石頭上站起來,眼中流露出無力和悲哀:「先回去,我再找找朋友想想辦法。能救就盡力救。」話中未盡的意思卻是,如果無力回天,也無可奈何。

那東西處心積慮想把那個年輕人誘進洞中,不生吞活剝就算不錯,哪裡可能會毫髮無傷地好好將人放出來?

遲筵卻對外間種種渾然不知。

他小心翼翼地同葉迎之一同進去, 這次洞門卻沒像上次一樣立馬封上。望著大開的洞口,遲筵心中稍安, 卻還是拿出手機對著石壁拍了一張照片。

他記得當年從李鋒凱拍的照片中就能看到影影綽綽窺伺在四周的鬼影。

照片拍好了,然而裡面只有光禿禿的石壁,就像他以前去過的那些作為景點的溶洞一樣, 只是少了些五光十色的燈光裝飾,卻沒有什麼鬼影。

葉迎之站在他身邊笑他:「都說了沒問題了,快點走吧。」

遲筵點點頭,拉上葉迎之的手,相攜前行。

他看不見,在他們走出沒多久之後那個入口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整個洞穴其實是一個閉環,沒有入口,也沒有出口。所有生靈,有來無回。

幾年前的他是唯一的一個例外。

洞穴裡很是干淨,陰涼,還帶著些微潮濕的水汽。平時在家時不覺得,出來後才能體會到葉迎之體力確實非常好,而且很適合野外生存,攀爬跳躍能力都很強,走在昏黑的洞穴之中也步履平穩,還能分出很大一部分注意力來照拂遲筵。

兩人走了一個多小時,遲筵的心漸漸提了起來,他記得上次大概走了這麼長時間後,再往前一些會出現一個水潭,程濤就是在那裡落水,然後那個東西混入他們的隊伍,給他們指了通向左邊的岔路。

想到這裡他握緊了葉迎之的手,小聲提醒道:「小心點,看腳下的路。」

可這次的情況和上次並不相同,他和葉迎之走了很長時間,都沒有看到岔路或是水潭之類的路標。洞裡很昏暗,四周都是千篇一律的石壁石岩,那年趕路時遲筵也只是跟隨著手電筒的微光悶頭向前走,並沒有向兩邊多看,加上時隔多年記憶模糊,這一次他甚至難以判斷這條路是否是自己走過的那條路。

更為棘手的是進入洞穴沒多久,兩人的手機就全部黑屏了,只能靠葉迎之手裡點燃的香來估算過去的時間。

洞中空曠而靜謐,只有兩人的腳步聲在其中迴響。第一根香漸漸燃至了盡頭,葉迎之點燃了第二根香,遲筵心中的不安也越擴越大。

他已經有些走不動了,很困,頭腦發蒙,握著葉迎之的手力道越來越輕,但一直強撐著沒說。

這也不能怪他,他這天早晨六點就起床準備進山,到現在外面時間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而其中幾乎沒有歇息的時間,對於一個日常疏於鍛鍊的普通上班族而言,這實在是不小的挑戰。

葉迎之發現他的異狀,扶著他到一面乾淨的石壁前坐下:「困了就先睡一會兒,休息一下再繼續走。」

不安和焦灼依然縈繞在遲筵心中,揮之不去,但他現在實在是沒有力氣來抵抗這一充滿誘惑的提議,於是向葉迎之懷裡縮了縮,小聲嘟囔著:「我就眯一會兒,一會兒咱們就繼續走……」他在害怕。他好怕和葉迎之這樣困死在這個山洞中,再也出不去。可是他們一路行來明明一條岔路都沒有,沒有走錯路的道理。

實在不行就原路返回。

遲筵承認自己是一個自私的人——沒有什麼東西比葉迎之更重要了,活人、死人、這世間的一切全都比不上葉迎之的健康平安。他們還有兩炷香,原路返回應該是夠的。

遲筵體力和精力消耗太過,一閉上眼就進入了夢鄉。

他恍惚中來到了一個泳池邊上,泳池裡有很多人在游泳,可是隨著他的走近,泳池中的人越來越少,最終只剩下一個人。隨著嘩嘩的水聲,僅剩的一個人慢慢游到了他的面前,從水中探出了頭。

是他熟悉的人,劉雨。

遲筵還記得這個外表清麗性子柔和,差點成為他嫂子的女生,很自然地在泳池邊蹲了下來,對面前的女子道:「小雨姐?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我哥呢?」

女子靜靜看著他:「你哥已經被送走了。」

遲筵「唔」了一聲,總覺得有些不對,但在夢境中又說不上究竟是哪裡不對,下意識問道:「那小雨姐你怎麼辦?」

「我也該往生去了。沒害過人的,『祂』都讓我們去往生。」

遲筵還沒反應過來「沒害過人」究竟是什麼意思,就聽劉雨的語氣中卻突然多了幾分急躁,急切道:「小筵,我來是想告訴你,你小心一點,小心你身邊那個男人,他不是人……

水波旋轉,整個泳池突然傾覆過來,巨大的無邊無際的水浪向遲筵的方向席捲而來。

遲筵驚呼一聲,一下子從夢中驚醒。身邊人溫柔地擁著他,左手輕輕拍撫他的後背,右手探上他的額頭:「醒了嗎?夢見什麼了?嚇得一頭汗。」

夢見什麼了?劉雨的臉一下子浮現在遲筵面前。夢醒之後他瞬間就意識到究竟是哪裡不對了——劉雨是早就死了的人,就被害死在這洞裡的人。

冷意竄上脊背,遲筵上身輕輕顫慄起來,潛意識地挨近了葉迎之,同一時間想起劉雨在夢中最後說的那句話——「你小心一點,小心你身邊那個男人,他不是人……

他身邊的男人?遲筵剎那間有些微的茫然。那就只有葉迎之了。可葉迎之怎麼會不是人,他又怎麼會做這樣一個詭異的夢?

遲筵定了定神,小聲把夢裡的情景講給葉迎之聽。黑暗中葉迎之一直安靜地聽著,黑色的眼睛沉沉看著他,左手隔著衣服摟著他,輕柔而緩慢地一寸寸撫摸著他的背,動作閒適得猶如抱著愛人躺在自家床上。

聽完之後男人才傾身過來安撫地親了親他的眼皮,柔聲道:「是你太緊張了才會做這種怪夢,別害怕。」

他傾身過來的時候,遲筵看見了燃著的那根香——已經燒到尾部,很快就要燃盡了。

他這一覺竟然睡了這麼久,連第二根香都要燒完了。

遲筵顧不得追問葉迎之為什麼不把他及時叫醒,立刻就爬了起來,拉著愛人道:「迎之,我們不往裡走了,情況不對,我們現在就出去,原路返回。」他們走到這裡用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如果加緊步伐,應該能趕在最後一炷香燒完之前趕回洞口。

葉迎之沒有反對,一邊安慰著他一邊領他向來時的方向走去。

同樣因為黑暗、相似的環境以及來時並未注意周圍的景象,遲筵這次也沒有發現,即使方向相同,他們正在走的路和來時不是同一條路。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越往前走,四周的黑暗就越發濃重,似乎要將人包裹吞噬一樣,手電筒的光芒能穿透的空間愈發有限。空氣中的涼意也越來越盛,那種寒涼不是生活中入秋時天氣轉涼氣溫下降那種涼,而是往人骨子裡鑽的冷,裹緊了衣服也沒什麼效果。

兩人的東西已經消耗了不少,葉迎之索性停下來把遲筵包中有用的東西都轉移到自己背包裡,把遲筵的包扔在地上,然後伸出手摟著他繼續向前走。

被葉迎之圈住之後那股冷意就消退了許多,遲筵盯著自己手上僅剩的半根香,加快了步伐。

手裡的香越來越短,他估摸著走過的路程,稍稍放慢了步伐,不再吝嗇,拿出另一把手電筒裝上電池後照向左右,試圖找到他們來時的洞口。外面現在是白天,從洞口處應該會有自然光照進來,按理來說不會太難找。

遲筵就這樣一邊向前走著一邊尋找出口,突然之間停下了腳步,愣住了。

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從未見過的圓形石廳,手電的光穿過石廳中央打到對面的石壁上,映出小小的跳躍著的橢圓形光斑。

他們面前的是一條死路。

只剩下一個尾巴的香掉在地上,緩緩熄滅了。

遲筵望向自己的愛人,怯怯地喚著:「葉迎之……」前所未有的恐慌牢牢撅住了他的心臟,讓他不知所措。心中一個微弱的聲音喃喃說著,他們可能真的要被困在這裡了,他們出不去了。

他和葉迎之,可能都會死在這裡。

這個時候投向自己的愛人簡直是他的本能。

男人卻依然平靜地看著他,彷彿對他們當下的處境一無所覺。葉迎之輕輕應了一聲,走到他面前面對著他若無其事般柔聲道:「我在這裡。怎麼了?」

望著那雙熟悉的深不見底的黑色眸子,遲筵第一次因此感受到了恐懼而非安慰,由內而外的恐懼。

他不由自主地微微向後退了一步,男人卻在這時候俯下身,以不容抗拒的姿勢把他完全抱入懷裡,伏在他耳邊低嘆道:「我的阿筵寶貝。到底怎麼了?」

第六卷:輪迴終:永恆

135章:回憶

手中的手電筒掉到了地上,滾到了一旁, 在地上暈出一塊不大的光圈。

四週一下子變得更加黑暗。遲筵在葉迎之懷中縮成一團, 一瞬間動也不敢動。

他試探著,小聲叫愛人的名字:「……迎之, 葉迎之……你別嚇我……」在空曠的石廳之中,他的聲音越發顯得細弱無助。

葉迎之輕吻著他的耳廓:「不嚇你。」

掌下溫熱的身軀在他懷中輕微顫抖著, 就像某種被他捕捉到掌心裡的可憐的小動物,葉迎之甚至能聽到愛人不可自抑地從嗓子眼裡發出的嗚咽聲。

怕成這樣, 兩隻手卻還是抵著他的胸膛, 也不懂得逃跑,好似依賴著獵人的小羔羊, 完全是任人宰割的樣子。

葉迎之一下子覺得情難自抑起來,沿著愛人的耳廓細密地向下吻去,一直沿著脖頸吻到對方鎖骨處才略略停了下來,輕喘了一口氣。

因為遲筵哭了。

他的視線在黑暗中也不受影響,可以清楚地看到愛人緊緊閉著眼睛,抿著唇,睫毛顫抖著掛著水珠的惶恐模樣。

遲筵什麼樣子他都喜歡,但可能真的是本質作祟, 他不可否認自己確實愛看小寶貝這樣被他揉捏在手裡,無助又乖順依賴的樣子。心疼而又心頭火熱。想好好哄他開開心心的, 別這麼難過;又忍不住偷偷想欺負他更多一些,逼著他露出所有鮮嫩甜美的內裡。

真想現在就連皮帶骨地吃了他。腦海中不由自主的回想起遲筵主動侍候他的模樣,柔軟的被欺負到哭也不躲乖乖承受的模樣, 親暱地耍賴地叫他迎之的模樣……呼吸變得越發難耐起來。

那是他捧在心尖上的寶貝。一舉一動都撥動他的心弦,讓他魂牽夢繞,不能自已。

我可真是壞透了。

葉迎之無聲地嘆息著,低下頭輕柔地吮走遲筵左右睫毛上的淚珠,又說了一遍:「不嚇你。」

然而這句話卻像打破了什麼一樣,遲筵突然哽嚥著張開手臂緊緊抱住了他,偎依進他懷裡,喚他的名字:「葉迎之……

他怕他,卻又直覺地認定這就是自己的愛人。抱住了就不願意放開。

他能察覺到葉迎之有些不對的地方,但在這樣神經飽受壓迫的環境下卻一時理不出到底哪裡出了問題,只能小聲叫著對方的名字。

「葉迎之……」聲音裡都帶上了哭腔。

他這一抱抱得葉迎之心都要化開了,心間滿滿都是無奈和心疼。

自從明了情愛之後,他是真的拿遲筵一點辦法都沒有。

只能回抱住愛人,輕輕吻他眼皮眼瞼:「阿筵,寶貝,睜開眼,睜眼看看我。我陪著你呢。別怕。」

遲筵在他的聲音中慢慢睜開濕漉漉的眼睛,看向他:「葉迎之……你怎麼……你剛才……

他想問葉迎之為什麼剛才的樣子那麼嚇人,為什麼會反應那麼奇怪,但他睜開眼後突然問不出來了。

石廳中不知何時亮了起來,卻看不出光源是從何處發出的,葉迎之站在他的面前,他的身後是一條純黑色的不知會通向哪裡的通道。遲筵隱隱覺得,通道的彼岸有什麼牽引著他,熟悉、溫暖、甜蜜……又無望。

在他反應過來之前葉迎之已經先行向前伸手矇住了他的眼睛,低聲道:「阿筵,別怕,只是我們該回家了。你答應過陪我的。別怕,很快,用不了多長時間你就能想起來了。到時候我會告訴你我為什麼一定要帶你來這裡……

想起有關於我們的全部記憶。

遲筵忽然被他遮住了眼睛,眼前一片黑暗,下意識地茫然無措地抓住了對方的手臂。

然而下一秒,只覺天旋地轉,意識瞬間剝離。

……

宇宙洪荒,永恆盡頭,生死輪迴……我究竟,在哪裡見過你?

研究生一年級的暑假裡遲筵接了一項差事——送村支書的夫人去山裡見村支書。

事情是這樣的:遲筵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嚴竹在大學畢業後選調去滇西南一個偏遠山村去當村支書,並在畢業前夕和自己同班的女友韓菲雪領了證。而韓菲雪則選擇畢業後繼續讀研,就此小夫妻倆開始了分居生活。

遲筵自己連戀愛都沒談過,自然不懂人家夫妻間的事情。但他也繼續讀研,而且因為同校同專業正好還和韓菲雪一個班,研一暑假的時候他打算去探望一下據說生活很艱苦的嚴支書,嚴夫人則理所當然地要去探望自己的丈夫,嚴竹在的那個村子藏在大山裡面,交通也不方便,女孩子一個人不太安全,所以他就順帶接下了護送韓菲雪去見嚴竹的任務。

他這番舉動當然很夠義氣,但幾經周轉終於到了嚴竹所在的令三村後遲筵才有了兩個切身的體會:一是村裡的條件確實艱苦,二是他確實挺多餘的。這兩點突出體現在住宿問題上。

村里根本沒有旅館。嚴支書自己住的屋子只有一間房,房裡只有一張單人床,當然是他們夫妻擠在一起睡。遲筵就沒有著落。最後嚴竹把他安排到村裡張老漢家去借住。

張老漢家兒子媳婦都外出務工了,家裡只有他和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孫女在,正好有空著的屋子。韓菲雪打算在這裡陪嚴竹一假期,遲筵則打算看看兄弟待兩天就走,村裡生活條件本來就不好,不過是將就一晚上,當然沒什麼可挑剔的。

遲筵本來就覺淺,剛到新的環境也不適應,加上夏天屋子裡面熱,還有蚊子攪得人不得安寧,晚上躺在床上兩三個小時也沒能睡著,索性爬起來準備去方便一下再回來。

張老漢家沒有廁所,要方便必須得去村口的公廁。因為不適應,遲筵睡覺的時候也沒脫衣服,起身拉開門鎖推門就出去了。

從公廁出來後遲筵看見前邊草叢堆裡趴著一個熟悉的小身影,眯起眼睛仔細一看是張老漢家孫女小杏。小姑娘在那裡蹲著,好像在逮蛐蛐。

張老漢老伴沒了,家裡就他一個人,不僅半聾還瞎了一隻眼,照看這小孫女難免有照顧不到的地方,竟然讓小女孩大半夜的自己溜出來玩。小杏也不懂得害怕,看見蛐蛐跑了,跟著就向村外跑了出去。

遲筵怕小姑娘出什麼意外,跟著就追了過去。但他有輕微的近視,出來時沒戴眼鏡,村裡為省電晚上都不亮燈,連照明的東西都沒有,土路坑坑窪窪的還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石頭,並不好走,遲筵沒走兩步差點就被腳下一塊石頭絆倒,之後不得不更加小心,藉著微弱的月色眯著眼睛看路,也不敢快跑,一時間竟然追不上小杏。

突然間,小姑娘定在村外一個山坳邊上,不再接著跑了。遲筵鬆了口氣,剛想著這小丫頭終於停下了,追上去一看,自己也愣住了。

山坳那裡站著約十個人,全部都是成年男子,他們手裡拿著各色工具,正聚在一起小聲商量著什麼。遲筵隱約看見兩個人手裡拿著槍。

小杏人小還沒引起他們的注意,遲筵過來的動靜卻引得兩個人轉頭向這邊看過來。

遲筵下意識覺得對方來者不善,一把撈起小杏就往村子裡的方向跑。但他一個成年人,一跑起來馬上就被發現了,三個人馬上向他追了過來。

遲筵本身不擅長跑步,近視又抱著一個小孩子,很快就被對方追了上來。他不知道對方什麼來路,村子裡人不多,大多都是老弱婦孺,青壯年多數出去務工了,是以也不敢貿然呼救,他知道自己目標大,可能跑不掉了,但小杏人小,有他作掩護沒準還能順利跑回家。就邊跑邊在小女孩耳邊小聲叮囑道:「叔叔放下你你就趕緊往家裡跑,讓爺爺去找嚴叔叔。」

他不確定小孩兒等懂多少,但至少應該懂得「往家跑」。

說罷他接著一彎腰的功夫,把小杏放到了地上。小女孩果然迅速向村裡的方向跑去。幾乎與此同時後面的追兵也已經追到,兩人直接一左一右將遲筵按在地上。

那群人看上去是一夥盜墓賊。

他們最終沒有直接做掉遲筵,而是在商量之後把他捆著帶到了地下。

遲筵也不清楚其中的原因,也許是他們有講究,下墓之前害人性命不吉利;也許是怕他的屍首被發現引來麻煩;也許是想留著他當人質。但活著總比死了強,遲筵慶幸自己逃過一劫,暗自期盼著嚴竹能找到辦法及時救自己一命。

而如果不是親眼得見,遲筵也難以相信偏遠落後的令三村所依靠的這座山下埋藏著這樣一處恢弘的文明。

他們從山坳中一個打好的盜洞順下去,所處位置是一個石砌的甬道,甬道盡頭是一扇石刻大門。門上裝飾著古樸而奇異的紋樣。這些紋樣和傳統中原地區古代墓葬的裝飾紋樣有著很大差別,所選取的意象不是神獸飛禽吉祥花朵,而是看上去有些邪異的東西。

比如門上盤旋著七條多頭蛇,這七條多頭蛇組成了一個形似人的笑臉的圖案;在這張「人臉」的「鼻子」的位置,刻繪著一隻三足笑面雞——雖然是雞頭,卻可以讓人感覺到雞是在笑,甚至露出了喙中整齊排列的尖牙——這顯然和現實大相逕庭。雞的三根爪子下面則踩著四個蛇一樣扭曲成一團的人。那些人的姿勢看上去很痛苦,但奇異的是,仔細看他們的臉部,他們也都是笑著的。

那些人用一些方法打開門後,遲筵就被脅迫著同他們一起進入地宮。

地宮建造得莊嚴巍峨,裝飾精美,華麗之中卻透著絲絲詭異,一些青銅樣式的物品和裝飾形似三星堆的出土文物,但也有著不小的差異。比起遲筵在博物館見到的那些文物,這裡的物品保存更完整,製作也更加精緻,紋飾雕琢都充滿了大膽的想像。選取的意象和給人的感覺和門上的時刻類似,有那種多頭蛇、笑面雞,還有魚首人身的半魚人。魚人也同三足雞一樣,明明是魚頭,卻露出類人的笑容,隱隱可以看到其中整齊細密的尖牙。

遲筵還注意到一件事情。在這些壁刻或物品紋飾中所有可以看到的人類形象,都是扭曲痛苦的受難姿勢,可偏偏他們都笑著。痛苦的肢體語言和喜悅的表情形成鮮明的對比,遲筵看著不由覺得心底發寒,不寒而慄。

這個震撼人心的地宮就猶如一個巨大的地下迷宮,同樣潛藏著和它的神秘迷人成比例的凶險和危機。

也是遲筵運氣好,被迫跟著那伙盜墓賊深入卻一直安然無恙,這期間甚至盜墓賊的團夥中都折損了兩人。

也是在這過程中,遲筵漸漸發現,抓住他的這夥人並不像是簡單的只為求財的盜墓賊,最簡單一點,普通盜墓賊恐怕很難得到關於這樣一處地宮的信息。

他所處的地宮也不像是一個墓葬,而更像是一處祭壇。

136章:領域

最終他們真的走到了一個青銅澆鑄的巨大圓形祭壇處,而那個時候劫持他的盜墓賊只剩五個還活著。

按道理講作為普通學生毫無自保能力還經常被推出去探陷阱的遲筵應該是這些人中最先死的, 但他一直很謹慎, 而且心存敬畏,自覺不該看的不多看, 無論什麼東西都不碰不拿,是以竟一直安然無恙地留到了最後。

祭壇處較地宮部分向下深挖了十幾米, 約四五層樓的高度,且佔地面積頗廣, 有八個八百米跑道圍成的操場拼接起一般大。在最中央靠後的地方有一個直徑約百米的圓型青銅祭壇。

站在地宮區域的邊緣向下俯瞰, 其景像極為壯觀,難以想像在幾千年是如何實現這樣宏偉的工程。

從地宮處沒有直接通往祭壇的階梯, 遲筵只能跟著四個盜墓賊一起順著繩子向下爬。挾持他的盜墓賊早已解開了他上身的束縛,但遲筵也熄了逃跑的念頭——回頭路早已被封住了,而他已經見識到了這地宮之中險象環生,他自己也沒有水、食物或是關於這處地宮的任何信息,跟著剩下的盜墓賊反而成了最穩妥、生存機會最大的選擇。

可他忘了這群人並非良善之輩,即使無奈之下,和他們在一起行動也無異於與虎謀皮。

登上那巨大的圓形青銅祭壇之後可以發現,圓形的青銅壇體表面和四周都篆刻著許多難以辨識的紋刻, 一些看上去像是某種古文字,另外一些則是和前面地宮所見的相似的圖案花紋。而在圓心到圓頂部約三分之一連線處還安著一個黑色的呈三十度角傾斜的小圓壇。它由不明材質的金屬鑄成, 直徑約兩米,四邊微微翹起,彷彿是立在那裡的一個黑色盤子。

遲筵感覺到為首的盜墓賊目光突然看向自己。他使了個眼色, 旁邊兩名盜墓賊便迅速將遲筵制服在原地,使他動彈不得。

遲筵看向領頭人,眸光沉了沉,問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領頭人卻根本無視他的質問,從包中掏出一個看上去平平無奇的硬皮本,翻看後點頭道:「應該就是這個,沒錯了。」

在領頭人的指示下,遲筵被箝制住他的兩個盜墓賊推到了黑色的圓壇之旁。圓壇中部略微內凹,四個角處有細長的同色金屬鏈子垂下。那兩個盜墓賊在首領指示下將遲筵用金屬鏈束縛在圓壇內的凹槽之中,同時首領指示另兩個盜墓賊站到遲筵雙腳所指的方向分別站好,盯著他們。

遲筵被固定在祭壇之上,閉上了眼睛。他說不清此時心中究竟是什麼滋味,但也知道自己此次大概真的是凶多吉少了。他可以感受到站在他左右手位置處的盜墓賊分別拿出匕首,劃開他的兩個手腕——傷口很深,很疼,血一下子湧了出來。

在第一滴血滴落到黑色祭壇上時,彷彿觸發了某種機關,青銅祭壇內圈發出嘔啞沉悶的金屬轉動之聲,沿著順時針方向轉動了一週——站在四角的四個盜墓賊望著自己的腳下,小心提防著,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而就在轉動停止聲音消失的剎那,無數的青銅刺從地下的青銅祭壇處冒出,又迅速收回。只不過一瞬間四人就被刺得對穿,倒地而亡。

他們全身都是血洞,汩汩地向外冒著血,倒地後首尾相接,正好在黑色祭壇的周圍圍成一個詭異的圓。

殷紅的血從他們身上流出,蜿蜒地流開去,浸染了青銅祭壇上的紋路。

從遲筵的角度,可以看見左前方死去的那個盜墓賊睜得大大的眼睛,死不瞑目,嘴角卻掀起一個喜悅的弧度。但他記得在那些青銅刺冒出的瞬間,他臉上分明是驚詫恐懼的表情。

他不知道那個領頭人是受了什麼人的指示,其目的又是什麼,但他可以感受到自己血液的快速流失,他的四肢越發無力,渾身冰冷,整個世界都充斥著血的顏色……眼前的世界開始緩慢顛簸搖動起來,而他也在下一刻,失去了意識。

遲筵再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處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他呻吟著睜開眼睛,有些不安地打量起四周,緩慢地從「地上」站了起來——他打量著自己的兩隻手,完好的,沒有任何傷口。他懷疑自己已經死了,但如果這就是死後的世界那也太難捱了些——全部都是黑暗,空無一人,而他不知道要獨自在這裡待多久。

他像是處於一片虛空之中,上、下、左、右、前、後……四面八方,全部都是一模一樣的黑暗。站在原地不會感到失重感,但他依然像雲中漫步一般忐忑,總覺得腳下的黑暗並不踏實。

遲筵試探著向前走了兩步,同時試探地輕聲道:「……有人嗎?」

他沒指望自己能聽到回覆。然而事實是有一個低沉的聲音回應了他:「沒有。」

那個聲音像是從天邊響起,又彷彿從他的腦海中直接出現。

遲筵一驚,停下了腳步,小心翼翼地站在原地:「……你是誰?這是什麼地方?你是……神嗎?」

事實上,在這樣空寂的黑暗中,即使對方不是人他也不會太害怕。何況他認為自己現在也已經死了,死人又怎麼會怕鬼?他想起地宮中的那個祭壇。他們最後的活動像是在祭祀,而他是祭品。所以這個聲音是被祭祀的那個東西發出的?祂……又究竟是什麼東西?

「這裡是我的領域。」那個聲音回答道,「我也難以解釋你是如何出現在這裡的,事實上在你之前這裡從未有過任何生靈出現。」

「我不是神。你們臆想中的神是不存在的。或者說『神』只在某類世界中存在,其本質也不過是那些世界中比較高級的生靈。對我而言都是一樣的。」

「那你是誰?」遲筵又重複了一遍自己最初的疑問。

「我是邪。我是構成永恆的邪,永恆中所有邪的一面都來源於我,如果我不復存在,永恆也將崩潰毀滅。」那個聲音平靜道,沒有任何隱瞞,或者他也許根本不懂得人類中的爾虞我詐,「我也是永恆中唯一存在的意識。我高於永恆,但換言之,我即是永恆。」

遲筵彼時並不能理解那個聲音話語中的含義,也無法理解自己現下的處境。他又追問了幾個問題,可是那個聲音沒有再出現。

這裡太空曠了,什麼都沒有。永恆之中,甚至沒有時間的流動。

遲筵默默在虛無的黑暗中坐了許久,終於忍不住再次道:「……我要一直這樣待在這裡嗎?這裡連一點光都沒有。你可以給我一點光嗎?」說到最後,他的聲音中甚至充滿了無望的可憐巴巴的祈求。他需要光,哪怕一點點也好。

沒有手機,沒有任何可供消遣的東西,如果一直沒有盡頭地保持這個樣子,那可比徹底死了還令人難受。而如他所說,最難以忍受的是徹頭徹尾猶如實質的黑暗,在這樣沒有邊際的黑暗中長時間孤獨地待著,對於一個普通人類而言,實在是瀕臨極限的挑戰。

那個聲音沒有回應。

在遲筵以為對方將要徹底無視自己的時候,他突然聽到那個聲音依然用非常平淡的語氣道:「你站起來,向前走。」

遲筵沒有什麼可做的。在這裡他失去了時間的度量,不會渴、不會餓,也不會感到疲累。於是他順從地站起來,開始按照對方的吩咐去做。

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遠的距離——實際上可能沒有多遠。在一望無際的黑暗中太容易產生心理上的疲憊了。

他覺得有些撐不下去了,但那個聲音始終沒有再下達下一步指示,遲筵只好主動詢問道:「我要走到什麼時候?」實際上這個問題並不好回答,因為這裡沒有「時候」這個概念。

但對方還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走到你不願意走為止。你隨時可以停下來。」

「那我就停在這裡。」遲筵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下一步呢?」

「我會把你走過的所有區域送給你。」那個聲音依然沒什麼起伏地說著,「在其中你可以隨心所欲,把它變成你希望的樣子,得到你想得到的東西。」

那我想讓它變成我原本世界的樣子。

這個念頭剛從遲筵腦海中閃過,他便愣住了。就在瞬息之間,陽光、微風、土地、藍天……一切一切立刻出現在他的面前。

我還想有一幢房子。

即使到了永恆之中,他的思維也一時轉變不過來。在他的概念中,人還是得住在能遮風擋雨的房子裡,卻沒意識到如今風雨都已經由他自己來操縱。

下一秒,一幢建得很精緻,設計非常合他心意的白色房子便憑空出現。

遲筵愣愣地推開房門走進去。

房子內部已經按照他的喜好裝修好了,各種家具電器一應俱全——這些是按照他潛意識中的需求來的。

遲筵想起小時候看《神筆馬良》的故事,總盼望著自己也能有那樣一根神筆。而現在這個夢想終於以另外一種方式實現了——真正意義上的心想事成,予求予取。

在這裡,他猶如傳說中的神明,徹底主宰著自己的世界。

遲筵難以形容當他發現這一點時自己的心情。

震撼,同時惶恐。不安,卻又隱隱雀躍。有無數的事情等待他去做,有無數的可能可以由他來創造。

而那個聲音從不會幹涉。

有了這片可以完全按照他心意打造的區域之後,遲筵便暫時得以安頓下來。在這裡他可以看書,可以遊樂——無數世界創造出的文明成果都任他取用。

唯一的缺憾是他無法在這片區域引入或創造任何生靈。他曾試圖養一隻貓和一隻狗,但是失敗了。他退而求其次地許願擁有一顆仙人掌,但也失敗了。

聲音告訴他,在祂的領域,甚至整個除了世界河之外的絕對永恆之中都不會有生靈的存在。而遲筵自己是唯一的例外,一個祂也料想不到的意外。

遲筵也漸漸從聲音的主人處瞭解到了一些情況。

他現在在永恆之中,而在永恆中還孕育著一條看不見源頭和盡頭的世界之河。相對於完全靜止的永恆,世界河是流動的,所以每個世界中都會衍生出「時間」的概念,所以每個世界都有生有滅。「世界」的數量不可盡數,他原本生活的時空,就是世界河中的「世界」之一。

遲筵在不斷的學習中也逐漸自己推測出一些自己來到這裡的原因:他死之前見到的那個古文明地宮的確是為祭祀所用,而建造地宮的先民所信奉、崇敬、祭祀的「神」不是後世中常見的被擬人化的、類似玉皇王母宙斯冥王這種神,而是象徵著「邪」的沒有具體載體和形象的自然神。換言之那個祭壇祭祀的就是世界本質的虛無的邪。

而永恆中的邪都來自於這領域的主人,那個聲音。每個世界的邪自然也來自於祂,自己原本的世界也不會例外。那個祭壇所祭祀的「邪」,是聲音主人極其微小不足道也的一小部分。

就因為這極為微小的聯繫,再加上極為巧合的連那個聲音都無法解釋的偶然,他幸運亦或是不幸的,踏入了從未有生靈踏足的絕對永恆之中。

137章:走神

永恆之中沒有時間的概念,但是遲筵可以做「假時間」。他以自己原本世界的時間單位為尺度, 用一台計算機專門用來「計時」——計算機顯示的時間是假的, 並沒有真實流逝的,但是它可以用來度量遲筵心理上度過了多長時間。它是房子中的計時器。

最初的十年其實相當愜意且悠閒。

無需製作, 遲筵就可以品嚐到各種美食;他窩在自己的房子裡,冷暖自如, 閒適地看著自己一直想看的那些書籍、電影,玩想玩的遊戲。他無法以任何形式同其他生靈交流, 但他可以瀏覽、獲得他們的文明成果。粗略來算, 一款大製作的單機遊戲通關要三到五天,看完一本書一個電影系列要一天, 「時間」並不難熬。

更不要說他還有其他的娛樂活動,比如出海。

那時候遲筵很是猶豫,惴惴不安地詢問那個聲音:「我可以多要一些地方嗎?」其實他的活動區域已經很大了,有山脈,有湖泊,還有森林——生靈不被允許存在,但是幸運的是有的世界研製出了擬真度接近百分之百的有真實森林功效的擬真森林,遲筵只需要把這種擬真森林和樹木出現在自己的區域中即可。

那個聲音並未因他的貪心而生氣或是不滿, 依然平靜地問:「你想做什麼?」

「我想有一片海。」遲筵小聲道。

他的話音剛落,從房子中的窗子看出去, 視線所及的地方便出現了一片蔚藍——他的區域擴大了。那個聲音沒有再說話,只是無聲地滿足了他的要求。

遲筵輕輕說了一聲謝謝。

這之後他很快擁有了一艘遊艇和一座游輪,供他出海休閒遊玩。海裡沒有生物, 但只是看看海水,放空頭腦吹吹海風也足夠愜意。他在近陸的淺海海域同樣佈置了擬真魚類和珊瑚等構成的擬真海洋生態系統,偶爾下海潛水嬉戲。

除了沒有社會性活動,一切看上去都很完美。

他在房子裡安置了兩個最先進的人工智能機器人,它們可以協助打點屋子裡的一切,但卻還是無法取代真正的、有意識的「人」。它們無法滿足遲筵的社交和情感需求。

隨著計時器上「時間」的流逝,遲筵覺得越來越寂寞,無論什麼東西都無法填補這份空虛。

他問那個聲音:「一直以來都只有你嗎?只有你一個?」

「是的。」那個聲音平靜的回答,彷彿這是再正常不過且無關緊要的一件事。

「你不會覺得……寂寞嗎?」

「寂寞是什麼?」那個聲音反問他。

「就是一個人,很孤單,很孤獨。」

「不會。」那個聲音道,「我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什麼,我也不會有這種感覺。」

作為永恆地存在,祂永恆地存在於此,不知道孤獨,也不懂得寂寞。時間不能描述祂的存在,也無法拘束祂的存在。在遲筵出現之前的無盡之中,祂一直都是這樣。

遲筵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只是突然產生了想要擁抱對方的衝動。雖然作為孤獨而渺小的人類一廂情願地去心疼無心而至高的永恆,聽上去似乎有些可笑——猶如朝菌不知晦朔,卻心疼樹的寂寞。

但是在這樣日復一日的生活中他開始清楚地意識到一件事——他渴望與那個聲音的交流,並且這種渴望與日俱增。

他難以形容那樣的感覺,但他確切地明白,這種渴望並不僅僅源自孤獨。

那天遲筵合上書,仰望著虛空,心裡突然湧現一個念頭,而這個念頭是那麼的強烈,強烈到迫不及待地馬上就要付諸行動。他呼喚那個聲音,用狀似隨意的語氣對他的房東、他唯一的鄰居和陪伴道:「我還沒有問過你,你的名字是什麼?我以後可以叫你你的名字嗎」最初的驚懼恐慌過去之後,他開始迫切地想更多地瞭解那個聲音。

對方似乎頓了頓,隨後告訴他:「我沒有名字。」

這個答案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如果祂一直都是獨自的存在,那麼他只需要自我意識就夠了,並不需要一個「名字」。

「我能給你起一個名字嗎?」遲筵小心翼翼地問著對方。

「可以。」或許是遲筵的錯覺,他覺得那個聲音在應允時輕了許多。

聽到這個回答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一個微笑:「你叫葉迎之好不好?我叫遲筵,你叫葉迎之。夜筵遲迎之。」他自己的名字就是從最後那句話中來的。那是遲筵爺爺年輕時寫的詩中很得意的一句,正好他自己姓遲,就從裡面又摘了一個字作為孫子的名字。

遲筵其實並不能欣賞祖父的「詩」,但是他自己的名字是從中化來的,所以他私心裡就想把那個聲音的名字和自己連到一起。完全是隱秘而自私的想法。

「遲筵……葉迎之……」那個聲音喃喃了兩遍,道,「好。你叫遲筵,我叫葉迎之。」

他的聲音依然平淡,然而他是這永恆中唯一的高於永恆的意識,他正式說出的話,都會成為整個永恆的規則。

遲筵不知道,隨著那個聲音說出口,以後無論流轉到哪個世界,他都會叫遲筵,對方都叫葉迎之。彼時他只是坐在房前的擬真草地上毫無自覺地微微笑著,出著神,恍然記起,原來一直以來他也忘了告訴對方自己的名字。

計時器上的時間已經過了一百年。如果遲筵還在自己原本的世界裡,他這一生的生命也該走到了盡頭。

與他原本世界相似或相近的世界中各種各樣的知識和創造已經無法滿足他的需求,他開始探索其他更加豐富多樣的世界中的智慧和文明。

宗教、科學、哲學……他見過無數昭然灼灼的宏章巨製,無數的生靈以各種方式傳承各種體系妄圖依靠他們的執著和智慧來探索世界的本質和真諦。遲筵往往被這樣一部部文明發展史所展現出的堅定執著所震撼。每一個生靈在他們所處的世界中都是那麼渺小,即使是看似奧秘無窮的恢弘的整個世界在永恆面前也是微不足道。可是渺小的、具有自主意識和智慧的生靈卻在自己有限的存在時間裡前仆後繼地創造了難以盡數無法言喻的偉大留存。

每個世界都可能會在每時每刻由於不同的分支點分化出許多不同的世界,這樣即使原生世界毀滅,那些創造也可以在分支世界中留存延續下去;而分支世界相對於自己的子世界又是一個原生世界——就這樣,世界河中被創造出的文明很難徹底消失毀滅,一切生靈,只要為其世界文明發展做出過貢獻,無論大小,即使生靈個體本身消失,其印記也永遠不會被磨滅。

遲筵一面和那個聲音交談,一面遍覽各個世界的文明創造,竟然也不覺永恆之漫長無盡。不知不覺中,計時器上的時間已過千年,若在人間已是十世輪迴。

直到有一天,遲筵像往常那樣呼喚那個聲音:「葉迎之,葉迎之——」,對方卻沒有如從前那般回應他。遲筵起初並沒有放在心上,因為之前葉迎之也有不會立刻回應他的時候。他不知道這片領域的極限和盡頭,也不知道對方棲身何處,在做些什麼。

然而過了一天,兩天,三天……一年,兩年,十年……那個聲音始終都沒有再回應。

遲筵開始慌了,惶惑不安地揣度著對方究竟去了什麼地方,發生了什麼事。在他的區域中一切如常,不屬於他的區域依然是一片黑暗。遲筵在黑暗中跋涉了很久,一邊走一邊呼喚對方的名字,走到最後癱倒在地上,眼角不自覺地沁出淚滴,卻一無所獲。他頹然地回到了自己的區域,他在這裡無能為力,除了等待,什麼都做不了。

當這樣沒有回應的時間拉長到一百年,五百年,一千年……惶恐開始變為祈求和期盼,期盼漸漸蛻化為思念,思念也顯得過於悠長悲傷而無望。

又一個千年從計時器上緩緩爬走之後,那個聲音終於有了反應:「我好像聽見你在叫我?」

遲筵不知道該說什麼,實際上他那一瞬間根本說不出話,彷彿已經喪失了語言的能力,好在永恆之中,這些能力並不會真的退化。

他閉上了眼睛,許久後才慢慢睜開:「你去哪裡了?為什麼不理我?」聲音平靜,那些曾經翻湧的濃烈的感情已經在過於漫長的等待中被慢慢磨平。他又出現了,這就很好了。

這次葉迎之停頓了許久,才輕聲告訴他:「對不起,我走神了。」

實際上這對於他而言只是一個小小的走神,在遲筵出現之前,他總是更頻繁,更「長時間」地走神,有時候回過神後,眼前世界河中的世界早不知道換了幾批——在他走神的時候,多少世界已經毀滅,多少世界又從源頭處誕生。

但是遲筵好像很在意他走神這件事。

那我保證以後不走神了。他在心裡這麼想著,可是沒有說出來。

他說出口的是:「抱歉,作為補償,我可以實現你一個願望。」

他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這樣說。從事實上來講遲筵到來後的每個願望他都給予了實現。即使是現在,不管遲筵向他要求什麼他也會盡力去達成。但是他隱約可以感覺到,對於人類這種生靈而言,這種承諾具有特殊的意義。

果然,人類睜著純黑色的眼睛,左手虛虛握成拳,有些猶豫,又有些不安地望向虛空,提出了一個聽起來和往常不太一樣的願望:「你可以變成人,陪我一會兒嗎?」

……抱歉,我做不到。」葉迎之說。

「我變不成人。人是一種中和的生靈,而我是邪,即使我進入世界河投身具體的世界之中也沒法真正變成人。只能是或為人而早逝化成惡鬼,或者生而即為妖邪。」

「只要以人的形態出現就可以了。」遲筵望著虛空祈求道,「也不可以嗎?變成人的樣子,陪在我身邊。只要一會兒就可以。」

只要一會兒。五分鐘。

他給自己看不見的朋友指著桌子上的計時器:「你看,這裡的這個數字,從零跳到五,就可以了。」

葉迎之沒有時間的概念。他也不懂遲筵這個要求的含義。他沒法想像自己擁有像人類那樣的實體的樣子。

但他看著對方黑色的眼睛,還是應允道:「好。」

最終出現在遲筵面前的只是一個有著人類輪廓的虛影,半透明的,連五官都看不清。像那個聲音一樣,只是平靜地站在遲筵面前。沒有表情,沒有動作,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遲筵已經覺得心滿意足了。

他望著那個憑空出現的虛影,微揚起嘴角,半闔上眼睛。

他看著對方,張開雙臂走了上去。他輕輕地,試探地虛摟上對方的脖頸,仰起頭,閉著眼睛,在對方唇的位置印下一個如微風般輕柔的吻。

葉迎之沒有任何反應,依然只是靜靜站在那裡。

片刻之後,他睜開眼,退開一步,看著葉迎之:「你有什麼感覺嗎?」

「我不知道。」葉迎之道,他凝成的虛影轉瞬便消失了,語氣平靜,「應該有什麼感覺嗎?」

遲筵低下頭,笑了笑,重新抬頭望向那個虛影消失的方向,什麼都沒說。

年少時看泰戈爾的飛鳥與魚,覺得那真是無望的感情。卻未曾想到有一天,他會在永恆之中,愛上永恆。

138章:萬年

永恆中的一切都不會改變。

遲筵也漸漸適應了這樣的生活,甚至很久都不會去關注計時器上的數字。很難界定這樣的生活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在這裡他可以得到他想要到的一切東西, 只除了那一樣——近在咫尺,卻求而不得。

不是不給, 而是沒有。

遲筵依然保持著做一個普通人的習慣,根據計時器為自己的區域定義了晝與夜, 甚至分出了一年四季的變換。

有一天他路過計時器,驀然發現代表「年」的單位下面的數字已經變成了五位數。

他在這裡, 在葉迎之的身邊, 已然待了上萬年。如果在人間,也該走過了百世輪迴。

「葉迎之。」他輕輕叫這個名字, 喚他,「你在哪裡?」

「你應該知道的。」那個聲音回他,依然平靜無波,「在我的領域裡,我無處不在。」

「我想見你。」

「你現在就在見我。」

「不是這樣的……」遲筵伸手觸摸上眼前的空氣,語氣中帶上了一絲悲傷,「我想碰你。」想要擁抱你,想要親吻你, 想要……和你融為一體。

葉迎之的領域之中沒有空氣,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在遲筵的區域中才有這些類人間的東西。

他黑色的眼眸中盈滿了葉迎之看不懂的東西。但是他莫名地想要把那些東西抹去, 他不想看見遲筵這個樣子,他想讓他快樂起來。

但他不知道該用什麼辦法。

最終他出聲道:「你出來,到外面來。」

遲筵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但還是順從地來到外面的黑暗之中。

方踏入黑暗的那一刻,就有一股輕飄飄的力道將他託了起來。遲筵只覺得自己像飛一樣,被托得一直向上升,衝破層層黑暗,最終到達一個之前從未到達的高度。

從這裡俯身前下方,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條磅礴閃爍的「星河」。

璀璨的星河緩慢向前「流動」著,細看可以發現,其實是那條帶狀區域之上無數明亮的星子沿著同一個方向在向前移動,因為星子太多而形成了一條光帶,甚至給人以這是一條光的河流的錯覺。

而這些「星子」也沒有真的在閃爍,只是看起來像閃爍的星星而已。它們一旦熄滅,就永遠不會再亮起。但舊的星熄滅的同時,也總有新的星在光帶中亮起。

每時每刻都有舊的星子熄滅,每時每刻都有新的星子亮起。從他的角度看去,猶如一曲無比恢弘雄偉的光的交響曲。

遲筵從未見過如此壯闊的景象,一時之間愣在了原地。

直到葉迎之的聲音在他的身邊響起:「這就是世界河。那些亮著的就是存在的世界,世界消亡後就會黯下去。」

每一顆「星子」都是一個世界。

每時每刻都有舊的世界毀滅,每時每刻都有新的世界誕生。

他們在這裡雲淡風輕,其實見證著無數世界的誕生和毀滅。

遲筵徹底僵住了。萬年來從未有過的無比強烈的悲傷和無望突然襲上他的心頭。

坐在祂的身旁,站在祂的角度,他第一次看到了祂眼中的一切。

不盡生靈,億萬世界,在他眼中不過如蜉蝣,朝生夕滅。

萬事萬物皆如過眼雲煙,只有他是永恆的存在。

在這一刻,遲筵突然覺得,心灰意冷,身心俱疲。

他曾經一直堅定地認為,人是所有存在中最為堅韌執著的生靈,海可平,山可移,只要有足夠的時間,沒有什麼做不到的。而他恰恰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只要他一直陪在他身邊,只要他一直等下去,總有一天他會等到,總有一天他會回過頭。只要有一線希望,無論十年百年、千年萬年,還是百萬年千萬年,他都願意。在這裡陪著他,等著他,守著他。甘之如飴。

可是他錯了。

從一開始,他愛上的就是一個永遠不會回應,不會愛的存在。

一個永恆的存在。

「你不喜歡麼?」他聽見葉迎之問他,以一貫的平淡語氣。

「喜歡。」遲筵輕聲應道,緩緩低下頭,垂下眼。

雖然嘴裡說著喜歡,葉迎之也能感受到面前的人類更加低落了——他黑色的眼睛看上去很難過。他愈發地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做些什麼說些什麼,他怕像這次一樣,最終弄巧成拙。所以他什麼都沒說。

閃爍的世界河之旁,他聽見遲筵小聲說:「我喜歡你。」

「什麼?」他問。

「葉迎之……我愛你。」

……愛是什麼?」

「就是我想永遠陪著你。」就是我想得到你。

人類笑了一下,垂下頭去,沒有再說話。

永恆的邪看見遲筵眼中有很亮的,比亮著的世界還要明亮的東西一閃而過,轉瞬就黯了下去。

他目睹過無數世界的消亡,卻從不曾為它們抱憾悲哀,也不會心生憐憫。可是他看著遲筵黯下去的眼睛,卻不由自主地想讓它們重新亮起來——像從前那樣明亮的、專注地、充滿期盼地看著他。

可是在那之後遲筵看起來一直都不快樂。他的眼睛裡總像是蒙了一層淡淡的霧,讓葉迎之看不透他在想什麼。他搞不懂人類的情緒。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想要搞懂人類的情緒。

他只能說:「你當然可以永遠陪著我。就像現在一樣。」

遲筵笑著搖了搖頭。

一天遲筵突然再次請求他帶自己去世界河畔。

映著世界河中閃耀的微光,遲筵轉過頭輕聲道:「葉迎之,你可不可以送我回到世界輪迴中?」

他看不見這方領域的主人,但他可以感覺到對方就在自己身邊。

也許人類的一些構想真的已經接近世界的真諦。佛教中說人有三世輪迴,現在世、過去世、未來世。現在所經歷的一切為現在世,過去種種皆為過去世,未來尚未經歷之輪迴為未來世。

遲筵所知的情況同此類似。無盡生靈都有一個神魂,神魂不滅,他們就一直在這億萬世界中輪迴穿梭,直到有一天神魂磨滅,徹底走向消亡。

他原本就不過是這億萬世界中最普通的一個生靈,生而為人,壽不過百年,輪迴不過十世,神魂最多在世界河中存在千年,最終便與所有生靈一樣走向消逝。身如蜉蝣,朝生夕滅。

他是何其幸運,才能進入這絕對永恆之中,才能遇見葉迎之。

曾經有一個問題問,《泰坦尼克號》中如果傑克早知道最終的結局,他還會不會選擇去贏那張船票,會不會登上那艘巨輪。

遲筵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從不後悔愛上葉迎之,即使是現在他也不能不愛葉迎之。

只是這份愛,太無望了。

永永遠遠的,在永恆之中,守候著自己最想得到卻永遠也得不到的愛人。

他原本就是那輪迴之中的一個人類,所以就讓他從哪裡來,回到哪裡去吧。

「可以。」葉迎之沒怎麼猶豫就回答了,遲疑了一下才道,「……你為什麼要走?」

「這裡太寂寞了。」遲筵嘴邊揚起一個淺淺的弧度,「葉迎之,我太寂寞了。」這樣等著你,太寂寞了。

「可以送我走嗎?」他又問了一遍。

「好。」葉迎之答道,依然沒有猶豫。遲筵說他寂寞,可自己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寂寞,他看著人類在自己的領域中一點點消沉下去,卻無能為力。他能做的只有達成人類的每一個願望。

聽見平靜而斬釘截鐵的回答,遲筵的眸子暗了暗,隨即泛起一抹苦笑。他還奢望什麼呢?奢望葉迎之會挽留自己嗎?

他笑著仰起頭:「葉迎之,我走之前,能不能再抱你一下?」

「為什麼?」

……因為我愛你。」

遲筵看見自己眼前出現了一個半透明的人形輪廓,和當年所見的一樣。他又笑了一下,走上去摟住對方的脖子,將自己深深埋入對方懷裡。

最後一次了。

我愛你。

即使我有一天神魂消亡,我也會愛你到永恆盡頭。

我永遠愛你。

遲筵放開葉迎之,向世界河的方向退後一步。

面前的人形輪廓朝他抬起手:「我會把我的氣息附著在你的神魂上保護你。但是每經歷一個輪迴我的氣息和你的神魂本身都會被消耗,到最後你的神魂會變得非常虛弱,直至消失……在那之前,你要記得回來。」

「好。」

人類的身影仰躺著緩緩向世界河墜去。遲筵可以感受到身後那些明亮而璀璨的光點離自己越來越近,而那片無盡的黑暗則離自己越來越遠。他緩緩地向那片光華閃爍的星河墜去,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伸向了那片黑暗——即使到了最後他還是在奢望著,奢望著那永恆中的存在會伸出手,將他拉回去。

看著遲筵向著世界河飄落,葉迎之情不自禁地向他伸出了無形的手——在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伸出手的時候。卻在將要觸到人類的前一刻將手收了回去。只對著遲筵消失的方向低聲喃喃道:

「你可以享受親情的溫暖,你可以追求事業的成功,你可以體味友情的可貴……你可以獲得你應得的一切。但是,你永遠不能愛上任何人,你的心只能為我敞開。」

因為你說過你愛我的。

你說過,愛就是要永遠陪著我。

他正式說出的話就會成為輪迴中的規則。

多麼霸道、自私而蠻不講理的規則;只為一個人設立的規則。在他甚至不明白愛究竟是什麼的時候。

他不懂得愛,卻已懂得佔有。

然而事實往往是因為愛,才會想要擁有。

139章:歸去

「你不會覺得……寂寞嗎?」

「寂寞是什麼?」那個聲音反問他。

「就是一個人,很孤單, 很孤獨。」

「不會。」那個聲音道, 「我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什麼,我也不會有這種感覺。」

……

而今他終於體味到這種感覺, 卻是在那個人離開之後。

不會再有另一個聲音呼喚他,不會再有另一個身影存在於他的領域之中——那人所創造出的天空、陸地、海洋還兀立在那裡, 與四周的黑暗是那麼得格格不入,但創造出它們的主人卻不見了。

人類墜入輪迴, 卻把永恆獨自拋向了孤獨——從未體驗過的孤獨。

在明悟情愛之前, 他先體悟了何謂寂寞、何謂孤獨。

他試著離開他的領域,離開永恆, 遊走於無盡無數的萬千世界之中。

他嘗試著去瞭解那個人曾擁有的生活,嘗試著融入其中,由這無盡的生靈來化解無邊的孤寂。

他的意識在芸芸眾生中穿行而過,看人生百態,看霓虹閃爍,看茶米油鹽……一切生靈都無法察覺他的存在,他就默默站在一旁,做一個旁觀者, 從一個世界看到另一個世界。

但是如果不是那個人,覺得空的地方無論如何都填不滿。

無論如何都是錯。

再次回到永恆之後才驀然驚覺——他在那麼多的世界中穿梭, 腳步匆匆,不肯停留,做一個過客, 其實不過是希望在下一個轉角處能夠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不曾目標明確地去找他,卻下意識地想在這億萬世界中偶遇輪迴的他。他想見到他。

他開始思念他。

我會回應你,我會擁抱你,我會親吻你,我不會再扔下你一個人,你回來好不好?

他開始想,如果歷經如此多的輪迴,他已經忘了回來,忘了回來的路呢;如果他的靈魂已經太過虛弱而不能歸呢;甚或是他已經太厭倦了這裡,寧肯神魂消失永遠消失在這萬千世界之中,也不願意再回來,再回到他身邊呢。

經過在世界河中穿梭的日子裡他才知道,原來像他那樣的人類,愛人分別之前,一方要對另一方說「早點回來,我等你」。

而他那時候沒有和阿筵說「我等你」,那麼他的阿筵,還會回來嗎?

徹底厭倦、神魂消失、不再回來、永不相見……他將永遠離開他,他們將永不得見。

他再也聽不到他的呼喚了。

他再也看不見他了。

他再也找不到他了。

直到最終神魂消失,即使是自己也無能無力。

他的心中突然湧現出巨大的惶恐與慌亂,永不得見的念頭一旦出現就一直糾纏著他,如同扼住他喉嚨的一隻手,讓他不得喘息。

一瞬間,百念生,百感生。情生,愛生,而憂怖生。

痴念叢生。

突然明悟的感情瞬間重得他幾乎無法承受,他漸漸凝出了實體——他好奇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心中默默地想著,他就是想讓他用這雙手抱一抱他麼?他就是祈求這樣一個擁抱麼?

他想他要去找他,在他再也找不到他之前。

即使世界河中的世界有億億萬,查明阿筵會出現在哪個世界並先一步追去也並不困難。輪迴的規則是任何生靈都不能擁有非本輪迴的記憶,這個規則一直運行得很好,葉迎之無意破壞或改變他——即使這意味著他真正進入輪迴後也會失去記憶。

沒有關係。

他是他的,他總能找到他。

遲筵漸漸從一片黑暗中睜開眼,記憶中最深刻的依然是那片璀璨的光海,以及黑暗中,越離越遠的那個存在。

他期盼了,守望了上萬年的存在。

而後輪迴種種紛至沓來:他是被鬼祟纏身朝不保夕的體虛青年,對方就是被他偷拿了骨灰就此纏上的苦主惡鬼;他是無辜招惹妖邪的普通人,對方就裝得若無其事,扮成他的好室友來討他歡心;他是獨自漂洋無依無靠的交換生,對方就是無法無天奪他血液的血族親王;終於有一世兩人能年少相伴,對方還是先走一步,卻成了整個世界陰陽顛倒的禍源……

遲筵終於明白,每逢半夢半醒之時那句「疼不疼」的含義——他問的是,上一世他刺向自己的那一刀疼不疼。

一世一世相攜走來,他做不到與他同生,卻一次次陪他共死。

遲筵睜開眼看向自己的愛人,無比熟悉的,生生世世糾纏在一起的愛人,輕聲喚他:「……葉迎之。」

他們依然站在那處洞穴之中,葉迎之站在他的面前,身後是一條黑色的通道——遲筵已經能隱隱猜到它會通向何處。

一切的初始,一切的終結。

「我在。」葉迎之平靜地摟著他,低頭看他,緩緩為愛人講述那之後的事情,「上一世,因為你最後使用的術法的原因,我和你一起來到這個世界時沒能像你一樣進入輪迴,而是直接被吸引到了這個世界的邪極,在這裡陷入了沉睡。這裡的邪氣很正,也很濃,沉睡中我慢慢想起了一切,直到感應到你的氣息才有了甦醒的跡象,但那時候我也沒能徹底醒來,直到幾年才真正甦醒,之後我馬上離開這裡,出去找你。」

事實上他第一次在輪迴中遇見遲筵的時候,遲筵的神魂已經很弱了,如果不是他附在上面的氣息遲筵大概早已撐不住了。即便如此,那時候阿筵虛弱卻又沾染著最醇正的邪氣的神魂還是受到各種妖魔鬼怪的覬覦和窺伺。雖然已經過去了幾世,再想到這件事時他還是會後怕不已。

差一點,只差一點。如果他醒悟得晚一些,他就要永遠失去他的阿筵了。

「輪迴中不允許有除現世之外的記憶,這是輪迴的規則。但是在這裡我就可以打開通往永恆我的領域的通路,從而讓你恢復記憶。所以我必須帶你再次回到這裡。」邪把自己的愛人深擁進懷裡,「對不起,阿筵,對不起。我總是嚇到你。但是現在我們該回家了,陪我回家好不好?」

他退開一步,低頭認真地凝視著面前的人類,握著對方的手卻始終沒有放開。

「你答應過我的,下一次,陪我到永恆。」

遲筵閉了閉眼,眼前彷彿又出現吸血鬼染著血的手和溫柔纏綣的面龐——「下一次,陪我到永恆好不好?」

「好。」他聽見自己喃喃著,摟上對方的脖子,印上他的唇。

他等了他萬年,他追了他五世。這期間種種糾纏,又有誰能說得清呢?

他只知道自己愛著他就夠了,他只知道如果對方是他,那麼無盡的永恆他也願意陪他一起。

他只知道,對於葉迎之,他永永遠遠都不會願意放手。

「別再拋下我了。」他聽見葉迎之輕聲的嘆息,「別再讓我一個人了。」

「你知道的,我是永恆,我存在於永恆之中。如果我愛上什麼,那就是永恆不變的愛。」

「遲筵,是你闖進了我的領域,你要負責。」

黑色的,通向永恆的通道已經在葉迎之身後打開。

「我負責。」遲筵仰起頭,眼睛微微彎起來,望著他笑了。

曾經他喪命於古老的祭壇之上,卻被無意捲入其中,那時候惶恐不安,不知歸處;後來他愛上那處的主人,相守萬年,求而不得,黯然離開;卻沒想到兜兜轉轉,最終最終,他還是要和自己的愛人相歸於斯。

永恆再長再寂寞,他們都不再是一個人了。

他們相攜著,慢慢踏入其中,邁入純粹的永恆,邁入屬於葉迎之的領域。

「這不太一樣。」遲筵驚詫地看著眼前的景物,陽光、藍天、遠山……以及眼前熟悉的房子——這看起來像是第一世的時候他和葉迎之最後終老的那個家。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房子二樓還要一間屋子是葉迎之的靈堂。

他確信這一切不是自己佈置的。但葉迎之的領域以前是一片無垠的黑暗,根本不是這樣。

正疑惑間,他聽見葉迎之站在他的旁邊,用一種平淡而自然的語氣道:「這裡是我的心的映像,心是什麼樣的,這裡自然就會是什麼樣。無情自然無心,所以以前一直是一片黑暗。阿筵,只有你,在它空無一物的時候就進來了。」

在我還沒有心的時候,你就闖進來了。

140章:恰到好處

遲筵像一個對家鄉久暌重逢的孩童一樣,四處都要走走看看。

領域裡最不缺的就是空間, 所以葉迎之比照著他們五個輪迴裡住過的家全都搬了進去。遲筵笑他:「按照你這個樣子, 要是再多輪迴幾世就得建個博物館了,專門展出每一世住的房子。」

葉迎之反而像是在認真思考這個提議:「那也不錯。」

遲筵一路慢慢走著, 最後回到了最初的時候葉迎之送給他的那片區域。

他的房子、森林、大海和遊艇都像他離開時候那樣,從未動過, 一切如新。

永恆之中的一切都是不會變的。

房子裡的智能管家熱情地問候它們主人的回歸,全無意識遲筵究竟離開了多長時間——主人不在, 房子裡沒什麼可打點的, 它們就會像停擺的鐘錶一樣歇在一旁。

遲筵懷念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葉迎之就微笑著默默跟在他的身後, 專注地看著他。

「我之後這裡從來沒有人動過嗎?」

遲筵原本問的是葉迎之,卻沒想到他的智能管家率先搶答道:「不,您身後這位先生曾經來過。他睡您的床,枕您的枕頭,蓋您的被子,讀您的書,玩您的遊戲機,用您的盤子吃飯, 用您的杯子喝水……但是他的權限很高,所以抱歉主人我們沒能阻止這位先生的行為。」它們說到底不過是機械科技文明的產物, 雖然其本身的智能會判斷出這是對主人不太好的事情,但也當然無法阻止葉迎之。

葉迎之在他身後輕輕咳嗽了一聲:「……我剛凝成這個實體的時候,為了體驗一下人類的生活, 就過來住了幾天。」當然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難以言明的理由,他就不說了。

不過遲筵只看了他一眼,並未追究。

也沒什麼好追究的,暗戀明戀了上萬年,一起過了五輩子,兩人見實在是沒什麼見不得對方的。

他們最終還是在遲筵最初的這間房子裡住了下來,因為遲筵曾經在這裡經營了上萬年,物質豐富,生活最為舒適。

兩人在這裡歇了兩天,一天晚上睡覺前遲筵突然迷迷糊糊摟上葉迎之的脖子,湊過去吻他耳朵:「迎之,我們是不是還得回去啊?咱們這樣突然失蹤了,我這輩子的爸媽朋友他們怎麼辦?反正在這裡要一直待著,不如先回去把這輩子過完吧?」

「可以。」葉迎之輕輕撫摸著他光裸的脊背,「不過因為那個世界上存在邪極,而且那個邪極已經被我同化了幾十年,這次我回去之後可以有辦法保存記憶。你回去之後就又會忘掉一切,只記得那個世界上的事。我只能等你這輩子去世之後再帶你回來。」

「沒關係。」遲筵輕輕笑著親他,「就算只記得那個世界的事,我也知道我愛你。」

無力招架的永恆之邪當然是縱容地把愛人帶回了那個他們才過了半輩子的世界。

遲筵醒來的時候是在紅圖村唯一的那間旅館裡。

他迷迷瞪瞪地睜開眼,看向躺在自己身旁的愛人,爬起來搖了搖對方:「迎之,醒醒,我們怎麼在這裡?」

男人的臉上是比他更甚的疑惑:「不在這裡還會在哪裡?」

……我記得,」遲筵微微蹙著眉道,「我們進去了那個山洞裡,只有我們兩個人。無論怎麼向前走都找不到我當年走過的那條路。後來我們決定原路返回,但是也找不到來時的洞口,而是走進了一個沒有出路的石廳裡。」

說到這裡,他趴在愛人身旁俯視著悠閒地躺在床上的男人,微微顫抖了一下,卻不是遠離,而是直接趴倒在男人胸膛上,悶悶道:「然後你突然變得很奇怪很可怕的樣子,總之反應很不正常。」

「我可怕你還膩著我?」葉迎之輕笑了一聲,把他摟緊,「別怕,沒事了。那個山洞裡有一種可以使人產生的幻覺的氣體,我們當時都吸進氣體產生了幻覺,所以才會一直找不到出去的洞口。後來你突然在我身邊暈了過去,我發現不對之後就用了包裡的氧氣瓶,終於在關鍵時刻把咱倆救了出去。」遲筵當時為以防萬一,的確給兩人包裡都裝了便攜式氧氣瓶。

他原本想編得更徹底一些,告訴遲筵他們根本沒進去過那個山洞,但這樣遲筵一定會產生更大的記憶錯亂。再加上他這輩子本身就有告訴身邊人山洞中的一切卻不被信任的心理陰影,想了想後葉迎之還是沒捨得這麼做,只是小小編了一點。

無論過了多少世,面對遲筵一臉無辜又充滿依賴的臉,他就是沒法坦承自己不是人的事實——雖然他知道如果有朝一日阿筵突然自己發現了真相後只會更害怕,但他還是想一個嚴重的拖延症患者一樣試圖通過小小的謊言能拖一日就是一日。

這個解釋和遲筵的記憶無縫契合,他後來的確覺得眼前一黑,什麼都不記得了。遲筵沒有懷疑,軟軟貼過去:「那那位老先生呢?我還想謝謝他。」

「我替你謝過了。他已經和自己的助手一起回去了。」葉迎之吻吻他額頭,「別擔心,他走前和我說,他已經幫你送走你表哥了,洞穴裡其他的善魂也都往生去了,惡魂則都被洞裡的邪極化成邪氣,所以我們去的時候才什麼都沒看不到。」

遲筵這才略感放心地「哦」了一聲。回想起葉迎之方才說過的事,頗感劫後餘生,更為珍惜不捨地抱緊了自己的愛人。

此間的事情就此已經可以算是全部了結,兩人又歇息了片刻後便起床收拾行李,開始準備踏上回家的旅途。

他們首先還得先坐大巴回省會,省會的長途汽車站中人流竄湧,葉迎之走在遲筵身邊,彷彿不經意般抓住了遲筵的手。

不管是只有他們兩人的無盡永恆,還是身處萬千生靈之中,他都會這樣握緊自己的愛人,永不放開。

或許有一天,會像從前那樣,遲筵終有一天又會發現睡在他枕邊的這個男人其實不是人。

但是又有什麼關係呢?

反正幾輩子都這麼過來了。

反正他們的日子還長,他有大把的時間,無盡的世界,可以對愛人施行「懲罰」。

反正他在愛上他的時候,早就知道他不是人了。

反正他從未想到過有一天,自己會在永恆之中,與永恆相愛。

遲筵懵懵懂懂地伸展手指,反扣住了葉迎之的手。

夜筵遲迎之。

萬年陪伴守候,五世牽手白頭。一切都,恰到好處。

——正文完——






【番外一:邪神的祭品】

141章:祭品

龜裂的土地,熾熱乾燥的空氣,祭壇上燃燒著的烈火映出一張張枯槁而麻木的面孔。

一張張面無表情的臉都目不轉睛地看著被黑袍祭祀抓到祭壇上的瘦弱的小男孩——男孩看上去只有四、五歲大,渾身都很瘦弱,使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小一點,但他卻有一雙無比純淨的圓圓的黑色眼睛,懵懂地看著祭壇下被兩個成年男子挾制住的女人,小小扭動著,試圖擺脫掉抓著他的黑袍祭祀的幹樹杈一樣的手,尚不清楚等待自己的將會是什麼。

這是這片廣袤而富饒的大陸上一個偏遠而貧瘠的小村莊,依然依靠古老的耕作和種植為生。因為遠離大的都市和城市,所以一直傳承者在整個世界看來都離經叛道的邪神崇拜。他們已經乾旱了三個月了,在村中祭祀的主持下,他們打算為神獻上祭品,以請求神的恩眷。

女人的兒子是祭品的最佳人選。女人還很年輕,沒有其他家人,在年前剛因為那場席捲整個村子的疫病而失去了丈夫,她的新丈夫自己也有一個六七歲大的兒子,並不喜歡女人帶來的這個小拖油瓶,也並不想承擔撫育這個孩子的責任。把他送去做祭品是趁此擺脫這個小麻煩的大好機會——而一向逆來順受的女人並不敢反抗村子和祭祀的決定。即使再不舍,再心痛,她也只能在健壯的丈夫和其兄弟的壓制下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幼子被當成祭品走向死亡——古老而殘苛的火刑,獻給邪神的祭禮。

石台的四周,火燃了起來。

被束縛在石台之上的小男孩驚懼地看著自己四周的火焰,感受著灼人的高溫,怔怔地睜著眼睛,黑色的眼中漸漸蒙上了一層水霧……

他好難受,媽媽為什麼不來救自己……

天突然陰了下來,烏雲迅速聚攏,巨大的青紫色的閃電橫貫整個天空,伴隨著轟隆的雷鳴,迅速撕裂了整個蒼黑色的天空——「嘩」的一聲,豆大的雨點滴了下來,很快呈傾盆之勢,密密地連成一片。

天地之間一瞬間暗得什麼都看不見,恍如末日一般,只有爆開的閃電映出一張張蒼白恐懼的臉。村民們在祭祀的帶領下一個接著一個對著祭壇的方向跪了下來。

燃燒的烈火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被澆熄了。等到烏雲盡數散去,天地間重新恢復光明,抬起頭的村人們才發現——石台之上作為祭品的孩子已然消失不見了。

*****

十五年後,埃爾法大陸上最為歷史悠久名聲顯赫的斳商學院又迎來了新一波的新生——他們大多家世顯赫或是天資卓絕,每個人來到這裡時都懷揣著美好的夢想和對未來無盡的期盼,在家僕傭人的前呼後擁中或是在親朋好友的陪伴下一個個顯得青春洋溢,充滿自信。

和他們比起來,孤零零站在校門外的黑髮青年一點都不引人注目。說是一個人也不恰當,至少他的身邊還有一隻鳥——一隻黑色的,形似烏鴉的讓人覺得不祥的鳥。

「聽我說,遲筵,你最好馬上回去,這對你是最好的。」黑鳥在他耳邊不停地聒噪著,「在艾默爾大人發現之前……不,我想大人肯定早就已經發現了,但是大人他應該不會介意你稍稍溜出來這一會兒。」

偶爾路過的人都會回過頭來對這只鳥多看兩眼——他們並聽不懂黑鳥在說什麼,他們只是覺得這只鳥太能叫了。

「閉嘴。」青年對黑鳥道,繃緊的臉顯示出他在這一事件上的堅決,「該反思的人是葉迎之,不是我!沒有人能受得了他那樣,沒有人。任何生靈都受不了他那樣……那樣不合理的掌控慾和獨佔慾。在他做出反思和悔改之前,我是不會回去的。就算他親自來抓我也沒用。」

黑鳥哀歎一聲垂下了半邊的翅膀:「好吧……你說了算。要我說,你可真是大膽,太大膽了。簡直是,徹頭徹尾的被艾默爾大人寵壞了的,無法無天的小混蛋。」

「你盡可以自己回去。回去告訴葉迎之我的意思。」青年昂首進入學院大門,「不要再來跟著我了。」

一人一鳥的交談漸漸消失在空氣之中。

對於遲筵而言,似乎自有記憶以來,他就生活在空渺、浩瀚、精緻而優雅的神殿之中,他被許許多多的神僕包圍著,可他生活的中心永遠就只有那一個男人——被神僕與其他神界生靈尊稱為艾默爾大人的男人。他還有另外的名號,在下界的人類認知中,他是神,邪神艾默爾,統領一切死亡、災厄、瘟疫、戰爭等邪惡神祗的至邪之神。

可那些都和遲筵沒有關係。男人親自告訴他,自己的真名叫做葉迎之,他要求遲筵用這個名字來稱呼自己。

作為不老不死的神,男人在他的記憶中幾乎從未變過。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對方會親自給他餵飯、替他洗澡、哄他睡覺、甚至是給他講睡前故事;等他稍大一些,男人會牽著他的小手,帶他去神界各處遨遊……男人在他心中一直是最重要的,如父如兄般的存在。

可是隨著他年齡日長,少年的身姿漸漸拔開,露出屬於成年人的優美線條和朗潤的面部曲線,這一切漸漸發生了改變。邪神看向他的目光開始和從前不同,他不再像是看著一隻惹人憐愛的需要依附自己的幼崽,而像是看著自己精心呵護而成的戀人——不知不覺中遲筵的髮頂已經長到了男人的鼻樑高,這個年紀再用少年來形容其實都已經有些勉強,他可以稱得上是一名青年了。

在那一段時間裡,那樣的目光曾讓遲筵不知所措,臉紅心跳。他開始有意地避開和邪神的接觸,總是躲在自己那個帶一個小小花園的寢殿裡讀書。他知道自己來自於下界,他是一個人類,他是被作為祭品送給男人的,因為一直以來男人幾乎是百依百順的嬌寵,他從未因此自卑過,卻也總好奇地想要瞭解下界中的一切。

他依稀記得自己有一位母親,也依稀記得那個破敗、凋敝的村莊和燃燒著的烈火,可時間過去了太久,這些畫面在他腦中只有一個朦朧的印象,並無法提供更多的含義。

然而這樣刻意的生分和疏離並沒有讓神祗遠離他,在餐桌上或者神殿中不可避免地遇見的時候,邪神的眼眸總是愈加幽深,隱含著遲筵看不懂的深意。他會用一貫如常的低沉而平靜的聲音呼喚遲筵的名字,召喚他過去,溫柔地把他抱在自己的腿上,輕輕親吻他的後頸和額髮。

那樣的舉動對於已經長大的遲筵來說實在是過於羞赧且難為情,但他無法躲開——他無法拒絕男人的任何要求;他也不捨得拒絕男人這樣的親昵和寵溺。他只有依然裝作完全懵懂一無所知的樣子,順從地依附著對方,予求予取。

這樣暗潮洶湧的日子又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葉迎之帶遲筵去時光女神處做客。在這裡,遲筵通過時光女神殿中的回廊看到了自己來到神界之前的下界生活,看到了自己苦苦掙扎卻無能為力的生身母親。在這裡,他還看到那個乾枯瘦弱的女人躺在一張破敗的草席之上,奄奄一息。

那些和他一直以來的生活迥然不同的畫面刺痛了他,他不管不顧地衝出神殿回廊,奪走了時光女神殿中的白色雲馬,駕著這匹可以穿越人神兩界的神獸瞬息之間回到了自己出生的那個地方。

對於任何一個生活在上界的人類而言,這樣的做法都是足以魂飛魄散的大罪。可是遲筵根本不會顧忌這些,他什麼都不會顧忌——或許黑鳥說得對,這些年來,邪神把他寵愛得太過了。天上地下,從來從來一切都要遂了他的意。

遲筵用神界的術法把自己和村子中的一切隔開,只留下他和那位垂死的,熟悉而陌生的婦人——這同樣是該受到懲罰的,但他不在乎。

在神界被神慣養地過於嬌嫩的青年穿著白色的聖袍,用白皙修長的雙手緩緩握住婦人枯槁的毫無生機的黑黃色的手,放在手心輕輕摩挲著,慢慢捧起來,讓它們貼近自己的臉頰。他黑色的眼睛浮上深切的哀傷,眼眶也漸漸泛紅。

婦人慢慢地睜開眼睛,看了看面前陌生的青年,喉頭動了動,又慢慢地閉上了那雙渾濁的眼睛——最後一抹生氣也從她的身上消散了。

年輕人可以感應得到,但他卻抓不住,他終究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凡人而已。他知道那個人、那位神祗或許可以做到,可以做到讓眼前的老婦人起死回生,但他不會因為這種事去懇求對方——他明白這世間的規律,他明白生死有命,他明白當一條生命走到盡頭時就該讓對方無牽掛地去而不能徒做挽留。

所以他只是緩緩垂下頭,無聲地,沉悶地把自己埋入婦人乾瘦的懷裡,沉默地哽咽著。

直到他的視野中出現了另一個身影。

邪神親自降臨,將他抱回了神界。

卻沒有把年輕人抱回他的寢殿,而是將人直接抱進了自己的寢殿——屬於邪神的,恢弘磅礴、肅穆莊嚴的雲上宮殿。

依然沉浸在悲傷中的青年終於發現了自身的處境,不安地從邪神的臂彎處探出頭來,被壓在黑色的神床之上時還怯怯地偏著頭躲著:「……葉迎之。」

其實暗自裡,他早料想到會有這樣一天,甚至會在一些夜晚因此而感到不可名狀的躁動難安。但他沒想到會是這樣突如其來。

邪神吻著他:「你騎走了時光女神最鍾愛的雲馬,我不得不賠了她三隻。」

神祗徹底禁錮住自己輕輕躲閃著的愛人,落下又一個吻:「……該罰。」


142章:偷跑

這場「懲罰」足足持續了一個月的時間。

初時的一切還是溫柔而可控的,可漸漸便愈發變了調。遲筵被嚇壞了,他從未見過葉迎之用那麼兇狠的樣子對待過自己,好似要把自己整個生生吃下去——他細弱而無力地掙扎反抗,撒嬌地抱著神明的頭頸和身子,祈求而討好地親吻磨蹭著對方,可憐兮兮地討著饒,希望能像從前每一次一樣得到對方的寬恕和縱容——可這次他錯了,壓制著他的神祗根本不為所動,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只能使對方更加性質昂揚,糾纏難舍。

而遲筵對此毫無辦法,甚至被欺負到哭哭啼啼受不了了時還要主動乖乖翻過身露出小肚子給葉迎之繼續揉捏欺負。他對葉迎之毫無辦法。

最後他被用潔白而柔韌的雲錦捆住手腕,牢牢扣在黑色的神床之上,渴了餓了只能喝神僕端來,再由邪神親自餵下的玉露和神釀,甚至分不清時間的流逝,只能可憐巴巴地承受邪神的疼愛……直到葉迎之最終終於餮足,心滿意足地放過了他。

這次懲罰對於向來無法無天肆無忌憚的青年而言還是很有效果的。在那之後遲筵乖順老實了不斷地一段時間——每天被頂級的神界玉露和神釀溫養著,即使飽受邪神的「欺淩」他的身子也沒什麼大礙,但即使如此他也一直老實地待在邪神的神殿之中。

然而葉迎之並未因為遲筵的這些良好表現就放過他,反而好似食髓知味了一般,再那之後的四天之後再一次再晚飯之後將年輕的人類抱回了自己的寢殿——並且再沒讓他搬出去過。

所謂物極必反,在遲筵終於忍無可忍地偷跑到下界來之前,葉迎之的行為堪稱是索需無度——少則十天多則半個月,而在那不長的半年時間裡,他這樣把遲筵完全壓制在自己的寢殿內哪裡都不許去的行為至少發生了七、八次,且如上所述,每次時間都不短。

說實話,遲筵並不反感也不討厭葉迎之的親近。內心深處,在他成年後葉迎之第一次吻了他之後,他就把對方當成了唯一的愛人。可是他受不了愛人這樣貪得無厭的索取——好吧,半年時間也不長,其實也沒什麼,他也挺喜歡的……但是只要想一想神明那無窮無盡的生命和歲月,而自己以後一直都要和邪神在神界度過這樣的生活……

稚嫩而生澀的人類青年吞了吞唾沫,在一天夜裡從邪神的身邊醒來時突然覺得不能讓事情這樣發展下去。

衝動而毫無處理事情經驗的年輕人做出了一個看上去可能並不太明智的決定,他趁著身邊神祗熟睡的時候,悄悄拿下了對方緊緊扣著自己的胳膊,跑出了寬大的寢殿,跑出了肅穆的神殿,跑出了神界。

他明白自己跑不出愛人的控制,他也沒真的想離開愛人,他只是被寵慣得有些執拗——就算只是一時鬧彆扭一時衝動跑了出去,也別想指望他自己乖乖地低頭回到神界。

……至少得讓葉迎之認識到,這件事他也有責任啊。才不是我幼稚任性沒長大。他悶悶地想著。

……至少要他親自來抱我回去,我才會回去。這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了。

……不,追加一條。抱我回去以後還要親我摟我哄我睡覺,向我保證以後只會合理地欺負我,不再那麼肆無忌憚地欺負我,或者只許偶爾肆無忌憚一小下。以及給我做好吃的。

這樣想著,遲筵絲毫意識不到在考慮到有關葉迎之的問題時,他自己的確是比同齡的下界青年人們天真幼稚許多的。

所以從神殿花園裡偷偷跟出來的黑鳥說的那些話,他是一概不會理的。而他內心裡其實也並不像對黑鳥說的那樣一般強硬。畢竟他是那樣深切地愛著男人,葉迎之。就算被欺負被懲罰也好,再過分一些也好,他喜歡他,喜歡他的一切,他離不開他——所有生靈眼中強大的神,在他眼中也不過是普通的放在心尖上的愛人。

然而這次,他離開神界十天了。整個神界風平浪靜,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不要說親自來帶他回去,邪神像是根本沒有發現他已經消失這件事一樣。

遲筵在委屈失望之下,在下界遊蕩了十天,最終咬咬牙踏著最後一班車向斳商學院遞交了入學申請表,並居然立刻通過了測試,獲得了入學資格——既然葉迎之不來找他,那麼他也要獨立開始自己豐富多彩的人間生活。他其實也知道,那些瘟疫之神、戰爭之神……總之就是那些傢伙,背地裡總悄悄說他是邪神大人的「童養媳」。

事實才不像他們想得那樣無恥,葉迎之根本不是那樣的神。遲筵在心中不滿地想著,但同時一直以來也有真正脫離葉迎之的庇佑,真正獨立起來的願望。這次葉迎之沒有立馬來找自己也很好,說不定就是自己實現自己成年後一直以來的想法的契機呢。

想到這裡,遲筵的心情也變得平靜下來,順著人流帶著黑鳥走向了學院報導處。

*****

這個世界分為上界和下界,也就是神所居住的神界和人類及其他種族共同生活的人界。下界中百業興盛,生靈會從事各種各樣的行當以謀生糊口,農業、商業、製造業等都很發達,但還有一部分特殊的天賦異稟的生靈擁有其他令人豔羨的力量——他們天生能夠修習高等的魔法和武技,相應的在整個下界中也會有更高的社會地位。也有一些人本身身體條件不具備這方面的才能,但他們擅長相關理論研究,作為學者也會受到優待和尊重。

同時在這個世界中,人和神、下界和上界的界限並不是那麼分明。神作為一種高等生靈,其實也和人一樣,會有七情六慾,會有不同的人格。有的神不擅交流,喜歡離群索居;也有的神非常喜歡和自己的信徒溝通,享受他們的禮贊,為他們賜下福祉,甚至請自己喜愛的信徒去神界做客。比如春天女神就很喜歡和自己的信徒交流,並向他們講神界的故事。由於類似的原因,下界的人們也常會對神界的情況有所耳聞。

在這樣特殊的條件下,下界中產生了一種區分於傳統法師武士等的特殊職業,根據他們原本職業的不同被冠名為神術士、神武者等。就是因為他們能受到對應神靈的庇佑,借用神的力量為自己所用——然而這樣飽受神的寵愛的下界生靈還是少之又少,每出現一個都會被所有的帝國奉為座上之賓,受到所有人的崇敬。

畢竟,沒有誰想和強者為敵;更沒有誰會想要觸怒神。

而斳商學院所招收的學生都是有潛質成為優秀的法師、藥師、武士、學者等的天資不凡的年輕人或是下界各個帝國門閥中的貴族子弟。

遲筵沒有正常的人類身份,所以在填寫申請表的時候就假稱自己是被一位隱居在銀索山脈中的老魔法師帶大的。老魔法師壽終正寢之前,交待他要來斳商學院讀書。這樣的故事不算常見但也不是太稀有,畢竟廣袤的大陸上隱藏著太多「老魔法師」這樣的隱者,所以再各項檢查合格後,學院就主動幫遲筵和一些和他有類似麻煩的新生們辦了一套新身份。

學院裡的學生宿舍都是單人間,這意味著如果不去主動社交,遲筵短期內可能不會遇到交流較為深入的朋友,這對於他暫時遮蔽身份還算是大有裨益。他相信自己用不了太長時間就能把「被隱居的老魔法師撫養長大的孤兒青年」這一身份偽裝得更好。

遲筵沒有想到的是最先給他帶來衝擊的會是《神學史》課。

顧名思義,這是一門講述上界諸神的課,下界人類的角度分門別類地詳細講了有記載以來各個神的軼事,他們的神諭,他們和信徒們的交流,他們的能力和司職等。這是一門古老的所有學生都必修的理論課,但因為缺乏實際內容,為了避免觸犯神的忌諱,其中記載的內容也是老生常談平平無奇,所有人都幾乎早已經聽說過這些故事,因為顯得興趣缺缺。只是迫於必修的學業要求而勉強應付而已。

遲筵卻展現出了極大的興趣。因為這裡面記載的大多數神他都曾經見過,但書上的記載卻和他所瞭解的極為不同。

對於其他的神祗他並不如何感興趣,只是快速翻著教材,希望找到關於葉迎之的記載,像是熱戀中的青年拐彎抹角地試圖找到關於自己戀人的任何蛛絲馬跡。

但他只在教材的後四分之一處找到了薄薄的一頁紙,看上去像是關於葉迎之的記載,而上面真正有內容的字還不到半頁。這上面只隱晦地記載著他是上界的邪神,甚至連「艾默爾」這個為神界所眾知的名諱都被隱去了。

「為什麼關於邪神的記載這麼少?」他不死心地偏臉看向坐在旁邊的男生,小聲問道。

男生飛快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一是因為這個問題算是一個常識,並不好回答;二則是因為神學史老師隱藏在半邊弧形鏡片下的眼睛已經鎖定了他們——教室太安靜了,一點說話的聲音都足以被他捕捉到。


143章:神眷

「好問題,不過也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神學史老師嚴肅的褐色眸子掃向遲筵,「首先我默認你們應該都已經知道,邪神是高於其座下戰爭、瘟疫等神祗的上位神,而我們出於敬意,會儘量避免過多地談論上位神明的事情,這也是其他在位神靈的旨意。」

通俗來講,就是說這位神是一般神明都惹不起的存在。所以其他神祗都會指示自己的信徒少談論關於這位元的消息。

「其次,埃爾法大陸不公開宣揚邪神信仰,這也是你們應該知道的。」

「如果這兩點眾所周知的解釋還不能滿足你們的好奇心,鑒於這是第一節課,我不在意多說一點,說一點你們可能沒有從其他地方聽說過的。」他說著摘下了自己的眼鏡,直接放在自己黑色的外袍上面擦了擦,再戴回去,重新用銳利的目光掃視著座下的年輕人們,「在所有神祗的神諭中,邪神艾默爾都被奉為最邪惡最強大也最難以揣摩的神靈,祂不需要信徒,但是甚至沒有神明敢於挑戰祂的權威。我希望你們能夠記住,無知有時是一種幸福,不要在不該好奇的方面好奇。一個令其他神祗都感到畏懼的神明顯不是一個好的好奇物件。」

下課鈴在這時候響起,神學史老師最後看了遲筵一眼,宣佈下課,夾著自己的教案匆匆走出了教室。

也有可能是他反應過度了。

他暗自搖著頭,兩道濃眉在額間深深皺起。但就是這麼湊巧,昨天剛發生了那樣的事,今天就有學生問起邪神艾默爾的事情,這讓他實在無法安心。

班上的這群新生大多還不知道,他們的這位神學史老師,霍奇先生,其實也是斳商學院神學院的副院長。如果不出什麼差錯,他也該是板上釘釘的下任院長。

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個更令人肅然起敬的身份——他是侍奉春天女神的虔誠信徒,也一名神聖學者。這裡「神聖學者」的含義不同於一般的神學研究人員,而是和「神術士」「神武者」等類似,都是對神眷者的一種敬稱。指的是霍奇先生雖然是一名專注於學問研究的學者,但卻受到神的庇佑,不僅在本職工作上會事半功倍,而且在必要時甚至可以借用神的力量。

因為這兩重特殊的身份,他知道一些常人不可能知道的絕密消息。

比如整個下界中邪神艾默爾的神像數目都不會超過十個,但恰恰有一尊邪神神像就被供奉在斳商學院的禁地黑塔之中。據傳這尊神像也是蘊含著最強最醇正的邪神力量的一尊,因為它裡面封著邪神的一樣東西——有傳言說那是一根頭髮,也有傳言說是一滴血。

而就在昨天晚上,禁地黑塔被人從外暗自潛入了。對方的行動很是謹慎,明顯經過周密的規劃,在被發覺之前就已經悄悄離開,並為迷惑他們的判斷布了一些障眼法——對方聰明地拿走了一些有價值但又無關輕重的東西,這樣就不容易被他們發現其真正的目標是什麼,損失的那些東西也不值得斳商學院大張旗鼓地去追緝入侵者。畢竟出於各方面的考慮,學院並不希望禁地被潛入的消息流傳出去。

得到禁地失守的消息後老院長第一時間趕到了黑塔,拄著青桂木法杖在禁地中緩緩環繞了一周,最後平靜地宣稱道:「侵入者失手了,他沒有找到他要的東西。他的目標是那位元大人的神像。」

雖然老人看不見,但沒有人會輕易懷疑他的判斷。因為這位霍奇先生的上司,神學院的老院長是一名罕見的神預言者——神眷者雖然罕見,但是斳商學院神學院的院長歷來全部由神眷者來擔任,這也是斳商學院傲立於世的驕傲和資本之一。

那位大人的神像……走在學校的走廊上,和一群群年輕學生擦肩而過,霍奇先生又在心中緩緩唸了一遍這幾個字,終於漸漸從昨晚的事件中回過神來。他當然知道「那位大人」指的是誰,也清楚這一行為可能意味著什麼——有人想要借用邪神的力量。傳說中最強大的,毀滅性的神的力量。

但無論潛入者的目的到底是什麼,至少都應該和那些剛入學的新生無關。

所以我剛才果然還是反應過度了,或許我應該請求仁慈的春天女神給予我一些指示。這樣想著,他快步走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

開學已經有兩周的時間,遲筵也漸漸和自己身邊的同學熟悉起來。神學史課上坐他旁邊的預備魔法師安迪就是他新結識的朋友之一。

安迪出身在歐米伽帝國的一個小貴族家庭,家中還有一個兄長和一個姐姐,為人靦腆,做事有些一板一眼,但對自己的新朋友十分坦誠,從他這裡遲筵得到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斳商學院之所以享有如此名望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它能給每位入學的學生提供「神光檢測」的機會。而神光檢測就是用來判斷一個人能否有望被培養成為神眷者的方法。

如果不是在斳商學院,一般人只能請已知的神眷者或是每個帝國最主要神殿的神殿祭祀來進行這項檢測,顯然不是每個家庭都能為自己的孩子提供這樣的機會。由此也可見斳商學院能夠做到這點是多麼難能可貴。

而學校針對新生的神光檢測就安排在開學一個月後的週末,據說對來自神界的神光感應親和敏感的學生會被挑出去做進一步測試。

「這些神眷者是天生的嗎?」遲筵問道。他其實不太能理解神界的光和人間的有什麼不同。

「可以這麼說。」安迪知道他這位新朋友從偏僻的銀索山脈來,很多情況都不瞭解,特意詳細解釋給他,「大多數人天生就無法接受來自神界的純粹的光,隨著年齡漸長,在神界的光芒之下,每分每秒都感覺像灼燒一樣,所以自然無法成為能和神交流、接受神的力量的神眷者。」

「但是也會有例外,也有人可以通過後天培育成為神眷者,比如現在歐米伽帝國曙光女神神殿中的大祭司。她還很年輕,但她的外婆就是上任大祭司,所以她從小就在神殿中長大,直接沐浴曙光女神的光輝。只要神不是很排斥或是討厭這個人,這樣長大的人對於神光的親和力和感應力當然不會低,也自然會變成和神溝通的最佳人選。不過這都需要非同一般的出身或是機緣,普通人羡慕不來。」

安迪所講的內容對於這裡大部分學生而言都可以稱得上是「常識」,沒誰會覺得有什麼問題。遲筵卻從他的話中聽出了深一層含義,眉毛不由微微蹙了起來:「……你是說,和神親近,沾染神的氣息多,能夠被檢測出來,認定為是神眷者?」

「是這樣沒錯。我哥在神殿做過見習騎士,我聽我哥說過,和神越是親近,越容易獲得神的氣息,也能由此獲得更多的力量。所以有很多探險者執著於去各種失落的遺跡探險,就是為了發現神遺留的痕跡和氣息,從而獲得神的力量。如果能夠得到神遺留在人間的物件,那可就是走大運了。」

「嗯……我說,我是說我打個比方。」遲筵遲疑地看向自己一無所覺的朋友,「按照你這種說法,如果有一個人和神接吻過會怎麼辦?到時候那個檢測能檢測出來嗎?」

安迪不贊同地瞥了他一眼:「你怎麼總會有這種這樣奇怪的想法。遲筵,我說,不要想這些不切實際的事了,這是瀆神。嚴重的話會受到懲罰的。」

別提懲罰了。

遲筵閉了閉眼。

這才不是瀆神。是神在瀆我。

天,他簡直不敢想像。

如果那個檢測真的像友人說的那樣神奇,連從小在神殿長大,靠近神的光輝都能被判定為親和的話——他一定會被查出來的——全身都是葉迎之的氣息。

從內到外。

是以在所有從未接受過神光檢測的新生們滿懷期待躍躍欲試的同時,還有這樣一個年輕人,在為一份無法言說的煩惱而苦惱忐忑著。


144章:禁地

遲筵不知道在大庭廣眾之下被發現自己和葉迎之過分親密的關係,自己灰溜溜地回去找葉迎之找辦法求救,還有再次翹學出走這三條路究竟哪條更好一些。他當然有考慮過想辦法逃開這個檢測,但是研究後發現除非翹課否則並沒有任何辦法可以逃開這個神光檢測。

走投無路之下他轉而去向黑鳥求救。黑鳥畢竟在邪神的神殿中生活了那麼長時間,可能會有些辦法。

聽完他的問題後黑鳥撲扇著翅膀,斜著腦袋看向他:「其實我有一個問題。在聽到你問那個人類男孩的時候就想問了。」

「你說。」遲筵點頭道。他還很少見到黑鳥如此不爽利的表現。

「就是……被艾默爾大人吻的時候很享受嗎?別生氣,別打我,我看到過的。不,不只是我,神界很多鳥都看到過的,你被艾默爾大人壓在神殿花園裡親吻。」黑鳥撲棱著翅膀躲閃著,「我就是好奇,只是好奇。你要體諒一下我的心情,畢竟我還沒和其他鳥親吻過,但總能看見你們在親密,很投入的樣子。遲筵你要明白不是每個人和鳥都像你一樣一成年就馬上擁有一個愛人,更多的是像我和艾默爾大人那樣,一直都孤零零的一個人。」

……不過艾默爾大人還是要比我幸運得多,至少他終於等到你了。」說到最後,黑鳥喪氣地垂下了頭。

遲筵一下子有些手足無措,他不知道該怎樣來安撫自己這位夥伴,於是支吾地道:「喔,感覺還不錯,挺好的……我是說我也沒有比較過,反正我覺得葉迎之還挺好的。你以後一定可以等到的。或者我下次去其他神祗那裡的時候帶你一起去,你就能認識更多的神鳥了。」

黑鳥因他最後的提議而稍稍打起了些精神。

遲筵趁機追問了一個他關心的問題:「你一直在神殿吧?所以,葉迎之以前是什麼樣子?在我去之前。他每天都會做些什麼?」他以前也曾經想過這個問題,只是從未得到過明確的回答。想到葉迎之之前一直孤單地待在神殿,他就會覺得有些心疼。

「唔,我想想。」黑鳥沉吟片刻道,「其實艾默爾大人從前是沒有意識、沒有具體形態也沒有名字的,只是盤踞在神界之上的象徵著邪神的強大『能量』。在你出現前不久艾默爾大人才從他自己的強大的邪的能量中化生出來。」

那麼這樣說葉迎之也沒有等自己太長時間。遲筵心中略覺安慰。

「按照我的主意,你現在最好的做法是主動去找艾默爾大人求救。」黑鳥認真地看著面前的年輕人類,「你也想他了吧?聽我的,別信劇院裡那些賭氣離家出走的戲碼,愛人之間還是應該彼此坦誠才對。就算你暫時還不想回去也沒關係,我想艾默爾大人都會理解支援你的。畢竟讓你這麼大的一頭熱血的年輕人天天老老實實待在神殿中也不現實。」

「你連鳥都沒親過,你的話一點兒說服力都沒有。」

「可是我理論豐富!相信我,不會錯的。」

不得不說那句「想他了」確實戳中了遲筵的心事,因而他之後只是默默聽著,並沒有再反駁。

黑鳥再接再厲道:「況且我猜艾默爾大人一定也在思念你。可是他是神,他想你的時候說不定隨時隨地都在看著你,晚上趁你睡著的時候還可以跑來摟著你睡覺,你甚至都不會發覺。你卻看不著他,也抱不著他,想也只能幹想,所以你不覺得這樣的局面對你很不公平嗎?」

它絕不會承認前天晚上看見艾默爾大人悄然無聲地出現在遲筵的臥室裡時它一點兒都不驚訝的。所以昨天晚上艾默爾大人再次出現時它也沒有驚訝。

「你說得多。是對我不公平。可我不想就這樣回到神界去求饒。那樣也顯得太沒用太洩氣了。」

「嗯,那我倒是可以給你提供一個辦法。」黑鳥偏著頭,一字一句地照原樣說出神祗要它傳達的方法,「你可以召喚艾默爾大人,讓他來這裡見你。」

「這是人間常用的做法。」黑鳥道,「人間的神眷者都是通過這種方式來和他們侍奉的神祗見面或是交流的。不信的話你可以找機會問問你那位神學史老師,我沒看錯的話,他應該是春天女神的神眷者。」

天地良心,可真沒哪位神眷者敢「召喚」自己的神來現世見自己的。黑鳥為自己泯滅良心說假話而感到心痛。它心底僅存的微弱的良心小聲呼喊著,我會看好遲筵,儘量不讓他對除了艾默爾大人外的其他神祗胡來的。

「那好。」從小順風順水的經歷養成了遲筵毫不優柔寡斷的性格,他當下下了決定,「我今天晚上就想試著召喚一下葉迎之,然後和他談談。」

他期盼地看向黑鳥:「你知道召喚的方法對嗎?」

召喚的方法是因人而異的。對於別人而言,就算擺出萬人祭壇也別想見到邪神的影子;但你大概叫一下名字就夠了。黑鳥在心中默默道。

但它聲音卻聽上去一本正經,很像一會兒事:「我知道。召喚首先需要一個祭壇。正巧我來的那天就發現這個學院裡就有一個祭祀邪神大人的祭壇。我們晚上悄悄去那裡就可以。」

祭壇部分是它自由發揮的。它擔心如果它說出的召喚方法太簡單的話遲筵可能會生疑。而艾默爾大人昨晚離開時的吩咐只是說讓它「想辦法讓阿筵主動去見他,比如讓阿筵去召喚神祗」,並沒有說具體方法。不過它堅信自由發揮的這部分是可以為它的業績加分的!

*****

斳商學院主體坐落在埃爾法大陸最大的淡水湖泊聖湖的學院島之上,另外還有一些學院建築和場地散落在周圍其他幾個小島之上。

學院島面積頗廣,西面平坦開闊,修有主要的教學樓,主要供日常教學、集會、生活娛樂用;東面則是延綿起伏的山地,是天然的野外教學實踐場地,同時建有學生和教職工的住宿區。由於山地內部林深兇險,校方一直嚴禁學生們私自進入山林腹地,在一定距離之外就會設置禁制屏障。

黑鳥一直生活在邪神神殿之內,因而對相應的邪神氣息感應十分靈敏,它也不是在騙遲筵,它確實在第一天到達這裡的時候就感應到了邪神祭壇的氣息,就隱藏在後面的山中。是以在遲筵提出要去「召喚」邪神後,它毫不猶豫地就帶著人類去向自己感應到的那個地方——作為一隻神鳥,它並不是很在意人間的禁忌,只要小心一點別讓遲筵惹上大麻煩就可以了。

遲筵倒是記得後山禁止入內的規定,小聲提醒道:「這裡不讓進去。被發現了會受處分的。」他是真的不想違反學校紀律。

你對著真的的邪神都從沒這麼乖過。你還記得你小時候非要拔瘟疫之神的鬍子,瘟疫之神不給拔就大哭的事嗎?黑鳥無奈地腹誹著,有些不明白神界無法無天的小魔王怎麼到了人間反而當起了乖寶寶。但是當下當然是趕快讓邪神大人見到他的小魔頭寶寶比較重要。

「我們不讓他們發現就可以了。他們發現不了的。」黑鳥覺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在神鳥幼稚園上學的時光,而自己就是帶好鳥崽兒違紀的壞鳥崽兒。

「哦。」遲筵本身沒有經過人類系統的社會化教導,服從性和紀律性都不強,聞言也就沒再堅持,繼續跟著黑鳥向山林深處走去。經過禁制屏障的時候,透明的屏障如水一般在遲筵身上化開,絲毫起不到阻攔的效果——他身上葉迎之的氣息太盛了,任何魔法都會對他無效。而學校工作人員並不知道這點,檢測出他對魔法免疫後只以為他是罕見的天生免魔體,還因此在他的入學申請上給予了加分。

禁地之前還有一個極為繁複的防護陣法,如果不知道正確的出陣方法,它足以讓侵入者在裡面困上半年。而且因為半個月前剛發生過潛入事故,這裡的陣法都是才被加護加強過的。但這些對於有黑鳥帶路的遲筵而言也沒有用。一人一鳥很順利地就來到了禁地黑塔之前。

黑鳥用翅膀指著被掩映在濃霧和樹木枝椏之中的黑塔,道:「就是這裡。我可以感覺到,可以召喚艾默爾大人的邪神祭壇就在這塔底下。」

遲筵的手按在了純黑色的塔門上,突然頓住了,回頭看向黑鳥:「對了,我還不知道該怎麼用祭壇召喚。我記得祭祀神祗都是需要祭品的,可我們沒給葉迎之帶祭品。要不要回去取?」

「沒關係,不用祭品。」黑鳥篤定道,「你到時候按照我的辦法去做就可以了。」

相信我,把你自己獻給艾默爾大人是最好的。

邪神大人肯定無法抗拒這樣一份主動送上來的小祭品。

 第145章:祭壇

遲筵覺得有些委屈。他覺得自己是在暈暈乎乎中就被黑鳥帶偏了,可又分不出究竟是在哪裡被帶偏的。明明是葉迎之不好總欺負他他才跑出來,才離開神殿離家出走,為什麼他現在為了見葉迎之一面又要把自己當成祭品獻給他?

這太不對了。遲筵坐在祭壇邊上,陷入了沉思。

他現在位於黑塔之下的地窖之中,觸之所及是冰冷堅硬的青灰色石板,唯一的光亮來自於正中央祭壇之上幽幽燃起的藍色魔法火焰。整個大廳都顯得冷硬、幽暗,映著圓形的高聳出地面兩米的石砌祭壇上的魔法圖騰,顯出絲絲的邪異的色彩。

這個大廳是封閉的,祭壇的後方是空蕩蕩的繪滿意味不明的壁畫的石壁,前方則是兩扇厚重的黑色大門。大門此時嚴絲合縫地緊緊閉合著,但遲筵知道,大門的後面還是無盡的黑暗——因為他就是從那裡來的。

這兩扇隱隱附著著神力的魔法黑門可以擋住大部分心懷不軌的侵入者,但是絕對不包括遲筵和黑鳥——黑鳥本身是生長在邪神神殿的神鳥,遲筵則是因為自身身上的邪神氣息太重了——事實上,如果黑門擁有意識,甚至可能會把他錯認成邪神而當即跪拜迎接。

遲筵和黑鳥一路順利地來到了黑門之後的祭壇處,黑鳥用翅膀指著祭壇後用黑金砌成的神座上面的道:「看,那就是艾默爾大人的神像。」

遲筵特意使用了一個照明術,湊近了去看,皺眉道:「胡說,這和迎之一點都不像。它連臉都沒有,就是一塊石頭。」他甚至還想過,如果真的和葉迎之長得很像的話就把神像偷搬回自己的寢室做裝飾,結果讓他大失所望。

「因為艾默爾大人從沒有用真身出現在下界過。」黑鳥道,「神像只是信仰的寄託,出於對神祗的尊敬也不可能很像的。」

遲筵對神像失去了興趣,轉而開始按照黑鳥的指導操作起祭壇,但他折騰了半天,也只是使祭壇上燃起了兩團幽火,再無別的收穫。

「噓,小聲一點。我感覺到外面還有別的人在,他們離我們越來越近了。」黑鳥豎起翅膀,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好,我小聲。」遲筵壓低了聲音,「可是我怎麼才能召喚出葉迎之?我已經完全按照你的方法去操作了。」

雖然我感應不到絲毫氣息,但是我猜艾默爾大人已經就在我們身邊,看著這一切。至於他為什麼不出現,我猜……

黑鳥小幅度地扇了扇翅膀:「我猜我們還需要一個祭品才行。」

遲筵狐疑地看著它:「你之前說不需要祭品的。」

「是我經驗不足。」黑鳥誠懇認錯,「聽我說,我想了想,想完成召喚,你還得把自己作為祭品獻給艾默爾大人才可以。而且這種召喚不能有第三者在場,所以我馬上就會躲出去,你多保重。」

「對了,還有一個東西,這是我特意從你們學校圖書館搜索到的獻祭的祭詞,你一會兒可以躺在祭壇上照著這個唸,我先走了。」黑鳥的翅膀下的羽毛中飄出了一張長長的字條,它拋下字條後沒等遲筵再抗議就迅速飛出黑色大門,消失不見了。

作為一隻神鳥,隱匿行跡對它而言還是沒有問題的。

只剩下遲筵一個人坐在祭壇邊上,迷惑又委屈地撿起黑鳥拋下的字條,覺得自己好像確實是被黑鳥矇騙了。

他湊到祭壇之上,藉著亮起的幽火看起了那張紙條,看清上面的字跡之後眼睛瞬間瞪大,直接把字條在手中揉成了一團。剛揉起來又不甘心,想了想重新把字條在掌心攤平,皺著眉看了起來。

什麼東西。在神殿葉迎之最欺負人的時候都沒讓他說過這麼肉麻的話。

下界的人類太可怕了。他們每次召喚神的時候都會說這種話嗎?

遲筵無法想像自己那位神學史老師,霍奇先生躺在祭壇之上唸著這樣的祝文召喚春天女神。他確定自己不會直接把春天女神嚇跑嗎?

不過下界和神界的溝通本來就很奇怪,他讀神學史課本的時候也讀到了許多可笑的謬誤——說不定下界的人們就是要用這種方式來召喚神,和神溝通呢?

即使已經隱約意識到自己之前是被黑鳥坑了,但遲筵也依然不能肯定黑鳥交給自己的字條是有問題的。畢竟按目前的情況來看,如果不按照字條上面的記載做他就召喚不出葉迎之,那麼今天辛辛苦苦來到這裡的辛苦就都白費了。

正在遲筵猶豫的時候,他聽到黑門之外傳來了人的腳步聲和輕微的交談聲,從聲音判斷來人不止一個。黑鳥說的不錯,的確有別人也進來了。可能是因為已經到了地窖的最深處,那些人也少了些顧忌,沒再刻意遮掩形跡和聲音,使得遲筵也能聽見他們發出的聲響。

腳步聲距黑門越來越近,遲筵也不敢肯定他們能否或者說會不會打開黑門進來,心下頓時一慌又一急,當即躺到了祭壇的中央——他如果現在出去肯定會正面遭遇那些人惹來麻煩,黑鳥不在,這裡沒有其他人能給他出主意。但如果召喚出葉迎之就沒問題了,不論什麼情況,葉迎之都一定能解決。

他躺在祭壇之上,緩緩閉上眼睛,面容變得平靜,輕聲唸出字條上所寫的祭詞:「……我最愛的神祗,請您降臨。降臨享用我的美好。我願意獻上我自己,獻上我的所有給您,我願意永遠與您同在,我是您的祭品,我永遠屬於您……

無數的幽藍色的極為淺淡的螢光光點漸漸浮現在祭壇四周,將遲筵完全覆蓋籠罩其中,光點又漸漸散開,漂浮充斥了整間石廳。

祭壇之上,漸漸出現了另一個身影——起初還只是朦朧的一道虛影,隨後便越發凝實,最終凝成遲筵熟悉的神祗的樣貌。

邪神真身親臨,如果不是他可以收斂,強大的神壓甚至會將這整片聖湖都直接瞬間摧毀。但在葉迎之的刻意壓制之下,整個學院除了遲筵竟都對此一無所覺,甚至門外的那幾個人都絲毫沒有察覺到邪神本尊就與他們僅有一門之隔。

只有神學院的老院長從睡夢中突然睜開了眼睛。那雙眼睛清醒、冷靜、毫無睡意,還帶著絲絲的疑惑。他心裡總覺得有一點不安,彷彿有什麼事正在發生,而大多數人卻被蒙在鼓中,渾然不知。

老院長當機立斷地起了身,讓自己的助手去通知霍奇先生和其他幾位學院重要人士:「告訴其他人,我在黑塔等著他們。」

遲筵看到了熟悉的,已經有一個月未曾謀面的愛人,身體比思想更快一步行動地站了起來撲了上去,摟住了男人的脖子:「葉迎之。」說實話,在他有記憶以來,他還沒和男人分別過這麼長的時間。

「我的小寶貝。」男人親吻著他的額頭和眉眼,喟歎著,扶著他重新坐回到祭壇上,輕聲呢喃,「你怎麼能這麼狠心,扔下我直接就跑掉?嗯?你知不知道我這段時間有多想你……

那你為什麼不來找我?遲筵想問,但又覺得這句話顯得太弱氣太嬌氣了一些,所以又嚥了回去。這時候他理智也漸漸回籠,即使依然老實地被摟在對方懷裡,還是故意繃起了臉,偏過頭故意不看葉迎之。

「我一直看著你。」葉迎之笑著吻他的耳朵,「看你在下面給自己安排打點得都很好,沒忍心直接搶你回去。阿筵,你要是再不主動找我,我大概就要忍不住來搶你走了。」

遲筵轉過臉看他,微微睜大了黑色的眼睛:「迎之……你是說,你支持我這樣在下界自由發展?」

「當然,你在下界出生,你生命的一段歷程本應屬於這裡。我從未試圖把你桎梏在神界,桎梏在我懷裡,限制你的成長空間。」葉迎之信誓旦旦地看著他,不知想到了什麼,有些羞赧的輕咳一聲,「當然,你在我身邊的時候,我有時候會克制不住自己的行動,總想把你圈在手心裡。」

他溫柔地懷抱著自己的愛人,緩緩在祭壇上躺下:「阿筵,我寵你,是因為我愛你;我護著你,只是因為你現在還太稚嫩,太年輕,還沒有完全成長。即使你最初被作為祭品獻給我,但我從未把你當成我的附屬,我的所有物,如果說我們之間有從屬關係,那也是我們相互擁有。我從你那裡拿走的,得到的,索取,我也會相應的把自己所有的給你;我拿走你的心,就會給你我的心。」

他在遲筵耳邊又落下一吻:「你是等同於我半身般的存在。」

如果葉迎之來硬的,遲筵就算幹不過他,也要和他鬧騰,最後還是葉迎之投降。可遲筵如今正值青春年少叛逆之時,最抵抗不了愛人這種柔情攻勢,頓時連自己是因為葉迎之老把他困在神殿寢殿不放缺少人身自由才和葉迎之賭氣離家出走的事都忘了,聽完這一番話整個人都軟成了一灘水,依靠在葉迎之懷裡,輕輕回吻對方,小聲悄悄應著:「嗯。」

他用頭在葉迎之胸口蹭了蹭:「那我先在這裡好好唸書,我有時間就會來祭壇召喚你看你的。」據說下界早些年的時候還不如現在發達,往往是丈夫在外求學妻子在家等候,夫妻長時間才能一會,遲筵現在覺得葉迎之就是他家中的小嬌妻,心中頓時滿溢著對對方的柔情蜜意,甚至還有絲絲愧疚。

葉迎之笑著應好,眉目溫柔,告訴遲筵沒關係,他想見他的時候隨時都能看到。

遲筵卻覺得更愧對愛人了。他望著葉迎之,仰起頭,露出光滑的脖頸,跪坐在祭壇之上,緩緩閉上眼睛,擺出一個真的猶如獻祭般的姿勢,輕聲呼喚對方的名字:「迎之……

葉迎之眯起眼,看著愛人可口的樣子,情不自禁露出一個微笑。

就在邪神肆意享用自己的祭品之時,黑門之外突然響起了一系列響動,有唸動咒語的聲音,還有敲擊石壁的聲音。這些聲音提醒著遲筵,就在和他們一門之隔的地方,有人,而且是為數不少的人。

他一下子把葉迎之推開了:「外面有人。」

神祗緩了緩,安撫地撫摸著愛人的背脊,輕聲道:「沒事的,不用管他們。他們進不來,也不會聽見我們的聲音。當他們不存在就好。」

遲筵還是沒法當那些人不存在,可想到自己只能陪葉迎之這一個晚上,還是默默忍了下來。

即便如此,卻也一直很緊張。

終於,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那些人在一陣窸窸窣窣之後快速地撤離了。遲筵躺在祭壇之上,雖然意識昏沉,但也不由得在內心深處緩緩舒出一口氣,身子放鬆下來。

可好景不長,沒過多久,又是一陣腳步聲響起。

一個聲音道:「沒錯,這裡剛才有人來過。他們好像發現不對之後就馬上離開了。」

另一個聲音道:「看樣子他們沒能進去混沌之門。」

那是霍奇先生和教他們魔法原理的芙芙夫人的聲音!

聽見熟人的聲音,遲筵一下子羞恥地哭了出來,掙扎著哼唧著向祭壇下爬。

葉迎之卻搆住他的腳踝把他抓了回來,同時昏暗的祭壇四周浮現起了一串亮黃色的咒文形成的屏障,阻止著遲筵離開祭壇。

葉迎之把遲筵摟進懷裡親吻眼角,視線轉向那些亮黃色的咒文屏障,喃喃道:「看,你剛才許下的咒。這是我們的祭祀契約形成的約束屏障。你說過要把自己原原本本完完整整從裡到外都獻給神的。在我們的祭祀契約達成之前,你可跑不掉。」



146章:神諭

遲筵是被葉迎之抱著送回寢室的,他那時候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在熟悉的懷抱裡十分安心地睡熟了過去,對這一切毫不知情,等到睜開眼時才發現葉迎之已經不在了,不大的單人間裡只有一隻黑鳥在飛來飛去。

感覺到遲筵的動靜,黑鳥迅速飛了回來,沒等他開口便道:「艾默爾大人已經走了,他的真身在下界待得太久的話神壓過盛,這裡的人們是會察覺到的。」

「哦。」遲筵應了一聲,覺得有些失落。

可很快,門外響起的急促的敲門聲便拉走了他的注意。

自己身上很乾爽,穿著柔軟乾淨的新睡衣,應該是葉迎之走之前都給他打理好了。遲筵匆匆從床上爬起來,披上一件外袍就去開門。

門外是他們的樓層長:「遲,剛接到通知,所有人必須在十點之前去讚詩禮堂集合,按系別就座,不允許任何缺席。你趕快準備一下。」

褐髮男孩看起來很著急,確定遲筵記清楚之後就又匆忙跑走去通知其他人。


遲筵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也按照通知要求打理好了自己趕往讚詩禮堂。他入學時給黑鳥辦了寵物登記,但是斳商學院規定在正式課堂和集會時都不允許攜帶寵物,所以很多時間裡遲筵只能和黑鳥分頭行動。

讚詩禮堂是斳商學院中最大的禮堂,上下共有三層,經過空間魔法處理後可以容納萬人同時在場,且不會覺得空間擁擠,一般用作全校性質的集會用,有時一些重要人物的演講也會在這裡進行。

遲筵趕到的時候,看到一些近戰系和治療系打扮的學生正在往出走,十分輕鬆的樣子,似乎已經完成了任務。他走到二樓魔法系學生們所在的區域,找到自己相熟的友人們,在他們身邊落座。

不久之後一名魔法系老師帶著兩名高年級生走過來,派發給所有人一張鉛灰色的圓形紙片,讓他們放在手心上托著,盯著他們每個人都老老實實地托了半分鐘後才收走。

「這是做什麼?」遲筵對此事感到非常莫名其妙。

「我也不知道。」安迪也是一臉疑惑,「往年沒聽說過,據說是為了測試大家對一種新魔法元素的親和力,每個人都必須測,連廚房的廚師們都被組織進行了這項測試。如果實在因為特殊情況不能趕來的人也會有老師親自上門去做測試。可能是非常重要的新元素吧。」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那名魔法老師又回來了:「魔法能量系新生遲筵,你留下,芙芙夫人要見你。好了,其他人可以回去了,不要忘記你們的魔法課作業。」

「你大概有希望成為一名全新元素的元素魔法師。以後可不要忘了我。」安迪戲謔道。單獨去見芙芙夫人總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他給了遲筵一個保重的眼神,笑著收拾東西離開了。

在年輕人看來,他的友人遇見的總不會是太糟糕的事,最多被要求協助做一些測試什麼的,雖然面見芙芙夫人有些壓力,但很有可能也能因此得到一些額外的指導或報酬,總起來說會是件好事。

遲筵站了起來,跟隨魔法老師離開讚詩禮堂,一路走向東主塔。

「老師,不是芙芙夫人要見我嗎?」遲筵問道。芙芙夫人是魔法學院的院長,如果他沒記錯,她的辦公室在魔法系系館,而東主塔則是斳商學院總院長的辦公所在地。

「沒錯。」魔法老師回答道,「但院長現在和總院長他們在一起,她讓我直接帶你去東主塔。」

魔法老師把遲筵帶到東主塔最裡面的一間會議室門前後就離開了。遲筵獨自推門進去——事實證明,這裡面不僅有芙芙夫人,還有他的神學史老師霍奇先生,以及另外一些學院的院長,總院長當然也在其中。

只是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遲筵就有些羞赧地低下了頭,感到一絲心虛。原因無他,只是因為這些人的聲音他都太熟悉了,全部都是昨天晚上他所聽到的那扇黑門之外的聲音。

遲筵內心忐忑不安的同時,芙芙夫人和霍奇先生也在打量著自己這個學生。

昨天神學院老院長圖隆發覺不對之後就第一時間通知了總院長,他們在暗中啟用了學院一級警備的禁制防護屏障,在禁制作用下,任何人都無法進入或離開學院島,從那時起所有來去的人都必須報告總院長並做記錄。可以說除非是神,從昨夜到現在沒人能離開斳商學院。

而他們又確定昨晚的潛入者的確曾接觸並試圖打開混沌之門,所以為了排查學院中是否有混入的潛入者,他們做了一個有些笨拙、興師動眾但會有效的測試,假藉測試新元素的名義,讓每個人接觸混有混沌和光明兩種氣息的渾濁試紙,如果是五天之內接觸過混沌之門的人就一定會被檢測出來。

而現在結果出來了,眼前學生的檔案也早已被送來——能自圓其說卻來歷不明,如果說是藉由新生的身份別有用心地潛伏進來也很說得通。那雙看起來總顯得很無辜的眼睛說不定也只是一種便於行動的偽裝。

「你好像對邪神很感興趣。」霍奇先生率先開口道。他還記得第一堂課上遲筵所問的問題。

「沒,只是一般感興趣。」遲筵小聲答道,覺得更心虛了。

「嗯,我只是覺得他很帥。」欲蓋彌彰一樣,他又補充了一句。

……很帥?」霍奇先生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你見過邪神的神像?」下界沒有任何關於邪神外貌的描述,即使是他也只是知道在混沌之門之後藏著一尊邪神的神像,而沒有親眼見到過。

「並沒有!」遲筵連忙否認道,霍奇先生這麼說,總讓他有一種對方已經知道昨晚門的後面發生了什麼事的錯覺。所以他極力要和那個地方、那尊神像和那座祭壇撇清關係。

「只是單純因為課本上的描述覺得他很有氣質,應該很帥。」他又解釋道。

但他過於急於否認的態度反而更讓對方生疑。霍奇先生皺起眉:「如果你真的做過什麼,還是儘快交待比較好。」

霍奇先生好像還是在懷疑我見過葉迎之的神像。他們發現我昨晚違紀去後山的事了?今天叫我來是因為這個?那他們發現祭壇的事了嗎?畢竟還很年輕且缺乏閱歷,這些念頭讓遲筵更加緊張起來。他悄悄看向芙芙夫人,魔法院長也只是用一貫冷靜的眼睛看著他,一言不發,並沒有提關於那張灰色紙片的事。

「我沒有騙您。如果我見過邪神的神像,那我應該會沾上邪神的氣息,這樣一周後的神光檢測肯定會檢測出來。」遲筵道。他對於這一點還是很自信的,畢竟他昨天晚上特意求葉迎之去除自己身上的他的那些氣息以順利通過神光檢測,葉迎之也很爽快地答應了。

「邪神是最強大的上位神,即使你全身都是邪神的氣息,神光檢測也檢測不出來。」霍奇先生道,聲音中多了一絲不耐煩。他當然願意相信對方沒有見過邪神的神像,因為根據他們昨夜的判斷,那些潛入者並沒能打開混沌之門進到門後面。但眼前年輕人的態度卻讓他捉摸不透,有些難以判斷對方到底是什麼情況——毋庸置疑的是,這位年輕的先生有什麼事瞞著他們,他的臉上寫滿了心虛。可就是這樣顯而易見的心虛反而讓他看起來不像是一名居心叵測的潛入者。

怎麼可能……遲筵聽說之後感到一刹那的不敢置信。他千辛萬苦把葉迎之召喚出來,最初的目的就是希望對方能幫他掩飾自己身上的氣息以混過神光測試。昨天他向葉迎之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葉迎之也沒說過他自己的氣息不會影響神光測試,反而藉此要他做了好多不好的事情……他也都照做了。

大騙子,又趁機騙我,自己享受。遲筵瞬間氣得不行,簡直想衝上神界實施家暴。

這種迂迴的戰術實在不適合自己。霍奇先生暗自搖了搖頭,決定單刀直入,直接問對方昨天有沒有去過黑塔,去哪裡做什麼。他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剛在一秒鐘之前出賣了一位神祗。

正在這時,伴隨著緩慢的「吱呀」一聲,會議室的門又被推開了。神學院老院長圖隆拄著長長的月光色的法杖走了進來,又重新關上門。

他的目光在室內掃視了一周,很快就鎖定了遲筵,露出了溫和的笑意:「孩子,看起來我們的新元素很喜歡你。你願意以後幫我做一些相關實驗嗎?」

*****

遲筵被放走了,會議室裡一時陷入了沉默。

霍奇先生率先忍不住向圖隆老院長發出疑問:「您為什麼要那樣說,把他哄走?」他覺得自己措辭沒錯,老院長當時完全就是繼續沿用新元素這一託詞把那個年輕人哄走的,耐心溫和得不像話,而他們還什麼都沒能問出來。

「這是神的旨意。」圖隆平和道,「他不是昨晚的潛入者之一,他對試紙有反應完全是一個誤會。這是神告訴我的。」

他不能透露更多的消息,而他說的這些話也足夠了。在場所有人都明白,圖隆是一名神眷者,他口中的「神」指的是他多年來一直侍奉的、給予他眷顧的時光女神。時光女神沒理由也不會為這種下界的小事騙他們,事實上時光女神會關注到這樣一位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年輕人已經足夠令他們驚奇了。

而圖隆內心也依然頗不平靜。就在方才,他的神召喚了他。

時光女神的聲音一如既往地輕柔。她的話不多,卻足以讓圖隆震驚——他活了這麼多年,越接近墳墓,感到驚訝的時候就越來越少。

「圖隆,你侍奉我很多年了。所以有件事我要提醒你。」

「我記得曾經和你說過,邪神大人有一位很寵愛的人類祭品,寵到甚至沒有神敢開罪他。」

「不要為難會議室裡的那個年輕人。不要讓這個消息傳出去。你明白就可以。」

147章:流言

在下界的刻板印象中,春天女神大膽活潑,喜歡和信徒們分享神界的事情;時光女神卻恬靜而寡言,從不和信徒說多餘的話。

但實際上,寂寞無聊的時候這位女神也會悄悄和自己喜愛信賴的信徒分享一些秘聞。以前圖隆也的確聽女神講過邪神是如何地嬌縱他神殿中的那個人類孩子,並唏噓不已,想像不到那會是一個怎樣的人。

說完這三句話後時光女神的氣息便再次消失了,只留下震動不已的圖隆。

就像她說的那樣,她這次特意傳話只是做一個提醒,她不願意看著侍奉了自己一生的忠實信徒因為缺少關鍵的資訊而被捲入什麼無妄之災中。她也知道很多神祗明知道這個消息但卻靜觀其變,因為拿不準邪神大人的意思而並沒有向自己的信徒透露任何消息,比如一向被認為是樂於分享資訊的春天女神。

而後圖隆迅速回到東主樓會議室,便有了之前發生的一幕。

會議室中,圖隆沉默地掃視著自己的同僚們,無聲地閉上眼睛。情況越來越複雜了,但他什麼都不能說。如果他領會的意思確實沒錯……天,太可怕了。

旁邊近戰學院的院長略有些不滿般道:「可是我們這次只檢測出了那年輕人一個人對試紙有反應。不從他入手的話就什麼線索都沒有了。」

「我一早就不贊成這個方法。」圖隆睜開眼睛,淡淡道:「興師動眾,容易出紕漏,未必有成效,反而會給對方透露太多的消息。我早說過,如果對方早有準備的話,他們也一定有不止一種法子能逃過這套檢測。」

近戰學院院長不說話了。

就在這時,總院長加時看向圖隆道:「神有其他關於這起事件的啟示嗎?」

圖隆再次閉上眼,輕輕搖了搖頭。

他聽見總院長似是無意般輕聲嘟囔了一句:「……這可真是奇怪,神對妄圖闖進邪神祭壇的入侵者毫不表示,反而刻意去關注一個年輕人為他解圍。」

神不會對自己的信徒說假話,但信徒本身卻未必如此。圖隆明白間隙已經不可回轉地造成了,在場諸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會有類似的疑惑,現在選擇信任他不過是因為他多年來積累下來的名望和聲譽。他知道事情的原因,但他什麼都不能解釋。

老院長的嘴中泛起淡淡的苦味。他覺得自己好像接下了一個無比沉重的擔子。

*****

接下來幾天遲筵發現無論自己走到哪裡都有人悄悄打量自己。他也沒有太在意,可能只是因為他在新元素檢測中被挑出去了而已——而那次檢測也確實沒有什麼後續影響,只有那點陣圖隆老院長時不時把他叫過去幫忙做一些實驗工作,工作不多,每次去還有豐富的茶果可以吃。

很快就到了神光檢測的日子,遲筵和安迪相約著一同向檢測的會場走去。

遲筵總覺得今天的安迪有些不對。果然,過了一會兒青年便忍不住吞吞吐吐地對他道:「遲筵,你有沒有聽說最近學院裡傳的那個關於神光檢測的傳言?」

「什麼傳言?」

「他們說,有一個學生為了獲得神眷,潛入了學院位於後山的禁地之中,親吻了邪神的神像……

「什麼?!」遲筵幾乎整個人都要跳了起來。

安迪看了他一眼,有些疑惑友人為何是如此反應,驚詫之餘,好像還有一些……憤怒?

他試探著繼續道:「他們還說前兩天那個元素測試只是託詞,其實就是為了測試到底是哪個人進入禁地接觸了邪神神像……

說到這裡他又小心翼翼地看向遲筵:「……所以,遲筵,你真的有親吻邪神神像嗎?」

「當然沒有!」遲筵立馬否認,強自掩飾自己聽到這個傳言後的驚慌失措,「我怎麼會幹那種事。而且這個傳言如果是真的,芙芙夫人他們怎麼可能好好地放我回來。」

他才不會親吻邪神神像,畢竟那個神像只是一塊石頭還和葉迎之長得不像。

他都是直接親吻邪神真身的。

雖然流言很不靠譜,但是流言的主角最終還是指向了自己,感到麻煩之餘遲筵竟還心生了一種難以言說的被安撫感——即使是流言,即使只是神像,親吻葉迎之的嫌疑人還是自己。

安迪吁出一口氣:「我也是這麼想的,那些傳言一定是無稽之談。」

遲筵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天把他叫去東主塔會議室時霍奇先生問的那幾個問題。安迪所說的話給他提了個醒,他得查一查那份檢測到底是什麼,這個傳言雖然有不實的成分,但那天的檢測很可能也不是檢測新元素親和力那樣簡單。

神光檢測的會場中,霍奇先生他們自然也聽說了這個流言。

流言半真半假,藉由大家都關注的即將到來的神光檢測在學生中迅速流傳著,幾乎每個人都聽說過,所有人都模糊地有了印象——學校裡有一尊蘊藏著神力的邪神神像,而有學生暗中打著他的注意。

「我早說過上次的做法並不穩妥。」圖隆再次重申自己的觀點,「那些人一定知道那次檢測的真正目的和作用是什麼,並且這樣做就直接把遲筵暴露了出來。他們現在就是在利用那個孩子來轉移注意力。」

可是已經於事無補了。圖隆心中有了很不好的預感,因為上次的檢測結果,很明顯那群人已經在暗中盯上了遲筵,並且他們毫無忌憚,並不知道這位看似普通的年輕人背後有著怎樣可怖的依仗。但如果真的因此惹怒了邪神,那可就不是幾個人或是一群人的事情了。

神光檢測的會場分為兩層,從二層可以直接看到一層檢測場上的情況,圖隆老院長、霍奇先生他們都坐在二層的座席之上,看著下面新生們的檢測情況。

一層檢測廳則有東西兩條通道,新生們在學校教務老師的組織下從東側通道魚貫而入,依次進入神光區接受神光檢驗,不滿足條件的人直接從西側通道離開,滿足條件的學生則會被留下,有的還會當場被二層的神眷者收為弟子。

因為大多數人無法承受神光,特別是無法承受神光中隱含的神的威壓,真正的檢測時間非常短也非常簡單,只需要學生走近神光區就可以了,大部分人都本能地難以靠近這一區域,而能靠得越近就說明對方的神光親和力越高。

和往年的情況相差無幾,有潛力成為神眷者的新生寥寥無幾。

很快,圖隆的視野中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看見遲筵毫無障礙地靠近神光區,沐浴在神光之中,猶如真的神祗一樣,神色平靜和淡然,神光輕柔地落在他的身上,為他暈出淡淡的光暈。

毫無疑問,和他所預想的一樣,這個年輕人有著超乎尋常的神光親和度。

……畢竟是,真正被上位神寵愛著長大的人。

圖隆知道遲筵並沒有完全展現出自己的能力,他應該是能在神光中自如活動的,但他並沒有走進神光區中心,只是停在了有神光照耀的邊緣地區,可即使這樣的表現也是比較少有的了。

看見這一幕的學生們卻情不自禁地竊竊私語起來:

「看,他真的對神光很親近……

「難道他真的潛入禁地偷吻了邪神的神像?不會吧?如果是真的總院長他們怎麼可能會放任?」

「說不定只是沒有證據……

就連站在一旁的芙芙夫人等人都發出了驚歎之聲:「這樣契合的親和度……就像是他原本就該住在神界一樣……

圖隆是在場唯一一個知道真相和原因的人。可他依然不能說。不僅如此,按照時光女神的召示,他可能還需要幫年輕人做一些掩飾,避免對方惹上更多的麻煩。

想到這裡,神學院老院長面色平淡地開口道:「難怪,之前吾神就對他很是關注。以後就讓他跟著我修習吧。」

每一名有成為神眷者潛質的人都會跟著一位神眷者修習,直到其本人也成為被神所認可的真正的神眷者。

芙芙夫人等人都知道上次時光女神特意為這名年輕人解圍的事,聽到圖隆這麼說反而不覺得奇怪。而下面的學生則都暗自羡慕遲筵的好運氣,畢竟圖隆老院長是一位極有名望的神眷者,更是一位罕見的神預言者,其聲望甚至隱隱超過斳商學院的總院長。

遲筵也很喜歡這位總給他準備茶果的老人,開心地接受了這一安排。

他想成為神眷者的目的很簡單,他想學習更多的下界人類召喚神的方式和咒語,如果每次都要那麼召喚葉迎之也太難為情了。可這方面的相關記載很少。他仔細瞭解之後才知道有關神的東西和咒術都是神眷者們口口相傳的。

但也有為數不少的人想起了之前的流言,看向遲筵的目光也多了幾分疑惑和不確定——親吻邪神的神像什麼的聽起來就有些不切實際,是以之前也沒有太多人當真,但面對這一罕見的結果,他們卻開始懷疑這名新生是不是真的做了類似潛入禁地親近神像的事情……

令圖隆沒有想到的是,他從會場回去後再次受到了他的神的召見。

時光女神的聲音輕柔依舊,卻多了一絲哀愁:

「圖隆,你那時候不該那樣說的……

「你知道嗎,現在神界都知道了這件事。他們在背後議論我,說我是鬼迷了心竅,膽大包天,老牛吃嫩草,居然突發奇想想要和邪神大人搶人。」


148章:怨魔

邪神大人寵到無法無天整個神界都無可奈何的小寶貝居然跑到了下界,而邪神大人還沒有第一時間把他搶回來,這可以稱得上是整個上界近期最大的新聞了,不知有多少神都在暗中關注著。

「不,您並不老,您在我心中永遠都是最年輕貌美的……老的人是我。」圖隆趕忙說,句句發自肺腑。法師戰士都會比一般人更長壽,更不要說他還是一名神眷者,他從少年時代開始侍奉時光女神,至今已經有一百多年了。他一天天老去,垂垂老矣,而他的神依然青春依舊。

「何況,邪神大人才是真的……老牛吃嫩草。他們也沒說過邪神大人。」為了逗自己的神開心,圖隆已經顧不得其他的。何況做了這麼久的忠實信徒,圖隆也更多地瞭解到神祗們的日常生活並不像很多人想得那樣無憂無慮、莊嚴神聖。

時光女神的聲音裡果然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笑意,話語中也多了幾分俏皮:「……他們才不敢。他們只敢在背後編排我。」

*****

神光測試之後不久就是斳商學院傳統的中期野外實踐時間。這段時間內不同院系的學生們會被隨機分為不同的小組,學校會下發五十個實踐探索任務,每個小組隨機抽取一個任務完成,根據完成的表現進行評定。每個學生會被分到怎樣的隊友、抽到怎樣的任務都是完全不確定的,據說是因為斳商學院認為學生們應具備和不同的人合作、解決突發問題的能力。

和遲筵一組的有使用雙刀作為武器的紅髮武者少女芙蕾達,同為神眷者、跟隨霍奇先生修行的藥師雪麗,以及人類弓箭手少年雷雲和專精土系的魔法師開瑞坦。

他們的任務是去埃爾法大陸上的霍頓荒原上尋找並探索一處廢棄的要塞的遺跡,並帶回他們冒險的證據。這意味著遲筵要至少離開學校一個月。

所以在出發之前,他又偷偷溜去了禁地黑塔那個祭壇。

這一段時間圖隆恰好外出參加神學史研究的學術會議,遲筵也就沒機會向自己的神眷者前輩請教其他召喚神的方法,所以只好按照上次的辦法躺在祭壇中,輕聲唸起獻祭的咒語——他一定又會被那個獻祭咒語形成的禁制屏障困住,只能留在祭壇上等葉迎之滿意了才被放出來。

不過想到將有一個月無法以任何形式見到葉迎之,遲筵就並不在乎這些細枝末節的問題。

很快,同上次一樣,祭壇中漸漸浮現神祗的身影。

遲筵直接衝了上去把葉迎之撲抱滿懷,壓在了祭壇上,之後就那麼趴在他胸膛上,被對方環著,開始絮絮叨叨地講起了自己最近的生活和即將要開始的離校探索冒險。

在聽到「外面沒有祭壇,我大概要有一星期見不到你」的時候,葉迎之狀似沉吟道:「其實還有辦法,我教你畫一種簡易法陣。你在野外的時候只要畫出法陣,再唸動咒文就能召喚我出現,只是效果當然沒有邪神祭壇好。」總之不要暴露其實不用召喚他隨時都能出現的事實,這個祭壇和這種獻祭他都很滿意,還沒有享受夠。

遲筵很高興地應了,把法陣記了下來,突然想到了什麼般仰起頭道:「迎之,這個法陣哪方面的效果不好?是你不能真身出現嗎?還是出現的時間不夠長?」

不能真身抱阿筵的話感覺一點都不好,果斷不能是這方面的效果不好;可是如果是出現時間不夠長就不能和阿筵肆意溫存,也不是個好選擇。

葉迎之一時想不到還有哪方面可供「效果不好」,考慮到遲筵外出冒險比較疲累,能和自己溫存的時間可能有限,便忍痛選了後一種:「嗯,不如祭壇出現的時間長。用法陣的話不容易收斂身上的神壓。」大不了到時候把阿筵哄著了,自己多抱他一會兒他也不知道。

遲筵不疑有他,畢竟年輕玩性大,和葉迎之又是甜蜜的時候,很快便又笑著親著鬧著地和葉迎之玩了起來。

葉迎之只笑著躺在祭壇上看他胡鬧,等看他鬧騰得差不多了玩夠了才出手把他直接鎮壓。遲筵也有些倦了,就乖乖縮在葉迎之懷裡,隨便他處置,偶爾委屈又愛嬌般地縮縮脖子偏偏頭。

最後葉迎之又把遲筵送回寢室,趁著他還沒完全睡過去時親吻他額頭提醒道:「遇到危險時就用我的神力,寶貝你還記得怎麼用吧?」

遲筵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

三日後五人小組便踏上了冒險旅途。因為一些貴族子弟的寵物是極為強力的魔獸,為儘量保證公平,學院要求所有學生都不許帶寵物去實踐,遲筵只好把黑鳥留在寢室裡看家。

雖然說是隨機分配,但從非配機制上講也會保證每支隊伍實力的基本平衡,比如遲筵的隊伍中只有他和弓箭手雷雲是新生,而刀手芙蕾達、土魔法師開瑞坦和藥師雪麗都已經在學院中學習了至少一年,經歷過一次這樣的探索實踐活動。同時學院所佈置的任務所在地也不會過於兇險,每個地方都有高級風系或空間系魔法師老師接應,一旦收到學生發出的求救信號就會迅速趕去。

霍頓荒原以荒野平原為主,不容易隱藏,相應的也不容易被偷襲。荒原上當然也有棘手的小隊難以對付的魔獸等生物,但只要小心一些避開就可以。因而他們一路行來也是有驚無險。

出發十天後的一天,他們根據地圖判斷不出意外很快就能進入要塞遺跡了,便停下駐紮休息,準備養精蓄銳,第二日再進入要塞。

這一路行來遲筵都沒找到機會去見葉迎之,當晚小隊安定下來之後便按捺不住,有些蠢蠢欲動。可心癢了很久也沒找到單獨行動的機會,最終只好作罷,窩進自己睡覺的帳篷中之後不甘心地用手在地上淺淺地描著葉迎之教他的那個法陣的圖案。

沒想到他剛描完一遍,葉迎之就出現了!

……我還沒有唸咒語。」遲筵望著愛人愣愣道。每個人的帳篷都挨得很近,而且帳篷很薄,內部空間狹小,因為擔心隊友發現,遲筵並沒打算真的召喚葉迎之出來。

……可是我感受到了有人召喚我。可能是召喚過程出了問題。」葉迎之掩飾道。他才不會承認是自己一直盯著遲筵看,隨時找空子出現,一發現遲筵開始畫法陣就急忙積極地應召。

「阿筵,你最近太累了,你需要好好睡一覺。」神祗把愛人摟進自己懷裡,沒再給對方說話的機會,像遲筵小時候那樣用手輕輕蓋住他的眼睛,「你睡吧,我就在這裡陪著你。放心,沒人會發現我在這裡。」

遲筵也沒再抗拒。他太想念這個懷抱這個氣息了,好像自己已經在這個懷抱中睡過了幾個輪迴,又像是再像這樣在這個懷抱中睡多久都不會膩。他輕輕閉上了眼睛,雙手下意識地抵在葉迎之胸膛處,很快就睡熟了。

邪神看著沉睡的愛人,也慢慢輕闔上了眼。

如他所說,近在咫尺的其他小隊成員無一發現,就在他們將要進入要塞前的這個晚上,邪神混入了他們的隊伍營地裡。

然而神祗短暫的出現並沒有給這支隊伍帶來好運。

從進入廢棄的要塞開始,路途變得愈發危險起來。昏暗的要塞中危機四伏,隨處可能潛藏著擇人而噬的魔物或異化的獸類。它們比這支年輕的隊伍更適應遺跡中陰冷昏暗的環境,這裡是它們的主場,它們是天生的捕獵者。

遲筵五人一路跌跌撞撞小心翼翼,終於在十五天後收集夠了冒險探索的證明材料,準備踏上返校的旅程——行動快的小隊這個時候已經回到學校交差了,如果他們沒能按時返回,就會被扣除相應的分數。

完成任務後潛意識的鬆懈感和迫切回程的緊迫感雙重交織之下,他們沒能及時注意到自己早就被一隻他們惹不起的東西盯上了——或許這麼說也不恰當,因為那東西很可能在他們進來時就盯上了他們,只不過此時才瞅準了最好的時機,準備行動。

那是一隻有智慧的魔物,是從遺跡中殘留的強大的怨念中化生出的,可以稱得上是這個要塞遺跡中最為強大的主宰。它有智慧,會思考,懂得該如何把獵物引進自己佈好的陷阱。

但由於是怨念所化,這種魔物還有一個特點——它不甘心只害死自己的獵物,它會在自己的獵物死前迷惑其心智,讓其在心底呼喚自己最重要的人,再藉由兩人之前的牽絆和黑魔法將被害人最重要的人的影像就會出現在魔物由怨氣所織成的怨鏡之中。之後通過怨鏡傷害對方,重則喪命,輕也會被魔氣纏繞腐蝕,痛不欲生。讓被害人清醒著看著自己最重要的人受到傷害後飽受痛苦後,魔物才會將其殺掉,並汲取其臨死時強烈的怨念作為增強力量的食量。


149章:神力

遲筵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剛成年的時候,葉迎之坐在公園長椅上,把他抱在自己腿上,貼在他耳邊和他說話。神殿的花園中生長著大片大片的雪白、淡粉、淺紫重瓣花朵,長椅的旁邊有兩棵高大的神樹,神樹之上同樣開著一串串雪白的花,一陣風吹過,便有紛紛揚揚的殘花落在他們身上和長椅之上。

他隱約能察覺出自己是在做夢,卻在夢中不由自主地思念起愛人,輕聲在心底喚起對方的名字……

然後他聽到愛人在他耳邊輕聲道:「小笨蛋,你們中了魔物的圈套,再不醒過來,你的隊友可就要死了。」

遲筵一下子從夢中清醒了過來。

沒錯,他現在依然在霍頓荒原之上,荒廢的遺跡之中,他本來和四個隊友正在趕路之中,怎麼會突然睡著呢?

身體昏昏沉沉的,眼皮重得睜不開,像是被夢魘住一樣,遲筵努力掙扎著睜開眼,看清當下的情景後不禁一愣——他們正處於廢棄要塞中一間地下石廳之中,四面是破敗的牆垣,自己的四個隊友全部倒在地上,像是陷入了沉睡,而他們身上都纏著一隻黑氣凝成的藤蔓,將他們牢牢困住。他低頭看向自己,果不其然,一根幾乎和他上身同樣粗的黑氣藤蔓纏繞在腰間,繞了一圈後蜿蜒向下,連同小腿也一起束縛住。

遲筵能分辨出其中的魔氣氣息,這魔氣不同尋常,似乎還有迷惑人心的效果,他們之所以會陷入沉睡應該也和這魔氣有關。

他偏頭看向離自己最近的開瑞坦,一向堅毅的土魔法師此時眉頭緊皺,面色猙獰,似乎在夢中看到了極為痛苦的事情。芙蕾達、雷雲和雪麗都離遲筵不近,中間還有廢棄的石料阻擋,遲筵看不清他們的狀態,但想來也不會好到哪裡。

他轉頭看向另一邊,黑氣圍成了一個橢圓,橢圓中部凝成一面鏡子樣的東西,只是此時鏡中霧濛濛的,什麼都看不清。

遲筵想起方才聽到的那個聲音,是葉迎之發現他們陷入了陷阱,在提醒自己嗎?

他想起了那晚上葉迎之在祭壇說過的話,「我護著你,只是因為你現在還太稚嫩,太年輕,還沒有完全成長……

對方知道這一切,但是只給予他提醒,剩下的就完全交給他自己去做。

葉迎之在守著他慢慢成長。

身上的黑色藤蔓彷彿察覺到了什麼,纏得越發緊了起來;旁邊開瑞坦的神色也愈加痛苦難抑;遠處的三名隊友毫無反應。

情況已經不能再拖延下去,而遲筵所能夠想到的救援所有人的辦法就是快速徹底消滅這個困住他們的東西。

他閉上眼睛,專心感受著熟悉而浩瀚的神力。雖然說是靠自己,但面對眼前危局,他還是要借助葉迎之的力量。

這其中的原理和神眷者相同,神眷者擁有神的氣息和庇佑,就可以以此來借用神的力量,但他們所沾染的神的氣息有限,能調動的力量相應也極其有限,可即使這樣一般人也是不敢輕易觸怒神眷者的;而遲筵身上的邪神氣息極盛,如他願意,可調動的力量幾乎可媲美邪神親臨。

葉迎之曾說過「你是等同於我半身般的存在」,並不僅僅是哄人的甜言蜜語。

遲筵閉著眼睛,可以感受到熟悉的力量溫暖地包裹著自己,漸漸灌入他的體內,彷彿葉迎之輕柔地抱著他,漸漸和他融為一體……

他緩緩睜開眼睛,周身溢滿著邪神的氣息和神壓,黑色的眸子中顯出幾分幽沉,隱隱泛著金色。

纏繞著他的那條藤蔓感覺到不對,鬆動了幾分,似乎想要撤走,可遲筵並沒給它這個機會。他將左手隔空覆蓋在黑色的魔氣藤蔓之上,緩緩向內灌注力量——所有的藤蔓都在一瞬間被定在了原地,不過瞬息之間,又彷彿過了許久,只聽石廳之內響起一聲淒厲的哀嚎,下一秒,魔氣藤蔓從遲筵掌下的位置開始,多米諾骨牌倒下般連續不斷地斷裂碎開。

裂開的藤蔓化成黑色的煙霧,漸漸凝成一個人形形狀;人形方才凝成,便又從心臟的位置開始破碎撕裂,最後徹底化成黑色的煙塵落於地上,被風一吹就散了。

遲筵確認危機已經徹底解除之後,才緩緩舒出一口氣,輕輕闔上眼讓身體中充盈著的邪神力量緩緩散去,站起身向自己的隊友們走去,將他們一個個喚醒。

他含糊帶過了方才的險情,只說他們受到了一種魔物的迷惑,他恰巧及時擺脫迷惑醒了過來,又看到過對付這種魔物的方法,所以能夠將對方擊退。芙蕾達擔心地一遍遍確認他是否一切都好,對付魔物有沒有受傷;開瑞坦用他洪亮的聲音向遲筵道謝,大聲誇讚他應變強反應快,大手拍得他肩膀疼;雷雲提醒他們要更加小心,催促隊友們趕緊上路;雪麗卻好像還沒有回過神來,一言不發,只偶爾看遲筵兩眼。

清除掉這隻魔物後,他們沒再遇到什麼大的威脅,順利回到學校交了任務。

五人就此告別,但雷雲卻沒有離開,而是藉口和遲筵一同回宿舍跟了上去。

「遲筵,你要小心一點,想好應對的說辭。」兩人走出一段距離後,雷雲突然道。

遲筵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自己的隊友:「小心什麼?」

「在地下遺跡的時候,其實你醒的時候我、芙蕾達和雪麗都已經醒了,可以看到外界發生的一切,只是動彈不得。所以你當時解決魔氣藤蔓的時候我們都看見了。你身上有邪神的氣息和神壓,如果我沒猜錯,你那時是動用了邪神的力量才得以解決那個魔物。而你一直隱藏著自己的這份能力,這對於大部分人而言是值得懷疑的、不確定的危險因素。芙蕾達相信你的為人,而且她想要保護你,所以不會說出去;我則認為你救了我的命這一點比你用什麼力量更重要,所以也不會說。但雪麗是一名神眷者,她可能會更在意這種『不穩定因素』,我想她有很大幾率會告訴霍奇先生。以霍奇先生一絲不苟的為人,他不會對此坐視不理。」

霍奇先生是雪麗作為神眷者的修習導師。

「所以遲筵,你最好提前想好應對方法,如果需要的話我和芙蕾達都願意支持你;你可以試著先和圖隆先生談談,如果圖隆老院長願意相信你,那事情可能還會好辦一些。」

其實有奇寶護身的他醒得比芙蕾達和雪麗還要快,所以也就看見了那面魔氣凝成的鏡子中一閃而過的景象——那是一座他從未見過的恢弘巍峨的雪白宮殿,宮殿高高屹立於九重玉階之上,彷彿俯瞰世人的神祗;宮殿之前,有人影一閃而過。

雷雲看到過關於這種怨魔的記載,知道其習性,猜到那魔物是率先把遲筵當做了目標,所以鏡中閃現的應該是遲筵重要的人所在的場景。他自己其實是藍琴帝國的五皇子,母親去世後為躲避暗害而隱藏身份到斳商學院求學,自幼見識了無數的人間富貴,卻想不起哪裡有那樣一座莊重恢弘的宮殿,不由對遲筵的出身感到有些好奇。但他自己就是隱藏身份來此,能理解遲筵的處境,所以也不會刻意打探對方的身份。

而就在他們談話期間,雪麗果然將此事告訴了霍奇先生。她也隱隱覺得這樣暴露救了他們的隊友的秘密並不好,但是她一直跟隨霍奇先生學習,也聽說過之前的流言,再結合遲筵那時候散發出的氣息和神壓——她覺得這件事還是要告訴霍奇先生定奪。如果遲筵真的是從邪神雕像那裡偷得的神力,那太可怕了,必須儘早制止。

霍奇先生從雪麗那裡聽說此事後便馬不停蹄地去找了圖隆,向老院長稟報這個消息。

圖隆一臉毫不意外的表情,慢悠悠地看向站在自己辦公桌前的霍奇:「我知道這件事情,是我給了他一個能暫時借用邪神神力的法器作為保命之用。」

事實上他當然不知道這件事情,但是聽說遲筵能極大限度地調用邪神的力量,他也絲毫不覺得驚奇。

「怎麼可能?」霍奇先生不甘心地喃喃著,「按照雪麗的形容,他調用神力的程度遠超一般神眷者的能力,侍奉神上百年的神眷者都無法借用那麼多的神力!」

那是當然。即使是神祗,給伴侶和給信徒的額度也不會一樣。伴侶拿的是副卡,所有神力隨便刷,信徒拿的是神偶爾拋下的兩三個硬幣——兩者可調度的力量當然大不相同。

圖隆自己心裡明白得很,但他不知道該怎麼向自己執拗的副院長解釋這件事。最終他只能歎氣道:「就是這麼一回事。霍奇,我希望你能再相信我一次,不要再難為那個年輕人了。」

……好吧。」霍奇先生最終點了點頭。圖隆也曾經是他的老師,這些年來更是一直給予他許多有價值的指引。他相信對方的人品和操守,也相信對方的判斷。因此雖然依舊疑惑重重,但他還是勉強按捺了下來。

不過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在心中想著,那個年輕人身上有說不清的疑點,老院長卻堅持要把對方保下來。

「還有,霍奇,不要忘了從下周開始你要去參加東元大陸的學術會議。我會安排杜金暫時替你上課的。」杜金是二年級生的神學史老師。

「明白,我一直記得。」霍奇先生答應著,告辭離開。雖然他一直不喜歡杜金那個滿嘴胡言的傢伙,但是學院裡確實沒有其他神學史老師有空閒能代他的課了。而且不得不承認,那個滿嘴胡言的傢伙的神學史課一向比他的受歡迎。

嗯,受歡迎得多。

靠在課上講邪神和他的寵兒的豔情史發家的,低俗的,拉低整個神學院專業素養的不思進取的混蛋。霍奇先生心中恨恨地罵著。

腦子裡想著杜金,他漸漸忘了遲筵的事。


150章:下界傳言

遲筵沒想到自己調用葉迎之力量的事情居然已經被四分之三的隊友發現了。他思索了一番,決定採納雷雲的建議,先去圖隆那裡打探一下情況。

遲筵過去的時候霍奇先生剛離開,兩人正好錯過。遲筵走進圖隆老院長的辦公室中,還沒開口,對方就像是已經知曉了他的來意,眨眨眼微笑道:「霍奇已經來過了,我告訴他那是我給你的護身的法器的效果。」

遲筵愣了一下,一時沒能反應過來:「老師……?」

圖隆向他揮揮手:「所以沒事了,回去吧。記得和我統一口徑。我相信你。」

遲筵回到寢室,見到了黑鳥,黑鳥一下子撲棱著翅膀飛到了他面前:「遲、遲、遲遲,我知道你上次說的那個測試到底是測試什麼的了。」

遲筵坐在床上,黑鳥開始詳細地給他講關於那個測試的事情。

遲筵聽完後點了點頭:「這樣就都說得通了。」所以說,上次就像這次一樣,也是圖隆老師幫自己遮掩逃避的。

再稍一轉念,他就想到了那個流言的出處。對黑塔和混沌之門的事知道得很清楚,故意把自己編造進流言中以轉移注意力……這件事十有八、九是那天晚上混沌之門外的那批人所為。雖然現在還不知道他們潛進黑塔中試圖打開混沌之門是要做什麼,但他們既然沒能達成目的,應該不會輕易放棄,極大可能還會再試圖潛入。

遲筵自小被嬌慣著長大,自然對對方把自己立出來做靶子的行為很是不快。他熱血上頭,立馬做了個蠢決定——他決定從今天晚上開始天天都去祭壇守著,等那群人再來就悄悄看他們到底是誰,然後匿名舉報給圖隆老師。

他一連七個晚上夜夜去祭壇,潛入者沒有等到,反倒是邪神很高興。第八天的時候遲筵就覺得撐不住了,在神界的時候起碼還有玉露和神釀喝,那些都可以幫助他的身體迅速恢復,消除疲憊,在人界毫無補給的情況下這麼折騰,他可受不了。

只有兩人在的時候他也不在乎什麼形象面子,像小時候一樣可憐兮兮地抱著葉迎之撒嬌,葉迎之心疼得不行,特意回神界給他取來了玉露餵他。遲筵喝下,覺得身體狀況瞬間好了不少,親昵地抱住葉迎之親了親。

結果騙完玉露喝的遲筵第九天不去了。他已經意識到了自己守株待兔的行為是多麼的愚蠢,多麼的難以實行。可憐邪神大人還巴巴地在神界揣著玉露等著自家祭品寶貝的召喚。

第十天的時候遲筵去上神學史課,依然坐在安迪旁邊。

安迪興奮地告訴他:「今天終於不是霍奇先生了!霍奇先生外出參加學術會議了,二年級的杜金老師來給我們代課!」說完一臉期待的表情。

遲筵有些疑惑:「有什麼區別嗎?」

安迪道:「我哥和我姐都是在斳商學院唸的,高年級裡對杜金老師的課評價很高,都說他的課很有意思。會講很多神界諸神的逸聞和小故事,不是像霍奇先生那樣照本宣科。」

就在他們說話間,杜金先生進來了。

遲筵一開始還滿懷期待地認真聽著,慢慢就察覺出不對勁了。

……我們剛才說到藝術之神愛上了聲音之神,卻求而不得。還有一件有意思的事根據以往的經驗我猜霍奇先生一定沒講給過你們,一直以來在下界受到敬畏的上位神邪神,他的愛人是一個人類,而且邪神很是寵愛他,寵愛到整個上界都人盡皆知。有一次,邪神帶著他的寵兒去參加藝術之神舉辦的展覽,有神看見他們躲在藝術之神的花園的雕像之後親密地親吻,邪神眼中充滿著前所未有的溫柔寵溺與佔有慾……

遲筵悄悄拍拍安迪:「我說……

安迪正聽著津津有味,目不轉睛地盯著杜金老師,頭也不回地道:「等等,下課再說。」

遲筵只好自己痛苦地回憶了一下,發現杜金所講的關於藝術之神的展覽那件事居然是真的!並不是胡亂編造的。可是他那時候被葉迎之摟著躲在雕像之後的角落裡,根本沒有發現有別的神看到……葉迎之應該能發現吧,可是他根本不管這些事,根本不在乎什麼面子,只圖自己舒服愉悅!簡直氣人。

比起霍奇先生的平板無趣,學生們顯然更喜歡杜金老師講的這些逸聞故事,講到激動處還會不停地催促他講下去,講更多的,一節課上完,所有人都覺得意猶未盡。

下課後安迪終於顧上回應自己的友人:「遲筵,你剛才找我什麼事?」

「就,就想打聽一下杜金老師一直都是這麼講課嗎?……講邪神和他的愛人的故事之類的。霍奇先生不是說過邪神是上位神,出於尊敬,所以下界很少議論他的事嗎?」

安迪壞笑著看著他:「你有沒有聽說過什麼叫做『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邪神和他家的小愛人就屬於這種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啦。這是杜金老師最拿手的故事,他給每屆學生都講過,我們升上二年級後上他的課還可以聽到更多的。霍奇老師是春天女神的神眷者,他的行動會牽連到春天女神的,所以他平常也會格外謹言慎行,注意不出差錯。但杜金老師只是普通人類,本身也比較不拘小節,所以反而可以隨便說無所謂,沒有哪個神會刻意對付一個凡人的,那樣傳出去名聲也不好聽。」說得好像他很瞭解神一樣。

「杜金老師既然不是神眷者,那他是從哪裡聽來這些傳聞的?」

「你這樣想,像邪神寵愛一個人類,還寵成這個樣子這種料,神祗們是會忍不住和自己的神眷者信徒分享的;神眷者們聽到這種消息,也會忍不住私底下告訴自己親近的人。杜金老師可是在咱們學校的神學院工作,人緣還很好,當然能聽到很多這種故事了。」

安迪還以為遲筵這次突然這麼多問題是因為對邪神和他的愛人感興趣,畢竟下界人類想像中最強大的、象徵著邪惡的神祗居然寵愛一個人類,這件事天然的容易引起人的興趣和關注。

難得友人對什麼事表現出這麼大的興趣,安迪開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地給他繼續講起來:「……還有很有意思的一點,我們上了二年級的課後杜金老師可能會講,也有可能不會講,畢竟神界有意思的事太多了,每年都有新鮮事。我哥沒聽過這個故事,我姐聽他講過,又講給我們。邪神的愛人的性別也有些模糊,大部分傳聞中他都以男性的模樣出現,但是據說有一次邪神在自己的神殿中舉辦宴會,有人見到他的愛人穿著一襲銀色的長裙,獨自坐在花園的長椅上,好像睡熟了一般,白色的花瓣輕輕飄落在他的身上,美得不可方物……

這件事也是真的。但遲筵發誓只發生過一次!沒想到就流傳到下界了。月光女神有一定的性別認知障礙,以為他是女孩子,所以在他十八歲生日的時候用月光織了一套華美的長裙送給他作為生日禮物。

全神界都知道月光女神有性別認知障礙,最經典的故事就是她自己和戰爭之神的愛情歷程。月光女神是一個比較傳統保守的神,一直以為戰爭之神是一位英武的女孩子,所以對對方動心後糾結猶豫了好久,才終於下定決心要勇敢地追求她眼中的「美麗的姐姐」戰爭之神。兩人最後雖然是喜劇收場,也解除了誤會,但中途實在是鬧出了許多笑話,為神界茶餘飯後閒談增添了很多話題。在這種情況下,遲筵自然只能心領女神的這份好意,再澄清自己是男性,而不會對月光女神送來裙子做禮物有什麼不滿。

可不知道葉迎之發什麼瘋,突發奇想說想看遲筵穿上那件衣服的樣子,還說自己也可以穿裙子給他看。遲筵才沒有愛人那麼多奇怪的愛好,並不想看葉迎之穿裙子的樣子,最後答應他自己只穿一晚上給他看。

遲筵記得自己穿上裙子後也不是安迪描述的那個樣子,而是一看就是很好欺負的模樣。不同於時光女神的端莊或是春天女神的自信,他穿上那件月光長裙後就是顯得整個人很單薄,有些弱氣,好像可以被人納入掌下肆意欺負的樣子——葉迎之當天也的確變著法地狠狠欺負了他一通,不過他被欺負狠了,覺得葉迎之實在過分,第二天也反打了回來。那天葉迎之自知理虧,就一直老實任打。

沒有想到這件事下界居然也知道了。不過好像幸好下界還不知道他打葉迎之的事。

安迪說完後有些唏噓地道:「也不知道邪神的愛人到底是有多美多迷人,居然能把一位神祗迷成那樣。不過據說邪神對自己的愛人佔有慾很強,基本不放他一個人出神殿,我們大概是看不到了。」

遲筵默默看著他:你醒醒,你嘴裡說的就是你面前的老同學。你不要自我催眠,睜開眼看看我好嗎?

然而安迪並聽不到遲筵內心的聲音,只聽他繼續道:「……對了,還有特別刺激的邪神的人類愛人打邪神的故事。據說有神目擊到,說是那位人類特別義憤填膺地在神殿花園裡打邪神,和小奶貓用肉墊拍人似的,邪神就一臉寵溺特別享受地坐在一邊讓他打。人類打著打著腳下一滑就被邪神摟進懷裡了……

遲筵:……你們聽說的和我經歷的好像不是一個版本。你們的旁觀者濾鏡有點重。


151章:帝國

遲筵不忍再繼續聽下去,連忙以「講座快要開始了」作為藉口拉著安迪離開。

斯特芬學院是學校中一個比較特殊的存在,其中的學生都是已經有一定修為甚至小有名望的魔法師、武者或學者,並且和大陸上各個帝國勢力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斯特芬學院由西元大陸上一名著名設計大師主持設計而成,從外表上看平平無奇,整體建築成「日」字形,只有四層樓高,頗有傳統韻味。但走進其中就可以發現別有洞天,「日」字上面的「口」部分向下深挖了四層,且地下一層是完全挖空的,也就是說地下一層有一整片露天的庭院,可以直接看到整個天空,接受陽光的照耀。

學院中經常會請各界有名望的人士來做一些講座,只要得到消息,其他學生也可以登記入內去旁聽。

今天的主講人是歐米伽帝國的宮廷大魔法師。

遲筵看見了雷雲,便和安迪在他旁邊落座,只是一聽主講人開口就愣住了——這個聲音他記得,就是那天晚上他在祭壇上聽到的,外面試圖進入混沌之門的那群人中的一個,因為十分尖細很有特色,他一直都記憶猶新。

與此同時,遲筵發現安迪的身子突然僵住了。

「怎麼了?」他問著自己的好友。

「沒事。」安迪抿起唇,輕輕搖了搖頭,但是臉色依舊蒼白。

直到講座結束,安迪才帶頭匆匆走向後山僻靜無人處,並在他和遲筵周圍用魔法施了一個禁制屏障,然後崩潰一般捂住眼睛,輕聲道:「那個人……就是那個人,我記得他的身影和施咒時的聲音,就是他殺了我的母親。」

他父親只是歐米伽帝國的一個小貴族,但他母親卻是當時一位剛剛隱退的著名帝國大臣的獨女。他那時候才九歲,父母因感情不和而分居,他和哥哥姐姐趁著休息來母親這裡度假。那天他在哥哥和姐姐在外面玩受了委屈,便獨自跑回母親的房間尋求安慰。他的母親也是一名魔法師,只是天資比較平庸,發現情況不對之後就把他藏在自己的床下,並施了一個藏匿魔咒將他隱匿起來。

他就那樣眼睜睜地看著,穿著黑袍遮住頭臉的魔法師從窗戶處闖入,用尖細的聲音唸著咒語殺死了他的母親。

更讓他絕望的是,之後所有親人、包括他的父親在內都匆匆掩蓋了這件事,在明知道母親死於非命的情況下也只是象徵性地追查了兇手,而並不沒有真的用心去尋找緝拿真凶。

一晃眼已經十年過去了,這件事已經變成埋在他心底的一根刺,一塊霾,卻沒想到卻在這樣的場合下再次遇見兇手。

遲筵安慰了友人許久,再把對方送回寢室後心情沉重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和黑鳥講了這一天的見聞。他也沒想到會這麼巧,他在祭壇傻傻地守了八天都沒有發現線索,卻在講座上發現了嫌疑人,而對方還正巧是友人的血仇。

「我改變主意了,我不要只匿名報告給圖隆老師就算完,我想親自去查一查,他們試圖接近迎之的祭壇和神像的目的是什麼。」

「隨便你,」黑鳥道,反正不管你怎麼折騰都沒關係,「不過你可以考慮把你那位叫安迪的朋友拉入夥,我相信他的目標和你是一致的。你也可以尋求圖隆老師的幫助,我想他會支持你的。」

黑鳥在得知圖隆是時光女神的信徒之後就隱隱猜到,這位老人怕是已經知道了遲筵和艾默爾大人的關係。

在黑鳥的幫助下,結合從安迪和圖隆老師告訴他的資訊,遲筵漸漸對下界有了更全面的認識。

人間並不是他看到的那樣祥和,下界有兩塊主要的陸地,被稱作西元大陸和東元大陸,大陸上的帝國間彼此勾心鬥角、吏治腐敗,同時每個帝國都野心勃勃,試圖吞併其他國家,重建曾經統一的神聖帝國的輝煌和榮耀,而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不同階層的人們見生活差異極大,機會極不均等,遲筵出生所在的那種狹隘落後的小村莊並不是個例。此外還有一些小的陸地,比如他們所在的埃爾法大陸,是相對中立置身事外的地方,各方面矛盾也不如兩大大陸那樣尖銳,所以身處學院中的遲筵更是一直沒有感受到現實中的那些問題。

意識到這一切的遲筵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親,那個在他的記憶中已經模糊了的女人。他的心無端的越發沉重下去。

而有了那個宮廷法師作為切入點之後,他們通過調查發現,那些人試圖進入祭壇的目的是希望借用人間罕見的邪神的力量來實現發動戰爭吞併鄰國,最終統一大陸的慾望。這期間經過圖隆老師的建議,孤兒出身被街上武館師父收養長大的芙蕾達和隱姓埋名的藍琴帝國五皇子雷雲也被吸納進了遲筵和安迪的隊伍,和他們一起做這些調查工作。

因為維護遲筵的事,圖隆老院長受到了一些質疑,但同時這過程中他也不是那麼相信自己身邊的這些同事們了。這已經牽扯到了大陸上的帝國勢力,他擔心打草驚蛇,所以他寧願這樣不著痕跡地指點著孩子們「胡鬧」——或許也不算是胡鬧呢,他們發現了很多問題,這些年輕人身上還有最樸素的正義和最蓬勃的熱情。況且,他們的背後站著最強大的,或許還有些蠻不講理地護短的神祗。

遲筵晚上又悄悄溜去了祭壇。他向圖隆老師請教過其他召喚神祗的法子,但老師說他也沒有其他辦法,平時都是主動聽神召喚,從沒試過「召喚神」。事實上聽到他的問題後圖隆老院長的表情還有一瞬間的奇怪,不過很快就掩飾過去了。所以遲筵還是不得不一直用老法子來召喚葉迎之。

今天他因為心裡有事,所以一直都沒睡著,就悄悄在葉迎之胸口扒著,也不說話,好像很憂鬱的樣子。

看他這副模樣葉迎之簡直心都要碎成一片片的捧給他了,遲筵要什麼他都會給,只恨不得把人揉進心肝裡哄著。

但遲筵什麼都不說,他也只能一點點耐著性子地哄:「寶貝,阿筵,怎麼了?今天好像不開心的樣子?」

遲筵把臉埋在他懷裡,摟著他的腰,悶悶道:「我在想,我要是國王就好了。我一定會讓我的人民都過得很好的。」

這話說得天真又幼稚,葉迎之卻捨不得笑他,反而道:「那我帶你去個地方。」

他說著,直接牽著遲筵的手,擁著他離開祭壇,在天空中變化成一隻黑色巨龍,載著他向遠方飛掠而去。

葉迎之帶著他飛往東元大陸的最北邊,遲筵向下看去,視野中漸漸出現了延綿不斷的雪山、黑色的冷硬而森嚴的堡壘,和大片大片的松林。

最終他們在一座黑色的莊嚴肅穆的城堡前停了下來,遲筵從龍身上滑下來,葉迎之重新恢復人形,牽著他向前走去。城堡移山而建,佔地極廣,氣勢磅礴,一眼望不到盡頭,一路上所有身穿黑色甲胄的將士們全部恭敬地單膝跪在地上,低著頭向他們行禮。

「這是什麼地方?」遲筵四處打量著城堡中的裝飾和擺設,好奇地問。

「這裡是東暗帝國的王宮。黑暗之神的愛好就是在人間做帝王,所以建立了這個帝國,自己做國家的最高統治者。你說你想做國王,我就在剛才和他把這個國家借了過來。現在我是帝國的皇帝。」在神的法術影響下,下界的人類根本無法發現他們的皇帝已經換人了,也不會發覺其中的異樣。

「那我呢?」

葉迎之微微俯下身子看著自己的愛人:「你還太小了,需要學習的東西太多,我是不會讓你直接在下界胡鬧的。你先跟著父王好好學一學再說。」

「父王?」遲筵看著葉迎之,瞪大了眼睛。

「嗯,」葉迎之唇邊泛起一抹笑意,「在我的設定裡,我是一直獨身沒有婚配也沒有子嗣的年輕的王,你是我從宗親裡過繼來的繼承人,下界的人眼裡我是你的叔叔,也是你的義父。所以隨便你,叔叔、父王、乾爹或者義父,這些稱呼都可以,我的小王子。」

他黑色的眼睛裡隱含淡淡的戲謔:「可別忘記喔。」

遲筵快要被他的無恥氣哭了。明明是一大把年紀不知道活了多久的神,給自己還要設定成「年輕的王」,還要從關係上佔自己便宜,壞透了。

葉迎之看著他憤憤又說不出口的樣子,笑著低下頭在他眼睛上輕輕親了一下,伸手將他抱起來直接抱到書房:「來,乾爹今天先給我的小王子殿下講講我們國家的情況。」


【外篇二:惡魔的遊戲】

152章:邀請

遲筵不知道該怎麼和朋友們解釋,不過是過了一晚上的時間,自己的身份就變成一個帝國的繼承人了。

不過很快就該放冬假了,他想邀請安迪他們去東暗帝國做客,所以委婉提到:「你們要去我家玩嗎?我叔叔、也是我名義上的乾爹想要見見你們,他說如果你們去的話,會好好招待大家。」雖然覺得有些彆扭,但他最終還是接受了葉迎之的這個設定。

其實說起來,遲筵小的時候葉迎之都不許他叫自己叔叔,一直讓他叫自己名字。遲筵暗自猜測邪神大人可能是怕自己從小產生「邪神叔叔比我老很多」的錯覺。現在兩人從外表看上去差不多大,他倒是不怕遲筵嫌他老了。

「你叔叔?」安迪疑惑道,「遲筵,你不是被隱居的老魔法師收養長大的嗎?」

……我家情況比較特殊,所以我之前隱瞞了一些資訊。你們去了之後就明白了,我叔叔他人很好的。」

有同樣情況的雷雲倒是很理解遲筵的做法,而且從鏡中看到的景象早已猜到遲筵來歷不凡,聞言並沒有過於驚訝,反而幫著解釋了兩句。

芙蕾達則是其中最積極的一個,聽說之後就一直喊著要去。

就這樣,冬假的第一天,一行四人一起利用埃爾法大陸的大型傳送魔法陣傳送前往東元大陸,再從大陸中央傳送至東暗帝國。

剛從東暗帝國王都中心的魔法陣踏出沒多久,就有一隊甲胄齊整、軍容整肅的黑甲騎士騎著毛色統一的黑色駿馬踢踢踏踏地向他們行來。

四人齊齊停住腳步,互相看了看,安迪低聲道:「……這是什麼情況?」

就在這時,為首的騎士已經來到了他們面前,俐落地帶頭下馬,恭敬地單膝跪地道:「奉陛下之命,來接殿下回宮。」

後面的騎士也齊齊地跟著下馬單膝跪地行禮。

其他三個人頓時都齊齊看向遲筵。

遲筵先讓騎士們起來,然後才看著友人們小聲解釋道:「就是這個情況。我叔叔是這裡的王。」

「東暗帝國的……王?」雷雲重複了一遍。

東暗帝國無疑是整個東元大陸,甚至是整個下界最強大的帝國之一,雖然一直低調行事,但卻沒有哪個國家敢小覷。雷雲沒有想到遲筵居然是這個神秘帝國的宗親,而且看樣子頗受帝國皇帝的重視和喜愛。

他突然想起來,遲筵介紹他這位叔叔的時候,說的好像是「我叔叔、也是我名義上的乾爹」……

這時就聽到遲筵繼續道:「我叔叔一直沒有婚配也沒有子嗣,所以過繼我去做繼承人。我就是他一手撫養長大的。」

*****

葉迎之是真的在幫遲筵實現他「想當國王」的願望。

接下來的日子裡,遲筵就一面繼續在斳商學院學習,一面跟隨葉迎之學習各種治國之道。漸漸的,葉迎之開始讓他獨自嘗試處理帝國中的各項政務,只在必要時於一旁提出指導意見。遲筵的思想慢慢變得越來越成熟、務實,在東暗帝國朝野之間也更加有威望。其間他幫助和自己理念一致的雷雲奪回了本應屬於他的王位;也幫助安迪揭穿了歐米伽帝國王庭之中的黑暗和陰謀,間接幫他的母親報了仇;並且幫助芙蕾達實現了她擁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武館的願望。但圖隆老師卻在他們畢業前夕長睡不醒,永遠地離開了他們。

葉迎之以他叔叔的身份陪他一起去參加了圖隆老院長的葬禮,安慰他說圖隆是時光女神的忠實信徒,死後靈魂會歸向時光神殿,等到他們回到神界後就一定還能看到他。

五年後遲筵從斳商學院畢業,沒過多久葉迎之就正式退位,將帝國全權交給自己寵信的「侄兒」打理。

遲筵在這個位置上做得很認真,也很出色,但他很快就開始有些厭倦人間的這種王權貴族生活,開始懷念起自己之前和葉迎之無憂無慮的閒逸生活,於是他開始按照心中的設想著手推動政治改革——由帝國原本的君主獨裁制度改革為君主立憲制。

這項逐步推進的改革用了他十年時間,期間也有內憂外患,有層出不窮的動亂和質疑。好在他最後成功了,終於可以功成身退地放手離開。並且東暗帝國的改革也輻射並帶動了整個東元大陸的政治變革,東暗帝國的成功成為了其他國家學習和參照的樣本。

只可憐黑暗之神拿回自己的國家之後發現整個國家已經全部變樣,自己這人間帝王也是做的一點意思都沒有,又不敢去找邪神討要說法,所以只好嚥下苦楚,委屈地跑去西元大陸偏僻地帶又建了一個國家來滿足自己當國王的愛好,而徹底對東暗帝國放手不管。

是以在東暗帝國的人民眼中和歷史記載中,就是遲筵退位之後,由議院擁立另一位皇族宗室稱帝,但此時的帝王已經沒有往日那般至高無上的權力。而遲筵因為在大陸上推行了具有重大意義的改革又在改革成功不久後主動退位,而成為了下界歷史上一位很有傳奇色彩的君主,包括他與上一任皇帝、他的堂叔之間隱約流露出的曖昧都為其本身增添了一絲神秘和戲劇色彩。也有傳聞說,他退位之後是被神帶上了神界,享受上界的榮華。這之後又有傳聞流出,說他就是被邪神所寵愛的那個人類,他在人間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他和邪神無聊之時的消遣和把戲……

但這一切都和遲筵和葉迎之沒關係了,因為他們已經離開了那個世界。

他們在神界度過了悠長而甜蜜的時光,終於有一天,一直被邪神捧在手心寵愛的人類躺在神床上睡著了,並且再也沒有醒來。

邪神在他的身邊守了他三天,最終輕輕吻了吻他的額頭,讓自己意識消散,重新回歸為無意識的,僅僅代表邪神的能量體,用磅礴強大的能量將整個神殿包裹封存起來。

——直到這個世界毀滅,沒人能再去打擾他們。

*****

度完蜜月旅行的遲筵和葉迎之一同回到永恆之中。

遲筵氣得家暴,捉住葉迎之按著捶打,罵又罵不出口,最後只能恨恨憋出一句:「葉迎之,你,你不能這麼耍賴!」

葉迎之笑著把他按進懷裡哄他:「阿筵,你之前不是說沒有見過神,想去一個有神的世界看一看嗎?所以我才安排咱們去這個世界度假。」

可是讓我當你的祭品,整個人被你寵著嬌慣長大所以天天就對你撒嬌什麼的……分明就是你無賴的惡趣味吧!

遲筵靠在他胸膛上,想了想道:「我不管。輪迴這麼多世也是,出去度蜜月也是,都是你是各種邪物欺負我。下次出去玩我要早死,早死變成大魔鬼然後嚇唬你。」

「好好好,都答應你。」葉迎之縱容道,「不過就算你變成了鬼,我也不太可能是人,怎麼會被你嚇到?」

「不管不管,」遲筵在神界這一世中養成的驕縱脾氣短時間內還改不回來,在葉迎之懷裡扭動著胡亂蹭著撒著嬌,「你就算不是人也要想辦法以為自己是人。讓我嚇一次嘛,好不好,迎之——

「好。」葉迎之閉了閉眼,忍耐地把他抱起來,忍不住低下頭輕輕咬著他鼻子尖道:「……真是心肝寶貝了,這麼能磨人。什麼都好,怎麼都依你。」

雖然他在輪迴中除非遇見邪極那樣的特殊情況一般沒有記憶,但他的意識即為規則,他在帶遲筵出去玩的時候確實能影響一些兩人的設定,比如去什麼樣的世界玩,玩完之後馬上一起回到永恆,這些都是可規定可操縱的,只要他提前安排好就可以。

但是即使已經安排好一切,一些事情可能也不會如遲筵所希望的那樣順利發生。

比如——如果他在死之前就已經遇到葉迎之,彼時的葉迎之不管是什麼身份,又怎麼會輕易地願意讓他去死?

那必然會是不惜一切代價地牢牢抓住,絕不放手。即使是死亡,也不能分開他們。

*****

俊美的男人安靜地坐在病床前,靜靜地看著床上熟睡的愛人,半晌後猶豫地伸出手,似乎想要觸碰對方的頭髮,但在接觸到的前一秒卻又小心翼翼地收了回來,似乎怕驚擾到對方一樣。

阿筵這些天治療很不舒服,難得能睡得這麼安穩,他實在不忍心碰一下。

他的目光從愛人瘦削蒼白的臉上滑過,最後落到那雙同樣蒼白的,可以清楚看見青色血管的細長的手上,眸中閃過了一絲痛楚。阿筵又瘦了,聽護士說這兩天因為難受根本吃不下飯。如果可以,他真的願意代替對方承受這一切痛苦;但是不能,非但不能,他甚至沒有絲毫分擔的能力。

別人都以為他葉迎之呼風喚雨無所不能,只有他自己清楚,在他最看重的這件事、最心念的這個人這裡,他是多麼的,無能為力。

可即使男人已經盡可能地不發出任何聲音,病床上的人還是自然地醒了過來,一雙純黑色的眼睛漸漸睜開,在看清自己旁邊的人的時候整張面孔都泛起了亮色:「迎之,你回來了。」

「嗯,忙完了就回來了。」葉迎之勉強擠出一抹微笑,把愛人的手放在自己手中輕輕握住,「阿筵有沒有想我?」

「沒有。」嘴上說著沒有,遲筵卻用眼神示意葉迎之離他近一些,然後勉力抬起身子,在對方臉頰上印上一個柔柔軟軟的吻,許久才不捨地放開。

看著遲筵這樣乖巧信賴的樣子,葉迎之忍了又忍,才維持住了表面上的鎮定,至少不會讓愛人發現異樣。他這次離開,其實是親自去S國拜訪一位在該領域極有名望的醫學專家,向他詢問遲筵的病情,因為不想影響遲筵的心情才假稱是去國外分公司談生意。但是結果依然不理想,對方坦率地說,按照現在的情況,遲筵可能活不過今年六月。

這兩年裡他已經延請了無數名醫,四處尋求能為遲筵治病的方法,甚至親自學起了相關方面的醫學知識,現在葉迎之甚至可以毫不謙虛地說,他在這個領域也算是小半個專家了。但是請得醫生越多,嘗試的方法越多,隨之剩下的希望就越來越小——至今為止,對於遲筵的病,沒有一個人給出過樂觀的結果。

這次S國的那位醫生甚至更加直截了當地說:「只有神祗或是魔鬼才有可能救遲先生的命。」

神祗或是魔鬼……

葉迎之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自己掛在一旁的外套。

遲筵見他沉默不語,以為他還是在憂心自己的病,便執起他的手放到唇邊輕輕吻了吻:「好了,迎之,沒有關係的。我這一生能夠遇到你,已經覺得很快樂很值得了。」

他的話全部出自真心,並不僅僅是對愛人的寬慰。他是孤兒出身,從小在孤兒院長大,是葉迎之給了他愛,給了他家,讓他覺得這一輩子已經沒什麼遺憾了。

聽他這麼說,葉迎之心中更是翻江倒海,酸楚難言。他閉了閉眼,站起來傾身在遲筵嘴角吻了吻,沉聲道:「別瞎說,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不管用什麼方法,哪怕要獻出我的靈魂,我都一定不會讓你有事的。

你是我此生最珍貴的,死都不會放手的寶貝。

遲筵精力不濟,醒來不過一會兒就又覺得倦了。葉迎之坐在他身邊哄著他入睡,等他睡熟了才輕手輕腳地站起來,拿著自己的外套離開。

回到公司後一路上都有人向他問好,他也沒什麼心思回應,腳步匆匆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關上門,從外衣內部的口袋裡拿出一張黑色的請柬樣式的卡片。

卡片的樣式很方正,也沒有多餘的裝飾,打開後可以看見裡面用銀色的筆寫著幾行字——

尊敬的葉迎之先生:我們誠摯邀請您來參加惡魔的遊戲,在這裡,您可以得到一切您想得到的東西,權力、地位、財富、愛情……甚至生命。如果您願意參加,請在卡片上簽上您的名字,於三日內將此卡放回收到它的信箱之中,我們會進一步聯繫您。

作為一個相信科學的堅定的唯物主義者,葉迎之一向對這種所謂的「神」「惡魔」等不屑一顧。如果是往日收到這樣一張卡片,他一定會嗤之以鼻地扔進垃圾桶裡。可是當他的目光看到「生命」那兩個字的時候,卡片就像擁有魔力一般,讓他再也無法輕易扔掉了。

權力、地位、財富、愛情……這些常人夢寐以求的東西他都不缺。但是生命……如果阿筵不在了,他擁有的一切都將失去意義。

只要能救阿筵,只要有一絲希望,即使是一個拙劣的騙局,他也願意嘗試。

他就像是一個絕望的溺水之人,又像是一個即將失去一切的賭徒,不肯放棄任何一絲可以獲救或是翻盤的機會。




153章:登船

遲筵漸漸從夢中醒來,微微動了動身體,便發現了躺在自己身邊的男人。

因為病床不夠寬,葉迎之又怕擾了他,所以只是壓著一個床邊蜷在那裡,眉頭微微蹙起,彷彿在夢中也不甚愉悅。

遲筵只是看著他便覺得心中滿滿的,暖暖的,忍不住彎起嘴角笑了笑,努力向床的另一邊挪了挪,然後伸出手,試圖將愛人向床中央推一推。

可是他力氣太小了,非但沒能把葉迎之挪向自己這邊,反而將本就睡得不太安穩的男人驚醒。葉迎之睜開沉黑色的眼睛,坐起身來,微微傾身湊過去在遲筵眼皮上印下一個早安吻:「怎麼不再睡一會兒?」

遲筵彎著眼睛,輕輕搖了搖頭。他現在每天有一半多的時間都被拿來睡覺,能見到葉迎之的時間越來越少,所以他有時候疲倦得很了,也要拉著愛人的手強撐著聽對方說話。怕的就是有一天,自己再也聽不到了,是以越發珍惜最後這段時光。

其實他昨天晚上睡得不是那麼熟,葉迎之離開的時候他是有感覺的。但他卻不知道葉迎之是什麼時候回來睡到他身邊的。他知道葉迎之很忙,很累,每天都有無數的工作要做,有數不盡的事情要打理,昨天也一定是哄他睡著後趕去公司處理事務了。但就是這麼疲累的情況下愛人還要抽出大量的時間在病房裡陪著自己,這份愛和關懷讓遲筵心中酸軟成一片,卻又自私地不捨得拒絕。

他自己的身體情況,他自己清楚。他知道自己最好的結局恐怕就是突然在某一天睡著了,然後再也醒不過來。沒有痛苦,永遠懷抱著第二天醒來再看見葉迎之的希望,就也不會那麼不捨,那麼放不下。他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越來越短,所以忍不住就想霸道地多霸佔一會兒,忍不住就想讓葉迎之再多陪陪他。

……迎之,多陪陪我好不好?」這樣想著,他倚靠在葉迎之胸膛上,輕輕喃喃出聲。

我捨不得你,我真的,捨不得你。我不怕死亡,我只怕死亡讓我們永遠分離。

「一直陪著你呢,小寶貝。」葉迎之輕聲笑著,溫柔地啄吻著遲筵的臉頰,從眼瞼一直吻到耳垂,再吻到脖頸,感受著愛人單薄的身子軟軟的、完全的偎依進他的懷裡。不由自主地將人摟得更緊。

「昨天不是和你說過了麼?不會讓你有事的。信不信老公……

「不僅要陪著,還要多親親我,多抱抱我。」遲筵半閉上眼睛,隨口嘟囔著。

「好,都聽你的。」葉迎之聽著他任性的話卻只覺得心裡越發柔軟,把愛人抱到自己身前,從後面環抱著他坐著,「乖,再睡一會兒,養好了精神我幫你洗澡。」

「迎之,我不想住院了,我想回家,回咱們的家。好不好?」遲筵小聲求著,偏過身子反摟住葉迎之的腰。雖然這一整層就只有他一個病人,各方面環境佈置也並不比家裡差,但感覺總是不如家裡好。

他和葉迎之的家……這兩年回去的次數屈指可數。他是真的很想回去。

葉迎之黑眸愈深:「好,不過你以前不是最喜歡海了嗎?我帶你去海上玩好不好?玩完我們就回家,不住醫院了。」

兩人貼在一起,相互依靠著喁喁私語。直到遲筵最後實在支撐不住地閉上了眼睛,葉迎之看出他的疲憊,才哄著他睡著,把他輕輕放到枕頭上,擺了個遲筵習慣的舒服的姿勢,給他掖好被子,自己退到一邊坐到凳子上,像昨天那樣安靜而專注地凝視著自己熟睡的愛人。好像能這樣一直看著對方他就心滿意足,永遠不會膩了一樣。

其實有一點遲筵一直不知道,自從兩年前他的病確診之後,葉迎之就把公司的全部事務丟到一邊,也不再出席任何社會活動,除了在醫院陪他治病,其他那些藉口「外出開會」「去分公司處理事情」的時候,都是在外奔波著為遲筵求醫問藥。因為不想讓愛人心裡有負擔,兼之一直以來得到的都是負面消極的消息,希望愈加渺茫,他更不敢讓遲筵知道影響心情,所以從沒有和遲筵說過,全部以工作為託詞掩蓋了過去。

等遲筵徹底睡熟過去之後,葉迎之才輕手輕腳地取下自己的外套,從裡面翻出一張黑色卡片。打開反覆看過幾遍。卡片的樣式和昨天那張完全相同,只是裡面的文字變了——「請您和您想為其續命的人一起,登上本月十六日早上十點從維克多港起航的銀波號遊輪,一直坐到終點」。

他昨天派人在信箱附近安裝了兩個專門監控信箱的監控器,又特意雇人守在信箱附近,看是什麼人來放的那張黑色卡片,然後才把自己簽了名字的黑卡放回到信箱之中。

一個小時之後,一個六、七歲大的小男孩一手舉著棒棒糖,一手拿著黑色卡片,奔跑著把新的黑色卡投進了他的信箱中。

男孩是街口便利店老闆的兒子,什麼都說不清楚,只說是有一個穿黑衣服的人給了他十塊錢,讓他把這張黑卡投進那個信箱裡。

然而葉迎之調了附近幾條街的所有監控錄影,都沒有發現男孩口中的那個可疑的黑衣人。

更為詭異的是,他放回到信箱中的那張簽有自己名字的黑色卡片不見了,而監控錄影和負責看守信箱的人都清楚地表示,這期間除了男孩之外再沒有其他人接近那個信箱。

葉迎之拿著黑色卡片沉吟了片刻,笑了笑,把卡片收回到口袋裡。

他已經安排好了自己的船作為接應。不管對方耍什麼花招,他都不怕。如果這真是一個特意利用阿筵引他上鉤的騙局,他會讓對方付出代價。

他已經立好了遺囑,安排好了一切後事。

如果阿筵還是救不回來,他就會獨自駕著船帶著阿筵駛向遠洋,等阿筵停止呼吸之後就讓船沉下去,陪著對方永遠永遠在一起……他已經做好了陪著愛人一起死在大海之中的準備。

但是內心深處,他還是渴望著,真的有奇跡發生,他能帶著他健健康康活潑黏人的阿筵一起回家,回到屬於他們兩人的家。

*****

五月十六日,銀波號停靠在維克多港,等待著她的客人們上船。

在來這裡之前,葉迎之早已經將這艘郵輪的底細查得清清楚楚,卻沒發現什麼異樣。銀波號隸屬於國內一家公司,主要用來承接一些出海多國遊的休閒旅遊項目。這次她將從維克多港出發,歷經十一天十夜,途徑四個國家的港口,最終到達位於南美洲的K國,再組織乘客們統一從K國機場乘飛機飛回國內。

無論是擁有銀波號的那家公司,還是此次旅行行程的相關方葉迎之都派人查過,但都沒查出任何疑點。他甚至查不到,到底是什麼人為他和遲筵辦理的登船手續,然而兩人的名字確實出現在銀波號系統中的登船名單中,所有資料全部正確,對方甚至為他們墊付了每人兩萬餘元的預定費用。也就是說只要簽署了那張黑卡,至少可以免費獲得一趟出海遊的機會。只是不知道像他這樣收到卡片的人有多少,這是不是一個只單獨針對他而設下的局。

真是慷慨的魔鬼。葉迎之勾起唇笑著。事情越來越有意思了。

他查不到對方的資訊這件事非但沒給他帶來挫敗感,反而讓他對這次旅行越發期待了,心中泛起隱隱的熱切——在此之前,他還沒有遇見過做事情能滴水不漏到讓他發現不了絲毫馬腳的對手或是人,他甚至開始有些相信對方可能是真的惡魔了——那也就意味著,對方可能真的能給他他想要的東西。

對方可能真的能救阿筵的命。

這個想法讓葉迎之的心隱隱膨脹起來。

只要對方有能力,讓他用什麼換他都願意。他怕的是對方也根本無能為力。

在瞭解到銀波號的情況之後,葉迎之就在暗中通過協力廠商為四名自己信賴的手下也辦理了登船資格,並讓秘書給兩名可以照顧遲筵的醫護人員同樣購買了船上的席位。他和遲筵帶著兩名醫護人員上船辦理手續;其他四人則分開上船,只會在必要的時候進行接應和支援。此外葉迎之私人的船也會一路跟隨,在有突發情況時提供支援。

銀波號地上共有七層,其中第三層船頭是船長室,是整艘船視野最好的地方,船長室下面一層對應的地方則是總統套房。套房擁有一整間環繞了整個船頭的半扇橢圓形的陽臺,可以全方位地一覽海上的風景。此外套間中還有兩間帶浴室衛生間的臥室,一間書房一個客廳和一個小餐廳。

黑卡只說讓他們上船坐到盡頭,並沒有規定他們的房間,葉迎之就提前定下了總統套間。兩名醫護人員就住在他們隔壁房間,便於隨時照顧遲筵的身體;其他四人則分散在船的各層之中。

遲筵什麼都不知道,他真的以為是葉迎之也知道他身體情況不好所以特意陪他出來玩,對這一次旅行滿懷期待——他已經兩年沒有和葉迎之一同出門旅行了。葉迎之當然要盡全力讓他玩得舒舒服服開開心心的。最安全方便的辦法當然是直接和對方公司洽談把這艘船這次行程整個包下來,但是想到那張神秘的黑卡,葉迎之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打算。

遲筵在登船這天精神頭好了許多,看上去人也精神活潑,回到房間裡換了衣服就扒到陽臺上去看海。

葉迎之怕他被海風吹著,拿了衣服出去給他披上,陪他看了五分鐘,就把他抱了回去。

遲筵這兩年來透氣的機會一直比較少,心裡有些捨不得,巴巴地回頭看,但他知道自己的身體情況,就乖順地窩在葉迎之懷裡,葉迎之抱他回去他也不反抗。

套間通向陽臺的是一整套環形透明玻璃門和玻璃牆,玻璃門內側掛著遮蔽性很好的窗簾,拉開窗簾就可以透過玻璃門直接看到船外的景色。

葉迎之把遲筵抱到客廳沙發上,將窗簾全部拉開,然後坐到遲筵後面,把下巴輕輕搭在他肩頭,從後面環住他輕聲道:「在屋裡看吧。阿筵,等你好了咱們開我們的船出來,你就可以在甲板上隨便吹風隨便跑了。所以你要快點好起來。」

 第154章:行騙者

遊輪上各項娛樂設施一應俱全,有水上樂園、劇院、電影院、小型遊樂場、體育館等等,但這些活動遲筵一律無法參加,只能和葉迎之待在房間裡看海。即使是這樣,在最後的時光裡能和愛人這樣不受任何干擾地安靜地依偎在一起,坐看天海一色,海波起伏,他也覺得心滿意足了。

船上還有五個不同的主題餐廳,上船第六天的時候遲筵精神不錯,葉迎之就帶他去了其中一家據說粥品不錯的粵餐廳。對於遲筵而言,過油過膩或是刺激性的食物對他的身體都是多餘的負擔,他只適合吃清淡易消化的食物。

遲筵自從得病以後已經很少和葉迎之一同出門吃飯了,雖然是在船上,但這樣在外面共餐也讓他想起了以前和葉迎之在各處約會、慶祝各種紀念日的無憂無慮的時光——他們那時候連鬼節都要一起過。他的心也因這些記憶而變得更加期待雀躍起來。

餐廳外面還有一個小而精緻的酒吧櫃檯,可以為來往客人提供調製酒水。從遲筵座位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酒架上陳列的酒品。他的病其實也不適合飲酒,所以他只能悄悄從桌子底下伸手過去戳戳葉迎之:「迎之,你要不要去買杯酒?……我就從你杯裡喝一小口。」

他其實不是特別饞酒的人,只是兩年多不喝已經快忘記那是什麼味道,所以忍不住想再嚐一次。

葉迎之哪能瞧不出他的心思,想著只喝一小口確實沒什麼事,就忍不住慣著他:「你等等,想喝什麼,我去買。」說著就站起身向吧台那裡走去。

一個穿著一身藍色休閒服的中年男子卻先葉迎之一步到了吧台處,他兩手搭在櫃檯上,左手拇指上戴著一枚水潤剔透的玉扳指,十分引人注目。此時不是高峰期,吧台內只有一名調酒師,葉迎之就站在一邊等。

等待間隙中,中年男子主動和他攀談起來:「一個人出來玩?」

「和我愛人一起。」葉迎之禮貌性地回應道。

男人又仔細打量了他一眼,輕聲道:「你好像有很強的渴求和執念,你正因這件事無法實現而煩躁不安……和你的愛人有關?」

葉迎之不喜歡這種神棍式的窺探口氣,尤其不喜歡別人窺探關於遲筵的事,於是只是掀起眼淡淡笑了笑,沒說話。

「人類的慾望太強、太偏執,是會吸引惡魔的。」男人又看了他一眼,小聲嘟囔了一句,便拿著自己的酒離開了。

「惡魔」兩字觸動了葉迎之的神經,他抬起頭望著男人的背影皺了皺眉,想了想,拿出手機拍了一張背影照片,發給自己的手下,讓他們去查這個男人的身份。

他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得給阿筵把酒拿回去,他得陪阿筵吃飯,還要看著阿筵睡著才行。有關遲筵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事情都要向後排。

晚上葉迎之把遲筵哄睡著了,吩咐自己帶來的兩個手下守好門,便穿上衣服悄悄離開。他直接去了五層的一個房間,房間門是虛掩的,葉迎之走進去,順手把門帶上。

房間裡是他的另外兩名手下以及被限制了行動的他下午遇見的那名男人。

葉迎之走過去,微點下頷示意兩名手下離開,同時表情淡然,居高臨下地看著被制住的男人:「我想知道,你下午說的話是什麼意思,是什麼人讓你和我說那些話的?」

他之前已經收到了調查結果。男人名叫胡圖,是一名玉石商人。他本身是街頭無賴出身,三十歲的時候突然靠玉石發了一筆橫財,一時身家上億。但胡圖好賭,突然發財後更是得意忘形沒了約束,自身經商才能卻一般,他發家時那錢生錢的好運道漸漸消失後,再雄厚的家財也經不住他的揮霍,很快就被敗空了。那之後,胡圖便出現在了銀波號上。

這其中一點經歷尤其引起葉迎之的注意——在胡圖三十歲發家前,有一年的時間裡他的經歷是完全空白的。他老家的人說他是去外面打工做生意了,但是細查下去可以發現,根本沒人在那段時間見過他,也沒任何證據能證明他那段時期到底做了什麼。而在那之後胡圖回到家鄉,馬上開始順風順水地大發橫財。葉迎之不由得猜測這其中是否有什麼聯繫。

胡圖看著出現在自己面前俊美而陰鬱的男人,隱隱意識到他這次是不小心惹上了不該惹的人。

但他依然沒有死心,腦子裡飛快地轉起各種念頭,這樣的情景對他來說並算不上什麼,他經歷過的恐怖場景是一般人根本想像不到的,而他能夠活著出現在這裡,這足以說明他的本事。

他偏了偏頭,露出怯懦的樣子:「……我不能說,我不能透露。它們會要我的命的。」

這時一個冰涼而堅硬的東西抵上了他的後腦。面前的男人得體地微笑著,笑容卻彷彿比他所見過的最殘忍的惡魔還要恐怖,他的眼底暗沉一片,似乎燃燒著瘋狂而偏執的黑色火焰。

同時胡圖聽見對方輕淡的,漫不經心的聲音:「我不怕死,也不怕下地獄。你呢?你怕不怕?」

那一瞬間胡圖完完全全被震住了。如果不是親身經歷,很難體會他彼時的感受。他只覺得腦海中一片空白,剛剛想好的一整套花招騙局完全忘得乾乾淨淨。

他在惡魔鎮上遇見過許許多多的亡命徒,其中不乏瘋狂殘忍的、泯滅人性之輩;他甚至面對面地接觸過真正的不止一個惡魔,但最終也靠冷靜地使用花招甚至是出賣同伴而逃生;他也遭遇過許多次不同樣的生死危機,但都僥倖活了下來,甚至積攢夠了足夠的點數換取了離島且成為巨富的機會。

然而從來沒有過一次,他會像這樣從靈魂深處感受到恐懼和戰慄。就好像……就好像對方人類的表皮下,潛藏著一隻最為狡猾而強大的魔鬼。

這是他能想到的最貼切的形容,雖然他確定地知道對方也只不過是一名普通人類。

他有些後悔了。

他原本只是猜測對方也是收到惡魔邀請的人,所以故意搭訕,希望能利用新手的無知騙取一筆初始點數的。

惡魔鎮按照每個受邀請者的慾望和執念強度分配初始點數。他自認在那一年時間中鍛鍊出了極強的識人本領,這個年輕男人一看就是意志堅強、深沉內斂的類型,這樣的人如果接受了惡魔的邀請,只能說明其內心的慾望和執念都十分強烈,且願望很難通過常規手段實現——對於這樣美味的靈魂,惡魔們一向是不吝給出最高的初始點數以使得他們的遊戲能更精彩的。如果他屆時能把這筆點數騙到手,那麼他的勝算無疑又大了不少。

但沒有想到,他還是看錯了人。

這時候那個聲音再次開口道:「如果不想下地獄,就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訴我。」

依然平靜、毫無波瀾,卻讓人打心底不敢違抗。

……

這十一天行程中遊輪也會在安排好的口岸停靠,遊客們可以上岸遊玩,船上留下的遊客會少很多,顯得格外安靜。遲筵往往會在這時候在葉迎之陪伴下乘電梯去頂層的甲板上走一走看一看,吹吹風,但最多十分鐘葉迎之就會帶他回去。

遲筵一直很順從地聽愛人的安排,只是自己心裡也難免黯然,他清楚得很,這次過後,他大概再也沒有能和葉迎之一起乘著自家的船出海來玩的機會了。葉迎之給他勾勒的「在甲板上隨便跑隨便看」的情景,或許只能在夢裡實現。

不知不覺間,遊輪已經在海上航行了十天,第二天一早銀波號就將在K國港口靠岸。

這天晚上兩人在床上相挨著躺下,遲筵卻沒有像往日一樣安分地在自己的位置躺好準備睡覺,反而一直坐著輕輕軟軟地摟著葉迎之的腰親吻對方的脖頸。

明知道他是在故意磨人,葉迎之也捨不得收拾他,歎了口氣,把左手輕輕搭在遲筵頭頂上,沉聲道:「阿筵,別胡鬧了,明天一早要下船,快躺下休息。」

遲筵坐直了身子,離他遠了些,仰起頭用霧濛濛的黑眼睛看著他,半晌後又湊過去改摟住他的脖子,把頭搭在他肩膀上,小聲嘟囔著:「今天不要休息,要迎之……

再直白的話,他也說不出口了。

葉迎之喉嚨動了動,望著他沒說話。

遲筵更小聲地說了一句:「……今天白天睡了很長時間,感覺精神不錯,也不難受,輕一點沒關係的。」

他其實還是很容易覺得疲累,覺得倦,但是比起這些,他更想要葉迎之。在他徹底地、永遠地離開之前。

「小壞蛋。」葉迎之喃喃了一聲,抱著他壓了下去,「……不舒服要告訴我。」

第二天一早其他遊客都忙著辦理退房下船手續。葉迎之卻一直沒動,面色平靜地坐在床頭處,黑眸幽深。

遲筵窩在他身邊睡得正香,偶爾動一動小鼻子,哼唧兩聲。他聽見響動,面色轉柔,安撫性地摸了摸愛人的臉頰。

那張黑卡上寫著讓他乘坐銀波號一直到盡頭,現在算是到盡頭了,可是對方也沒有下一步的行動,他現在只能等待。按照胡圖的說法,每一次上島的方式可能都不一樣,甚至可能目的地的位置也是變動的。他上次是被安排上了一列橫跨亞歐大陸的行程無比漫長的火車,在中途一站下車,然後由直升機將他們送往最終目的地。

他又想起了那天從那個姓胡的玉石商人那裡聽來的消息。他但願對方說的都是真的,對方話中的「惡魔」是真實存在的。因為可能只有真正的神魔,才有能力救阿筵的命。



155章:島的輪廓

胡圖說,他們的終點會是一個島,整個島建得像是一個小的城鎮,但這裡沒有住宅區,沒有居民樓,有的只有各種各樣或普通或稀奇的娛樂場所。旅館房間的價格高得嚇人,這裡大部分居民都不需要休息,因為他們中有一半都是惡魔,而人類只要一瓶廉價的活力藥劑就可以迅速恢復體力和精神,繼續投身於狂歡之中。

活力藥劑在街上的自動販售機和惡魔商店中都有出售,同時在惡魔的商店中可以換到各種各樣普通人一輩子夢寐以求甚或是不敢想像的東西——人類的金錢在這裡是最廉價的商品,在這裡你甚至可以買到生命——值得注意的是島上通行的貨幣不是金錢,而是一種被稱作「點數」的東西。每個受邀請的人都會收到數額不等的初始點數,但之後能在島上賺取多少點數就要看各自的本事。

離島的機會同樣需要點數來換取,但每人離島都需要繳納五萬點,而每個人得到的初始點數則通常不會超過一萬點,也就是說一旦簽署了姓名接受了惡魔的邀請,就必須參加島上的遊戲,直到攢夠足夠的點數才能離開——可絕大部分人都沒有命能活到攢夠五萬點的時候。

胡圖說他上一次來的時候,利用整整一年的時間,無所不用其極,終於湊夠了六萬點點數——其中三萬點來自於和他一同上島,一同從惡魔口中逃生,一同坑蒙拐騙行兇作惡的好兄弟——在看到馬上就能逃離這個島的希望後,胡圖沒能忍住誘惑,選擇了趁對方不備時將其殺死,搶奪了對方的點數。他用五萬點換了離開的機會,用剩下的一萬點換取了價值一個億的人間財富,惡魔承諾在他離開後會以人類正常的可以接受方式將這一億元送予他。

可是正如葉迎之所調查到的,重回人間的胡圖用了不到七年的時間就把這筆常人眼中的巨財揮霍得一乾二淨。

所謂「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這時候他已經習慣了揮霍無度的奢靡生活,雖然手裡還有一些餘錢,但根本無法滿足他的需要。他既不願意過平凡的生活,也不願意一點一點地從頭開始腳踏實地地積累,於是他想到了惡魔島。他已經逃出過一次,他認為自己具備經驗,只要小心行事,應該不難逃出第二次。他打算這次逃出後妥善安排自己得到的錢財,不再賭博,這樣那些錢應該可以夠他下半輩子安逸享受。轉著這個念頭的時候,他似乎忘記了曾經在島上所經歷的恐懼和絕望,腦中想著的全部都是由□□所得到的那筆鉅款。

在島上的那一年中,他已經隱約窺到了惡魔發邀請函的秘密,心底有瘋狂的、歇斯底里的或偏執的、強烈的慾望和執念的人,就容易吸引惡魔,收到惡魔發來的邀請。而那時候已經沒什麼存款、即將被打回原形的胡圖也的確正狂熱地渴望再次獲得一筆巨財。最終,他心想事成地再次收到了一張黑色的邀請卡。

通過他片面的描述,葉迎之也能明白那所謂的惡魔島到底是個什麼地方。

那是惡魔在人間的樂園,受邀的人類不過是被惡魔們用誘餌誘去的供他們消遣和食用的玩具和食物。無論什麼人,在踏上那片土地上開始參與進惡魔的狂歡中後就已經沒法再回頭,沒法再離開——因為他們已經墮入地獄。他所遇到的胡圖本人就是一個明證。

不過無所謂。

葉迎之凝望著自己的愛人。無所謂,只要能救回阿筵,下地獄也好,墮落成魔也好,都無所謂。

遲筵醒來之後葉迎之就幫他梳洗換衣服,約莫十點鐘的時候,船上的服務員前來敲門提醒。

葉迎之打開門,服務員恭敬道:「葉先生,外面有一個人說在等您上船。」

葉迎之讓醫生和四名手下先行離開,而後和遲筵辦理了離船手續,在服務員引領下去見了那個「等他上船」的人。

那是一個樣貌尋常的中國男人,他自稱姓陳,做財務會計工作,是被公司外派到當地的。半個月前他突然收到一筆錢讓他開車來接葉迎之去另一個港口登上一艘編號為DE780的小型郵輪,並許諾事成之後會給他等額的另一筆錢作為酬勞。

在金錢的支配下,陳先生沒怎麼猶豫就接下了這份任務。

葉迎之想起了一種經典的「奈及利亞王子」騙局。這個騙局的伎倆十分低劣,毫無技術含量,騙子會向許多人的郵箱裡群發郵件,聲稱自己是奈及利亞的王子,遇到困難需要幫助,如果願意提供幫助就能獲得大筆酬勞。

很多人聽說之後都對這種騙局嗤之以鼻,認為這種粗糙的騙局怎麼可能真的會有人上當,但是經濟學上有一種觀點認為「奈及利亞王子騙局」其實是一種通過發信號來進行篩選的機制。騙局的第一步即「自稱奈及利亞王子發送郵件這步」被設計的最為粗糙不可信,大部分人不會上當,那麼在這種情況下還願意回覆郵件「提供幫助」的就是被篩選出的最容易上當受騙的人,針對這部分人再展開後續騙局得手的成功率就會變大許多。

可是根據這位陳先生的描述,對方是只給他一個人發來了這份委託。似乎篤定他一定會接受這筆來歷不明的錢並接下這個任務——可顯而易見的,並不是所有人都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因為這點,葉迎之更加對胡圖所說的那些「惡魔」感興趣了。能準確預料到陳先生會接任務有兩種可能:一是他們掌握著很多符合標準的人的資料和資訊,從中分析計算出陳先生最有可能接受並完成這個任務;二則是他們真的像傳說中的惡魔一樣,能夠準確地洞察人心。

DE780所停靠的港口比起銀波號停靠的那個港口要混亂得多,這裡無序,嘈雜,相應的環境也更加髒亂,四周都是熙熙攘攘的當地人,衣著乾淨得體的遲筵和葉迎之在這裡猶如鶴立雞群一樣,十分引人注目。

陳先生幫著葉迎之兩人找到DE780,看著他們上去便告辭離開。船看上去有些舊,一共只有兩層,登船處有一個面色黝黑的盲眼老人拿著一張用各國語言寫成的名單和一根筆。葉迎之上去後他聽到動靜就遞過名單和筆,比劃著示意他把自己的名字劃掉。

葉迎之把名單遞還回去的時候才發現,老人用肢體語言和他們交流並不是因為語言不通,而是因為他也沒有舌頭。

船裡已經坐了不少人,從外表上看各個國家地區的人都有。葉迎之還看見了胡圖,但胡圖看見他後就瑟縮了一下,並不敢同他說話。

葉迎之找了一個後面靠窗的座位,讓遲筵在裡面坐下,自己坐在外面護著他。

「累了就靠著我睡一會兒。」他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來,給遲筵披到身上。

「迎之,我們現在去哪裡?」從下船後他就感到有些不對,如今周圍混亂的環境更是印證了他的猜想。但他相信葉迎之,也相信對方的判斷和決定,只是有些好奇自己的愛人到底要做什麼。

葉迎之斟酌了一下最容易讓遲筵接受的措辭,把遲筵摟進自己懷裡,伏在他耳邊將從他收到黑卡到聽到胡圖所說的一番話和盤托出。他不可能一直瞞著遲筵,按照胡圖的說法,那個地方可能充滿了危險,掌握必要的資訊和警惕心還是非常重要的。

「你瘋了!」聽完之後遲筵忍不住小聲驚呼出聲,不贊同地看向自己的愛人,欲言又止,「你怎麼去相信這些不切實際的東西……」其實他更擔心這根本就是針對葉迎之設下的一個危險的騙局。

「沒關係,就當成我們一起去冒險就好了。」葉迎之還是一貫的溫和地笑著,輕輕捏著他的食指和掌心,「阿筵,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一定要跟緊我。」

「回去之後我們就回家。我會休一個年假,然後天天在家陪著你。」

DE780駛出一段距離後,葉迎之所安排的船就又根據他發出的資訊跟上,保持接應。他們使用了最先進的通訊技術,即使進入遠洋地帶普通通訊信號不佳時葉迎之依然可以從手機上監控到自己的位置和他所安排的船的位置,並及時下達指令。

可是在DE780駛出十個小時後,他的船突然從螢幕上消失了,他發出的所有指令和消息也沒有了回應。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就好像他們在那一刹那跟隨DE780一起脫離了原本的空間駛入了另一個世界一樣。罕見的事情脫離掌控的感覺讓葉迎之的心隱隱提了起來。

遲筵裹著他的外衣,蜷在他身側,靠著他的胸膛睡得正香。

葉迎之瞬間又安下心來。只要阿筵還好好的在他身邊,他就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什麼都不怕。

這時候,坐在左前靠窗的乘客們隱隱騷動起來。葉迎之順著他們指著的方向看去,只見視野範圍內依稀出現了一座綿延看不到邊際的黑色的島的輪廓。

此時已是夜幕四合,但島上卻亮著無數璀璨奪目五光十色的燈火,甚至映亮了半邊天空,彷彿是一座巨大的建在異世界的縱情樂園。

船上的乘客興奮起來,彼此間相互交談議論起來,一掃之前的沉默。他們絕大多數人都像之前的葉迎之一樣,並不清楚此行的終點是什麼,只是對生活感到窮極無聊或是過於無望,亦或是像葉迎之這樣有極其想要實現的又實在難以實現的願望,所以打著碰運氣的念頭踏上了這次旅程。

遲筵也被吵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惺忪地看向葉迎之。

他無辜的樣子讓男人向來冷淡的臉也染上了幾分笑意,葉迎之情不自禁地伸手用自己的衣服裹緊他:「快到了,阿筵,醒一醒。」

 第156章:買命

DE780很快就接近了夜色中的島嶼,漸漸降低了速度,停靠在港口處。

盲眼老人走了進來,用手勢招呼眾人離開。

葉迎之一直坐在最後沒動,默默觀察著魚貫而出的乘客們,直到船裡只剩下十多個人的時候才拉著遲筵動身。離開前他特意向駕駛室內看了一眼——那裡面,空無一人。

從始至終,負責這艘船的只有盲眼的啞老頭一個人。

葉迎之大致算了一下,整艘船約有二百名來自不同地方的乘客,但當和遲筵兩人走上島的時候,先前上島的許多人的身影已經完全消失不見了。

見到他們下船後,一個穿著修身燕尾服,燙著卷髮的男人笑著迎上來,將最後下船的這二十餘人聚攏到自己身旁。男人臉上塗著小丑般的妝容,嘴唇處誇張而豔紅,眼部塗著同樣濃重而醒目的青紫色,臉的其他部分卻如牆一樣蒼白。他笑起來的時候整張臉都顯出一種詭異的猙獰。

「各位女士們先生們,歡迎來到惡魔小鎮,在這裡,只要加入惡魔們的狂歡,就有機會換取各種大獎夢寐以求的物品……」他以一種同樣誇張卻又格外低沉誘人的音調緩緩講述著,大部分消息都和葉迎之從胡圖那裡聽來的一致。只是面前的男人一再強調「狂歡」「遊戲」這些聽起來刺激又有趣的字眼,卻絲毫沒有提到潛在的危險——他沒有說遊戲失敗後他們可能成為惡魔的口糧,被惡魔們分食;他也沒有說在這裡人可能比惡魔更為危險,不僅有各式各樣的騙子和強盜,還有直接殺人越貨的兇手狂徒。

從這一點而言,葉迎之更相信胡圖的話。

但是從男人的話中葉迎之也瞭解到一些胡圖沒有解釋清楚的規則:惡魔不能隨意從街上抓人來吃,只有在各項遊戲中它們才能將人類捕獵殺死,並且同樣要遵守遊戲規則。這很好理解,畢竟所有的遊戲,都必須遵守規則才能玩得有趣,即使是惡魔,也不會想要其他同類肆意破壞規則。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只要不參與進這些惡魔的狂歡和遊戲就會安全無事。首先只有參與遊戲才有可能贏得各種點數,如果不參與遊戲沒有點數,那他們就白來一趟,永遠湊不齊給遲筵續命的點數和離島的點數,再也不能離開這裡。其次需要提防的不僅僅是惡魔,還有人類同類,殺過人的沾染著血腥的靈魂更容易吸引惡魔的注意,所以即使這裡不受法律和道德的約束也沒有太多的兇殺案發生,但和正常人類社會比起來,在這個惡魔鎮上遇見惡性事件的概率還是要大得多。

畫著小丑妝的男人開始向他們展示鎮上惡魔商店可以購買到的物品──

……一萬點數,可以購買到一千五百萬美金,但要我說,這可是商店中最不合適的東西。」聽到圍觀眾人的驚呼,小丑向兩邊咧開嘴,露出一個惡魔般的微笑,「我勸你們不要把錢浪費在這裡。」

「同樣的一萬點數,我們可以讓你獲得十萬人真心的尊敬和擁戴,或者一個人矢志不渝的愛;而只要五萬點數,你就能獲得你的心上人的心。」男人露出一個戲劇般的陶醉的表情,之後放低了聲音,繼續道:「五萬點數,你們也可以換取離島的機會。」

「而十萬點數,可以買到一年的生命。」

聽到這句話,葉迎之的瞳孔一下子緊縮了一下。

這裡確實可以買到生命。

但是十萬點數,只能換一年生命。胡圖無所不用其極地在島上艱難生存了一年也不過攢了三萬點數,可想而知得到這十萬點數並不容易。而他不可能帶著阿筵在這島上過一輩子,事實上在這種地方待一年已經是很大的挑戰,阿筵今年還不到三十歲,即使按照人類正常的平均壽命來算,這也意味著他要在一年左右的時間內賺得五百萬以上的點數才可以。

「要想多得到點數,就要踴躍參與進我們的遊戲和狂歡之中。」小丑再次咧開嘴笑了一下,變魔術一般從修身的燕尾服外側口袋中掏出二十多塊黑色的皮質電子錶,「為了感謝各位的到來,幫助各位適應小鎮的生活,我們特意為每位新加入的客人準備了一份見面禮,不過各位的靈魂不同,收到的禮物級別也不同——戴上這塊腕錶,大家就可以查到屬於自己的禮物——你們的初始點數了。從遊戲中獲得的點數也會劃入腕錶內,同樣也可以通過腕錶把自己的點數劃給其他人。」

葉迎之從小丑手中接過兩塊腕錶,分別給自己和遲筵戴上,在扣上錶帶的一刹那,他的錶盤上閃過一行數字「+20000」,遲筵的錶盤上卻顯示著零。

「您一定有著極為強大的執念,和人類中少見的最為黑暗的靈魂,才能收到這樣一份大禮。」不知什麼時候,穿燕尾服的小丑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葉迎之身後,用歌詠一般的腔調輕聲道。

葉迎之沒有說話,他又轉向了遲筵,解釋道:「只有受邀人才能收到見面禮,被您帶來的朋友不會收到禮物。」

遲筵點了點頭,向他輕聲道謝。

小丑輕笑了一聲,眯起眼看了他一會兒,笑道:「如果已經準備好了,兩位可以現在就進入小鎮,入口在那邊。」

他為兩人指明了方向,收回手放在胸前,深深彎腰鞠了一個躬,用古典而優雅的腔調道:「祝兩位玩得愉快。」

片刻後,小丑直起身,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再次露出一個微笑。

真是很少見了,那樣乾淨的靈魂,偏偏如此的吸引惡魔,如果是在過去,這樣的人類大概會直接被送去給地獄的大人們享用;還有那個人類……嘖,簡直是可以媲美惡魔的,黑暗的靈魂,強大的執念。偏偏這樣兩個人卻是一對伴侶。

這次的遊戲大概會很精彩。

誠如那個小丑和胡圖之前所形容的,島內真的如同一個供人們休閒娛樂的主題小鎮一般。道路兩旁都是各式各樣奇形怪狀的房子,看樣子像是一個個商店。

但是小丑曾經說過,進入房子就相當於參加房子中所進行的遊戲,只有掛著綠色招牌的由小鎮官方經營的惡魔商店和惡魔旅館等才是可以隨便進入的。所以葉迎之和遲筵一路都沒有停留,而是直接走到了小鎮的中心廣場。

廣場中央有一個小型噴泉,噴泉裡有一個仰頭站立的天使石塑,水流就從天使大張的口中噴出,細看之下可以發現,天使的兩翼根部拴著長長的鐵鍊,他像是被鐵鍊捆綁固定在此處,無處逃脫。天使正面對著的地方豎著一塊石碑,上面寫著「這是真的天使」。

看著眼前的一切,遲筵無來由地打了個寒顫,拉了拉葉迎之的袖子示意他離開。這個噴泉讓他打心眼裡覺得不舒服。

噴泉的西側有一間掛著綠色招牌的惡魔商店,商店的櫥窗玻璃是黑色的,令人看不清店內的樣子。商店的兩扇大門同樣漆成了綠色,卻安著暗金色的門把手,門的上方掛著一個人的頭骨,推開店門時頭骨就會發出清脆動聽的鈴聲,好似一串精緻的風鈴。

葉迎之和遲筵走進店內,商店內空蕩蕩的,只有一個老式的玻璃櫃檯,除此外什麼都沒有。

聽見鈴響,一個身影從商店後面走了出來。她頭上長著兩隻暗紅色的彎曲的小角,臀部則長著一根向上彎曲的貓一樣的黑色細尾,身上穿著一套墨綠色的短袖衫和短裙,看上去像是店員的工作服。看見兩人後這位店員小姐便倚靠在櫃檯前,嫵媚地看向他們,「請問今天要點什麼?」

她開口說話的時候,粉嫩的唇瓣下露出尖尖的兩顆犬齒。

葉迎之下意識地,略有些戒備地將遲筵向自己身後藏了藏,「我聽說你們這裡可以購買生命。」

「沒錯。」店員小姐翹了翹尾巴,「十萬點數一年,您現在需要嗎?」

「我想先購買十分之一的,可以嗎?」葉迎之微微低著頭,黑色的眸子沉沉地看著對方。

店員小姐竟感受到了一種罕見而本能的壓迫感。

她嘟了下唇,從空無一物的透明玻璃櫃檯中掏出了一個計算器,伸出塗著金黃色指甲油的纖長十指在上面不住敲打著,「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十分之一是三十六天半;十萬的十分之一是一萬。一萬點數買三十六天半的生命……可以,成交。」

這樣說著,她再次從櫃檯中摸出一個黑色的菱形小瓶,擺在櫃檯上,「說實話,這東西相當滯銷。已經有十年沒人買過命了。你們人類就是這樣,在活著的時候,都覺得活著是最不值一提的東西。」

葉迎之沒有搭話,上前拿走小瓶,在他把小瓶拿到手裡的同時,電子腕錶閃過了「-10000」的提示。葉迎之沒有猶豫,直接把小瓶遞給遲筵,但在鬆手的時候卻遲疑了一下,放輕了聲音:「……阿筵,先試一試。」





157章:惡魔劇院

遲筵主動從葉迎之手裡拿過瓷瓶,擰開黑色的瓶塞,將裡面淺銀色的液體一飲而盡。

液體並不是涼的,而是像人的體溫一樣帶著淡淡的溫度,遲筵只覺得自己四肢百骸又重新恢復了力量,像是被風雪封凍了一整個冬天而無力的樹木枝條遇到了春日的暖陽,再次煥發了生機。與之相應的,之前那種總是疲乏睏倦的感覺也消失不見了,他好像回到了患病之前,健康而充滿活力。

在葉迎之眼裡愛人的變化同樣明顯。遲筵蒼白的臉恢復了些微的血色,原本略顯消瘦的面龐也因這絲血色而顯得豐潤了一些。他的手乾燥而溫暖,葉迎之緊緊捂在手裡,望著愛人的面容,閉了閉眼,一時說不出話來,最終直接伸手將遲筵抱進自己懷裡。

「你們是新人吧,我們商店裡還有幸運藥劑、力量藥劑……買一些對你們有好處的……」店員小姐正試圖繼續兜售商品,就見兩人已經抱在了一起,只好聳聳肩閉嘴看著。

葉迎之的體溫一直偏寒,手也帶著涼意,以前遲筵身體還好的時候總握著他的手捂在自己手心裡,有時候兩人在家窩在一起,遲筵甚至會拿著他的手伸進自己衣服裡,放在肚子上給他捂著。可後來遲筵生了病,體質越來越差,越來越畏寒,手常年都是涼著,葉迎之有時候心疼地握著他的手,發現愛人的手比自己的還要涼——那時候他的心中的確充滿了恐懼,他不敢想像,如果阿筵離自己而去,如果這個世界上再沒有這個人,那自己該怎麼辦;而阿筵如果失去了自己,又該多孤單多難過。隨著時間一天天推移,遲筵治癒的希望越來越渺茫,身體狀況也是每況愈下,在他們出海之前,他能想到的唯一的出路,就是陪著愛人一起離開。

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可是現在,他的面前突然又打開了一扇大門,光投了進來,讓他瞬間有了希望——這個世界上有真正的可以出售生命的惡魔存在,而他只要賺夠足夠的點數,就可以救阿筵的命。

兩人在惡魔商店裡忘情地擁抱了許久,才略微分開了些,彼此相視一笑,剛打算推開商店門離開,就聽店員小姐提高聲音道:「提醒一下,我們店的商品一經售出不退不換哦。而且我們出售的生命只包括人類的自然壽命,如果使用人因為兇殺或意外身亡本店概不負責。」

遲筵回過頭向店員小姐微笑著點了點頭,示意明白,才跟隨葉迎之離開。

如胡圖所說,惡魔鎮上十之八、九的建築物都是進行狂歡和遊戲的娛樂場所,根本沒有住宅之說,全鎮只有鎮中心有一個掛綠色招牌正常營業的旅店,因為房間價格過高而生意冷清。

但葉迎之是絕不願意讓遲筵跟著他露宿街頭的。即使是在這樣的處境下,他也要盡可能地為自己的伴侶提供最好的生活品質。

所以從惡魔商店出來之後,他就帶著遲筵找到惡魔旅店進去,向前臺登記房間。

惡魔旅店共有三層,從外表看整棟樓都已經破敗不堪,一層週邊還刷著斑駁的綠漆。內部房間的環境也不敢恭維,床、書桌和衣櫃都給人廢棄已久的感覺,整體看上去像是上世紀恐怖片中的佈景。不過這個旅店也是整個鎮上唯一可以關上房門安心休息的地方。

一間房一天要一百點數,可對於大部分上島的人類而言,他們的初始點數只有兩三千,每天能賺到的點數並不多,日常還需要購買各種能夠説明他們活命的力量、幸運、隱身等藥劑,這些商店裡出售的藥水全都稱不上廉價,但如果沒有這些藥水他們可能連活命都困難。此外他們還要提防騙子行騙和強盜打劫,還要攢點數換取離島的機會,所以並沒有多少人願意每天花費一百點數來住店。

葉迎之一次性訂了十天的房,回到房間後他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看向遲筵彎起眼笑了笑:「……阿筵會不會嫌老公太敗家了?」

遲筵因為他的自稱紅了下臉,低著頭小聲道:「不會呀,我怎麼可能捨得讓你睡在外面……」在他眼裡,葉迎之就像從天而降的天使一樣好,各方面都堪稱完美,他只會遺憾自己沒有能力給愛人提供最好的,所以只能全心全意去愛著對方,盡可能地滿足對方的願望。

「小笨蛋。」葉迎之輕輕笑了起來,微微用力扶住他的下頷迫使遲筵抬起頭看著自己,然後低頭吻上對方的眼睛。

*****

在惡魔鎮上,風險和收益都是相對應的。

旅館前臺斷了一隻角的老惡魔告訴他慷慨的客人說,離這裡不遠的惡魔劇院是一個不錯的賺取點數的地方,在那裡有兩種遊戲方法,一種是當觀眾,另一種是當演員。當觀眾需要花費一筆點數購買演出票,如果能夠活著看完演出出來,就可以獲得雙倍的點數;當演員則是和惡魔們同台表演,如果演出結束惡魔沒有發現舞臺上哪個演員是人類,那麼這個人類則可以獲得實現許諾的點數安全離開;如果舞臺上的惡魔們認出了混在演員中的人類,那麼他們就可以將這個人類揪出來分食。

老惡魔希望這位客人能多活幾天,那樣還能多照顧他幾天生意。

葉迎之和遲筵在老惡魔的指點下回到了有天使噴泉的那個廣場,果然,在惡魔商店的正對面就有一個奶白色的扇環形建築,建築左面的牆體上掛著金色的「惡魔劇院」四個字——據老惡魔說鎮上的一切文字都是惡魔文,但在人類看來則會自動變成他們的母語。

兩人來到劇院的售票口,那裡已經聚集著不少排隊買票的人——相較之下在劇院中當觀眾是風險較小且不用耗費太多腦力體力的一項活動,每天都會有不少人來碰運氣。

今天的演出者是「地獄之聲」阿卡貝拉人聲社,他們會招募一名共同演出者,酬勞是五千點數。今日演出的座位票價則分為二十五點、五十點、一百點和兩百點四種。

每場演出中場休息的時候會隨機抽出本場的「幸運觀眾」的編號及個數,每場演出可能會抽到03個「觀眾」,被抽中的觀眾要留下來,成為本場演出惡魔的食物。票價越高的席位被抽中的概率越大,相應的,如果僥倖活下來離開後所獲得的獎勵點數也越多。

觀看演出的當然也有前來鎮上休閒旅遊的惡魔,但他們都坐在劇院三樓,不參與「幸運觀眾」抽獎。

葉迎之和遲筵排到的時候,演員一欄下面掛著「已招滿」的牌子。不過他們今天本來就沒想在還不瞭解情況的條件下應徵演員,只是來熟悉一下環境。葉迎之謹慎地給自己和遲筵各買了一張價值二十五點的演出票——他算了一下,在每場最多抽三個觀眾犧牲的情況下,同時抽到他和遲筵的概率並不高,如果他們中的一人被不幸抽到,那麼他就拿著被抽到的票留下,讓遲筵先回旅館。他相信自己屆時一定能想辦法逃脫,畢竟阿筵還在旅館等著自己。

惡魔劇院有一點是和其他劇院一樣的,票價越高的席位視角越好,遲筵和葉迎之買的是最便宜的票,只能坐在第二層的最後面。他們旁邊坐滿了形貌各異的人類,只是所有人都戰戰兢兢忐忑不安的樣子,絲毫沒有觀看表演的興致。

舞臺上燈光變換,演出很快開始,五個統一穿著黑色休閒褲白色襯衫和格子馬甲的男人出現在舞臺上。從外表上看,他們都和普通人類無異,五官深邃,偏西方長相,卻並沒有商店店員小姐或是旅館老惡魔那樣明顯的非人特徵,但由演員招募資訊可以明確推斷出,其中只有一名是真正的人類。

阿卡貝拉是不使用任何伴奏或器械,完全利用人身體的發聲來實現豐富的演唱效果的一種人聲表演形式。五人看起來就像是配合多年的好搭檔,彼此推搡著調笑調侃了一陣,就開始了第一支歌——一人兩手圈在面前,做出吹小號的模樣,同時模擬發出相應的聲音;另一人做出打鼓的樣子;最左面的演員開始忘我地「拉奏」,中間兩名演員則望著彼此相對而歌。

說實話,他們配合之默契,表現力之強,比遲筵在現實人類社會中看過的最頂尖的團隊也不遑多讓,簡直無法想像這五名演員在此之前素未謀面。沒錯,「地獄之聲」阿卡貝拉人聲社團是根本不存在的,或者說只會存在這一場演出的時間。為了保證遊戲效果,上臺演出的演員也是臨時招募的來到惡魔鎮度假的惡魔,並且彼此並不相識。所以在演出開始之前,只有人類自己知道自己是人類,從而推斷出其他四人都是惡魔;而惡魔們只知道自己是惡魔,卻並不知道同台諸位哪個是人類哪個是惡魔,必須在演出中予以甄別。

而這樣的遊戲正是惡魔們最喜歡的。

遲筵開始佩服起混在四名惡魔之間的那名人類,對方的心理素質和應變能力應該都非常優秀,才能臨危不亂,始終和四名惡魔保持步調一致,好像他自己也是一個前來度假的輕鬆愜意的食人惡魔。至少到目前為止,遲筵都沒看出任何破綻,也分不清臺上五人中到底哪個是人類。

很快,幾首歌唱完,進入了中場休息環節。

觀眾席上蔓延著緊張而凝重的氛圍。

「各位女士們先生們,放輕鬆,很快就到大家最期待的抽取幸運觀眾的環節了。」主持人嬉笑著上臺,「來吧,該來的還是會來,系統、後臺、音樂,轉起來響起來!看看誰是今天的幸運兒!」

熟悉的聲音,主持人正是昨天晚上接待他們進鎮的那名燕尾服小丑。不過他又換了一身暗黃色的格子燕尾服,臉上的小丑妝倒還是和昨天一模一樣。

約莫半分鐘後,抽獎音樂漸漸消失,小丑手中憑空出現一張白色的卡片。他看了一眼卡片,癟了癟嘴,隨手將卡片扔掉,攤開雙手做出一個沮喪無奈的表情:「悲傷,倒楣日,今天沒有幸運觀眾。」

台下傳來眾人鬆了一口氣的聲音。

小丑轉身離開舞臺,臉上依然是沮喪的表情,眼中卻浮起略帶嘲諷的笑意。

下半場的時候觀眾們明顯都放鬆多了,臺上的表演卻依然精彩,越來越多的觀眾開始真的被表演吸引。最後一支歌是一首搖滾,甚至有不少觀眾跟著哼唱起來。就在眾人沉浸在音樂中的時候,舞臺上的聲音戛然而止,五名演員各自擺出一個滑稽誇張的姿勢,停住了,彷彿是五座雕像。

然而過了半分鐘,五名演員又依次開始接著旋律唱了起來。歌曲漸漸滑入尾聲,哼唱的聲音越來越弱,五名演員又依次停止發聲,在舞臺上擺出誇張的姿勢像塑像一樣停止不動。有了上一次的經歷,這一次沒有觀眾感覺奇怪了,都默認這依然是表演的一部分。

直到所有人都漸漸開始發現不對——右面的四名演員全部露出大笑的表情,誇張地伸出手臂,指向了最左面的那名演員。

最左面的演員原本也是笑著站在原地,可很快他就意識到了不對,笑容還來不及消失,臉卻一下子就白了。


「他是怎麼被發現的?」遲筵的眼中滑過一絲惻隱與隱隱的恐懼,他的手輕輕顫抖著,忍不住偏過頭去看葉迎之。

葉迎之的神情依然淡漠而鎮定,他依然目不轉睛地看著舞臺上正在發生的一切,甚至沒有給身邊的愛人一絲餘光,然而他的手卻對遲筵的問題給出了回應。

遲筵坐在葉迎之右邊,葉迎之將右手輕輕搭在他的腰上,然後慢慢下滑,揪開他整齊的襯衣,從下擺處輕輕探進去,再沿著褲沿深入,一直伸到他尾椎的位置才停下,用食指和中指在他尾椎處輕輕按著,點著打著轉兒:「這裡。」

大庭廣眾之下,又是在如此心驚肉跳的關頭,遲筵因為他的動作漲紅了臉,輕微擺動著腰身,卻因為擔心引起旁邊觀眾的注意而不敢大幅閃躲,只能小聲用略帶責備的語氣叫著葉迎之的名字提醒他:「葉迎之……

葉迎之依然是冷靜沉著的表情,依然不回頭看他,只是用雲淡風輕的語氣不緊不慢地繼續解釋道:「你注意到沒有?這裡是惡魔長尾巴的地方。上半場演唱那首帶有南亞風情的歌曲的時候,舞蹈中有一個捂著這裡扭動的動作。其他四名惡魔其實都在握著自己的尾巴,只有那名人類的動作不對,他的手很僵硬,沒有那種尾巴隨著旋律上下搖擺的感覺——他觀察力和表現力都比一般人類強很多,否則應該也不敢應徵當演員冒極大的風險來賺這筆點數。但是惡魔即使化形成了人類,尾巴也依然存在;人類即使努力想裝成惡魔,沒有尾巴刻意假裝的樣子也還是會露出破綻。」

所以說惡魔早已發現了疑點,卻依然不露破綻地在演戲,在配合著進行「遊戲」,在觀察著印證自己的猜測,甚至不著痕跡地向其他三名同伴們傳遞著信號——只有人類被蒙在鼓裡,甚至可能直到最後一刻之前,還以為自己偽裝得天衣無縫,渾然不知自己才是舞臺上被唯一蒙在鼓裡的人。

此時舞臺上的四名惡魔已經露出原貌,對著觀眾席上再次鞠躬謝幕便一起嬉笑著架著絕望地求救掙扎的人類跑向後臺,人類一直向觀眾席的方向呼喊著求救,卻得不到回應——在惡魔鎮的人,第一步學會拋棄的就是人類社會中的美德;或者換句話說,如果不是心中本就潛藏著強大的黑暗**,又怎麼會吸引惡魔,收到邀請?

即使是一心只希望救回自己的葉迎之,也有著天生黑暗的吸引惡魔的靈魂。

或許這個島上,唯一真正無辜的就只有需要續命而被葉迎之帶上島的遲筵了。

遲筵呆呆地看著那名人類被架往後台,覺得心裡不是滋味,那種感覺很難形容,和他那時看到中心廣場的天使噴泉和「這是真的天使」一樣難受憋悶。這次的感受甚至更強烈,因為對方和他一樣,也是一名活生生的人類,而不是一尊不知真假的雕像。

舞臺落幕,觀眾紛紛離席,每個人離開時手腕上的電子腕錶都會閃過一道點數變動提醒。葉迎之和遲筵各自獲得了五十點數。買票時的五十點都是從葉迎之的腕錶中扣的,所以現在各加五十點後相當於葉迎之點數不變,遲筵獲得了五十點。

惡魔劇院都是提前十天開始放出準備籌備的演出資訊並面向人類和惡魔招募演員,演出當天開始出售觀眾票。葉迎之拉著遲筵出來後就開始看已放出的演出資訊——大致瞭解劇院的運行方式後,他想演一齣戲,因為只有當演員才能一次獲得大量的點數,而點數正是他迫切需要的東西,那代表著阿筵的命。

是以葉迎之挑演出只有一個標準,就是報酬高、成功後獎勵的點數多。因此酬勞五千點數以下的演出他都不會考慮,五千點以上報酬的演出他才會看一下詳細情況。

遲筵看見葉迎之開始看招募演員的演出資訊就猜到了對方的打算,他也知道對方都是為了賺點數給他續命,他不捨得葉迎之這麼辛苦給他養命,自己卻什麼都不做,就也在一旁看起招募演員的信息。他不敢像葉迎之一樣只挑酬勞高的,而是仔細看演出描述,試圖找自己能力範圍內的,比較穩妥不出岔子的。

結果葉迎之看見後直接把他拉到自己身邊,笑著點點他鼻子:「你就別想了,你的表演連我都瞞不過,等以後有適合你的遊戲項目你再上。」

遲筵知道愛人說的也算實情,但還是不甘心地為自己辯解道:「……我哪有那麼容易被看穿。」

「是麼?」葉迎之一邊繼續流覽資訊一邊隨口道,「那一會兒回旅店後你和我先試著演一演,我看看你有沒有長進。演神話劇好了,我演商紂王,你演試圖誘惑我禍亂朝歌的妲己,怎麼樣?」

一聽就沒安好心,遲筵氣得不理他了。

這時候葉迎之也找到了報酬最高的一個演出,是一個講述地獄故事的舞臺劇。這個舞臺劇一共需要二十五個演員,其中二十個角色面向惡魔應徵,五個角色面向人類應徵,其他四個角色都已經被應徵走了,只剩下一個角色還處於空缺中,報酬是一萬五千點點數。

為了保證遊戲性,這些演員招募資訊只會放出面向人類/惡魔各招募多少名演員,每個角色需要的是男演員還是女演員,相應的酬勞是多少這三項資訊,而不會透露每個角色在劇中的身份和在舞臺上的戲份。應徵的演員要到在演出當天進入劇院的單人準備室後才能知道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身份,並拿到相應的劇本。

這意味著在這場話劇中,每個人或惡魔只知道舞臺上有二十個惡魔和五個人類及自己的身份,並不知道其他二十四個演員對應的身份是人類還是惡魔。

所以葉迎之此時也不知道自己到時候要扮演的角色是什麼,只知道這個角色至少不會以女性形象出現。但可想而知,如此高的酬勞,必然對應著極大的風險和極高的挑戰。

事實上他和遲筵都不知道,在惡魔鎮的人類中流傳著一種說法:報酬超過一萬的角色,一定不要去挑戰,因為那一定是對人類而言很難的挑戰,沒有人類能做到不露出破綻。點數固然誘人,但如果風險太大沒有生還可能,那相較之下當然還是命更值錢一些。畢竟誰也不想有命進去演戲,沒命出來領點。

更何況這個角色開價一萬五點數,難度系數更是飆升。所以這個演員招募資訊已經放出八天了,其他四個人類角色都已招滿,這個角色還是無人問津。

惡魔劇院□□有五個劇場,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不同的演出在上映,葉迎之所應徵的這部叫做《惡魔降臨》的舞臺劇的演出時間被安排在後天的晚七點,劇碼持續兩個半小時,預計九點半結束,演員需要提前三到五個小時進入對應的單人準備室做準備。

為進一步熟悉場地以應對各種突發情況,第二天白天的時候遲筵和葉迎之特意買了《惡魔降臨》所在劇場的演出票,依然是最便宜的席位。

在惡魔劇院中「演員」和「觀眾」遵循的是不同的遊戲規則,二者的生死互不影響。如果說演員還可以通過自身的應變、表演、模仿、偽裝等能力來誤導惡魔爭取生機,觀眾的生死則全部都是看運氣。

每場演出都會抽取03名幸運觀眾,遲筵和葉迎之所看的第一場阿卡貝拉演唱演出時全場運氣極好,竟沒有一名觀眾被抽中,但這樣的普遍好運不會次次降臨。在這場話劇的中場休息時,就有兩名觀眾被抽為了「幸運觀眾」,抽獎結束後很快就有惡魔工作人員來帶他們離場。

兩個人表情麻木地默默跟著離開,沒有呼喊,沒有求救,沒有抗爭,彷彿早已預料到了這一天的到來,而這一次被抽中只不過是終於給他們提心吊膽擔驚受怕時刻擔心死亡來臨的日子畫上了一個句點。

而無論第幾次看見,可能是同理心起作用,遲筵還是會覺得心中難受不適。

《惡魔降臨》演出當天,遲筵一早就買好了最便宜的觀眾票——他其實真的想買最好最貴的位次,畢竟這可是葉迎之第一次登臺演出,但考慮到最好的位置也意味著被抽為幸運觀眾的概率最大,為穩妥起見,他還是不得不遺憾地放棄了這個打算。

直到離演出開始只剩三小時的時候葉迎之才低頭吻了吻遲筵的額頭,輕聲和對方告別。葉迎之希望遲筵回旅館去,等演出快開始的時候再出來,畢竟只有那裡才最安全——掛綠色招牌的建築免除一切惡魔遊戲,旅館前臺的老惡魔更不會允許人類惡徒在自己的地盤上行兇。

遲筵不會在明知險象環生的環境下做節外生枝的事情,事實上他的打算和葉迎之一樣,即使對方不說他也會選擇回旅店等待演出時間的到來。因而回吻了葉迎之的下唇和下頷,目送著愛人走進劇院之後,他就動身向旅館方向走去。

而按照對應號碼進入屬於他的單人準備室,拿到劇本的葉迎之則第一次知道了自己所要扮演的角色的身份——《惡魔降臨》這部劇中最強大的惡魔,來自地獄的上位惡魔,地獄的聯合統治者之一。

這樣的大惡魔,即使是由普通惡魔來扮演都有些勉強,很難表現出這個角色的氣質和威勢,更何況是由人類來扮演。幾乎沒有人類能不露出破綻,怪不得一場戲的酬勞就高達一萬五千點。

葉迎之隨意掃了幾眼劇本,就將其放在一邊,笑了笑,開始端詳起準備室的其他部分。

既然來了就試一試。阿筵可在底下看著他呢。

 第159章:策略

劇院中的單人準備室中會放置有該場演出需要的演出服裝,相應的表演劇本和幫助記憶的記憶藥水,一個化妝臺,一個特殊化妝間以及一個排練室。從外面看不過是小小的一間,走進去才知道別有洞天,據說是惡魔們使用空間魔法的結果。

惡魔的記憶力普遍比人類更好,越高等的惡魔腦力越強,並不需要記憶藥水,所以這瓶綠瑩瑩的東西是特意為人類演員準備的。葉迎之拿起瓶子看了看,並沒有喝。他對自己的記憶力一向有信心,只是記劇本還難不倒他。

他拿起一旁的演出服裝穿好,坐到了化妝臺前,化妝臺正面牆上懸掛的鏡子兩旁突然伸出了兩隻白色的塑膠手,開始拿起化妝臺上的各種化妝用品在葉迎之臉上勾勒塗抹起來。

葉迎之微微蹙了蹙眉。不過塑膠手的動作準確而迅速,所以還在忍耐範圍之內。

一切準備妥當之後,無聊之下葉迎之又翻開劇本看了起來。

《惡魔降臨》這個舞臺劇講的是一個老套的地獄愛情故事,葉迎之所扮演的角色雖然報酬豐厚,卻並不是主角——這也從側面保證了遊戲性,一般來講,戲份越多露出破綻的可能越大,相應的報酬也會越高,但某個角色報酬很高也不意味著這個角色就對應著主角。這樣就提供了更多的猜測空間,避免因為每個角色的報酬高低而透露過多的額外消息。

《惡魔降臨》的主角是一對惡魔青年情侶。普通惡魔尤里斯偶然中結識並愛上了惡魔貴族的女兒克里斯汀,但是克里斯汀卻被自己的繼母所陷害,墜入人間失去記憶,像普通人類一樣生活。地獄對惡魔們進入人間有嚴格的限制和管理,一般惡魔只能申請來類似這個惡魔鎮一樣的地方度假,卻不能進入大多數人類生活的現世人間。尤里斯是為地獄君主艾德亞斯的宮殿打理花園的園丁,有一雙靈巧的手和堪比藝術家的豐沛情感及創造性,卻沒有過人的權勢和強大的力量。他一時想不到該怎麼去救克里斯汀,又抵不住對愛人的思念,於是憑藉自己園丁的身份悄悄潛入了惡魔君主的後花園。

惡魔君主艾德亞斯的後花園中有一口迷途泉,通過迷途泉的泉水就可以看到人間的景象,無論想看什麼地方什麼人都可以。但是這裡是嚴禁入內的,如果被別人發現他的潛入,尤里斯可能會面對極其嚴酷的懲罰。然而對克里斯汀的思念超過了一切,自從第一次潛入成功在迷途泉中看見愛人在人間的影像後,尤里斯像是上癮一般,開始情不自禁地日日潛入,只為了看克里斯汀一眼。直到有一天,他在迷途泉遇到了一個英俊的男人。

在地獄中,一個惡魔是否強大是可以通過外貌判斷出來的,所有惡魔頭上都會長角,一般而言角越強壯越漂亮的惡魔力量也更強;此外普通惡魔會長尾巴,高級惡魔的尾巴退化不見,但會長出骨翼,根據尾巴和骨翼的外觀也可以判斷惡魔的能力。

但是尤里斯在迷途泉邊上遇到的這名惡魔雖然容貌俊美,卻沒有角、骨翼、尾巴這些惡魔慣有的特徵,看起來和普通人類無異,所以他判斷對方是最可憐的那種惡魔——遭遇變故力量徹底退化消失的普通惡魔,這些惡魔的處境往往連地獄地位最低下的下階都不如。

他不禁對對方動了惻隱之心,也並在苦悶驅動之下主動向對方傾訴了自己對克里斯汀的思念和愛戀,告訴對方自己冒著生命危險來到這裡,就是為了通過迷途泉看一看人間的克里斯汀。男人並不理他,但是也並不干涉他看迷途泉,只是總沉默地坐在迷途泉的另一邊,無聲地看著泉中的景象。

一天尤里斯從迷途泉中看到克里斯汀在人間遇到了危險,按捺不住地要去人間救自己的愛人,一直沉默的男惡魔卻在這時幫他打開了通往人間的通道。私自前往人間是違反地獄條約的,但此時尤里斯已經顧不得這麼多,便毅然決然地衝向了克里斯汀所在的地方,將她救了回來。

然而事情並未就此結束。克里斯汀的繼母因為謀害而被送上了地獄審判庭,但克里斯汀的父親並不同意她和普通惡魔尤里斯在一起,擅自做主給她和另一名惡魔貴族青年訂了婚,並將尤里斯私自跑去人間的事情揭發出來,尤里斯面臨著入獄的危險。尤里斯和克里斯汀難以對抗克里斯汀父親的勢力,於是打算再次一起私自跑去人間,隱姓埋名偽裝成普通人類生活在一起。

就在他們打算逃跑的前夕,王宮園丁尤里斯、克里斯汀的父親和克里斯汀本人突然收到一份特殊的傳召,王宮使者傳來地獄君主艾德亞斯的命令,讓他們一同去王宮覲見。三人一頭霧水,但又不敢不從,只好戰戰兢兢地跟隨使者入宮。

而在作為地獄聯合統治者之一的艾德亞斯出現之後,尤里斯才驚愕地發現,這位長著強有力的黑色雙角和遮天蔽日的巨大黑色骨翼的強大惡魔君主,原來就是那位他在迷途泉時遇到的沉默的青年惡魔!

原來一向冷漠的大惡魔艾德亞斯早已被園丁先生真摯而熱烈的愛情所打動,所以特意為他和克里斯汀做主,欽定了兩人的婚事。沒人敢反對這位陛下的旨意,兼之能被艾德亞斯指婚是極有面子的一件事,克里斯汀的父親這次也不再反對,反而對兩人的婚事十分支持。最終尤里斯和克里斯汀順利成婚,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了一起。

在葉迎之看來,這個故事簡直無聊、老套又愚蠢,很多地方明顯不合邏輯。不過整場故事中他的戲份並不多,只需要在迷途泉那場戲裡安靜地坐著,然後在最後一場戲裡說一些指婚的臺詞就可以。他本身沒有雙角和骨翼,所以在最後一場戲之前他還得回到單人準備室,讓特殊化妝間中的塑膠手幫他安一對假的角和翅膀——值得欣慰的是惡魔劇院的道具品質和化妝水準都很高,他用不著擔心自己會因為這些因素而穿幫。

*****

在獨自回旅館的路上,遲筵突然聽到了混雜在噴泉水聲中的細微的聲音:「……救救我,救救我。」

他腳步略微一頓,左右張望了一下,他的身後是惡魔劇院,身旁是天使噴泉,再往前是惡魔商店,只要從惡魔商店旁邊的路口進去,走一百米就是惡魔旅店。而他的身周空蕩蕩的,並沒有說話的人。

遲筵遲疑了一下,加快了前進的腳步——惡魔鎮上有不少以行騙、搶劫為生的人,他們的花招層出不窮,葉迎之曾經給他講過從胡圖那裡瞭解到的幾種主要騙術,偽裝得脆弱無害的人可能會在下一刻要你的命。所以他並不敢輕易同人搭話,更不敢在這種自己孤身一人,而對方像是在故弄玄虛的情況下濫用好心。

在他走出了一段距離後,那微弱的呼救聲就和噴泉水流的聲音一起漸漸消失,聽不見了。

遲筵推開旅店沉重老舊的綠色大門,向守在前臺後面的老惡魔略微點頭致意,踩著嘎吱作響的木製樓梯走到他和葉迎之的房間門前,直接用自己的電子腕錶刷卡門。他走進去,轉身將門鎖好,然後把自己甩在大床上,輕輕吁出一口氣——還有兩個半小時葉迎之的演出就要開始了,他必須保證充足的體力和充沛的精神,如果迎之在舞臺上出了意外,他得想辦法做好接應把葉迎之救出來。

這樣想著,遲筵用電子腕錶上了鬧鐘,緩緩閉上眼睛,沒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

在夢裡,他成了一個國家最英勇的騎士,愛慕著王國中最美麗的公主葉迎之,有一天葉迎之被一隻強大的惡魔抓走了,他就奮勇殺上了惡魔的城堡,將葉公主救了出來。他順勢向自己心儀已久的公主求婚,公主嬌羞地低下頭,答應了他的請求。他欣喜若狂,摟住心愛的葉迎之公主的腰正準備吻上去的時候,葉迎之頭上突然長出了兩隻黑色有力的角,唇間也探出兩顆惡魔特有的尖牙,他輕笑著反摟住遲筵的腰,將他按在自己胸前,笑道:「寶貝,我才是真正的惡魔。」……

就在這時,鬧鈴響起,夢醒了。

遲筵懊惱地抓了抓頭髮,坐了起來。他想一定是因為自己來到這個奇怪的惡魔鎮上之後過於緊張了,才會做這樣奇怪的夢。葉迎之既不可能是公主,也不可能是惡魔。

時間已經差不多了,遲筵簡單收拾了一下自己就出發前往惡魔劇院。

惡魔劇院有兩條不同的入場通道,一條留給人類入場,一條留給惡魔入場。遲筵由人類通道進入,刷電子腕錶入場的時候發現通道牆壁上貼著一張醒目的告示,上面寫著「由於演出時間關係,本場將不設中場休息,抽取幸運觀眾環節將會安排在演出之中,具體情況請聽從主持人安排」。

遲筵又看了一眼自己的電子腕錶——他是二層1017號,編號470,最廉價風險最低的席位,而今天是在一個大劇場裡演出,最好的座位票價要八百點,他被抽中的可能性並不大。

觀眾紛紛落座之後,場內燈光變換,演出很快就開始了。

遲筵此時也不知道葉迎之扮演的是什麼角色,所以一直極其認真地看著場上眾人,希望找到自己熟悉的身影。

事實上劇院的特殊化妝間和化妝臺可以從外表上把一個惡魔偽裝成一個和其自身面目、身材迥異的人類,同樣也可以把一個人類偽裝成如假包換的惡魔,並且演員上場前都要喝一種可以混淆、調整其母語和聲音的藥水,使得所有人都無法分辨演員本身說的是人類語言還是惡魔語。所以想從聲音、外形這些外在因素入手來認出自己的熟人,推斷出對方是人類還是惡魔基本是不可能的。不過遲筵還是相信只要葉迎之上場了,不管他變成什麼樣子,自己都能認出來。

遊戲如果太過簡單,很快就會讓人失去興趣;遊戲如果失去了公平,也會讓人覺得索然無趣。世上事物大抵如此,只有保持相應的難度和挑戰才能讓人樂此不疲。而惡魔從來都不喜歡過於簡單的遊戲。

所以惡魔劇院的遊戲規則雖然是由惡魔們規定的,卻並沒有偏袒惡魔一方,對惡魔們也提出了相當大的挑戰。遊戲規則規定,在場上有多名人類演員時,惡魔們必須準確認出了所有的人類演員時才算獲勝;反之則算人類扮演成功,臺上所有人類都可以順利離開劇院,拿到點數。

人類也由此創造出了許多應對策略,在多人舞臺上,一種常見的策略是會把一個人設為「王牌」,其他人會盡力去保證這個人不被惡魔發現,只要這個人能一直不被認出,那即使其他人都被惡魔認出身份也沒有關係,最終還是所有人都可以平安離開。

一般人類一方會挑扮演技巧最好、經驗最豐富的扮演者當「王牌」。但王牌在舞臺上的角色通常比較重要,會是惡魔重點注意對象,所以在人類扮演者數量比較多的情況下他們還會選一個不容易引起注意的角色做「隱者」。隱者算是人類團隊的次保險,也是臺上所有人的重點保護對象。根據場上情況不同,人類形勢非常不利的時候也會出現類似「棄王牌保隱者」或是「棄隱者保王牌」的策略。

因為有這層關係,人類需要知道自己應該掩護誰配合誰,所以不僅是惡魔演員在猜到底哪幾個人是人類,人類也在尋找著自己的同盟。

惡魔只知道這場演出中有五個人類角色,卻看不到各個角色對應的報酬;而臺上的五個人類卻都知道每個角色的報酬,特別知道有一個角色的報酬高達一萬五千點,所以他們提前就鎖定了範圍——

《惡魔降臨》□□有二十五個角色,但除了尤里斯、克里斯汀和她的父親、惡魔君主艾德亞斯,其他角色都是類似克里斯汀繼母、和尤里斯共事的老園丁、為尤里斯通風報信的克里斯汀的侍女、王宮侍衛隨從等等這樣不值一提的小角色。而克里斯汀是女性,一萬五千點的角色卻限定由男性扮演,所以說前面提到的其他三個角色中應該有一個是由人類扮演的。

由人類扮演戲份頗多的惡魔,長時間和其他三個惡魔直接對戲,的確值得一萬五千點數。這個演員既然敢接下這個角色,如果不是自暴自棄想賭一把,就說明他對自己很有自信,應該可以被當做本場的王牌。

故事從男主尤里斯和女主克里斯汀初遇相愛開始講起,很快三個比較主要的角色:尤里斯、克里斯汀和克里斯汀的父親老喬治就都出過場了,只剩下地獄統治者艾德亞斯還沒出現。

克里斯汀繼母的扮演者是一位化名叫做冷心的人類,她是一位經驗豐富的扮演者,繼母這個角色酬勞點數算是比較高的,相應在前期的戲份也比較多。她已經和惡魔市政廳官員的扮演者里亞多夫彼此確認了對方人類的身份,並開始仔細觀察場上的演出,試圖分析推測尤里斯、老喬治和艾德亞斯中誰才是那個人類——他們可能的王牌。這將直接影響到他們之後的策略。畢竟他們是想來這裡賺點數的,還沒有做好喪命給惡魔的準備,那就需要小心謹慎、步步為營。

冷心在演完陷害克里斯汀的主要劇情後做了一個高傲地抱臂站著的動作,她是在向里亞多夫傳遞自己的判斷資訊——她認為老喬治和尤里斯都不太像是人類,現在還無法判斷情況,需要等艾德亞斯出場才能做進一步的推斷,所以先靜觀其變。

很快,就進行到了尤里斯潛入迷途泉的劇情。

遲筵一下子就認出了那個出現在泉水旁的男人——那一定是由葉迎之扮演的。他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傾著,目不轉睛地盯著舞臺,心高高地提了起來。

與此同時,惡魔們也在做著推論和判斷。

他們首先根據常理做了一個簡單判斷,就是按照一般的角色分配規律,人類之中應該會有至少一個人扮演比較主要的角色,而扮演這個角色的人類一般最為狡猾、經驗豐富,所以他們會試圖先將這個人找出來,再順藤摸瓜尋找其他人類。

可惡魔的資訊比人類更少,他們不知道出演主要角色的人類的確切人數,也不知道那個角色是男是女,所以尤里斯、克里斯汀和老喬治在之前的演出中也一直在彼此試探著。他們的結論和冷心類似,也還尚且無法斷定自己的搭檔是真惡魔還是演技極為高超的「假惡魔」,是以也在等著看艾德亞斯扮演者的表現。

在這場演出中,惡魔們還掌握著一些人類不知道的資訊:他們知道《惡魔降臨》的故事中的惡魔君主,地獄統治者,大惡魔艾德亞斯其實是有明顯的原型的,其原型就是現在地獄真正的三位聯合統治者之一,地獄廣袤的東方地帶的君主,傳說中從地獄深淵中化生而出的最為強大的惡魔,艾默爾陛下。

所以他們不認為一個人類能夠不露破綻地演出這個角色,即便是由普通惡魔來演這個角色也很勉強。只要艾德亞斯的扮演者一出場,他們就能很快判斷出對方是人類還是惡魔。

 第160章:幸運觀眾

奇異化妝間是會把演員裝扮成吻合其所扮演的角色的設定的模樣,通常來講,這個角色的模樣都會和演員現實差的十萬八千里,所以並不會被人認出。

比如冷心外表看上去像是一名嬌小可人的少女,卻被化妝間化裝成了高傲狠毒的惡魔貴婦,外貌和她本人沒有半分相似;老喬治的扮演者是一個一米九高圓臉惡魔青年,卻被裝扮成了一個老了幾百歲的身高只有一米七的固執傲慢的方臉中年惡魔。

但葉迎之的樣貌卻沒怎麼變。他原本就是偏貴氣雍容的貴公子長相,不笑的時候有些冷漠難以接近,有時候隨意地笑起來卻又顯得溫和淡然,特別是對著遲筵的時候,眉眼都柔和下來,楚楚溫柔的樣子很有蒙蔽性。在這場演出中化妝台的塑膠手只在他臉上簡單勾勒塗抹了一些,抹去了他那些蒙蔽性的樣子,並沒有多加修飾,還是能看出他的本貌的,不過他和遲筵都是初來乍到的新人,並沒有人認識他們,因而也不算大問題。

此時尤里斯的扮演者坐在道具泉水的邊上,心中無力地唾棄著《惡魔降臨》這不靠譜的劇情——故事中的尤里斯是要有多麼的後知後覺,反應遲鈍、缺乏常識,才能一直都沒有發現地獄君主的身份,反而把對方當做可憐的力量消退的普通惡魔。

上位惡魔、特別是地獄統治者之一的大惡魔的氣勢和普通惡魔怎麼可能一樣,即使艾德亞斯隱藏了自己的惡魔特徵——角和骨翼,其氣質和威壓也不是一般惡魔可以比擬的。

比如他身邊這位艾德亞斯的扮演者,即使他已經按照遊戲規則要求收斂了自己的全部威壓,即使他現在按照劇本要求化裝成了人類的樣子,也沒有露出骨翼和雙角,自己也不會錯認,對方一定是一位來自地獄的上位惡魔,可能還來自傳統而有權勢的惡魔貴族家族,因為對方身上的上位惡魔氣質實在是太明顯了。

不過這位大人物可能不常來惡魔鎮這樣低劣的遊樂場所玩,對於一些惡魔扮演者間通行的暗語還不是很熟悉,甚至他可能是第一次來惡魔鎮,第一次來惡魔劇院玩。

「尤里斯」覺得自己的猜測很有道理,尊貴而強大的上位惡魔們在地獄就能找到各式各樣的樂子,並不會像他們一樣辛辛苦苦工作一年,省吃儉用攢一些錢,只為了來惡魔鎮狂歡放鬆一下,好好吃幾個人——還是最劣質的人。惡魔鎮上的人雖然會因為心裡黑暗且強烈的慾望而吸引惡魔,但他們往往靈魂污濁,並不好吃。惡魔最喜歡吃的是靈魂乾淨清澈的人,可惜根據地獄法規定,惡魔不得私自潛入人間,更不得私自捕捉、吞食人類,否則將被投入地獄深淵。

但是像上位惡魔們,一定能每天都享用好幾個靈魂純淨美味的人類吧!——「尤里斯」在地獄中並未真正接觸過上位惡魔,所以這些也僅僅是他毫無根據的臆測。

就像冷心和里亞多夫確認了彼此人類身份後互相在暗中用舞臺表演動作給對方傳遞消息商量策略一樣,惡魔間也有自己的暗語。但無論人類還是惡魔間的「暗語」都是不固定的,否則很容易就會被另一邊發現且露出破綻,也容易被另一邊學會模仿,且違背可遊戲規則。這些「暗語」必須結合當時的表演環境和傳遞消息的人的神態動作等來理解,也就是說必須先互相確定了身份,再仔細觀察彼此才有可能發現並讀懂這些消息和暗示。

愚蠢的惡魔會遭到同伴的排擠;駑鈍的人類在惡魔鎮上很難活得長。

尤里斯已經可以確認對方的身份,因而在肢體表現上表達出了充分的對對方的認可——這和劇本中尤里斯可憐突然出現的惡魔,因為對方的弱小從而對對方產生親近和信任的表現是相合的,所以不算違反遊戲規則,但是對方如果是有一定經驗的扮演者就肯定能明白他的意思。

然而「艾德亞斯」卻遲遲沒有給出回應,他只是很完美地還原了劇本中艾德亞斯冷漠、沉默、不易接近卻又寬容的樣子——雖然尤里斯覺得那不是寬容,只是高高在上的地獄君主對這些小事並不在意。

所以對於對方沒有回應,尤里斯只能理解為這是因為上位惡魔大人不常來低端的惡魔鎮玩,不熟悉這邊的情況和通常的玩法流程,卻不會懷疑自己的判斷和對方的身份。

這位艾德亞斯的扮演者肯定是惡魔,自己肯定是惡魔,那麼按照常理而言,克里斯汀和老喬治之間至少會有一個人類。不過那兩個傢伙演得可都真好,一時也不好分辨哪個是人類,尤里斯苦惱地想著。和人類正相反,惡魔來參加遊戲都是要繳納地獄幣作為入場費的,辦了惡魔鎮的會員卡後還可以享受八折優惠,對於惡魔而言惡魔鎮就像是他們的主題樂園,是純玩純休閒享受純消費的場所。所以惡魔們當然不樂意花了錢卻吃不上人。

這一場的情況有些撲朔迷離,人類一方始終無法確認己方的「王牌」是誰,惡魔一方則是找不出主要角色中的人類。因為克里斯汀、老喬治、尤里斯和艾德亞斯四個人都表現得太像是惡魔了,惡魔們甚至開始懷疑這一場的人類全部都混在次要角色中,開始更多關注那些沒有多少戲份的龍套演員。

冷心和里亞多夫都很有經驗,且判斷很準,在他們的帶領和推進下,四個混在次要角色中的人類已經全部彼此確認了身份:他們分別是克里斯汀的繼母、市政廳官員、克里斯汀的人類朋友以及給尤里斯傳達去王宮覲見消息的王宮使者。在王牌發揮很好且始終沒有主動和他們取得聯繫的情況下,他們只能先確定由只有兩場不重要的戲份且演技精湛的里亞多夫承擔隱者的角色,並確定保隱者的策略——不管王牌最終是否被發現,他們都要保證里亞多夫不被惡魔識別出身份。

不過像今天這樣的情況也不是沒有,有些非常自信、演技強大的人類扮演者擔心被同場的其他人類拖後腿,並不願意和其他人類合作,只是盡力不露破綻地演好自己的戲份,和惡魔們周旋。冷心猜測他們今天遇到的王牌就是這樣一位扮演者。

很快到了最後一場戲,在王宮使者的帶領下,尤里斯和克里斯汀父女先後來到王宮,之後王宮使者退下,王府總管出場,讓他們在此等候陛下的接見——其實這也是艾德亞斯這個角色價值一萬五千點的原因之一,因為在最後一場戲中,全場除了艾德亞斯的扮演者,其他角色的扮演者都是惡魔,場上沒有任何人類可以為他提供掩護和配合。

在所有人的等待中,艾德亞斯出場了。此時的他已經在奇異化妝間的幫助下換了全套的惡魔君主裝扮。

冷心和里亞多夫同時在心底喃喃了一聲:沒有任何疑問了,這一定是惡魔。

所以他們的王牌應該就在老喬治和尤里斯之間。

而除了因為對戲中有接觸所以一早就斷定艾德亞斯是惡魔的尤里斯,克里斯汀和老喬治此時也紛紛將懷疑的目光投向了他們中的另外兩人。他們心裡轉著同樣的念頭:艾德亞斯一定是惡魔,甚至是一位他們惹不起的上位惡魔,那麼尤里斯/克里斯汀/老喬治中很有可能混著一名人類。

只見在宮廷侍者的隨侍下,地獄的統治者穿著黑色莊重的宮廷禮服出現在舞臺上。

他的頭上長著兩隻彰顯強大力量的強壯有力的黑色魔角,背後兩肋之間托著詭異而華美的黑色骨翼,不難想像,當那兩扇骨翼張開時必定會遮天蔽日,令日月無光。

地獄的王者神情淡漠地高坐在王座之上,骨翼微微張開,安靜地俯視著座下的惡魔,他周身帶著渾然天成的凜然不可侵犯的王者風範,彷彿一名真正的君臨天下的地獄君主,尊貴、高高在上不可接近、邪氣逼人。

一瞬間,場上的惡魔幾乎都有了跪拜的衝動。他們幾乎以為自己看見的不是《惡魔降臨》中的艾德亞斯,而是他們真正的地獄統治者,地獄君主艾默爾陛下。

《惡魔降臨》是地獄中一部較為經典的舞臺劇,但把這部劇搬到惡魔鎮上的惡魔劇院,並把艾德亞斯這個角色分配到人類一方的設計者明顯有著惡劣的趣味——孤立無援的人類坐在王座之上,面對滿場的惡魔,惴惴不安,卻又不得不強自鎮定地演戲;而惡魔們可能早就發現了王座之上的是一個人類,一面表面恭敬地演著戲,一面在心裡嬉笑著、互相傳遞著消息、盤算著怎麼把高高在上的人類分吃入肚。

可這一幕註定不會在本場發生。

艾德亞斯陛下端坐在王位之上,百無聊賴地宣佈給尤里斯和克里斯汀賜婚,尤里斯等三人戰戰兢兢地跪在下首,連大氣都不敢出,見到真正的地獄統治者的畏懼和不安甚至壓過了尤里斯和克里斯汀得知他們能夠順利在一起的消息時的喜悅。

可是尤里斯那一刹那卻覺得,如果《惡魔降臨》這個故事真的存在原型的話,那個真正的園丁尤里斯的反應就應該是這樣。

在地獄史的記載中,從地獄深淵中孕育而生的大惡魔艾默爾在深淵的最底部醒來,張開巨大的黑色骨翼穿越深淵來到地獄。而彼時地獄正處於混亂之中,北方的惡魔公爵勞倫斯和南方的大領主特蘇爾都想爭奪地獄的統治權。但是來到地獄的艾默爾迅速憑藉自己的力量在地獄東部建立了屬於自己的龐大勢力,他的迅速崛起引起了公爵勞倫斯和領主特蘇爾的注意,他們決定暫時聯手來消滅艾默爾。

可是對抗過程中,勞倫斯逐漸被艾默爾的力量和能力所折服,特蘇爾也認識到艾默爾是一位極其恐怖的對手,而他們也發現艾默爾雖然實力強大,卻沒有吞併一切的野心和權力慾望。所以最終在勞倫斯的牽頭和提議下,地獄的三大巨頭達成了聯合統治地獄的共識,地獄中通行的規則由他們共同協商擬定,而一般情況下他們就主要負責管理自己之前擁有的領地,彼此互不干涉。地獄也由此迎來了穩定發展的繁榮時期。

這樣一位迅速崛起,雄踞地獄東部,讓兩大惡魔首領都要避其鋒芒的上位惡魔的威壓和氣勢絕不是一般惡魔可以承受的。在臺上的艾德亞斯扮演者可能不過是一名在惡魔鎮少見的上位惡魔就能給他這麼大的壓力,可以想見,如果真的面對真正的地獄君主艾默爾,他肯定會連站都站不起來,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念頭都沒有了。

尤里斯、克里斯汀和老喬治一同感謝艾德亞斯陛下的旨意,準備退場去準備婚禮。就在這時,同樣換上了一身誇張的地獄宮廷演出服的小丑先生恭敬地走上舞臺,向王座上的君主行了一個宮廷禮:「陛下,請您給我幾分鐘的時間,我的小醜劇社為尤里斯先生和克里斯汀小姐準備了幾位新鮮的幸運人類,準備作為送給兩位的婚禮禮物。請您允許我現在將他們選出並帶上來。」

因為這場演出沒有中場休息,所以他臨時為抽取幸運觀眾設計了一個場景。

艾德亞斯只是垂眸看著他,沒有說話,片刻後才微微偏過頭看了王宮總管的扮演者一眼。

迎著那樣的目光,小丑竟然覺得自己的身子僵了一下。

但是他是知道內情的。作為引導新人上島的惡魔鎮工作人員之一,他能認出來,王座上的艾德亞斯其實是那天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那個人類,他只是不能在舞臺上表現出這點而已。可明明知道對方是一名人類,他卻依然不由自主地想要表示臣服,小丑先生低了低頭,壓下心中冒起的些許不安,他總覺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麼。

王宮總管此時也很入戲,很快就反應過來陛下的意思,上前一步對小丑道:「陛下答應了你的請求。」

小丑這才站起來,開始例行的抽取幸運觀眾環節。只是這次的抽獎很安靜,沒有背景樂,全場都在靜默地等著結果。

小丑先生拿著憑空出現的寫著抽獎結果的白色卡片,好像拿著一張禮單,他用鄭重的語氣道:「我們這次準備給尤里斯和克里斯汀兩位的結婚禮物是兩名幸運禮物,他們分別是16號和470號,恭喜他們。」

猝不及防的宣告。

一直專心致志觀看演出的遲筵看著手中寫著座位號和編號的票據,瞬間僵住了。

16號在一樓第三排,很快就臉色慘白地被一名惡魔工作人員帶去了後臺。同時,另一名惡魔出現在二樓,強迫不幸被抽到的年輕人類站起來。

與此同時,王座上的惡魔緩緩從王位上站了起來,抬起了手,雙眸幽深。

「等一等。」他沉聲說著,指向二樓被抽中的人類,凝視著那鮮活的血肉之軀,迷醉地眯起了眼,黑眸中隱隱燃燒著暗色的火焰,他用篤定而不容拒絕的語氣輕聲呢喃道:「……我想要他。」

隨著他的聲音和動作,尤里斯和克里斯汀他們也不約而同地同時看向二樓的那個人類——乾淨的靈魂,皮肉鮮嫩,看上去就讓人食指大動,怪不得甚至會引起這樣一位上位惡魔的興趣,讓他第一次動容到出手要人。

幸運觀眾本來就是要被獎勵給當場演出參演的惡魔演員的,惡魔工作人員點了點頭,鬼使神差地服從了命令,直接把470號人類帶上了舞臺,獻給了這裡的王。

遲筵還沒有從突然被抽中的驚嚇和恐懼中緩過來,臉色有些蒼白,滿臉的害怕用不著過分偽裝。他不知道葉迎之要做什麼,但他明白他們倆現在的處境都很危險,一著不慎則滿盤皆輸。

所以他裝作不認識眼前的「惡魔」的樣子,身子輕微顫抖著,驚怯地看著他,黑色的眼睛中甚至盈著淡淡的水光。

葉迎之眯起眼睛打量著他,緩緩露出他在今晚全場的第一個笑容,他伸出右手流連地撫摸上遲筵的臉頰,微微傾身貼近了他,低聲笑著道:「真可憐,嚇成這個樣子,小可憐兒,我都要不忍心吃掉你了。」

這樣說著,他的嗓音裡卻溢滿了掩不住的愉悅和不作假的渴望,那是發現令人無比心動的珍貴獵物的愉悅。在場所有惡魔都不會懷疑,這位惡魔大人已經克制不住地想吃掉這個人類了。

遲筵身子顫得更厲害了,卻向惡魔的懷裡的方向縮了縮,他始終仰著頭,祈求地柔軟地看著面前的惡魔,彷彿在懇求對方真的能大發慈悲地放過自己。

克里斯汀忍不住舔了舔唇。這個人類太會誘惑惡魔了,即便是惡魔可能都會忍不住再為他墮落一次。可惜,看這個樣子,這份大餐應該是沒她的份了。

果不其然,見多識廣的上位惡魔大人也克制不住地一把將人類摟進自己懷裡,一口咬上人類的後頸和耳垂,放在嘴裡含了很久再戀戀不捨地吐了出去。

舞臺燈光的照耀下,人類的眼眶一下子變得通紅,眼睛濕漉漉的,只是這種程度,就已經被欺負得怕得哭了。

惡魔的眼眸變得愈發幽深,突然一伸手直接將人類橫抱在自己懷裡按在胸前,難以抑制一般瞬間張開巨大的骨翼,回頭看向舞臺上其他演員們,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輕聲道:「你們繼續玩,我先帶著我的小寶貝回去享受……可以吧?」

沒有人有異議。沒有人敢有異議。

老喬治已經在心裡盤算起來,還有一個幸運觀眾,舞臺上還有五個人類,只要他們把那五個人類都找出來,他們十九個惡魔就能平分六個人類,也挺好的。反正大概也沒誰敢干涉這位上位惡魔大人。直接把最好的一份讓給這位惡魔大人也很公平合理,甚至如果惡魔大人想要獨佔所有的戰利品他們都不敢反對,畢竟地獄就是這麼一個弱肉強食的地方——惡魔之間等級分明,力量相差懸殊,普通惡魔需要贏得遊戲才能吃人,但上位惡魔殺死普通惡魔甚至不需要理由,也很少會因此受到懲罰。

抽完幸運觀眾後,劇場內關於觀眾的遊戲就結束了;而舞臺上其實就是演員們之間的遊戲,只要其他的遊戲參與者都不反對,參與者之一當然可以提前離場。

艾德亞斯陛下心滿意足地抱著懷中的人類,收攏了背後的骨翼,步伐優雅不緊不慢地下場離開。

尤里斯豔羨地看著他的背影——當一名強大的惡魔就是好,可以獨佔最好的,還沒人敢反對。可以想像,贏得了那樣一名誘人的人類,這位大人今夜一定會過得充實、饜足又享受。

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艾德亞斯陛下在走出劇院的刹那,便褪去了所有惡魔裝扮,恢復了人類樣子。同時他左手腕上的電子腕錶閃過了一行數位:「+15000」。

《惡魔降臨》舞臺上的惡魔們此時大概也想不到,他們今晚將註定找不到第五個真正的人類。他們將註定輸掉這場遊戲。

*****

站在惡魔劇院的門口,葉迎之把遲筵放到地上,迎著夜風湊過去親了親他濕潤微紅的眼眶,低下頭笑了:「小笨蛋,真被老公嚇哭了?」

他放低了聲音,貼到遲筵耳邊道:「怎麼?是不是真怕我吃了你?」

161章:地獄三日遊

遲筵不知道該如何說,又不想在愛人面前顯得自己太弱,最後瞅著葉迎之悶悶道:「……我都是在配合你演戲。」

無論他什麼樣子,葉迎之看著都覺得可愛喜歡,明知道遲筵剛才的確是有些真的被嚇到了也不戳破,牽著他吹著夜風慢悠悠地向旅店的方向走。

其實他方才演艾德亞斯的時候,一直是冷眼旁觀的態度,並沒有多麼投入,反而是直到遲筵被帶到舞臺上之後,他才像是真正入了戲,突然興奮了起來,彷彿自己真的是無聊至極令人畏懼的強大惡魔,而阿筵是被他看上的強搶過來的可憐人類。看見阿筵在舞臺上那個樣子,他可真想把這小寶貝永遠鎖進自己懷裡,肆意地欺負他,寵他,愛他,讓他哪兒都不能去,就可憐兮兮地抓著自己看著自己。

可這念頭也只是想想而已,如果他膽敢和阿筵說出來,阿筵八成是要揍他。兩人在一起七年,彼此相處卻迅速地進入了老夫老妻的模式,都把對方的脾性喜惡摸得一清二楚,一個眼神動作就能猜到對方的所思所想,遇到事情時不用問也能大致猜到對方的反應。

兩人走到天使噴泉的時候,遲筵突然慢下了腳步,左右張望了起來。

葉迎之捏捏他的手:「阿筵,怎麼了?」

遲筵疑惑道:「我下午自己路過這裡的時候,聽到有一個很微弱的呼救聲,我當時擔心那是個圈套就沒理會。但現在再想找,那個聲音又聽不見了。」

葉迎之拉了拉他:「那就不要管了。過了這麼長時間,就算是騙子也該下班了。」

遲筵心裡還惦記著這件事,但也確實沒有別的辦法,便被葉迎之拉著向旅館走,一邊走還一邊回頭,希冀著能發現一些蛛絲馬跡。但噴泉廣場上空蕩蕩的,還是什麼都沒有。

惡魔旅館總是一副很冷清的樣子,遲筵甚至懷疑他和葉迎之是這裡僅有的兩個客人。在他們推開旅店門進去的時候,前臺的老惡魔叫住了他們。

「我這裡有一份旅行折扣,你們要不要看一看?」老惡魔推了推自己的眼鏡,將一張黃色的紙放到櫃檯上,示意他們過來看。

在遲筵眼裡,惡魔語寫成的宣傳單自動變成了中文,上面寫著「五折地獄之旅」「地獄三日遊」「每人只需一萬點數」「費用打折,回報不打折,成功返回即可獲得每人四萬點數的報酬」等宣傳語。

老惡魔向自己身子斜後方的方向指了指,道:「就是這條街拐角的那家旅行社,掛綠招牌的,他們家在搞活動。你們如果感興趣可以去報名。」

兩人謝過了老惡魔,將宣傳單帶回房間仔細研究。

正如宣傳標語上所寫的,地獄三日遊是一個原價兩萬點數的遊戲,只要能夠從地獄平安返回,即可獲得超過原價兩倍的額外點數獎勵,每人獲得五萬點數。但從高額的報酬就可以看出,這個遊戲的風險遠高於惡魔劇院,事實上,之前參加過這個旅遊項目的人類無一生還,所以現在旅行社推出了五折銷售的促銷活動。

惡魔旅館可以提供普通人類食物,每人每天只需要十點數,除此之外遲筵和葉迎之兩人再沒有其他花費點數的地方,而他們在惡魔劇院看戲時還零星賺了一些點數,加上葉迎之這次賺的一萬五千點,兩人現在共有兩萬四千點點數,足夠支付地獄三日遊的報名費。只要他們平安回來,就可以獲得十萬點數的獎勵——相當於遲筵一年的生命。

想到這裡,葉迎之就有些心動了。

此外他還有更深一層的考量。他以前從來不信天使、惡魔、神仙、鬼怪這些神鬼傳說,也不認為有這些東西的存在,但惡魔鎮上的所見所聞確實顛覆了他之前的認知,葉迎之不喜歡這種事情脫離掌控的感覺,所以他想去這所謂的「地獄」中親眼看一看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甚至想到了,既然有天使、惡魔、地獄、天堂,那麼說不定真的會有人死後的世界存在,而人的生死是他現在無法掌控的,無法掌控就意謂著即使現在暫時給阿筵續命成功,可能有朝一日兩人依舊會因為死亡而不得不分離,這是他所不能忍受的。

所以他的心中朦朦朧朧地生出了一個念頭——他已經不滿足於單純地給遲筵續命,讓愛人長命百歲;他不滿足於兩人白頭偕老,攜手同眠……那些不夠,還不夠。他想把生死掌握在自己手中,他想擁有操縱地獄天堂的能力,他想和遲筵一直一直在一起,永不分離。

葉迎之現在唯一的顧慮就是,他擔心遲筵會在未知的地獄中遇到危險。他試著和對方打商量:「阿筵,只是三天而已,你在旅館等我……

他話還沒說完,遲筵已經猜到了他的打算,直接摟上他的脖子親了親他的唇角,打斷了他未出口的話,同時用鼻子親昵地在他臉上滑動著:「不要,你別想一個人去冒險。」一個人,為我去冒險。

葉迎之歎了口氣,把愛人向懷裡按了按,不說話了。他知道遲筵性子中有執拗的一面,認準了的事悶不做聲也要埋頭做完,他不放心自己一個人,就一定不會答應讓自己一個人離開。他甚至能猜出遲筵心中是怎麼想的——他們倆,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最關鍵的是他拿對方毫無辦法,如果遲筵真的要求他做什麼事,都不用使出全身解術,只要抱住他央求他一句,或者是稍稍露出不開心的樣子,他必然毫無抵抗之力,只能當即投降。

果然,遲筵把頭搭在他肩膀上,悶悶道:「如果你一個人走了,讓我在這裡等你,我聯繫不到你,不知道你是不是遇到了危險,不知道你是不是一切都好,我也找不到你,救不了你,我什麼都做不了,喊你的名字都沒有回音,只能在這裡等著你,一直等著你,期盼你有一天能回來,能再見到你……迎之,那個樣子的話,我想一想就要瘋了。你別拋下我,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和你在一起。」

「嗯,」葉迎之輕輕應著,心裡又酸又脹,哪捨得讓愛人這麼難過,他伸出手貼住遲筵的手掌,和他十指相扣,低頭輕吻上愛人的眼睛,「乖,不會拋下你的,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相信我好不好……

遲筵點了點頭,柔順地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兩人在老惡魔的指點下來到旅行社,報名了於明日出發的地獄三日遊,之後又去了惡魔商店,在店員小姐的推薦和建議下買了一些可能能用得到的救急藥水和道具。

第三日一早兩人準時來到旅行社門前集合,此時旅行社門前已經停著一輛棕色的老式火車車廂,一個長著棕色雙角的青年惡魔微笑地站在車廂門前招呼已報名的遊客們上車。他手上拿著一張長長的羊皮紙和一根紅色羽毛筆,每到一位遊客他就劃去一個名字,等到人來齊之後便收好紙筆登上車廂,轉身關上火車車廂門。

沒有車頭,也沒有軌道,車廂就這樣在小鎮道路上馳騁起來,而且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從窗子向外看去,起初還能看到熟悉的惡魔鎮的景象,再後來窗外就變成一片漆黑,偶爾閃過一些絢爛而雜亂無章的彩色光點。

青年惡魔站在車廂最前端,微笑著向車內的遊客們鞠了一躬,自我介紹道:「我叫亞倫,是大家本次旅程的導遊。」

「想必已經有遊客事先瞭解到,我們的行程共分為三天,會搭乘地獄最常用的交通工具去遊覽三個地方——分別是由地獄三位統治者所統治地區的首府,整個地獄最繁華的所在。今天我們到達地獄後的第一站就是勞倫斯陛下治下的歐亞維斯,歐亞維斯歷史悠久,見證過三次地獄天堂之戰,有著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更在近些年在勞倫斯陛下的帶領下發展成了當之無愧的藝術之都。」

「來到歐亞維斯,當然要在最為古老著名的血色黃昏劇院觀看一場演出或聽一場音樂會才算不虛此行,所以作為這次旅行的一部分,旅行社都會為我們訂一場演出的票作為送給大家的禮物。我們今天的遊客朋友運氣比較好,旅行社為大家訂到了勞倫斯陛下鋼琴獨奏演出的票,所以今天晚上,大家就能親自目睹地獄三位統治者之一的勞倫斯陛下的風範了!」

「天啊!」導遊話音剛落,就有一聲壓抑的驚呼從遲筵和葉迎之的背後傳來。

他們坐在車廂的倒數第二排,他們後面的一排座位上坐著一位身材健壯的西方男子,聽完導遊的介紹之後,他便變了臉色,情不自禁地發出低呼。

「發生什麼事了?」遲筵看了一眼導遊,回過頭去看向健壯男子,低聲詢問道。

「我覺得我們完了。」男子臉上充斥著恐懼與擔憂,「我之前聽說過一些地獄的事情,勞倫斯陛下的鋼琴獨奏會,前去的觀眾大多都是歐亞維斯的上層貴族,而惡魔貴族中很多都是力量強大的上位惡魔。在地獄,上位惡魔殺死普通惡魔都不會受到什麼懲罰,他們更是可以隨便吃人的。」

他的額頭上浮現了一層薄汗,汗珠匯聚在一起,順著他的臉頰滾落下來,打濕了他紅色的棉質休閒上衣。他嚥了口唾沫,眉頭因恐懼而微微聚攏,看著遲筵低聲道:「……我們根本就是被拉去助興的食物。我猜咱們誰都沒法活著走出劇院。」

 第162章:血色黃昏劇院

不得不說,亞倫的確是一位稱職的導遊,在來到血色黃昏劇院之前便已將本場演出的情況介紹給他們,哪怕他也清楚對於車上的許多成員而言,這可能會是他們這輩子看的最後一場演出。

「勞倫斯陛下酷愛音樂,人類很多音樂家在去世之後都會被他特意邀請到地獄來做客,投其所好地為他們提供人間罕見的珍饈美食,為他們舉辦各種演出。比如人類中的著名作曲家舒伯特只活了三十一歲,在去世後就被勞倫斯陛下邀請到自己的宮殿之中,在那裡逗留了五十年,又留下了許多優秀的樂曲篇章。所以來到地獄,來到歐亞維斯,大家很有可能聽到這些藝術大師遺留給地獄的,人間聞所未聞的音樂傑作。我為什麼要提起舒伯特呢?因為根據小道消息,今天勞倫斯陛下的開場曲就是舒伯特在地獄時所作的兩首即興曲,陛下一直鍾愛它們。」

「這裡還有一個逸聞趣事,可以印證勞倫斯陛下對音樂的癡迷和狂熱。眾所周知,在地獄聯合統治的局面正式形成之前,地獄現今的三位統治者尚處於敵對狀態,彼此提防試探。有一次因為天堂作亂的緣故,勞倫斯陛下和特蘇爾陛下一起去地獄東部拜訪艾默爾陛下,希望與之商議暫時停戰協議,在艾默爾陛下的宮殿之中,本來在會客廳等待的勞倫斯陛下聽到了極其震撼人心的琴聲,他便按捺不住循著聲音找了過去,結果發現兩扇緊閉的白色大門,琴聲就是從大門裡面傳出來的,勞倫斯陛下不敢打擾裡面人的演奏,就這樣站著門外等著聽完,等到琴聲結束後才問王宮中的僕從裡面彈琴的人是誰,結果得到答覆說那就是艾默爾陛下本人。」

「特蘇爾陛下聽說艾默爾陛下把他們晾在會客室裡,本人卻在不緊不慢地彈琴,感到非常氣憤。作為他的老對頭對他脾氣一清二楚的勞倫斯陛下回到會客廳後卻勸慰他說『我彷彿從艾默爾的琴聲中聽到了天堂墜落,地獄毀滅;聽到了一個又一個世界消失破滅不見,又有無數新生的世界在破滅中誕生。即使還沒有和對方會面,我也能通過琴聲猜到他絕對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惡魔。現在天堂虎視眈眈,我認為我們應該暫且擱置爭議,聯合起來。』就這樣,在此之後三方便商議著達成了地獄聯合統治的協定,形成了如今的局面。」

「而就在地獄聯合統治的局面達成百年之後,果然很快就爆發了第三次天堂地獄之戰。因為地獄已經形成穩定統一的局面,所以天堂沒能討到什麼好處,很快就鎩羽而歸。是以一直到今天地獄都流傳著是艾默爾陛下的琴聲加快了地獄統一進程的故事。艾默爾陛下也被勞倫斯陛下奉為自己最敬佩的音樂家之一,不過艾默爾陛下一直比較低調,很少公開露面,也不會像勞倫斯陛下這樣定期開公開演奏會,所以真正聽過艾默爾陛下的琴聲的人實在是寥寥可數。」

在亞倫滔滔不絕的講述之中,車廂很快抵達地獄的第一站——勞倫斯治下的首府歐亞維斯。

作為地獄的三大首府之一,又有地獄藝術明珠之稱的歐亞維斯堪稱真正紙醉金迷的不夜城,只要你有資本,在這裡可以不間斷地享受到各種不同花樣的樂子。翡納河穿城而過,河岸邊最為引人矚目的便是一幢淡金色的斜扇形建築——這也是歐亞維斯的標誌性建築之一,血色黃昏劇院。

據說血色黃昏劇院是為了紀念在第二次神魔之戰中犧牲的惡魔們所建,每當黃昏落日的時候,夕陽餘暉鋪滿了劇院的外穹頂,使得整面扇面都像被血染紅了一般,直直的、張揚熱烈又不屈無畏地始終朝向天堂的方向。

夜幕剛剛落下,華燈初上時分,劇院外已經是車水馬龍,人潮湧動。

血色黃昏劇院是惡魔鎮上的惡魔劇院的十倍大,光地下就建有七層,在這裡你可以欣賞到不同種類不同口味的各色演出,有難得一見的經典藝術表演,也有直接刺激觀眾感官的各種秀場,此外在劇院內部還設有各種娛樂俱樂部,可以為客人們提供各種遊樂設施和社交環境。不管是什麼類型,這裡唯一可以保證的就是所有演出絕對物超所值、值回票價,讓觀眾大呼過癮、盡興而歸。所以血色黃昏劇院一直都是歐亞維斯居民日常休閒娛樂的首選,也是外地遊客們的必遊之地。

但今天劇院外的氣氛卻和往日不同。那些呼朋喚友,在劇院門口相互嬉笑著推搡著叫嚷著等待入場的惡魔們不見了,所有惡魔們都排著整齊的十八列縱隊,依次等待入場,只偶爾有人低聲和身邊人交頭接耳地小聲交流一兩句,很快就又恢復了安靜。原因無他,這一切只因為今天晚上勞倫斯陛下將在血色黃昏劇院規模最大規格最高的英雄史詩演出廳舉辦鋼琴獨奏會。很多上位惡魔都會出席演奏會,整個歐亞維斯都以能拿到一張演出入場券為榮。

惡魔鎮旅行團早已在導遊亞倫的帶領下坐在了劇場二樓為他們預留的位置上。遲筵和葉迎之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遲筵坐在葉迎之右邊,他左面坐著那位坐在他們後面的健壯男子;葉迎之的左面臨著過道。自從入場之後,他始終緊緊地扣著遲筵的右手。

「別怕,」葉迎之小聲安撫著自己的愛人,「說到底這也只是一場遊戲而已,每個人都應該找到自己的通關方法,和在惡魔劇場一樣。」

兩人此時已經穿上了從惡魔商店購買到的黑色斗篷。地獄的風很厲害,所以很多惡魔會穿這種斗篷來防風,店員小姐向他們推薦說穿上這種斗篷遮住頭臉,走在路上的時候就不容易被發現人類的身份。進入劇院後還穿著斗篷顯然有些奇怪,但葉迎之還依然穿著,只把自己的兜帽拉了下來,他把遲筵身上的斗篷脫了下來,改為從前向後地用斗篷裹住他的身子,然後把遲筵的鞋襪都脫掉,收進臨出發前他們從惡魔商店裡花費一千點數購買的大概有一個登山包大小的空間戒指裡——這個空間戒指雖然便宜,但卻有時間限制,只能使用七天,七天後戒指中的空間魔法失效,空間也會隨之消失。

遲筵對葉迎之的舉動不明所以,在劇院這樣的公共場合赤足讓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睜大眼睛看了葉迎之一眼,連忙把腳往斗篷裡縮了縮,幸好斗篷夠長,這麼裹住他之後下面還有一些富餘。

這時候葉迎之貼近他,附在他耳邊小聲道:「阿筵,還記得我們在惡魔劇院演戲那天嗎?今天還和那天一樣,你可要乖乖配合我。」

遲筵轉過臉看向葉迎之,認真地點了點頭,劇院昏暗的燈光下,澄澈明亮的黑色影子裡映滿了面前男人的樣子。

葉迎之看著忍了又忍,沒忍住,把他攬過來在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四周都坐滿了黑壓壓的人,偌大的可容納五、六千人的劇場內座無虛席。突然之間,舞臺上金色的燈光亮了起來,舞臺正中優雅華麗的黑色大三角鋼琴反射出明亮的光,台下爆發出了一陣陣熱烈地掌聲,所有惡魔都站起身來開始鼓掌,旅行團眾人也跟著站起來鼓掌。

在浪潮一般的掌聲中,一名惡魔從容地走上了舞臺。他生得高大健壯,肩膀比一般惡魔還要寬一些,頭髮是灰色的,並不茂密,稀落的頭頂上長著兩隻長而粗壯的灰色魔角,魔角頂端部分向腦後的方向略作彎曲,背後則長著一雙深灰色的骨翼。即使以惡魔的標準來看,他應該也已經稱不上年輕了。

勞倫斯向台下的觀眾鞠躬致意,雙手在胸前交叉示意大家安靜下來,待到劇場內氣氛平靜下來,便大步走向舞臺上的黑色鋼琴,在琴凳上落座,開始了演奏。

演奏一開始他便徹底沉浸進去,隨著音樂的旋律擺動著身體,身子時而後仰時而前傾,手下動作極快,有時雙手交叉在琴鍵上按出一串調皮靈動的音符,有時又抬起手,按下幾個有力的重音。一首進行曲演奏完畢,他身體微微後傾,閉眼休息片刻,接著便又睜開眼睛,繼續以飽滿的激情投入到下一首演出之中。

按照之前車廂上健壯男子的說法,至少在勞倫斯演出的時候,他們是可以保證性命無虞的,還沒有惡魔膽子大到會在勞倫斯陛下演出的同時吃人,即使是在人間,觀看演出都是不允許帶食物和水入內的。所以他們只需要提防有上位惡魔在演出中盯上他們,演出結束後直接將他們拉走。

而劇場共有三層,普通惡魔不敢隨便吃人,有隨意吃人權力的上位惡魔大多集中在一層前排和三層包廂之中,他們坐在第二層,只要能儘量不引起上位惡魔的注意,趁亂平安跑出的機會還是有的——惡魔鎮上的遊戲向來具備遊戲操守,不會一點逃生空間都不給他們留,況且歐亞維斯才只是地獄旅行的第一站,總不可能讓遊客們在第一站就全部失去繼續旅遊的機會。

但是也不可能讓他們都順利地跑掉,否則旅行社就要經營不下去了。

兩組曲目之後,劇院內重新亮起燈光,導遊亞倫拿著一把小紙條走到旅行團眾人的座位之前,微笑道:「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為給我們旅行團提供良好的觀光體驗,劇院特意給了我們兩個升位的名額,因為名額有限,所以按照慣例我們還是用抽籤的方式來決定這兩名幸運遊客是誰。被抽中的遊客就可以坐到第一層第五排最中間的位置,從最佳角度領略勞倫斯陛下的風采。」

眾人知道躲不過,紛紛站起身從亞倫手上抽了一張小紙條打開。

遲筵的紙條上畫著一顆紅色的心型,葉迎之的紙條上一片空白。

就聽亞倫道:「抽到紅心的就是今天的幸運遊客了,請準備一下馬上隨我到一樓入座。」

坐在遲筵左邊的健壯男子看著手中的紅心,臉色慘敗成一片——誰都知道被抽中坐到第一層前排的意思,那裡坐著的都是上位惡魔,坐去那裡,就是十死無生,演出結束後一定會被惡魔帶走分食。

遲筵看著手中的紙條,也有些怔愣。他也想不到,自己這些天運氣竟然會差到這個地步。

這時葉迎之拉著遲筵站了起來,走到健壯男子身前,隨意抽走他手中畫著紅心的紙條,將自己的空白紙條輕輕放到他的手上,微微低下頭看著對方平靜道:「阿筵被抽中了,但我想和他一起去,所以這次這個機會讓給我好不好?」

 第163章:盲拍

其實葉迎之還考慮過一種方法,就是自己直接和遲筵換抽到的籤,他和健壯男子一同去一層,讓遲筵留在相對安全的二層,等他想辦法脫身後再回來找遲筵。但他最終還是不放心讓遲筵離開自己視線範圍之內,所以選擇了換另一個人手中的籤,陪他一起去一層。

亞倫並不在意究竟是那兩個人隨同他去一樓,對於他而言,只要能帶兩個人類下去就算完成任務,見遲筵和葉迎之兩人準備妥當便示意他們跟上,當先向一層走去。

而健壯男子尚處於震驚之中,他愣在原位,呆看著葉迎之的動作,一時失了反應。

其實他也並不是完全失去反應能力,他只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打心眼裡,他當然是希望能有人替他擋掉這一劫,能讓他多活一些時候,但任由葉迎之換取紙條又讓他生出一種「讓別人替他去死」的負疚感,令他覺得不安。兩相交織之下的矛盾心情令他做不出反應,只自欺欺人地看著兩人離開,捏著手中的空白紙條,心中滋味難明。

遲筵沒有穿鞋,幸好劇場內處處鋪著厚厚的紫色地毯,光腳踩在上面還很舒服。一層第五排中間一大列座位靠左的地方果然空著兩個座位,這兩個座位原本坐著劇場工作人員,等到旅行團選出人類後他們就會離開,把座位空出來。此時是中場休息時間,周圍很多座位的主人都不在,也有一些惡魔留在座位上,但他們或者和身邊的惡魔攀談著,或者低頭做著自己的事情,並沒有過分留意這兩個人類的到來。

遲筵坐下後葉迎之從背包中拿出一塊白色手帕,輕輕抬起遲筵的腳給他擦乾淨,囑咐道:「別再弄髒了。」

……你為什麼要脫我的鞋?」遲筵小聲問道。

葉迎之卻避開了這個問題,只是低聲回道:「等下走的時候我抱你離開。」

這時候演出即將開始,惡魔們也都陸陸續續地回來,坐在前四排的上位惡魔們幾乎全都得到消息——第五排的座位上坐著兩名人類,這兩名人類將採取盲拍的方式出售。

勞倫斯今天準備演奏七組曲目,所以中間設有兩次中場休息,他們可以提前在一張單子上寫好自己想吃的部位和願意出的價格,在第二次中場休息時將自己的單子交給劇場內的工作人員。最終出價最高的人將獲得他想要的部位,而沒有惡魔買的部分則會在演出結束後面對參加演出的全體惡魔出售。

一般而言,靈魂的價格是最高的。就其他部分而言不同的惡魔愛吃的部分也不同,有的惡魔偏好內臟,有的惡魔偏好精瘦緊實的,有的惡魔則偏好肥美的。如果出現一個特別誘人的人類,惡魔們還會願意出高價來對這個人類整人進行競拍。

場內的燈光暗了下去,舞臺上的燈光亮了起來,坐在前排的上位惡魔紛紛向第五排的觀眾打量著,試圖找到他們中的人類,再尋思一下哪部分會比較好吃,要出多少錢和其他惡魔競爭。

在眾多惡魔之中,沒有魔角、沒有骨翼也沒有尾巴的人類很容易直接通過外表被認出來,坐在第五排最中央的遲筵和葉迎之實在是非常明顯,但這一次惡魔們心中卻不免生出了幾分疑惑——因為其中一個人類的表現實在是太奇怪了,更確切地說,兩個人類的表現都和他們以前看見的人類不一樣。

坐在左面的人類穿著黑色的斗篷,一直面色平靜地看著舞臺的方向,彷彿真的是來欣賞一場演出,嘴角甚至掛著淡淡的笑意;右面的人類同樣裹著一件同款黑色斗篷,臉上盈著難以掩飾的畏懼——畏懼,卻無處逃脫,只能被迫承受,這樣恐懼的神情是惡魔們在人類臉上常見的,只是這名人類顯然不是畏懼於自己接下來的被分食的命運,而是畏懼著他左面的那名人類。

劇場內燈光很暗,但惡魔們的五感都十分靈敏,即使在黑暗中也能自如視物。藉著舞臺上的燈光,他們可以隱約看到左面那名人類雖然看似認真專注地看著舞臺的方向,實際上他的手已經隱入了右側人類身上的黑色斗篷之中,右側人類臉上的隱忍和無措顯而易見,他向左側偏著身子,微微垂著頭,黑色明亮的眼睛卻向上抬著,眼眶發紅,蒙著一層水光仰望著面前的人類,似乎是在向對方小聲懇求著什麼。黑色斗篷之下,隱隱露出他因緊張而繃緊的粉白色腳趾,一看即知他之前一定被人保護著養得很好。

勞倫斯還沒出場,坐在第二排的惡魔貴族忍不住向一旁的友人喃喃道:「好奇怪,這兩個人類……好奇怪。」

「我也這樣想,」他的友人蹙了蹙眉,忍不住又向後看了一眼,「要是說左邊那個人類其實是個惡魔,我倒覺得他們這相處模式很正常。」

「你說得對!」惡魔貴族原本就是覺得奇怪,卻說不上究竟哪裡奇怪,被友人這麼一提點就想起來了,「他們那個樣子,就像是惡魔在惡劣地玩弄自己的人類小點心,玩夠了再一口吃掉。你看那個人類那害怕又可憐又不敢反抗的模樣,像不像在祈求惡魔不要吃掉自己?」

坐在第一排的莫納原本並沒有注意第五排的人類的情況,聽見身後兩個惡魔的交談才有些好奇地回過頭去。

他是勞倫斯的王宮總管,已經跟在勞倫斯身邊幾百年了,曾陪同勞倫斯和特蘇爾及艾默爾商談聯合統治事宜,在地獄君主的身旁親歷了地獄聯合統治局面的建立及第三次天堂地獄之戰,歐亞維斯的上位惡魔和惡魔貴族幾乎沒有不認識他的,更沒誰敢對他不敬——所有惡魔都知道他對勞倫斯忠心耿耿,很多時候,他的意思其實就代表勞倫斯的意思。他雖然沒有貴族頭銜,本身也不是力量強大的上位惡魔,但勞倫斯信任他,委任他打理王庭內的一切事宜,這份信任就代表了他在歐亞維斯非同一般的地位。

而這回頭一看,莫納便大吃一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裡坐著的那個人類模樣的人,是……艾默爾陛下?艾默爾陛下已經有七、八年不在地獄公開場合露面了,據說在他自己的領地上都很少看見他的身影,又怎麼會突然不打招呼出現在歐亞維斯?他身邊那個人類又和他是什麼關係?

莫納能夠在地獄眾多普通惡魔中脫穎而出,成為勞倫斯有力的左膀右臂,自然有其過人之處。在第三次天堂地獄之戰中,同樣的險惡環境之下,比他強大十倍的上位惡魔都難以生還,莫納卻總可以憑藉自己的冷靜、細心、果敢、過人的洞察力和靈活的頭腦一次次逃出生天,為地獄一方立下汗馬功勞。

這一次他也注意到了,旁邊那個人類對於艾默爾陛下的意義恐怕並不一般。不要說以前從未有人見過艾默爾陛下同任何一個人類或惡魔如此親密過,單看眼前的情景也可以很容易發現這一點,艾默爾陛下一直狀似專注地看著舞臺,把被欺負得可憐兮兮的人類晾在一旁,但只要仔細觀察就可以發現,其實地獄統治者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這個人類的身上。

莫納倒是對地獄君主這副人類模樣絲毫不感到吃驚。即使是在從前,艾默爾陛下在非正式場合也總是喜歡以一副人類的模樣示人。傳聞中他總喜歡通過地獄獨一無二的迷途泉注視人間的景象,勞倫斯陛下和特蘇爾陛下在私下喝酒閒聊的時候都篤定地認定艾默爾一定是被某個人類迷去了心神,並打賭看這位總是冷靜禁慾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地獄大惡魔要過多久才會受不了,忍不住把他的人類小寶貝擄到地獄關起來。這些事情莫納只敢聽一聽,他自己卻不敢妄議有關地獄君主的事情。

但從今天的情況來看,勞倫斯陛下和特蘇爾陛下私下喝酒時說的那些話很有可能的確是真的。至少莫納從前從未見過艾默爾陛下這副開心而惡劣地欺負人的樣子,以前的艾默爾陛下就像是地獄最高的西翠藍雪山上永不融化的冰雪,高不可攀,難以接近,沒有一般惡魔那樣強烈的慾望,也缺乏正常的情感。在地獄三方還處於敵對的時候,勞倫斯陛下就罵過他「長著一張天堂才有的死人臉」。

想到這裡,莫納突然發現了另一個嚴重的問題。他不放心地又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來回看了兩遍坐在第五排的觀眾——沒錯,除了艾默爾陛下和被他逗弄著的人類,整個第五排都再沒有看上去像是人類的人了。

他當然也知道劇院那個盲拍人類的活動。因而突然感到了一絲絕望。

但願這幫蠢貨不要蠢到去競拍艾默爾陛下帶著的那個人類,更不要蠢到去競拍艾默爾陛下——他簡直分不清這兩種做法哪種更蠢哪種更慘一些。

舞臺上,他的勞倫斯陛下又再次全身心地沉浸在了音樂演奏之中,這個時候肯定不能指望勞倫斯陛下還有閒情逸致向台下看一眼,發現艾默爾陛下的存在。

莫納當下下了決定。他悄悄地離開座位,親自找到血色黃昏劇院的負責經理道:「緊急情況,今天有關於人類的活動全部取消,必須確保所有人類都安全離開劇院。」

他可不希望有任何惡魔不開眼到在歐亞維斯找艾默爾陛下的麻煩,不過現下看來他能做的也不多,他不能派人跟蹤艾默爾陛下把那些以為地獄君主是普通人類就上去找麻煩的愚蠢惡魔攔下來,但至少要保證陛下帶著他的人類安全離開血色黃昏劇院。

在不知道艾默爾陛下的意圖之前,他可不敢自作主張地暴露另一位地獄君主扮成人類來到歐亞維斯的消息。

不過這件事還是得馬上通知勞倫斯陛下。第二次中場休息的時候,莫納趕快來到後臺告知他的勞倫斯陛下在一層觀眾席上看到艾默爾陛下的事。

相較於艾默爾突然出現,勞倫斯反而更關注艾默爾身邊帶了一個人類情人這個消息。

在莫納的指點下,他興致勃勃地從在後臺暗中向觀眾席的位置打量,露出了一個戲謔的微笑:「這就是艾默爾一直從迷途泉看著的那個人類嗎?他終於忍不住把人搶到地獄來了?我就說艾默爾這個傢伙一直禁慾地不像個惡魔,現在看來他那個人類小寶貝可慘。不過艾默爾這傢伙空長了一副欺騙性的外表,根本不懂得該怎麼追求討好人,你看看他把他的小甜心嚇的,我猜人類根本不知道他在地獄看了多久忍了多久,現在完全就是被艾默爾強迫的。」

說話間,勞倫斯已經瞬間在腦中自動補全了一個「地獄大惡魔、地獄統治者之一如何利用自身的權勢和力量恐嚇逼迫他看上的人類小寶貝跟在他身邊討好他侍候他,但得到了人類的人卻得不到人類的心,忍了多年又求而不得的惡魔君主無望之下只能繼續用各種方式佔有愛人的人」的香豔虐戀故事。

而台下的惡魔們也在此時得到了本場的人類盲拍活動突然取消的消息。

164章:故弄玄虛

原本的人類競拍被取消了,對於這些惡魔而言就像是擺好了一桌子滿漢全席,讓所有人看了一個小時,事先挑好自己想吃的菜,結果剛想動筷子的時候滿桌珍饈佳餚全部都被撤走了。

自然絕大多數在場惡魔都對此感到不滿。

劇院裡的工作人員委婉地暗示這些尊貴的上位惡魔們,這是勞倫斯陛下的意思,大部分惡魔瞭解到這層關係後就遺憾地勉強將食慾按捺了下去,不敢再表露出不滿的神情,但也有惡魔依然意下難平,不甘心地頻頻看向遲筵和葉迎之的方向。

地獄聯合統治的局面保護了大多數普通惡魔和下階惡魔的利益,因而得到了地獄大多數惡魔的擁護,但也有一些惡魔一直對這一局面感到不滿。這些不滿的惡魔主要就以上位惡魔和惡魔貴族為主,因為聯合統治政府成立後雖然地獄獲得了安定和統一,但這些大惡魔的權力卻受到了約束。最直接的一點就是從前他們都可以指使自己座下的惡魔去人間抓各種美味的人類回來供他們享用,而聯合統治政府成立後進入人間的通道都被官方看守起來,所有惡魔都不得無故私自潛入人間。普通惡魔們本身就很少有餘暇進入人間覓食,並不太受該法令影響,這樣一來,大惡魔們的生活品質就相對大幅下降。

除此之外,從前地獄三方對立,秩序混亂,很多大惡魔也能在其所在區域中稱霸一方,擁有很大的權力,而地獄聯合統治政府成立後,他們這些近似割據的權力就被迫全部被收回。這些惡魔們的勢力無法和三位地獄君主抗衡,只能服從安排,但心中肯定也會有所不滿。

如果是一般人類,這些惡魔們或許還不會在乎。但在當今地獄的情況下,因為一系列法令的影響地獄中美味高品質的人類越來越罕見,即使是上位惡魔們也難得一見,而今天被送來的兩個人類中的一個顯而易見從靈魂到血肉都非常美味,很多惡魔看見後都很是意動,做好了花費高價將其整個拍下的準備,讓他們就這樣放棄自然不會輕易甘心。

但這些惡魔們又不敢公然在勞倫斯眼皮底下鬧事,看到大部分惡魔聽出這是勞倫斯的意思就退縮了也只敢和劇院工作人員抱怨幾句,便憤憤地坐回座位,暗自盤算著等演出結束後將那兩個人類劫回去——劇院的盲拍取消了,但政府可沒有下禁令說以後上位惡魔和普通惡魔一樣不得隨意吃人,他們把人帶回家慢慢吃可是合理合法的——當時為了安撫上位惡魔和貴族們的情緒,地獄法條中確實依然為他們保留了許多特權。

惡魔的目力極好,莫納和勞倫斯在後臺上自然也將台下眾惡魔的反應看得一清二楚。

「陛下,我已經和劇院的負責人說過,要他們保證在場所有『人類』安全離開劇院。不過現在看來似乎不好實現,那些傢伙一定會在演出結束後去找艾默爾陛下的麻煩,我有些擔心……

「啊,不用擔心,艾默爾不是那麼好惹的。」勞倫斯剛說完上半句,略一沉吟,馬上變為了憂心忡忡的表情,「不過我也有些擔心艾默爾在我這裡發飆,我怕他毀了劇院和歐亞維斯。我總不能跑去西翠藍報復回來。」

更何況,血色黃昏劇院就像是他的命根子,他可不願意看見自己心愛的劇院受一點傷害。

北境的地獄君主沉思片刻,突然莞爾一笑,安撫地看向自己的王宮總管:「莫納,我想到了一個好主意,放輕鬆,情況沒那麼糟。艾默爾也不是地獄風暴,他也有弱點,沒你想的那麼可怕。」

最後一場演出開始,遲筵感受到黑暗中來自前排隱約的窺伺視線,情不自禁地向葉迎之的方向貼了貼。

「別怕,」葉迎之吻了吻他的耳垂,輕聲道:「我在。」

遲筵點了點頭,反扣住葉迎之的手,在暗處與他十指相握。

他明白葉迎之想做什麼,一個極為冒險且大膽的想法——葉迎之在冒充惡魔,確切的說,他在把自己偽裝成一個偽裝成人類的惡魔。只要他能成功讓這裡的其他惡魔都相信他是一個強大卻深藏不露的惡魔,那些惡魔就會不敢招惹他,自然也不敢來搶他懷中的人類。

但是如今沒有舞臺上的妝容,也沒有假的魔角和骨翼,和惡魔劇院更為不同的是那些惡魔們已經預先認定了他是一個人類,成功偽裝的難度無疑提高了百倍不止。

然而不管多麼困難多麼兇險,他都會選擇相信葉迎之,和他共同面對。

演出結束,上下三層的宏大劇場之中掌聲經久不息,觀眾席上的惡魔全部起立,向這位演奏家及統治者致上最高的敬意。在熱烈的掌聲之中,勞倫斯陛下又重新返回舞臺彈了兩首短曲,上臺謝幕三次,之後掌聲才慢慢停息下去。其他座位的惡魔們還坐在原處不動,由一層前排和三層包廂裡的上位惡魔和貴族們率先起身離場。

坐在一層前幾排的比較細心的惡魔注意到,自從第二場演出開始,王宮總管莫納大人就一直沒有回到過自己的座位,再聯繫例常的盲拍人類突然被取消這件事,他們隱隱猜到這之間可能有不尋常之處,因而選擇靜觀其變。

但也有膽大的惡魔唯恐美食被人搶去,為拔得頭籌已經有恃無恐地站在了葉迎之和遲筵的座位之前。

葉迎之原本已經抱著遲筵準備起身離開,被堵住去路後便又淡定地坐了回去,這次索性直接把人類抱進了懷裡,左手漫不經心地搭在座椅扶手上,右手緩慢而隨意地撫摸著懷裡人赤裸的腳踝。遲筵任性地把頭埋在葉迎之的胸膛上,整個人窩在他的懷裡,一言不發。

作為地獄最古老的城市之一,歐亞維斯依然保持著許多傳統,比如在劇院時要嚴格遵守離場順序,上位惡魔及貴族們先離場,其次是一層的普通惡魔,再之後才是二層的普通惡魔,而下階惡魔不允許進入劇院。地獄聯合統治政府成立後廢除了對於下階惡魔的一系列不平等待遇,但積年累月形成的習慣卻不容易輕易改變。

看見有惡魔上去攔住那兩個人類,其他幾個惡魔也蠢蠢欲動,試圖分一杯羹;另有一些惡魔看出蹊蹺,索性坐在原位等待看進一步事態發展,所以一時之間上位惡魔和貴族們竟大部分留了下來。坐在前排的惡魔不動,按照傳統坐在後排的惡魔就也等待著不會起身,連鎖反應之下一時之間整場幾千名觀眾竟幾乎無人離開。

攔住葉迎之的是上位惡魔圖納德,他原本是北方地區一個惡魔領主,後來大勢所趨之下為保全性命不得不歸附於勞倫斯,他的領地被併入勞倫斯治下,而他本人被封了一個貴族頭銜和政府閒職後被迫遷到歐亞維斯生活。圖納德最喜歡吃人,但在失去了領地、權力之後隨著地獄新法令的頒佈他這一愛好也受到了限制,他已經很久沒見到過如此新鮮美味的人類了。雖然失去了大部分資本,但上位惡魔本身個個力量強悍,勞倫斯也不會輕易去找他們這些被招安的惡魔領主的麻煩,所以在歐亞維斯還沒什麼人敢惹他。

在圖納德看來,他把人類帶出劇院再吃就算給勞倫斯面子了。

「天呐,真的有蠢貨去找艾默爾陛下的麻煩,是圖納德,嗯,他旁邊那幾個惡魔顯然也有不安分的想法。」莫納在後臺喃喃道。

他的聲音很小,但是勞倫斯還是聽見了。地獄君主用手托住下巴:「雖然很不願意,但我今天大概還是得救那傢伙一命。讓他就這麼被艾默爾解決掉恐怕不行。」

葉迎之看著眼前氣勢逼人的惡魔,明顯感覺到四周還有不少其他惡魔注視著他們。情況愈是緊急,他卻反而愈是鎮定,絲毫不顯露出慌張,左手在座位扶手上輕輕敲著,右手繼續把玩著懷中人類的足踝,身處群魔之中,卻猶自如端坐王座之上。

他抬頭看向面前的惡魔平靜道:「你說你想讓我和阿筵和你走?抱歉,我最近沒空,我也沒有把自己的人讓出去的愛好。事實上如果不是要陪這小傢伙出來玩,我大概再過一百年也不會出現在歐納維斯。」

他的聲音不大,但前幾排的惡魔們包括後臺上特別使用了法術來偷聽的勞倫斯和莫納都可以將他和圖納德的談話聽得一清二楚。

之前就感覺到違和的惡魔們心中的違和感更強了。這個人類始終沒有表明自己的身份,但他一直都給所有惡魔營造了一種感覺,那就是他本身也是一名惡魔,而且極有可能是一名強大卻低調的上位惡魔,只有這樣才能解釋他那非同一般的氣勢和淡定自若的態度,以及為什麼他們都認不出他是誰。

但也有可能有人認出了對方的身份。立刻就有頭腦靈活的惡魔想到了消失的王宮總管莫納,莫納跟著勞倫斯陛下東奔西走,參與過很多重要事件,見過不少難得一見的重量級人物,他可能就是認出了對方的身份才會突然離席,並且取消了原本的人類拍賣活動。

葉迎之越是這樣隱晦不明的態度,那些惡魔們越是極力發揮想像去猜測他的身份,那些設想也越來越驚人。沒幾個惡魔相信會有人類大膽到這個地步來冒充惡魔,他們也的確沒見過這樣的人類。幾個上位惡魔都皺了皺眉,覺得圖納德的行為有些莽撞了,同時暗自慶倖當時莽撞的人不是自己。

然而當然也有不吃葉迎之這一套故弄玄虛的做法的惡魔,比如圖納德。

圖納德也察覺到自己吸引了太多的關注,而且他知道勞倫斯還沒離開,他是一直認為自己並不怕勞倫斯,但他還不傻,自然不想在勞倫斯眼皮底下生事,又不想這樣輕易放棄看中的難得美食。

所以他決定速戰速決,壓低聲音對葉迎之道:「人類,不要對我耍花招。我給你一個選擇,馬上放下你手中的人類,我可以放你離開。」

這個人類的皮肉應該也不錯,但是他的靈魂太黑暗了,黑暗而濃郁,充滿了涼意和邪氣,讓人看不透,簡直堪比惡魔。圖納德自認自己的靈魂都沒有對方黑暗得徹底。所以這個人放棄了也沒什麼可惜的。

聽見對方的話,葉迎之只覺得自己肋骨處有些發熱,彷彿有什麼東西被觸動了,想要破土而出一樣,他第一次抬起眼,黑色的深不見底的眼眸沉沉地注視著眼前的惡魔,微微勾起嘴角:「你說什麼?」

很難形容這種感覺。但葉迎之心底一直有一種自信,自己一定能帶阿筵安全離開這裡。身處眾多惡魔環伺之中,他是真的感覺不到恐慌和畏懼。

彷彿在他心底的認知中,在座的所有惡魔都不過是不值一提的東西。

而現在,不值一提的東西真的站在他面前要搶他的阿筵了。

膽大包天。




165章:大惡魔

目睹眼前的一幕,坐在第二排的惡魔貴族忍不住向他的友人開口道:「我說,這位真是一位惡魔大人吧。那個樣子根本就是在護食。」

友人過了很久才低聲回應道:「我有了一個猜想,我猜圖納德這回完了。」

惡魔貴族配合地湊近了他,同樣壓低聲音道:「什麼猜想?」

「那個人類可能是特蘇爾陛下,我聽說特蘇爾陛下最近正寵愛一個小惡魔。」

「可是他懷裡的分明是一個人類,而且特蘇爾陛下的年紀和咱們陛下差不多大,外表不可能那麼年輕。」

「你不覺得把小惡魔情人偽裝成人類玩起來很有感覺嗎?對於陛下來說改變一下外貌算什麼。」

「你說的有道理,可我突然想到艾默爾陛下傳聞中的年齡、外表、藝術素養都和那個人類很符合。」

「不可能的,大家都知道艾默爾陛下是性冷淡,其他的都好偽裝,但這點可輕易改不了……

觀眾席上議論紛紛竊竊私語的同時,後臺上莫納也正憂心忡忡。不過沒等他提醒勞倫斯便開口說了話。

「我簡直想把他的舌頭剁下來。」勞倫斯捂著額頭輕輕呻吟一聲,轉頭看向自己的王宮總管,「莫納,我必須得出去了,再晚一會兒我們的艾默爾陛下一定會拆了我的劇院的……嗯,希望艾默爾還能賣我一個面子。」

圖納德突然本能地感到了極為強烈的危機感。

而就在這時,原本投注在自己身上的那些視線就消失了大半。他看了葉迎之一眼,退後一步轉過身向舞臺看去,只見舞臺上大踏步走出了一個高大的身影,是勞倫斯。

原來是被勞倫斯盯上了。圖納德暗自在心中唾棄著自己的不爭氣,只是被勞倫斯盯上,居然就激發了自己的本能自我保護機制,這在之前也是從未出現過的——是因為他的力量被削弱了,還是因為勞倫斯又強了?

那架黑色的三角鋼琴還擺在舞臺正中央,勞倫斯就站在鋼琴旁邊,含笑看向他的方向,深灰色的眼底卻是不容拒絕屬於上位者的威嚴:「圖納德,不要為難我的觀眾,劇場內的事情,就讓我們用音樂來解決。」

圖納德對勞倫斯還很是忌憚,他看不出這位陛下究竟是什麼意思,但也不敢造次。他退開了一些,對勞倫斯略微欠身行了一禮:「謹聽您的吩咐,陛下。」

勞倫斯對圖納德的表現還算滿意,灰色的眸子掃過葉迎之,微微一笑道:「我說過了,音樂的事情就用音樂來解決。圖納德,我看這位朋友似乎並不想同你去做客,所以我有一個提議,讓這位先生上臺來為我們演奏一首,如果他的音樂能夠得到在場觀眾的認可,就讓這位先生和他的愛人離開,任何人不得阻撓。這個辦法怎麼樣?」說罷,他戲謔地看向葉迎之,眨了眨眼。

勞倫斯察言觀色洞察人心的本事並不差,他當然能看出來艾默爾並不想在此揭露自己的身份,所以才會想出這樣一個辦法——難得有一個機會可以讓艾默爾公開演奏,他一定要試一試。而他方才這番話聽上去像是在向圖納德徵求意見,但也有不少前排的惡魔察覺出他們的陛下實際上像是在尋求這個人類的同意。

葉迎之勉強將體內那種躁動、陰鬱而慍怒的感覺強自抑制下去。

理智告訴他,他應該接受舞臺上惡魔君主的這個提議。從亞倫的介紹和這位惡魔一系列的舉動來看,這位地獄統治者的確是發自內心地熱愛著藝術和音樂,音樂造詣高的人即使是人類也會受到他的禮遇和優待,他說出的話一定不會輕易反悔,也沒人敢違背。而恰好葉迎之對自己的藝術修養還比較自信。

他從座位上站起來,把遲筵放在椅子上坐好,解下身上的斗篷放到一邊,俯下身吻了吻他的額頭:「阿筵,在這裡等我。」

遲筵點了點頭,餘光掃過四周的惡魔們,嚥下了想說的話,只拉了拉葉迎之的斗篷,仰頭看向他,小聲說了句「我等著你」,同時用眼神叮囑他一切小心。

葉迎之轉過身,向臺上的惡魔君主輕輕頷首:「我同意您的提議。」

勞倫斯滿意地笑了,對著自己珍愛的鋼琴做出一個「請」的手勢,而後退回後臺。

後臺中莫納正等著他,王宮總管憂心忡忡地看著端坐於琴凳之上的另一位地獄統治者,對勞倫斯道:「陛下,艾默爾陛下好像不認識您的樣子。」

「那個傢伙一向演技很好。」勞倫斯擺了擺手,並沒有放在心上,話鋒一轉道:「難道我剛才表現得像是我和他很熟?」

「那倒沒有。」莫納搖了搖頭,接受了這個說法,退開一步站在勞倫斯身側和他一起看臺上的演奏。

作為地獄三位統治者中最為低調神秘的一位,艾默爾陛下很少離開他的宮殿,更從未公開以地獄君主的身份出現在其他地方,即使是當年在歐亞維斯簽署地獄聯合統治聲明的時候他也沒有出現,而是派他座下的惡魔大臣作為使者來代為簽署。所以很多地獄惡魔都從未見過這位陛下的樣子。

莫納之所以能夠認出艾默爾,也是因為他曾陪同勞倫斯去地獄東部對方的王宮之中商議建立地獄聯合統治政府相關事宜,在那時見過這位深居簡出的大惡魔幾面。只是那幾次照面艾默爾本人的氣場氣質及處事作風便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那時他也恰好沒能聽上被勞倫斯陛下盛讚為可以聽到「天堂墜落地獄毀滅世界重生」的極具震撼的艾默爾陛下的琴聲。

葉迎之坐在黑色鋼琴之前,雙手搭在琴鍵之上,閉闔雙目,緩緩按下第一個音。旋律起初極低極緩,萬種情柔,如同在情人耳邊的呢喃絮語,又如同黑夜中安靜的歎息,接下來節奏越來越快,越來越強,似乎有滿腔的愛意不知要如何宣洩,不知要在何處安放。

整個劇場都很安靜,所有人都屏息聽著臺上人類的演出。莫納本身對音樂並不擅長,但是幾百年下來在勞倫斯的薰陶之下也漸漸摸索出了一些感覺。勞倫斯已經完全沉浸在樂曲之中,莫納卻還分出了一絲餘暇在心中暗想著艾默爾陛下這個樣子果然是墜入愛河了。

遲筵專注的望著臺上愛人的身影,唇邊情不自禁地泛起一抹笑意,甚至有些忘記了他們如今的處境。

他和葉迎之在一起七、八年,無論是得病前還是患病後葉迎之都時常會給他彈彈琴演奏演奏樂器討他的歡心,對他而言聽葉迎之彈琴其實沒什麼稀奇的。葉迎之在這方面的確很有天賦,他所奏的曲子都是他興之所至隨便創作的,他向來也只給遲筵奏來聽,從沒在外人面前表現過這項才能;而遲筵從小在孤兒院長大,缺乏對音樂的系統培訓,所以他只知道葉迎之有天賦卻沒充分意識到這份天賦有多麼驚人,他只知道葉迎之彈給他的曲子都很好聽很溫暖,而且有一絲熟悉,好像自己從前聽過一樣,可他卻實在想不起來究竟是在什麼時候聽過,最終也只能放棄探究。

樂曲越發的磅礴、大氣而深邃,至最高潮處又漸漸緩和下來,變得從容、平靜又克制,它在低谷處轉了幾個音,倏地再次拔上高峰,然後在即將衝到最高點的時候,戛然而止。

葉迎之雙手按在琴鍵之上,許久,慢慢收回手,黑色的眼睛再次睜開,直直地望向自己愛人的方向。

全場一時陷入了靜默。

過了半晌,勞倫斯站起身來,帶著莫納從後臺走出來為葉迎之鼓掌,全場觀眾全部在他的帶動下起身鼓掌。一時間掌聲如雷,經久不息。

葉迎之離開琴凳,轉身面對面前的惡魔,平靜道:「陛下,我們的約定。」

「當然,你現在就可以離開,沒人敢攔你。」勞倫斯攤開手戲謔地笑著道,接下來用極低的,只有他們兩人和莫納能聽到的聲音小聲道:「難得來到歐亞維斯,歡迎你帶著你的人類小寶貝到我的宮殿做客,我的宮殿裡有很多非常擅長烹飪人類美食的廚師,我就是靠他們俘獲了很多人類音樂大師的心。不過別瞎想,我和我的音樂家們可都是純潔的關係。」

葉迎之看了勞倫斯一眼,點了點頭,在全場注視下走下舞臺,向遲筵所在的座位走去。

他彎下身,一把用雙臂將遲筵抱進懷裡,輕聲道:「走吧。」

所有惡魔的目光都聚集於他和他所抱著的人類身上——勞倫斯還在舞臺上站著,現在沒有惡魔敢起身離開。

葉迎之可以從許多惡魔的視線中感受到他們並沒有死心,只是礙於勞倫斯的威勢暫時不敢出手而已。然而勞倫斯不可能一路保護他們,他能承諾讓他們安全離開劇院已經出乎葉迎之的意料了。

必須把潛在的危機切斷在萌芽之中。

這樣想著,葉迎之輕笑著伸出右手,戲弄著探進遲筵的口中,輕輕撥弄著他溫熱柔軟的舌頭。玩了一會兒才把手拿出來,然而緊接著就俯下身子,以不容拒絕的姿態掠奪性地吻上了人類剛被蹂躪過的唇。

遲筵愣了一下,努力忽略著來自四面八方落在他們身上的目光,依然只是柔順地任他掠奪。

片刻後葉迎之才離開他,又滿意地輕笑了一下,喉頭動了動,用右手拇指抹去遲筵嘴角的水漬,這才抱著人繼續向出口的方向走去。

半路上,遲筵嫩白的腳從斗篷下探出來,隨著葉迎之的動作微微晃動著。葉迎之頓了一下,伸手握著他的腳塞回斗篷裡。

與此同時,一對巨大的、遮天蔽日的骨翼從他的背後展開,在劇場內投下深重的陰影;他的頭上也長出了兩隻長而有力的彰顯尊貴的黑色魔角。

那分明是強大的上位惡魔的象徵。

在全場惡魔的驚呼中,葉迎之隨意地回頭看了一眼,冷漠的冰封一般的看似隨意地視線掃過所有心懷不軌的目光,對上臺上的勞倫斯後再次頷首致意,這才抱著人類離開。

勞倫斯目送著葉迎之抱著人類走出劇場後,和莫納回到了後臺,勞倫斯一邊擦臉一邊喃喃地抱怨著:「總管,你有沒有覺得艾默爾最後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而且都裝了一路了他為什麼最後要亮出角和翅膀?」

「艾默爾陛下是在示威吧。」莫納給他遞上乾淨的手帕,猶豫了一下,回答第一個問題道:「陛下,我想您其實不用解釋您和人類音樂家的關係,這樣好像欲蓋彌彰一樣。」

勞倫斯轉頭看向他。

莫納掩住嘴低咳一聲,決定帶過這個話題:「……艾默爾陛下當時一定是覬覦您的廚師,想搶回去討好他的人類。」

 第166章:惡魔的影子

被抽籤坐到第一層的兩名「幸運」旅客最先回到了車廂,其他人包括導遊亞倫都還不在。

葉迎之頭上的角和身後的骨翼都已經消失了,他又恢復了普通人類的裝扮。

兩人在座位上坐定,遲筵扯了扯葉迎之的袖子,問道:「迎之,剛才你往我嘴裡放的是什麼?你怎麼突然長出翅膀的?」

葉迎之笑著攤開右手到他的眼前,上面擺著一顆小小的金豆子:「你忘了這個東西了?咱們在惡魔商店買的。」

這顆金豆子價值一千點數,只要吃下去就可以讓一個人類暫時偽裝成高級惡魔,在五分鐘內長出雙角和骨翼。但對於大多數人類而言這東西比較雞肋,並不實用,即使能在五分鐘內扮成惡魔的樣子也無法扭轉局面,很容易一個照面就被真的惡魔識破,甚至還不如幸運藥水便宜有效。所以在惡魔商店它和生命都是最滯銷的東西。

但對於葉迎之來說,如果出現非常棘手的情況,這顆金豆子就能起到關鍵的解圍效果。因為付完旅行費後他和遲筵只剩下了四千點數,還買了空間戒指和其他東西,所以這種金豆子他只買了兩顆。

而剛才為了把戲演到底打消一些覬覦的念頭他就藉著玩弄遲筵唇舌的時候暗自將其中一顆放入了遲筵口中,再藉著親吻的動作把金豆吃回自己嘴裡吞下。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那些惡魔們就發現不了他們的小動作。

葉迎之買金豆的時候遲筵正在商店裡看其他商品,因而對這東西沒什麼印象。不過出於對葉迎之極度的信任和兩人長時間以來養成的默契,在葉迎之把金豆夾在兩指之中悄悄放進他嘴裡的時候他還是配合得很好。

遲筵好奇地把金豆拿到自己手裡把玩,對著燈光看了看,對葉迎之道:「等以後咱們要有富餘點數,我也想買一顆玩,我想看看我變成惡魔會變成什麼樣子。」

「都依你,不過我猜每個人使用的效果應該差別不大。」葉迎之道。

然而他猜錯了。事實上這東西的效果是因人而異的。金豆之所以滯銷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很多人類使用後變出的角和骨翼沒有威懾力,看起來就很假——角和骨翼都是惡魔力量的象徵,越是強大的惡魔,這些部位的力量越強,看起來也更威嚴尊貴。

陸續有遊客回到車廂裡,導遊亞倫最後一個回來,看向葉迎之和遲筵的目光有些意味難明——他現在都有些無法肯定,車上的這位究竟是人類,還是偽裝成人類去惡魔鎮玩的惡魔。最終他定了定神,移開了視線,開始向遊客們宣佈接下來的旅程。

還有幾個遊客沒有上車,但車廂門已經關上,開始緩緩向前行駛起來,那些遊客恐怕再也不會回來了。

地獄南部正在受到地獄風暴的侵襲,為了避開地域風暴,旅行團臨時更改了行程,他們接下來將直接向地獄東部進發,在隸屬於東部但與南部接壤的赫赫有名的失落之城尼亞布斯停留一天後便前往東部的首府西翠藍,之後再返回惡魔鎮。

他們當晚會在歐亞維斯郊區的一個小旅館住宿歇息,第二天一早再前往尼亞布斯。

旅館內部很是簡陋,房間大概只有十平米大,沒有窗子,只有一張雙人床、一把椅子和一張小桌子。

遲筵一晚上提心吊膽,此時終於安定下來,脫了下衣爬上床就覺得倦意襲來,一動也不想動,趴在葉迎之胸前就閉上了眼睛。

被愛人這麼貼著心口依賴地黏著,葉迎之只覺得體內一陣陣發熱,彷彿有什麼東西在騷動著,呼之欲出。這感覺和在劇院被圖納德攔住時有些類似,只是那時候是因為怒意,此時卻是因為滿滿的愛意。現在遲筵就縮在他懷裡,雙目微闔,睫毛輕輕垂下,臉上染著一層誘人的健康的緋色,富有生氣又活潑的樣子,整間房間只有他和阿筵兩個人,這滿溢的情意和渴望他無需抑制,他也不想再抑制。

葉迎之覺得胸口有些脹,情不自禁摟住遲筵,低下頭密密地吻了起來,從眉眼吻到耳垂再一路向下吻到胸口,整個人慢慢完全覆到了對方身上。

他的吻過於纏綿曖昧,延綿不絕,遲筵被挑動地小聲嗚咽著,實在受不住,眼皮顫了幾顫,緩緩睜開了純黑色的眼睛,看向對面的牆壁。

他原本是面向葉迎之胸膛抵著睡的,後來葉迎之逐漸地從正面壓在了他身上,原本的那個位置就空了出來,正好可以看到旅館空白斑駁的牆壁——那上面映出一個邪惡的影子,那是一隻惡魔,擁有長而有力的雙角和巨大骨翼。

遲筵情不自禁低呼了一聲,轉頭看向葉迎之輕聲道:「迎之,你看……」他想提醒葉迎之注意那個影子,但話說了一半卻頓住了。

他看見了自己愛人此時的樣子,他頭上長著黑色的魔角,兩隻骨翼斜斜向後方展開,微微下垂著,似乎同主人一般愜意。葉迎之現在和在血色黃昏劇院時的樣子一樣,分明是一副大惡魔的模樣。

毫無疑問,牆上惡魔的影子就是葉迎之本人的身影。

遲筵反倒稍稍安下心來,但很快一顆心就因為憂心葉迎之的狀態而提起來。他伸手推了推葉迎之的肩膀:「迎之,你怎麼了?有感覺到不舒服嗎?」

葉迎之尚且對自己身上的變化一無所覺,他被遲筵連喚了兩聲又推了幾下才勉強從意亂情迷的狀態中抽離出來,微微撐起身子看向身下的愛人,啞聲哄道:「阿筵,怎麼了?不舒服?」一雙黑色的瞳眸格外幽深。

屋內沒有鏡子,遲筵只能強撐著坐起來,指著他頭上的角和身後的骨翼道:「角和翅膀,又長出來了。」

他又指了指牆上的影子:「你看。」

葉迎之順著遲筵指點的方向看去,伸手疑惑地覆上了自己頭上的魔角,牆上惡魔的影子也同樣抬起手,向上去碰自己的角。他身後的骨翼動了動,只要偏頭一看就能看到。

葉迎之略微思索了一下,對遲筵安撫道:「沒事,可能還是那顆金豆的作用。我第一次吃這種魔藥,身體可能不是很適應,所以藥效還沒完全消除。最晚到明天應該就會恢復正常了。」

遲筵也是這樣猜測的,但還是不免擔心。在他想來,人類的身體構造畢竟和惡魔相差甚遠,這樣通過魔藥作用硬生生改變人體外表,令人長出魔角和翅膀總歸是會對人的身體造成負擔和損害。

他忍不住跪坐到葉迎之身前,抬起手輕輕撫摸著葉迎之左面那根魔角,湊近愛人小聲問著:「疼不疼?」

葉迎之喉嚨動了動,強自忍耐著,閉上眼搖了搖頭。在遲筵的手碰到他的角的一瞬間,彷彿有一股強烈的電流自上而下地貫穿了全身,讓他整個身子都麻了起來。那刹那他簡直恨不得直接把面前的人納入掌心,吞吃入腹。

遲筵卻以為是自己手上動作太重碰疼了葉迎之。畢竟是硬生生從身體內長出這麼一對角和翅膀,在他的想像中,怎麼可能不疼,只不過是愛人強忍著不想讓自己擔心罷了。

他只覺得對葉迎之滿腔滿腹的濃烈情感堵在胸腔喉頭無法言喻,索性伸手摟住葉迎之的脖子,仰起頭輕輕吻上葉迎之黑色的魔角,探出舌頭極輕地舔了舔,他怕弄疼了葉迎之,所以只是一觸即分。

葉迎之卻一下子將他死死按在了自己胸前。巨大的黑色骨翼「呼啦」一下向前圍攏著圈起,將他整個人包裹在其中。

同時葉迎之壓抑的喘息落到他耳邊:「阿筵,不要亂動。」

……

這一晚上葉迎之把遲筵圈在翅膀裡欺負了一夜。第二天遲筵迷迷糊糊醒來,第一個動作便是轉頭看向自己枕邊的愛人。葉迎之手臂輕輕搭在他身上,把他圈在自己懷裡,眼睛安靜地閉著,幾縷黑色碎髮落在額前,看上去俊美而溫和。如兩人昨夜猜測的一樣,此時葉迎之已經又恢復了正常人類外貌,魔角和骨翼全部消失不見,看來是金豆的效果徹底消退了。

遲筵還不放心,從葉迎之懷裡伸出手,來回摸了摸愛人的頭頂,又悄悄撐著葉迎之肩膀爬起來,扒著他肩頭去看葉迎之後背,甚至伸手輕輕摸了摸他背部的線條,直到確認一切正常,沒有任何因骨翼而留下的傷口或痕跡才放下心。

旅館的床算不上大,葉迎之是靠著床邊睡的,一醒來就看見遲筵扒著自己探了大半個身子出去,心裡一顫連忙摟緊了他的腰,生怕他掉下去。等遲筵自己老實地趴回來才不輕不重地在他身子上拍了一下:「一大早的就這麼調皮。」他剛睡醒,聲音裡還帶著鼻音,雖是教訓的語氣,更多的卻還是無奈和縱容。

阿筵之前兩年的時間裡都一直臥病在床,總是怏怏的樣子,這樣活潑調皮的模樣他已經很久沒看到了。單為這一點,他便很慶倖自己當初選擇了來到惡魔鎮,參加這個遊戲。等這次回去惡魔鎮,他就能為阿筵買一年的生命了。

遲筵不知道葉迎之想著什麼,見把他弄醒了就熊貓似的往回滾,被輕輕打了也就只小聲嗚咽了一聲,隨即便嘴角彎彎笑著貼到葉迎之唇角小小親了一下,似討好又似親昵,眼睛也彎彎地看著他。

 第167章、番外:失落之城

「怎麼這麼開心?」看著他笑,葉迎之摸摸自己被討好了的唇角,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笑容。

「不知道,看見你就開心。」遲筵說著,又笑著在他另一邊嘴角也親了一下。

這樣葉迎之兩邊唇角就一視同仁公平對待了,他可一點都不偏心。

……就會哄人。」葉迎之喃喃了一句,但不得不承認自己整個心都熨帖了,簡直就想把遲筵揉進自己懷裡寵著愛著。

不過留給兩人這樣閒散玩鬧的時間也並不多,很快便到了亞倫所通知的集合前往尼亞布斯的時間。

尼亞布斯在地獄中被稱作失落之城,並以這個別號而聞名,在地獄中可能有人沒聽說過尼亞布斯,但很少會有人不知道失落之城。

在傳說中,靈魂黑暗的人類會墮入地獄,永遠不得超生,也再不能回到人間。而尼亞布斯就是這樣一座墮入地獄的黑暗之城。據說在千年前,尼亞布斯尚在人間,但整座城都陷入了黑暗之中,城中的人們行騙、欺詐、凌辱弱小、暴力橫行,到處都充斥著人性的陰暗,看不到絲毫光明,最終整座城都脫離了人間,直接墮入地獄。

失落之城是惡魔都甚少踏足的地方,絕大多數惡魔都會繞著這裡走。墮入地獄的人類被稱作墮落者,亞倫說,他們比惡魔還要可怕,即使是惡魔都有可能被他們生吞活剝。

傳聞中這裡的墮落者唯一畏懼的只有作為地獄統治者的大惡魔艾默爾陛下。因為艾默爾陛下剛離開地獄深淵對地獄狀況一無所知的時候曾途經尼亞布斯,尼亞布斯的墮落者們設下陷阱將他困住,想要斬斷他的角,拆掉他的翅膀,剝掉他的皮,但卻反在艾默爾手中大吃苦頭,從此再不敢造次。也因此在地獄三位君主劃分領地邊界的時候特蘇爾忙不迭地將這裡劃歸到了艾默爾治下。

車廂在尼亞布斯西邊一條空曠的街道上停下,亞倫讓所有人下車,並告知他們車廂會在城的東邊等著他們,一定要在日落之前趕到集合地,太陽徹底落山之後車廂就會離開這裡向西翠藍駛去。


如果還想要回到惡魔鎮,在尼亞布斯就要牢記五點:不要好奇、不要回應、不要吃或拿任何這裡的東西、不要把自己身上的任何東西留在這裡、不要走回頭路。

交代完這些注意事項亞倫便關上車廂門,以極快的速度向城東的方向消失。看樣子果然如他所說,尼亞布斯的確是一個惡魔都不願意接近的地方。

他們下車的地方是一條靜謐的小街道,兩周是雪白的建築,看樣子像是一間間小的商店,透過玻璃櫥窗還可以看到裡面陳列著的各式各樣的商品,建築風格頗有歐洲南部的風情,看上去更像是童話劇中的佈景,而不是一個令惡魔都聞風喪膽的失落之城。

下車之後惡魔鎮旅行團的眾人便分散開來向城東方向前進,在惡魔鎮長久以來學到的經驗告訴他們,比起同行者,只有自己最值得信任。

葉迎之和遲筵兩人打量著周邊的環境,很快就又落到了最後面。

一個商店的櫥窗吸引了他們的眼球,只見玻璃之後擺著大大小小的娃娃,各種材質都有,有的像是泥塑的,有的是布縫的,有的是塑膠的,有成雙成對甚至成群的,也有單只的,他們的表情或喜或怒,或癡或嗔,每一個都活靈活現,栩栩如生。

遲筵指著櫥窗下面一個半人高的海盜船長打扮舉著一柄和他人一樣高的大銅錘的銅娃娃對葉迎之道:「這個真有意思。」

說話間他抬起眼,頓時駭了一跳,只見商店裡面站著一個綠眼睛惡魔,正嬉笑著直直看著他。

葉迎之察覺到不對,順著遲筵的視線看去,微微蹙起眉,隨後對愛人安撫道:「別怕,那是一個假人。」

遲筵定睛一看,也發現那惡魔確實和櫥窗內其他娃娃一樣,不過是一個人偶,因為比例和真正的惡魔相同,又站在商店內陰影處所以才會被他錯認成真惡魔。不過雖說是惡魔人偶,那惡魔卻和人間商店裡常見的等身高塑膠模特或是蠟像館裡的真人蠟像不同,他更像是自然博物館裡的一個標本——無論是紅色的角還是深墨綠色的骨翼還是綠色的眼睛都和真的一樣,看不出任何作假的痕跡。

從骨翼來看,毫無疑問,對方是一隻上等惡魔。

葉迎之想起惡魔導遊亞倫說過的話「這裡是惡魔都甚少踏足的地方,墮落者比惡魔還要可怕,即使是惡魔也會被他們撥皮抽骨……」或許,這句話中並沒有誇張的成分。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襯衣口袋,那裡裝著他剩下的那只金豆子。不過看樣子,在這個地方即使扮成惡魔也沒有作用,他和阿筵必須得打起更多的小心。

想到這裡葉迎之拉起遲筵的手,輕聲道:「阿筵,我們走吧,要在天黑之前趕回車裡。」

遲筵點點頭,視線從那惡魔身上移開——

葉迎之感覺到自己的手一下子被遲筵握緊了,甚至隱隱有些生疼,他垂眼去看,只見遲筵握著他那隻手的骨節都有些泛白。

遲筵卻不說話,反過來拉著他快速離開了那扇櫥窗,甚至小跑了幾步,直到走出這條小商業街後才小聲道:「我剛才又看到了最初指給你看的那個海盜銅娃娃,我第一次看的時候他是沒有表情的,眼睛也看著前方,可是我再看的時候,他的眼睛就看向了我們,而且嘴上在笑。他在看著我們笑。然後我注意到,他的那柄錘子上有鏽漬……好像是血。」

「別怕,有我在。」葉迎之把他摟進懷裡抱了抱,「只要一直向前走就可以,不會有事的。」

兩人之前疾走了一段距離,漸漸趕上了走在最前面的一批遊客,也第一次看見了城裡的「人」——墮落者。

他們面前一個渾身裹著棕色袍子的人正拿一柄半米長的木勺子攪拌著一口直徑有一米長的黑色大鐵鍋,鍋裡不知煮著什麼,咕嘟嘟地冒著泡,散發出濃郁卻令人作嘔的氣味。坐在他們後一排的那名健壯男子就站在鐵鍋的邊上,聽那棕袍子說著什麼。但他記得惡魔亞倫的叮囑,始終只是在聽,卻一直沒有回應,沒有發出任何音節,也沒有做任何表示意見的動作。

遲筵和葉迎之走過的時候隱約聽到棕袍子用瘖啞的聲音道:「……靈魂黑暗的人最終也是會墮入地獄的,來到惡魔鎮,就算一隻半腳都踏進了地獄,如果你回去不幸被惡魔吃掉,那就連靈魂都不剩。如果你願意留下,我就把我的鋪子、鍋和勺子都留給你……

兩人沒敢再停留,一直沿著路向前走,路兩旁有許多像那個棕袍子一樣裹著全身頭臉守在門口用木勺和鐵鍋熬煮著東西的人試圖招攬他們,但他們都沒有理會,只牽著手一味向前走。

走出一段距離後,他們身後傳來奔跑的聲音,只見那個健壯男子追了上來,並排走在兩人身邊小聲道:「我剛才差不多搞清楚了這裡是什麼情況。這裡的人不全是最初墮落到地獄的尼亞布斯城的原住民,還有很多之後或之前墮落到地獄的人類,如今這裡就是墮落者的聚集地。和傳說中一樣,墮落到地獄的人將永不得往生,一直被困在他墮落的地方,重複著他們生前的罪,尼亞布斯的墮落者們不能走出他們所在的街的範圍。」

「而離開的方法只有兩種,一種是殺死惡魔,殺死一千隻普通惡魔或十隻上位惡魔就會被地獄所排斥,從而離開地獄;另一種是有來到地獄的生者代替他們,比如說我們,按照亞倫的叮囑來看,如果我們答應他們留下、拿了他們的東西或是把我們的東西留給他們,我們就要接替他們在這裡做他們做的事情,而他們可以以我們的身份回到車廂裡,回到惡魔鎮再伺機回到人間。所以一定要牢記亞倫的那五點叮囑。」

遲筵點點頭,道:「謝謝。」他很佩服對方能在毫無回應的情況下從棕袍人那裡得到這麼多資訊,也感謝對方願意和他們分享這些珍貴的資訊。

男人寬厚地笑笑:「不,是我該感謝你們,否則我昨天在劇院大概就沒命了。」他指的是葉迎之代替他拿走幸運紙條坐到一層的事。

遲筵笑了笑,沒再說話。他從小在孤兒院長大,小時候很少接觸外人,所以性子比較內向靦腆,也不擅長和人打交道,只有面對葉迎之的時候才會展露出活潑調皮的一面。葉迎之卻也沒搭話,也只禮貌地笑了笑。

男人這時候突然停下腳步,從背包中翻出來兩瓶體力藥劑遞給兩人:「這是我從惡魔鎮帶出來的,現在看來我可能用不了這麼多。我看你們帶的東西很少,可能會需要這個。」

遲筵沒接,仰頭看著葉迎之。葉迎之看向男人,也沒有接,沒有說話,只是轉過頭去,沉默地拉著遲筵向前走了幾步——再向前五、六米,他們就離開這條街了。

男人跟著走了兩步,然後再次停下了。他抬頭看著兩人,笑著招呼道:「不用客氣,來拿吧,我真的用不了這麼多。你們畢竟救過我的命。」

168章:日落

葉迎之站在幾步遠的地方靜靜回望著男人,輕聲道:「我只是想知道你說的話裡有沒有真的。現在看來,那些話還基本可信。」

男人方才追過來,看似和他們說了很多的話,但實際上只要謹記住惡魔導遊亞倫曾囑咐他們的「不要好奇、不要回應、不要吃或拿任何這裡的東西、不要把自己身上的任何東西留在這裡、不要走回頭路」這五點,可以發現男人說的話中真正有價值的不多,最有價值的部分亞倫都已經同他們說過。而尼亞布斯的來歷、墮落者為什麼要殺死惡魔這些事情和他們能否安全離開這裡關係並不大。

除此之外,男人話中唯一新鮮且有一定價值的資訊便是「墮落者不能離開他們所在的街道」。

健壯男人臉上的笑容勉強起來,看上去還有幾分猙獰。

如他自己所說的,他現在走不出這條街了。葉迎之也由此判斷他所說的這句話是真的。

葉迎之沒有再理會他,拉上遲筵轉身便繼續向前走去。

遲筵拉了拉他的手:「迎之,你是什麼時候發現那個人不對的?」他也隱隱察覺出那人有些古怪,但純粹是直覺作用,所以暗中提高了戒備,卻並不能準確辨別出那人究竟是哪裡不對勁。

「他身上有和那些棕袍人一樣的味道,是那鍋裡的味道。我一開始以為他只是在旁邊站久了才染上的味道,但後來發現不是,他應該是已經變成了和那些人一樣的墮落者。我猜他是喝了鍋裡的東西。」葉迎之解釋道。何況那人的偽裝並不高明,他一眼就能看出對方是在演戲。

相比較一個恰巧幫過自己的陌生人,人們有時莫名其妙的更願意相信受過自己恩惠的人,那個人就利用了這一點才將他們選作目標,再加上對方給他們透露了很多聽上去很可靠的消息,很多人可能會在不自覺中便中了對方的圈套。男人的最大敗筆在於他送東西的時候送得有些突兀,可能是他看兩人快要走出這條街了才會如此著急,即使葉迎之不在,換成其他人可能也不會輕易收他的東西。

那一條街上都彌散著那股惡臭噁心的味道,所以遲筵倒沒格外注意男人身上的氣味,聽葉迎之解釋後才回想到確實如此。他下意識接道:「那鍋裡的東西聞得就令人作嘔,怎麼會有人願意喝?」

「那是用死人屍體熬的羹,一般人聞到都會覺得噁心,但害過人吃過人的人聞起來就會覺得香氣撲鼻,十分誘人。那個男人顯然是後者。現在看來,越是作惡多端的人越容易在這裡被留下。」葉迎之道。

遲筵點了點頭:「迎之,你怎麼知道那鍋裡是什麼東西?還知道得這麼詳細?」

葉迎之被他問得一愣,微微蹙起眉,思索了幾秒後才道:「忘了是從哪裡聽說的了,但是看見那鐵鍋的時候就知道那是什麼東西。」那種感覺,就像是他曾經來過這裡一樣。

可是他細細回想了一遍自己的人生,從小到大的經歷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何況他之前也不可能來過地獄,更不可能來過尼亞布斯,自然也不可能見過這些棕袍人和他們的長勺鐵鍋。

遲筵搖了搖他的手:「別想了,我猜是在惡魔鎮的時候你聽說過,但沒留下印象,現在看見才想起來。」

他們這時已經將那些棕袍人所在的街道遠遠甩在了後面,出現在面前的是三條平行的道路入口,在道路入口處豎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只有一條路可以將你們送到目的地,請慎重選擇」。然而站在入口處看,三條路及兩旁的建築都一模一樣,並分不出什麼區別。

葉迎之想了想道:「剛才那個男人說的話應該都是真的,我們只要一直不違反那五條禁忌就是安全的,不會被留下。這個牌子不過是迷惑人心的東西,讓人在遇到困難和挫折的時候以為自己是一開始運氣不好選錯了路的原因,自甘放棄,當然就再也出不去了。」

他從後面摟住遲筵的腰,低頭道:「所以阿筵,你隨便選一個,你要相信,不管選擇哪一條路,只要堅持走下去,我們都可以走到終點。」

這和人間的選擇何其相似。很多人面臨抉擇的時候總以為是自己選錯了路,總覺得自己當時如果選擇了別的路,那之後的路一定可以順得多,可以走得更好,但其實哪一條路上的辛苦和艱辛都不會少,需要付出的努力也不會少,而只要好好走下去,無論哪條路都可以走到終點。

所以葉迎之讓遲筵隨便選一條他最喜歡的就好。

遲筵猶豫了一下,他明白葉迎之話中的道理,就隨便選了最右邊的一條路。走進入口一段距離便可以發現這是一條和剛下車時所見的小商業街類似的街道,最大不同之處在於街道兩邊的建築上看不到透明的商店櫥窗,而是鑲嵌著一面又一面有整面牆大的鏡子。

起初的時候鏡子中什麼都沒有,只有他們兩個人的身影,漸漸的,鏡子中出現了一個灰色的影子跟在他們身後,可他們向後看去,街上空蕩蕩的,只能看見他們兩個人,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兩人交握的手緊了緊,繼續向前走去。慢慢的,跟在他們身後的灰色影子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甚至擠到了他們身邊,從現實中看街上依舊是空空蕩蕩的,但擁擠感卻是真實存在,兩人如同在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新年廟會中穿行,向前行進變得極為艱難,稍不小心兩人就會被那些灰影擠散。

而這時天邊已經出現了絲絲縷縷的緋色晚霞——黃昏降臨,亞倫約定的時間已經快要到了。

隨著時間推移,鏡子中的灰影已經密密麻麻堵成了一片,兩人行進也越來越艱難。而葉迎之此時漸漸發現那些灰影都是以自己為中心聚攏,只有很少的幾個跟著遲筵。

天色越來越暗,但兩人前後都已經被徹底圍住,再也走不動了,每前進一點都要耗費極大的力氣與不短的時間。太陽只剩下了小半張臉,值得欣慰的是已經可以看到街盡頭的小廣場及停在廣場正中的老式火車車廂。

僅靠牽手早已不起作用,為了不被灰影衝散開,葉迎之只有從後面摟著遲筵,擁著他一步步艱難向前,但這樣的情形也很難再維持。突然之間,遲筵只覺得腰間一鬆,周身壓力頓減,他趁著向前衝擠的慣性向前走了幾步才停下,回頭發現葉迎之並沒有跟上來——對方依然站在方才的地方幾乎沒有移動,從鏡子中看,無數的灰影聚集在他周圍,將他牢牢困在中間,而自己身邊只跟著幾個灰影。所以兩人一分開,遲筵就覺得自己周身壓力驟減。

葉迎之站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抬眼看向他,又看了看天色,揚聲平靜道:「阿筵,聽話,你先上車廂去,去車廂上等我,我很快就過去。」

他已經預估到自己大概很難在短時間內想到辦法解決這些東西,而很快就要天黑了,比起天黑後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的失落之城尼亞布斯,顯然先上車廂跟著旅行團去旅館安定下來是更安全的選擇。他打算自己解決完這些東西再想辦法去找遲筵,他不想遲筵跟著他在一切未卜的天黑之後的尼亞布斯冒險。

遲筵仰頭看了看天色,又回頭看了看車廂,最後轉過頭看向了鏡子中被牢牢圍困住的葉迎之。

他搖了搖頭,突然邁開大步向葉迎之的方向走去。

葉迎之見到他的動作後瞬間變了臉色,大聲喝止道:「阿筵!聽話,聽話回車上去,我馬上就會回去找你的。你相信我!」

遲筵卻一概置之不理,很快就走回到葉迎之身邊,那些灰影都不攔著他,所以他走回來得很是輕鬆。

葉迎之看著重新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愛人,輕輕閉了閉眼,輕聲道:「為什麼不聽話?」

「亞倫說過,『不要把自己身上的任何東西留在這裡』。」遲筵凝視著葉迎之,伸手輕輕捧起他的臉,仰起頭,安靜地吻上對方的下頷,「可是我把我最重要的東西丟在這裡了,葉迎之,我走不了了。」

他拿起葉迎之的手按在自己左胸處,抿了抿唇,小聲道:「葉迎之,你是我最重要的東西,沒有你,我哪都不去。」

即使被永生永世困在尼亞布斯,每日每夜重複著同樣的事情,甚至不能離開一條街的範圍,但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也甘之如飴。

天邊的火燒雲燒得濃烈,淺紅豔紫得暈染了一大片,霞光漸漸被黑暗所吞噬,黯淡的天色中,那濃麗的色彩更有一種向死而生的瀕臨破滅的悲壯的美。

亞倫看了一眼天色,手搭在了車廂門把之上。

日落之後,不回來的就永遠也回不來了。

 第169章:魔鬼的新衣

遲筵握上了葉迎之的手,試圖拉著他向前走,衝破重重灰影的阻力,兩人終於稍稍向前了些許——然而下一秒,空間變換,兩人再次出現在他們下車的地方,空曠的雪白的童話劇般的街道,整扇整扇的玻璃櫥窗,以及櫥窗裡千奇百怪的商品,映著大片濃烈的落日餘暉,彷彿在嘲笑著他們的天真和不自量力。

亞倫說,不要走回頭路,卻沒有告訴他們為什麼不要這麼做。他們從健壯男人那裡知道回應這裡的人、拿這裡的東西或是把東西落在這裡是會被留下;現如今親身體會後才知道原來走回頭路是無法再前進,只能回到原點,重新開始。

天邊紫紅色的晚霞逐漸被夜色所吞沒,視野已經變得昏暗,夜晚馬上便要降臨。在這樣短的時間內,他們無論如何也無法再次趕回到車廂所在的地方。

當務之急變成了保證活下去,並離開這裡。惡魔們可以到惡魔鎮上尋歡作樂,所以從地獄一定有回到惡魔鎮的方法,葉迎之相信只要離開這裡,即使暫時趕不上旅行社返程的車他們也一定有辦法能夠重返人間。所以即便看起來形式已經非常惡劣,他還依然能保持從容鎮定。特別是遲筵在的時候,保護伴侶不受傷害,為對方撐起一片天幾乎已經成為他的本能。

他執起遲筵的手,輕聲安撫道:「別怕,沒事的。」

遲筵回看向他,安靜地點了點頭。

街道的另一邊是空曠貧瘠的空地,再遠處隱約可以看到連綿起伏的山地,沒有絲毫的人煙或建築,從那邊離開顯然是不明智的選擇,兩人只有相攜著沿著原路繼續前進。

最後一縷霞光徹底被黑暗吞噬,整個尼亞布斯都陷入了無盡的昏暗之中。

商店門前都亮起了微弱的暗黃色門燈,原本緊閉著的商店大門也受到某種感應一般自動向外打開,像是歡迎著客人的到來——整座城像是一瞬間「活」了起來。

遲筵和葉迎之此時已經走到了商業街的中段,他們身後卻響起了有節奏的金屬敲擊的「噠噠」聲響。遲筵回過頭去看,只見白天所見的海盜船長銅娃娃正臉帶笑容地向他們滑來,它的腳下按著一個獨輪金屬盤,銅娃娃像是有意識一樣控制著金屬盤不緊不慢地向他們逼近著,噠噠的聲音就是金屬盤滑動的時候發出的。巨大的銅錘被它高高舉在頭頂,在昏暗的光線和建築的陰影映襯下,人偶銅質臉上微笑的表情顯得有些猙獰,露出絲絲詭異的扭曲,像是有生命一般。

遲筵和葉迎之對視了一眼,默契地一同向前跑去。但隨著他們奔跑起來,人偶滑動的速度也隨之變快,始終跟在他們後面。

再前面是熬羹的棕袍人所在的那條街。

然而此時卻和白天的情景迥異。

白天所有棕袍人都坐在房屋門口一動不動地用勺子攪拌著面前的鐵鍋,並不會離開自己的鍋去主動攔阻或糾纏路過的遊客;而此時那些棕袍人全部站了起來,拿著勺子不停地狼吞虎嚥地吞食著鍋裡的湯水,由於勺子柄太長使用不便,幾乎一半的羹湯都會灑回鍋裡,他們也不在乎,只是是重複著舀羹、吃、灑、再舀的過程。無論他們怎麼吃,鐵鍋中的羹湯都絲毫不見減少。

遲筵和葉迎之出現在街口的時候,視野範圍內的所有棕袍人的動作都停下了動作望向他們,接著他們一擁而上,全部拿著自己盛得滿滿的勺子擠到了兩人身旁,拼命試圖把勺子向兩人嘴中塞,口中發出尖細模糊的聲音:「吃我的」「給你吃」「快吃」……

令人作嘔的羹湯被湊到口鼻之間,遲筵只覺得胃中一陣陣噁心,忍不住偏過頭乾嘔起來,可即使如此還有三、四個長柄木勺試圖向他嘴中塞。葉迎之一把將他抱過來,按在自己懷裡。

他狠狠摜開了幾個棕袍人,盯向面前一個熟悉的身影,厲聲問道:「告訴我!該怎麼離開這裡!」

健壯男子才剛墮落,他相信對方應該還保持著神智。

裹著棕袍只露出一雙眼睛的男人卻只努力地將自己手中的木勺向他嘴裡塞,雙唇向上彎起,露出嬉笑的表情:「快點吃,快吃,吃了就能離開了。」他的眼中泛出狡詐而喜悅的光,聲音也和那些棕袍人一樣,變得模糊而尖細。

葉迎之一手抱著遲筵,抬起腳將他踹到一旁,趁此空隙向前方看去——越來越多的棕袍人聞風而動,紛紛舉著長勺向他們湧來,之前被他摜倒在地的幾個棕袍人也再次爬了起來,盛著滿滿的湯水擠到他們身邊。

葉迎之目光變得凝重,摟著遲筵緩緩向後退去——這個樣子,他和遲筵兩個人想要突出重圍跑到街的另一端幾乎是不可能的。

毫無疑問,夜晚降臨之後這些東西就像被解禁了一樣,黑暗中的尼亞布斯比白天還要兇險萬分。就目前來看後面的商業街上只有一個銅人偶,最理想的狀態莫過於他們解決掉銅人偶,之後在商業街上躲一晚,等到白天再繼續尋找離開的方法。

那些棕袍的東西還不死心地圍著他們,葉迎之不敢掉以輕心,也不敢張口說話,一面死死盯著那些東西,一面安撫地撫摸著遲筵的背脊。

遲筵被葉迎之按在他懷中,看不到如今的情況,但就方才的情景也能猜到形勢很不樂觀,他猜到葉迎之應該是想退回去——這也是眼下他們唯一比較可行的選擇。因而他一直沒有動,配合地和葉迎之一步步向後退著,直到葉迎之放開他的腰轉而拉住他的手時他才抬起頭,同對方一起掉頭向商業街的方向跑去。

棕袍人不能離開那條街,遲筵和葉迎之跑走之後他們也只能站在街口怨憤地嚎叫著,憤憤地跺著腳,直到看不見希望後才不甘地各自散去,很快又回到自己的地盤開始貪婪地吃起了自己鍋中的羹湯。

海盜船長人偶則站在商業街的末尾,依然保持著微笑站立的姿勢看著他們,彷彿早已預料到了這個結果。

遲筵指了指左邊一個店鋪:「迎之,我一會兒向這裡跑,分散它的注意引開它,你趁機把它解決掉。」

葉迎之握著他的手,點了點頭。兩人之間無需多言,都能明白彼此的意思。

他們一邁入商業街,人偶果然舉著銅錘迅速向他們滑來,似乎這次並不打算再輕易放過他們。

遲筵捏了一下葉迎之的手,迅速向預先約定好的方向跑去,一口氣跑到那間商店的房檐之下才停下。銅人偶果然猶疑了一下,但很快就選擇向著遲筵的方向追去——但當遲筵進入那間商店的範圍之內時它卻在商店週邊生生停了下來,不再繼續追。

這給了葉迎之可乘之機,他拿出從惡魔商店購買的腐蝕藥劑,快速灑在人偶下方的滑輪之上。

滑輪被腐蝕,反應過來的人偶直接在輪盤上一百八十度轉身,面色猙獰地看向面前的人類,巨大的銅錘毫不猶豫地立刻砸向對方的後腦。

遲筵緊張地看著愛人的身影,只覺喉嚨發緊,生怕那人偶的銅錘猝不及防地錘下,卻沒有察覺到背後的商店裡無聲無息地伸出了一截白色的袖子,突然發難纏住他的手腕,在他還沒有來得及反應時便瞬間將他拉入了黑暗的店鋪之中。

銅錘砸下的同時葉迎之立即抬起頭來雙手撐地向後仰去,在他準備撤腿的時候人偶的金屬雙目和他沉黑色的雙眼對在了一起——那雙金屬雕成的眼瞳人性化地轉了兩轉,半人高的沉重銅錘生生停在了半空,接下來,銅人毫不猶豫地向後栽倒在地,似乎是暈死了一般。

葉迎之不明所以地撐著地站起來,拍了拍手上的塵土。難道是腐蝕藥劑直接腐蝕掉了這東西的核心中樞?

葉迎之猶不放心,將剩下的腐蝕藥劑盡數澆在了人偶手腕處,直到手腕融斷,他抬腳將連著手的銅錘遠遠踢開後才略微安下心來。

做完這一切後他抬起頭本能地看向自己的愛人,馬上變了臉色——阿筵方才站立的地方此時已是空無一人,只有黑洞洞的商店門大開著,猶如魔鬼擇人而噬的大口。

葉迎之皺了皺眉,在四周環顧一周後再次盯緊了那間商店的大門。他有預感,阿筵很可能在這裡面。

他沒有再猶豫,很快大步走進了店鋪之中——店裡沒有亮燈,一片黑暗,藉著門口的燈光可以看出這是一件成衣店,店裡掛滿了各式各樣極為精緻華美的衣服。葉迎之的視線在店面四周掃過,落到地上時臉色又是一變。

他迅速將地上的東西撿了起來——簡單的白色襯衫和深藍色休閒褲,他不會認錯,這是阿筵的衣服,早上的時候他親手給對方穿上的。阿筵就在這裡。

葉迎之閉了閉眼,手上拿著愛人的衣物直起身來,毫無徵兆地將店中央的衣架掃倒在地,衣架落地時發出一聲巨響。

他睜開眼,面色平靜地站在商店的中央,目視前方,低聲呢喃道:「不要和我裝神弄鬼,把我的阿筵還回來。」

在那一刻,他只覺得心中腦中一片空白,什麼都想不起來,甚至分不清自己是誰,他的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要他的阿筵還回來。

如果這世界敢阻攔,那就讓這世界都毀滅。

他也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倒映在商店地面上的影子已經無聲無息地發生了變化——長而有力的魔角向兩側微微彎曲著,巨大的骨翼向後張開,橫亙了整間店面。

*****

遲筵從被拉入商店的那刻起便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態,他只能隱約感覺到自己全身的衣服都被脫了下去,接著他的身上又被套上了一件衣服。

他聽到了一個輕輕柔柔的聲音在身旁道:「這件衣服真襯他。」

接下來耳邊響起了許多附和的聲音。

他想到葉迎之,想到了那將要落下的沉重銅錘,他想掙扎著起來,卻只覺得四肢百骸越來越無力,自己的身體越來越不受自己控制。他在意識中拼命掙扎著,身體卻漸漸陷入了休眠。

那是魔鬼的新衣,會吸取人的生命和靈魂的衣服,只要穿上就無法脫下。

直到最後,人的身體衰敗死亡,屍骨無存,意識卻在衣服中醒來——人變成了衣服,在衣服中永遠地「活」下去。

 第170章:地獄審判

強大的魔壓瞬間席捲了整個尼亞布斯。

熟悉的令人膽寒的氣息令城中無數狡詐殘忍的墮落者都忍不住戰慄起來,他們齊齊望向魔壓的中心,腦中回想著多年之前的那一幕——那一次,在強大惡魔的操控之下,他們第一次真切領會到究竟何謂地獄。

也有沒有經歷過當年的事情的新墮落者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也不知身邊一向不可一世的老墮落者為何露出如此恐懼畏縮的樣子,只能從零星的字句中進行猜測——

「惡魔艾默爾……

「艾默爾陛下……

那些墮落者顫抖著,輕聲低喃著這個令他們膽戰心驚的名字。

有若實質的魔力風暴在葉迎之身周匯聚而成,其中挾裹著濃郁的、帶著絕望的至邪的黑色死亡氣息,仿若來自地獄深淵的審判,然而在風暴爆裂的前一秒,風暴中央的上位惡魔卻彷彿意識到了什麼一般輕輕扇了扇身後的巨大骨翼,眼眸向下垂下——

阿筵還在這裡,他還沒找到阿筵,他不能傷了阿筵。

狂囂著的力量略微收斂了一些,葉迎之垂著眸,無聲抬起左手。隨著他的動作,強大的魔力風暴盤旋著向上升起,輕而易舉地掀起攪碎了商店屋頂,最後在天空上層形成一片肉眼可見的黑色雲層。

惡魔扇動骨翼,飄浮在半空之上,他俯視著夜幕之中的失落之城,平靜地揮了揮手——黑色雲層瞬間散去,呼嘯著席捲了尼亞布斯的每個角落。

那些老墮落者們看著這一幕,絕望地等待著地獄統治者的懲罰,同樣的手段,和第一次同出一轍。那個時候惡魔也是這樣,高高飄浮在天空之中俯視著城中的一切,目光冷漠毫無情感,彷彿俯視著一群微不足道的螻蟻。他抬手之間,黑暗禁術已經降臨尼亞布斯。

失落之城的墮落者們或多或少都做過一些在人間聽來駭人聽聞的惡事,艾默爾所施展的禁術「地獄審判」會讓他們墮入幻境之中,在幻境中,他們曾做過的惡事都要在他們自己身上重演一遍。這種痛苦不僅僅是虛幻的精神上的懲罰,而是會直接給他們的靈魂帶來創傷,越是作惡多端的墮落者受到的創口越深,靈魂上的傷即使過千萬年都難以癒合,每當黑暗降臨他們就要再承受一次靈魂撕裂般的痛苦。

而今,舊傷還沒有癒合,不知道是哪個傢伙又惹上了艾默爾陛下。

而他們無力反抗。

商店中的衣服們意識到了情況不對,戰戰兢兢地離開衣架,在地上跪伏成了整齊的幾排。但地獄審判並未就此憐憫他們,黑色魔氣襲過,它們全部陷入痛苦的幻境之中。

一件如夢似幻的紫色漸變百褶晚禮裙從商店後面飄了出來,聲音顫抖地著急地為自己爭取著:「惡魔大人,您的人就在後面的閣樓上,他還很好,只要您現在脫了他的衣服就都還來得及……您能饒了我……」它的話還沒說完,一縷魔氣便將它也帶入了幻境之中。

紫色晚禮服是新來到這裡的墮落者,他被商店的老店長陷害變成了晚禮裙,成為了新的店長,所以他並不知道眼前這位強大的上位惡魔的身份。不過它本能地知道對方並不好惹,也不敢撒謊,店裡的衣服本質上也只是一種地獄黑魔法,在人徹底被吸走生命和靈魂變成衣服之前只要有更為強大的惡魔將衣服脫下來,受害人自然就會脫離危險。而這位惡魔大人能夠輕易施展地獄禁術,周身的魔壓如此強大,解除衣服的法術自然也不在話下。

葉迎之聽到紫色晚禮裙的話,面色陰沉地鼓動雙翼,緩緩降落回已經在魔力肆虐下四壁殘破不堪的成衣店之中。他大踏步走進尚且相對完好的商店閣樓,閣樓中空空蕩蕩的,只放著一座佔了半個房間的桃木衣櫃,葉迎之腳步一頓,接著毫不猶豫地一把拉開了櫃門。

只見寬大的衣櫃裡,穿著柔軟的白色棉袍的青年正蜷縮在黑色的天鵝絨毯子上,昏暗的衣櫃和黑色的絨毯襯著他裸露出的皮膚越顯白皙,他雙眼安靜的闔著,雙頰紅潤,似乎睡得正香,然而睡夢中並不安詳,他時不時掙動兩下,在昏睡中發出嗚咽似的囈語。

從成衣店的情景和晚禮裙的話中惡魔也能猜到青年身上的衣服是某種害人的邪物,他眉心微擰,甚至來不及將人抱出來便直接伸手將對方身上柔軟的白色棉袍一把撕開。

在他強大的力量之下棉袍彷彿是一張單薄脆弱的紙片,瞬間從領口胸膛處裂開一道,一直撕裂到腿彎處,只剩下緣一點還藕斷絲連著。

衣服被撕毀,黑魔法隨之破除,但這一番損耗了太多精神,遲筵竟然就這樣接著沉沉睡去,絲毫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他赤裸的皮膚接觸到空氣,青年似乎是覺得冷。口中輕喃著無意義的音節本能地向衣櫃裡縮去,身子在底下溫暖的天鵝絨毯子上蹭動著。

惡魔望著眼前的景象,黑色的眸子暗了暗。

那些焦躁和怒氣都在看到眼前人平安無事時奇跡般的被安撫了下去,另一層情感和渴望卻隨之升了上來。惡魔凝視著自己的愛人,半個身子探進衣櫃中,左手向下扶住愛人的脖頸,低下頭,纏綿地在近似密閉的黑暗中向對方討取了一個深深的吻。

沉睡中的遲筵對外界的一切一無所知,只是感應到熟悉的深入靈魂的氣息後便停止了那些夢魘般的嗚咽和掙動,他安靜下來,本能地向靠近對方的地方挨著,被惡魔貪婪地討要著親吻,嘴角卻下意識地浮現出一抹淺淺的笑意。

惡魔微微抬起身,無聲地歎息著,他將骨翼收攏至身後,一手撫弄著青年的後頸,另一手將勉強掛在愛人身上的白色棉袍徹底撕開丟至一旁,隨後再次傾身吻下去——吻在愛人彎起的嘴角,再一點一點輕柔地向下滑落……

……

天光微明的時候,惡魔將自己的愛人抱出了衣櫃。遲筵原本的衣服早已在魔壓之下化為了齏粉,惡魔想了想,從空間戒指中取出了自己的黑色斗篷,嚴嚴實實地將愛人包了起來——他在愛人身上留下的罪證太多,包的時候竟然有了一絲心虛。

做完這一切後他才心滿意足地將遲筵緊緊抱進自己懷裡,展開黑色骨翼向著東方的方向飛去——西翠藍,他在心裡默唸著這個地名,感覺到一絲隱約的熟悉。

旅行團應該就在那裡,他帶著阿筵過去就可以和他們會合回到惡魔鎮了。

此時葉迎之的意識已經恢復了清醒,他伸手摸著自己頭上的魔角,皺了皺眉。他不明白自己怎麼突然又變成了惡魔的樣子,而且在發現阿筵失蹤的瞬間不受控制般下意識地操控著突然出現的強大力量做出那種事,他甚至不知道那股毀天滅地般的力量究竟來自哪裡。

僅僅用金豆子的後遺症可解釋不了這一點。不僅如此,葉迎之腦中還瞬間閃過了幾個相關的疑點。不過眼下還顧不上探究這些,他得先和阿筵平安回到惡魔鎮,給阿筵買上一年的壽命才有心情考慮其他的事情,他也不確定那件衣服究竟會不會對遲筵本就虛弱的身體再造成傷害。

一路飛掠過山川湖泊荒漠與城池,遠處漸漸出現了延綿不絕高大宏偉的建築群,繁華壯觀的地獄都城在來客眼中展露出了它不凡的一角,再遠的地方依稀可以看見雪山巍峨挺立的輪廓——葉迎之下意識地知道,這裡就是西翠藍了。

他想了想,抱著遲筵在離都城不遠的少有人煙的郊外落了地。這時候他思緒平靜,落地之後頭上的魔角和身後的骨翼就自然消失了。

而這時候睡了一路養足了精神的遲筵也漸漸甦醒,在愛人懷中睜開了眼睛。

他本能地摟著葉迎之的脖子,醒來後就越過葉迎之肩膀左右望了望,疑惑道:「迎之,我們這是在哪裡?」

隨著黎明的到來,來自尼亞布斯爆炸性的消息已經火箭般飛速傳遍了整個地獄,迅速壓過南部的地獄風暴災害成為頭條新聞——地獄中著名的惡魔止步的失落之城再次在疑似艾默爾陛下的強大上位惡魔手中遭受重擊,其行事作風魔壓氣息包括使用的禁咒法術都和當年一模一樣。

「艾默爾陛下出現了?我記得陛下已經有近十年沒有傳出過任何消息了。」

「失落之城那群墮落者怎麼還敢招惹艾默爾陛下?」

「為什麼艾默爾陛下離開西翠藍沒有流出任何消息?陛下又為什麼要出現在尼亞布斯?」

從天亮起,西翠藍王宮的工作人員和東部政府的大臣們就開始疲於應對來自各方的探聽的消息,可是對於這些問題,即使是他們也給不出答案。

西翠藍王庭真正的核心人員都知道,艾默爾陛下格外鍾意他命人建在迷途泉旁邊的那座行宮,而八年前他封鎖了行宮並傳下命令任何人不要來打擾之後就再沒有露過面,甚至王宮的總管和侍從們都沒再見過他們的陛下。

他們比任何惡魔都迫切地想知道,他們的統治者究竟去了哪裡。

 第171章:雪山藝術館

葉迎之簡單告訴遲筵說自己方才情急之下又變成了惡魔模樣,所以能把他救出來帶他直接飛到西翠藍,但更多的、那些自己也解釋不清的細節卻沒有提。

遲筵不假思索地接受了這一解釋,卻還是心疼不已,踮起腳伸出手摸了摸葉迎之的頭頂,輕輕問:「難受嗎?」

葉迎之抱住他吻了一下,笑道:「你趕緊好起來,我們離開惡魔鎮,一切就都好起來了,不用擔心。」

壓縮戒指裡衣物等日常用品都是遲筵收拾的,他意識到自己身上的窘境,對著葉迎之也不捨得發脾氣,最後只瞪了對方半晌,和葉迎之要自己放在戒指裡的那套備用衣服找有遮蔽物的背陰處換好。之後兩人還是用黑色斗篷將全身裹好,一同向西翠藍走去。

西翠藍是地獄三大都城之一,更因為毗鄰東部雪山和地獄深淵所以城中極為繁華,各色人等都有,不僅有惡魔、普通墮落者、還有樣貌千奇百態的地獄異族。尼亞布斯的墮落者不能離開自己所在的街道,但其他墮落到地獄的普通墮落者卻不受此約束。也因此,全身緊裹黑色斗篷的遲筵兩人顯得毫不起眼,並沒有引起額外的注意。

亞倫在第一天的時候曾經說過這三天的全部行程,最後一天會去西翠藍的死亡樂園和雪山藝術館,死亡樂園是這三天所有項目中最為危險的一項,而雪山藝術館則是最為平和的一項,基本毫無危險,也就是說只要能活著從死亡樂園回來,便大概率可以平安返回惡魔鎮。

葉迎之算了一下時間,他們現在趕去死亡樂園可能會和旅行團錯過,不如直接到雪山藝術館同旅行團會合。

整個地獄東部最為方便快捷且廉價的交通方式便是地獄隧車,這和人間的地鐵十分類似,是在地獄地下建造行車隧道,隧車就在隧道中穿行。只要不出城,在城中乘坐隧車往來就都是免費的。

葉迎之同街上等車的惡魔詢問了大致的方向,和遲筵一起走到最近的地下隧車站,站在行車路線圖前仔細研究了起來他們的搭車路線和方向。

遲筵站在旁邊看著他,有些疑惑:「迎之,你能看懂這上面的字?」

對於他自己來說,這上面的字就像俄羅斯文一樣,完全就是不知所云的東西。惡魔鎮的所有文字標識都施加了魔法會自動轉變為母語,但地獄裡的地獄文卻並沒有這樣的魔法,他自然看不懂。不過在來旅遊之前他們每人都被發了一瓶魔藥,服用後這三天裡就可以和地獄中的原住民自如交流,不會感到異樣。

葉迎之點點頭,反問道:「你看不懂嗎?」葉迎之一直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很自然地就能看懂地獄中所有文字,他以為和惡魔鎮時情況一樣,卻沒想到遲筵看不懂。

遲筵如實點了點頭。

阿筵沒必要也不可能騙自己。葉迎之微垂下眼,心中的疑竇越來越大。

不過他還是對著遲筵笑了笑:「這不是很好很方便,我猜可能也是那金豆子的功效。」雖然他自己心中明知道不可能僅僅是如此。

這時隧車到站,遲筵和葉迎之隨著惡魔們一同上了車,一時忘了自己想說的話。

隧車在地底的軌道上快速行駛著,有時透過窗外還可以看到赤紅色的地獄岩溶海和黑色的地獄火山,在岩溶海中有翻滾嘶吼著的地獄魔獸,景象壯麗雄奇,在人間難得一見。但周圍的惡魔或異族都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還有惡魔坐在地鐵裡翻著晨報,遲筵儘量不讓自己露出過於驚異的表情。

遲筵和葉迎之坐在一個雙人座位上,他小聲對葉迎之道:「地獄的福利還挺好的。」

葉迎之還沒答話,站在他們旁邊的一位中年惡魔便道:「這都是艾默爾陛下的功勞。你們是來西翠藍旅遊的異族嗎?你們有看到早晨剛出的艾默爾陛下在尼亞布斯出現的新聞嗎?」

遲筵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又怕露出破綻,只好輕輕搖了搖頭。

好在中年惡魔並沒有期望他做出什麼反應,只是滔滔不絕地自顧自說了下去,給他們講了地獄東部在艾默爾陛下帶領下崛起的歷史,又向他們盛讚了西翠藍是多麼多麼美麗繁華的都市,他們一定會不虛此行的,得知他們是要去雪山藝術館後還熱情地向他們介紹了雪山藝術館的著名藏品。

「雪山藝術館是艾默爾陛下的一座行宮改建的,裡面有很多地獄藝術大師的真跡,定期也會舉辦一些這些年嶄露頭角的年輕藝術家的作品展。很多人類的藝術家死後來地獄做客時也留下了不少作品,大部分是以地獄為主題的,他們說地獄的風貌給他們提供了更多的創作靈感。人類推崇的莫内、梵古、畢卡索……都可以從這裡找到。不過對於我來說,雪山藝術館最值得一看的地方還在於艾默爾陛下曾經在這裡短暫生活過,所以留下了許多陛下的生活痕跡。」

中年惡魔為他們講了一路,直到自己到站之後才意猶未盡地向兩人告別,並祝他們玩得愉快。可能是他很少能遇到如此配合的聽眾。

雪山藝術館是建在靠近西翠藍雪山的山地上的一座小宮殿,整體建築面積並不非常大,但設計得很是精巧別致,遠遠看去猶如點綴在黑色山間的一枚冰果。

上山提供三種方式,步行爬上山或是懸浮車都是免費的;此外還有一種收費項目,主要針對普通惡魔和異族,會提供一種魔藥,這種魔藥可以讓你在短時間內長出翅膀,體驗上位惡魔飛上山的感覺。

地獄中通行地獄幣,身無分文的遲筵和葉迎之兩人自然是選擇了免費的懸浮車。懸浮車特意選用了貼近宮殿外觀的設計,整體看起來猶如一塊飄在天上的冰,坐在車內就像坐在一塊冰裡在天上飛,四面及上下都是透明的,只凝結著一層淡淡的霧氣。遲筵猜地獄居民們應該都不恐高。

上山後兩人果然在藝術館門外找到了熟悉的老式車廂,車廂裡是空的,亞倫正站在車外同另一個惡魔說話,看見兩人後瞪大了眼珠子,臉上是掩不住的驚詫。他望著兩人小聲喃喃著,特別看了葉迎之一眼,臉色有些奇怪:「……你們居然還能活下來,還能找到這裡……

不過很快他就自我安慰著找到了合理的解釋——傳言都說昨天晚上艾默爾陛下蒞臨失落之城,降下了地獄審判,說不定這兩個人類運氣就是這麼好,趁機從尼亞布斯跑了出來。

「去吧,」嘖嘖稱奇的惡魔導遊指了指藝術館側門的方向,「和其他人規則一樣,旅行社提前在裡面藏了七個黑色星星,只要成功拿到黑色星星回來就可以返回惡魔鎮了。這裡原本是艾默爾陛下的行宮,西翠藍的著名地標之一,沒有惡魔敢在這裡放肆,所以你們只要競爭過其他人類就可以了。我提醒你們一下,星星只有七個,但活到這裡的人類算上你們還有十個。」

其實這一關就限定了最終能回到惡魔鎮的人類的最多人數,這一切早在旅行團出發的時候就已經設計好了——從惡魔鎮踏上開往地獄的車廂的人類共有四十九人,而在那時其實已經明確,這一次回來的人最多只能有七個,不管他們中途多麼努力地想要活命,多麼驚險的死裡逃生,這結果都已經註定——最多只有七個人可以活著回到惡魔鎮。

作為地獄統治者之前的行宮,為表示尊敬,雪山藝術館的正門只有在接待重要的貴賓時才會打開,平時只開放側門。藝術館內環境相對安全且兩人時間有限,因為到達時間晚本就落到了下風,為提高效率決定一西一東分頭行動,兵分兩路去找黑色星星。

葉迎之很快就察覺到走廊中一尊裝飾用的雕像有些違和,仔細觀察之下發現雕像的衣襟處掛著一枚黑色星星,星星和其他裝飾融為一體,並不容易被發覺,所以雖然就在靠近入口處但也一直沒被其他人發現。

葉迎之把星星拿到手裡,決定再找到一枚星星後再去找遲筵會合。

可那之後他就再沒有開頭時的順利,始終沒有發現第二顆星星。他也無心觀賞館內的藏品,不知不覺間已經離主要的展覽區越來越遠。

走到最後葉迎之的面前出現一道向上的木質階梯,階梯的盡頭有兩扇黑色木門,在階梯處用一道黑色綢帶攔了起來,中間豎著用地獄文寫成的「禁止入內」的牌子。

這地方已經沒有前來參觀的惡魔遊客,整體環境十分安靜,也沒有惡魔看守。有兩個年幼的惡魔孩子嬉鬧著從樓下跑上來,也不管攔在樓梯口的綢帶和禁令,又追逐著跑上了木質階梯。一個孩子試著推了推那扇黑色木門,沒有推開,追著他上來的孩子也跟著推了推那扇門,但木門依然紋絲不動。

見推不開門,當先的惡魔小孩又笑著嗒嗒嗒飛速跑下了樓,他的夥伴見狀也連忙放棄了那扇奇怪的門追著他跑遠。

真是不管哪裡的幼崽都很煩。葉迎之在心裡想到,不過如果是阿筵,即使是小時候也一定很乖很討人喜歡,讓人恨不得抱在懷裡時刻不離地寵著他。

葉迎之望著樓上那扇黑色的木門,腦中天馬行空地轉著不著邊際的奇怪念頭。

這裡禁止入內,旅行社不是不明白規矩的孩子,應該不會在禁區內放信物。但為了微乎其微的可能性,葉迎之還是繞過禁行令,走上了樓梯,來到黑色大門之前。

鬼使神差的,他的手彷彿有自我意識和記憶一般自然而習慣地貼上門把手,輕輕向內一推——「吱呀」一聲,門應聲而開。

房間靠外的兩面牆壁全都是透明的落地玻璃窗,窗前垂著白色的質地輕柔的紗質窗簾,玻璃窗頂上的小窗戶沒有關嚴,風從外面吹進來,白紗一層層揚起。

靠窗的地方擺放著一張長方形的黑色木製辦公桌,桌上攤著厚厚一層白紙,隨著風吹過,許多紙張都被輕飄飄地吹落到地上,散了一地。

可以猜到,大概從這間屋子的主人離開之後,這裡就再沒人能進來過。

這時一張紙被吹落到葉迎之的腳邊。他頓了一下,彎下身將那張紙撿起來,然後瞬間愣住——

雪白的紙張上用黑色筆勾勒著一個人的模樣,雖然簡單,但也可以看出一筆一劃中傾注著畫者極大的心血,畫者是非常認真地在描摹著畫中人的樣子。

而畫上的人,是他的阿筵。

手中的紙無意識地飄落在地,葉迎之彎下身,又撿了左近的幾張來看——一張一張,畫上的主人公都是同一個人,一眸一笑,或嗔或喜,生動宛然,那都是阿筵在他心目中的模樣。

更讓他感到惶惑難解的是,每一張畫,都像是出自他的手筆,都像是他的筆跡。

這裡每一張畫,都像是他自己畫給阿筵的告白。

 第172章:一年壽命

遲筵從花園的噴泉中找到了一枚黑色星星,不巧他拿星星的舉動正巧被另一個人類看到了,隨後包括那個人在內的三個人便一直或遠或近地尾隨著他。

遲筵暗暗提高了警惕,對方有三個人,自己卻只有一個人,勢單力薄,就現在來看最好趕快找到葉迎之會合,對方見自己不是一個人落單多少會多些忌憚。

他猜到按照葉迎之的能力此時應該已經找到了一顆星星,這樣兩人就能直接回到車廂;如果愛人恰巧這次運氣特別不好,兩人一同行動找另一顆星星也更安全穩妥一些。

雪山藝術館內部是環形構造,在分開的時候兩人便約定了一個去西面自西向東走,一個去東面自東向西走,遲筵加緊步伐走了一會兒後就看到正一面四處逡巡著一面向西邊走來的葉迎之。

他跑了兩步衝了上去,站在葉迎之面前小聲道:「迎之,我已經找到一顆星星了,你有找到嗎?我發現有人跟著我,所以就過來找你了,咱們小心一點。」

「我也找到了一顆。」葉迎之點了點頭,附到遲筵耳邊以同樣的低聲道:「咱們小心一點,回去吧。」

這一次,他沒有和遲筵提在那間房間中看到的東西。

這趟地獄之旅他發現了許多值得注意和仔細推敲的疑點,可是他潛意識地不想去細究這些東西,雖然這樣得過且過的做派實在有違他一貫的處事風格,但他連自己為什麼如此反常的原因都不想探究。他只想安安穩穩地和阿筵在人間一直過下去,只要阿筵一直健健康康的他就別無他求了,惡魔鎮、地獄。惡魔……這些都是旁生的無關緊要的枝節,他希望一切能如自己之前安撫遲筵時所說的「等我們回到人間,一切就都會好起來了」。

遲筵和葉迎之聚到了一起,又沒有繼續尋找星星的壓力,因而走的都是惡魔遊客聚集的展區大路,之前尾隨的三人沒有下手的機會,片刻後就不再跟著他們了。

最終在規定時間裡回到車廂裡的只有五人,也就是說還有兩枚星星沒有被人找到,而尾隨葉迎之和遲筵兩人的三人中只有一人拿著黑色星星回到車廂。

亞倫平靜地合上車門,隨意道:「這裡曾經是地獄統治者的魔宮,一草一木甚至一磚一瓦都是有魔性的,宮殿自身也有喜好,它能猜到每個人來這裡的目的,有時提供説明,有時設置阻礙,有時不聞不問。所以同樣一個位置的東西,有的人一眼就能看見,有的人卻視而不見。」

遲筵暗自慶倖他和葉迎之運氣還算不錯,起碼沒有被這宮殿討厭。

這時候車廂經過了一段漆黑的遠處閃爍著七彩斑斕的隧道。亞倫突然捂住額頭呻吟了一聲:「天呐,我是什麼運氣。」

「很幸運,我們的團被抽到彩蛋活動了。旅行社老闆要犒賞一下辛辛苦苦為他挖礦的礦工們,所以安排了慶典活動,我們的車廂馬上就要經過地獄邊緣的礦區,成群結隊的下階惡魔和失去身份的普通惡魔會過來。你們……自求多福吧。」

說完這些話,亞倫就走進了車廂前方一個單為導遊闢出來的小隔間並鎖上門,明顯擺出了對車廂內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視而不見的態度。

地獄中有著森嚴的等級體系,最下等的下階惡魔從外形上就很好辨認,他們往往無法完全化成人類外形,相較於普通惡魔有的沒有魔角,有的沒有尾巴,但會保留一些地獄低等魔物的特徵,比如魔物的蹄子、爪子、皮毛、鱗甲等。從前下階惡魔在地獄的地位極低,幾乎和魔物等同,成立地獄聯合統治政府之後下階惡魔和普通惡魔的地位都有了大幅提升,但是在發展上依然客觀存在很大的不公平待遇,大多數下階惡魔只能從事從地獄礦區中挖礦等苦役工作。

可是礦區的主人也會為他們增添一些福利,比如偶爾送上門的,可以供大家分食的人類——即使每隻惡魔可能只能分到一塊肉,力量較弱的惡魔甚至一塊都分不上,這對他們而言也是值得吹噓的獎勵了——現在的情況下,上位惡魔大人想吃人也沒那麼容易,普通惡魔只有花大價錢去渡假村做遊戲才可以。

很快,密密麻麻的惡魔黑影便籠罩了車廂。

在他們強力的撞擊之下,老式車廂的車窗玻璃簡直不堪一擊,很快就被撞碎了,惡魔們呼嘯著從外面撲了進來,前面的座位上很快傳來慘叫聲,之前尾隨過遲筵的男人被三隻長著鳥類腳爪和翅膀的惡魔用爪子抓出了窗外。他的腹部破開一個大洞,一隻爪子甚至就抓在他外翻的腸子上,他仰面朝天,猶自不停掙扎著。

葉迎之早在亞倫離開之後便當機立斷地嚥下了剩下的那顆金豆子,此時便用長出的骨翼將遲筵牢牢鎖在自己的懷抱中。

下階惡魔大多保留著魔物所具備的敏銳直覺,剛嚐過人血的它們此時能迅速判斷出那雙骨翼之中藏著一個鮮美的人類,可他們一時想不清楚這裡為什麼會出現一位上位惡魔,也不敢輕易地去主動攻擊對方,判斷車廂裡再無其他人類後就呼啦啦地散去了。

車廂駛出地獄礦區,亞倫從隔間裡走了出來,對著一片狼藉的車廂露出了毫不掩飾的嫌棄的表情。

然後他看見了僅剩的已經恢復原樣的葉迎之和依然趴在他懷裡的遲筵,發出了驚訝的讚歎:「你們居然還活著!可真神奇!我還以為經過這一遭一定又要全軍覆沒了。」

長著棕色雙角的紅髮惡魔玩笑般看了自己的人類旅客一眼,戲謔道:「我說,你們不會真的是惡魔來騙人玩的吧?」

「怎麼可能?」遲筵坐直了身體,禮貌地向導遊笑了笑。不論如何,亞倫這些天並沒有做任何不利於他們的事情,也沒有追究他們沒有參加死亡樂園項目的事而是讓他們繼續上了車,所以雖然對方是一次次把他們送入死境的惡魔,他對對方的感官卻並不太差——畢竟是他們自己選擇來到惡魔鎮,畢竟是他們自己選擇的參加這次地獄三日遊的項目。

有所求,自然要有所付出;所求者大,相應承擔的風險也要更大。這就是惡魔遊戲的基本法則。

葉迎之握住了他的手,卻沒有說話。

離開礦區後就算出了地獄,那之後離惡魔鎮的路程不遠,車廂很快就在旅行社門前停穩。

「不論如何,祝賀你們平安回到惡魔鎮,拿到點數。」亞倫向他們笑了笑,送兩人下車,「歡迎再來參加我們的旅遊項目,我給你們打九點五折。」

未免夜長夢多,遲筵和葉迎之拿到點數之後直奔惡魔商店。

頭骨風鈴響了幾下,兩人推開商店門進去,一股濃郁且難以言喻的味道便迎面而來。

這次店員小姐就坐在透明櫃檯後面,她面前的櫃檯上擺著三個黑色圓形刺狀物,其中一個被從中間剝開,露出金黃色的果肉。

「這是什麼東西?」遲筵強忍著不適問道。

「榴槤啊,地獄榴槤。」店員小姐抬眼道:「要不要嚐一嚐?看在你們是老主顧的份上我免費請你們吃。說真的,吃過地獄榴槤,再吃你們人間的,不管再好的品種都會覺得寡淡無味,保準你以後每天想念。」

「不用了。」遲筵連忙謝絕了對方的好意,拽了拽葉迎之的袖子小聲道:「我去外面透透氣,在門外等你。」

葉迎之理解地點了點頭。阿筵在人間都一直受不了這個味道,更不要提現在直面三個地獄加強版。惡魔商店外面就直面著惡魔鎮的中心廣場,這片刻時間也不會出什麼事。

遲筵推開商店的綠色木門,長出一口氣,頭骨風鈴在他上方叮咚作響,待他走出去後木門便又在他身後自動合上。

遲筵的視線自動落到了面前的中心廣場之上,看著來回的人類和惡魔,最後落在最中央最為醒目的天使噴泉身上。

這時他又聽到了那微弱的,似有似無的呼救聲:「……救救我,請你救救我……

遲筵神情一凜,試探著向聲音的方向走了兩步。旁邊來往都是匆匆走過的路人,沒有誰看起來像是那奇怪的求救者。這一批人類和惡魔走過之後,廣場中更顯得十分空曠,四周景象一目了然。

遲筵回頭看了惡魔商店綠色的招牌一眼,猶豫了一下,繼續向聲音的方向前進了兩步。

最終他走到了天使噴泉之前。

「救救我,謝謝你願意救我,只要把手放在翅膀兩邊的鎖鏈上就可以了。」那個聲音變得清晰了許多,即使混雜著噴泉水聲也可以清楚辨認出其中內容。

翅膀……鎖鏈……

遲筵震驚地抬起頭,第一次認真地看向被束縛在噴泉之內的天使。

「你是誰?為什麼會被困在這裡?」他蹙了蹙眉,小聲問道。

「我是來自天堂的天使長拉維,我聽說很多人類被惡魔誘騙到惡魔在人間創建的虛化島嶼之上被惡魔吃掉,就決定來拯救這些人們,所以我來到了惡魔鎮。」那個聲音道。

「可是我在鎮子上空飛翔了一周,卻沒有看到一個值得拯救的人類,那些人的心底都已經污濁不堪,充斥著黑暗的慾望。我正準備返回天堂的時候,卻被惡魔們發現捉住了,束縛在這裡。」聲音中透出了濃濃的失望,「惡魔們施了一個魔法,除非出現一個靈魂乾淨的人拯救我,我就將一直被恥辱地束縛在這裡,可是我等了許多許多年,數不盡數的人類路過這裡,卻沒有一個能救我。」

「你是第一個出現在這裡,靈魂乾淨可以救我的人,請你務必要救我,我會盡我所能來報答你。」

遲筵有一瞬間心動。如果這位天使說的都是真的,他並不介意舉手之勞幫助對方,更何況對方說可以報答他——他現在的確非常需要對方的報答,葉迎之帶他來到這裡是為了給他續命,但這些天的經歷已經足以證明在惡魔的地盤上尋求續命的方法實際上的兇險萬分,稍不小心不僅是他,就連葉迎之也可能反把自己的命搭上,他不想再讓對方冒這樣大的風險。如果對方是真的天使的話,就很有可能也有相應的續命方法,按照傳說中的記載,天使的方法應該不像惡魔這樣危機四伏。

他不奢求對方直接給自己額外的生命作為報答,但他希望對方能提供給他天使所擁有的續命方法。

從方才的話語中判斷對方還是比較可信的,遲筵願意賭一下對方說的都是真的。

「請你再等一下,我想等我的朋友出來再幫助你。」

「你的朋友?是每次和你一起走的人嗎?不行,他的靈魂非常黑暗,有他在的時候,我連聲音都無法傳遞給你。」

遲筵遲疑了一下:「如果我救了你,你可以告訴我獲得額外生命的方法嗎?」

天使的聲音頓了一下:「……可以。」

「好。」遲筵點了點頭,伸出手,「只要把手放在鎖鏈上就可以了嗎?」

「對。」

如果和葉迎之商量這件事,愛人極有可能選擇由自己來冒險繼續賺取惡魔的點數來換取生命,也不願意他冒一點點風險嘗試救這隻天使以獲取其他獲得生命的資訊。但遲筵想試一下,他不想讓愛人為了自己再這麼辛苦,這麼危險。

他伸出手,試探著觸上了左邊的石塑翅膀。奇跡般的,石雕的鎖鏈轉瞬便消失了,同時左邊的翅膀也解除了石化狀態,露出了潔白的、閃爍著溫暖聖光的寬大羽翼。

遲筵略微安下心。看來對方的確是真的天使。

他向另一邊移了兩步,把右手搭了上去——

瞬間中心廣場上亮起了無比耀眼卻又溫和可親的淡金色聖光,解除束縛的天使揮動著寬大的雪白羽翼緩緩從噴泉中升起,悲憫而慈祥地垂眼看向站在地上的人類:「感謝你為我解除束縛,你在人間的時光已經所剩無幾,我無法延長你在人間的壽命,但我可以將你帶上天堂,讓你於天界享有無盡的時光,享受永恆的歡樂與平和。」

遲筵微微皺了一下眉:「他呢?我的那位朋友?」

天使露出不悅的表情:「他的靈魂太過黑暗了,註定只能下地獄。我可幫不了他。」

「這樣……」遲筵抬起頭,看向天使笑了笑,「那多謝您的好意了,我不用上天堂,也不用其他回報。」

「那你要去哪裡?」

「他在人間,我就努力陪他在人間;他下地獄,我就陪他一起下地獄。」噴泉池前佇立的青年垂下眼,露出一抹溫和的笑意。

天使怔怔看著他,刹那間臉色卻突然變得有些猙獰可怖:「……自甘墮落的人類,自甘墮落與惡魔為伍的人類根本不配繼續存在於這世上。你們應該被處死,屍首丟入地獄的深淵之中,讓你們在無盡痛苦中懺悔反思,你們才會知曉天國的恩賜與寬容。」

葉迎之拿著一年的生命和其他物品從商店中出來,今天惡魔商店打九折,所以他就順便買了其他這些天可能會用到的東西,然而他卻沒在商店門口看到熟悉的身影。

男人皺了下眉,心中泛起不好的預感。

緊接著,他和所有路過中心廣場的人一樣,目光被最中央的散發著聖光的潔白高大的天使所吸引。只不過其他人看的都是天使,他看的卻是噴泉池旁渺小的人類。

他眼睜睜地看著天使抬起手,一道聖光擊中了人類的眉心,接著人類瞬間失去所有血色,雙眼緊閉,無力地倒了下去,卻被天使伸出手拎了起來,被帶著一起飛向空中。

一切不過發生在瞬息之間。

精緻的玻璃瓶摔在地上,打碎在地,流出淺銀色的液體。

那是他剛剛為愛人買來的一年壽命。

 第173章:宣戰

天使拎著失去呼吸的人類向地獄的方向飛去。

他秉承著拯救人類的念頭來到惡魔鎮,所見所聞卻讓他大失所望,不僅這裡的人類在他看來全部屬於自甘墮落不值得拯救,在他被恥辱地鎖在惡魔鎮中心廣場的這許多年中,更是看透了人類的醜惡,久而久之,他對人類已經越來越失望,直至心灰意冷。

而就在這時終於出現了一個靈魂乾淨,可以解除他的枷鎖的人,在獲得自由的那一刻,他原本又燃起了一絲希望,可是這個人也告訴他,比起進入天國,他更願意永墮地獄。

恥辱!騙子!

人類果然都是自甘墮落的傢伙,即使有再乾淨的靈魂,最終也是與黑暗為伍。這樣的人,就是應該被扔到地獄深淵中去反省。

然而他才剛飛出去不久,便收到了來自天堂的召喚。

他被封印在噴泉中的時候被迫和天堂失去了聯繫,直到此刻天堂才重新聯繫上了他,向他發來立刻返回天界的敕令。

那他就沒時間再飛去地獄深淵了。

「嘖,」天使拉維瞥了手中失去生命的人類一眼,輕聲道:「……那就這樣吧,讓你的身體和這腐朽的惡魔樂園一起腐爛,讓你和我一樣徹底明白這些惡魔和人類有多麼黑暗——到時候你就會明白,只有天國是唯一的、幸福的歸處。」

說罷,他鬆開手,看著人類如斷線的風箏一般輕飄飄墜向大地,轉了個方向,不再猶豫地向天堂的方向飛去。

*****

遲筵掙扎著試圖睜開眼睛,只覺得全身酸痛無力,像是全身骨頭都被打碎又被拼接起來一般痛苦、僵硬、不聽使喚,腹腔之中也有說不出的噁心眩暈之感。

他躺在原地緩了許久才覺得稍稍恢復了些力氣,睜開眼撐著身下黑色的皮質平面坐起來,謹慎地打量著四周。

他現在處在一個狹小的出租屋內,身下是一張老舊的黑色皮沙發,沙發表面的一些地方已經開裂,露出裡面淡黃色的海綿狀填充物;沙發前面是一張堆滿了各種雜物的低矮木質案几,案几前的牆上掛著一台灰色壁掛式電視機,它看起來像是整間屋子裡唯一一件較為嶄新昂貴的東西。

遲筵一時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人間還是在惡魔鎮。

不過這個疑問很快得到解決,沙發背後泛黃的牆上貼著大大小小許多張海報,海報中都是青春洋溢穿著時尚的英俊年輕惡魔,所以這裡應該還在惡魔鎮。

沙發左前方有一個門,可以看見裡面是一間比客廳還要狹小的屋子,屋子中擠得滿滿當當的,有一張單人床一個衣櫃和一張不大的梳粧檯。未經允許下窺伺別人臥室有些不禮貌,特別是遲筵猜到這很有可能是一位女孩子的臥室,意識到這點後他很快便收回了視線。

電視牆右後面是玄關,玄關左面還有一扇門,遲筵猜那裡應該是衛生間。

這時候房子的主人從那扇門中走出來,邊走邊隨意把一頭波浪長髮用皮繩繫起來,看見遲筵坐起來便向他揚了揚脖子,彎起嘴角露出一個笑容:「喲,醒來了?感覺怎麼樣?」

是認識的人,確切的說,是認識的惡魔。遲筵有些意外地看著走到沙發另一邊無比自然地坐下打開電視的店員小姐,略顯無措道:「還好。請問……我怎麼在這裡?葉迎之呢?我是說,我的那位同伴在哪裡?」

「我不知道,我撿到你的時候你就是一個人。」店員小姐聳了聳肩,調低了電視的聲音轉過頭去看他,似乎遲疑了一下,指向自己剛剛出來的方向道:「我覺得你應該去洗手間洗下臉,等你清醒清醒我們再談別的。」

想到葉迎之遲筵就無法抑制心中的焦慮不安,他迫切的想要知道愛人如今的處境和下落。但店員小姐說的有道理,他現在依然覺得十分頭暈,而一味的著急並不能解決問題。

遲筵向對方道了謝,扶著沙發努力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向洗手間。

洗手間也同樣十分狹小,只能勉強塞下一個洗手池,一個淋浴花灑和一個馬桶,洗手池前懸掛著一面鏡子。花灑旁邊安著一根鋼製晾衣杆,上面掛著一件樣式活潑的碎花紗質短裙,遲筵看了一眼就連忙尷尬羞赧地移開了視線。從小到大,他和異性相處的經驗實在有限,和葉迎之在一起之前也從沒有過其他感情經歷,所以他有些不擅長和女孩子相處。

遲筵不再向四周打量,低著頭匆匆走到洗手池前,抬起頭隨意地向面前的鏡子中看了一眼,隨後立馬愣住了——鏡子中映出的人依然是他沒有變,樣貌、身材都一樣,從外表也看不出明顯的傷痕——可是他的頭頂上多了一雙彎彎的深藍色的小巧的角,背後也長著一對看起來非常幼弱的骨翼——那是惡魔的標誌。

他伸出手,猶豫地摸上頭頂的角,又摸了摸身後的翅膀,最後低下頭試探著向下抓住了一根黑色的東西——那是他的尾巴,惡魔的尾巴。

遲筵不可置信地收回手,將雙手搭在洗手池上,向前湊近了牆上的鏡子,冰涼的瓷表面讓他清醒了一些,也讓他更加確定了鏡中的一切並非是他的幻覺。

遲筵抬起頭,看向自己在鏡中的鏡像,黑色的眼睛中充滿了茫然和不可置信,身後的骨翼無意識地扇動著——

沒錯,他變成了惡魔。

從衛生間走出來的時候遲筵已經比較平靜了,他猜店員小姐特意讓他去洗臉就是讓他看看自己如今的樣子。

他出來的時候店員小姐正在看電視,看樣子像是一個娛樂節目,上面有許多惡魔在唱唱跳跳。見他出來後店員小姐就開了靜音,指了指沙發另一邊:「坐。」

店員小姐名叫莉莉,據她說她是下班之後在自己家門口撿到遲筵的,在她撿到遲筵的時候他就已經是這副惡魔的樣子,所以她也不清楚遲筵會變成惡魔的具體原因。

「我說,你怎麼會被那個天使抓走的?從我開始在商店上班起那個傢伙就被封印在噴泉裡,從來沒有過能掙脫出來的跡象。」莉莉好奇道。

遲筵給她講了自己救了天使,結果對方突然發怒用聖光射向自己眉心的事情,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後面的事情,我只記得那道光射到我眼前,之後我就失去意識了。我也沒有想到這裡的天使會和人間傳說中的差別那麼大。」

小時候孤兒院的阿姨和院長都篤信上帝的存在,他也聽了許多天堂和天使的故事。他雖然不信各種宗教,在來惡魔鎮之前也不相信天使惡魔真的存在,但是潛意識裡總認為天使是象徵著真善美、是光明正義的存在。他之前只擔心那是假冒的天使,再確認對方是真天使後便安了心,卻沒想到真的天使和故事描述中的並不一樣。明明他所見的許多惡魔就像傳說中一樣邪惡狡詐。

不過也不是全部,眼前的莉莉可能就要比惡魔鎮上的大部分人類都要心軟。

「我看你應該是已經死了,被那個天使殺死了,死了之後自動變成惡魔。這樣的例子不說沒有,但也比較罕見。你昏迷的時候我特意用地獄網查了下,一般出現這種情況的人都是和地獄有某種淵源,但具體情況就因人而異了。」惡魔莉莉說著拿出一枚銀色小巧的手機翻了翻,翹著尾巴斜躺在沙發上,「不過你的情況還比較特殊,整個地獄都很少有你這樣既長著上位惡魔才有的骨翼,又長著普通惡魔的尾巴的情況,不過我在地獄最大的公共論壇上提問了,應該很快就有答案。」

她翻了一會兒手機,繼續道:「唔,你看,這個解釋感覺還挺靠譜的,是說你本身的力量不足以達到上位惡魔的水準,只和普通惡魔一樣,所以骨翼比較小,而且還保留著尾巴,但是轉化為惡魔之前應該和強大的上位惡魔有過密切接觸,吸收了對方的部分力量和氣息,所以又會長出骨翼。」

「可我不覺得我和地獄會有什麼淵源,也沒和上位惡魔有過密切接觸。」遲筵小聲喃喃著,學著對方的樣子把尾巴翹起來,發現這樣果然舒服了許多。既然他變成了惡魔已經是既成事實,他現在也顧不上追究原因或是其他東西,比起這些,他更憂心葉迎之如今的情況。

「莉莉,你能有辦法查到葉迎之的下落嗎?」他急切地問道。短暫的時間裡他已經和店員小姐處熟了,在知道自己也變成了惡魔之後,和身為惡魔的莉莉的相處也莫名地變得更加自然起來。

「這沒辦法,只能耐心找慢慢打聽。」莉莉一邊翻著手機一邊道:「我和你說過,我那時候在店裡收拾東西,你被廣場上那個天使殺死抓走的消息還是我後來聽說的。商店外掉了很多東西,大部分被人撿走了,但還有被摔碎的一年壽命,所以我猜是你朋友看見你被天使殺死抓走後情急之下丟下的。他應該在想辦法救你,普通人離開惡魔鎮或是去地獄都沒那麼容易,他更沒辦法直接上天堂去找那個天使算帳,所以他現在應該還在惡魔鎮。我已經讓我的朋友們留意了,這裡不大,只要他還在惡魔鎮應該很快就會被找到的,別擔心。」

即使聽莉莉這麼說了,遲筵還是放心不下,他從沙發上站起來,「我出去找找他。」他現在是惡魔了,在惡魔鎮上自然不會再遇到危險。

莉莉抬起頭看他,無奈道:「隨便你。門外第三個花盆裡埋著備用鑰匙,你暫時可以住在我這裡,沙發讓給你睡。」

遲筵點了點頭,正準備轉身出去,就聽到在沙發上翻手機的莉莉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呼:「喔!天呐!大消息!」

「艾默爾陛下出現了,向天堂……宣戰?!」

 第174章:凱旋

地獄東部,西翠藍,王庭。

王宮總管驚訝地看著從臥室中走出,一臉冷峻的惡魔君主,低下頭恭敬道:「陛下您回來了?」之前他們的陛下一直在迷途泉行宮隱居不出,今天卻突然毫無預兆地在王宮中出現,讓他大感意外。

地獄統治者身穿黑色戎裝,同色披風在他身後垂落,巨大的骨翼向兩邊展開,遮天蔽日。他腰間配著如西翠藍雪山頂上新雪一般閃耀的銀色長劍,大踏步走出宮殿,聞言只平淡地「嗯」了一聲。

總管看著他身上整齊的戎裝,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對,緊走兩步追上惡魔道:「陛下,您這次突然回來是有什麼吩咐嗎?」

地獄的統治者用右手輕輕拔出腰間長劍,用戴著白色手套的左手輕輕擦拭著,劍身反射出雪亮的銀光。

「開戰。」惡魔抬起頭,仰望著天界的方向輕聲道:「向天堂開戰。」

*****

東部的統治者帶領親衛隊殺上天堂的時候,地獄的其他兩位陛下才剛得到確切訊息;當勞倫斯和特蘇爾終於就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商量出應對策略的時候,東部新聞界已經開始大肆宣揚艾默爾陛下凱旋歸來的消息。

勞倫斯無可奈何地感歎著向特蘇爾發去電報:「吾友,艾默爾既然有進軍天堂之意為何不從長計議?那樣的話我們現在大概已經徹底幹掉天堂了。還有,第三次天堂地獄之戰的時候那傢伙一定劃水了吧?」

沒辦法,活得太久,很多新鮮的發明他還接受不了,比如手機、互聯網……相較之下他還是更喜歡電報這種溝通方式——非常的有意境。

三天後勞倫斯收到特蘇爾從北部發來的回信:「艾默爾大概沒想發動戰爭,只是突發奇想去天堂透透氣。而且我猜第三次戰爭的時候艾默爾陛下就已經陷入戀愛魂不守舍了。」

這一場突然開始又突然結束的戰鬥的確不像是一場戰爭,更像是一場單方面的示威和宣洩。

惡魔君主降臨天堂,巨大的骨翼張開,給神聖光明的天國投下難以磨滅的陰影。純黑色的、最高級別的地獄審判降下,整個天堂都在黑色閃電和氣流中哀嚎,即使是跟隨前來的其他惡魔都不敢靠近他們的陛下。

地獄審判的威懾之下,沒有人敢阻攔,所有天使都抱著頭縮著翅膀縮成一團,惡魔軍團在天堂之上如入無人之境。

葉迎之一直衝入了聖堂之中,他要找的人果然在這裡。

銀色的劍直接洞穿了眼前天使的胸腹,地獄君主黑色的眼睛沉沉地看著對方,輕啟唇緩緩道:「告訴我,他在哪裡?你把他帶去了哪裡?」

拉維一直在聖堂之中領悟天國的仁善,寬和與慈悲。在去惡魔鎮之前,他從沒去過人間,也沒有參加第三次天堂地獄之戰,直到今天地獄的惡魔君主艾默爾領軍殺上天界點名要找他的消息傳來之前他都從未真正見過地獄三位統治者。

聽說消息之後,他也依然凜然不懼,在聖堂之中靜候對方的到來。

可是現在他感到畏懼了。

金色的血液順著銀色的劍身滴到聖堂聖白如雪的地板之上,惡魔冰寒冷峻的黑色眼睛倒映出他恐懼的神情。他認得眼前男人的面容,自然知道對方是為何而來。

原來他是惡魔,怪不得那個人類那麼輕易地就要墮入地獄,與玷污天國的惡魔為伍,死不足惜。

拉維厭惡輕易感到畏縮膽寒的自己,厭惡會在黑暗的邪惡的惡魔前迫於武力低頭的自己,他強迫自己正視著惡魔黑色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他死了,他被我殺死扔進地獄深淵了。」

金色的血飛濺出來,潔白的天使之羽飄落在地,沾上金色的血跡,黏在雪白的地板上。刹那間惡魔竟硬生生撕下了面前天使左邊的翅膀。

葉迎之隨手把自己撕下的翅膀扔到一旁,把劍拔出橫在對方腰上:「告訴我,你把他扔到哪裡了?」

他從地獄深淵中而生,他當然知道那是什麼地方。他的阿筵在那地方會被折磨得連骨頭都不剩。

他的阿筵那麼努力地活著,那麼努力地想要一直陪著他,他那麼努力地想讓阿筵一直健健康康開開心心地活下去。可最終他的阿筵還是死了,只因為他救了眼前的天使——不僅被對方殺死,死後還被丟進地獄深淵,肉身飽受折磨,靈魂不得安寧。

阿筵會有多怕?他是不是還呼喚著我的名字?

自己一直那麼寵著他,不捨得他吃一點苦,他怎麼能受得了地獄深淵中的光景?

想到這裡,葉迎之甚至不願意再在這天使身上浪費時間——不過是地獄深淵,他一寸寸找過也就是了。

一聲哀嚎響起,惡魔抬起劍,俐落地斬斷了拉維的另一邊翅膀。

接連兩次的斷翅之痛已經摧毀了天使的所有骨氣和信念,他大喊起來:「放了我!放了我!我沒有把他扔到地獄深淵,他在惡魔鎮,他的屍首還在惡魔鎮!」

人死後短時間內靈魂不會離開肉體轉生,惡魔鎮連接著地獄和人間,有一半處於地獄的範疇,而落入地獄的靈魂更難以輕易離開。勞倫斯每次請來人類音樂家最後都要恭恭敬敬地親自送對方去轉生。如果遲筵是在惡魔鎮死亡,屍首還在惡魔鎮,那就意味著只要找到他的屍體自己就有辦法讓他復生、讓他變成惡魔、讓他以各種可能的方式繼續「活」著,陪在自己身邊。

「我不相信你。」葉迎之看向眼前的天使笑了一下,示意一旁的惡魔提起對方,「所以你還是和我一起去地獄深淵查探一下吧。」

等到了地獄深淵,他當然就會明白自己的懲罰。

同時地獄的統治者將一塊映有人類影像的魔晶交給親衛隊隊長:「重點搜查惡魔鎮、地獄入口、人間入口,找這個人的下落和消息,找他的身體和靈魂,無論是靈魂還是身體都要看好。」他得提防著阿筵的靈魂已經離開他的身體。他不能允許愛人的任何一部分再受到任何形式的傷害。

*****

莉莉拎著一袋地獄紅果回到家,遲筵正抱著他新買的二手手機查地獄相關消息。

「今天亞瑟搞到了一隻人腿,你要不要一起去吃?」

「不用了,下不去嘴。」遲筵苦笑一下,站起身從莉莉手中接過紅果,向對方展顏一笑,「多謝你了。」

「你天天啃這些果子也不是辦法,說真的,新鮮血肉對惡魔的吸引是與生俱來的,就算你吃不下人肉,也可以考慮嘗試一下別的食物——比如我推薦的地獄榴槤。那真是這世界上最最最完美的食物。」莉莉邊說著邊走進臥室關上門換衣服。

提到地獄榴槤,遲筵又想起自己和葉迎之分開那天,神色不由有些黯然。

莉莉很快從臥室裡走出來,看見他的樣子也能猜到他在想什麼,攤了攤手,「我說,你用不著這麼擔心。亞瑟已經查過了,你那位情人還好好活著,慢慢找人總會找到的。」

亞瑟就是接引他們上島的那位小丑先生,他同時打兩份工,接引人類上島以及在劇院中做主持。每個來到惡魔鎮的人類上島之後都會被記錄一份靈魂檔案,檔案直接和他們接收點數的電子錶相連,如果人類死亡或離島回到人間則電子錶會被回收,檔案上都會有記錄。亞瑟由於工作原因可以查到這份檔案,也經常可以從劇院裡分到人肉帶來給朋友們分食。從亞瑟那裡得到的「葉迎之還沒有死」的消息是唯一能讓遲筵稍稍安心的東西。

莉莉不吃生肉,但對烹飪好的人肉並不會拒絕,經常會參加這些晚餐聚會。她也會邀請遲筵一起,不過遲筵一直都婉拒了。莉莉能理解他的心理,從來也不會強求。

遲筵這些天一直在惡魔鎮上找葉迎之,並且發動了莉莉的朋友們一起幫忙尋找,可還是一無所獲。惡魔鎮可以通向人間或地獄,回到人間會有記錄,去往地獄卻不會,所以他打算親自前往地獄尋找葉迎之的蹤跡,同時請莉莉他們幫忙在惡魔鎮留意愛人的下落。

可是去地獄需要地獄幣,正巧惡魔商店另一位店員娜娜不久前回地獄結婚去了,要過兩個月才能回來,所以遲筵就和莉莉一起在惡魔商店工作,得到的薪水一部分交給莉莉算作自己的伙食費及房租,另一部分攢起來準備去地獄用。此外他這些天閒暇時間除了尋找葉迎之就在地獄網上瞭解地獄訊息,可是這些天無論是網路上還是電視上鋪天蓋地的都是艾默爾陛下大勝天堂凱旋歸來的消息,其他有用消息實在有限。

遲筵還在莉莉指點下從地獄網上自學了一些基本法術,其中一個是能讓他隱去惡魔特徵偽裝成人類樣子,遲筵把這個法術熟記在心,在家中演練了幾遍,確認完全掌握不會出差錯後才安下心來——這樣就不用擔心找到葉迎之的時候自己的樣子嚇到對方了。

因為不想讓對方擔心難過,也怕自己如今的樣子嚇到愛人,遲筵並沒有打算向葉迎之坦白自己已經變成惡魔的事實。他在心中早已編好了一套說辭,在心底反覆演練了許多遍,打算找到葉迎之的時候說給對方聽。甚至為了避免不經意的時候露出馬腳,自從學會那個法術後遲筵一直繼續以人類的模樣示人,只有遇到不長眼試圖襲擊他的人類時才會顯露出惡魔形態。

與此同時,西翠藍王庭親衛隊也為他們方從地獄深淵返回的統治者帶回了消息:「陛下,我們已經在惡魔鎮上找到了那名人類,他現在在島上的惡魔商店中工作,平時和店中另一名女惡魔住在一起。」

葉迎之剛從地獄深淵中返回,他不相信那個天使的話,也不敢放過任何一絲可能,所以在交代手下將那隻天使鎖在深淵底部承受永久的折磨之後還是飛掠過整個地獄深淵,將深淵中細細搜尋了一遍,然而並沒有找到愛人的身影。

他心中既失落又慶倖,失落於依然沒有找到遲筵,又慶倖阿筵不在地獄深淵。結果甫一回來便聽到親衛隊隊長所報告的這個消息,他大喜過望,一時之間也顧不得細想話中的意思,揮手讓親衛退下後便準備直接去惡魔商店找阿筵。

不過他也沒有完全被喜訊沖昏頭腦,離開地獄之前還記得惦記著不能就這樣出現在阿筵面前,不能被阿筵看到自己這副惡魔模樣,否則會嚇壞他的寶貝的。

葉迎之停下腳步,彎唇露出一個柔和的笑弧,頭上魔角與身後骨翼瞬間便消失不見。


 第175章:重逢

遲筵正在商店裡看店,亞倫穿著一身嶄新的明黃色休閒服進來了:「嗨,就你在?莉莉呢?」

「莉莉在家,你可以去家裡找她。」這些天遲筵也看明白一些情況,比如說他們這位導遊亞倫喜歡莉莉,正悄悄展開追求。

「好的。」亞倫向他買了一盒地獄香煙,轉身就要離開。

「等等。」遲筵看了看時間,叫住了他,「莉莉現在應該還在補覺,你可以過兩個小時再去。」

大部分惡魔體力極好,他們來惡魔鎮就是度假,在鎮上連續玩一個月也不會累,反而會越發興奮,所以鎮上的旅館極少,也沒有住宅區。但是多數在惡魔鎮工作的惡魔們還是需要有規律的作息和一個休息的地方,所以他們就像莉莉一樣從鎮上偏僻處租一間小房子當做自己的「家」。莉莉是格外愛睡美容覺的惡魔,她睡覺的時間幾乎和人類一樣多,之前由於娜娜休假而且商店臨時找不到代替的人手,所以她不得不工作雙倍的時間,即使能夠拿雙倍的工資這件事還是讓她非常苦惱,遲筵的出現幫了她大忙,她現在終於有時間補覺了。

亞倫果然停了下來。他今天休息,索性待在店裡消磨時間,和遲筵聊了起來。

「你可以搬到我那裡去住。」亞倫建議道,「我那裡寬敞一些。」

沒有誰喜歡看到自己的心上人每天和另一個年輕的異性惡魔同居一室,哪怕這個年輕的異性惡魔本身還有一個下落不明的人類男朋友。從這個角度而言,亞倫可真希望遲筵快點找到他的人類愛人。

「不用了,我準備過兩天就去地獄找找線索。」遲筵歎了一口氣,突然想到一件舊事,「亞倫,你還記得我還是人類的時候和迎之一起參加你們旅行社的地獄遊項目嗎?」

「當然記得。」亞倫吐出一口煙圈,「你們兩個運氣好到詭異,現在想來大概那時候你就很有當惡魔的天賦了。」

「我想問在失落之城裡最後有三條路可以選擇,我們那條路上有許多肉眼看不見只能從鏡子中看見的灰影,它們會困著迎之不讓他走,那是什麼東西?為什麼他們當時只跟著迎之不跟著我?」

「那個啊,」亞倫想了想道,「那是尼亞布斯的悔恨化成的魔鬼。」

「其實每一個墮落者墮落後都會產生類似後悔的情緒,這些悔恨化成魔鬼,全部聚集在鏡街之中,三條道路的選擇是一個套路,無論你們當時選擇了哪一條路,最後都會進入到鏡街之中。那些魔鬼喜歡擁擠在心懷悔意的人類周圍,如果一直堅定地向前走,就能走出鏡街,如果心中產生悔意,認為不該走這條路,就會被魔鬼纏上,向前前進變得困難,心中更後悔,吸引來的魔鬼也就越多。最後被完全困住,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可是那時候是葉迎之讓他隨便選一條路的,遲筵相信自己的愛人不是會為選錯路而心生迷茫悔意裹足不前的人。可是那些灰影只擁擠在心有悔意的人身前,迎之是為什麼在後悔?竟然能吸引那麼多的灰影?

遲筵沉思地看著亞倫明黃色的休閒服,道:「莉莉不太喜歡黃色,你要不要回去換一件?」

亞倫當即回家換衣服去了,剩遲筵一個人無聊地守著櫃檯。

惡魔鎮繁華的街道上都有自動售貨機,鎮上人類常用的體力藥劑等都可以從那裡買到,遲筵在商店工作之後才發現來惡魔商店購買商品的人類很少,所以他們日常工作都非常清閒。

他拿起自己的地獄產二手手機又開始搜索起地獄相關資訊。

就在這時,門口的頭骨風鈴發出一陣清脆的響動,老舊的綠色木門被「吱呀」一聲推開,男人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商店中響起。

遲筵抬起頭,一下子愣住了,甚至沒有注意到手中的手機掉落到櫃檯之上發出一聲悶響。

……迎之?」

男人依然穿著平時常穿的那身衣服,微微低著頭,黑色的眸子凝視著自己,裡面充溢著複雜的感情——擔憂、思念、瘋狂……不一而足。

遲筵立即從櫃檯後面跑出去,卻被男人直接摟住按入懷裡:「阿筵,你去哪裡了?有沒有事?」

遲筵沒有答話,只是直接摟著葉迎之的脖子主動吻上了愛人的唇。

兩人略微平靜下來之後遲筵給莉莉發了資訊,拜託她今天來看店——如果亞倫今天打算約她去約會那看來是要泡湯了。不過遲筵此時已經顧不上管亞倫的計畫,他慶倖自己出於習慣一直保持著人類的外貌。

他把葉迎之帶到商店後面,穩了穩神,向他講起自己早已編好的說辭:「……我當時被那個天使抓走,後來他把我扔下,我還有一口氣在,商店的店員小姐莉莉就救了我,餵我喝了你扔下的那瓶一年壽命剩餘的部分。我好了之後就幫莉莉看店,一邊看店一邊準備找你。」

「我也一樣,」葉迎之輕聲道,「看見你被抓走後很著急,就想辦法去地獄打聽上天堂的方法,後來聽說有人在惡魔鎮見過你才回來。」

「對了,迎之,你以後不用再想辦法換點數了,我在商店工作每天就可以得到五千點數,而且比較安全,我們攢一段時間就可以回人間了。」惡魔未經允許不能擅自進入人間,遲筵打算先把葉迎之穩住,自己去打探獲得許可證的消息,等到拿到許可證再和葉迎之一起返回人間。他現在和亞倫他們都認識,用賺來的地獄幣收買幾個惡魔放放水,幫愛人攢齊五萬點數應該不困難。那個天使說迎之註定會下地獄,所以等他死後自己再到地獄陪他就可以。

「正巧,我在地獄的時候偶然救了一個大惡魔,他問我想要什麼報答,我說想要惡魔鎮的點數來給我的愛人續命,他就直接慷慨地給了我一千萬點數。」葉迎之俯身吻上遲筵的髮頂,「阿筵,我們很快就能回家了。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要回家嗎?」

這當然是他隨口編造的,但作為掌控地獄的惡魔,為愛人續命也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遲筵瞬間愣住了,甚至沒注意到對方話裡明顯的漏洞。如果不給他準備時間,等他們離開惡魔鎮要返回人間的時候身為惡魔的他就會被扣住,到時候一定會露餡的。遲筵頓時憂心忡忡起來,開始思考迅速拿到進入人間許可的辦法。

裝作人類的時候不覺得,變回惡魔之後就可以感受到愛人周身縈繞著淡淡的魔氣。葉迎之滿意地彎了彎嘴角,眯起眼——真好,阿筵身上都是我的氣息。

那魔氣的確和他自己的氣息如出一轍,只要見過葉迎之的人都能辨認出來。

遲筵自身力量還比較弱小,感受不到葉迎之身上的魔氣,兩人去商店感謝莉莉的時候莉莉卻敏銳地察覺了葉迎之周身那絲外溢的、壓抑不住的純正魔氣。但因為那魔氣和遲筵的魔氣同源,她也沒有在意,只以為是兩人親密時人類從遲筵身上沾染過去的。

葉迎之回來後遲筵自然不能再住在莉莉家中,於是兩人又回到惡魔旅館。兩人紛紛搶著付帳。

遲筵早和鎮上這些惡魔們打好招呼,大家也都配合著他演戲,他假裝刷點數,其實交的是地獄幣——反正現在葉迎之已經回來了,他也不用過於為省錢去地獄打聽愛人的消息而過於節儉。

葉迎之則是真有一千萬點數。他回惡魔鎮之前隨口和王宮總管吩咐了一聲「給我準備些惡魔鎮的點數」,總管就第一時間不知道去哪裡給他那塊黑色電子錶充值了上千萬的點數。

因為一般情況下正常人類都不會變成惡魔,所以只有在人類死亡或離開惡魔鎮的時候檔案才會被更改,記錄點數的電子錶才會相應被回收處理,而他直接恢復惡魔身份竟不影響這塊電子錶的使用,甚至在惡魔鎮檔案上他的身份還是「存活人類」。遲筵的情況也是一樣。

最後還是葉迎之由著遲筵付了房費。對他而言只要愛人開心就好,兩人又回到了熟悉的房間。

睡到半夜的時候遲筵突然被身體中的熱意熱醒,他翻了翻身,小聲哼了一下睜開眼睛。

葉迎之就睡在他旁邊,一隻手搭在他的腰上,黑色的睫毛安靜地垂下,呼吸平穩,睡得很是安詳。

遲筵輕輕悄悄地搬開葉迎之的手,從床上跪坐起來,無意識地舔了舔唇,專注地盯著自己的愛人,唇間兩顆屬於惡魔的小小尖牙已經不受控制地冒出了頭。

新鮮血肉對惡魔的吸引是天生的、源自本能的。遲筵這些天一直以地獄紅果為生,從未接近過人類,他剛變為惡魔不久,此時再和葉迎之這樣親密地挨在一起便覺得誘惑難耐,腹中饑渴幾乎把持不住。

遲筵俯視著熟睡的愛人,尖牙輕輕咬住下唇,幾乎有些魔怔,忍不住微微俯下身子。

迎之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想吃。

我不吃人,我更不會吃迎之的,我就……我就舔一舔,叼一塊肉放進嘴裡含一含。

我就嚐嚐味道。

他不知道的是,不僅普通人類的新鮮血肉對惡魔有吸引,力量越是強大的大惡魔的血肉對力量弱小的惡魔也會存在吸引,為了不使弱小惡魔受不住誘惑失控做出不可控的事影響地獄穩定,地獄的惡魔新生兒或是第一次進入地獄的惡魔都會被官方施以術法遮罩這部分感知。

而遲筵當然沒有接受過這種術法。

葉迎之早在遲筵難受地翻滾哼唧的時候就醒來了,他微微睜開一點眼睛,就看見遲筵跪坐了起來,正用一種極為渴望且可憐的目光眼巴巴地看著自己。


176章:坦白

葉迎之暗自動了動喉嚨,沒有動。

就見遲筵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俯下身來,最後趴伏在他胸膛處,扒著肩頭小心地舔了舔,又放開,抬起頭想了想,再次低下頭,一口咬住葉迎之肩膀上被他舔過的那塊肉,含在嘴裡含來含去,就是不捨得吐出來,似乎很是愛惜不捨得吃一樣。

葉迎之骨肉勻稱,身上並無贅肉,遲筵為了咬那塊肉整個貼著葉迎之趴在了他身上,下巴都搭在了愛人肩頭處,費力地張開嘴輕輕咬著。

尖銳的小齒抵在肩頭肉上有微微的刺痛,葉迎之卻覺得身體瞬間沸騰起來,幾乎抑制不住唇邊饜足的低吟,同時心裡化成一片,只想把半夜搗亂的愛人圈在懷裡再不讓他出去。

看你還敢不敢再半夜不睡覺跟老公胡鬧!

葉迎之閉了閉眼又睜開,遲筵此時已經不滿足叼著肩膀那塊肉了,他萬分不捨地把嘴裡的肉吐出去,一路順著肩線若有似無地舔上葉迎之脖頸,最後心虛又克制不住地咬上了葉迎之喉結下面的部分。

他變換著角度輕輕咬了一會兒,葉迎之實在忍不下去,抬手將他牢牢摟在懷裡,同時坐了起來,用另一隻手擰開了床頭燈。

橘色燈光下,遲筵正跪坐在他身側,臉上帶著些微突然被抓包的不知所措和惶惑不安。他一時適應不了亮起的燈光,下意識閉上了眼睛,睫毛微微顫抖著——他背後兩隻骨翼也隨著睫毛輕微顫動著,頭上兩隻深藍色的角在燈光映照下似乎泛著深海般的幽光,黑藍色惡魔尾巴習慣性地向上翹起。

他畢竟剛剛轉變為惡魔,對法術掌握並不到位,高級惡魔的血肉氣息本就刺激著他的惡魔本性,忽然被葉迎之發現的驚嚇之下竟直接露出了惡魔本相。

葉迎之專注地看著他的樣子,喉嚨有些發乾。

遲筵這時適應了屋內的光線,緩緩睜開了眼睛,他的面前是面色幽深、彷彿愣住了一般的葉迎之。

從愛人的反應裡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不安地、等待宣判一樣偏過頭向身後看去——果然,翅膀、尾巴都已經冒出來了。

他一把推開葉迎之,赤著腳迅速竄到房間進門處,背抵著門,猶豫地試探著看向葉迎之,小聲道:「迎之,你不要害怕……」那樣子活像他才是發現伴侶變成惡魔的那個人。

「我不會吃你的。」他縮在角落裡抬起頭小心翼翼地看著愛人,眼裡蒙著淡淡的驚怯。

葉迎之看他反應又想笑又無奈,又滿是心疼,連忙張開雙臂慢慢向愛人的方向走去:「寶貝,怎麼了?別怕,我不怕,你什麼樣我都愛你。」

他想了想,張開了身後的骨翼,露出惡魔模樣:「你看,我也是惡魔,我不害怕。」

遲筵看著葉迎之的反應,慢慢放鬆了身子。雖然他一直在內心裡堅信著即使愛人發現自己已經不是人之後也不會放下自己,但這一刻真的來臨時他還是無比擔心自己會嚇到葉迎之。

葉迎之走到他身邊,他趁勢靠近了葉迎之懷裡,依賴地摟住了愛人的腰:「迎之,我不會吃你的,我剛才就是忍不住……想舔舔嚐嚐味道。」

「我知道。」葉迎之笑著低頭親親他髮頂的魔角,隨後感覺到遲筵貼在他胸膛發出一聲悶哼,愈發軟軟向他依靠過來。

惡魔的角有多敏感,他比遲筵更清楚。

遲筵勉強從對魔角的愛撫中緩過神,強撐著抬起頭,摸了摸愛人身後華美的骨翼,成為惡魔之後,他對這些惡魔力量的象徵有了本能的喜愛,這樣一對強悍的骨翼自然會受到所有惡魔的崇敬,更不要說它長在自己伴侶的身上。

他伸手輕輕將葉迎之推開一些:「迎之,雖然你現在有很多點數,但是金豆子是魔藥產品,服用後還是對人類身體不好,你不用為了安慰我特意偽裝成惡魔。」

葉迎之正裝作渾不知情的樣子時輕時重地舔吻含吮著遲筵深藍色的小魔角,享受著遲筵意識迷亂地貼著他擁著他輕輕掙動著難受又可憐地看著他的模樣,趁機把人抱起來,正向床的方向走去,聞言不由得腳步一頓。

「寶貝,你在瞎想什麼?」他把遲筵放到床上,站定在他面前,傾身輕吻了一下對方鼻尖,「我真的是惡魔,大惡魔。」

「我知道,」遲筵笑著伸手捧起他的臉,親上下頷,凝視著愛人的模樣低聲喃喃道:「我的大惡魔。」

葉迎之拉著他的手去摸自己的魔角、骨翼,試圖向他證明這些的確都是真的。遲筵順著他的意彎著眉眼笑著從頭到尾摸了一遍,學著他的樣子輕輕親吻他的魔角,最終被忍受不住的葉迎之裹進翅膀裡。

在地獄過夜的那晚葉迎之因為之前吃過金豆子所以晚上突然變成惡魔,那時候遲筵就細細觀察過摸過從他體內長出的翅膀和骨翼,此時所見的外觀和所觸的手感都和那時別無二致,遲筵當然只當愛人是在哄他,只笑著順著對方來。

疲倦得意識昏沉將要睡著之前遲筵還不忘輕輕扒著葉迎之骨翼小聲道:「……迎之,你記得不要吃金豆子了,對身體不好。」

葉迎之終是無奈地摟緊他,輕聲應道:「好,都聽你的。你說我是人我就是人,你最厲害。」

第二天醒來後遲筵就老實地向葉迎之坦白了一切,並且特別老實地坐在床邊上悄悄瞅著他的反應。

葉迎之坐在床對面的椅子上,左手搭在椅背上拄著臉,微笑著看著他道:「乖,過來把角、翅膀和尾巴都露出來讓我摸摸就原諒你。」

如果哪天阿筵發現自己真的是惡魔也沒關係,自己就把角和翅膀也送給阿筵摸求原諒。

非常公平,我才不會欺負我家阿筵呢。葉迎之滿意地想著,眯起了眼睛。

遲筵想了想,老實地顯出惡魔模樣仰起臉看向葉迎之,慢慢站起身靠了過去。

葉迎之心滿意足地把人攬進懷裡,心裡滿滿的——他的傻寶貝,傻阿筵,對他一點都不設防,可憐成這樣,讓他真想……把人直接吃下去。

葉迎之此時也自然明白過來遲筵昨天為什麼忍不住想咬他。不過他也不在乎,自然沒打算給遲筵使用魔法遮罩這種吸引,反而一邊圈著愛人的惡魔尾巴打轉一邊主動把手腕伸出去伸到遲筵嘴邊:「想吃就吃吧,手腕血比較好喝。」

遲筵看了看,抱住他的手臂放進嘴裡輕輕含咬著,也不敢用力,被葉迎之摸著尾巴根吻著魔角弄得渾身發顫,咬了半天鬆開也只留下兩排淺淺的牙印,格外深的兩點是惡魔齒留下的。

葉迎之索性放開他尾巴伸手進他嘴裡摸上他後長出的兩顆惡魔尖牙,一邊摸他尖牙一邊笑道:「小笨蛋,肉都送到嘴邊了,天天也就會叼著磨牙。」

在上古時期地獄還處於蠻荒時代,那時候惡魔們不得不親自靠身體力量捕捉地獄魔獸甚至更為弱小的魔獸為食。葉迎之忍不住想他要是和阿筵生活在那個年代,他可能要帶阿筵出去手把手親自教對方捕獵,阿筵這個樣子,可能他把獵物傷到半死趕到他面前他也能被獵物嚇哭,小尖牙小魔角對魔獸沒有半點威懾力,最後只能可憐巴巴地四處找自己……

……真是想想就可愛,讓人想一直一直不撒手地圈在自己身邊養著。

反正不管阿筵怎麼樣他都喜歡。

然而葉迎之明白遲筵並不如他想像中那般幼弱,或者說,阿筵把所有的、最笨拙最弱氣的一面都展現在了自己面前,他對自己是全心全意的依賴和信賴,就像小貓如果有大貓陪在身邊的話就永遠不願意長大。

傍晚的時候兩人離開惡魔旅館,遲筵準備把葉迎之介紹給自己的惡魔朋友們,順便感謝他們一直幫助自己尋找葉迎之。

惡魔愛上人類的例子雖然少但也不是沒有,地獄法也允許惡魔和人類通婚,何況遲筵的情況更為特殊,惡魔們也都能理解。和人類不會去吃鄰居家寵物類似,惡魔也是有操守的,對於和惡魔結為伴侶的人類,他們也不會再下手,反而也會當做同類來對待,所以遲筵還是比較放心帶葉迎之去見別的惡魔。

恰好莉莉發消息告訴他今晚亞倫為了招待他表哥決定在家中舉辦一個小型聚會,她和小丑先生亞瑟也都會過去,也邀請遲筵帶葉迎之過去和大家認識。

亞倫的表哥在亞倫的口中可是一名「大人物」,是亞倫日常吹噓的話題,連遲筵都對這位表哥的事蹟耳熟能詳。據說他是地獄第一晨報《地獄晨報》的主編之一,主管政治版面,是地獄中著名的新聞人,現場見證過地獄聯合統治政府的成立,參加過勞倫斯陛下的新聞發佈會並提問,和地獄中無數真正的大人物說過話。

亞倫心裡打了追求莉莉帶她回地獄生活的主意,所以想拜託表哥幫他在地獄謀一份好差事,以後好回地獄發展,這次特意找機會請表哥來惡魔鎮玩。

 第177章:微小的工作

近期地獄最大的新聞自然就是關於艾默爾陛下征伐天堂大勝歸來的消息。

亞倫的表哥佛科斯自然沒有親歷過那場戰爭,但他作為業內資深人士當時第一時間被派去西翠藍採訪搜集過最新訊息,並真的通過關係聯絡採訪到了艾默爾陛下親衛隊的成員,得到了很多一手資訊。

遲筵到的時候沒有引起太多注意,惡魔們正圍著佛科斯聽他講關於這次大戰的事情聽得津津有味。

來的不僅有他和葉迎之兩個人,還有另外兩名惡魔,那兩名惡魔同樣偽裝成了人類的模樣。兩人是在旅館門口遇到這兩名惡魔的,其中較為年長的一位見到葉迎之出現後似乎很激動,第一時間便迎了上去,在葉迎之面前小聲說著什麼,另一位則表情嚴肅地站在一旁。

變成惡魔後五感都靈敏了許多,但遲筵還是聽不清葉迎之和他們說了些什麼,只見葉迎之說了一句話後兩名惡魔就遠遠跟在他們後面,不再上前。

遲筵悄悄拉了拉葉迎之,小聲問道:「迎之,那兩個惡魔是什麼人?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西翠藍王庭親衛隊隊長和王宮總管。葉迎之在心裡答道,嘴上卻說:「阿筵,你記得我和你說過我在地獄的時候偶然救了一個惡魔,他給了我一千萬點數作為報答嗎?就是那個惡魔。」他指了指面相比較年長的王宮總管。

這句話裡至少有半句是真的,那一千萬點數的確是王宮總管給他的。

「哦,」遲筵應了一聲,不疑有他,「那他為什麼又來找你?」

「他們說地獄有一個工作很適合我,想請我回去做。」這句話也是真的——他們請我回去做魔王。其實是地獄聯合統治聯席會議將要召開,他多年不出現,一出現就攻上天堂,之後馬上又消失,王宮總管沒有辦法才特地來惡魔鎮請他回去主持大局。

如果是之前葉迎之馬上就會拒絕讓兩人回去了,因為他之前以為愛人還是人,擔心坦白真相嚇到對方,一直計畫著帶遲筵回人間的家,待愛人百年之後再說回地獄的事。但現在陰差陽錯之下遲筵也變成了惡魔,如果遲筵想繼續去人間生活自然也可以,不過他也想先帶遲筵回地獄他們的宮殿看看,哪裡不滿意還可以提前裝修改造,所以就把兩人留了下來,打算趁此機會帶遲筵回去。

「迎之,小心一點,不要答應他們。我總覺得這像是人間常見的詐騙伎倆。」遲筵憂心忡忡地捏了捏葉迎之的手,叮囑道。他一直堅信天下沒有掉餡餅的事,任何回報都離不開努力和付出,對方之前慷慨地給了葉迎之一千萬本來就有些令人生疑,如今又特意找來更令他心生警惕——迎之只是一名普通人類,他可沒有聽說過地獄有什麼需要人類做的重要工作。而人間最常見不過是騙錢,這兩個惡魔說不定卻要害命。

「嗯。不過他們暫時不會輕易放棄,會跟著咱們。」葉迎之順從地應道。所以不是他昏庸不理政事,是阿筵不讓他回去做工作。

「沒事,」遲筵道,「今天大家都在亞倫家裡,亞倫表哥也在,亞倫的表哥是地獄著名的媒體工作者,說不定能揭穿他們的伎倆,他們就不敢再跟著了。」

王宮總管喬特雷德和親衛隊隊長霍瑞斯都是上位惡魔,遲筵聽不見他們和葉迎之的交談,他們卻不可避免地聽到了葉迎之和遲筵的談話,一時間只覺內心蒼涼,不知如何是好。

遲筵到後就安靜地站在莉莉和亞倫身後,跟著一起聽亞倫的表哥佛科斯向惡魔們講述那場大戰的情況。

「有一個傳聞說,陛下會突然殺上天堂是為了自己的愛人。據說陛下的愛人被天堂上一個不長眼的天使長抓走了,陛下就直接殺進聖堂,抓住那隻天使向對方逼問愛人的下落,最後讓親衛隊的勇士們把那隻天使押至地獄深淵審問。」

「帥!」圍在最前排的一名女惡魔打聽道,「您有見過艾默爾陛下真容嗎?我一直想知道陛下的樣子,可是陛下始終很低調,從來沒有在公眾媒體面前露過面。」

「可惜,我也沒有見過。」佛科斯攤了攤手,「不過我聽西翠藍親衛隊的勇士們描述過陛下的樣子——俊美、尊貴、強大,比勞倫斯陛下和特蘇爾陛下都要年輕。」

「這些我們都知道了,說些我們不知道的吧。」女惡魔懇求道,「比如陛下的愛人是什麼來歷?為什麼之前沒有聽說過?」

「這我也不知道。」佛科斯溫和地笑著,「不過我可以私下告訴你關於特蘇爾陛下新歡的不為人知的消息。」

說完這句話他隨意地抬起頭看了一眼,正好看見跟隨葉迎之站在人群之後的親衛隊隊長和王宮總管。

「霍瑞斯大人?!還有……喬特雷德大人?」佛科斯不可置信地低呼道。

一時間全屋的視線都向兩人的方向看去。

遲筵覺出不對,輕輕拍了拍莉莉的肩,小聲問道:「他們是誰?亞倫的表哥好像認識他們?」

「我也不認識,但是這兩個名字很熟悉……」莉莉轉過頭仔細想了想,道:「對了,我記得霍瑞斯就是西翠藍王庭親衛隊的隊長,這次天堂之戰的報導裡提到過很多次。是艾默爾陛下的親信之一。」

「你們是怎麼認識他們的?」莉莉回憶了一下,發現這兩人似乎是隨同遲筵一起進來的。

遲筵悄悄把莉莉帶到一邊,向她講了葉迎之同他說的那番話。

「答應他們!」莉莉聽完馬上激動地表示,「他們才不是騙子,他們是地獄真正的大人物,他們也不會缺人吃,所以放心他們應該不會傷害你的迎之的。尺子,你不是想拿到去人間的通行證陪葉迎之回人間嗎?現在要拿到這個通行證可不容易,有可能過一百年葉迎之都已經去世了你也拿不到,但是如果和他們提條件,幫了他們的忙的話可能很容易就能拿到通行證讓他們送你們回人間。」

佛科斯已經熱情地拉住霍瑞斯和喬特雷德開始攀談,兩人暗自偷看著葉迎之的神色,應付著這位八面玲瓏的媒體人。

稍晚的時候遲筵拉著葉迎之回到旅館,把從莉莉處得來的消息講給葉迎之聽:「所以看樣子他們是值得信任的,我們回地獄幫他們的忙,然後一起回人間好不好?迎之?好不好?」

「你想回人間?」葉迎之輕笑著親了親他的眼瞼,「好,都好,你說怎樣都好。」

於是第二天王宮總管和親衛隊隊長就收到了來自他們陛下處的喜訊:艾默爾陛下同意和他們一起返回地獄,參加地獄聯合統治聯席大會了,不過這之後他就要和他們王后陛下一同去人間遊玩,至少過幾十年之後才會回來,除非急事不要打擾他。

對於這個結果王宮總管喬特雷德已經很滿意了,他本以為自己和霍瑞斯這次一定會無功而返的。

遲筵向自己交好的惡魔朋友一一告別之後,便同葉迎之以及兩位莉莉口中地獄貴族頂層的「大人物」,艾默爾陛下的親信,西翠藍真正的實權人物前往地獄,直到站到西翠藍最為恢弘壯麗氣勢磅礴的王宮之前才意識到一個問題——

「迎之,」遲筵拽了拽愛人的襯衣袖子,「他們有沒有和你說過請你來做什麼工作?」

「有說過,只是一點微小的工作。」葉迎之平靜的,實話實說道:「他們請我來當魔王,以地獄統治者的身份出席一個會議,然後我們就可以回人間了。」

「放心,」葉迎之笑了笑,「別擔心,他們才不敢攔我,到時候咱們想去人間就去人間。」

*****

七日之後,惡魔鎮中,亞倫再次在自己家中召開聚會。佛科斯的假期將要結束了,明天將返回地獄,他要歡送自己表哥離開。

惡魔們打開電視,翻到了地獄之火台——地獄之火台是地獄最重要的電視頻道,報導的都是整個地獄的重大新聞和重要消息,這些天正在做系列節目追蹤實況報導地獄聯合統治聯席大會的相關新聞。

聯席大會將在歐亞維斯舉行,屆時三位統治者和一系列重要大臣都將齊聚歐亞維斯,商討有關地獄未來發展的重要事項。

長相標緻端正的男主持面色沉穩地向電視前的觀眾們播報導:「我們得到最新的確切消息,這次聯席大會艾默爾陛下也會攜王后出席,並且今天已經開始動身前往歐亞維斯,讓我們連線西翠藍,瞭解一下西翠藍王宮的情況。」

鏡頭切換,亞瑟突然驚呼出聲:「那個惡魔不是遲筵嗎?」

鏡頭中閃過華美莊嚴的傳統王宮馬車,從鏤空的車窗中可以看到一個隱約的側影,仔細看就可以發現,那個側影正是他們熟悉的遲筵。

 第178章:假魔角

早飯桌上,遲筵憂心忡忡地看著葉迎之。

「迎之,你太冒險了。」他有些忐忑道,「如果早知道是讓你來冒充艾默爾陛下我是不會讓你接下這個工作的,特別是這次要去開地獄聯合統治聯席大會,直接以艾默爾的身份去見那麼多上位惡魔,包括其他兩位惡魔統治者,即使有喬特雷德和霍瑞斯幫忙打掩護也很容易穿幫。」

「好好吃早餐,我怎麼覺得你最近又瘦了?」葉迎之卻依然是渾不在意的態度,似乎根本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心裡,「放心,沒你想的那麼可怕,那個勞倫斯陛下我們不是也見過?還聽過他的鋼琴獨奏,他還邀請我上臺演出過,我離開前還在劇院露了翅膀和角。」

遲筵也想起了之前的事,心下卻更為不安:「……聽你這麼說好像更容易露餡了。」

吃完早餐後兩人一起回到葉迎之日常處理工作的套間,遲筵坐在木製辦公桌前的沙發上向葉迎之繼續講述著自己的擔心和他整理出來的需要注意的地方——木已成舟,他們現在在完成這項「工作」之前看來是很難輕易脫身的,所以遲筵也只能盡自己所能幫助愛人把這個角色好好扮演下去。

可很快喬特雷德就走進來向葉迎之彙報各種事情和今日的行程安排,遲筵便不再說話,怏怏地坐在一旁等著——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最近臨近聯席大會,會有新聞對王宮內情況進行報導的緣故,不管是在公開場合還是在私下裡這位王宮總管對葉迎之總是一副恭敬的態度,請葉迎之定奪各項事情,總之不會讓人從王宮中人的態度中看出絲毫端倪,從而猜測到這位惡魔陛下是假的。關於這一點遲筵還是很佩服這位時刻表現得表裡如一的總管大人的。

比如此時盡職盡責的王宮總管看出王后陛下心情不佳,在等待惡魔君主簽署幾份緊要檔的同時便轉過身向遲筵徵求意見道:「陛下,您要看一會兒電視嗎?現在應該有很多有趣的電視節目。」

喬特雷德起初對這一切還有些不適應,最為不適應的一點就是和陛下在人間秘密完婚的王后陛下不知為何一直堅定地認為艾默爾陛下是一名人類,是被他們請來「冒充」他本人的。總管自我解釋為艾默爾陛下愛上的人當然有非同尋常之處,以及陛下在人間冒充人類與王后陛下相愛的那幾年真是偽裝得非常成功。

喬特雷德不知道該如何恰當地向王后陛下解釋這一切,只能不著痕跡地進行一些暗示,不過就眼下來看這份誤會還是沒能消除,也許它還需要一個合適的契機。不過作為一位稱職的、能力卓越的王宮總管,他很快就摸到了王后陛下的一些脾氣——他真的很愛他們的陛下,只要是關於艾默爾陛下的事情都會引起他的關注。

聽到喬特雷德的話後遲筵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王宮總管恭敬地打開了懸掛在牆壁上的顯示幕——身穿黑色戎裝的惡魔統治者大踏步邁入泛著神聖光輝的神聖聖堂之中,從後面只能看到他張揚的黑色披風和彷如遮蔽了半個天界的巨大骨翼以及向上挺立的魔角。

黑色的,強大的魔壓凝成肉眼可見的實體,以他為中心向四周蔓延。

即使只是一個背影,遲筵也可以毫不費力地認出螢幕中的人就是葉迎之。

這是當時跟隨親衛隊攻上天堂的戰地記者用魔晶錄下的戰況實況,因為之前艾默爾陛下從未在地獄公開露面所以這份錄影也一直不予播出,昨日才得到准許開始在最為官方權威的地獄之火頻道播放。

葉迎之也看到了螢幕中的內容,面色微凝,抬眼看向喬特雷德低聲道:「這是怎麼放出去的?」

「我前天向您詢問了關於這件事的意見,您當時表示了同意,在前天簽署的檔裡也有您批准該段錄影通過的簽字。」喬特雷德認真彙報道。

前天、前天……葉迎之回憶了一下,前天阿筵早晨起來開始就可憐兮兮地和他說尾巴和翅膀疼,他檢查了一下發現問題倒是不大,不過是因為遲筵同時長了一般惡魔不會同時具備的尾巴和骨翼,在和他親熱的時候不可避免地又會吸收到他的魔力,在他強大的魔力衝擊下作為力量象徵的骨翼和尾巴就會起衝突。沒有什麼好的治療方法,等他把自己的魔力消化吸收乾淨之後自然就不會疼了。

但葉迎之還是心疼的不行,一整天都窩在臥室裡抱著遲筵給他親翅膀揉尾巴,導入自己的魔力幫他消化體內殘存的魔力,檔都是送到臥室簽的,沒有什麼大事,他當時也就沒太注意,沒想到這段錄影放出來了。

不過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葉迎之抬頭看向遲筵問道:「好看嗎?他們讓我幫忙拍的地獄宣傳片。」

遲筵之前一心被視頻中的內容所吸引,聞言才應道:「好看。」

喬特雷德在一旁聽得五味雜陳,他是真不明白,陛下在解除誤會講清真相這方面為什麼表現得這麼……怯縮不前。明明王后陛下存在誤會,陛下他非但不主動解釋解除誤會,反而還順著對方的思路進行誤導——陛下是在怕什麼?怕王后陛下嫌棄他是惡魔?可是王后陛下現在明明也同樣是惡魔。

總管大人不敢胡亂幫忙,只能暗自著急。

葉迎之迅速簽完了所有需要簽署的檔,對需要他決定的事給予了決策意見,便立即把喬特雷德打發出去,隨後從座椅上站起來,伸展了一下身子,走到沙發處拿起遙控關掉電視螢幕,一把把遲筵抱起來抱回到自己辦公桌後的座椅處,放在自己腿上坐好。

「阿筵,到時候了,來,給你含含角。」

遲筵被他抱在懷裡背對著他,聞言沒有出聲。

葉迎之偏又特意俯下身到他耳邊壓低聲音道:「要不要老公給你含含角?」

遲筵偏過頭氣惱地瞪了他一眼,小聲回道:「……要。」

變成惡魔之後,他就本能地拒絕不了含角這個誘惑。

遲筵的角是深藍色的,很小,勉強到葉迎之魔角三分之一大,頭部也不像大部分惡魔那樣尖銳,而是圓圓的,摸起來有些鈍。葉迎之可以毫不費力地把他的魔角整個含進嘴裡愛撫。

被含吮舔舐魔角的刺激如潮汐波浪一般一波一波襲遍遲筵全身。他難耐又難受地微微閉上眼,雙手扒住葉迎之摟住他腰間的有力手臂,身子輕微顫抖著,喉嚨裡發出可憐的小聲嗚咽。

魔角一共有兩個,含完左面的還要含右面的,半晌後葉迎之才將他的兩隻魔角徹底放開——他也不全是故意欺負遲筵,遲筵剛變成惡魔不久,又是因為他受他魔力太多的作用死後生生直接轉變成惡魔,身體一些關節還不適應這樣的轉變,他每天幫遲筵含含角有助於對方疏通身體中的魔力,更適應惡魔的狀態。

葉迎之把遲筵放開一些,抱著他在自己身上轉了個身,正面朝向自己。

遲筵兩隻眼睛眼眶處已經發紅了,被這動作攪得仰起頭,有些無措茫然地看向自己的愛人,猜不透對方下一步是要做什麼。

葉迎之喉嚨微動,輕輕閉了一下眼,傾身吻上遲筵左面眼皮,啞聲含糊道:「阿筵,也幫我含含角好不好?」

「可你的角是假的,為什麼也要含?」遲筵仰頭問道。

「有些疼。」平淡而自然的語氣。

遲筵早就懷疑葉迎之強行變成惡魔樣子會給他的身體帶來負荷,又想起自己剛轉變成惡魔時渾身酸痛難當的感覺,對葉迎之的話自然是堅信不疑,頓時心疼地雙手撐著葉迎之肩膀在座椅上跪坐起來,仰起頭努力去舔葉迎之黑色魔角堅硬的根部:「……疼嗎?」

「含含就不疼了。」葉迎之閉上眼,輕聲道。

「迎之,你的魔角太長了。」遲筵小聲抱怨著,「……我含不住。」

「那就舔舔就可以了。」葉迎之伸手摟緊住了他。

遲筵聽話地認真舔了一會兒,好奇道:「迎之,我的魔角被你碰到就會有很強烈的感覺。可你的角是假的,那除了疼,也會有其他感覺嗎?」

「有一點,但不明顯,畢竟不是真的魔角,比不上你的。」葉迎之睜開眼看著愛人的模樣,面容平靜,努力忍耐著撒謊道。

「哦。」遲筵只覺得說不出的心疼,又連忙舔了舔黑色魔角。

葉迎之嘴上說謊,手上動作卻很誠實,當下直接將愛人打橫抱了起來,抱回了他們的臥室。

遲筵被抱出去的時候還想著,幸虧迎之只是被他們請來應急的冒牌貨,那些政事工作都不用他真的處理,只用裝裝樣子就好,所以胡天胡地一些也無所謂。如果真正的艾默爾陛下像迎之一樣胡來,那可就太昏庸了,地獄未來堪憂。

 第179章:玻璃房子

勞倫斯看著最新出爐的消息只覺得一陣頭疼,向莫納抱怨道:「這些人是不是沒長腦子?他們在想什麼?《李代桃僵:艾默爾陛下疑似失蹤,新聞中人為替身》?誰敢冒充艾默爾?」

莫納也看到了那則消息,不得不說,整理消息的人還是下了大工夫的,裡面有西翠藍才公佈的艾默爾陛下攻打天堂的錄影截圖,還有被稱為「替身」的人類在惡魔鎮的各種行動記錄,包括在惡魔劇院裡演出惡魔騙過一眾惡魔的相片和事蹟、來地獄旅遊時在血色黃昏劇院演奏鋼琴的照片……

這一切都指向了一件事──現在西翠藍那個號稱即將攜王后赴歐亞維斯參加聯席大會的「艾默爾陛下」並不是真正的艾默爾,而是一個來自惡魔鎮的人類,被西翠藍王庭的人所控制來冒充他們的地獄君主。至於真正的艾默爾陛下從天堂凱旋後去了哪裡,誰也不得而知。

論點明確,證據充足,邏輯嚴密,如果不是知道不可能並篤信在血色黃昏劇院見到的就是艾默爾陛下本人,莫納幾乎都要相信這篇報導中所講述的內容了。

不過莫納和勞倫斯倒是觀點一致地認為這種不值一提真實性極為堪憂的流言一定會被西翠藍迅速處理掉的。

西翠藍的王宮總管已經著手去處理此事,但西翠藍的王后看到報導後卻對此憂心忡忡。

喬特雷德第一次發現並不是他們的王后思路古怪──報導出來之後真的還是有不少惡魔和王后陛下一樣,會相信艾默爾陛下是人類、是冒充的。他已經查到了消息是從哪裡發出的,正準備去王宮中的辦公間向地獄的統治者請示該如何處理這一情況,就從侍衛那裡得知陛下並不在辦公間內──陛下去花園裡哄王后陛下了。

惡魔總管只好搖搖頭,轉身暫且離開。

花園裡遲筵不安地握著葉迎之的手,和他並排坐在一塊灰色大石之上:「迎之,有人發現了你的人類身份,並且傳播出去了。我想這次大會上那些起疑心的人一定會趁機發難,你想好怎麼應對了嗎?」

葉迎之認真地看著他黑色的眼睛,安慰道:「別怕。」他喜歡愛人牽掛著自己,為自己擔憂的模樣,又心疼遲筵,不想看到他愁眉不展的樣子。

所以他想了想,把遲筵拉了起來:「阿筵,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他招來宮廷馬車,駕車的黑色魔獸肋生兩翼,腳踏青灰色的地獄幽火,在駕車人的驅趕下快速奔跑起來,奔跑出一段距離後便騰空而起,慢慢奔上廣闊遼遠的天空。

神話傳說中看到天帝神仙乘著神龍天馬所拉的車在天空上遨遊總覺得很浪漫很自由,真正體會到才能發覺坐在特製的只能容納四人的馬車中由四匹魔獸拉上天空的體驗並不是那麼美妙。

遲筵是第一次體驗這種交通方式,他的骨翼過於幼弱,飛不起來,所以還是不可避免對坐在單薄的馬車裡脫離引力吸引的感受感到有些恐慌。升空的過程中遲筵始終緊緊縮在葉迎之身旁,葉迎之看他縮得好似小鵪鶉一樣,忍不住直接張開骨翼把遲筵包進去。

「這你都怕,」葉迎之面部線條全部化開,點著他的鼻子,「那下次我直接抱著你飛過去,怕不怕?」

遲筵被葉迎之巨大的骨翼完全圈在裡面,視之所及一片昏暗,看不見外面的情形,卻也覺得本能地安心。安下心後聽葉迎之這麼說就生氣,坐在骨翼包圍裡面直接仰起頭輕輕咬他骨翼:「別折騰,你這假翅膀本來就不結實,我才不敢讓你飛。」

葉迎之一時不知該如何向他解釋,又想到他們此行的目的地,只好暫時按捺下來,鬱鬱作罷。

遲筵在裡面推了推他的骨翼根部,「迎之,你怎麼突然圈得這麼緊?」

「嗯,」葉迎之慢悠悠地應了一聲,「你說它是假翅膀,我的骨翼不高興了。」

最後宮廷馬車在一座簡單卻精緻的藍灰色調為主的宮殿前徐徐降落停了下來,葉迎之鬆開翅膀放遲筵出來,牽著他一同走進宮殿。

「阿筵,你記得我們在惡魔鎮的時候我演過的那部舞臺劇嗎?」葉迎之側著頭看著遲筵道,黑眸深沉,「那裡面說地獄君主的行宮中有一口迷途泉,通過迷途泉就可以看到人間的景象。」

「這是真的。這裡就是那座行宮,能夠看到人間的迷途泉就在這裡。」

說話間,他已經牽著遲筵走到了宮殿後面的花園裡。

雖說是行宮,但宮殿中並不像王宮一樣有許多侍衛和隨侍,只有正門處有兩名看守的人,見到他們便恭敬地行禮。而宮殿裡面卻看不見任何生命跡象,顯得有些冷清。

花園同樣空空蕩蕩的,在魔法作用下保持得還算整潔,並不像人間疏於管理的花園一樣草木瘋長或是荒草遍地。最引人注目的是花園中央有一間透明的玻璃房子,玻璃房中擺放著一台黑色的三角鋼琴。

而在玻璃房子之前,正對著鋼琴偏左的方向,則有一汪清澈的冰藍色的泉水——泉水藍得沒有絲毫雜質,但卻透著絲絲冷意,令人不敢輕易靠近。

「這就是迷途泉。」葉迎之帶遲筵走進玻璃房子內,安靜地回過頭道:「我以前一個人的時候,經常整天整天地待在這裡,看著你。」

遲筵一時間愣住了,沒有意識到葉迎之話中的意思。他的視線卻被一旁所吸引,鋼琴左後方還擺著一個畫架,旁邊有畫筆和各色顏料,桌子上則整齊地摞著許多完成的畫──遲筵清楚地看到了最上面的一張,那是一張簡單的速寫,畫中的人是他,他在哭,眼睛哀哀的、可憐地望著作畫的人──那是一幅畫著他哭泣模樣的畫,但畫中的他明顯比現在還要年輕,像是他八、九年前時的模樣。

早在他來這裡之前,或許是七、八年前就有人在這裡畫下了他年輕時的畫像。

迎之說,他一個人的時候,常來這裡,整天整天地看著他。

遲筵怔怔地,鬼使神差一般走到冰藍色的泉水之前,趴在單薄的玻璃牆壁上向外面的泉水看去,玻璃映出他的虛影,而透過泉水,他清晰地看到了一組米色的窗簾和床上用品和半圓形的床頭燈——無比熟悉的擺放方式,那是他闊別許久的,他和迎之在人間的家。

傳說中,通過迷途泉可以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人間景象。無疑,如今人間他最惦念的就是兩人的家。

「你還記得咱們第一次相遇嗎?」葉迎之站在他身後看著他,平靜開口道。

「當然記得。」

那時候他還在唸書,因為沒有家庭可以依靠,雖然學校發的獎助學金也夠他順利完成學業,但他還是利用課餘時間在校內外做一些兼職以賺取生活費用,其中一份是在校外的咖啡店做咖啡師。

有一天他晚上十一點下班,騎車回學校路上在小巷裡遇見一個昏迷的男人,男人右肩受傷了,他閉著眼睛,安靜地倚靠在一邊的牆上,在路燈下映出大片墨色的陰影。遲筵理智上明白這個時候應該報警,但他看著男人的臉,那一瞬間鬼使神差地把男人搬回了咖啡店裡,在店後面幫對方做了傷口處理。男人一直沒醒來,他放心不下,當天晚上就在咖啡店裡睡著了,而他第二天一早醒來後男人已經不見了。

一個星期後,這個男人再次出現在他面前,告訴他自己叫做葉迎之。

那是遲筵記憶中他和葉迎之的初遇。後來他也曾問過對方那天為什麼會受傷昏迷,葉迎之一直解釋說是遇到了仇家,遲筵知道葉迎之事業上是有一些來頭不小的對頭,也沒有懷疑過。

可是如今葉迎之又告訴他另一個故事:「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就喜歡坐在這裡通過迷途泉看著你,一開始只是看著你,後來漸漸的越來越不滿足,開始想去人間找你,想讓你知道我,想參與你的生活,想陪你走完這一生再帶你來地獄陪我。但我一直下不定決心,我怕惡魔的身份會嚇到你,我怕你會害怕我,所以我暗中給自己準備了一個人類的身份,準備在合適的時機以人類身份出現在你面前。」

「可是我還是缺乏一點勇氣,始終不敢真的去找你。直到有一天,因為第三次天堂地獄之戰而對地獄懷恨在心的天使及反叛惡魔組織了一次刺殺,他們潛入了這裡,但是理所當然的失手了,其中兩隻惡魔試圖利用迷途泉逃跑,迷途泉其實是時空錯位連接人間地獄的存在,之前一直鎖定著你在人間的位置,我怕他們逃走傷到你,又擔心用傷害性太強的法術毀掉迷途泉,去阻攔的時候情急之下反而被他們傷到了一點,落入人間。」

「你見到我的時候,我其實根本沒有昏迷,但我還沒想好該怎麼面對你,所以只好假裝昏迷,趁你睡著之後才悄悄溜走。但是真正見過你一面,接觸過活生生的你之後我已經不滿足於這種只能通過迷途泉看著你的日子,所以沒過多久我就下定決心利用早已準備好的人類身份去見你。」

葉迎之從遲筵身後貼近,溫柔地從背面摟住他的腰,把他推壓在透明的玻璃上,左手抓住他的左手,十指交疊相扣。玻璃上隱約映出兩個人相擁的虛影,葉迎之俯身貼在遲筵耳邊,輕聲道:「阿筵,我就是地獄惡魔艾默爾,一直都是。」

地獄的統治者張開了骨翼,連綿不斷的吻一個接著一個輕輕落在愛人的脖頸、肩胛之上。

遲筵難受地閉上了眼,鼻子微微皺起,發出一聲小聲的嗚咽。

……

遲筵打了個呵欠,揉了揉鼻子,緩緩睜開眼睛撐著胳膊從絨毯上坐起來。

他打量了一下四周,他還在玻璃房子之中,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明亮而皎潔的月光從透明的玻璃天頂投射下來,映在閑坐在鋼琴前的人身上,為他鍍上了一層光,使男人看起來不像是地獄深淵中化生而出的惡魔,倒像是無辜墮入地獄的天使。他的十指輕撫過琴鍵,卻不敢發出聲響,面色恬靜,嘴角柔和地向上彎起,似乎想到什麼溫柔的事情。

意識漸漸回籠,遲筵隱約想起累得睡著前男人對他說過的話,可惜那時候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又陷入了葉迎之的溫情陷阱之中,糾纏掙脫不得——

嘖,他懊惱地想著,果然是色令智昏。

180 回歸

「迎之」遲筵索性坐在地上,小聲叫著愛人的名字。他的身下墊著一層絨布, 是方才葉迎之從一旁桌子上隨手扯下來的。

「給我彈首曲子吧。」

「好。」葉迎之見他醒來, 眉目愈發柔和,手指在琴鍵上靈活地跳躍著, 很快奏出一串輕柔靈動音符。

「你以前是不是經常在這裡彈曲子?」

「是,」葉迎之手下不停, 抬起頭看向遲筵答道,「我有時候看見你難過、不開心, 想去抱抱你, 把你摟進懷裡,用翅膀包起來, 又不敢,就在這裡彈琴給你聽,想著你要是聽見了,說不定會開心一點。現在想想也很傻,你在人間我在地獄,你怎麼可能聽得見。」

「我聽見了,」遲筵黑色的眸子定定看著他,「迎之, 我聽見了,但我一直以為是錯覺。所以在人間第一次聽見你彈琴的時候, 我就有很熟悉的感覺。」

「為什麼不告訴我?」他放低了聲音,小聲道,「我以為自己快死了的時候, 在惡魔鎮的時候,為什麼還瞞著我不告訴我真相?」

修長的手指在琴鍵上滑過一個音,葉迎之十指按在琴鍵之上,停下了這首曲子。

他從琴凳上站起來,走到遲筵面前蹲下,伸出手輕柔地將愛人抱進懷裡,按在肩頭:「傻阿筵,我怎麼會明知道你擔心還故意瞞著你?我之前化作人類身份去人間的時候,是打定了主意這輩子要做一個人,好好和你過日子,所以去人間之後我就篡改了我自己的記憶,讓自己接受了我為自己設定的人類身份相應的記憶,忘記了自己的惡魔身份。如果不是你後來病重,我實在太過擔心接受了惡魔鎮的邀請,我可能到現在還記不起這一切,依然和你在人間過著和和美美的日子。」

「後來因為那個天使抓走你我受刺激之下才恢復了記憶,一開始還是怕嚇到你才沒說,發現你也變成惡魔後我有試著告訴你,是你不相信老公。我也沒什麼辦法,只能這麼暫且順著你,傻寶貝。」葉迎之說到最後,情不自禁笑了出來,伸出食指輕輕點著遲筵鼻尖。

「我不傻。」最後一點不開心也解開了,遲筵撲過去摟著葉迎之脖子要咬他,最後反被葉迎之笑著摟進懷裡抱住。

月光透過玻璃天頂靜靜流瀉下來,皎潔的月色下,冰藍色幽泉旁,他躺在他的懷裡,耳廝鬢摩,低聲私語。

*****

《地獄快訊》的辦公室內,惡魔歐瑞德正低著頭聽上司宣洩他的憤怒:「……你不是說你的消息絕對真實可靠嗎?你不是信誓旦旦地和我說那個艾默爾絕對是一個人類,是冒充的嗎?現在好了,一切都完了。」

上司說著,懊惱地垂下頭,捂住了臉。他們面臨的將不僅僅是事業前途的葬送,更會因為之前大量炮製散布關於艾默爾陛下的虛假消息而面臨指控和審判。都怪他一時昏了頭信了歐瑞德的話,以為自己真的挖掘到了驚天大消息,期望著能借由這次事件一舉成名,成為地獄的新貴,卻沒有想到艾默爾陛下就是真的艾默爾陛下,而他們則會身敗名裂。

歐瑞德本人自然也沒料到這個結果。

他和佛科斯是舊識,在工作上時有聯繫,佛科斯將自己的表弟亞倫介紹到歐瑞德手下工作,並且無意中透露出自己掌握了一個不敢公佈出來的大消息。歐瑞德旁敲側擊地瞭解到,這個大消息指的是艾默爾陛下是由一名人類冒充的,正在自己手下工作的亞倫手中還掌握著更多的消息和證據!

彼時歐瑞德正因辦砸了一樁新聞而受到對頭的排擠和打壓,在《地獄快訊》內的地位岌岌可危,相對的他的對頭卻被派去追蹤報道最有價值的關於地獄聯合統治聯席大會相關新聞,他急需做出一件大新聞來證明自己,為自己贏回地位。後來他通過各種手段,以亞倫作為突破口到惡魔鎮瞭解到了更多遲筵和葉迎之的過往事跡,越發確信了這一消息的真實性,並最終一手製造推動了這樁新聞。

可是沒有想到,聯席會議當天,勞倫斯陛下和特蘇爾陛下都對這位在他看來冒牌的「艾默爾陛下」禮遇有加,而艾默爾周身所具有的強大魔壓更是讓那些質疑的聲音全部自動消失。之後也有西翠藍王庭親衛隊的成員私下透露,陛下之前突然攻打天界的確是為了王后陛下,陛下和王后陛下在人間秘密成婚,後來回到地獄遊玩,期間還是人類的王后陛下被天使所傷正式轉化為惡魔,這才促成了艾默爾陛下的回歸。

所有偽裝都有敗露的一天,而真實卻無需用太多語言來解釋。從艾默爾陛下正式出現在眾人眼前那刻起,所有流言都不攻自破。

聯席會議之後,在喬特雷德無奈的目光下葉迎之和遲筵雙雙返回人間,他們在人間又共度了十餘年平靜的人類生活後收到了來自西翠藍王庭的懇切的召喚,才又返回地獄繼續履行統治者的責任。

兩百餘年之後,葉迎之將政事交代給西翠藍東部政府的大臣們,便偕同遲筵一起去地獄深淵旅遊,西翠藍的人民和大臣都早已習慣了君主和王后時不時離開西翠藍一同外出遊玩的情形,並不以為意,然而這一次他們的陛下和王后卻沒有再回來——無論地獄、人間、天堂,都再找不到兩人的蹤跡。

後來地獄中漸漸有了一個傳說,傳說說艾默爾陛下是地獄深淵中魔神的化身,他帶著愛人來到地獄,幫助動亂分裂中的地獄走向統一和繁盛,便再次與愛人回到深淵深處的永恆之中……

*****

傳說說對了一點,遲筵和葉迎之的確回到了永恆之中。

由於每次他們在人間的身份都不同,為避免當身份為神魔時在世界中滯留太長,葉迎之早已做了設定,只要預定的時間一到,他們就會自動以合理的方式脫離所在的世界,回到永恆。

遲筵一醒來就氣得不行,簡直要家暴——說好的這次換他嚇葉迎之呢!根本就沒有嚇著!葉迎之雖然按照約定強行假裝自己是人了,可是他失去記憶假裝是人的時候拼死拼活得攔著自己不捨得讓自己死,等自己好不容易終於死了變成可以嚇人的惡魔了,他也恢復記憶變成惡魔了,還是比自己更厲害的大惡魔。

而且自己是惡魔的時候根本捨不得嚇他。

葉迎之趕快把他摟進懷裡哄:「阿筵,你能體會到以前每次我都不敢告訴你身份的心情了吧?我就是怕嚇到你。」

「可是你還是每次都嚇到我,我這次想嚇你一次,就嚇不成。」

「不是我想這樣的,但是我之後的意志是可以延緩或推翻之前的意志的,打個比方,你上一秒想要喝水準備去接水,可下一秒又不想喝了,因為意念的發出者都是你自己,所以接水的動作自然就停止了。我之前雖然設定了這次換你死後嚇我,但是當我真的遇見你之後不想讓你死不想讓你離開的心情太強烈,自然會想方設法讓你活下去。」

遲筵被說服了,只能怨自己疏忽了這點——他之前已經盡量考慮周全,甚至為了不讓這世的親朋好友為自己過早離世而傷心而讓葉迎之把自己設定成了無牽無掛的孤兒,卻沒想到這一層變數。

他突然又想起了另一個問題,一個上一世里疑惑了幾百年卻沒能得到解答的問題:「迎之,你還記得嗎?失落之城的灰影是悔恨化成的魔,只會纏住心懷悔恨的人,你到底在後悔什麼,為什麼會吸引那麼多灰影?」

這個問題他也問過上一世里的葉迎之,但那時候葉迎之還沒有永恆的記憶,思索半晌的答案也是「沒什麼值得後悔的」。

葉迎之扶著他與自己並肩坐下,彎起唇輕輕笑了一下,黑眸凝視著遙遠的世界河,淡淡道:「……後悔……後悔你從這裡離開的時候,沒有拉住你;後悔你第一次抱我的時候,沒有回抱你;後悔沒有在你第一次叫出我的名字的時候就告訴你,我愛你……

「阿筵,我一直在後海,讓你在這裡等了我那麼久。」

遲筵怔怔地聽著,突然伸出手握住葉迎之的手:「可是我不後悔,所以你也不要再惦記那些事了。迎之,無論是輪回前還是輪回後,無論是當年還是現在,我從未後悔過。我不後悔來到這裡,不後悔愛上你。」

他輕輕笑了笑,眉眼彎起,松開手捧著葉迎之的臉吻上去:「……迎之,我從不後悔愛你,即使重來千萬遍,我還是會愛你。即使我永遠等不到,即使你永遠不會回應,即使我會在永恆中消逝……唯有這件事,我永不後悔。」

……小壞蛋,」葉迎之微微偏過頭去,伸手扶握住他的腰,咬牙切齒地喃喃道,「後悔也沒用了,我已經……抓住你了。」

從此你屬於永恆,從此你屬於我。

從此永恆屬於你,從此……我屬於你。

虛構的夜晚中,永恆的家裡,葉迎之摟著遲筵安靜入睡,睡前他還不忘惦記著那出遲筵不肯陪他演的戲,暗暗想著,下一次出去玩他就做昏君,讓阿筵做他的小妖妃……阿筵不願意的話,嗯,那就讓阿筵做昏君,他做阿筵的小妖妃。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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