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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暮楓看著眼前這碗略帶紅渾的湯,眼眸微抬,輕描淡寫地說:“陽兒想要賠罪的心意到了就行,不必如此客氣。”

  陽兒揚起天真無邪的微笑:“韓叔叔,你剛才不是說晚輩要尊敬長輩嗎?這是陽兒尊敬長輩的心意,那韓叔叔是否該有長輩的風範,有愛護幼小的心意呢?”

  夏修竹唇角微揚,以手支頜,優雅地凝視著陽兒,眸中滿是讚賞的笑意。

  莫川來來回回地看著韓暮楓與陽兒,一股笑意從心頭散開,只是看到臉色有些不豫的韓暮楓,只能忍著,有些辛苦。

  星兒嘴中的辣味過後,被刺激到的淚水反應也停了,抬起小袖子拭乾淨淚痕,睜大美麗的眼睛,直瞅著韓暮楓,等著看好戲。

  韓暮楓盯著陽兒淡定無辜的小臉,心裏也滿是讚賞。

  不愧是小莫的兒子。

  這孩子真的很聰明,若能稍加引導,他的前途將不可限量。

  只是……

  韓暮楓看了看身邊忍笑忍得有點扭曲的莫川,倒是有些擔憂了。

  從莫川以前對侄子莫兒的愛護來看,莫川的教育方法雖然很有一套,但是對孩子太過寵溺,這對孩子終是不利。

  就目前來說,陽兒與星兒敢對他如此明顯地排斥,可見莫川對他們也是寵溺過份,他們才敢有恃無恐。

  他們今天面對的是他,他不會因為他們無傷大雅的排斥而去傷害他們,若是別人呢?如此肆無忌憚,毫不掩飾,若是遇到城府深沉,心思詭異的人呢?莫川不能一輩子都保護著他們,他們必須學會保護自己。

  在學會保護自己之前,他們必須知道事情的輕重。

  深深吸了一口氣,韓暮楓懊惱地發現自己竟然在擔心這兩個小鬼!

  “如此說來,陽兒的心意,我還真必須得領了。”韓暮楓接過陽兒手中的湯碗,另外拿過陽兒與星兒面前的小碗,將手中的湯均勻地分成三份,端回兩個小娃娃的面前,面對兩張疑惑的小臉,笑得滿臉和藹:“陽兒的心意讓我感動。本著好東西要大家一起分享,那麼,這兩小碗湯是我愛護你們兩個幼小的心意呢!相信如此尊敬長輩的你們應該不會拒絕吧?”

  “……”

  夏修竹有些訝異地抬眸,非常訝異。

  韓暮楓太過認真,他把陽兒當成對手了……

  莫川不知道韓暮楓想做什麼,笑意凝結在心中,他垂下手,在韓暮楓置於桌上的腿上寫字:“你適可而止。”

  韓暮楓在莫川的掌心回了幾個字:“稍安勿躁。”

  莫川頓了一下,思索片刻,寫了幾個字:“不要教訓太過,他們是你的兒子。”

  莫川覺得還是要先把事實告訴他,免得他在教育兩個兒子時失了分寸,讓兩個孩子留下陰影。

  當然,莫川相信韓暮楓不會傷害兩個孩子,但是韓暮楓這人實在是有些小雞肚腸,萬一覺得這兩孩子不是他的親骨肉,教育起來,忘記了憐惜,教訓得徹徹底底,不但讓自己心疼萬分,還不能說他錯,那豈不鬱悶死?

  韓暮楓呆愣了一下,很快就以自己的思考方式理解了。

  他與莫川將會成親,莫川的兒子當然就是他的兒子。

  他根本就沒有想過,莫川話中的意思是指陽兒與星兒是他的親骨肉。

  其實也不能怪他沒往這方面想。

  莫川的父母是男子與女子,男子與女子結合所生下的孩子本就該是男子或女子,再加上莫川本身長得也不像贅子,任韓暮楓再怎麼聰明,也不會聯想到莫川是一個假男子,更不會聯想到陽兒與星兒是莫川生的。

  於是,錯誤理解了“兒子”含義的韓暮楓點點頭,在莫川的掌心中回了幾個字:“我知道,我自有分寸。”

  兩個小娃娃相對無言地互看一眼,星兒嘟著嘴:“星兒才不要喝這鬼東西。”

  陽兒看了看眼前的小碗,又看了看不出聲的莫川與夏修竹,眼珠滴溜溜轉了幾圈,微笑:“韓叔叔,你怎能將陽兒的心意又返回給陽兒呢?這不禮貌哦?”

  “怎麼會是返回呢?既然陽兒的心意,我領了。那麼這碗湯就是我的了,我要怎麼做,不是該由我決定嗎?難道說我想與陽兒、星兒一起分享這份心意,陽兒你不接受嗎?如果你們無法接受我愛護幼小的心意,那我又何必接受你尊敬長輩的心意?”

  陽兒再一次被韓暮楓給套住了。

  若他與星兒不喝這碗加了料的湯,韓暮楓也不必喝。

  若想韓暮楓喝下碗中的湯,他與星兒就必須得跟著喝。

  難怪他要給自己留一份,這是在逼他作決定。

  陽兒咬了咬粉嫩的唇,小手握得緊緊,很不甘心。

  此時此刻,無論他作出什麼決定,他都不會甘心。

  莫川見陽兒咬破的粉唇,心疼了,開口:“暮楓……唔……”韓暮楓夾了塊香芋糕直接塞進莫川的嘴裏,堵住他要說的話。

  他抓過莫川的手,在他的掌心寫著:“有些道理,他們必須知道,你不能永遠保護他們的。”

  莫川馬上回寫著:“他們還小。”

  韓暮楓也飛快地回著:“在普通家庭中,他們的確還小,但我們的家庭不普通。”

  一句不普通,把莫川噎住了。

  當他還是莫河的時候,還在北耀國生活的時候,他可以把兩個孩子密密實實地保護起來。因為他隨時可以離開官場,讓兩個孩子自由地生活。

  但是,這僅僅是在北耀國。

  在將來,他將要與韓暮楓成親,他或許會回中陽國,或許會跟著韓暮楓回東天國。

  無論他帶著兩個孩子回中陽國,還是東天國,都將要介入了權力的核心爭鬥,介入了皇室的爭鬥。

  樹欲靜而風不止。

  就算陽兒與星兒想逃離,也必須要學會了保護自己的能力,才有能力逃離,這是他們一出生就註定的宿命。

  靜默的氣氛一直持續著,凝結著的空氣讓陽兒生平第一次覺得呼吸有些困難,比生病了更困難。

  他咬了咬牙,輕聲道:“韓叔叔,這與星兒無關,叔叔的心意,陽兒代領可以嗎?”

  如果他不能甘心讓韓暮楓不喝碗中的湯,那至少不能連累星兒。

  “你是你,星兒是星兒,我給予的心意,怎能讓你代領呢?”

  “韓叔叔……”陽兒覺得非常無力。

  “陽兒,不用求這醜八怪!醜八怪,你是想著我不喝,你也不用喝吧?壞蛋!就算我喝著難受,你也要跟著難受!”

  星兒一口氣說完,然後端起小碗,咕咕嚕嚕地把那碗堪稱毒水的湯喝了下去,馬上眼水鼻涕齊冒,他重重地把碗放下,胡亂擦了一下小臉,氣勢洶洶:“輪到你了,醜八怪!”

  160

  韓暮楓淡淡地微笑,拿起碗,眉頭不皺的慢慢喝下,然後意味深長的眸光淺淡地直掃陽兒。

  陽兒只覺得喉頭被人掐住了,難受異常。

  他默默地端起眼前的碗,也喝下了。

  這是陽兒、星兒與韓暮楓第一天見面,第一次同台用餐,第一次正面交鋒。

  對於韓暮楓來說,這許多的第一次不過是他人生一片隨風即逝的殘葉,很快就回歸大地,輾落成泥。

  但,對於陽兒與星兒來說,這一次的會面,這一次的交鋒,卻影響了他們一輩子。

  陽兒第一次知道,對於某些事,若倉促應戰,最終無論輸贏,終將要付出同等的、甚至更大的代價。

  因此事,他在往後的一生當中,凡事計算周密,務求做到滴水不漏,堪稱完美。

  這一份完美卻差一點給他帶來一生的覆滅。

  星兒雖然難受,感觸卻沒有陽兒深。

  他只知道,當自己無法比敵人強大的時候,只有正面出擊才有勝算的可能,就算贏不了,也讓敵人不好過。

  這份正面迎擊、絕不退縮的了悟,伴隨了他一生一世。

  夜幕深黑,天空中,繁星燦爛,閃閃爍爍,耀眼的星輝竟然掩住了半彎的明月,代其灑向人間的每一個角落。

  韓暮楓坐在由整塊酸枝木樹根雕造而成的茶几個,手勢優美地泡著茶。

  拙樸有趣的茶几上擺著瑩白細瓷茶杯,淺淺郁黃的茶水在白瓷杯中,映著淡明的夜明珠光線,如澄明的陳釀。

  韓暮楓泡茶的姿勢優美,堪稱一絕,但他喝茶的動作倒有些鯨吞牛飲了。

  “呵呵——看你喝那小半碗湯,眉頭不眨,我還以為你沒什麼感覺呢!怎麼?到現在都還沒有過那股味兒嗎?”莫川端起茶杯,淡淡地啜了一口,淺淺地笑道——有幾分幸災樂禍。

  “我又沒那兩小……”韓暮楓瞄了一眼莫川溫和過頭的笑意,哀怨:“寶寶那樣,有個寶貝他們的父親在此,馬上就送上梅香薄荷冰片給他們漱去口中的異味。”

  “你不是長輩嗎?長輩該愛護幼小吧?”絕對的掖揄。

  “你太溺愛他們了。”韓暮楓滿臉不贊同。

  莫川歎了一口氣,他也知道自己對兩個孩子是過份的溺愛。可是,現在讓韓暮楓鬧了這麼一出,他都不知道要怎麼告訴兩個孩子,這個讓他們生平償到第一次失敗的人就是他們的親生父親。

  他怕他告訴兩個孩子真相後,他們會受不了。

  “我也知道我寵他們太過,但你也太——”再看了一眼仍然一臉不贊同的韓暮楓,莫川再歎一口氣:“就算我們家不怎麼平凡,他們還是很小,可以慢慢教。”

  “小莫,你是失憶再失憶,所以皇室的殘酷,你忘了。我像他們這般大的時候,每天都是寢食無安,如履薄冰。當然,他們與我有區別,我那時候只有一個同樣是孩子的姑姑保護我,他們有你,也有我。但是,有些事,越早面對越好。”

  “就算如此,你也不用這麼打擊他們吧?”

  莫川想到兩個兒子的受傷的眼神就覺得心痛。早知道就不要相信韓暮楓那句“自有分寸”的鬼話。

  “這樣的失敗都承受不住,將來如何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更何況,我並沒有打擊他們的信心,我不也喝下那碗亂七八糟的湯了嗎?你應該知道,我有幾萬種方法可以不喝的。”韓暮楓相當不以為然。

  莫川見韓暮楓不以為然的樣子,一口氣悶在心頭,差點吐不出來。

  他這不是擔心他們父子之間的情份越扯越成仇嗎?

  “好吧!你有理。那你自己負責讓他們心甘情願喊你一聲爹,我就不管了。”

  韓暮楓微蹙眉頭。

  這心甘情願倒是有些難度,如果說只是讓他們不得不喊他一聲爹,他倒是有幾百種方法。

  他抬眸見莫川兀自生氣,伸手將莫川拉入懷中,莫川覺得有些怪異,掙扎了幾下,還沒掙脫,就給他深深地吻住,兩人氣息交融,相濡以沫,溫存的氣息彌漫在他們周邊,溫暖怡人。

  許久,韓暮楓才放開莫川,兩人氣息紊亂。片刻後,莫川回過神來,又掙扎起來。想當然,不想動用內力武力的莫川,自然是掙不開的了。

  韓暮楓緊緊地攬著莫川,親了親莫川的額心,聲音略沉:“小莫,我答應你,我會讓他們心甘情願喚我一聲爹,不要生氣了。”

  “是心甘情願?不用算計,不用威嚇等方法?”

  “就算讓他們心甘情願,我也得用些謀略才有可能成功,對不對?”

  感情的經營也的確要講究些方式方法,的確不宜苛求太多。

  莫川思考片刻,點了點頭:“那你要用什麼方法?”

  “這個沒有想好,你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你別跟我提分寸這兩個字。”

  他就是相信了韓暮楓的“自有分寸”才會導致他現在不敢向兩個孩子開口:韓暮楓就是他們的另一個生父。

  “好吧好吧……”韓暮楓給莫川那股護雛之情給弄得很無奈:“我一定會用心去愛他們的,這樣,你放心嗎?”

  上天真是不公平,他明明非常不喜歡那兩個小鬼,卻還要他用心是去愛他們……

  難道他上輩子沒燒好香給老天嗎?

  兩人品過了茶,各自沐浴後,倚在床上大圓抱枕上天南地北地聊天。

  莫川失去了記憶,別後重逢的感觸並不深。

  而韓暮楓卻是失而復得,熾熱的情如火山岩漿。

  在這麼熾烈的狂情下,當兩人都爬上了床,韓暮楓想做什麼,簡直就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因而,兩人聊著聊著,就深吻起來,衣衫開始慢慢脫落。

  莫川在韓暮楓的挑逗下,動情很快,意識很快迷離,淡淡的紅暈漫上全身,富有彈性的肌膚泛著麥色的光澤,光潔迷人。

  韓暮楓細細地吻著莫川的腰,輕咬細啃,手不停地套弄著他灼熱的欲望,莫川的手不由地緊抓床單,無法抑制地喘息呻吟,極致的歡愉讓他全身顫抖綿軟,似有什麼在前方,讓他想極力地抓住,忽而,腦中一片空白,一種如飛升為仙的感覺伴隨著“啊——”的一聲,他的熱情釋放在韓暮楓手中,意識漸漸回籠。

  “小莫的樣子非常迷人。”韓暮楓微微輕喘,額上的汗悄悄滲出,滴落在莫川的泛紅的胸膛上。

  “你也是……”莫川慵懶地淺笑,聲音殘留著激情後的餘韻。

  韓暮楓俯頭,含住了莫川那抹讓他欲望更熾的淺笑,沾滿莫川熱情體液的手探向他的後庭,開始新一輪的挑逗。

  “唔……暮楓……啊……可以了……”意識再一次昏沉的莫川含蓄地邀請道。

  忍耐了許久的韓暮楓得到親親愛人的許可後,正準備進入的時候,房門突然被敲得震天響,兩個稚嫩的聲音如交響曲一般憾動人心:“父親父親~我們要和你一起睡~”

  161

  韓暮楓很鬱悶。

  看著不遠處,桃花紛紛,柳葉青青,小溪潺潺,那一大兩小在桃紅柳青中嘻嘻哈哈地玩著,就更鬱悶。

  這幾天,這兩個小鬼整天纏著莫川,就連晚上安寢的時候也不放過,讓他想偷個吻都找不到機會。

  也不知道是誰教那兩個小鬼的,每天晚上都霸佔了莫川的大床,氣得他五臟內焚,氣血翻滾,還不能給臉色給那兩個小鬼看。

  “韓兄,你的臉色不怎麼好?是不是最近過得不太滋潤?”

  夏修竹掀開擋在眼前的青青柳枝,緩步而來。

  一陣春風微起,他身上那襲繡著潑墨淡竹的衣袍隨風而起,腰間系著一塊泛著青翠瑩光的美玉,衣袂飄飄,美人如玉,在隨風拂柳下,是說不盡的風流文雅。

  “怎麼會呢?”韓暮楓冷冷地道,他對夏修竹是越來越沒好感,尤其是在見過那兩個小鬼對他那股崇拜憧憬的勁兒後。

  “呵呵,沒有嗎?”夏修竹似笑非笑:“我那兩個義子比較頑劣,還請韓兄不要太放在心上。”

  夏修竹與兩孩子昨天北耀國君臣的見證下,行過了認契儀式,陽兒與星兒的金碟玉冊也已造好,已經送回西宇國內的宗正府,至此,陽兒與星兒已算是西宇國皇室中的一員。

  “夏兄此言倒讓韓某摸不著頭腦了。陽兒與星兒雖是你的義子,但卻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就算有什麼不對,我這個做爹的,又怎麼會放在心上?”

  韓暮楓心裏很不是滋味,那兩個小鬼對夏修竹好得過份也就算了,這夏修竹明明只是個義父,說話的口氣卻比他這個後爹還要親,存心來找他晦氣是不是?

  “呵呵,沒有就好。我會有此擔心,實在是你看起來,一臉的欲求不滿,我怕你會遷怒。”夏修竹邊笑邊點個頭,就向莫川父子三人走去。

  “義父義父~”兩個小娃娃見到夏修竹,非常開心,挪動著嫩嫩肥肥的小腿,全力奔向他的懷抱。

  夏修竹蹲下身體,展開雙臂,歡喜地抱起他們。

  “他有什麼好?”韓暮楓幾步走到站在一旁看著的莫川,口氣很酸。

  莫川再看了看夏修竹與兩孩子的嬉戲,聽著韓暮楓酸溜溜的話,笑了起來:“夏兄是真心地疼陽兒與星兒。暮楓,小孩子都是很敏感的,誰對他們好,他們都能感受得到的。”

  “我對他們不好嗎?”韓暮楓覺得自己對那兩小鬼夠好了,要不然,這幾天能讓他們爬在自己頭上作威作福嗎?

  “呃……你的好嘛,嗯,他們得再長大一些才能明白,現在不可能懂的。”

  時時讓兩個孩子償到失敗,的確能讓兩個孩子從失敗中迅速成長起來,不過,這樣的法子,又如何能討他那兩個被寵壞了的兒子的歡心呢?

  不過,這也挺好的。

  雙親之中,總要有一個扮演嚴厲的角色。

  莫川對那兩個孩子根本無法嚴厲起來,還好,韓暮楓倒是非常勝任。

  “罷了,我也不指望那兩小……寶寶能明白我的好。”韓暮楓再瞄了一眼正在開心遊戲的夏修竹與兩小鬼,忽而唇角微揚,他微微傾身,附在莫川的耳邊,輕輕地道:“陽兒與星兒既然這麼喜歡夏修竹,今晚就讓兩孩子到他房裏去,如何?”

  莫川微皺眉頭,不太樂意,他也輕聲道:“暮楓,我明天就要回中陽去了,回到中陽,應該很快就要到前線去打仗了。你也知道,我本來是想帶著陽兒與星兒回中陽的。但考慮到我回到中陽後,沒有時間照顧他們,所以才讓他們跟著你回東天。今晚之後,我想再見他們,必須等這場仗打完。你忍心讓我們今天晚上見不著嗎?”

  韓暮楓鬱悶地歎了一口氣,輕輕地咬了一下莫川的耳朵:“當然不忍心。只是,被他們鬧了幾天,小莫……”韓暮楓可憐兮兮地輕喃:“我想你想得全身都痛,痛得快要不舉了。”

  “你……”莫川只覺得雙頰“刷”的馬上發燙,快要燒了起來。他馬上側首觀看仍在遊戲中的夏修竹與兩孩子,松了一口氣,微帶氣惱:“孩子就在附近,這話怎麼能說?”

  “他們不會聽見的……”韓暮楓哀怨地繼續輕喃:“我說的是事實嘛。”

  “別說了。”莫川臉紅地瞪了韓暮楓一眼,心裏卻也有些哭笑不得。

  兩個孩子顯然是得了指點,天天來纏著他,晚上的時候,睡覺的位置也要挑兩人的中間,讓韓暮楓想碰碰他都不行。

  這幾天,每每看到韓暮楓一臉閨怨的樣子,莫川就想笑。

  是夜,莫川早早就把兩個孩子哄入睡,送回兩孩子的房中去。

  第二天,莫川起程回中陽國。

  在此這前,他已作好了充分的準備。寧氏商行的一切事宜都安排好了,就算他與甯羅不在,寧氏商行也可以繼續運作。

  兩個兒子本是他最不放心的。卻不想在起程回中陽國之前,與韓暮楓終成好事,並且意外地得知自己就莫川,兩個兒子的另一個父親就是韓暮楓。

  這下倒覺得非常安心了,很自然地就想著讓兩個兒子跟著韓暮楓,讓他照著他們。

  可是,兩個孩子卻不樂意。

  於是,在十裏長亭外,前來送行的梁奕、秦夢齋、夏修竹等莫川的好友同僚,有趣地看著仍然在做兒子思想工作的莫川。

  “父親,為什麼要我跟著醜八怪去東天嘛?星兒不要啦~”

  韓暮楓聽著星兒的話,眼眉不抬,對“醜八怪”三個字,麻木了。

  “父親,陽兒也不要!陽兒想跟義父回西宇。”陽兒很強烈地提出反對意見,並且很貼心地提出建議。

  夏修竹聽後,淺淺微笑:“莫兄,其實讓陽兒與星兒跟我去西宇也不錯,我想他們也會更愉快一些。”

  莫川也微笑:“夏兄,我也知道他們跟著你去西宇會比較開心。只是我想借此機讓他們與暮楓培養培養感情,去西宇的話,就下次吧。”

  “星兒為什麼要與那個醜八怪培養感情?星兒才不要呢~”星兒不依地搖著莫川的衣袖。

  “陽兒也不要!”陽兒很堅決地反對。

  “陽兒,星兒,聽話。”莫川撫額,非常無奈。該說的道理都說,該哄的話都哄了,怎麼就是不聽呢?

  莫川挫敗地瞪了韓暮楓一眼,若不是他的方法不對頭,無法討兩個兒子的歡心,他用得著勸得這麼辛苦嗎?

  顯然,正在挫敗中的莫川忘了他曾經覺得韓暮楓對兩個孩子的嚴厲,是非常不錯的。

  “星兒就是不要跟著醜八怪~”

  “陽兒不想去東天!”

  “……”

  “哈哈,莫卿,朕就說過,太寵孩子不好,現在知道慘了吧?”梁奕在一旁笑得沒心沒肺,幸災樂禍。

  “陛下,你就不要再來刺激我了。”莫川實在是悶了。

  “梁奕陛下、夏甯陛下、各位大人,送小莫就送到此吧,剩下的時間就留給我們夫妻,如何?”韓暮楓見莫川實在鬱悶,心裏不舍,向眾人頷首一禮,禮貌地請想看戲的眾人離開。

  在場的各位都是知情識趣的主,也就紛紛離開。

  夏修竹笑得意味深長:“莫兄,若實在無法說服陽兒與星兒,就交給我照顧吧!”

  “那還真是謝謝夏甯陛下了,本殿的兒子還不需要他人來照顧。”韓暮楓口氣不怎麼好。

  “先謝謝夏兄了,目前來說,還是讓暮楓來比較好。”莫川頷首致謝,溫和地回道。

  除了要跟著莫川回中陽國的近衛,其他人都散了。

  兩小娃娃繼續在抗掙著,爭取扞衛自己的權利。

  “父親父親~星兒真的不要跟著這醜八……”“怪”字沒出口就給韓暮楓給點了睡穴。

  “你做什麼?”莫川大驚。

  “我只是想讓他們休息一下。”韓暮楓一邊說,一邊也點上了陽兒的睡穴。

  “他們還是孩子,這對他們身體不好!”莫川氣急,抬手就要解穴。

  韓暮楓輕輕擋著,搖了搖頭,有些無奈地歎息:“我點得很輕,不會傷到他們的。小莫,你對他們就是操心太多。有時候,對小孩子並不能事事講道理。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他們再聰明,也不是什麼都能聽得懂的。”

  莫川呆了一下,苦笑:“所以我也沒把真正的原因告訴他們。”

  在現階段,除了韓暮楓,他對誰都不放心。

  甯羅本來是最合適的人。孩子們喜歡他們的爺爺,有深厚的感情基礎,不將孩子交付與他,除了他去了東天國求親不便外,還有一點就是,莫川至今仍然沒有弄明白他當日偽造自己身世的真正目的,這讓莫川如何敢把孩子交給他?

  至於夏修竹,雖然孩子們很喜歡他,他也很疼愛兩個孩子。但是,莫川深知,只要這場仗打起來,各國勢力將再次更改,到時候,身在西宇國的兒子們會不會成為質子,他真的不敢去想。他也不是不相信夏修竹的為人,但是夏修竹作為一國之君,所思所作,必須以國家為最高利益,他實在不想拿兒子去賭。

  留在北耀就更不行,他在北耀國樹敵不少,兒子沒有他在一邊保護著,實在無法放心。

  至於帶回中陽國去,他也不太放心。他失去了記憶,對趙定風不太瞭解,不想拿兒子冒險。

  抽絲剝繭下來,也只有兒子的另一個父親可以讓他安心。

  韓暮楓將兩個孩子抱進馬車裏面,安置好孩子後,抬手輕輕掠了掠莫川被風吹亂的幾縷發絲:“不要想太多,孩子有我,結盟之事一結束,我就會帶他們回東天,他們不會有事的。倒是你,戰場不比其他,你一定要平安。”

  “放心。”莫川抬手握住掠著自己發絲的手,凝視著韓暮楓。

  兩人四目相對,天地間,只看見對方眼中的自己,這一瞬間,全世界的一切都化為烏有,這世間,只有他們兩人。

  在兩人的天地中,離愁的惆悵彌漫其中。

  韓暮楓將莫川摟入懷中,深深地吻著,許久才放開:“一定要平安。”

  “嗯。”

  中陽曆元豐十八年春,失蹤六年的靜南王世子莫川回朝,中陽朝野上下嘩變,天下局勢也在悄然變化。

  162

  中陽國帝都 陽京

  莫川看著眼前氣勢恢弘的靜南王府,心底湧起一陣陣陌生。

  據說眼前這府第是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家,於他來說,卻半分印像都沒有。

  不期然地想起韓暮楓曾經的哀怨:你記得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事,卻偏偏忘了我,太過份了。

  想來自己真的忘得徹底,連這孕育了他的生命的家也不曾讓他浮起半絲漣漪。

  “世子——”翠文接到下人的通報後,一步一跌地跑出大門,秀髮上的金步搖搖搖欲墜,明晃晃的金光映著她激動發亮的眸子,竟相對黯然。

  莫川看著眼前神色激動的婦人,心思迅閃,對照著一早就查來的資料,心裏已有幾分明白。

  “翠文阿姨?”莫川試探性地喚了一聲。

  “世子……”翠文的身體不停地顫抖,她微仰著頭,抬起素手,手指微顫,在觸及莫川溫暖的臉頰時候,終於確定眼前之人不是幻影,不由喜極而泣:“皇天庇佑,皇天庇佑,世子……世子……”翠文語無倫次,已是梗不成咽。

  莫川輕輕地托住翠文顫抖的身子,溫和地說:“讓您擔心了。”

  他對眼前的人雖然毫無印像,但是她眸中的激動與愛護溢於言表,已為人父的他能夠深深地感受到她把自己當成親生孩兒的那一份深愛。

  他正想開口說什麼的時候,一聲清雅的哽咽:“世子……”讓莫川抬首望向來者。

  一個淺綠的身影如風一般飄立於他的眼前,長長的淺綠衣袍穿在他的身上,顯得素雅文靜,手彎掛著同色的披帛,隨風輕卷,又添幾分楚楚可憐。

  這個贅子是誰?

  綠衣贅子一張秀氣美麗的臉滿是激動,眸中的淚水輕然滑落,順著兩頰而下,頗有幾分梨花帶淚之態,惹人生憐。

  這種別後重逢的激動……

  似乎……似乎……

  莫川突然想起當自己還是莫河的時候,在查莫川的資料時,似乎查出莫川有一位側夫人……

  難不成……是他?

  莫川的額際悄悄冒汗,不再往下猜了,直接開口:“請問你是哪位?”

  “世子忘了歡兒了。”歡兒梨花帶雨的小臉刷的蒼白如雪,這回是梨花帶雪了。

  莫川撫額,無語長歎。

  看來他失憶之前挺風流的啊……

  不但招惹了韓暮楓那個假贅子,還招惹了眼前這位真贅子。

  “歡兒,很抱歉,我失憶了。”

  既來之,則安之。

  就算是陳年舊帳,也總得負責的。

  不過,在此之前,莫川還是不死心地想再一次確認一下,希望自己猜錯:“翠文阿姨,歡兒是——?”

  翠文不負所望,肯定了他的猜測:“歡兒是老身的贅子,是你的側夫人。”

  莫川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翠文的話仍然有打雷的效果,震得他頭皮發麻。

  他覺得有些頭痛,因為他想起了韓暮楓的小肚雞腸,只覺得將來的日子不得安生。

  只是,他這位突然竄出來的側夫人究竟知道不知道他其實是贅子?

  翠文見莫川眉頭微皺,滿身塵霜,於是斂了斂激動的情緒,輕聲道:“世子剛剛回來,肯定累了,先梳洗梳洗,再慢慢聊。”

  莫川點點頭,帶著疑慮與心事,跟著翠文兩母子回到自己曾經的寢室。

  沐浴過後,莫川精神許多。

  莫川隨意地披著白色的長袍,一頭烏黑的發絲亦隨意地披散在背,緩緩步出外室。

  外室只有翠文母子。

  歡兒嬌羞地看了莫川一眼,然後垂下頭,默默地移到梳粧檯上,取了一把梳子,輕聲地對莫川說:“世子,歡兒替你綰發。”

  “呃……不用了,我自己來就行了。”

  果然是不同的人,感覺完全不一樣。

  平日裏,是貼身小廝替他梳發綰發,他沒什麼感覺,有如吃飯睡覺一樣正常。

  與韓暮楓在一起的時候,韓暮楓很喜歡弄散他的發絲,再替他綰起來,他覺得這是夫妻間的小情趣,感覺很甜蜜。

  可是,此刻,他看著拿著梳子的歡兒,只覺得頭大如鬥。

  “世子,歡兒一直盼著替世子綰發。以前一直擔心著世子的身份給識破,在成年禮上會被施于火刑,如今終於可以放下心頭大石,世子就讓歡兒一了心願吧!”歡兒扯開一個笑容,然而眸中的淚卻像不要錢似的拼命掉。

  “你知道我是贅子,那你還嫁給我?”莫川呆了一下,只覺得心頭沉重。

  這份情,太重,如何彌補?

  “歡兒與世子青梅竹馬長大,世子無論是男子還是贅子,歡兒都願意守著世子。當日,歡兒以為世子已遭不測,只想為世子守一輩子,所以厚臉讓族中的長老作主,嫁給世子為側妻……卻不想……世子已忘了歡兒……”

  他是一個典型的贅子,深情,順從,以夫為天。

  莫川愧疚,一顆心像被石頭壓著一般,沉甸甸地。

  一時間,莫川無言以對,立於原地不動。

  翠文凝視著莫川披散而下的長髮,許久,才又欣慰又複雜地說:“世子,雖然你失蹤了六年,讓老身擔足了心,可是,你的成年禮因禍得福,有驚無險地混過了,老身的心總算可以放下來,公主……公主……老身的任務終於完成了……公主……”

  說著說著,翠文失聲大哭起來。

  “娘,您別哭,世子現在不是好好的嗎?”歡兒見母親哭了起來,馬上放下梳子,跑過去攙著母親,一邊勸,一邊陪著掉淚。

  莫川看著眼前這兩個淚人兒,有些手足無措。

  她們,其實是陌生人,但是她們對他卻有著最真誠的情。

  對於翠文,莫川可以把她當成長輩敬重孝順,但是,對於歡兒,他真的不知道要怎麼去面對他。

  莫川走前幾步,攙著翠文坐下,溫聲勸慰:“翠文阿姨,我已經回來了,平安無事地回來了,你不要再擔心了。”

  翠文點點頭,看了看莫川,然後對攙在另一邊的歡兒說:“世子這幾年在外漂泊,一定很想念家鄉的菜。你去廚房親自準備幾個菜,替世子洗塵。”

  歡兒有些驚訝地抬眸,片刻,順從地點點頭,就出去了。

  翠文抽出袖中的絲帕,默默抹淚,然後輕不可聞地說:“世子不用擔心老身,老身只是想起了公主,以及她那個剛出生就夭折的孩兒。”

  “你說什麼?!”莫川震驚地站起來。

  剛出生就夭折的孩兒是什麼意思?

  難道他不是公主的孩子?

  靜南王莫悠遠與長公主是男子與女子結合,所生孩兒必定是男子或女子。

  而他是一個贅子……

  顯然,他真的不是公主的孩子……

  那麼,他是誰?

  163

  翠文輕輕地抬頭,眸中閃過幾絲掙扎,她拉著莫川的手,讓他坐下,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地開口:“世子,老身本以為,這個秘密會隨老身進棺材,永遠掩埋……世子……其實,你並不是長公主與靜南王的孩子。”

  在震驚過後,莫川靜靜地看著翠文,如被重重的迷霧掩住了,覺得有些迷惑,有些不解。

  他並沒有以前的記憶,是以,他真正的身世為何,於他來說,衝擊並不大。

  所謂靜南王世子的榮耀什麼的,他是一絲感受也沒有。

  他曾經是莫河,一個什麼都沒有的莫河,可他照樣活得有滋有味,風生水起。

  可是,為什麼要告訴他事實呢?

  “世子……”翠文伸出手,腕中的鐲子相互碰撞,輕輕地響動,在莫川的面前停頓了一下,終於撫上了上他的臉:“你不是莫家的孩子,你沒有責任為莫家扛起一切。如今,我國半壁江山淪陷,已是不可挽回。孩子,聽我一句勸,離開陽京,好嗎?”

  莫川心頭閃過一絲了悟,溫和地開口,帶著幾分感動:“翠文阿姨,我並不是為了扛起莫家的一切才回來的,我回來,僅僅是因為這兒需要我。”

  “孩子,你是老身看著長大的,你……你……戰場上那地方不是你去的啊……”

  “翠文阿姨,我此次回來,就是為了參戰的。”

  “孩子,你不能……”

  “翠文阿姨,這沒有什麼能不能的。我有我的理想,而要實現這個理想,除了親上戰場,驅逐敵人之外,別無他法了。”

  “孩子,你可知道戰場是修羅場啊……”

  “我知道,將軍百戰死,馬革裹屍還。好男兒又怎能懼死呢?”莫川聲音雖輕,卻字字句句擲地有聲,一臉的堅毅。

  翠文呆了一下,然後呐呐地說:“你不是男兒,是個贅子……”

  被人如慈母般的關懷,讓莫川心裏很感激,也有些感傷:“阿姨養育莫川多年,背負著這個秘密多年,莫川卻不能留在膝下承歡,是莫川不孝。”

  翠文神色激動,眸光漸漸呈亮,然則,最終明亮的眸光卻又慢慢地黯然,最後連影兒都不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平息心情:“有世子這番話,翠文就算即時去死,也是無憾。”

  “阿姨?”

  “也許這就是命運。世子權當翠文今天沒有說過任何話。你是靜南王世子,沒有任何人會懷疑,也不允許任何人質疑。”

  在莫川回到陽京之時,東天國、西宇國、北耀國三國結盟儀式也結束了,兩位帝王與一位內親王同時簽下文書,向整個大陸宣告,三國連盟正式成立。

  三國結盟,對於正在開戰的中陽國與南洪國的影響是巨大的,尤其是中陽國。

  在三國結盟的消息傳到陽京時,一石激起千層浪。

  中陽朝中一直主和的一派開始措辭激烈,態度強硬。

  他們認為東、西、北三國已結盟,已成環狀之勢,若此時還繼續與南洪國繼續開戰,很容易腹背受敵,到時,只怕連北邊的半壁江山也保不住,是以,強烈要求派出使臣前往南洪國求和,哪怕是割地賠款,也要先求得一紙和書,慢慢休養生息,以待機重振國力。

  夏修竹在結盟儀式之後,就馬上返回西宇國,在路上已得知莫川回到陽京。

  他坐在輦車上,背靠著軟軟的大棉枕,靜靜地聽著銀紅的彙報。

  “陛下,莫世子回到陽京之後,除了上了一道摺子,請旨繼承靜南王位,並無其他動靜。另外,陽京的人請示陛下,下一步該怎麼做?”

  夏修竹屈起膝,手指輕敲膝蓋:“莫兄必須要繼承了王位,才能繼承南疆的兵權,才能帶兵阻擋南洪國的入侵。傳旨,讓陽京的人全力主和,絕對不能讓莫川有帶兵的機會。”

  另一廂,韓暮楓也在收拾行裝,準備回東天國。

  他的行裝不是別的,正是陽兒與星兒這兩個小娃娃。

  可想而知,韓暮楓是絕對不會用說服這麼文明兼禮貌的方式帶他們回東天國的。

  他剛對兩個孩子說要回東天國,就遭到兩個孩子強烈的反彈,於是,他二話不說,手指點了兩下,全世界馬上安靜了。

  將兩個小鬼扔到輦車上,韓暮楓也上了輦車,整個隊伍開始慢慢前行。

  小三隱進輦車上,看了眼正在熟睡中的陽兒與星兒,輕聲地說:“主子,剛剛收到飛鴿傳書,中陽朝內正在全力主和,我們下一步該怎麼做?”

  韓暮楓正要開口,見陽兒一個轉身,把身上的被子給踢開了些,於是,抬手輕輕地替他把被子掖好。

  “小莫還在準備著繼承儀式嗎?”韓暮楓亦輕聲道。

  “是。”

  韓暮楓向背後厚厚的褥枕靠了靠,閉上眼眸沉思了片刻:“讓陽京的人保持中立。”

  “主子……”小三斟酌地慢慢開口:“莫公子他此次回去是為了光復河山,勢必是主戰的。現在,三國結盟讓中陽朝內上下恐慌一片,主和一派勢不可擋,主子不幫莫公子一把嗎?”

  小三的話,讓韓暮楓想起莫川臨行前一晚與他說的話。

  那天晚上,莫川早早將兩個孩子哄睡了,並送回孩子自己的房中去。

  因而,他們過了一個激情而甜蜜的晚上。

  在最後一次激情後,莫川倦意重重地枕著他的胸膛,卻不願意入眠,與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不經意地聊到了兩人一直矛盾著的問題。

  “暮楓,我們這些天都一直回避著這個問題,可是並不等於不存在呢!”

  “小莫想說服我放棄嗎?”韓暮楓輕輕地撫著莫川一頭汗濕的烏髮。

  “是。我想我骨子裏是很討厭打仗這回事,所以不想看到將來會有很多戰爭。要合併五國,以現在各國的國力來說,不打個一兩百年,只怕不可能。”

  “一兩百年?不需要吧?我出生那年,我爹曾預言我能成為天下之主。所以,我想在我有生之年內應該能實現。”

  “預言這東西只是一個輿論導向,作不得准的。”

  “可是,我爹的預言從未出錯。”

  莫川翻過身,抬起頭,一雙激情後微帶迷蒙的眸子忽而清晰明亮,長長的發絲垂著兩肩而下,散在韓暮楓白皙如玉的胸膛上,黑白映襯,烏髮如墨,肌膚如雪。

  “看來我們現在是誰也無法說服誰。時間是永恆的良藥,暮楓,我們來試試另一個方法吧?”

  “什麼方法?”

  “用時間的方法。”

  “啊?該不是要用一兩百年吧?”韓暮楓拈起莫川的一縷發絲,輕輕地別向他的耳後,淡笑出聲。

  “跟你說認真的。”莫川氣惱地磨牙。

  “……別氣別氣,我認真地聽著呢。”莫川難得的孩子動作,讓韓暮楓好一陣開懷,不過,他倒沒膽子再次笑出聲來,只能偷笑。

  “暮楓,我雖然想說服你,但並不是希望你為了你我這段私情而放棄了你經營多年的事業與理想,更不願意看到你為了我而背叛你自己的下屬。”

  韓暮楓震動地摟緊莫川的腰。

  四先生的事,莫川懂他。

  “而我,是絕對不想與心愛的人為敵,所以,我希望你能給我兩年的時間。在兩年之內,我有辦法可以令到你與你的部下都認為在現階段兼併五國並非明智之舉。但在這兩年裏,你與你的部下需暫時袖手旁觀,作個觀棋者,如何?接受我的法子不?”

  “兩年內,只作觀棋人?萬一你有危險,我如何作得到袖手旁觀?”韓暮楓微皺眉頭,不太贊同。

  “暮楓,我有能力保護自己,這點你不需要擔心。”

  韓暮楓看著莫川堅定的眼神,不由地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你有你的驕傲,我也答應你,這兩年內,袖手旁觀,觀棋不語。但是,如果你有危險,而我認為你自己一人無法解決,我一定要插手,如何?”

  莫川盯了韓暮楓半晌,見其態度堅決,毫無轉彎的餘地,有些無奈:“好吧!其實,你該對我有信心一些。”

  韓暮楓抬頭親了親莫川的額心,溫柔地笑道:“我對你當然有信心,但是擔心是另一回事,不能相提並論的。”

  那天晚上的事仍然清晰無比,溫暖的體溫似乎猶存,而莫川卻已到了陽京,時間過得真是快……

  兩年……

  看了看小三徵詢的眸光,韓暮楓輕描淡寫地說:“我相信小莫有能力順利地領兵出征。”

  164

  莫川回朝後,行事非常低調,他除了遞了個請求襲爵的摺子外,一直呆在府中。

  縱然如此,禦史台的一位大夫,仍然上了一道摺子,彈劾他藐視君上,以彰顯言官的盡職盡責。

  趙定風在看到那位遇到大事不吭聲、專挑一些雞毛蒜皮來顯其言官的清高無畏的禦吏大夫的萬言摺子後,終於坐不住了,再一次蒞臨靜南王府。

  莫川此時正埋頭看著中陽軍這六年來的軍報,聽到趙定風的聲音後,抬頭含笑點點頭,輕輕道了一聲:“來了?坐。”然後繼續看著手中的軍報。

  趙定風有些無奈坐下,視線亂轉,無聊地看著這間書房的擺設,最後把視線定在立于莫川身後的隨風。

  隨風原是莫川的暗衛,自回到中陽國後,便化暗為明,貼身隨著莫川,莫川的起居飲食,全由隨風一人經手。

  隨風見趙定風看著他,頷首施了一禮,疾步走向書房門口,向守在外頭的下人交代上茶一事,然後又把門關好。

  片刻,房門聲響起,隨風開門後,托了兩杯茶進來,一杯端給莫川,另一杯遞給趙定風。

  趙定風端起茶杯,掀起茶蓋,掠了掠茶水面上的幾片淺浮茶葉,啜了一口,感歎一聲:“好茶。父後他老人家最喜歡這‘雪山春’,偏偏這‘雪山春’一年的產量最多是十兩,宮裏每年所得也不多。我也只能割愛,一年到頭,能品上兩杯就不錯。”

  莫川放下剛剛看完的軍報,笑道:“看來咱們是同病相憐。父親也很喜歡‘雪山春’,商行裏搜羅到的都進獻給父親了。”

  趙定風拿杯的手一頓,臉色有些尷尬:“川弟,你喚三皇叔的時候能不能喚義父,那個……你喚他父親,我聽著覺得彆扭。還好,你沒有在父後面前這麼喚,這麼喚法會讓父後很尷尬的。”

  莫川看著眼前這位長得以自己有七分相像的皇帝,眨眨眼睛,拍拍腦袋淡笑出聲:“習慣了。”

  莫川有時覺得,他的身世於他,就像撲朔迷離的線團,雖然只有一條長長的線,卻能亂成一團。不過,還好再亂的線團,也只有一根線。

  他回到靜南王府那天,翠文剛剛告訴他,他不是長公主與靜南王的孩子,他不需要為這中陽國的花花江山盡心盡力,勸他離開中陽國。

  他說服了翠文,略略休息後,準備要進宮面見趙定風,商討有關事宜,卻不想趙定風來了。

  不僅是趙定風來了,一齊來的還有趙定風的皇后蕭行之、當今太后劉太后。

  這樣的陣容讓莫川訝異了半天才曉得要招待客人。

  雖然他事前調查的資料很明確地告訴過他,中陽皇帝與太后是極疼愛莫川的,但是疼寵重視到親自前來靜南王府,倒是讓他意外到失禮了。

  當然,讓莫川訝異到失禮的,並不僅僅是三人的到訪,而是劉太后在見到莫川的那一瞬間,就緊緊抱著他,淚水不停地流,染濕了他肩上的衣袍,讓他手足無措地僵立了半天。

  還好,他們見面的時候是在書房,若不然,見有心人見到劉太后擁著他哭的那一幕,只怕流言將要滿天飛了。

  莫川極度不解,極度訝異。

  且先別說他不是長公主與靜南王的孩子,與這家人沒有半分關係,就算他們不知道他的身世,把他當成是長公主的孩子了,那麼他也僅與趙定風有表親的關係,與這位劉太后沒有血緣關係好吧?

  為什麼他所表現出來的激動比翠文還要言溢於表呢?

  莫川雖然非常困惑,但他不想橫生枝節,並沒有多問。

  他回來中陽國,是想收復中陽的河山,還天下一個太平。

  這不是他的使命,也不是他的責任,這是他對梁奕許下的諾言,也是他對自己靈魂許下的一個承諾。

  只是,在劉太后收斂激動過後,他與趙定風談到要到前線去的時候,劉太后再一次激動起來。

  “我不許!”當其時,劉太后如是說。

  劉太后雖然年過半百,但保養得當,俊美的面容如夏夜的睡蓮,一雙黑若子夜的眸子晶亮如星,閃爍著讓莫川無法理解的擔憂與激動。

  只是,這雙眸子讓他覺得莫名的熟悉。

  “為什麼?”若不讓他到前線去,那麼他回來有何意義?

  “本殿說不許就不許!沒有理由!”劉太后給莫川問得有些啞然,然後非常蠻橫地回了一句。

  莫川給弄得有些惱火,盯著劉太后那雙讓他感到莫名地熟悉的眼睛,一字一句:“我無法接受你的不許。現在對於中陽來說,正是國難當頭,你身為太后,接受百姓的供奉,不思拯救姓於水深火熱之中,還阻擋他人去做,這是什麼道理?”

  劉太后聽了莫川的話後,黑若子夜般的眸子盈滿淚水,直瞅著莫川看,卻仍然態度堅決地不許。

  莫川給看得心頭發顫,他能感受到劉太后的“不許”裏含有太多的擔憂與心疼,但是他無法理解。

  對峙了許久,皇后蕭行之輕歎了一聲,從懷中摸出一塊雕著拙樸小花的鏡子,遞給莫川:“莫川,我給你一個理由。你看看你自己的眼睛,再看看父後的眼睛,然後再看一看陛下的面容,也許你就能明白父後的不許了。”

  “行之?”趙定風意外地轉向蕭行之,一臉不贊同。

  “陛下,川弟已經長大了,他有知道事實的權利。”

  相對于趙定風的不贊同,劉太后則是不安有之,惶惶有之,期待有之。

  莫川困惑地看著鏡面,鏡中的自己有著一雙黑如子夜的眸子……

  這眼睛……

  莫川迅速抬頭再次看向劉太后那雙讓他覺得熟悉的眼睛。

  難怪熟悉,自己的眼睛與太后的眼睛竟是一模一樣。

  莫川不由自主地望向趙定風,看著他那張與自己長得七分相像的臉。

  老天,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剛剛才獲悉他不是長公主與靜南王的孩子,現在卻讓他發生他與皇帝趙定風長得七分像,他的眼睛與當今太后一模一樣,這……他的身世怎麼就那麼亂呢?

  165

  細細地詢問一番,莫川不由感歎,這皇家怎麼就這麼多讓人無限唏噓的秘聞呢?

  話說當年靜南王莫悠遠戰死沙場,雖是前線斷魂,卻是被後方所害,才導致一代英魂含恨而亡。

  害死莫悠遠的是當年的兵部尚書齊容,此人是世家出身,其家族是百年豪族,在朝中勢力正是如日中天,莫悠遠沙場斷魂,在齊家的惡意打壓與喧染下,不但齊容可以逍遙法外,而且莫悠遠因為戰亡,倒負起了那場失敗戰爭的所有責任。

  莫悠遠是莫氏的族長,一族之長不但慘死沙場,還得背負莫須有的罪名,這讓莫氏家族上下怒成一片,莫悠遠之兄莫遠文接任族長後,帶著莫家軍在南疆蠢蠢欲動,欲反出中陽國。

  當時,長公主正懷有身孕,丈夫慘死,她恨,她怨,但是她作為趙氏子孫的一員,國永遠在家之上,於是她不顧身子,親往南疆南寧城,與莫悠遠之兄莫遠文談判了許久,許下四個承諾才換得莫家繼續為中陽國駐守南疆。

  其一,要嚴懲齊家。

  其二,恢復莫悠遠的名譽。

  其三,要善待莫悠遠的遺腹血脈。

  其四,莫家軍從此不再受朝庭的調配,而莫家保證,只要朝庭沒有對不起莫家,莫家永不反叛。

  當其時,齊家勢大,長公主與他的兄長皇帝大人也有打壓齊家、甚至端掉齊家的想法,自然答應了。

  對於恢復自己丈夫的名譽,任何一個妻子都不會拒絕。

  更何況是要求善待自己的孩子?長公主是毫不猶豫就點頭了。

  對於第四點,長公主不但為難,而且憤怒。

  擁兵自重自古以來都是天家最為顧忌的,莫家此舉明擺著想在南疆自立為王。

  但是,若不答應,莫家就馬上要反。

  中陽國自立國以來,莫家軍一直駐守南疆,擋住南洪國的無數次入侵,若此時,他們反出中陽國,南洪國趁火打劫,朝內又權臣當道,內憂外患,只怕要滅國了。

  於是,長公主咬咬牙,應了下來。

  為了牽制莫家,她要求,這莫家的族長要由她腹中的孩兒繼任。

  這要求不算過份。這族長之位原來就是莫悠遠的,理應由他的嫡親骨肉繼承,於是莫遠文與莫氏長老也答應了長公主,待她腹中孩兒成年了,襲承了靜南王位後,將由他或她繼任族長之位。

  雖然這幾個承諾讓趙氏皇室頗有割地賠償的感覺,但能免去一場內戰,而莫家雖然現在不聽調遣,但將來長公主的孩子出生後,成年後,掌管了莫家後,以長公主之能,要讓自己的孩兒再次率莫家軍加入朝庭的調配中,也不是一件難事。

  但,命運之神似乎見不得趙家兄妹的如意算盤。

  首先,在打壓齊家之勢時,皇帝大人因用錯一個小人導致全盤皆輸,打壓不成,反被鉗制。

  其次,長公主在懷胎八月時,與當時已懷胎九月的皇后劉皇后在御花園遇刺。

  長公主與劉皇后同時動了胎氣。

  長公主難產,千辛萬苦,生下了一個男孩,開始產後流血。太醫們費盡心機,才略略止住了血,長公主本是有望脫離危險,但不足月的孩子在此時竟然夭折了,長公主大受刺激,血崩而亡。

  劉皇后雖然也動了胎氣,但腹中胎兒已算足月,因而,劉皇后有驚無險地生下了一位小贅子。

  當時,皇帝大人接到長公主與剛剛出生的小世子身亡的消息後,呆愣當場,只覺得天地變色。

  朝內已被齊家控制,而長公主與小世子身亡,再也沒有人可以牽制莫家,莫家一旦造反,外患也來了。

  中陽國難道就此要滅國嗎?

  非常頹廢的皇帝大人在五歲的兒子趙定風拖著他去看新生的弟弟時,終於想到了偷龍轉鳳這招,於是一場打著嚴查刺客的旗號的大清洗轟轟烈烈地展開了,所有知道長公主與小世子已身亡的人都清得一乾二淨,僅除了翠文。

  男子與女子結合,只會生出男孩或女孩。

  於是,小贅子出生後的第一件慘事,就是身受火燙之刑,讓身上的罪之印給燙傷取而代之。

  這位小贅子就是後來的莫川。

  莫川聽完後,非常唏噓:“你們就這樣騙了莫家二十幾年?”

  “我不想的!”劉太后流著淚低喃:“先帝要讓你代替小世子,我是反對的。但是,我根本拗不過先帝。”

  莫川點頭。

  在當時那種狀況,只怕先帝也是無法,才會用這雖然荒唐,卻有效的法子。

  “孩子,這些年來,我看著你每長大一歲,我心裏又是歡喜,又是悲哀,又是擔心,擔心著你的成年禮該怎麼辦,所幸,上天見憐,你的成年禮就這樣莫名其妙地過去了。”

  莫川再次點頭。

  雖然他受傷失蹤失憶,但是這麼就混過了成年禮,確算是上天見憐了。

  “孩子,既然你已經逃過了成年禮這一劫,那麼可不可以答應爹,你就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別想上什麼前線去的事?”劉太后說得甚心酸。

  這孩子好不容易平平安安了,讓他可以把心頭大石放下了,怎麼又不知好歹地想跑到戰場去了?

  莫川這次的頭點是點不下了,卻也搖不得。

  這位新鮮出爐的親生爹爹,雖然無法讓莫川有心酸到激動的感覺,但是他的慈父心情仍然讓莫川很感動。

  翠文淚濛濛地勸他的時候,他還能清晰地表達自己的想法,但是在劉太后面前,他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還好,皇后蕭行之是個玲瓏剔透的妙人兒,他把淚茫茫的劉太后勸走了,讓莫川與趙定風才有機會好好地說話。

  “哎,你不是說你與我一般孝順,把搜羅到的‘雪山春’全都孝敬給三皇叔了,那我們喝著的又是什麼啊?”趙定風喝完了杯中的茶,回味再三之後,好奇出開口,打斷了莫川的回憶。

  “這茶?是我回中陽臨行前,暮楓給我的。我這兒還有十斤,你回宮時,替我帶給父後吧!我快出征了,不能在膝前盡孝,只能是略表心意了。”莫川邊喝茶邊笑著說。

  “暮楓?韓潛嗎?十斤?老天,他去哪里搶來的?十斤‘雪山春’……這可是一百年的產量啊!”趙定風瞪大眼睛,一臉的不可思議。

  166

  莫川好笑地搖了搖頭,他雖然知道,但是卻不能告訴趙定風。

  他其實挺瞭解趙定風的不可思議,因為當初他自己也如聽見天外異聞一般。

  “十斤?你去搶的嗎?”當時莫川如是說。

  “嘖嘖嘖,你看我像是會搶東西的人嗎?”韓暮楓挑了挑眉。

  “你不像嗎?”莫川很是懷疑。

  “……這麼沒品的事,我怎麼會去做?”韓暮楓一把拉過莫川,將他擁入懷裏,狠狠地吻著他的唇,待兩人的氣息交融,喘息不已的時候才放開:“我只會做這個。”

  “你……”莫川的臉微微漲紅,剛硬的臉部線條因情動而柔和,惹得韓暮楓又再一次深深地吻下。

  許久,待韓暮楓放開時,莫川用手撐開韓暮楓,稍稍平息一下呼吸:“你剛剛叫偷襲,這偷與搶是異筆同工,你就別否認了。究竟去哪搶的啊?十斤,這量也太多了些。”

  “嗯……”韓暮楓故作深沉,笑得很神秘:“既然是搶的,那就不告訴你了,免得你也來搶了。”

  莫川覺得有些牙癢:“既然如此,那我把這十斤拿去拍賣吧!反正你能搶。”

  “……真不愧是奸商。”韓暮楓無奈地搖頭:“這‘雪山春’是我師門的特產,會每年流出十兩到市面上,是因為我曾曾曾師祖他老人家想戲看世人的獵奇心理,不想一到市面竟然炒到一兩萬金,他老人家一合計,覺得這筆生意划算,就一代一代傳下來了。”

  “也就是說這十斤‘雪山春’對你來說也不是什麼稀奇物嘍?”

  “那是,我從小就拿它練茶道,都不知道倒掉了多少。”

  “唉,我還以為你給我十斤珍稀物品,原來竟是……唉,我自作多情了……”莫川說得挺傷感的,如果他的唇角不揚起來的話,的確傷感。

  “……我這次出門並沒帶很多出來。”韓暮楓覺得胸口有些悶:“雖然知道你在開玩笑,但是,小莫,你在我心裏是世上最珍貴的,我想給你你所喜歡的……”

  “暮楓……”莫川有些訝異,有些內疚,更多的是感動:“抱歉,我再也不會開這種玩笑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韓暮楓話出口之後,覺得自己實在是小心眼了一些,清雅美麗的臉有一絲不自在,他親了親莫川的眼眸:“我見你挺喜歡這茶的……這茶想喝就喝,我可以無限供應。將來我們成親後,我天天泡給你喝。”

  莫川喝著隨風泡的茶,想到韓暮楓說的那句“天天泡給你喝”,不覺有些思念。

  趙定風見莫川一臉懷念的表情,輕咳了一聲:“川弟,在想什麼?”

  “沒什麼。”不知道暮楓現在在做什麼呢?

  “川弟,你真的要與韓潛成親嗎?”趙定風忽然想起一些年代久遠的事,不由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是啊!”他與韓暮楓定親的事,應該全天下都知道了吧?還能有假嗎?

  “你不再考慮一下?”趙定風遲疑,那個韓暮楓……

  “你不同意?還是父後不同意?”莫川眉頭微皺,他與暮楓的這段情,他希望能得到家人的誠摯祝福。他因為失憶,感受不深,但是,看著韓暮楓,他能明白暮楓的痛。

  “不是。”趙定風沉思片刻,緩緩地開口:“六年前,我在鳳棲城曾遇見過你們,當時,我覺得他很喜歡你。後來,你出事被綁,我與行之一路追尋著要救你時,也遇到過他。”

  “你們遇到了?我倒沒聽他提過。”莫川聽趙定風提當年的事,倒是興致勃勃。

  “嗯……匆匆打個照面,大概他沒有留意吧……”趙定風見到莫川滿臉興致的模樣,本已轉到舌尖的話,又轉不出來了。

  當年,趙定風一路追尋著莫川的蹤跡,意外地發現莫川被綁似乎與韓暮楓有關,對韓暮楓十分顧忌,一直避免與他照面。

  有一次,韓暮楓營救計畫再一次被夏修竹的暗衛黑鷹破壞了,正巧遇著了趙定風。

  在長時間的營救中都無法救出莫川,趙定風又心焦又氣急,在見到韓暮楓那一瞬,竟然無法克制地怒問一句:“你到底想怎麼樣?川弟被綁,是不是與你有關?”

  當時,韓暮楓並沒有正面作答,只是冷冷地丟下一句:“小莫這兒有我就夠,人越多越混亂,奉勸陛下一句,不要阻礙了我。”

  兩人是不歡而散。

  後來,囚禁著莫川的馬車爆炸,火光熊熊,把一切都化為飛煙時,趙定風急得當場就要衝出去,卻被他的皇后蕭行之給敲暈了。

  他醒來後,要找韓暮楓算帳。

  蕭行之告訴他,他占卜的結果是莫川還在人世。

  趙定風無法相信,但他卻知道蕭行之的占卜從未出過錯。

  當時,蕭行之很冷靜地分析,以當時馬車所在的方位以及爆炸的速度,被囚在馬車中的人是斷斷無法逃生的。

  而占卜的結果是莫川尚在人世,那麼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馬車中囚禁的人根本不是莫川。

  左推敲,右推敲,他們終於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就是綁架莫川的人找了一個與莫川大概有五六分相似的人,施以酷刑,故意在那人身上製造出滿身傷,混淆了他們的辨認的視線。

  簡而言之,無論是他,還是韓暮楓,亦或是後期才趕來的夏修竹,全給忽悠了。

  是以,他一方面對外公佈莫川失蹤,一方面繼續追尋莫川的下落。

  在兩個月後,趙定風接到甯羅的書信,甯羅告訴他,他在莫河上救起了莫川。

  甯羅雖然被驅逐出中陽國,但是對於自己的侄兒與外甥是相當關注的。所以,他在莫河上,一看到沉浮在河面上的莫川就知道他是自己的外甥。

  救下他後,發現他懷有身孕,想了一下當年發生的遇刺案,他馬上明白這個懷有身孕的莫川並非外甥,而是侄兒。

  當下是又怒又心疼。

  只是,無論當年的偷龍轉鳳是對是錯,到了這時刻也輪不到他來置喙。

  趙定風接到甯羅的信後,偕蕭行之馬上趕到北耀國,想帶莫川回中陽國。

  甯羅反對:“你現在帶他回去,是讓想神宮那群混蛋燒死他嗎?他是一個贅子,卻假裝男子十七年,贅子之身未成年就失貞有孕,夠上聖火刑架十次八次了。”

  “可是,他必須回去。以前,因為有川弟在,莫家雖然不聽調,卻也安分。自從知道川弟失蹤後,他們就蠢蠢欲動了。再不讓他們知道川弟的消息,他們就要對南洪宣戰了。這個時候,我國與南洪打起來,根本沒有勝算。”趙定風也擔心神宮會揪著莫川不放,但是,莫川不回去,後果不堪設想。

  “風兒,你是急昏頭了。且不說川兒他現在身受重傷,昏迷不醒,你山長水遠地帶他回去,他的身體無法承受。就算你能帶他回去,對莫家有所交待,莫家見到他身懷有孕,只怕當年之事,一想就明白了。莫家被騙十幾年,只怕不反也得反了。”

  “身孕……這個可以……”趙定風說得有些艱難。

  “你想都不要想!”甯羅冷冷地盯著趙定風:“他的身體傷成這樣,這胎兒仍能附得如此之緊,沒有流掉,可見這胎兒與川兒的父子緣很深,你狠得了這個心?”

  趙定風臉色雖然很難看,一陣紅一陣白,卻也因甯羅的話而松了一口氣。

  作為國君,他所思所作必須以國家為最高利益,所以他想墜去莫川的胎兒。

  但作為兄長,他疼愛弟弟的心思與常人無異,他又怎麼狠得下這個心。

  此時,甯羅的阻止,也給了他一個回避國家立場的理由。

  最後,趙定風妥協,答應甯羅封鎖莫川在北耀國的消息。

  不久之後,莫家擅自代表中陽國對南洪國宣戰,開始了長達六年的戰爭。

  167

  再後來,莫川醒來,失憶。

  甯羅覺得這是讓莫川重新生活,不必受成年禮困擾的好時機,於是,替莫川偽造了身份。

  因為顧忌將來會被有心人看到莫川的容貌而起疑,甯羅素性將他的身份偽造成自己的私生子。

  然後,甯羅與趙定風就慢慢地看著莫川以莫河的身份生活,一步一個精彩,走向輝煌的舞臺。

  在中陽國節節敗退的時候,趙定風不是沒有想過請莫川回國,但是,他與甯羅對於中陽國的局勢並不樂觀,擔心莫川回來後亦是於事無補,那還不如讓莫川在北耀國安渡,以保全趙室皇室的最後血脈。

  而今,會讓莫川回來,除了因為莫川信中的內容讓趙定風看到了希望外,還有皇后蕭行之所蔔的一卦。

  蕭行之說:“星像有異,紫微雙星開始分化,其中紫微隱星邊有一顆無名星耀眼奪目,天下局勢已開始變化,不妨讓川弟回來,也許是天下之勢的一個契機。何況我就川弟回來之事占了一卦,是大吉之卦,他不會有事的,你不要擔心。”

  趙定風素來相信蕭行之的占卜,因而他相信莫川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

  但是,韓暮楓曾經與莫川被綁架的事息息相關,他卻無法不放在心裏。

  乍聽到莫川在喚著韓暮楓的名字時的口氣,那溫柔如水的情意讓趙定風不怎麼擔心的心又提到了嗓門。

  可是,要如何開口告訴他的弟弟,他心心念念所愛著的那個人,就是當年綁架他,並且很可能就是害得他身受重傷,差點命喪黃泉的人呢?

  “大哥,你在想什麼?”莫川見趙定風久久未語,有些奇怪。

  “沒有。”回過神的趙定風斂斂心神,端起茶杯想啜上一口,卻發現茶杯空了。

  隨風很是知情識趣,馬上出去再泡一杯茶來。

  莫川看了看趙定風手上的空杯,有些不解:“大哥,你想告訴我什麼?你不會無端端提到暮楓的,他怎麼了?”

  “川弟,你能告訴我,你有多喜歡他嗎?”趙定風放下空茶杯了,笑了笑,問了個不太相關的問題。

  “我愛他,非他不娶。”很肯定,斬釘截鐵的回答。

  “就算他會傷害你,你也要愛他嗎?”

  莫川沉思,他不太明白趙定風話中的意思。

  “大哥是指……?”

  “你與他是兩個不同國家的皇室中人,有不同的國家立場,我只是擔心他會傷害你。”趙定風斟酌了片刻,打算從別的角度提點莫川。

  “大哥別擔心,我們會解決這個問題的。”莫川松了一口氣,溫和地笑道。

  趙定風張了張口,欲言又止,終是沒有把當年的事說出來。

  作為帝王,他從未學過婉言相勸的技巧,對著他心中一直覺得有所虧欠的弟弟,他無法在他柔情蜜意的時候,潑他一盆冷水。

  他是不是該找個人來幫忙勸勸?

  於是,獨自煩惱的趙定風徹底忘了他來這兒找莫川,是為了問莫川,他的以靜以制動方針,究竟要“靜”到什麼時候?

  莫川見趙定風再一次沉默,也不以為意。

  喝著清香略帶雪味的淡茶,思緒不由飄到親親愛人的身上。

  暮楓現在在做什麼呢?陽兒與星兒好不好呢?

  那麼我們的韓暮楓殿下,現在究竟在做什麼呢?

  當當當——

  答案來也——

  我們的暮楓殿下正在侍寢。

  所謂侍寢——侍候陽兒與星兒這兩位小祖宗就寢。

  其實如果不是點睡穴這麼有效果的方法用多了,對小孩子的身體實在不好的話,韓暮楓真的很想手指點點,讓世界馬上安靜下來。

  “乖,你們不要再玩了,時候不早了,快些睡吧!”韓暮楓按耐著很癢的雙手,非常忍耐地催促著。

  兩位小祖宗踩在寬大的床上,充耳不聞地繼續你追我跑。

  結實的梨花木床被踩得“吱吱”響,高懸的雪帳飄飄,輕紗柔軟似夢,這場景本是很引人暇想的——如果沒有兩個小娃娃嘻嘻哈哈的笑聲的話。

  “陽兒,星兒,早睡早起,對身體才好。現在該休息了,明天再玩。”韓暮楓只覺得額上的青筋實在跳得歡,咬了咬牙,把每一個字都咬得溫溫和和,平靜柔軟。

  “那韓叔叔回房去早睡早起吧!我們繼續玩。”陽兒抬起肉嫩嫩的小手,揮了揮,有如打發下人的氣勢。

  “……”

  韓暮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揮了揮手,讓侍候在一邊的下人們全部下去。

  下人們躬身對韓暮楓施了一禮,邊退下邊放下幾重帷幕。

  待關門聲傳來後,韓暮楓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有些後悔答應莫川要討取這兩個孩子的心甘情願。

  “陽兒,星兒,躺下。”韓暮楓褪了鞋襪,也爬上床去,雙臂一伸,一手一個,將兩個小祖宗逮住,按著他們躺下。

  會乖乖躺好的就不是陽兒與星兒了。

  兩小娃娃拼命地掙扎,怎奈人小力氣小,怎麼是韓暮楓的對手?

  不一會兒,就被韓暮楓拿被子裹好。

  “不許動,不許踢被子,老實睡覺。”韓暮楓側躺在床沿邊上,雙眸緊緊地盯著被窩裏的兩個小鬼。

  “我睡不著。”陽兒翻翻白眼,身子很不老實地翻身,讓韓暮楓又按著平躺起來。

  “醜八怪,以前父親哄我們睡覺都會說故事的,哪里像你這麼凶?我討厭你,醜八怪!”星兒扭動著小腰小屁股,踢著小腿,把被子踢到一邊。

  韓暮楓嘴角抽蓄:“那我講故事給你們聽,你們就乖乖睡覺?”

  “切,我不稀罕。”陽兒繼續動來動去,但眸中的期待卻騙不了人。

  “先說來聽聽,好聽的話,我就睡。”星兒眨眨與韓暮楓同出一轍的眸子,非常期待。

  看著兩雙純真而期待的眸子,韓暮楓忽然覺得滿腹柔情。

  這兩孩子真實而簡單,實在讓他再也恨不起來。

  他還沒讓兩個孩子心甘情願地喚他一聲“爹”,他倒是心甘情願地願意做他們的爹。

  “我就說個關於梨子的故事吧!”韓暮楓略略思索,緩緩地開口:“從前有個小孩兒小容,與你們一般大。他有七個兄弟姐妹,他排行最小。有一天,他父親的朋友帶了一盤梨子,父親叫小容他們七兄弟從最小的開始自己挑,小容挑了一個最小的梨子說:‘我年紀最小,應該吃最小的梨,剩下的大梨就給哥哥姐姐們吧。’父親聽後既驚喜又欣慰,於是就把最大的梨子獎給了小容。好了,故事說完了,要乖乖地睡。”

  兩小娃娃眨眨眼睛,還沒回過味兒來,有些傻氣。

  韓暮楓權當兩小娃娃默認了,替他們掖好被角,溫言哄道:“乖,閉上眼睛。”

  “就這樣沒了?”星兒回過神來,不滿地嘟著嘴:“這麼短。”

  陽兒眨眨眼睛,雖然沒出聲,顯然很贊同星兒的話。

  “故事不在於長短,只要這個故事能讓我們明白事理就行了。”韓暮楓好心情地伸出纖長的手指,點了點星兒嘟起來的粉嫩小嘴:“你們在這個故事中,有沒有明白什麼道理?”

  “這個故事是想告訴我們,做人要懂得謙讓嗎?”陽兒想了想,歪著腦袋看著韓暮楓。

  “嗯……你能這樣想,非常不錯。”韓暮楓毫不吝嗇地贊許一聲。

  陽兒看著韓暮楓,揚起唇角。那一瞬間說他不清自己是否為了韓暮楓的贊許而高興。

  “哎,我覺得小容好笨耶。如果是我選,我一定選最大的梨。”星兒想不出什麼道理,只有心裏的感受。

  “為什麼選最大個的呢?”韓暮楓含笑地問。其實這兩個孩子如果不專程氣他的話,真的很可愛。

  “因為我要和陽兒一起吃。最小的,不夠我們兩人一起吃啊!”

  “星兒能這樣想,也很不錯。”再一次贊許。

  “那叔叔講這個故事,到底要告訴我們什麼道理?”陽兒微皺眉頭,這也不錯,那也不錯,那答案是什麼?

  韓暮楓淺淺地微笑,眸光溫柔:“陽兒與星兒有沒有發現,小容雖然選了個最小的,但他最後卻是吃上個最大的。”

  “對哦。”陽兒與星兒齊齊應聲,然後兩隻小的微微轉身,面對面地開起小會來。

  “對耶,這個小容的父親好好哦,獎了最大的梨給小容。”星兒如是說。

  “星兒笨笨哦。不是小容的父親好,是他太笨了。他被小容騙了。小容一定故意選個最小的,讓他父親覺得他很乖,獎了個最大的給他。小容好奸好壞哦。”

  “可是,不對耶。如果小容的父親不獎給最大的給他,那小容豈不是只能吃最小的?那好痛苦耶~”

  “呃……是啊……陽兒還是想不明白……”陽兒坐了起來,滿臉期待地看向韓暮楓,希望他解答。

  “躺好。”韓暮楓推推他的小身子,讓他躺好,再次替他掖好被角。

  “陽兒,如果小容很瞭解他的父親,知道他選最小的梨,他的父親就會高興,並會獎最大的梨給他,那麼他肯定會選最小的,對不對?這樣既能讓他父親高興,更喜歡他,又能得自己想要的,一舉三得,何樂而不為,是不是?”

  “哦。原來如此。”陽兒受教地點點頭:“原來是必須要瞭解對方啊!”

  “是的。”韓暮楓贊許地撫著他的小腦袋:“知己知彼,才能化被動為主動。”

  “啊?”陽兒困惑。

  “星兒不明白。不過,星兒現在很討厭那個小容了。他好假哦~”

  “你們現在還不需要明白。你們只要知道這世上有很多像小容一樣人就行了,儘量不要去做小容的父親,明白嗎?”

  “哦。”星兒打著哈欠點頭。

  “嗯。”陽兒點點頭,乖巧地閉上眼睛。

  168

  雖然莫川回中陽國之後,閉門不出,非常低調。

  但中陽朝中卻熱鬧非常,高調異常。

  其一,中陽朝內一直以為被打壓得非常厲害的主和一派,此次,終於揚眉吐氣,氣勢逼人,風頭無兩。

  其二,莫川襲承了靜南王位後,再上了一道請戰的摺子,人依然沒有出現在朝堂中,但這一請戰的摺子再成了一塊投湖的石子,激起萬層高浪,於是,莫川再一次成為御史大夫與主和一派的大臣們攻擊的箭耙,置身於風口浪尖。

  其三,中陽朝內開始進行小小的官員調整,以春雨潤物般,悄無聲息地將六部尚書換了四個,僅余下工部尚書與禮部尚書兩顆碩果,原來的兵部、戶部、吏部和刑部尚書全部由從一品的尚書升為正一品的龍雅殿大學士去修身養性了——典型的明升暗降。待朝內各位大人們發現朝內官員的調整時,才發現整個朝堂幾乎換了一半的血。

  其四,在新上任的四個尚書中,其中兵部尚書齊賢、戶部尚書周玉書據說是新上任的靜南王親點的人選。

  其實,朝內大部分人都不相信自從回來後,就一直閉門不出,連君王都未曾朝見的莫川對皇帝趙定風有如此影響力。

  當然,這部分忙於吵架的大臣們是不可能知道,他們的皇帝是有事沒事就跑到靜南王府去,朝中這幾年發生的大小事件都拿來與新上任的靜南王作為閑嗑牙的談資,談著談著,於是朝內開始靜悄悄換血,這就是莫川的以靜制動。

  莫川要親點齊賢任兵部尚書和周玉書任戶部尚書時,曾與趙定風有以下討論。

  “這周玉書是個精明靈巧的人,這些年來,戶部也幸好有他撐著,要不然,中陽只怕已經滅了。”沒有錢,整個國家如何運作?

  趙定風點了點頭:“他的確很有才華。可是,他的立場……我有些捉摸不透,所以一直將他壓著。”

  “怎麼說呢?”莫川拿出周玉書的一切資料再一次翻看著。

  “他一直都是反戰主和的人,雖然說不激烈,卻言談態度非常堅定。他是戶部侍郎,主管錢銀預算劃撥,卻從來都是全力支持戰事。軍費預算往往出乎我意料之外的重,而且軍費軍資方面的劃撥絕對是從速從便,與他嘴裏及態度表現上的主和完全相反。”

  “大哥,我對此有不同的看法。周玉書站在百姓與國力的立場上,他堅決反戰,無可厚非。事實上,如果我不是有把握能夠收復河山的話,我也要勸你求和。”

  “但是,他所做的卻不像是反戰。”

  “他作為戶部侍郎,主管預算劃撥,在其位元謀其職。雖然戰事違背了他的觀點,但是,一場戰爭是傾國之事,既然打了起來,他的職責就是為前線謀劃更充足的物資。我覺得此人所作所為可圈可點。既有自己的堅持的看法,在自己的觀點不被採納時,亦能盡心盡責地完全自己該做的事,是一個可造的棟樑之材。”

  趙定風沉思片刻,點了點頭,想起莫川提到的另一個人選,笑了笑:“既然你是這麼看待周玉書,那麼你也認為齊賢與周玉書也是同類人嘍?”

  齊賢是兵部侍郎,一直都是中立派,在工作上也如周玉書一般盡責盡力,既然莫川欣賞周玉書,此時,又提名齊賢,想必也同樣欣賞齊賢才對。

  誰知,莫川竟意外地搖了搖頭:“不,這齊賢與周玉書不同。”

  “有什麼不同?”趙定風訝異。

  當初,壓制著周玉書與齊賢皆因他們所做之事與所表觀點不一樣,讓趙定風無法摸清兩人立場,不敢重用。既然莫川對周玉書的行為作出了讓他信服的推斷,那齊賢不也應該如此嗎?

  “這齊賢……若是中陽現在還能找得出第二個有敏銳的軍事觸角的人,我絕對不會舉薦齊賢,讓他任兵部尚書,負責後方,對我而言是一種冒險。”

  莫川認為周玉書是一個棟樑之材,那是因為他從周玉書這幾年來的工作資料中,可以分析出,周玉書是真的盡心盡力,他敢斷定周玉書對中陽國肯定是忠心耿耿。

  但齊賢不同,他的實力有所隱藏。在國難當頭,在戰火紛分之時,身為兵部的一份子,卻隱藏了實力,這不得不讓莫川深思。

  但要說齊賢居心叵測,卻也找不到蛛絲馬跡。

  所以,莫川願意賭一場。

  中陽國的內朝雖然在悄無聲息地洗牌,但各國王者仍然有所察覺。

  作為對手的南洪國朝中上下爭論了一番,然後得出不足為據的結論。

  北耀國的朝堂自然不會拿他國的人事變動來上朝議論一番,北耀國國主樑奕得到消息後,歎息一聲,許久才對暗衛說:“傳朕的旨意,所有潛伏在中陽國的人都撤回來吧!”

  北耀國的細作,莫川幾乎都清楚。當初,莫川要回中陽國的時候,梁奕曾想著那些人既然已安置到了中陽國,那就把他們給莫川用吧,可惜,從中陽國這場人事變動來看,莫川不敢用他們,將他們全調到毫無實權的位置上。

  梁奕有些傷感地仰望天空,看著飄浮的幾片白雲。

  莫卿,雖然我們還是在同一天空下,但你卻已對我生出猜忌之心了。難道多年的情誼,竟薄弱至斯?

  消息傳到西宇國的時候,夏修竹正在畫畫。

  他一邊行雲流水般地勾勒墨竹的線條,一邊靜靜地聽著銀紅的報告。

  “中陽這次調整,屬下事後統計了一下,被降、被貶的不說,明升暗降的幾乎都是在此前旗幟鮮明的主戰派,而此次保持中立不出聲的人。陛下,我們的人幾乎全都被放在沒有實權的位置上。莫川似乎識破了我們的人。”

  夏修竹細細地描好了一片竹葉,把筆擱到筆架上,淡淡地道:“不,他未必是識破了。只是他準備要上前線,後方必須要穩定,所以他把所有他覺得危險的人都給踢出來。朕安排在中陽的人都是千里挑人的人才,居然會犯下如下簡單的錯誤,只能說是天意要讓莫川出征。”

  “屬下不明白。”銀紅皺明,不解地問。

  “前幾年,他們對戰事推波助瀾,自然要明確地表明主戰的立場。如今局勢雖然有變,但是人的真實立場其實是很難改變的,他們擔心突然由主戰改為主和會讓莫川起疑,於是紛紛中立起來,然後推出一些愣頭青去激烈主和。他們會這麼想,莫川難道不會這樣想嗎?真是一群蠢蛋!”

  “陛下,他們不能主戰以助莫川,亦不能立即改弦易轍地主和,這樣不僅莫川要疑他們,只怕所有人都會猜疑吧?”銀紅心裏暗歎了一句,在中陽的人也不容易。

  “的確不容易。傳朕的旨意,讓他們韜光養晦。中陽這次洗牌,表面上看起來悄無聲息,事實上激烈異常。現在,中陽朝內的主要矛盾在主戰與議和兩派爭持不下,其他的利益衝突被遮掩,一旦莫川出征後,這些衝突就會浮出水面,然後他們再找機會弄一趟混水,動搖中陽的朝政。”夏修竹瞧著畫上的一片葉子線條不夠清晰,拾起架上的筆,又在畫上添上數筆。

  “是!”

  當消息傳到東天國時,韓暮楓剛剛將兩個小娃娃哄睡。

  小三看著睡得猶如小仙童般可愛的兩位小世子,輕聲地道:“主子,中陽那邊傳來消息,中陽朝內洗了一半的牌,我們的人幾乎都給架空了,除了蘇飛與齊賢。”

  169

  韓暮楓抬起秀美的眸子,眸中幾番明滅:“當日四先生果然有先見之明,讓他二人保持中立,以備局勢之變。”

  小三想起四先生的死,眸光微黯,聲音微啞:“主子,逝者已矣。”

  韓暮楓點點頭,翻身起床。

  星兒恰恰在此時翻了個身,小被子滑落小小的肩膀,露出白色的裏衣。

  韓暮楓淡淡一笑,替他掖好被子,輕轉手勢,與小三一同移步到外廳。

  韓暮楓仔細地看了一遍中陽國此番調整的人員,不由輕聲笑道:“小莫不愧是商人,挑掌櫃的眼光真是一等一的好,周玉書是個人才,想不到當年沒有將他毀去,今天卻讓小莫挑了去用……真是天意……”

  前幾年,韓暮楓便注意到了周玉書此人,曾讓在中陽的人試探性地拉攏,卻不料周玉書是個油鹽不進的人。得不到,即毀之,是韓暮楓一貫的手法。不過,四先生在接觸周玉書的過程中,對他極度欣賞,便向韓暮楓保下了此人。韓暮楓思考數番,覺得後方打得再結實,若前線不爭氣,那也是徒勞無功,便賣了個人情給四先生,讓周玉書一直活到現在。

  “可不是天意麼?”小三介面道:“莫川殿下挑了齊賢任兵部尚書,我一看到齊賢的名字,腦中馬上浮起的想法就是天意兩個字。”

  “齊賢……”韓暮楓輕聲地低喃這名字,神色非常複雜。

  小莫,你讓我不要插手,可你卻選上了我的人,這番,我是不得不插手啊……

  “小三,準備筆墨。”

  小三訝異:“主子要親自寫信給齊賢?”

  “齊賢的性子,我很瞭解。若不將我的意思明確地告訴他,我怕他將來會故意犯錯,讓遠在前線的小莫有危險。”

  “那蘇飛呢?呃……雖然他在禮部……”小三有些吱唔,但言下之意很明確——你作主子的怎麼可以厚此薄彼?

  韓暮楓沉默片刻,笑道:“那就一視同仁,他們潛伏中陽這麼久,也辛苦了。”

  中陽國的人事變動牽動雖然大,卻被轟轟烈烈的戰和之爭給遮掩了,到趙定風與莫川覺得朝中的牌洗得差不多了,趙定風乾綱獨斷,一紙昭書宣到靜南王府,讓新上任的靜南王莫川接收駐守在京郊的豐台營十萬大軍,馬上趕赴前線甯川關,支緩正在苦戰中的莫家軍,並順帶繼任南疆大軍的軍權。

  此昭書讓主和一派氣得雞飛狗跳。

  尤其是神宮。

  在中陽國,神權一直都處於邊緣狀態。

  這一任神宮大祭司空空上人野心很大,試圖與皇權相抗衡,卻因為皇后蕭行之出自于神宮,在嫁入皇室之前就已牢牢控制了神宮,幾次三番的爭鬥,皆一敗塗地,讓神權更進一步的沒落。

  神宮大祭司空空上人本想此次主和若成氣候,他已與主和一派的各位大臣打好交道,讓他們舉薦神宮的部份祭司滲入朝堂。卻不想莫川連面都沒露,就率兵出征了,讓空空上人的如意算盤打破了。

  莫川出征那天,空空上人亦隨風趙定風君臣出席,他看著莫川領兵而去的身影,恨恨地咬了咬牙,惡毒詛咒:莫川,咒你此去無回。若回來了,千萬不要落在我手上,否則,定讓你生不如死!

  其時,空空上人如此詛咒也只是發洩心中怒火,他萬萬沒有想到,莫川果然有落在他手上的一天。

  中陽曆元豐十八年春末,莫川出征,趕赴甯川關。

  甯川關是中陽國北邊的最後一道防線,若甯川關被破,北邊再也無險可守。

  此時,莫家的現任族長莫宜帶領著莫家軍正死守著甯川關。

  莫宜是莫家上任族長莫遠文的女兒。

  六年前,莫川被韓暮楓引至鳳棲城後,與他接頭的莫家人就是莫宜。

  當年,莫宜因在鳳棲城,所以莫川失蹤後,她亦全力追尋莫川,最後竟探得莫川已在馬車上被炸得屍骨無存,哀痛異常。

  上任靜南王莫悠遠在莫家就如神般的存在,因而,每一個莫家人都期待著莫川的成年,期待著他將來能繼承莫悠遠的一切,帶領莫家走向輝煌。

  雖然,莫川的無能軟弱時時會傳回寧南城,但莫家人幾乎都無視,他們相信作為一代名將的莫悠遠的骨肉不會是一個庸才,他們一廂情願地相信莫川成年後就會真正的成長起來。

  後來,莫宜在鳳棲城與莫川有所接觸,馬上給折服了。她回報她的父親莫遠文:世人謬傳,堂兄是曠世之才。

  得訊的莫遠文滿心安慰,他弟弟的血脈終於成長了,讓他更加期待莫川成年襲爵。卻不想,最後得到的是莫川為南洪國所害,已經灰飛煙滅。痛心的莫家大家長,不顧皇帝的反對,擅自向南洪國宣戰。

  然而,莫遠文之弟莫悠遠雖然是罕有的將才,但莫遠文卻無此才能。

  南洪國與韓暮楓姑侄合作引莫川到鳳棲城便已作好了萬全的準備,莫遠文又如何是南洪國兵馬大元帥慕容昭的對手?

  開戰一年之後,莫遠文即戰死沙場,魂歸離恨天。

  他的女兒莫宜繼任族長之位,帶領著莫家軍繼續迎戰慕容昭,終非他的對手,且戰且退。而中陽國其他關守守將亦無法抵擋南洪國大軍的破竹之勢,連連淪陷。

  最終,只餘下甯川關。

  莫宜帶著兩個親兵莫仁、莫信巡營。

  士兵們雖然井然有痛,但是個個面黃肌瘦,精神不振,莫宜憂心如焚。

  此次,前來攻打甯川關的是慕容昭的獨子慕容流。慕容流是有名的年輕小將,莫宜數次與他交峰,雖不曾敗,卻也未曾討好。

  支持了半年多,已是彈盡糧絕。

  大約在十天前,就已經開始斷糧,是城內的百姓大力支持,貢獻家中僅有的糧食,集萬家之糧,大軍再支撐了七日,終是再也無法支持下去。

  糧盡的軍報早已報上朝庭,但朝庭卻遲遲沒有回復,莫宜已經不敢再抱有任何奢想。如今城內已斷糧三天,將士們都在宰殺戰馬裹腹,沒有了戰馬,如何打仗?

  正在憂心的莫宜準備回帥帳與眾將再研究一番,忽聞一聲:“報——敵軍開始猛攻我方——”

  莫宜聞言,心頭一震,望著如血的殘陽,苦澀盈滿心中。

  看來慕容流已知我軍斷糧,放任我軍饑餓幾天,此時來攻——

  莫宜略略估量了一下勝算,有些黯然。

  當年,她的父親向南洪國宣戰,並沒有預想到今天的結果,若這最後一道防線也失守了,莫家雖然不願,卻仍然成了禍害蒼生的千古罪人。

  不管如何,馬革裹屍是一個軍人的最好歸宿。

  慕容流,今天你我就決一死戰吧!

  “整裝,隨本帥出戰!”莫宜騎上戰馬,英姿颯爽。

  170

  沙場是血之歌,亦是英雄塚。

  莫宜數不清自己劍下的亡魂有幾何,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上的傷有幾處,眼前就是一片血色,殺殺殺的聲音充斥著她的世界。

  “嘶——”馬兒的一聲悲鳴,她只覺得座下一顛,本能地跳躍起來,艱難地站穩,馬上舉劍擋住夾著疾風而來的刀槍劍影。

  足下所踏的土地已經濕濡,被無數鮮血沾染,不分敵我的屍體橫躺在大地上,肢離破碎。

  拿劍的手已經要抬不起來了。

  但是,她不能不抬,她不能停止。

  她知道,只要她停了下來,那就將永遠地停了下來。

  殘陽的餘輝,冷冷地灑在這如修羅場一般的大地上,寒涼的風在呼呼作響,旌旗在風中淩亂飄搖。

  莫宜覺得越來越冷,手腳越來越不靈活。

  眼前槍影陣陣,慕容流的槍法盡得慕容昭真傳,如今是槍槍如影隨形地跟著莫宜。

  銀槍舞動,槍頭直挑莫宜的心口,莫宜側身躲過,卻冷不防背後一劍,她舉劍險險地擋住背後那劍,卻再也躲不掉再次襲向她心口的銀槍。

  終是無法守住甯川關嗎?

  莫宜慘澹一笑。

  莫家的列祖列宗,不孝兒孫來向你們請罪了。

  莫宜如看慢鏡頭一般,眼睜睜地看著銀槍襲向自己的胸口,等待著人生中最後的一痛。

  在銀槍離她的胸口尚有一寸之間的距離時,風聲瑟瑟,一支金箭夾雜著一縷強勁淩厲的寒意直射槍身,銀光晃晃的槍尖偏了準頭,橫向莫宜的肩。再尚未刺入莫宜的肩膀上時,再一支金箭尾隨而來,射向慕容流的手腕,慕容流手中的銀槍應聲而掉。

  不遠處的親兵莫仁、莫信拼命地搶上,將莫宜護在身後,迎上反應過來的慕容流及附近的敵兵。

  莫宜呆愣地看著掉在地上的金箭片刻,馬上循箭來的方向望去。

  風煙滾滾中,一騎輕騎沖于最前方,殘陽的冷輝,絢紅的光暈置於他的身後,如戰神的華蓋。

  他的身後,戰旗舞動,一個篆體的“莫”字高高飄揚。

  所有人都被突然出現的軍隊驚住了,慕容流反應很快,馬上讓傳令官揮動傳令旗,讓兩路將兵去阻擋突然到來的大軍。

  緩軍在迎上南洪軍時,以奇異的隊形沖散了南洪軍的攻勢,南洪軍很快處於被動之勢。

  莫宜在呆愣片刻後,馬上反應過來。

  她忽然覺得全身充滿力氣,她振臂大呼:“朝庭緩軍已到,將士們,殺啊!”

  因為緩軍的到來,莫家軍士氣大振,與緩軍形成夾擊之勢,南洪軍腹背受敵,無法久撐,慕容流馬上鳴金收兵。

  是夜。

  繁星閃耀,寧川關中的將士們都喜笑顏開。

  雖然上頭沒有說可以開慶功宴什麼的,但是莫川帶著緩軍到來,則意味著糧草已到。

  已經十天沒吃過飽飯的莫家軍在聞到香噴噴的米飯香時,他們自顧自地當作這就是慶功宴。

  相對于大營各位將士的喜慶,帥帳內的氣氛就有些沉重了。

  莫宜在看到緩軍時,並沒有瞧前莫川的容貌,她根本不知道緩軍是莫川,在兩軍會合後,見到是莫川後,是說不盡的歡喜,直嚷著列祖列宗保佑。

  莫川對於能及時趕到救緩,松了一口氣。但在進城後,看到饑腸轆轆的百姓與莫家軍後,心情跌到了穀底。

  莫宜在昏黃的燭光下,看著莫川凝視地圖的側面,只覺得他的側面如刀削一般,冷硬且氣勢逼人,讓她的心有些發怵。

  她瞄了瞄空蕩蕩,只有自己與莫川的帥帳,不明白莫川在在見到她時明明是很高興的,為什麼在進城後卻板著一張臉。

  其他將士見到莫川板著臉都不敢上來套近乎,直說他們堂兄妹再次重逢定有許多話要談,就全都識像地退出帥帳了。

  莫宜哀歎:誰不知道那群傢伙是拿她來當炮灰啊?

  話說回來,她的党兄大人究竟在氣什麼?

  “堂哥,你在生氣?”莫宜輕聲地問,有些擔心打擾了莫川的思緒。

  “不是。只是進城後……”莫川頓了一下,語聲嚴肅:“莫宜,你說你曾將糧盡一事已上報朝庭,是什麼時候的事?”

  見莫川嚴肅非常,莫宜也正色起來:“我是在春初二月的時候報上去的。”

  莫川倒吸一口涼氣。

  他回朝後,兵部的軍報就已搬到靜南王府,每一份軍報的時間、詳情以及處理方式,他一清二楚。

  在所有的軍報裏,莫宜所有軍報的最後時間是去年冬十一月,請撥冬衣與糧草的軍報。

  顯然,莫宜二月份的那份糧盡請糧的軍報被有心人給故意扣壓了。

  在兵部,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扣壓一份事關甯川關全軍生死的軍報,唯有一人。

  那人就是主管緊急軍報處理及軍資統籌的齊賢。

  莫川的心情可謂沉重。

  他雖然對齊賢有疑慮,卻仍然親點了他為兵部尚書,是因為除了齊賢是一個難得的軍事人才外,還有他為人清廉正直、性情高潔,所以莫川願意賭上一局。

  卻不想,居然賭輸了。

  甯川關是北邊江山的最後一道防線。

  扣下請糧的軍報,待甯川守軍彈盡糧絕時,甯川關指日可破,到其時,若無奇跡發生,中陽國必然滅國。

  齊賢多年來,所處理的每一件事都可圈可點,讓人無法察覺其有任何異心的蛛絲馬跡,那是因為他不做猶可,一旦出擊,尋求的是一擊必中,讓中陽國再無翻身之地。

  ——就如這一次所扣壓的請糧軍報。

  他在中陽國隱忍多年,離成功也就一步之遙。

  莫川有些後怕。

  若他與趙定風覺得朝內洗牌尚未穩定,再遲一些發兵……

  又或者,他在趕赴甯川關時,遇到什麼耽擱了一些時間……

  又或者,慕容流早一日進攻……

  ——莫家軍全軍十萬兵馬也許就要全軍覆滅了。

  “堂哥,怎麼了?”莫宜見莫川沉默許久,不由奇怪。

  “沒事。”

  只是可惜了一個人才,卻是他國的細作,不能為我所用。

  莫川收拾了一下心情,淡淡笑道:“來,跟我說說最近的軍情。”

  “好啊!”莫宜疑惑地轉動眸子,爽快地順著莫川的意,滔滔不絕地彙報起來。

  夜靜人深之時,莫川的暗衛之一隱歌連夜奔赴回京。

  隱歌是趙定風擔心莫川有危險,特意在皇家暗衛隊中挑出來。他此次回京,只領了一個命令:通知趙定風任命另一個備選人員為兵部尚書,並馬上秘密逮捕齊賢。

  171

  春日融融,懶懶的暖陽灑滿人間,照下一樹陽光,留下一地斑駁陸離。

  韓暮楓上完朝,回到鎮國內親王府時,已過午時,一進大門,就收陽兒與星兒不願意午睡的控訴。

  陽兒與星兒在王府總管與嬤嬤的照顧下,早已用過午膳,卻不肯午睡,淘氣地在後花園裏,迎著耀眼的陽光,跑得滿頭大汗。

  當韓暮楓踏入花園時,一陣微風輕送,送來滿園淡香以及滿園歡樂的笑聲。

  深深地吸了一口香馨之氣,韓暮楓淡拂衣袖,衣袂輕然地朝兩個小娃娃走去。

  “陽兒,星兒,怎麼不去午睡?”韓暮楓邊走邊問,渾然不覺自己越來越有老媽子的潛質。

  “睡不著。”陽兒停了下來,正經地答道,然後見星兒契而不舍地追,馬上又抬起肉嫩嫩的小腳,繼續跑給星兒追。

  “躺到床上去,慢慢就能睡著。”韓暮楓邊說邊對照顧兩小娃娃的嬤嬤示意,讓她們抱著他們回房。

  “星兒不要睡覺,星兒要繼續玩~”星兒嘟起小嘴,小腿不停地踢著要抱他起來的嬤嬤。

  韓暮楓無奈地搖頭,他真的是很佩服莫川,這兩個孩子的精力如此旺盛,而他似乎只要有空在家,就會陪著這兩個淘氣鬼遊戲,委實是了不起。

  “那星兒要玩到什麼時候才願意睡呢?小孩子不睡午睡,可不是好孩子。”

  “我們是好孩子,父親常常說我們是好孩子。”陽兒非常不滿地反駁。

  “星兒是好孩子,但星兒要繼續玩~”星兒眨眨秀美的眼睛,如水洗葡萄的眸子流轉著天真無邪。

  “不行,去睡覺。”韓暮楓可不吃星兒這套,斷然拒絕。

  “我不要睡!”陽兒很生氣。

  他以前在家裏的時候,父親雖然也要他們午睡,但從來都會哄著他們的,才不會像眼前這個壞後爹,老逼著他們,一會兒要睡覺,一會兒要吃飯,一會兒要讀書,一會兒要練字,一會兒要練功,討厭討厭討厭!

  “星兒也不要睡!”星兒馬上跟上,與陽兒一同共進退。

  兩小娃娃使性子的時候,大概忘記了眼前這人並不是常常哄著他們,常常對他們投降的父親,而是老逼著他們的韓暮楓。

  韓暮楓輕抬秀眉,對身邊的嬤嬤說:“帶他們下去收拾收拾,再送回寢殿,他們若不肯睡,你們看著辦。”

  “我不要!”陽兒拼命地掙扎,踢得要來抱他的嬤嬤很痛苦。

  這兩小世子,雖然殿下沒說,但誰都能看得出殿下對他們的重視與疼愛,誰敢動真力氣,弄痛他們?萬一讓殿下秋後算帳就麻煩了。

  “放開我~星兒不要啦~嗚~”星兒只覺得很難受,為什麼非要睡覺不可?明明都不困!

  以前父親要他們睡午覺的時候,如果他們實在不想睡,父親也不會非要他們睡不可啊!

  “嗚~父親,你在哪兒?為什麼丟下星兒與陽兒給這醜八怪折磨?哇哇哇~”星兒越想越傷心,不由哇哇大哭。

  陽兒聽星兒提起父親,一個多月的離別思念之情給勾起,也不禁悲從中來:“哇~陽兒要父親,陽兒要父親~”

  嬤嬤們急忙哄著兩個小娃娃,但他們卻越哭起傷心,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

  “你們下去吧!這兒有本殿。”看著哭得淒淒慘慘的陽兒與星兒,韓暮楓終於投降了。

  嬤嬤們與下人們松了一口氣,向韓暮楓躬身一禮,就全都退下了。

  “好了,別哭了。男子漢大丈夫,怎麼可能動不動就哭呢?”韓暮楓蹲下身體,伸出輕軟的寬袖,替兩個哭得眼紅紅的花臉貓拭淚。

  “我們是小孩子,不是大丈夫。”陽兒抽泣著,不服氣地反駁。

  星兒則繼續哭,拉起韓暮楓的衣袖,報復一般地把眼淚鼻涕全塗上去。

  “雖然你們小孩子,但也是小小男子漢,對不對?”韓暮楓歎了一口氣,張臂將兩小娃娃摟入懷中,柔聲地安慰著:“男孩兒不是贅子家,不能太任性。你們父親在很遠的地方,非常忙,他臨出發前,最擔心的就是你們,你們老是挑食不吃正餐,該休息的時候不休息,萬一生病了,怎麼辦?你們希望他擔心你們嗎?那會增添他很多煩惱,會影響他的工作,也許就會讓他很危險。”

  陽兒與星兒淚茫茫地相互看了一眼,都改為輕聲地抽泣。

  小孩子都是有一顆很敏感的心,他們能感受到眼前之人是不會如他們的父親那樣疼寵他們,他不會任毫無原則毫無理由地寵溺他們,任他們予給予求。

  韓暮楓暗自無奈。

  也許他對他們真是太嚴格了些。

  只是,作為皇家人,寬鬆則代表著危險。

  他不敢對他們寬鬆。

  “父親什麼時候會回來?”陽兒擦擦盈滿淚水的眸子,哽咽著問。

  “星兒很想念父親,很想很想。”星兒眨了眨被水洗過的眼睛,有些可憐兮兮。

  “我也不知道。”韓暮楓站起身子,仰望著碧藍如洗的天空,輕聲呢喃:“我也很想他。”

  帶著兩個孩子收拾好,他們在韓暮楓的安撫下,慢慢入睡。

  替兩個孩子掖好被角,他輕身離開,準備到書房辦公。

  還沒開門,小三突然出現,圓圓的娃娃臉中有一絲淡淡的哀傷:“主子,齊賢已歿。”

  172

  韓暮楓聞言一愣,垂著的雙手,五指微蜷,然後點點頭:“原因?”

  小三微垂眼簾:“被中陽皇家暗衛隊秘密逮捕時,服毒自盡。”

  “秘密逮捕?”

  “是。並沒有明確下旨。”

  韓暮楓再點點頭:“到書房再說。”

  韓暮楓緩緩地步向他的書房,每一步都很穩很穩。

  小三卻看到他每一步的沉重與哀傷。

  小三記得四先生、齊賢都是韓暮楓年少時遊學列國時所認識的。

  那時候,他們都年少,意氣風發。三人結伴同遊,感情越來越好,結為生死之交。

  他們是除了韓暮楓最心腹的身邊人外,第一個知道韓暮楓的真正身份是男子的人。

  在得知韓暮楓的身份後,瞭解韓暮楓的理想後,他們把酒暢談天下事,最終定下兼併五國的天下大計。

  把中陽國與南洪國之戰作為突破口是四先生所獻三策中的上上策。

  當初,五國表面上實力相當,西宇國稍強。

  其實不然。

  五國中,西宇國確實比較強。因為當時西宇國國君雖然功績平淡,但仍不失為一個明君,而他所立下的太子夏修竹,小小年紀已有王者氣勢與風範。國君明,儲君慧,西宇國少了內耗,國力不斷地提高。

  而且,在很早之前,坊間就有“紫微歌”流傳:紫微星,暗與明,五國兼,天下變。西宇國的太子夏修竹是早早就被認定的紫微雙星之一,是以,四先生認為如果韓暮楓要君臨天下,那麼最終決戰的對手,唯有夏修竹。因此,四先生的天下策中,西宇國放在最後。

  當期時,北耀國國主體弱,所立太子囂張、任性、昏庸,其餘皇子蠢蠢欲動,皇權在奪嫡之戰中慢慢被神權所取代。四先生斷定,北耀國的國力將會在新國君與神宮奪權的爭鬥中消耗殆盡,將會是不堪一擊,將其排在第二。

  剩下中陽國與南洪國兩國世代成仇,南疆常年戰亂。雖然在十多年前,中南兩國戰爭最終議和,但是邊界問題矛盾重重,是作為打破五國平衡的最佳突破點。而突破之策,就是利用中陽國與南洪國歷來不和的矛盾,加上一些人為的仇恨,挑動兩國戰爭,以戰爭消耗其國力,最後以地利之便,將兩國收歸囊中。

  天下之策定立之後,四先生與齊賢兩人奉韓暮楓為主,為他四處奔波,最後,認為中陽國幼主登基,權臣當道,且南疆莫家不聽宣調,若想調起兩國戰爭,並以最快的速度消耗國力,中陽國更適合為主舞臺。

  因而,他們二人親自潛入中陽國。

  然而,在當日,他們又何曾會想到,他們二人或間接或直接地隕命在莫川的手中,而莫川卻偏偏是韓暮楓心尖上的人。

  到了書房,韓暮楓靜靜地坐在書案後,靜靜地聽著小三詳述齊賢的死。

  小三述說完之後,整個書房靜悄悄的,凝滯的空氣在無聲地流動,緩緩地傾泄著悲傷的沉重。

  許久,韓暮楓沉啞地開口:“下去吧。”

  “主子……”小三擔心地看著一臉平靜地韓暮楓,滿心的不忍。

  上蒼對他家主子太不公平了。

  “不用擔心我。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我與四先生、齊賢他們的緣份已盡,所以他們就離開了。”

  “主子……”小三沉默了一會兒,伸入懷中掏出前些天韓暮楓親筆寫給齊賢等人的信,雙手呈上:“影部信使趕到齊賢府中時,齊賢已經自盡,因此擅自作主,將主子親筆所書的所有書信全數扣回,送返東天。”

  “……也好。全部收回,那麼他們也就可以安心地恨小莫,不必因為我的信而左右為難。”韓暮楓淡漠地點點頭,並沒有去接信。

  “主子,那這信……”

  “直接毀了。”

  “主子,中陽那邊的人因齊賢的死,大家都很悲痛,無法靜心地保持中立。此時,莫川殿下帶走了守護陽京的十萬豐台大軍,他們想……”小三說到此,有些惴惴地看著韓暮楓,看著韓暮楓越來越平靜的神色,竟無法再說下去。

  “他們是四先生與齊賢一手扶持而上,在這三個月裏,四先生與齊賢先後而去,他們若毫無情緒波動,那是不正常的。”

  “那……”

  “趙定風敢讓小莫帶走護京的豐台大軍,必然有所準備,他們製造不出什麼妖蛾子出來的,就讓他們先鬧一鬧,抒解一下胸中的悲痛之情,然後再傳我的旨意,繼續保護中立。”

  “是。”

  等小三走後,韓暮楓依然靜靜地坐著。

  一臉的平靜,靜得如遠古就存在的遺世石像。

  許久,韓暮楓緩緩起身,走向左面的書牆,輕輕地轉動書櫃上的一個玉盒子,書牆緩緩地移動,露出一個密室。

  室內的擺設很簡單,牆上掛著一幅畫,牆邊靠著一張神案,地下放著一張團蒲。

  神案上擺著供果、香燭等,韓暮楓慢慢地走前,撩起衣袍,跪在團薄上,雙眸凝視著牆上所掛的畫,隱隱的霧氣瞬間盈滿他的眼眶。

  畫中畫著的是一個風華絕代的贅子。

  畫中的他,著一身輕淡如夢的白衣,攜著一把古琴,衣袂飄飄,披帛繾綣,恍如謫仙臨塵。

  173

  韓暮楓怔怔地看著畫中的贅子,許久,沙啞地低喚一聲:“爹……”。

  吵啞的聲音讓人聽著難受,仿似無法承受的沉重,重重地敲擊在心臟最柔軟的地方,是說不出的痛。

  然而,畫中的人依然風華絕代地笑著,淡笑天下蒼生。

  韓暮楓的生身爹爹在當年是舉世聞名的三大相師之一,所作預言,從未失誤。

  驚才絕豔的他,在遇到東天國國主後,無法堪破情關,便順著心中之意,隨東天國主入宮,被封為相妃

  皇宮是用黃金打造的墳墓,但是他從來沒有後悔過,直到他懷孕。

  他不知道,懷孕是上天給他的恩賜還是懲罰。

  在胎兒三個月,已凝成獨有的氣場時,他就已為胎兒占卜出他一生的命運。

  他想不到自己的孩子竟會是紫微星之一。

  作為慈父,他希望他的孩子能夠平平安安,幸福快樂。然而,這些期望已然奢侈。

  在此期間,天地發生異變,星象變幻莫測,各國神宮由星象關注,占卜出了天下在三十年內將發生驚天動地的變化,坊間開始慢慢流傳:紫微星,下凡塵,風雲起,天地變。

  而東天國神宮大祭司華真上人亦是大陸三大相師之一,相妃能占卜出來的事,華真上人也可以占卜出來,因而,不久之後,東天國朝內流傳著相妃所孕之子是未來的天下之主一事。

  東天國國主大喜,滿懷期待地等著孩子的降生。

  但其時,皇后一族的勢力很大,而皇后已生了一子,且已立為太子。皇后一族怕相妃之子會危害到他們一族的權勢,明裏暗裏,逼害不斷,當然,以相妃之能,這些迫害,皆讓他有驚無險地度過了。

  隨著胎兒的成長,相妃對腹中胎兒的命格越算越明晰,他不忍心自己的兒子將來就算得到了天下,卻仍然孤獨一人,膝下空虛,身後無人,導致駕崩後,天下再次四分五裂。

  在懷孕期間,他寧遭天譴,替腹中胎兒設壇作法,逆天改命。

  天譴加上皇后一族的不斷迫害,相妃的身體日漸虛弱。

  他心中有數,他是無法護著自己的兒子長大成人。

  為了讓孩子能夠平安地長大成人,他在孩子落地的那一瞬間,作出了一個或許是符合天命,又或許是改變了韓暮楓一生的命運的決定:他讓替他接生的太醫向東天國國主說,他生了一個贅子。

  相妃生下的孩子是贅子,東天國國主非常失望,連名字都不願意賜於,就拂袖而去。

  曾暗裏預言韓暮楓是天下之主的東天國神宮大祭司被東天國國主問罪,勒令自盡。

  皇后一族得聞相妃生的是贅子,俱松了一口氣,認為坊間所流傳的流言不足為信,贅子又怎能為帝?

  於是,原本計畫著要怎麼樣對付新生嬰兒的所有毒計全部收回,不想浪費精力。

  韓暮楓一出生,就被烙上了贅子的印記,承受著父皇的冷漠,承受贅子所要承擔的一切不公平。

  相妃在病榻纏綿中,帶著對愛子的心疼與牽掛,魂歸離恨天。

  他臨終前,將韓暮楓托負給尚且年幼的妹妹柳雙雙。

  柳雙雙並不太瞭解相妃對韓暮楓的期望僅僅是只要他能開心幸福就心滿意足。

  所以,她常常對韓暮楓灌輸著他父親的遺願就是要他奪取天下。

  在日以繼夜的灌輸與洗腦下,奪取天下不僅成了韓暮楓的目標,也成為了他的本能。

  就算在他以為莫川已經不在人世,一顆心已經死去了,這種本能仍然存在,驅使著他前進。

  從出生開始,韓暮楓遇到無數敵人,無論他在開始的時候能否占上風,但笑到最後的,卻一定是他。

  他的耐性非常好,他的韌性也很強,他的情緒素來冷靜,他的心非常地狠,他不介意用最血腥的方法解決問題,這一切都讓他所向披靡。

  但是,為什麼站在他對立面上的人,竟然有莫川?

  害他痛失生死之交,害他痛失左肩右臂,若換作是另一個人所為,韓暮楓絕對會將此人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可是,這人是莫川……

  偏偏是莫川……

  他與莫川雖有兩年之約,但他並不相信莫川能說服自己,因為他不相信自己會放棄。

  在未生出之前,就為了這個所謂的天下而遭受迫害,為了活命,他一出生烙上了贅子的印記,承受贅子所要承受的枷鎖。

  即使是贅子,某些人仍然不願意放過他,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直到大權在手,日子才開始過得舒心。

  這個所謂的天下,在他未出生的時候,就綁在他的身上,束縛著他,如果讓他放棄,那他之前為此所受的苦難與屈辱,豈不是白白承受?

  這讓他如何甘心?

  他願意給莫川兩年的時間,那僅是他希望莫川開心,願意以這樣的方式去寵溺他所愛的人。

  但是,這樣的寵溺,卻讓他的生死之交死在莫川的手中。

  他很痛,真的很痛。

  卻在想悲痛的時候,發現自己失去哀痛的資格。

  無法替自己的知交報仇,背叛了以死相報的下屬,他究竟有什麼痛的資格?

  可是,縱然他強迫自己不去痛,但這樣的事情會有到頭的一天嗎?

  韓暮楓第一次覺得他與莫川的距離竟是如此的遙遠,遠到……他痛了,也無法誠實地說痛,恨了,也無法清楚地說恨。

  “爹爹,孩兒該怎麼辦?”韓暮楓喃喃低語。

  畫中人,微笑依舊。

  韓暮楓跪了許久許久,直到小三的焦急擔心的聲音在外頭響起:“主子,你在裏面嗎?小三有事稟報。”

  韓暮楓回過神來,站起已經發麻的腿,啟動開關,書牆開啟,一陣微風輕起,詭異地刮動神案牆上的畫,畫卷隨風蕩了幾下,竟然飄落於地。

  小三站在書牆外,嘴張成O型,愣住了。

  這風從哪兒來的啊?

  韓暮楓急急忙忙撿起畫卷,用衣袖輕輕地撫著畫卷,拭去不存在的輕塵。

  在撫拭中,他發現其中一邊畫軸似乎有些破損,心裏又痛又急。

  這幅畫是他父皇親手所畫,是他爹爹親自裝裱,天下間,絕無僅有,是非常珍貴之物。

  他輕撫破損之處,竟然發現破損之處似乎比別處稍有凸起,仿佛裏面還隱藏了什麼一樣。

  這畫是他爹爹親自裝裱的,臨終前,曾握著他的小手,把畫交給他:不要難過,如果傷心了,難過了,就打開畫來看一看,爹爹就在畫裏陪著你。

  此畫是相妃留給他最珍貴的遺物,他從小就將此畫當成相妃的靈位供奉起來,從來沒有發現過此畫有任何問題。

  這畫中,是否藏有什麼玄機?

  174

  韓暮楓凝視了畫軸破損處半晌,掙扎了半天,吩咐小三拿來載刀,輕輕地割開畫軸邊緣上的帛紙,一片薄紙從裂開的軸中松起,輕飄飄地飄落於地下。

  他愣愣地看著地上的薄紙裏那手秀麗優雅的楷書,眸中蘊含許久的霧氣終於化為珍瑩的水滴,在燭光下,閃著淒豔的光澤,灼痛人心。

  慢慢地展開薄如蟬翼的紙,韓暮楓細細地讀裏頭的每一字每一句。

  潛兒:

  爹爹想,如果上天願意憐憫的話,你一定會看到這封信。

  當你看信的時候,你多大了呢?是垂髻小童?是翩翩少年?還是白髮蒼蒼?

  如果上蒼真的憐憫,那麼,爹想,這封信將會在你最迷茫的時候出現,那個時候,你應該已經長大成人,正在為某些事情而煩惱著吧……

  爹爹以前常常看著你沉睡的小臉,默默地想像著你長大的樣子,在寫這封信時,也在想像著你看到這封信時候的模樣……

  為人父母者都希望自己的孩子開心快樂,所以,爹爹希望這封信能給你帶來幫助,能讓你快樂,所以,不要難過。

  如果你看到這封信哭了,爹爹會笑話你的哦。

  潛兒,爹爹離開的時候,你尚年幼,很多事無法對你說。

  你姑姑心思細膩,聰明過人,把你托負給她,爹爹很放心。

  你姑姑胸懷天下,有治世之才,你在她的影響下,爹爹想,你大概會遵循命運的軌跡,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如無意外,爹爹相信你能坐擁天下。

  雖然,依天命推算,紫微星一分為二,其命數皆為五五之數。但是,潛兒,你比西宇國的小太子多了幾分運勢,若你真的想要,他贏不了你。

  潛兒,你知道嗎?

  在知道有了你的時候,爹爹真的很幸福,每每想到我的生命將在你的身上延續,幸福總要溢滿心頭。

  可是,命運是那麼的不公平……不,應該說命運太過公平了……

  上蒼給了你至尊至貴的命格,卻斷絕了你享受天倫之樂的權利。

  你命犯孤煞,除了你的父皇和我之外,你刑克所有的親人,包括你的兄弟姐妹、你將來的妻、你將來的子女,你將孤獨一生。

  天倫之樂,是人生必不可缺的,僅僅有父母天倫是不夠的,人的一生,若孤獨無親,這樣的人生,就算是君臨天下,亦是不圓滿的。

  為此,爹爹設壇作法,逆天改命,為你製造了一個劫,只屬於你的情劫。若你能順利度過此劫,與劫中人修成正果,此人將陪伴你一生,與你不離不棄。

  此劫,應與不應,在於你。

  若你遇到那個劫中的人,動心了,存了要與此人長長久久的心思之時,你的命運將應劫而改。

  人的命運不可輕改,一旦命盤改動,除了自身的命運更改外,與你有所牽連的人,命運亦隨之而改。

  這種改變,對某些人或許是幸事,對某些人,或許就是死局。

  緣起緣滅,皆因一念之間。

  由於此劫是爹爹擅改你的命運,私自逆天強求而來的,所以,就算你應劫了,你與此人的姻緣亦非天定,所以註定要波折重重,也許會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

  潛兒,你看著這封信之時,是否正在迷茫與此人的結呢?

  很抱歉,孩子。

  爹爹讓你痛苦了。

  但是,爹爹不後悔,因為爹爹相信,有了痛苦的人生,才會有幸福的人生。

  人只有經歷過痛苦,才會體味到何為真正的幸福,才會珍惜幸福。

  在此,爹爹送你一首我生平最喜歡的一首詞: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潛兒,你能否在這首詞中體味出什麼來呢?

  你此時能否誠實地問自己一句:你心裏,最想要的是什麼?

  若到最後,你仍然迷茫,那麼就斷情解劫吧……

  解劫的方法很簡單,只要你親手殺了令你應劫的劫中人就可以了。

  潛兒,無論你的選擇是什麼,爹爹都希望你幸福快樂。

  父字

  “爹爹……”韓暮楓雙手微顫,修長的手指輕撫著泛黃的紙張,一滴水珠輕輕地滴落秀麗優雅的楷書上,慢慢地暈開淡淡的墨蹟。

  小三不知道在何時已經離開了,將靜謐的空間留給這滿腹孺慕之情的傷心兒子。

  于此同時,莫川也得知了齊賢自盡一事。

  莫川緊緊地盯著隱歌:“你居然讓他有機會自盡?”

  隱歌額際隱隱冒汗,莫川的氣勢讓他覺得非常吃力:“屬下無能。”

  “我想聽的不是這個。”

  “殿下恕罪。”隱歌急忙伏身請罪:“屬下趕到齊賢府中之時,剛剛開口說要逮捕他,他淡笑了一聲,說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說完,他咬破藏在牙齒中的劇毒,屬下想救已是來不及了。”

  “……他是個人物。”莫川心中一陣痛惜,他揮揮手:“隱歌,你辛苦了,去休息吧。”

  隱歌施了一禮就退下了。

  莫川撫撫眉心,心情不太好。

  他本想秘密逮捕齊賢,順藤摸瓜,查出他的同黨及背後的主人,卻不想,此人連機會都沒有留給他。

  也不知道他的同黨此時會做些什麼?希望陽京能平安無事。

  “堂哥,南洪軍在城門外叫陣。”莫宜掀開帳簾,打斷了莫川的沉思。

  “又來叫?真有毅力。”莫川輕輕地搖了搖首,語氣平緩,聽不出是贊是貶。

  “……堂哥,聽你這話,你又不應戰?”莫宜皺眉,這已是第幾次了?南洪軍現在天天在陣前罵他們是縮頭烏龜呢!

  “你既然明白,就去傳令吧!”

  “堂哥!!”莫宜不由叫了起來,真的快憋死她了,天天守著,守到什麼時候?難道要守到再一次彈盡糧絕嗎?

  “怎麼了?”莫川抬抬眉頭,雙目肅然。

  “……”莫宜本想沖口而出的“我想出戰”給莫川的嚴肅給嚇得咽了回去,半晌囁嚅地說:“我們莫家軍不怕死。”

  “我知道。”莫川唇角微揚,溫和地拍拍她的肩膀:“但不怕死並不代表就可以不珍惜生命。去傳令吧!”

  “可是……大家都不理解為什麼不出戰。”

  “對於戰局,我心中有數。現在並不是出戰的好時機。”

  “怎麼不是好時機?”莫宜不服地嚷著。現在大家因為緩軍糧草的到來,士氣大振,正是出戰的大好時機。

  175

  “莫宜,你認為現在士氣大振,是出戰的好時機?”

  莫宜點頭,娟秀的臉滿是期待與激動:“是呢是呢!我們出戰吧!”

  莫川喚站在帳外的隨風去傳令,然後拿起放在小幾上的茶壺,給莫宜倒了一杯茶:“坐下喝杯茶,不要這麼激動。”

  莫宜眼巴巴地看著隨風離開的背影,半晌,才曉得回過頭來,生氣地吼:“你不是已經認同了我的觀點了嗎?怎麼還拒不出戰?”

  莫川給莫宜母老虎一般的模樣給逗笑了:“別氣別氣,女人生氣很容易老的。”

  “你……”莫宜氣悶地坐下,端起茶杯猛灌。

  她實在拿眼前的人沒辦法。

  論官銜,他是王爺,奉旨接掌全軍兵權。

  論輩份,他比她年長那麼幾歲,長幼有序,她得聽他的。

  “上兵者伐謀,下兵者伐城。莫宜,我軍雖然士氣大振,但對方又何償不是?當日,我帶著豐台大軍突然出現,打亂了南洪軍的步伐,導致他們敗兵而回,他們心裏悶著呢,正憋著一股氣,想一洗恥辱,你覺得我軍的士氣有南洪軍的士氣高嗎?”

  “這個……”

  “在士氣上,目前,我們尚不及南洪軍。”

  “憑什麼如此斷定。”

  “你這丫頭,你帶兵這麼多年,還鬧什麼孩子氣?”莫川看著莫宜氣呼呼地瞪大眼睛,又好笑又好氣。

  莫宜沉默。

  她的確明白,只是心裏不忿氣。

  中陽軍自開戰以來,節節敗退,敗多勝少。莫川帶著緩軍糧草到來,的確讓士氣大振,但是莫家軍仍然缺乏戰勝的信心,但南洪國不一樣,他們勝多敗少,失敗讓他們感到恥辱,他們有必勝的信心,有洗刷前恥的決心,的確不是莫家軍可以比擬。

  “對不起。”莫宜很是羞愧。

  “說這些作什麼?”莫川淡笑出聲,他真的很喜歡這位率直的堂妹,雖然他們沒有血緣關係。

  對於莫家,他心有愧疚。

  雖然不是他的本意,但是,皇室欺騙了莫家二十幾年,而莫家軍在這次中南之戰中傷忙慘重,也是因他而起。若非是要替他報仇,莫遠文又如何會慘死沙場?

  “那堂哥有什麼打算?”

  莫川凝視著牆上掛的地形圖。這張地形圖是從甯羅密室中帶出來的。

  他與韓暮楓離開密室的時候,帶出了三張地圖,讓小三將圖上的毒去了,打算物盡其用。其中一張是東天國的,送給了韓暮楓,一張是中陽國的,他作戰要用,另一張是南洪國的,同樣是作戰要用。

  “我軍現在缺乏的是信心。所謂氣勢如鴻,勢如破竹都是來源自于人的信心。所以,我們不能輕易出戰,因為只要出戰,就必須要勝,並且要勝得漂亮,這樣才有超越勝利的意義。”

  人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若要戰勝自己,就必須有無論何時何地都能鼓勵自己的堅定信念。

  莫川打算為中陽軍造一個這樣的信念。

  中陽軍拒不應戰,南洪軍曾試過強攻幾回,俱被莫川擋了回去。

  莫川每天都會爬上甯川關最高的山峰寧望山去呼吸新鮮空氣。

  當然,這些都是對外傳言。

  莫宜非常清楚,莫川他是去觀察敵軍軍營。

  她第一次看到莫川帶著他自製的望遠鏡,驚訝得把眼睛都瞪出來了。

  她從來都不知道,可以從這圓筒狀的鏡片裏,看到那麼遠的地方。

  甯望山非常高,用望遠鏡看,可以看到南洪軍沿路紮下的幾十個大營,他們用樹木編成柵欄,把大營連成一片,前前後後有上千里。

  莫宜曾問:“堂哥,你天天上來看,你在看什麼?”

  莫川笑道:“我在等。”

  “等什麼?”

  “等一個讓我軍重樹信心以及摧毀南洪軍軍心的時機。”

  “堂哥,你確定這是要用來等的?”莫宜相當無語,率直的她,一直認為時機與機會應該由人去創造,而不是等待。

  176

  儘管莫宜非常不以為然,只是,在見識過莫川絲毫不損耗兵士,卻能將南洪軍擋於城外,讓他們攻不得,退不得之後,莫宜對莫川是佩服地五體投地,再多的不認同,也只能吞回肚子裏去了。

  莫川舉起望遠鏡,再望瞭望南洪軍的大營,笑了笑,答非所問:“莫宜,你不覺南洪軍這種紮營方式非常一種進攻方式嗎?”

  莫宜望瞭望遠方,輕聲問道:“火?”

  “嗯。”

  莫宜皺了皺眉頭:“這方法太依賴於南風了,時機不好把握。”

  “聽你這語氣,你曾過考慮過方法?怎麼不用?”

  “要用火攻,就必須要等南風。這靠天打仗,根本不牢靠啊,還不如堂堂正正,真刀實槍地打。”

  “這是以最少的傷忙贏取最大的勝利的方法,為什麼不用?”莫川有些責備。

  莫宜撓撓腦門:“這個時機很難把握啊!誰知道老天什麼時候要刮南風啊?等哪天刮南風了,等我軍去到,老天改刮北風怎麼辦?要反燒我自己的城啊!”

  “行兵打仗,每一戰都是血的較量,為將者,又怎能因為怕麻煩而輕易打硬仗?”莫川敲了莫宜腦袋一記:“你有沒有好好學過《中陽地志》?颳風的時候,風向的確有可能會偏移,但是由南風轉北風?虧你敢說!罰你今晚好好再讀一次《中陽地志》的寧州篇。”

  莫宜訕訕道:“哎,不會南風轉北風嗎?那會不會……”看著莫川笑得快要眯起來的眼,莫宜識相地吞下本要問的問題,改其他話題:“可是堂哥,我還是不明白。這等南風,與你天天爬這兒來有什麼關係?”

  總不會,在這兒更容易知道什麼時候刮南風吧?

  “行軍紮營,隨時可變。我必須確認他們有沒有變化,如果變了,我的策略也要相應改變。”

  莫宜遲疑了一下:“我猜他們應該不會變。”

  “為什麼?”莫川倒是奇了。

  這丫頭哪來的篤定?

  莫宜訕訕地乾笑:“因為我與慕容流交手多次,他這人和我一樣喜歡打硬仗……”

  “換而言之,他也是因為非常瞭解你,知道你並沒有那個耐性去等待南風,所以慕容流才敢如此紮營,是吧?”

  莫宜的額際悄悄冒汗:“其實我覺得這樣紮營挺好的,集軍時,非常方便。”

  莫川點點頭,負手笑道:“對手是你的話,的確如此。莫宜,甯川關大捷後,我一定記你一大功。走吧!”

  啊?莫宜先是莫名其妙,回過神來,想通後,直跺腳。

  怎麼可以這麼損她呢?

  氣死她了!

  六天后,一位老者求見莫川,莫川親迎,將其接入帳內細談,碰巧莫宜找莫川有事商談,走至帳外,依稀聽到他們的談話。

  “……少主,商行已經開始在各國購糧。本來我們打著北耀國商行的旗號,暗中購買,應該不會引起太大的注意。只是,屬下覺得西宇國似乎有所察覺,他們的糧商要麼漫天要價,要麼不願意賣。”

  “……西宇國國君知道我就是莫河,自然明白寧氏商行購糧是為了什麼。夏修竹為人公私分明,他不願意為購糧一事大開方便之門,這些事,我早已料到。”莫川歎息。

  “那,是否要放棄在西宇的購買?”

  “當然不。”莫川馬上否決。

  “那該如何做?請少主示下。”

  “商人重利,只要價錢合適,總有人賣的。在西宇國內,不拘價錢,肯賣的就買。另外,你派人到西宇主要產糧區冀州與湖州,找農戶地主買糧。”

  “……少主,現在是春耕時候,才剛剛下秧啊,農戶手中也無糧的。”

  “就是在趕在剛剛下秧的時候買。”

  “啊?”老人不明白。

  “我們是先向農戶地主們下訂,與他們先談好價錢,預付訂金,等秋收的時候收完糧食再付餘款。”

  “的確。這樣購糧的話,我們就不用被那些無良的糧商再坑一筆了。可是,這個收成得靠天啊,萬一遇到天災什麼的,怎麼辦好呢?”

  “那也只是損失一些訂金,不礙事的。齊叔,我要你們收現糧,一方面,的確是中陽快支撐不下去了,我不得不自籌糧草。另一方面,在商言商,我總不能讓商行為了我個人來填補中陽這個無底洞,所以也得趁機賺上一筆才行。”

  老人撫了撫花白的長須,然後瞪大眼睛:“少主,你是說,我們現在開始屯糧,到秋收之後,各地糧商收不到新糧後,坐地起價?”

  “當然,憑什麼他們可以在現在漫天要價,我不能在秋收之後坐地起價?”

  “少主,這法子妙啊!現在高價購糧看似我們虧了,但是,糧商的現糧讓我們買了,新糧又讓我們訂了,到時候市場就由我們說了算。少主,商行以前不涉及糧食這一行,浪費了。”

  “我以前只想安份做生意,可不想讓五國國君視我為眼中釘。抱歉,因為我的關係,把商行給捲進來了。”

  “少主千萬不要這麼說,能夠追隨少主是我等之幸。”

  “這法子只能暫時用用,我們就只用一次就好,剩下的,留給別人發財吧。”

  “是。我回去就開始安排,除了中陽國外,其他四國都用此法嗎?”

  “南洪國買現糧就行,不預訂新糧了。其餘三國均用此法,但是,到秋收之時,糧價調整的主要對像是東天與西宇。”

  “是。”

  莫川與齊叔談了許久,莫宜在帳外也聽了許久。

  待莫川喚隨風送齊叔離開時,莫宜已是兩眼發光,崇拜地盯著莫川看,看得莫川哭笑不得:“口水擦擦,都要流出來了。”

  “哦。”莫宜聽話地抬起袖子擦唇角,懊惱地嚷著:“哪有?”

  莫川啼笑皆非:“誰知道你真的信了。”

  “堂哥,原來你就是沙漠裏養出魚來的莫河啊!怎麼不早告訴我啊!”

  “現在知道也一樣。”

  “嗯嗯嗯。”莫宜眉開眼笑,一臉自豪。然後奇怪地問道:“堂哥,那個買糧的事,我不太明白,為什麼南洪與北耀例外呢?尤其是南洪,該狠狠地賺他一筆才對。”

  “南洪的錢,這次是沒機會賺了,下次吧!至於北耀與東天、西宇不一樣,那是因為北耀國的國君是一個有著希望天下太平的純真願望的傢伙,他不會在我征戰期間多生事端,那我當然也不會去找他的麻煩。”

  “啊?”莫宜一頭霧水中。

  “你不是有事找我嗎?什麼事?”

  “哦,是。剛才探子來報……”莫宜馬上把探子所報的內容呈上。

  莫川接過密報,淡淡地微笑。

  莫宜不明白很正常,因為她不曾經過商。

  其實莫川一直認為,要征服一個國家,並非一定要用武力的形式,用經濟侵略,更容易摧毀一個國家,尤其是在這個還沒有經濟大戰意識的時代。

  只是,東天國……

  甯氏商行在東天國購糧並沒有遭到什麼抵制,相信是韓暮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結果。

  他向韓暮楓討了兩年的時間,不僅僅要說服韓暮楓本人,同時,他還要令他的部下,以及東天國朝內大臣打消兼併五國的念頭,不再進柬,免得韓暮楓為難。

  因而,他不能對東天國放水。

  暮楓,你會理解我的做法,明白我的心嗎?

  177

  一天夜裏,南風起。

  莫川命令將士每人各帶一束茅草和火種,悄悄出城,沖近南洪軍軍營後,用茅草點起火把,在軍營的木柵欄邊放起火來。

  南風呼嘯,木柵欄上的火馬上漫延開來,而南洪軍的營帳寨都是連在一起的,一個營燒著了,附近的營也就很快地燃起來。

  火勢非常兇猛,南洪軍軍營七十多個大營,一下子全都籠罩在火光之中。

  一直以來,莫川都拒不出戰,遇到慕容流強行攻城,也只是守城,連城門都沒踏出過半步。

  南洪軍雖然對無法攻下甯川關而耿耿於懷,但是,莫川一直拒不出戰給南洪軍留下了太深刻的印像,他們剛剛開始還是十二分的戒備,異常森嚴,到了後來,巡崗的士兵都已鬆懈下來了。

  雖然慕容流一再強調不准鬆懈,但是莫川的一再死守城門,讓這些巡防的兵士門實在警惕不起來。

  所以,當南洪軍發現中陽莫家軍竟然主動出擊,發現火燒連營時,已經無法抵抗。

  慕容流在將士們的保護下,拼死沖出火網,逃往寧川以東的烏江山。

  但是,莫川早已命莫宜在烏江山守著,等待著慕容流的自投羅網。

  甯川關三面環山,以南洪軍軍營為中心點的話,向北是甯川關;向西是天峭山,是懸崖;向南可通往平城,但是其時刮的是南風,風勢助火勢瘋長,人快不過火,無法向南逃逸,因而逃往向東的烏江山。

  莫川算好這一點,讓莫宜事先在烏江山埋伏,並對她強調過:“許勝不許敗。”

  慕容流帶著數萬沒被火燒死,沖出火網的的將士們沖向烏江山,只要翻過烏江山,就可以到達烏江城。

  莫宜向莫川立下了軍令狀,加上已太久沒有出戰,她與士兵們都憋著一股氣,一看到慕容流他們狼狽逃來之時,格外奮勇,以泄屈憋之憤。

  這一場大戰,南洪軍少帥慕容流被生擒,三十萬大軍全軍覆沒,器械和軍用物資,全部被中陽軍繳獲。

  此次甯川關大捷,傳到中陽朝內,君臣歡欣,百姓鼓舞,莫川的名望如日中天。

  就此一戰後,大家都把莫川當成了力挽狂瀾的頂樑柱,紛紛讚頌他沉著、英勇、睿智,是人們的軍神。

  人們非常自動地遺忘了對莫川曾經的評價:軟弱、奢華、無能……

  但是,在眾人歡欣的時刻裏,只有一個人記得曾經的莫川,對於這位一把火燒死三十萬南洪軍的莫川充滿了疑惑——他是莫川的側夫人,後來繼任靜南王之後,立為側妃的歡兒。

  在大捷的消息傳到陽京,傳到靜南王府中時,翠文激動得雙手合十,直呼老天開眼。

  靜靜立在一旁的歡兒,聽到消息後,茫然地望著碧藍的天空,喃喃低語:“世子……殿下……”你這身才華從何而來?

  當時,莫川並不知道中陽朝內的歡欣,更不清楚他那位只因內疚和無耐而立的側妃在想什麼。

  當然,歡兒在想什麼,莫川也沒興趣知道。

  當日,襲爵後,看著歡兒水靈靈,一往情深的眸子,莫川只覺得頭痛。

  自他回到府中,翠文就曾暗示過莫川,讓他與歡兒圓房。

  莫川以自己是贅子之身,與歡兒結合,會害了他終身幸福為由推拒,並希望翠文能考慮安排歡兒再嫁。

  但是歡兒拒不接受,他軟聲細語地說了兩句話:“歡兒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歡兒不敢奢望殿下能想起歡兒,能再次喜歡上歡兒,只要讓歡兒留在殿下身邊,歡兒就很滿足了。如果殿下不願意,那歡兒寧可殿下賜下三尺白綾。”

  莫川望著歡兒水汪汪的,盛滿癡戀的眸光,真的無話可說了。

  儘管他現在不愛這個歡兒了,但是說到底,這歡兒還是他自己惹來的,若真的逼死他了,這輩子良心怎安?

  思來想去,既然無法回報他的一往情深,只能以一個側妃的名份補償他了。

  但是,莫川一想到韓暮楓知道此事後的表情,就覺得有些難以呼吸。

  這世上,只怕沒有誰有那個胸襟去接受愛人的另一位妻妾,儘管那只是名義上的。

  但是這又是不得不為之事,莫川唯有硬著頭皮給韓暮楓寫了一封信,告訴他歡兒的事。

  但韓暮楓一直沒有回信給他,所以莫川理所當然地認為韓暮楓理解並且支持,於是,很迅速地將歡兒的名字報上宗正府,製造金碟,列入封誥。

  莫川並不知道這封信到了韓暮楓那邊,因陰差陽錯的原因,導致韓暮楓根本連信封皮都沒瞧見。

  這其中的陰差陽錯,咱們暫且不說,先說說莫川帶領著大軍打贏這場勝仗,全軍上下興奮非常。

  這一場仗雖然不是中陽南洪開戰以來的第一場勝仗,卻是第一場聲勢浩大的勝仗。

  這一場仗,殲滅了南洪軍三十萬大軍,而中陽軍傷亡人數僅八百餘人,是一場非常漂亮的勝仗,這一場大捷讓全軍信心堅定,他們相信,只要跟隨著莫川,那麼中陽國一定能收復河山。

  莫宜看著底下開心興奮的將士,看著他們載歌載舞,心中的既歡喜,又是慚愧,又是心酸,百般滋味湧上心頭,無法言喻。

  中陽與南洪之所以會開戰,是莫家之過。

  儘管當年氣憤心痛,但是拖著半個中陽下水,讓無數百姓流離失所,莫遠文在臨終之時,不是不後悔的,臨終遺命莫宜一定要收復河山,還償莫家之罪。

  背負著莫遠文的遺志,沉重的壓力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所幸,莫川回來了。

  他帶領著大家打了一場大勝仗,他讓大家相信,中陽不會滅國,一定可以收復河山。

  莫宜看著有些朦朧的火光,眨了眨泛霧的眼睛,舉起酒杯,向天空低喃:“父親,堂哥回來了,他一定可以帶著我們莫家走向輝煌的頂峰的,您在九天之上可以安息了。”

  “莫宜,怎麼了?”莫川與旁邊的將軍聊著天,看見莫宜一臉神傷,挨了過來,輕聲問道。

  “沒事。只是想起父親,他要是活到今天,該多好。他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很高興。我想他一定會說,你不愧是二叔的兒子。可惜……”莫宜越說,聲音越低,到最後已有些哽咽。

  莫宜的話讓莫川心頭一震。

  他不是莫悠遠的兒子,但是莫家卻是為了他才擅自與南洪宣戰……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這一場戰爭,追根究底,卻是因他一人而起。

  “是我的錯,我若沒發生意外就好。”

  “堂哥,不是這樣的。”莫宜見莫川也甚神傷,有些擔心:“就算你沒有發生意外,慕容昭大概也想好了其他方法來刺激我們,讓我們主動宣戰的。南洪朝內一直不願意戰,所以慕容昭無論如何都會想辦法讓我們主動開戰的,只要打起來,將在外,君命就有所不受了。只是,我們萬萬沒想到失去莫悠遠的莫家軍對上慕容昭是如此不堪一擊,節節敗退之中,讓南洪當政者的侵略心與信心迅速澎脹。”

  “話雖如此,但是現在這樣的局面,我無法說服自己這與我無關。”莫川垂眸,黯然歎息。

  “堂哥……”莫宜只覺得嘴笨,不知道怎麼說才會讓莫川不那麼愧疚。

  莫川見莫宜跟著自己難受,淡笑一聲:“今晚是慶功宴,不說這些掃興的話。來來來,吃菜。”說罷,便夾了一塊魚肉放進莫宜的碗裏,然後迅速轉頭,撫了撫心口,好半晌,才回過頭了,喝了一杯酒,又才覺得舒服了些。

  “堂哥,你怎麼了?”莫宜見狀非常擔心。

  “沒事,只是有些反胃,大概著涼了。”

  “那趕快叫軍醫看看。”

  “哪有這麼嚴重,歇歇就好。”

  “那我陪你回帳休息?”

  “傻丫頭,我現在怎麼能離開?別擔心。”

  “但是……”

  “別但是了,你要是真的擔心,就代我敬各位將軍的酒吧,我不能喝太多,很容易醉。”他想起韓暮楓曾告訴他,他就是因為醉了,對韓暮楓亂來,才會與韓暮楓結緣,相識相愛,雖然其間差點生死離別,但走到今天,仍然相知相愛,倒真是感謝那一醉。

  思及此,莫川唇角不由微揚,剛硬的線條柔和如絲,讓莫宜看著呆了呆。

  “快去啊,代我勸他們喝多幾杯。”莫川見莫宜發呆,不由好笑地催促。

  “……哦。”莫宜聽話地拿起酒罎子,去敬酒。

  178

  莫川火燒連營,滅了南洪軍三十萬大軍,中陽君臣百姓歡欣喜舞,但其他各國均震驚異常。尤其是南洪國。南洪國自與中陽國開戰以來,所向披糜,他們已經忘記了戰敗是什麼滋味,突然被曾經傳聞是軟弱無能的莫川所敗,並且是慘敗,震驚可想而知。為此,南洪國朝內炸開了鍋,開始有朝臣提出見好就收,在此時議和。但是,南洪國這幾年來戰績非凡,大多數朝臣雖然震驚,但是皆認為慕容流年少氣盛,輕敵所致,將戰敗的原因全都推在慕容流身上。爭議的方向一改變,莫川火燒連營就變成了是慕容流的輕敵,而非莫川能力非凡,南洪國應再集四十萬大軍開赴中陽國,讓中陽國永無翻身之日。作為這次中陽南洪之戰的策劃者之一慕容昭,他亦是認為應該早日集結大軍,壓住中陽軍剛剛建起的信心與士氣。慕容昭在兩國開戰三年之後,就開始回朝,讓其兒子慕容流繼續進攻。此番兒子被擒,他著實驚了一下。他的兒子是他親自指導,武藝軍略皆是上上之選,竟然敗了?究竟是輕敵,還是莫川真有其能?慕容昭不敢妄下判斷,但他只有一個兒子,他一定要救他出來。

  相較於有利害衝突的南洪國,其餘三國的朝堂倒是非常平靜,並沒有將此戰提上議事日程。當然,關注者定然不少。比如梁奕,比如夏修竹。梁奕對莫川知之甚深,會有這樣的結果,他並不意外,他會站在一旁靜靜地觀看著莫川一步一步地走向天下太平的目標。

  相較于梁奕的平靜,夏修竹非常矛盾。在與莫川的相處中,夏修竹心裏隱隱察覺莫川只怕會是他想兼併五國的最大絆腳石。然而,心中的愛讓他幾乎是刻意地去忽略這個感覺。但是,當中陽大捷的消息傳來之後,他無法再自欺欺人地忽略。莫川與理想,終是要作出一個選擇。

  夏修竹記得在銀紅傳來莫川火燒連營大勝南洪軍的時候,曾說:“陛下,屬下已囑人傳訊息給混入莫家軍中的人,伺機除去莫川。”當時他尚未細想,聽到銀紅的話,本能地憤怒:“大膽!你竟敢傷他!”

  銀紅被夏修竹的怒火駭住了,嬌豔的小臉容色蒼白,良久才跪下,緩緩地道:“陛下恕罪,屬下命人伺機除去陛下心裏喜歡的人,罪該萬死,屬下願以死謝罪。但是,陛下,莫川已是敵人,他不能留,請陛下以大局為重。”

  本來滿腔怒火的夏修竹,聽著銀紅平靜而緩慢的聲音,卻再也發作不出來,他煩躁地揮手:“收回除去莫川的命令,下去!”

  “陛下,請以天下大局為重。”銀紅一頓,重重地叩首,不願意看著夏修竹為私情所累。

  “下去!”

  “陛下三思!”銀紅伏首於地下,不願起身。

  “銀紅……”夏修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你跟在朕的身邊最久,這些年來,你也看得很清楚。朕心裏喜歡他,你卻讓朕以這種上不了臺面的手段去暗殺他,你難道不明白這比剜出朕的心還難受嗎?”

  “陛下之痛,銀紅豈能不知?只是,陛下,難道您要因為他而放棄您從出生開始就為之努力的理想嗎?難道您要因為他而辜負先皇對您的期望嗎?陛下,莫川與您的理想已是無法共存,請陛下三思。”銀紅話裏的意思很明白,既然不能共存,那麼長痛不如短痛,儘快將莫川除去。但是夏修竹只覺得心頭沉重,揪起來痛。

  “銀紅,你先下去,朕需要好好考慮。在這之前,不許動莫川半根頭髮。”

  “陛下!”

  “朕再說一遍,下去!”夏修竹幾乎是用吼。

  “……是。”銀紅施了一禮後,沉重地抬起腳步,退下。

  雖然銀紅退下了,但是,夏修竹依然矛盾,依然糾結。

  如果說,除了中陽國上下,其餘四國還有人為莫川此次大捷感到開心的,也只有韓暮楓了。對於韓暮楓來說,莫川勝了就代表安全了。無論他現在對莫川的感覺有多複雜,單是莫川生命無虞這一點已是足夠欣慰了。

  相妃的信中的蘊義,他不是不明白。他知道他爹希望他能夠像平凡人一樣,成親生子,安享天倫,對於權勢名利這些身外之物看開一些。正如那首詞中所說的“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人短短一生,默默無名也好,名垂千古也好,最終也只是他人的笑談話語。可是,二十多年來的堅持,怎麼可能說放下就放下?

  他的煩惱,小三一直看在眼裏。在將莫川大敗南洪軍的消息稟報之後,見韓暮楓儘管煩惱,仍然情不自禁地眼眸微彎,唇角微揚地說了一句:“不愧是小莫。”短短的話語中有著毫不掩飾的自豪,讓小三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主子,你到底在煩些什麼?”

  在小三看來,韓暮楓的煩惱完全是庸人自擾。他知道四先生與齊賢的死,讓韓暮楓的心很痛。可是,無論怎麼痛,逝者已矣。他相信四先生與齊賢在天有靈,也不希望韓暮楓為此繼續煩惱下去。

  韓暮楓聞言,默而不語。許久才緩緩地開口:“我也只是個凡人,有些東西,始終無法放下。”

  小三也沉默了半晌,然後有些怪異地說:“主子,你真的覺得你無法放下嗎?”

  韓暮楓微微一愣,苦笑著:“你這句話問得古怪,我若不是覺得我放不下,又何必煩惱?”

  小三眨眨圓圓的眸子,輕聲地說:“主子,其實我覺得你很早就已作了了選擇。早在清泉山莊,你沖入火場時的時候,你已經作出了選擇了,不是嗎?”

  “你……”韓暮楓意外地望向小三,忽然明白,似乎從那天之後,小三再也沒有在他面前說什麼大局為重之類的話語……

  “主子,當你不懼生死也要衝進火場裏去找莫川殿下時,試問,在你的心裏,這世上還有什麼能比莫川殿下重要?”

  原來……韓暮楓想起那天的絕望,那天的歡喜,天堂與地獄之間,僅僅是一線之隔……怎麼會煩惱至今?難道這就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嗎?

  韓暮楓看了看小三,美麗的面容揚起一個淺淺的微笑,如盛放的六月荷花,他拍拍小三的肩膀,真誠地說:“謝了。”說罷,轉身彈彈衣袖離開了書房。

  想明白了之後,他想去見見那陽兒與星兒,想去見見那兩個身上流著與莫川同一血脈的孩子,然後,他一定要他們喚他一聲爹。

  179

  踏著夕陽的碎金,韓暮楓看著沿途的花木枝椏,一雙秀美的眸子,不停地搜索兩個小娃娃的身影。

  韓暮楓對陽兒與星兒的學習、練功、作息都抓得挺嚴,陽兒與星兒難得有玩的時候,所以一旦輪到娛樂時間,就會全府亂跑,不僅亂跑,還戲弄人,王府內常常會給他們鬧了個雞飛狗跳。

  今天逢五,是陽兒與星兒休息遊戲的日子。

  一大早,兩小娃娃吃了早餐之後,就開始他們的遊戲方式——王府探險。

  因此,韓暮楓在尋他們倆的時候,總是撲了個空。

  比如說,他到中庭的花園去尋他們,在花園的下人說,他們剛剛離開,往東院的水榭去了。然後,韓暮楓跑到東院的水榭,發現水榭裝飾用的琉璃燈盞碎了一地,那兒的下人一臉恐慌地說,他們剛剛離開,到南院錦魚池去了。然後,韓暮楓跑去南院的錦魚池,發現池中好一大半的魚肚翻了起來,那兒的下人們拼命擦汗地說,他們去西院了……

  於是,韓暮楓托陽兒與星兒的福,第一次在自家府第來了一個免費半日遊。

  其實,韓暮楓完全可以不動,讓暗衛把兩孩子帶到他面前。不過,他的心情很不錯,所以親自動身找了幾個地方,然後他被這兩小娃娃的精力與破壞力給弄得啼笑皆非,不由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找下去,見證一下他們破壞力到了哪個級別。

  慢慢踱著步子,輕鬆地感受著初夏的淡風,韓暮楓徐徐地踏入西院的紫竹林。

  上天見憐,他終於找到了那兩個小小的身影。

  真是膽大包天的兩個孩子,居然就著翠軟的竹枝蕩起了千秋。

  雖然明知道有暗衛在附近守著,而且他們近來武功練得不錯,輕功也見長,絕對不會有什麼危險,但是仍然擔心地飛身上前,將兩個孩子摟入懷裏,輕輕落於地下。

  “這竹枝並不牢實,萬一摔著怎麼辦?”把兩個孩子放開,韓暮楓蹲下,上上下下審視一番,見他們除了衣衫上有些髒之外,並沒有什麼不妥之處,才開口責備。

  “才不會呢!”星兒飛快地介面。

  “就算不會,也不許這麼玩,太危險了!”萬一摔著了,他拿什麼向莫川交代?

  “我就是要玩!”星兒嘟起小嘴,一雙秀美的眸子眨巴眨巴瞅著韓暮楓看。

  “不許!”開玩笑,不知道也就罷了,知道了還讓你們這麼玩法,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韓叔叔,我們是在練輕功,不是玩。”一直沉默沒出聲的陽兒眨眨黑葡萄似的眸子,慢條斯理地開口。

  韓暮楓看著與莫川長得一模一樣的陽兒,心裏最柔軟的地方似乎被什麼撞擊著一樣,柔柔地鈍痛。

  小莫,我很想你。

  不過,此時此刻,韓暮楓的頭也有點痛。

  陽兒這孩子真是越來越聰明,越來越難哄了。

  他的慧根很好,學什麼都學得很快。

  剛開始,陽兒與星兒幾乎都是由韓暮楓牽著鼻子走,現在陽兒卻偶爾也能讓韓暮楓無言以對,讓韓暮楓不知道是該贊陽兒聰明過人,還是該贊自己教育得太成功。

  韓暮楓笑了笑,抬手摸摸陽兒的小腦袋,揉了揉他那一頭軟軟的頭髮,決定轉移他們的注意力:“好吧好吧,你們不是在玩,是在練輕功。但是這種方法太危險,回頭我和你們的師父說說,換一種法子。現在太陽也快下山了,你們不餓嗎?”

  陽兒與星兒玩了一天,雖然午餐吃得挺飽的,但也餓了。

  所以,他們都很誠實地點頭。

  “那走吧!”韓暮楓站了起來,一手牽著一個:“和爹爹一起去用膳。”

  “切,你才不是我爹呢~”星兒嘟嘴反駁。

  “就是,韓叔叔,話可不能亂說。”

  “我沒有亂說。等你們父親回來後,我們就會成親,到時候,你們就要改口喚我作爹爹,現在提前喚也一樣。”

  “我才不要呢~醜八怪~”

  “那也要等你和父親成親後再說,現在憑什麼讓你占我們便宜啊?”

  “陽兒,做你們爹爹其實很吃虧啊,哪里佔便宜了?”

  “那你不要做哦~醜八怪~”

  “說到這個,星兒,我想問你很久了,我究竟哪里醜了?”

  “你~唔~就是很醜~”

  “你這審美觀有點問題,改天我要幫你改一改才行。”

  “才不要呢~”

  “韓叔叔,我也想問你很久了,你不承認你醜,那你究竟哪里美了?”

  “你這小鬼……”

  “嘻嘻,韓叔叔說一說嘛~”

  “叫爹爹,我就告訴你。”

  “切,不稀罕~”

  ……

  童稚的聲音與溫柔的聲音交織在一起,隨風而逝。

  夕陽西斜,紅霞滿天。蒼穹下,一雙大手各牽著一隻小手,慢慢地穿過挺拔的竹林,竹影與一大兩小的身影被殘陽的餘輝拉得很長很長。

  180

  夏修竹越來越煩。

  他拿起一本摺子,翻看了半天,仍然停留在那一頁,摺子裏的內容根本無法入腦。

  他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殺莫川。

  但是,他作為一國之君,他就必須以國家利益為最高準則。

  站在國家立場上,必須在莫川的羽翼尚未硬之時,將其扼殺于搖藍之中。

  從小到大,他都知道,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價,尤其事實國政,必須割捨更多。

  在莫川這事上,目標其實已是非常明確。

  但是,他無法割捨,真的割捨不下。

  一旦想到這世上再無莫川此人,就覺得一陣恐慌與痹痛。

  曾經以為莫川不在人世時的傷仍然深刻地記著,那幾乎要崩潰的痛至今仍然無法磨滅。

  難道今天,他要自己親自再給自己一道無法癒合的傷,再讓自己償試一次頻臨崩潰的痛嗎?

  “陛下,您考慮得如何?”亮紅的身影如風一般地出現在夏修竹的面前。

  “放肆!朕的事,何時輪到你來敦促?”夏修竹丟下摺子,怒視銀紅。

  “屬下不敢。”銀紅直視夏修竹因憤怒而顯得豔麗的面容,眸中閃過一絲哀傷,輕言道:“陛下,屬下知道您的痛。可是莫川他不能留,這是非常明確的事,不能再拖了。更何況,陛下,莫川他所愛的人並非是您,您又何苦……”

  “滾!”銀紅最後的話重重撞擊著夏修竹的心,讓他又痛又哀。

  “陛下……”銀紅馬上跪下,看著夏修竹的臉色由怒氣衝衝的豔紅瞬間轉為哀戚的慘白,口中的話已順到嘴邊,卻吐不出來。

  夏修竹看著跪著的銀紅,站了起來,緩緩地越過案台,經過銀紅時,啞聲說了一句:“銀紅,別以朕寵信你,就可以肆無忌憚,口無遮攔!”

  說罷,拂袖而去,離開禦書房。

  靜安神殿是西宇國神宮的最高神殿,也是全西宇國最安靜的神殿,這一任的神宮大祭司妙如真人是一個淡泊明睿的人,完全沒有掌管朝政的野心,因而在西宇國裏,皇權與神權衝突並不大。

  夏修竹心煩意亂,只想找個清靜的地方靜一靜,不知不覺中就囑咐擺駕靜安神殿。

  神殿建在皇城之東,依山傍水,環境清幽。

  妙如真人得知夏修竹駕到,並沒有出來迎接,而是派了神宮輔政祭司在門外守候,並將其迎入妙如真人修練的靜室。

  夏修竹心中訝異,亦略有些不安。

  妙如真人一心醉于參道修仙,平日,他來靜安神殿,若妙如真人不想見他,是連門邊迎接的人都沒有。

  但是,若想見他,必須事先安排迎接,然後在靜室見面。

  只是,夏修竹並不太希望與妙如真人見面。

  因為,每一次見面就代表著有重大的事情發生。比如幾年前,他弟弟夏靜謀圖造反一事。

  妙如真人的靜室很靜很簡潔。

  空空蕩蕩的空間裏,除了牆上掛了一幅巨大的“靜”字之外,也就只在正中間,妙如真人盤坐著的蒲團。

  妙如真人是一個年過半百的女子,滿頭白髮,但容貌亮麗,倒是白髮紅顏。她見到夏修竹,起來欠了欠身:“見過陛下。”

  夏修竹點了點頭,揮揮手,讓隨侍以及神宮的弟子退下。

  妙如真人看著靜室的門被輕輕地關上,開門見山:“陛下近來是否有煩心之事?”

  夏修竹點點頭:“嗯。真人可否指點一二?”

  他並不意外妙如真人知道他心煩難決。這位妙如真人是當年的三大相師之一,也是至今仍然活著的大相師。她相人觀星占卜從未出錯,能知道他心煩,一點都不奇怪。

  妙如真人沉吟了片刻,慢慢地開口:“陛下,順從你自己最真實的心意吧!不必考慮其他身外的物事,只遵循你自己的心。”

  夏修竹驚異:“真人可知道,若朕真的遵循心意去做,會讓西宇國多年來的努力付諸東流?而真人當年曾預言朕為天下之主,將永遠沒有實現的一天。”

  “貧道知道。”妙如真人頷首應道:“陛下,天運已改,再難撥正。陛下君臨天下的運數已完全被破,所以請不要再執著,否則,只怕禍事連連,累及百姓。”

  “你說什麼?”夏修竹震驚地看著妙如真人。

  他知道妙如說的話,無一不應驗,所以,他相信,只要他努力,那麼他與紫微暗星的爭鬥,最終的勝利者一定會是他。

  但是,這位曾經預言他將有君臨天下的命格的人告訴他,他不再有這個命格,何其震驚?

  “陛下,天運其實在六年前已經有所變動。”

  “為什麼不告訴朕?”

  “若告訴了陛下,陛下又將如何?”

  夏修竹語結。

  是啊!他又將如何?那時,他作為一國太子,自是要做好太子該做的。知道與不知道,區別的意義不大。

  “陛下,彼時,貧道不告訴你,是因為這並不是天道迴圈,真正的命數。這是人為的逆天改運。”

  夏修竹一怔:“朕倒不知道,竟然有人恨朕至此,不懼天譴,也要改朕的命運。”

  “不。逆天的人並不是改了陛下的命運。陛下,世間因果迴圈,有因才有果,並不容易改動。否則,只怕人人都想逆天改命了。要改命,唯有至親的人才能施展。陛下身邊至親的人並沒有誰習得了無上道法,所以,陛下不用擔心有人會刻意去改陛下的命數。”

  “真人之意是,別人改了命,累及了朕?誰的命數如此金貴,連朕的命都給帶著改了?”

  “既然能將陛下的命運也順帶改了,他的命格自然與陛下不相上下。”

  “韓暮楓?”除了他,夏修竹想不到其他人。

  “不。主因不是他,但他卻是天運改變的源頭。”

  “真人,對這些玄妙的事,朕的悟性不高。還請真人說明白一些。”

  妙如真人略略沉思片刻:“陛下,這要從當年的一件往事說起。陛下應該知道,當年的三大相師,一是貧道,二是中陽國的大祭司甯空上人,三是韓潛的生身之父柳湘。貧道三人曾在年少雲遊四方時相遇,並曾一起推演過天命,得知天下運數將盛極而衰,憂心之餘,苦思補救之道,遍尋天下龍脈所在。世人皆以為龍脈是一個固定的所在,其實不然。龍脈只在某一段運數裏固定,待運數一變,龍脈之地也將改變。貧道三人雖說得天獨厚,習得上乘道法,若單憑一人,卻是無法尋找的。合貧道三人之力,終於尋到了龍脈,這時才發現,天下運數乃是天道因果迴圈,並無補救之法。經此事後,貧道回國,潛心修練。彼時,貧道萬萬沒有想到,當日尋到龍脈之舉,竟是這逆天改命之因。柳湘無法參破情關,嫁與東天國主,入宮為妃。偏偏命運弄人,他的兒子竟是紫微暗星……”

  “兒子?”夏修竹驚訝地打斷:“韓暮楓不是贅子嗎?”

  181

  妙如真人搖了搖頭:“不。韓潛是男子之身。”

  “那為何……”夏修竹說了一半就停了下來。他亦是出身皇族,自是明白這帝王天家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本質,韓暮楓會屈尊以贅子之身活著,個中緣由,不言而喻。

  妙如真人頓了頓,看了夏修竹一眼,繼續道:“陛下,貧道曾說過,你並沒有天賜的良緣。同樣,與你一樣是紫微星的韓潛也沒有。柳湘為此,到龍脈所在之地設壇,逆天改命,想為韓潛求得一段姻緣,其天譴是折壽,因此,他年紀輕輕就撒手人寰。”

  “這姻緣的另一頭是莫川嗎?難道莫川不是男子?”夏修竹苦澀地問道。

  他記得妙如真人曾告訴他,他有孤星之命,將無妻無子。

  當他發現自己愛上莫川的時候,覺得這命應驗了。以他和莫川的身份,就算兩情相悅,兩人也不可能成親,應了無妻;兩人皆是男子之身,不可能生下子嗣,應了無子。

  可是,現在卻……

  妙如真人點點頭:“是的。他是贅子,他本是柳湘為韓潛所求的妻——如果沒有第二次逆天改運的話。大約在八年前,中陽已逝的大祭司甯空上人的弟子蕭行之到龍脈之地,為趙定風改命。趙定風命中註定是殉國而亡,要改趙定風的命,必須要改中陽國的國運。只是……”

  妙如真人歎息一聲:“只怕連蕭行之都不知道,他這次逆天改運與柳湘之前的逆天改運疊加在一起,同應在一人身上,導至一個異世靈魂降生於世,他將給我們這個世界帶來天翻地覆的變化。”

  “異世靈魂?”夏修竹不太明白這異世靈魂指什麼。

  “這個陛下不必理會。陛下,因為柳湘與蕭行之兩人施法疊加在一起,所以柳湘所作之法並不單純是一個姻緣劫,蕭行之所改之運也並不僅是中陽國的國運,天道因果,一環連一環,因此,陛下君臨天下的命數完全被破,但也因此而改了孤星之命。”

  夏修竹有些怔忡:“你說朕不再是孤星之命?那朕的命定之人是誰?是莫川嗎?”

  “貧道為你們起過命盤,確有機緣。只是,機緣機緣,有機才有緣。”

  “什麼意思?”夏修竹著急地問道。

  “天機不可洩露。陛下,時候不早了,還請回宮吧!”

  夏修竹滿頭黑線,什麼天機不可洩露?那她剛剛的什麼天運國運一大通的,難道不是在洩露天機嗎?

  不管如何,妙如真人他的一席談話,讓他心結解開,心情愉快,他在回宮途中就囑咐銀紅,絕不可傷害莫川。

  銀紅失望地接受旨意,認為夏修竹是一時鬼迷心竅,然後背著夏修竹,向下傳令,讓打入莫家軍的人伺機暗殺莫川。

  莫川一路攻城掠地,很快收復了大半河山,最後與慕容昭在南寧城對上。

  南寧城原是莫家軍的駐地,也是中陽國仍在淪陷中的最後一座城池。

  莫家軍經過幾個月的征戰,士氣信心皆是滿滿,他們非常有信心南寧城將不日攻下。

  但是,這次他們倒是有所失望。

  慕容昭是沙場老將,無論經驗還是戰術亦是首屈一指,想要攻下南寧城並不容易。

  莫川負手立於地形圖前,雙眉微蹙。

  “堂哥,你在做什麼?”莫宜挑起帳簾,走來進來:“要不要出去巡巡?”

  莫川搖了搖頭,雙手由背部收回,走至案前坐下:“不去了。”

  他如今懷孕七月,腹部隆起,雖然他已經咬牙拼命地用腰帶纏住,但腹部仍然有所突現,如正常懷孕五月的樣子。

  他這模樣能不出去,最好不出。

  腰身被緊緊地束縛著,坐著,其實很不舒服。但是,案幾能擋住腹部,因而,他見莫宜等將領的時候,都是坐著。

  所幸行軍打仗時,都是騎在馬上,看不太出來,就算大家覺得他的腹部有些大,也只認為是他的肚腩長起來了。

  胎兒越來越大,緊緊地束著腰身,腹中的胎兒也不舒服,常常會拼命地踢他,就如現在,他一坐下,腹中的胎兒就開始踢個不停。

  莫川按耐著伸手去撫腹部,安撫胎兒的衝動,輕聲問道:“慕容昭那邊有什麼動靜?”

  “那個老混蛋……”莫宜正打算長篇大論地開罵時,突然停了下來:“堂哥,你不舒服嗎?臉色好白。”

  “沒事。”莫川扯扯臉皮,勾起一個淺淺的微笑:“大概是昨晚沒睡好。”

  “那你要好好休息。”莫宜一臉擔憂,她雖然看著莫川越來越胖,連小肚子都突起來了,可是怎麼他的氣色卻越來越差呢?這蒼白的臉色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放心,我會的。”

  “那我不打擾堂兄休息,先出去。”莫宜仍是非常擔憂地望瞭望莫川,不放心地囑咐:“堂兄你不要老是哄著我們,不好好休息,要知道你的身體可不僅是只關係到你一個人的。”

  莫川心中一驚,臉色白得如雪,他強作鎮定地問:“胡說什麼?我的身體怎麼不僅關係到我一個人?”

  莫宜只覺得莫川的臉色真的差極了,非常擔憂:“堂兄,你快去休息,你可是我國的希望,我軍信心的源泉,你的身體可不能出事。”

  莫川呆了一呆,松了一口氣:“你剛剛是指這個意思?”

  “是啊!”莫宜點頭,然後疑惑地問道:“要不然,堂兄以為是什麼意思?”

  “沒有。你去巡一巡營,我休息下。”

  莫宜點點頭,就離開帥帳。

  莫川看著莫宜離開的身影,有些煩躁地歎了一口氣。

  幾個月前,發現自己懷孕開始,一直擔心著,生怕會被人發現。

  如果被發現了,按神宮戒律,假扮男子,未婚失貞懷孕,他必將會被架上聖火刑架上,活活燒死。

  他並不是怕死。

  只是,在他好不容易才鼓動了士氣,好不容易給中陽軍殺出一條血路,若然他的真正身份被發現,那將功虧一簣。

  而且,他的身份暴露,不僅自己要死,還將牽涉到莫家軍的軍心所向。

  因為,他的贅子身份一旦暴露,不管他是誰的孩子,但天下人都將知道,他不是莫悠遠與長公主的孩子,莫家被欺騙了二十幾年,若無法接受,恐怕會不顧一切造反。

  他死了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中陽國的百姓只怕從此再無寧日。

  莫川站了起來,一手捶了捶腰,一手撫著腹部安撫胎兒,只覺得疲累。

  他真的想好好休息休息。

  他側躺在行軍床上,意識很快就模糊,在完全陷入黑甜鄉前,模模糊糊地想著韓暮楓。

  暮楓,如果你在我身邊就好了。

  182

  深秋時節,萬物收成。

  此時,莫川早前讓寧氏商行的總管齊叔先全面高價收購各地的存糧,再與農戶地主訂下青苗,等秋天收成之後,付完餘款,新糧也全部落入寧氏商行手裏。

  此時,五國中,除了南洪國恰逢天災無糧,其餘四國卻皆因糧食全被寧氏商行收購,造成無糧的局面。

  甯氏商行受莫川的囑咐,暗中操縱糧價,導至糧價節節攀升,糧價被炒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而其他農產品因糧價瘋狂上行,造成連鎖反應,隨著糧價大幅上漲。

  短短兩個月時間,五國各地因糧價高企不下及裹腹之物物價高幅大漲,造成人為性糧荒,其中南洪國恰逢天災,更是雪上加霜。

  人為性的糧荒,加上寧氏商行刻意造謠,將糧荒的茅頭指向各國高官,使得人心惶惶,各地開始動亂。

  北耀國的梁奕在問題浮現之後,對寧氏商行咬牙切齒一番,找到仍在東天國的甯羅,談判了一番,甯羅好心地將手中的一批新糧以正常價格賣給北耀國糧庫,以解北耀國之困。

  但,有條件的。

  甯羅要求,梁奕必須保證,賣給他北耀國的糧絕對不能落入其他國家手中,否則,隨時中斷糧食供給。

  換而言之,寧氏商行可以不計成本幫助北耀國,但北耀國絕不能讓糧價給降下來。

  當然,既要百姓有飯吃,又要維護糧價的高企,這具體要怎麼操作,那就是梁奕要做的事。

  梁奕又是好氣又是感激又是頭痛,實在想不明白甯羅在想什麼。

  於是,回國之後,送了一封密函詢問原因,甯羅很快就回了一封信,言簡意賅:問川兒。

  梁奕看了之後,心裏更是鬱悶,只能憋著一口氣去整治戶部和糧商,國家糧庫都給莫川給掏空了,才發現這是如此嚴重的問題,不殺不治,實在難平他心中那口悶氣。

  整個大陸都陷入這種經濟性的災難,中陽國自然也不會例外。

  不過,中陽國有莫川與甯羅在背後,處理的方式就簡單許多了。

  中陽國的糧庫由寧氏商行暫時掌管,保證中陽國的百姓不受糧荒困擾,但是糧價方面,在中陽國內一樣是高企不下。

  南洪國的,莫川沒打算理會,反正南洪國的存糧給寧氏商行購買一空,又偏偏遇到天災,這于莫川的軍事計畫更為有利,所以莫川放任其動亂,絕不插手。

  剩下的西宇國與東天國才是莫川這次操縱糧價計畫的重中之重。

  其實,夏修竹在寧氏商行全面購糧的時候就已有所警惕,當時,他認為中陽國打了這麼些年仗,已無力支撐,所以要莫川自掏腰包籌集軍用物資,但他並不想支持莫川率兵出征,因此曾下令不許賣糧。

  但,寧氏商行不計成本,高價收購存糧,令西宇國糧商蠢蠢欲動,戶部官員認為,當時春末夏初,離秋收新糧也不過數月其間,不如高價賣掉存糧,待新糧收成再充入國家糧庫,狠狠賺上一筆,對西宇國有利無弊。

  夏修竹考慮數番,覺得確實有理。並且,莫川也不僅僅是在西宇國收糧,當日下令不許賣糧是為了不讓他籌集足夠的糧草,但如今,莫川在全大陸收糧,並非缺了西宇國之糧就無法行軍,那麼,他當日所下之令也沒有存在的意義,於是就准戶部所請,同意賣糧。

  於是,寧氏商行以五國之最的高價在西宇國內購買其國庫存糧,讓西宇國大大賺上一筆,戶部尚書在那段時間,眉開眼笑了好一陣子。

  但是,戶部與夏修竹都沒有預料到莫川不僅購買存糧,連剛剛下秧的青苗也給購買了,新糧一收割,馬上運走。

  西宇國雖然風調雨順,糧食豐收,但是,國庫卻一顆糧都沒有收到,與天災無異,應該說,比天災更慘,因為連存糧都沒有了。

  此時,夏修竹才悔恨棋差一著。

  然而,已是無可返回。

  無奈,唯有想辦法先收購糧食,再謀其他打算。

  寧氏商行主事的人基本上是莫川,但莫川人在戰場上,只能找還逗留在東天國的甯羅。

  夏修竹很是無奈地跑到東天國尋找甯羅談判,但是,談判的結果很不理想。

  所幸,無奈的也不僅僅他一個,讓他心裏平衡了不少。

  到了東天國,他才知道韓暮楓與他陷入同樣的境地,更甚者韓暮楓與甯羅的談判狀況更糟,因為甯羅不喜歡韓暮楓,所以據說兩人都談僵了。

  夏修竹帶著五十步笑一百步的幸災樂禍去拜訪韓暮楓。

  “真是稀客。”韓暮楓坐在正廳的主位上,手指輕點桌面,語氣不太好。

  近來,他很是焦頭爛額。

  雖然他知道莫川操縱糧價的目的,但是他如此做法,卻真真切切地傷害到了東天國的經濟命脈。

  他與甯羅談判多時,若按甯羅提出的價格收糧,那等於將東天國近十年的經濟成果拱手相讓,讓他如何能應。

  若是不答應甯羅的條件,國內的糧庫已經快空,一旦糧荒,到時所引發的動盪不安,更是得不償失。

  有那麼一瞬間,韓暮楓幾乎要恨起莫川來。

  他這一招真是太狠了!

  “朕只是來看看陽兒與星兒,你沒有虐待朕的兩個孩子吧?”夏修竹輕輕地掠了掠茶蓋,淺淺地啜了一口氣,輕描淡寫地道。

  “他們只是你的義子,不是你的孩子!”韓暮楓磨牙。

  “對於朕來說,義子與兒子沒什麼區別。”夏修竹微笑。

  韓暮楓正待開口說什麼時候,陽兒與星兒蹦蹦跳跳地跑到大廳來,見到夏修竹,歡歡喜喜地一同奔向夏修竹,甜甜地喊著:“義父義父~”

  “乖^^”夏修竹站了起來,攤開雙手,作一個擁抱的姿勢。一雙美麗的眉眼彎彎,唇角淺淺揚起一個美麗的弧度,等待著陽兒與星兒撲入懷裏的那一刻。

  韓暮楓看著夏修竹的動作,很是不爽,輕輕咳了一聲:“陽兒,星兒,到我這邊來。”

  陽兒小小的身子停了一下,然後飛快地應道:“我的功課寫完了。”說完繼續撲向夏修竹。

  星兒連停下都停,馬上介面道:“我的也做完了,你沒有理由罰我。”說完也繼續撲向夏修竹。

  夏修竹如願以償地將兩個軟軟小小的身子抱起,很是挑釁地望著韓暮楓,氣得韓暮楓直想吐血。

  183

  夏修竹說不清自己是不是為了故意氣韓暮楓,但他無法否認在看到韓暮楓臉色變沉的時候,與甯羅談判弄得很糟的心情變得好了一些。

  夏修竹與陽兒、星兒肆無忌憚地玩鬧了一會兒後,韓暮楓終於受不了:“陽兒、星兒,時候不早了,該去午睡休息了。”

  陽兒睜圓黑葡萄般的眸子,不樂意地開口:“難得今天義父過來,一天不午休也沒關係。”

  星兒眨眨眸子,直嚷嚷:“討厭,為什麼一定要午睡啊?星兒就是不睡。”

  夏修竹見韓暮楓開始鐵青的臉色,心底暗暗偷笑了一下。有時候,他實在想不明白,韓暮楓也是一個剔透玲瓏的人,為什麼在小孩子的面前就施展不出來呢?

  無論是以前的莫兒,還是現在的陽兒、星兒,似乎都是對抗的場面居多。

  不過,他與韓暮楓還有正事要談,他也不想因為陽兒與星兒,鬧得韓暮楓心情抑鬱,導致兩人的正事談不成。

  “陽兒、星兒乖,準時休息,身體才會好,才會快快長高長大哦,聽話,先去午休,醒了,義父再和你們玩。”

  “……哦。”雖然不太樂意,但兩小娃娃還是聽話地隨著下人回房睡覺去了。

  韓暮楓一雙眸子明明滅滅了幾番,一張臉白了青,青了白了幾番,最後平靜地開口:“夏甯陛下來,不是為了讓本殿看你對陽兒與星兒的影響力吧?”

  “不是。”夏修竹沉吟片刻,淺淺的微笑,美麗的容顏如初綻的幽蘭,優雅清麗:“韓兄,如果拋開某個原因,其實我們也許可以成為朋友。”

  正在喝茶的韓暮楓給茶水嗆了一下,差點很失儀態地噴水而出,所幸,他還控制得住,只是喉嚨仍給嗆得發痛,他不可思議地笑道:“你沒發燒吧?我以為我們是從出生開始就是註定的敵人。”

  “如果沒有天命沒有發生變數的話,也許真的是至死都是命定的敵人吧。”夏修竹優雅地端起茶杯,揭開茶蓋,輕輕地掠了掠:“作為三大相師之一的柳湘大師之子,你難道沒發覺你我的命運已經改了嗎?”

  韓暮楓詫異地將夏修竹望了一望,將因陽兒與星兒而起的敵對心思收斂了一些:“雖然家父是相師,但我對命運這東西向來是敬而遠之。我或許相信命運,但是我仍然覺得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中。”

  “那麼相信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的韓兄,至今時今日,你是否還是覺得我是你的敵人?”

  “這倒是一個問題。在回答你這問題之前,先告訴我,你今天的目的。”韓暮楓笑了笑,無意再與夏修竹繞這些客套話,直入中心。

  “糧價。”夏修竹也很是乾脆。

  “你想找我合作?”韓暮楓思考片刻,馬上明瞭夏修竹此行的目的:“介於目前的狀況,無論你我是不是敵人,我都不會拒絕的。這個答案滿意否?但是本著真誠合作的原則,我有件事要提醒你——”他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茶:“甯羅對我很有成見,你與我合作也許會得到一個更糟糕的結果。”

  “這個我知道。呐,給。”夏修竹掏出一封類似密函的信件交給韓暮楓。

  韓暮楓疑惑地接過,信封上的字跡很熟悉,是莫川的字。

  “小莫給我的信,怎麼會在你手中?”

  “是寧老讓我交給你的。據說這封信已經在他那放了大半年了,他本人一直在天都,卻一直沒有拿給你,若非是對你有極大的成見,就算不派人送給你,在你這些天找上門談糧價的問題時,也該給你了。可見,他對你是非常不待見。他知道我一定會來找你,所以讓我送過來了。”

  在夏修竹解釋的過程中,韓暮楓已迅速把密函看了一遍。

  信中的內容很簡單,莫川告訴他,回到靜南王府後,發現一個側夫人歡兒,在無法譴嫁的情況下,唯有立為側妃,給個名份與安身立命之所,希望他能諒解云云。

  韓暮楓拿著信件的手抖了兩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難怪會讓你送信來,他根本就想我將你掃地出門。”

  “什麼內容,居然有如此威力?”夏修竹難得好奇一回。

  “小莫立了側妃。”韓暮楓的心裏有幾分難受。

  在很久之前,他就知道歡兒的存在,彼時,他以為莫川不在人世,因此靜南王府在莫川失蹤不久後,迎歡兒為側夫人時,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後來,時間久了,韓暮楓對靜南王府的監控越來越松,這歡兒的存在很快在就在他的腦海中抹去。

  此番,莫川回中陽國,韓暮楓亦未曾想起歡兒這號人物。

  “……”夏修竹頗感意外。他不是意外莫川立了這個側妃,而是意外韓暮楓竟然不知道:“他府上的事,你竟然沒有……”

  韓暮楓自然明白夏修竹話裏的意思,他點了點頭:“小莫不會喜歡我這樣做的。他的事,他會告訴我,只是這封信竟然會落在甯羅手中……這老匹夫!”

  如果這封信能及時到達,他說什麼也不會讓莫川立這個側妃,莫川解決不了的問題,不代表在他手中就無法解決。

  雖然,他知道莫川對這個歡兒是沒有任何心思,但是,就算是名份上的,他也不許有人將莫川分了去。

  甯羅扣著這封信,目的就是想造成側妃已立的既定事實。

  這老混蛋究竟與他有什麼深仇大恨,居然要這麼整治他?他偽造莫川的身世,造成兩人分離六年的帳,他還不曾找他算,他倒是步步進逼?混蛋,別以為他是莫川尊敬的長輩,就可以為所欲為!

  韓暮楓越想越氣,一手拍在桌子上,桌上的茶碗因震動向上彈起了一公分,才回落桌面。

  夏修竹眸光微閃,深思地望瞭望韓暮楓,然後淺淺一笑:“那我現在是否要識相地先請告辭,免得你真的遷怒於我,讓我很沒面子地給你掃地出門?”

  夏修竹調侃的話讓韓暮楓的怒氣收斂了幾分:“若真的遷怒於你,那豈不是如了那老匹夫的意?”

  “那好,接下來,我們該好好談談這次寧氏商行惡意操作五國糧價的事。”

  夏修竹相信,莫川的目的,韓暮楓或許有所瞭解,但是,韓暮楓不僅僅是深愛莫川的人,他亦是東天國的實際撐權人,亦是將來的東天國國君,他就算再愛莫川,也不能拋棄自己的國家子民。

  在這場糧價風暴中,除去南洪國,也只有他們兩國同時聯手,才能有與寧氏商行討價還價的餘地。

  184

  事實證明,兩人聯手確實給談判帶來了一絲署光。

  經過數番真誠交談,甯羅終於願意讓步,讓東天國與西宇國以原先普通糧價的五倍價格賣糧,並不再操控整個大陸的糧價,讓糧價根據市場的需求自然調整。

  縱然如此,東天國與西宇國兩國七年的經濟成果全部成為這次“糧荒”的犧牲品。

  雖然相較原先損失十年的經濟成果來說,已算挽回了兩成了。但是夏修竹與韓暮楓兩人亦是給這獅子大開口給弄得很是肉痛。

  夏修竹甚至拿寧氏商行在西宇國內兩個沙漠養魚的事來威脅利誘過甯羅,但甯羅老神在在地說:“川兒曾在給我的信件中提過,萬一哪天夏甯陛下拿西宇沙漠養殖場的事來說事的話,我們可以將兩個沙漠的養殖權交回,但是陛下也妄想在寧氏手中購得一顆糧。在下次糧食收成之前,陛下等著看看貴國因糧荒而動亂,因糧荒而餓殍如山的壯觀場景吧!”

  夏修竹氣結地道:“我一直以為莫川為人善良,想不到他居然能設下一個讓無數百姓餓死的套,讓無數無辜的百姓為此而家破人亡。”

  韓暮楓雖然與夏修竹站在同一站線上,但是夏修竹的話讓他臉色一沉:“雖然他設下的這招很狠,但是他是設給你我跳下去的,我不允許你質疑他的人品。”

  夏修竹望瞭望韓暮楓,眸光微閃,明明滅滅,看不出在想什麼,許久,才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我也只是在說氣話。”

  甯羅聞言盯了韓暮楓半晌,淡淡一笑:“夏甯陛下,韓潛殿下說得不錯,川兒的目標是你們。若貴國真的社會動盪,百姓家破人亡,那也是因為作為一國之主的你們,而非川兒。試想一下,若你們答應了寧氏的條件,那貴國百姓又怎麼會餓死?又怎麼會家破人亡呢?你們不是沒有辦法去救你們的子民,而是你們不願意去救,別把責任推到川兒的身上。”

  這些道理夏修竹不是不知道,但是,這種感覺真是糟透了。

  這感覺就像莫名其妙給人搶劫了,並且還不得去求搶匪幫忙,簡直糟透了。

  “告訴我,小莫的最終目的是什麼?”韓暮楓沉默了許久,澀然問道。

  甯羅望瞭望韓、夏兩人,站了起來,背身走向窗戶,推開窗臺,讓院外的陽光照入書房內,帶入了淡淡的金粉淺光。

  他沉吟了許久,緩緩地開口,但並沒有正面回答:“你們知道嗎?川兒當初想在沙漠裏養魚,其實並非是想賺錢。被世人津津樂道的商界神跡,最初的最初,是因為川兒憐憫生活在沙漠裏的人的困苦,他想為他們謀一條生路,於是跑到我面前來談一個如笑話般的計畫。彼時,我完全不相信他能成功,但是我被他想助人的誠心所感動,所以我作了一個我以為肯定會巨虧的決定——支持他的計畫。”

  “寧老,你想說什麼?”夏修竹越聽越覺得奇怪。

  “被川兒設計了,你們很難過,對嗎?”甯羅再一次答非所問。

  韓暮楓與夏修竹沉默不語,無法作答。

  “你們肯定會難過。雖說是在購糧的時候,堂堂正正地較量過,你們若非棋差一著,沒有想到川兒會先把新苗給預訂了,這次蒙受巨大損失的就會是寧氏商行。縱然如此,但是因為你們一個是他的朋友,一個是他深愛的人,你們對他只怕是很不諒解吧?但是,他明明知道你們會不諒解,他仍然設下了這個套,那是因為他不得不如此。”

  甯羅歎了一口氣:“如今的情形,其實與當初很像,他操縱糧價,並非想以此謀得巨額利潤,掠奪你們這多年來的經濟成果,而是想製造出一種新的平衡。”

  “新的平衡?他想要這種平衡作什麼?”韓暮楓一時之間想不透。

  “他想五國的國力再次平衡,然後五國連盟,讓百姓能安居樂業,不再起戰火。中陽與南洪一戰之後,國力消耗巨大,而你們兩國偏偏與中陽、南洪交界,若不先將你們的國內消弱一些,將來就算成功結盟,亦不利於共同發展。”

  “什麼共同發展,你直接說小莫怕我們會持強淩弱得了。就為這原因,他有必要弄出這麼大的動作嗎?我給他氣死了!”韓暮楓得知原因後,先是一呆,然後是氣急敗壞。

  要結盟,要彼此互尊互重發展,這些都可以慢慢商量,他有必要弄出一次糧食危機出來嗎?

  “你們是他的朋友,他的愛人,自然不會對他做持強淩弱的事,但是結盟之後,所有的合作與發展都是由你們的臣下,你們的子民去進行的,若你們的國力強太多,在共同合作的過程中,你們就算可以下旨命令不許持強淩弱,但人心豈是聖旨能掌控的?”

  甯羅的話讓夏修竹與韓暮楓面面相覷,無言以對。

  然後,夏修竹很不解地問道:“據我所知道,北耀國在此次並沒有承受什麼損失,為什麼寧氏要如此厚此薄彼?”

  “那是因為寧氏商行的總部在北耀國,將來若真如川兒所說的共同發展,那麼寧氏商行將會是先行部隊,不存在與西宇、東天合作時的問題。”

  夏、韓兩人再次面面相覷,然後苦笑無語。

  在明瞭莫川的真正目的,韓暮楓與夏修竹也明白,再怎麼談判也沒有用。

  既然莫川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削弱他們兩國的實力,那他寧氏商行肯讓步的空間非常有限,再加上兩國的百姓都等著開飯,遲一天點頭,就多幾人餓死,最終韓暮楓與夏修竹還是非常肉痛地以普通糧價的五倍價錢向寧氏商行購糧。

  莫川的最終目的雖然不是為了賺錢,但是卻不可否認,他在這次壟斷糧食,操縱糧價的過程中,仍然賺到了難以估量的巨額利潤。

  185

  夏修竹本來打算在談判一事告一段落後就回西宇國,在臨行前,他去看了看陽兒與星兒,順便向韓暮楓告辭,打算意思意思就要離開了。

  不想,韓暮楓碰巧收到他已經六年沒見的姑姑柳雙雙的來信,在信中說要攜夫帶兒來看望他這個侄兒,並告訴他,他的姑丈是夏威廷。

  對於這位素未謀面的姑丈,韓暮楓不來由一陣心煩。

  夏威廷是一個挺出名的人物,他最出名的地方在於他是一個皇室浪子,好好的皇子不做,偏偏跑到江湖上去流浪。

  皇室浪子其實也沒什麼,只要他姑姑喜歡就好。

  但偏偏這浪子出身于西宇國皇室,是夏修竹嫡親親的叔叔,這就讓他不那麼歡喜了。

  是以,韓暮楓看完信之後,再看了看前來辭行的夏修竹,皮笑肉不笑地道:“這個世界真是小啊!夏甯陛下,我們做了親家了。”

  “啊?”夏修竹莫名其妙。

  親家?他還來不及生個孩子來與陽兒星兒訂娃娃親吧?

  “你的叔叔與我的姑姑成親了,孩子都四歲了。”

  “什麼?”夏修竹先驚後喜:“是四皇叔嗎?我很久沒見他了,他現在好嗎?有沒有告訴你,他們在哪里落腳,我想去見見他。”

  “他們過幾天才會到我這兒……”韓暮楓話音剛落,就聽見夏修竹欣喜的聲音:“那韓兄,我要在你府上叨擾幾天了。對了,你說他們的孩子四歲了是嗎?陽兒與星兒一定會歡喜的,我去告訴他們,順便陪他們午餐。”

  說罷,夏修竹便滿面笑容地踏出大廳,往陽兒與星兒住的院落走去。

  韓暮楓看著夏修竹白色修長的背影,直想捶桌。

  幾天後,柳雙雙與夏威廷到韓暮楓府裏,與韓、夏兩人見了面。

  四人都是許久沒見,一時間百感交集,恍若隔世。

  四人久別重逢,自是有許多話題可說,四個大人說得熱絡,這就讓只有四歲的夏承柳很是苦悶了。

  這小孩兒知道大人說話,他應該乖巧地在一旁靜坐,不惹麻煩。但是,他實在是無聊了。於是,他向柳雙雙說想出去玩一玩。

  柳雙雙笑了笑,知道自己的兒子悶了,便讓夏承柳自個兒去玩。

  四個大人在聊離別後發生的事,也不知道聊了多久,突然一聲稚嫩的哭音響徹天地,嚇了四位大人一跳,紛紛往哭聲方向跑。

  哭聲在後花園的西邊沙池上傳來。

  當他們趕到的時候,只見陽兒坐在沙池上哭,星兒追著夏承柳打,夏承柳小小的臉兒有幾道深深的指痕,顯然是挨了幾記重重的耳光。

  趕到時,見三個孩子只是玩鬧糾紛,四個大人都松了一口氣。

  只是韓暮楓與夏修竹都有點給震驚到了。

  哭的人居然是陽兒?

  如果是星兒,那還正常些,但陽兒在哭,還真是不正常。

  發生什麼事了?

  韓暮楓連忙跑過去,抱起陽兒,溫柔地拍拍他哭得有些抽蓄的小身子,很是心痛:“陽兒乖,不哭不哭。”

  這兒韓暮楓跑去哄陽兒,那邊星兒追著夏承柳打也被擋了下來。

  夏修竹捉住星兒:“星兒,別打了,發生什麼事了?”

  那廂,柳雙雙心痛地抱起兒子,伸出素手運功輕撫他小臉上的五指痕跡:“為什麼別人打你,你只會躲啊?娘教過你,該還手的時候就要還手啊!”

  夏修竹聽著黑線一下:“皇嬸,這樣教……”

  夏威廷拍拍夏修竹的肩,儒雅地笑了笑:“女人教孩子的時候,你最好別插嘴,否則火一定燒到你身上來。”

  “可是……”

  “來,孩子,告訴叔叔,發生什麼事了?”夏威廷拉過夏修竹懷裏的星兒,溫雅地輕問。

  “皇叔,他是我的義子,該叫你叔祖父。”

  “咳,都是一句……”

  星兒看著眼前這位儒雅的中年男人,並不怎麼討厭,但是他卻不太樂意對他說,他重新依進夏修竹的懷裏,嘟著嘴說:“就是他壞,讓陽兒哭了,所以星兒打他。”

  其實星兒也不太清楚發生什麼事。

  他只知道他與陽兒在玩得開心的時候,夏承柳來了,與他們一起玩。

  三人都是粉妝玉琢小人兒,又是同齡人,很快就玩成一片,沒有隔閡。

  然後,在星兒轉身堆沙的時候,只聽到“啪”的一聲,星兒馬上轉過頭來,只見陽兒滿臉通紅,氣憤地甩了夏承柳一個耳光。

  夏承柳顯得有些著急,想抓起陽兒的手,卻被陽兒甩開,然後又再重重地甩夏承柳一個耳光,夏承柳並不躲,硬生生地承受了,很是無措,呐呐地說:“陽兒,我見我爹娘也常常……”

  “啪!”他沒有說話,陽兒又再一次甩了他一個耳光,然後死命地擦著唇,擦著擦著,便不由自主地放聲哭了起來。

  星兒雖然見到夏承柳給陽兒括了幾個耳光,覺得他挺委屈的,但是陽兒一哭,他呆愣了好一會兒,然後馬上沖上前去,就要打夏承柳。

  這夏承柳雖然願意不躲不閃地給陽兒括耳光子,但是卻不願意給星兒打,他的輕功比星兒好,於是,便成了一個追,一個躲。

  幾個大人問了好半天,才問出了真相。

  原來,小承柳很喜歡陽兒,在星兒轉身堆沙的時候,看著陽兒,想起看到父母親吻的時候,他們曾告訴他,親吻是代表喜歡,便很大膽地吻上了毫無防備的陽兒的唇。

  陽兒記得有一次看戲的時候,遇到某個不懂的情節而向莫川時,莫川在回答之後,並告訴過他,唇是最親最愛的人才能吻的,等他長大後,如果想親吻某一個人的唇時,那就代表他喜歡上那個人了,讓他要大膽地去追求,不過,在他追求喜歡的人之前,要好好保留自己的初吻,這對他人生有很重要的意義。

  陽兒雖然不明白莫川話裏的意思是什麼,但是卻覺得在自己人生中擁有很重要的意義的初吻給他破壞了,越想越委屈,就不由地放聲大哭起來。

  幾個大人面面相覷,啼笑皆非。

  陽兒平時不怎麼哭,哭起來倒是比星兒還要難哄,韓暮楓很是無策。

  夏修竹在一旁看不過眼,逕自從韓暮楓懷裏抱過陽兒,右手圈住陽兒的小腿兒,讓他安穩舒服地依在自己的懷裏,然後抱著他走到小承柳的面前蹲下。

  小承柳很是懊惱,他明明是很喜歡陽兒的,卻讓他哭了,如果讓陽兒再甩多幾下耳光可以讓他不哭的話,他願意站著不動讓他甩個夠。

  陽兒哭得紅紅腫腫的眼睛,瞪了瞪小承柳,讓小承柳很沮喪地垂著頭。

  夏修竹看到不由笑了起來,小孩子果然永遠比大人真實可愛一萬倍。

  “陽兒,你聽義父說。承柳他是義父的堂弟,按輩分來說是你的叔叔,是你的長輩,長輩的親吻只是代表長輩的喜歡與疼愛,與你父親說的那種親吻是不一樣的哦。”

  “真的嗎?”陽兒眨了眨水霧濛濛的眼睛。

  “當然是真的。”

  “可是……”陽兒轉頭看了看小承柳,小承柳很是緊張地冒汗,陽兒看了一會兒,回過頭對夏修竹說:“義父,陽兒覺得很怪……”

  “怎麼會怪呢?”夏修竹略略思索,淺淺地輕吻一下陽兒的唇:“義父親你,你覺得很怪很難受嗎?”

  陽兒呆愣了一會兒,然後搖了搖頭。

  “你覺得怪,是因為承柳和你一般大,但他卻是與義父一樣,是你的叔叔哦,所以他的親吻與義父的一樣,如果你不覺得義父親你讓你難受,那承柳親你,你也不要難受了,好嗎?”

  夏修竹一番似是而非的理論,讓陽兒終於放寬了心懷,不再難受。

  孩子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三個小孩兒很快又打成一片,嘻嘻哈哈地玩著。

  柳雙雙遠遠看著三個孩子玩鬧的身影,感慨地對韓暮楓說道:“想不到你與莫川的孩子已經這般大了。還好,當初我綁走他的時候並沒有讓他受到實質性的傷害,否則,姑姑現在都不知道要如何面對你。”

  韓暮楓愣了一下:“姑姑在說什麼?我與小莫的孩子?”

  “你不知道?”柳雙雙不可思議,她看著韓暮楓長大,知道他並不是一個喜歡孩子的人,見他剛才哄勸陽兒時候的溫柔,她以為他一早就知道了。

  韓暮楓看著柳雙雙的神色,詫異與疑惑同時湧起,他目光如電,直掃陽兒與星兒,看著星兒秀美的眼睛,才猛然發覺,這雙眼睛他無數次在鏡子裏面看過,那是自己的眼睛。

  他們是……

  韓暮楓愣愣地看著陽兒與星兒,天地之間的一切全部化為烏有,他的眼中,只有那兩個在嘻笑著的孩子。

  許久,他的手微微顫抖起來,這樣的幸福突如其來,讓他如踩著浮雲一般,很沒真實感。

  “當日,姑姑與威廷在遊山玩水,收到送莫川去南洪的下屬傳來的急報,他們發現莫川懷有身孕,姑姑當真嚇了一跳,馬上令他們把莫川給放了。本來,我想修書一封給你,但那時候,你竟狠心到要軟禁我,我正氣頭上,想著莫川也會去找你,寫不寫信給你也一樣,就作罷了。想不到,你竟然到現在都不知道。”柳雙雙見韓暮楓呆愣的模樣,非常意外,便簡略地解釋了一下。

  “……我不知道……小莫沒對我說過……”韓暮楓繼續呆愣愣地看著兩個兒子,喃喃地介面。

  柳雙雙見韓暮楓如此呆愣失態的模樣,不由搖頭笑道:“難怪你衝擊這麼大,當初姑姑知道莫川有孕,竟是贅子之身,也是愣了好久。”

  “是啊……我正煩惱著怎麼告訴他我其實是男子,他……應該是早就曉得了吧……他為什麼不說呢……”仍然有些夢游狀態的韓暮楓說道。

  “也許他說過,你卻沒有留意到。”一旁的夏威廷插口道。

  夏威廷的聲音驚醒了韓暮楓,他猛然發現在這兒不僅僅只有他與柳雙雙在。

  莫川是贅子之事,夏威廷應該早就知道,他離開西宇皇室多年,並且有柳雙雙在,應該不會拿莫川的身世作文章,但是夏修竹卻不然。

  作為一國之君,莫川的身世可以讓他借題發揮出太多事來了。

  比如說這次中陽國與南洪國之戰……

  莫川是贅子,必然不是莫家的骨肉,只要將莫川的身世公諸於世,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可以讓莫川前功盡棄,讓莫川死於非命……

  韓暮楓微微眯起秀美的眸子,眸如寒星,凝氣於披帛之中,突然揮向正在沉思著的夏修竹。

  186

  夏修竹作為練武之人,雖然是在沉思當中,但反應靈敏,迅速向後一仰,快速向側躍出七八步遠,閃過了韓暮楓突如其來的攻擊。

  在韓暮楓出手的那瞬間,王府內的所有暗衛亦出現了,準備出手。一直隱在暗處的銀紅見勢頭不對,亦讓其他隨同到東天國的暗衛躍出,重重圈住夏修竹,將他護在保護圈裏,一時之間,劍拔弩張,蕭瑟的殺氣漫延其中。

  夏修竹眸光微閃,電光火石間,已閃過韓暮楓因何出手的原因。他的神色有些複雜,他沉聲問道:“韓暮楓,你可知道,我若真的身亡於東天,可會將東天與西宇的關係置於何地?兩國之間只怕再無寧日。”

  韓暮楓神色一凜,亦沉聲道:“我知道。”

  他一邊說一邊把眸光掠向孩子們剛剛嬉戲的寺方,三個孩子在韓暮楓出手的那一刹那,小三已讓人將他們抱回房中。

  “那你又有沒有想過,我一旦身亡于東天國,西宇國勢必將興兵報仇。可是你我兩國並不交界,中間夾著一個中陽國。若要交戰,勢必要向中陽國借道。中陽國在此時已是千瘡百孔,無論借不借道都難,屆時,我國只怕會借此機一舉入侵中陽國,中陽就會腹背受敵,莫川就算有三頭六臂,也只怕是分身乏術。他所做一切只為保持五國平衡,偏偏又因你而再起戰端,你要如何面對他?”

  “我要如何面對小莫,輪不到你來操心!”

  莫川的理想,韓暮楓不是不知道,但是若要讓他冒險放過夏修竹,他無法做到。只要一想到莫川的身世洩漏,只要一想到神宮的律法,只要一想到莫川極有可能會被送上神宮的聖火刑架上燒死,韓暮楓就無法去考慮更多的事情。

  “你有沒有想過,你將我滅口於東天,你此舉將你的百姓子民置於何地?為了一己之私情,便將讓他們承受戰亂之苦,你不怕天下人私議,你不懼將來的如刀史筆嗎?”

  韓暮楓怔了怔,他倒是意外夏修竹能在短短時間內考慮如此多的問題。這些問題他都沒有去想過,他只知道一點,那就是絕對不能讓夏修竹利用莫川的身世去毀了他。

  至於其他的,那也是滅了夏修竹這張口之後的事。他相信車到山前必有路,這些問題總是可以解決的。歷史向來由勝者書寫,更何況他從來都沒有在乎過身後之名,就算將來他終於在歷史上留下駡名,那也沒有關係。區區一個身後之名,如何能與莫川的生死相提並論?

  “對於我來說,若生時不能如意,那麼死後的盛譽,我不稀罕。”

  “這麼說來,你是一定要殺我滅口?”夏修竹問得認真。

  “是。”韓暮楓答得堅定。

  一旁觀看了許久的夏氏夫婦沉默地對望了幾眼,以眼神交流了片刻,然後柳雙雙緩緩地開口:“潛兒,你不要衝動。夏修竹他是早就知道這件事的。”

  韓暮楓聞言,身體一僵,看了看夏修竹,半晌,才啞聲問道:“你早就知道?”

  夏修竹笑了笑,點了點頭,順便揮了揮手,讓圍著他的屬下退下。

  韓暮楓一時之間,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該生氣,他亦揮了揮手,讓王府裏的暗衛們各歸其位。

  一瞬間,所有的蕭殺之氣便清散於風中。

  夏修竹見韓暮楓有些繃緊的臉,淺淺地笑道:“你放心。用這種方法去毀掉一個驚世之才,我做不出來。我如果真的想拿這件事來借題發揮,這次就會拿來威脅甯羅,讓他無償將糧食送給我。若我哪一天與莫川真的必須敵對,我亦會堂堂正正地與他決一勝負。”

  “既然如此,你就該告訴我,哪來那麼廢話?還百姓子民?還史筆如刀?”被捉弄的感覺在韓暮楓的心中升起。

  夏修竹頓了頓,然後輕描淡寫地道:“機會難得,便捋一捋虎鬚玩一玩,改天哄陽兒他們睡覺的時候也多了個故事可講。”

  “你!”韓暮楓氣結,索性轉頭去問柳雙雙他們,為什麼他還沒有知道莫川的身世,這個夏修竹倒是先知道了。

  柳雙雙正想說,卻被韓暮楓給阻止了。韓暮楓覺得莫川的事,不能在這大庭廣眾裏,雖然在他的府裏是絕對安全的,但是,他還是拉著柳雙雙到書房去慢慢說。

  目送著韓暮楓與柳雙雙遠離的身影,夏修竹雖然面帶淺淺的微笑,然後心中卻是微微苦澀。

  “我們在來東天之前,先回了一趟西宇。我帶雙雙去探望了妙如真人,她與我們聊了許多,抱括你知道莫川身世這件事。”夏威廷見到有些落寞的侄兒,便拍拍他的肩膀,想讓他精神一些。

  “原來如此。也好,四嬸說的話,對韓暮楓來說,比我說十句有用。我也不必多費唇舌來保證我不會拿此事作文章。”

  “韓潛這孩子只是對那個叫莫川的孩子太過著緊才會如此多疑。當初,為了他,他還軟禁了雙雙,若不是我把雙雙給帶了出來,雙雙現在只怕還給他軟禁著呢!你就別太在意了。”

  “我知道……在剛剛那一瞬間,我有一種我不如他的感覺。他對莫川的保護已是本能的反應,我問的那些問題,我想他大概只考慮到殺我滅口之後,兩國會開戰,其他的他根本沒有想透,就這樣不顧一切地要殺我……”夏修竹說得有些感傷。

  “甯兒,你……”夏威廷有些訝異,難道他落寞,原來他也喜歡那個叫莫川的孩子嗎?

  夏修竹點點頭,便不再說話,靜靜地凝視著花園裏盛放的秋菊。

  素雅的菊花一團團一簇簇,開得燦爛鮮豔,但是,看來夏修竹的眼裏,這熱鬧的金色卻讓他感覺到寂寞。

  “甯兒,不是我護短,依我的看法,韓潛那孩子並不比你優秀。他對莫川保護,自然有他的方式,但我想,你也有你的方式吧?只是方法不一定,你又何必自認不如呢?只是,甯兒,韓潛那孩子與莫川的婚約已經定下,你還是放下吧!有些時候,若喜歡的人能夠幸福,就算不是自己給予,也該欣慰的,是不是?”

  “嗯。”夏修竹的視線從菊花中轉到夏威廷的身上,湖水般的眸子一片清明。

  187

  對於陽兒與星兒來說,這幾天,韓暮楓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對他們特別的好。

  其實也不是說他以前對他們不好。

  星兒對韓暮楓可能會有所抱怨,但陽兒不會。

  經過半年多的相處,陽兒心裏也慢慢明白韓暮楓雖然對他們嚴厲,但也是為他們好。

  只是韓暮楓就算疼他們,也沒從來沒有在表面上流露過,陽兒索性裝不知道,在不想練功、不想做功課、想去玩的時候,還特別喜歡與星兒一起反抗他,若能氣得他額暴青筋,陽兒就會覺得特別有成就感——誰讓韓暮楓老打擊他啊!

  可是,這幾天,陽兒能明確地感受到他流露出來的疼愛。

  別說陽兒,就算星兒也在背後嘀咕著說:“陽兒,韓叔叔是不是吃錯藥了?”

  陽兒只能翻翻白眼,天知道!

  深秋的明月帶著幾許清冷,高懸于藍黑的夜幕上,俯視著人間冷暖。

  韓暮楓哄著陽兒與星兒入睡後,憐愛地看著兒子們恬靜的睡臉,越發地思念遠在戰場上的莫川。

  從知道兩個孩子是自己的親骨肉之後,韓暮楓就想見莫川。

  他想抱一抱他,吻一吻他,告訴他自己的激動與幸福。

  可是,他卻在遠遠的戰場上,讓他擔心讓他憂。

  “父親……”星兒呢喃的夢囈讓韓暮楓莫名的心酸。

  小莫,很想你,我們都很想你。

  相對于韓暮楓與孩子們的想念,莫川這段時間很是煩惱,沒什麼時間想他們。

  莫川與慕容昭的戰事一直僵持著,兩軍試探性地交戰過數次,互有輸贏,但是,誰也討不了便宜。

  莫川的心有些惶急。

  對於這場戰事,上上之策就是“拖”。

  因為他很清楚現在南洪國國內糧食遇災失收,國內多地正在鬧著糧荒,後方供給已無法維持,只要假以時日,南洪軍不攻自破。

  當然,這些他想得到,慕容昭作為沙場老將,也一定能想到,所以慕容昭一定會想速戰速決,一定會想辦法盡快攻下中陽軍。

  莫川不怕慕容昭的試探性進攻,也不怕他的偷襲。可是,這是建立在他處於平常狀態的前提下。

  現在,他的肚子越來越大,他算了一下時間,預產期也快到了。在這種時候,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動搖軍心,讓慕容昭有可乘之機。

  莫川幾經思慮之後,決定放棄拖字一策,準備兵行險著,先收復南寧城,收復中陽最後一塊失地後,借生息休養之機,找個安全的地方先把孩子生下來,再進行一下步的計畫。

  這一天,莫家軍與南洪軍在南寧城前的廣域坡進行一場大規模交戰,雙方將士氣勢相當,撕殺得相當慘烈。

  眼見莫家軍將要獲勝之時,西宇國埋伏在莫家軍中的間諜,趁莫川與慕容昭交手時露出的一個小空隙,放了一冷箭,當莫川聽得箭聲之時,已是躲閃不及,左胸中箭,加之慕容昭手中長槍又直逼而來,莫川狼狽地摔落戰馬。

  在莫川周邊的將士又驚又怒,拼死搶過莫川這邊,擋住了慕容昭的銀槍。

  但是,莫川中箭墜馬,讓南洪軍士氣大壯,而莫家軍卻因主帥的意外受傷墜馬,又急又驚,士氣一亂,戰局馬上逆轉。

  莫川在中箭後被莫宜搶過,置於自己的戰馬上。

  她氣得銀牙都快咬碎了,她從來都不知道在自己的軍中居然會有冷箭放出。她心焦地看著已陷入昏迷的莫川,看著那支穿透了莫川左胸的箭枝,又茫然又混亂。

  她的堂兄,她視之為戰神的莫川,是不是會死?是不是會死在這一支普通的箭枝上?

  戰馬的顛簸與疼痛讓莫川從昏迷中醒過來,他張眸看了看四周,視線雖不太清晰,卻也足夠讓他發現莫家軍此刻的混亂與潰敗。

  “……撤……”

  莫川虛弱的聲音讓莫川又驚又喜,她大喝一聲:“元帥有令,鳴金收兵!”

  莫家軍一聽是元帥的命令,認定了莫川已經沒事,軍心馬上大振,雖然敗撤,仍然有序。

  慕容昭雖然是親眼看著莫川中箭的,但是莫川是否會死,他心裏還是打了個問號。不過,這次是置莫川於死地的絕好時機,他是怎麼也不會放過的。

  於是,慕容昭作了死追的命令,勢必要讓莫川沒有活命的機會。

  慕容昭甘犯“窮寇勿追”兵家大忌,讓莫川非常清楚,慕容昭意在自己。

  “莫宜……你聽我說……慕容昭的目的是我,他肯定會死追我不放……你讓幾個死士護著我往鳳水澗方向去,讓他錯以為你們護著我往其他路線逃跑……以他的個性,他會讓大軍繼續圍堵你們,然後他親自來追我的,你趁他來追我之時,將南洪軍引至落目坡截殺,此次南洪軍出動的全是精銳之師,你若勝了,南寧城指日可待……”莫川心思數轉,斷斷續續地向莫宜定下殲敵之計。

  “不,怎麼可以讓你去送死——”

  “我一箭穿胸……到此時仍沒斷氣……只怕是上天要我留著這口氣……來做這最後一件事……”

  “不,我不!”

  “這是軍令……你若還是我堂妹,你就遵令。”

  莫川只覺整個人已經麻木了,胸口的痛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但是他腹中的痛卻越來越清晰。

  他的心又酸又痛。

  他知道這種腹痛代表著什麼。

  他的寶寶將要出生了,他一直又期待又惶恐的時刻終於來了,卻偏偏是這個時候。

  他緊緊地抓著韁繩,伏低身子追命地向前跑,護送他的死士已一個一個地死去,慕容昭帶著數人緊追不捨。

  一支支箭往莫川方向射去,莫川並沒有刻意去躲,他聽著耳邊的呼呼箭響,只覺得生命在不停地流失,他腹中寶寶的動靜越來越少。

  寶寶……

  疾馬奔上懸崖後,莫川緩緩回首望著後面的數騎煙塵,粗略地估算了一下時間,淡淡地對已經趕上,準備提槍殺他的慕容昭說:“人們常說,人將死之時會迴光返照,原來是真的。慕容將軍,讓你這麼山長水遠地送在下一程,是在下的榮幸,不勞你的銀槍,在下自己來。”

  說罷,便縱身向鳳水澗跳下。

  聽著呼嘯的風聲,莫川閉上眼眸。

  雙手輕輕地撫上腹部,隱隱的熱意盈上眼眶。

  寶寶……對不起,無法讓見一見這個美麗的世界……

  暮楓……對不起,我回不去了……

  陽兒,星兒……對不起,父親再也不能陪你們玩了……

  188

  一朵含苞欲放的骨朵兒綻著瑩瑩藍光,吸引著兩雙眼睛在死盯著它不放。

  半晌,韓暮楓打了個哈欠:“小三,這株‘天幽鳳草’究竟什麼時候開花?我們盯著它很久了。”

  韓暮楓實在是服了如小三這類醫者對藥材的執著,連盯了兩天,連視線都不挪一下,怎一個服字了得?

  韓暮楓在得知兩個孩子的身世之後,對莫川的思念達到了極致,決定不管莫川是不是在打仗,他都要見一見莫川,於是便悄悄地來到中陽國的鳳棲城。

  前兩天,他到了鳳棲城後,打探到莫川這幾天與慕容昭有可能要戰上一場,為了避免自己的身份給莫川帶來麻煩,他決定先在鳳棲城停留幾天,待莫川的戰事告一段落才去見他。

  由於想給莫川一個驚喜,他也沒有派人告訴莫川,他已經到了鳳棲城,離他駐軍的地方只有十餘裏遠。

  碰巧,小三說離城不遠的鳳水澗中有一株“天幽鳳草”,百年前開過一次花,距今剛好又是開花時節,按時間算,估計是這幾天,既然韓暮楓不急著去見莫川,那他要請假去采藥。

  據聞,“天幽鳳草”開出的花兒如鳳凰一般漂亮,韓暮楓也想見識一下,於是便與小三在這鳳水澗蹲了兩天,還是只見著花骨朵兒,藍幽幽的,挺是好看,就是不開花。

  “主子,這上古神藥不是這麼容易采的。它這花期是百年一開,那就得等足時間,它才會開的。就如上次我採摘‘天融朱果’一樣,等它完全變成熟,也等了十幾天。”小三眉眼不抬,繼續盯著“天幽鳳草”。

  “這次該不會也要等……”韓暮楓突然停了下來,細細凝聽。

  不會錯,是馬蹄聲。

  難道今天是小莫與慕容昭交戰的日子?現在的戰況如何呢?為什麼會有馬蹄聲在這附近?據他所知,鳳水澗的地勢並不好,不適合布戰。

  小三顯然也聽見了,他微微皺眉,視線終於慷慨地從“天幽鳳草”移到了韓暮楓身上:“主子,要上去看看嗎?”

  韓暮楓有些心動地抬頭向上望,看著縈繞的雲霧,片刻後,搖了搖頭:“我之所以不馬上去見小莫,就是怕我的出現會給小莫帶來麻煩,現在貿貿然上去,就更不合適了。”

  接下來,小三繼續盯著他的上古神藥,韓暮楓則在細細地傾聽著從鳳水澗崖上傳來的馬蹄聲,越聽心越沉重,眼眉莫名地跳起來,讓他站立不安。

  忽然馬蹄聲停,他隱隱約約聽到莫川的聲音從崖上傳來,不由雙拳緊握,低低喊了一聲:“小三,療傷的藥,你帶了沒有?”

  莫川的聲音,小三顯然也是聽見了的,他低聲回道:“帶是帶了,不多。不過,這兒離鳳棲城不遠,可以很快回到鳳棲城。”

  當莫川從崖上跳下,穿過雲霧山風,出現在兩人面前時,兩人都有一瞬間的呆愣。

  一身銀色的鎧甲已染上刺目驚心的血紅,幾枝箭插在身上,其中一枝穿胸而過。

  韓暮楓隱忍著喉頭的腥甜,一躍而起,在空中接住了莫川。

  懷中的人,雙目緊閉,面如白紙,唇無血色,他的氣息微弱,已是出氣多,入氣少。

  “小三!”韓暮楓抱著莫川穩穩地落地後,急切地喚著小三,簡短的話語中,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小三早就已經準備就緒。他小心翼翼地檢查一下那幾枝箭的位置,松了一口氣:“主子,雖然看起來兇險,但都沒傷到要害,包括這枝穿胸的箭,也沒有傷到心脈。我不會讓殿下有事的。”

  小三助韓暮楓小心地將莫川身上的鎧甲褪下,然後兩人再次呆愣。

  層層緊裹的布帶已無法掩藏隆起的腹部,韓暮楓抱著莫川的手不由自主地輕顫,心裏說不清是震憾還是悔恨,是幸福還是心酸。

  小莫,對不起……

  我該早早就來到你的身邊的……

  小三急忙抓起莫川的手,急切地號脈,圓圓的娃娃臉由緊張到黯然,他咬了咬唇:“胎息極弱,莫川殿下的氣息也弱,只怕……只能護其一……”

  韓暮楓凝視著莫川隆起的腹部片刻,然後仰起頭,將眸中的熱霧逼回,輕輕地道:“保住小莫。”

  寶寶,父親對不起你……

  小三雙手扣著銀針,指尖微顫,他這一針紮下去,雖能護住莫川,卻也會了結了小胎兒的生命。

  小主子,對不起……

  銀針正要往下紮的時候,一陣奇異的芳香撲鼻而來,小三怔忡片刻,轉首望向他已經盯上了兩天的花苞兒。

  嫩蕊初綻,如鳳凰尾羽一般的花瓣兒絢麗斑斕,耀眼奪目。

  “主子,小主子與殿下都有救了。”小三欣喜若狂地跑向“天幽鳳草”,小心翼翼地採摘下那朵在風中彌漫著芬芳的上古神藥。

  “主子,這‘天幽鳳草’據聞有起死回生的奇效。雖然我不知道它是否能起死回生,但是,殿下只要服下它,氣息就能轉強,我就能保他們大小平安。”

  “你有十足的把握?”韓暮楓看了看莫川虛弱蒼白的臉,有一絲擔心。

  “是。請主子相信我。”

  主子,我知道你不願意冒險。

  可是,我無法讓你如此傷痛如此愧疚如此遺憾地失去小主子。

  當莫川睜開眼睛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韓暮楓憔悴的臉。

  他不置信地眨眨眼睛——他是在做夢吧?

  怎麼可能會看到韓暮楓呢?

  還是人死了之後,就會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人呢?

  韓暮楓見他醒來,滿是疲憊的眸子瞬間閃亮起來,他俯下身子,用棉花沾了些水,滋潤著莫川乾燥的唇,輕柔地說:“小莫小莫,你終於醒了。”

  莫川張張嘴想說話,發現嗓子幹得利害,如冒火一般,想動一動,卻覺得全身都痛,讓他英挺的雙眉皺得像鹹菜一樣。

  “別動別動。你身上有箭傷,為了將寶寶取出來,又給你剖了一刀,你現在真的不能動,萬一扯開傷口就麻煩了。”

  “寶……寶呢?”莫川有些急,他記得他在跳崖之前,已經感覺到胎兒的生命悸動非常虛弱了。

  “寶寶很好,是個兒子,現在小三正在照顧著他。”

  聽到寶寶沒事,莫川松了一口氣,然後滿肚子疑問又湧上心頭。

  暮楓怎麼會在這兒?這是哪里?莫宜那一仗打得怎麼樣?

  莫川一急就想坐起來,扯動了傷口,疼得他臉色刷得由白變青。

  “你不要動,不要說話,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告訴你。”韓暮楓嚇得連忙輕輕地按住他:“這兒是鳳棲城,這裏是六年前我們來鳳棲城時落腳的院落,也是我旗下的據點之一。嗯,你那個名義上的堂妹挺不錯,落日坡一戰,幾乎讓南洪軍的精銳部隊全部覆沒,現在正準備攻城。我並沒有傳信告訴她,你沒死。”

  “哀兵之戰……也好。”莫川略略思索,覺得暫時不告訴莫宜他們,利大於弊,也就認同了韓暮楓的處理方式。

  “不僅僅如此。小莫,你的身世雖然極秘密,但是我總覺得擔心,你趁此次詐死歸隱,可好?”

  189

  莫川聞言,沉思許久,抬眸道:“好。”

  韓暮楓非常欣喜,握著莫川的手,有些激動:“小莫……”他知道以莫川的個性,讓他從此歸隱,躲在他的身後,實在讓他有些為難。

  “只是……我不要接受那些……條條框框的束縛。”

  他可以退隱,他可以趁此恢復贅子的身份,也可以嫁他,與他成親。那是因為他理解一個男人對心愛之人的最大心意就是希望能夠給予心愛之人與自己站在一起的名份,所以答應他詐死。

  但是,作為贅子所受的條條框框實在太多,他可受不了。

  韓暮楓微微一愣,然後了然地笑了笑:“那些規矩條框,我也受夠了,怎麼捨得讓你去承受。只是,有那麼一兩條,你可能要學一學,畢竟將來我登基為帝之後,你就是皇后了,在人前做做樣子給那些食古不化的臣子看看,好不好?”

  莫川眨眨眼睛,唇角微揚:“聽起來……還是你嫁給我……比較好……”

  “小莫——”

  “開個玩笑……我要睡了……”說罷,莫川便閉上眼眸,虛弱讓他很快就陷入了沉睡之中。

  韓暮楓看著莫川嘴角噙著的微笑,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吻上那朵微笑,暖暖的滿足湧上心頭,一連幾日的不眠不休讓他也覺得困意橫生,便趴在床頭,也沉沉入睡了。

  十天后,莫川身上的傷已恢復了七八成,不過他倒是一直給韓暮楓按在床上,不許下地。

  莫川很是無奈:“就算是受傷了,躺上那麼十多天,也該走動走動,要不,得發黴了。”

  “如果你僅僅是受傷的話,我承認你的話有道理。”韓暮楓端著一碗湯藥,放在唇邊試了試溫度,遞給已經坐起身來莫川,不緊不慢地道:“但是,你還沒有出月子,所以不能下地。”

  莫川含著半口藥差點就憤出,想到韓暮楓那張清荷一般美麗的臉若淌上這烏漆麻黑的藥,實在不雅,便硬生生地吞下了,然後被嗆得咳了好幾口。

  韓暮楓倒是給嚇著了,忙起身一手接過莫川的碗放在一邊,一手輕輕拍著他的背:“怎麼了怎麼了?藥太苦了?”

  莫川搖搖頭,有些不可思議地說:“總覺得坐月子這詞應該用在女人身上。”

  韓暮楓也搖頭笑道:“據我所知,願意生孩子的女人就如雪山上的雪蓮一樣珍貴稀少。唔,若沒看到我那小表弟之前,我都不敢相信我姑姑會願意生孩子呢!”

  “咦,沒聽你說過。”

  “她以前……曾綁架過你,所以我……”所以他在對莫川說陳年往事的時候,也不太敢提。

  “為什麼綁架我呢?反對我與你在一起嗎?我沒有見過你姑姑的印像……”

  韓暮楓愣住了,然後有些驚喜,有些忐忑地問:“你……恢復記憶了?”

  莫川笑了笑:“不能說恢復記憶,但是想起很多與你在一起的事。我想我失憶可能與跳崖有關,當時,我聽著呼呼的風聲,想著你,腦海裏竟然浮現很多與你在一起的片斷,若不是頭實在太痛,讓我昏過去,我也許就全想起來了。唔,也許再跳一次崖,就可以……”

  “胡說八道!”莫川沒說完就給韓暮楓給打斷了,他怒氣騰騰:“你下次見到懸崖就給我繞路走,聽到沒有!”

  莫川給韓暮楓的怒氣給震懾了半晌,回過神來,哈哈大笑:“說說而已,你幹嘛那麼緊張。”

  “我是給你嚇怕了。剛剛得知道陽兒與星兒的身世,我就去問甯羅當年的事,得知他救到你的時候,你是幾乎沒了命。我克制不住自己的思念,來找你,卻親眼目睹你從崖上跳下來,若非小三去采那株神草,我都不敢想你會怎麼樣……我現在偶爾想想當時的情形,都會驚出一身冷汗……小莫,你要是再來一次,你拉我一起去跳算了。”韓暮楓是真真切切的心有餘悸。

  莫川看著韓暮楓一臉的擔憂與心痛,很是愧疚,握起韓暮楓的手,柔聲道:“對不起,雖然我不是故意的,但卻讓你擔心了。”

  “那你要珍惜自己一點,不要再讓我擔心了。”

  莫川溫柔地望著韓暮楓,眸中流轉如水般的柔情。

  其實很多時候,不是他不珍惜自己,而是毫無選擇。

  他半承諾,半玩笑地道:“我這人是很珍惜生命的,想不起來有什麼打緊,再跳一次,沒命了怎麼辦?我可捨不得陽兒與星兒,還有小寶寶。”

  韓暮楓也明白人在很多時候,確實是毫無選擇的餘地,聽著莫川的話,半真半假地委屈道:“只是捨不得孩子?那我呢?”

  “唔,好吧!再加上一個你。”莫川表現出很好商量的樣子。

  “這麼勉強……果然是癡心贅子負心漢。”韓暮楓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

  “咳咳咳……”莫川給口水嗆到了:“好像我才是贅子吧?”

  “但在世人眼裏,我才是贅子啊……你這個沒良心的負心漢……哈哈……”韓暮楓正打算再加兩層肉緊,卻不防讓莫川伸出兩指撓到腋下,不由破功地大笑起來:“……哈哈……停停……”韓暮楓給莫川抓住呵癢,想到他身上的傷還沒好,不敢太過掙扎,躲閃不過,給弄得整個人趴在床上大笑。

  “還是你的笑聲好聽,可憐我重傷都死不了,卻差點給你那副棄婦樣給寒死。”莫川笑道,停下呵癢的手,輕輕地撫上韓暮楓柔如絲的烏髮。

  韓暮楓索性褪了鞋襪,鑽進被窩,將莫川摟在懷裏:“小莫,有沒有想好寶寶的名字?”

  莫川舒服地靠在韓暮楓的懷裏,想著剛剛學會笑的小寶寶,心頭暖暖:“沒有呢!你想好沒有?”

  “我想了幾個,既然陽兒與星兒各占了日月星中的日與星,那寶寶叫韓莫月,可好?”

  “好是好,只是我覺得月字作為女孩子的名字比較合適,所以當年給陽兒他們取名字的時候,就跳過月字……”

  “那就叫辰,韓莫辰,如何?”

  “韓莫辰,韓莫辰,念起來挺琅琅上口的,這名字挺好的。”

  190

  一個月很快就過去了,莫川的身體恢復的不錯,每天養育孩子,日子過得舒心忙碌而快樂。

  這天,陽光明媚,莫川坐在樹蔭底下逗孩子玩,溫暖的光線透過繁茂的枝葉,照出一地斑駁陸離。

  孩子剛滿月,已經很喜歡笑了。雖然還小,理論上來說還不會認人,但是一旦莫川抱著他的時候,他就會笑得特別歡。這不,此時正笑得嘻嘻哈哈。

  對於養育這個兒子,莫川的心態與當年陽兒、星兒出生的時候有很大的不同。相對那彼時的忙亂與疲憊,此時更多的是從容與甜蜜。

  雖然他沒有依賴韓暮楓的想法,但是有韓暮楓在身邊,所有的一切都讓他覺得甜蜜,心裏就溢滿溫暖的泉水,暖暖的,是一種圓滿。

  “哇哇……”剛剛還笑得連眼睛都見不著的無齒之徒,突然間風雲變色,哇哇叫起來,原來是他覺得他的父親坐了這久該渴了,很好心地貢獻一壺童子茶出來,莫川的衣袍瞬間就濕了。

  “啊……你這個小淘氣……”莫川很是無奈地站起身來,準備回房給小兒子換尿布。

  剛抬起步子,就遇到匆匆回來的韓暮楓。

  這幾天,因為準備起行回東天國,需顧及到莫川的身體還虛與小兒子剛出生就出遠門,因而有很多事,他要親自安排才放心。

  “回來了?怎麼臉色這麼難看?”莫川老遠就見到韓暮楓的臉色不是一般的凝重。

  “小莫……小三,你先把辰兒抱下去。”

  莫川心中很是疑惑,把孩子交給小三,順便交代:“給他換下尿布。”

  小三點點頭就下去了。

  “什麼事?”莫川依然踏著步子回房,雖然不用給兒子換尿布,他還得給自己換衣服呢。

  韓暮楓雖然讓小三把孩子抱走了,但是卻又沉默不語了,讓莫川很奇怪:“你怎麼了?”

  “……先換衣服吧……”

  莫川也不勉強他,迅速換好衣服,靜靜地等著韓暮楓的下文。

  韓暮楓深深地看了莫川一眼,歎了一口氣:“小莫,接下來我要說的事,我希望你能夠冷靜地聽。”

  莫川點點頭,他很少見韓暮楓有凝重嚴肅成這模樣,他想這個消息對於他來說應該是一個壞消息,否則韓暮楓的眸中不會有不忍。

  “剛剛收到陽京的消息,昨晚南洪國的刺客行刺你皇兄趙定風時,你父後在緊急關頭,替趙定風擋了致命的一擊,在昨夜寅時三刻……崩。”

  韓暮楓看著莫川蒼白的臉瞬間呆滯,一雙眼眸也變得沒有焦距,有些茫然。他心痛地將莫川摟入懷裏:“小莫,節哀。”

  莫川僵著身體依偎在韓暮楓的懷裏,良久,他才哽咽出聲:“我失去了過去的記憶,與他相處時,總有些隔閡,但是,他從來沒有介意過,總是掏心掏肺,當我小孩子一般叮囑。我……其實能感受到他對我的疼與愛……我……回到中陽那一個多月裏,我為什麼就放不開胸懷,與他毫無介蒂地相處呢……我……真是不孝……”

  “小莫,他老人家不會怪你的。你這樣,他在天有靈,也會心疼的。”

  “我要回陽京。”

  “嗯,我已經安排好了。馬上可以出發。”

  因為莫川回陽京是一路緊趕,韓暮楓放心不下,就陪著他回去,但是辰兒剛滿月,不適趕路,韓暮楓便讓小三帶著辰兒回東天國。

  回到陽京,莫川與趙定風見面後,兄弟兩人無法感到重逢的喜悅,只有濃重的哀傷。

  兩人摒退了宮女宮侍,坐在靈柩邊,靜靜地守靈。

  沉默了許久,趙定風才說:“你陣亡的消息傳來後,父後悲痛欲絕,雖然行之占卜出你還活著,卻仍然無法寬慰於他。直至我收到韓暮楓傳來的訊息,知道你沒事,他便放心了一些,只是沒有親眼看著你安好,他便一直惦念著。如今你回來送他,他在天有靈,也算是放下一件心事。”

  “對不起……我該早些回來……”

  “父後不會怪你的,他這一生的心願就是你我都能平安幸福。對你,他覺得虧欠你許多,他一直都希望你能平平安安長大,然後嫁一個好夫君,幸福快樂地過一輩子。這個……韓暮楓……他傳回你還活著的訊息時,還親筆寫了一封信,告訴我們你準備歸隱的事,當時,父後看了他的信說,知道有一個如此細心周到的人愛著你,他很欣慰,因為他相信韓暮楓能給你幸福。”

  “父後……”

  “川弟,待父後下葬後,你就隨韓暮楓回去吧,不要再理會各國的事了。但你要記住,你雖是一個贅子,但你身上流著趙家的血,你的孩子也是趙家的延續,所以一旦韓暮楓不能保護你或自保之時,你一定要保住自己與你的孩子,明白嗎?這是皇兄對你的唯一的要求。”

  莫川聽著趙定風的語氣有點不對勁,試探性地問道:“皇兄打算如何處理被刺一事?”

  趙定風深深地看了莫川一眼,一字一句地說:“我要御駕親征,我要南洪國血債血償。”

  莫川倒吸一口氣,如今南寧城已收復,正是兩國坐下好好談判的時候,但是趙定風若真的一意孤行,只怕五國的格局將會發生大變。

  現在入侵南洪國,就算打贏了,逼得南洪國君臣投降,殺盡南洪國皇室,只怕也會很快隨之滅國。

  因為其餘三國不會坐視中陽國疆土獨大,長年的戰爭,已經讓中陽的國庫空虛,收復這半壁江山,是全靠寧氏商行在後邊支撐,如果三國再同時攻打中陽,只怕是毫無還手之力。

  莫川沉思片刻,勸阻道:“皇兄,百姓何辜?若要南洪國血債血償,我們派人去刺殺南洪皇室,殺他個雞犬不留就好,真的不可盲目再起戰端。”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川弟,我意已決。”

  莫川張了張口,看著趙定風那張與自己有七分相像的臉,剛硬得似乎連針都紮不進去,心裏在無聲地歎息。

  暮楓,對不起,我要食言了。

  191

  莫川無法讓趙定風去御駕親征,且別說趙定風根本從未接觸過軍事,不懂打仗,再者,中陽朝內群臣良莠不齊,他這個當頭頭的也不能貿貿然跑前線去,所以莫川簡單地對趙定風分析幾句後,就告訴趙定風,他願意代為親征。

  趙定風自然也明白,自己上前線與莫川上戰場的天差地別,也沒固執什麼,直接允了。

  只是,他很是抱歉,他這個弟弟已經明明決定要歸隱的。

  莫川回府後,對著韓暮楓倒是好生躊躇。

  其實在莫川開口之前,韓暮楓已經猜到了莫川想說什麼。

  他憐惜地將莫川摟入懷裏:“放不下你皇兄,是不是?”

  莫川歎氣一聲:“不是放不下。讓他御駕親征不等於讓他去送死嗎?人有所長,他的專長不是軍事。暮楓,我真的很抱歉,我……”

  “我明白。只是你的理想是爭取五國平衡,如今你打算入侵南洪,豈不是與你的理想越走越遠?”

  “也不是。皇兄只是想用血來報仇,所以這次戰爭只是復仇之戰,並非征服之戰,只要速戰速決就行。”

  “速戰速決?你的意思是……”韓暮楓挑了挑眉頭:“不打算吞併南洪?”

  莫川望著韓暮楓點點頭:“沒這個打算。我打算打到南洪的首府洪都,逼南洪將這次刺殺的罪魁禍首交出來,然後留個爛殼子給他們自己收拾。戰勝一個國家的軍隊不難,征服一個國家卻不易,所以我一直反應你兼併五國。”

  “你這想法……”韓暮楓微微沉吟,然後淡淡一笑:“罷,我們不討論這個。速戰速決,你有把握嗎?”

  “有七成的把握,前陣子,我用寧氏商行製造了一個全大陸糧食危機,南洪是首當其衝,因為他們今年秋失收,在真真切切地鬧著饑荒。前方戰亂,後方大災,這個的國家已是風中殘燭,不堪一擊,如果僅僅是為了打敗他們,我有信心在一年之內可以拿下洪都。”

  “既是風中殘燭,不堪一擊,為何不趁此吞併過來呢?”韓暮楓深深地望莫川的眼眸:“據我所知,小莫是一個算盤很精的商人呢!”

  “呃……”莫川的臉微微發燙,他明白韓暮楓是指他上次利用糧荒敲了他東天一大筆的事。其實在那事上,若說夏修竹是因為沒想到莫川會事先預定青苗而棋差一著,韓暮楓則完全是沒有很認真的去防備。

  雖然韓暮楓一直因為國家立場與莫川鬧矛盾,但是,莫川卻知道韓暮楓在面對自己時是一讓再讓。

  撫上韓暮楓光潔白皙的臉頰,莫川滿腹歉意:“暮楓,對不起,上次糧荒的事,讓你為難了。”

  韓暮楓握住莫川停留在自己頰邊的手,淡淡地苦笑:“不要感到內疚,那是我心甘情願的。雖然我常常對自己說要公私分明,但是,又怎麼捨得讓你不順心不如意呢?我早就公私拎不清了。”

  “暮楓……”莫川微微脫開韓暮楓握著的手,伸向韓暮楓的身後,唇輕輕吻上韓暮楓的,摟著他的脖頸,與他纏綿。

  再多的言語也及不上相濡以沫的氣息交融,兩人氣喘吁吁地分開彼此的唇後,種種內疚與委屈也淡化於那份氣息交融中。

  “暮楓,我答應你。待打完這一場仗後,我就不再理五國的事,只專心經營我的寧氏商行。”

  韓暮楓欣喜地微笑:“好。無論你做什麼,我都會支援你。不過……”韓暮楓頓了一下:“小莫,不是我多心,你真有這麼順利歸隱嗎?在你的想法裏,你只是想迅速地將南洪國打個落花流水,但是,你皇兄,中陽的朝臣願意這個的結果嗎?到口的肥肉,他們會願意放棄嗎?到時候,只怕不願意放手。如果他們不願意放手,我東天這邊你可以暫時不用考慮,我會死壓下去,但是恐怕西宇與北耀那邊只怕會同時向中陽宣戰吧?固然夏修竹與梁奕是你的好朋友,也許他們也不想與你為敵,但是,他們作為一國之君,不得不將自己的國家放最高的位置,這些,你想過沒有?”

  莫川點了點頭:“這些自然想過。你不是說我素來算盤精,卻不趁機吞併南洪嗎?就是考慮到這個問題。我是喜歡賺錢,但是也得我有命去花我賺到的錢,是不是?中陽內部,就算我不說,你也知道,根本就已是一個虛殼子,沒那個魄力去吞併南洪國。如果到時候皇兄不願意聽我的勸阻,不願意放手,我就是留下來,也幫不上什麼忙,我迎擋一國的攻擊,那另一國呢?根本沒有勝算。如果到時候,真到這地步,我也會離開的,去完成皇后對我的唯一要求,保護我自己與我的孩子。暮楓,若到時,中陽真的不願意放手,那你也不必顧慮我,做你該做的事。為君者,也許可以偶爾任性,但是絕對不能讓你的臣子們失望。”

  “看來……你是什麼都想好了,那我也不多說什麼了。戰場上刀劍無眼,小莫……”韓暮楓的眸中閃過一絲難過與恐慌:“你一定要注意安全,你要記住,我與三個孩子都在等你回來,等著一家團圓。”

  一家團圓,聽起來就覺得很溫暖,很圓滿。

  莫川很用力地點頭:“我會的。我們一家五口還沒過上真正意義上的幸福生活,所以,我一定會保護好自己,你放心吧!三個孩子,就辛苦你了。”

  劉太后下葬之後,莫川即奔赴南寧城。

  莫宜與莫家軍得知莫川沒死,全軍振動歡呼,比奪下南寧城,收復中陽最後一塊失地還開心。

  莫川回到南寧城後,即發佈檄文,宣佈戰爭繼續,將入侵南洪國。

  中陽軍在這五六年來,被南洪軍打得節節敗退,早與南洪仇深似海,所以繼續戰爭事實正合各路大軍之意。

  正如莫川所料,外有戰亂,內有饑荒,國庫已空的南洪國根本不堪一擊,中陽軍勢如破竹,所向披靡,在短短九個月之內攻進南洪國的道都洪都,慕容昭戰敗後自盡,南洪國君穿青衣舉白旗開城投降。

  雖然南洪國皇室已成為莫川的階下囚,但莫川除了要將當日刺殺的指使人南洪國主帶走外,並沒有傷害南洪國皇室的其他人。

  在接受降書以及南洪國的各項賠款協議之後,莫川並沒有等待趙定風的聖旨,即撤軍回到南寧城,留下莫家軍繼續駐守南寧城後,即搬師回朝。

  自中陽國入侵南洪國以來,除了東天國之外,其餘兩國都在觀望之中,都在等待中陽國自掘墳墓——吞併南洪國。

  但莫川竟然打到首都,就班師回朝,令人震驚,也讓觀望的兩國無法下定決心對中陽宣戰。

  無論如何,莫川在短短九個月期間,攻下了一個國家,舉世矚目,這讓其在五國之中具有極高的聲望。

  192

  莫川擅自班師回朝,無論是趙定風還是中陽朝臣都很不滿,莫川雖然功高蓋世,但對他不滿的人卻也很多。

  當然,這些人的不滿,于莫川來說,不痛不癢,且別說他已經決定此戰之後,就退出政事的舞臺,就算不退出,這些在戰時縮頭縮腦,毫無建樹,在戰後卻指手畫腳,諸多挑剔的人,莫川有的是辦法整治他們。

  只是在面對趙定風的時候,趙定風的責難讓他有些難受。

  莫川明白,趙定風是被巨大的勝利沖昏了頭腦,已經忘了現在的勝利多麼的危險。進一步,則是手掌乾坤,兼併五國,退一步,卻是萬劫不復,國破家亡。

  深思再深思,莫川決定在回到韓暮楓身邊之前,讓五國能夠暫時安定下來,於是他向趙定風建議,發國書給其他四國,尋求五國合作,以聯盟的形式共同發展。

  只要五國能夠暫時平靜下來,給他十年的時間,他可以用經濟的方式,讓各國真正的平靜下來。

  有時候,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以經濟制衡各國的想法,,他只是覺得這樣的方法一定可行。他所忘記的是,在現代,各國金融戰早已是沒有硝煙的戰爭,身處商場多年的他,這一切,他一直看得通通透透。

  五國聯盟,聞所未聞。

  但剛剛打贏了一場漂亮戰爭的中陽國發出此建議,讓其餘四國國君心有所動。

  雖然中陽國的國內矛盾重重,但是莫川所帶領的軍隊確實具有非凡的震懾力,所以其餘三國既不敢妄動,也不敢掉以輕心。在這種時候,中陽國突然提議建立一個前所未有的所盟,確實讓人心動。尤其是在聽說此建議仍莫川提議,拋去南洪國新任國主,其餘三國的主事之人都與莫川有著密切的關係,或朋友,或情人,在這種進不行,退不可的尷尬時機裏,他們也想試試用別的方法打破僵局。

  五國國君都覺得有必要大家碰碰面,探討一番,按我們現代的話來說,即必須召開一個五國高峰會。

  經各國國書的聯繫,初步定下五國國君會晤的地點定為中陽國,時間定在十一月中旬。

  韓暮楓本該隨東天國主在十一月初到中陽國,但為了讓莫川能在小兒子周歲時看到他,他便先動身,帶著三個孩子提前一個月到達中陽國。

  莫川算起來,已近兩年未見過陽兒與星兒,辰兒也是剛滿月離開他身邊,說起來,他真是虧欠了這三個孩子許多。

  當陽兒與星兒如子彈般沖進莫川的懷裏的時候,莫川感到一陣陣心痛。

  他一直知道這兩個孩子非常依戀他,而且他卻離開他們差不多兩年。

  “父親,陽兒很想你。”陽兒撲進莫川的懷裏後,稍稍平息一下心情,抬起頭說。

  星兒卻不管不顧,繼續把頭埋在莫川的懷裏,閉上美麗的眼眸,淚水卻不自覺地流淌出來,淡淡的濕氣讓莫川更為心痛。

  莫川一手輕輕地撫著星兒柔軟的頭髮,一手撫上陽兒的臉,慈愛而溫柔:“陽兒長大了。”

  陽兒看起來成熟了很多。

  兩年的分離,讓這個聰明的孩子其天生就有的沉穩慢慢浮現出來。

  輕輕安撫著懷中的星兒,莫川看著陽兒很是心痛。

  這孩子只有七歲而已,卻已像一個小大人,開始懂得克制自己。

  五年前,他與星兒一樣,雖然較明聰明剔透,卻仍與星兒一般,喜怒皆顯於形,而如今,卻已經開始收斂自己。

  “父親,我也長大了~”星兒抬起頭,爭辯道。

  “是,星兒也長大了。”莫川好笑地括了括星兒的鼻子,順勢將他抱起,拉著陽兒的手,一起走回大廳,想好好地端詳端詳兩個孩子,好好地與兩個孩子聊聊天。

  坐在椅子上,望著星兒仍如兩年前那般天真爛漫,莫川有少少疑惑,難道這兄弟兩人的個性真的差這麼遠,還是韓暮楓對他們的教育有區別?

  韓暮楓此時並不在這兒。

  辰兒因為幼小,路上一身風塵,韓暮楓看著心疼,就讓人先帶他去沐浴,因為剛剛到了一個新環境,他怕兒子不適應,也跟著去了。

  莫川本在門口接他們父子三人,出馬車的時候,辰兒正在半夢半醒中,韓暮楓讓他叫人準備給兒子沐浴,他也想跟著去的,但陽兒與星兒一下馬車就直撲他的懷裏,他只好先安撫這兩個寶貝蛋,等辰兒沐浴回來再看他。

  剛剛辰兒半夢半醒的,他都還沒瞧清楚他長得像誰,韓暮楓就給抱走了——有些怨念啊……

  “爹~爹~爹~抱~抱~”嫩聲嫩氣的聲音讓莫川從與陽兒與星兒的談話中抬起頭來。

  韓暮楓嘴角噙著一絲淡淡的笑意,緩緩地踏進門來。

  他懷裏抱著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娃娃。

  小娃穿著一身嫩黃色的小衣裳,衣服是衣褲帽連在一塊,質料是上等的棉料,看上去,很溫暖很柔軟。兩隻小手與兩隻小腳都被包了起來,看上去像四隻小饅頭,頭頂上戴著一頂連衣帽,帽子上兩塊長圓形的裝飾,看上去就像——一隻小牛。

  莫川驚訝地瞪大眼睛,於是,做了一件很脫線的事,他馬上上前抱住孩子,不是因為孩子嘴裏喊的那一聲“抱”,而是檢查這衣服後面是否還有一個尾巴,來證實自己的猜想。

  看到褲子後面還真的縫上了一條小小的小尾巴,莫川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你怎麼會做一件這麼可愛的衣服給他穿呢?”

  皇室子弟穿衣用度都很有講究,這孩子隨了韓暮楓姓韓,自然會入了東天皇室的族譜,制了玉碟,那麼這孩子穿的衣服不應該是上等的綢與緞,再繡上繁複精美的刺繡的嗎?

  “喜歡嗎?”韓暮楓邊笑邊刮著辰兒嫩嫩的小臉,逗著他玩。

  “喜歡啊!”

  以前他帶著陽兒與星兒,在過年的時候,他也常常會以十二生肖為藍本,設計一些可愛的小衣服,讓旗下的繡樓做好讓陽兒、星兒穿。兩個孩子都很喜歡彼此的打扮,但是,因為莫川在北耀國權勢滔天,巴結者眾,所以兩個孩子的這些衣服都是只限於除夕夜與年初一穿穿,初二之後,拜訪者絡繹不絕,莫川不想讓同僚的子弟們對兩個兒子有什麼異樣的眼光,就給他們換回正常的貴族子弟所穿的衣服。

  “爹~爹~爹~爹~”辰兒撐著手,對著莫川笑。

  莫川看著辰兒正咧著小嘴對他笑,心情非常愉快,抱著孩子就用臉去蹭他親他,逼著韓暮楓只好收回逗兒子玩的手。

  “父親父親,辰兒的衣服,我和陽兒也有哦。”星兒也跑上前來,抱著莫川的腿磨磨蹭蹭:“一會兒,我洗澡了也穿來給你看。陽兒也一起哦。”

  陽兒也是好生地愉悅,他微笑道:“父親,我們帶了幾件,不同顏色的,都是小牛形狀,韓叔叔說今年是牛年。”他頓了一下,又開口:“父親,我們今年穿著這些衣服到元宵節哦,跟著大人們來拜訪韓叔叔的小朋友們看著都很羡慕呢!”

  “那是因為星兒告訴他們,我們的衣服是韓叔叔親手做的哦。他們羡慕得直嚷著要讓他們的爹爹做呢!”星兒蹭著蹭著,許是覺得這衣服很可愛,很想再次穿上給他久別的父親看一看,又嚷道:“父親,星兒也要洗澡。”

  “那陽兒也去。”

  莫川笑了笑,讓人帶他們去洗澡,在東天一直就照顧著他們的嬤嬤也跟著去了。

  看著那兩個蹦蹦跳跳的身影,莫川才回頭對韓暮楓笑道:“你親手做的?我還不知道你的針線活這麼厲害呢!”

  韓暮楓湊上前去親了親兒子,轉過頭也如蜻蜓點水般地親了一下莫川的唇,淺笑:“我是受著贅道長大的,贅子該會的,我是一樣不差,尤其是茶藝與針線。”

  “我知道你茶道很好,因為全大陸都知道東天的鎮國內親茶藝無雙,但是這針線活兒,倒是從未聽人說過。”莫川邊逗辰兒邊說,這孩子長得有七分像韓暮楓,只有眼睛與耳朵才像自己。

  “那是因為我不想被外人知道。”

  “陽兒與星兒對你說過,我以前給他們設計的新年衣服?”

  “是啊!今年過年的時候,我讓人去給他們做衣服,星兒跑來對我說,他想念你,你每年都會給他們做很可愛的小衣服,但你今年不但不陪他們過年,還不給他們做新年衣服。我便安慰他說,你早就告訴過我,我正在準備做著呢!”韓暮楓邊說邊搖頭,想起當日星兒那委屈的模樣,不由笑了起來,那孩子連委屈的時候,也是可愛的。

  “那你是怎麼縫出這款式?”莫川看著懷裏的小兒子,給他做了一鬼臉,辰兒再次很給面子地咧嘴笑。

  “星兒的話,要套還不容易嗎?”

  “哎呀,二哥哥真單純可愛啊是不是?給你父親一套,什麼話都藏不住嘍。”莫川邊抱邊搖著辰兒的小身子,輕柔地說著,非常逗趣。

  “啊~啊~哥~哥~”小辰兒並不太懂莫川在說什麼,但莫川對他說話,他很高興,手舞足蹈,口中也喃喃有詞。

  “辰兒會走路了嗎?”這孩子快滿周歲了,應該會走了吧?

  “會了。不過,走得不太穩,老喜歡爬。有一次,我很忙,就把他放在地板上,讓他自個兒玩,讓嬤嬤看著他。結果他玩膩了,就爬出書房外,一直爬到陽兒、星兒那們住的院落,弄得一身的泥,整一隻小花貓一樣。”當時,他那黑不溜湫的小身子,一張黑黑灰灰的小臉,卻在一雙黑得發亮的大眼睛下,毫不顯眼。辰兒當時的模樣,韓暮楓想起就覺得心頭暖暖,憐愛橫生。

  “你會讓他在地板上玩?”莫川瞪大眼睛,有些不可思議。

  據所他說,先別說皇室子弟需時時乾淨整潔,就算是其他貴族子弟,也是寶貝非常,哪里捨得讓孩子在地上亂爬?

  “你居然覺得奇怪?星兒還說你常常讓他們在沙堆上玩,你國師府後花園裏有的那一套,我都全給搬進我的王府裏了。”雖然韓暮楓覺得對孩子必須要嚴格教育,但是該讓他們玩的時候,韓暮楓還是很放縱他們去玩的,人嘛,得勞逸結合,不是?

  只是,韓暮楓對莫川的想像力,那叫一個佩服,究竟那些小孩子的玩樂設施,他是怎麼想出來的?

  “全都是星兒說的?看來這孩子已經很喜歡你了。怎麼到現在還叫你韓叔叔?”莫川眨眨眼,微帶戲謔道。

  韓暮楓聞言,歎氣地把辰兒從莫川的懷裏抱回自己的懷裏,溫柔地親著他光潔稚嫩的小額頭:“那兩個不肖子,就是不肯鬆口,我還有什麼辦法?還是辰兒乖,早早就會叫我父親了。”

  “我看你現在是有方法也不捨得用吧?誰叫你第一次見他們的時候,教訓得狠了?我估計這兩孩子八成是故意氣你,好報當日的老鼠冤。”

  “我也是為了他們好。”韓暮楓說得挺委屈的。

  “我就說他們還小,你還不以為然,怪得了誰?”莫川一點也不同情他。

  其實,據莫川後來的猜測,他想韓暮楓八成是對他所說的“他們是你的兒子”這句話理解有岐義,所以才狠得下心,教訓得這麼厲害,讓陽兒與星兒印像深刻。

  不得不說,莫川對韓暮楓的心思還真是非常瞭解的。

  “罷,反正我是他們的親生父親,我有的是時間與他們耗。”

  “是嗎?我很期待啊!”莫川的眸裏是絕對的八卦與興災樂禍。

  韓暮楓本想尋求支緩,沒想到親親愛人狠心看他笑話,馬上換個話題:“辰兒還五天就周歲了,我打算給他辦個抓周禮,你覺得如何?”

  193

  五天的時間很快過,轉眼就到辰兒周歲生日。

  辰兒的身世涉及到莫川的身世,所以莫川並沒有對外宴請,只請了趙定風、蕭行之來觀禮。

  抓周禮在靜南王府中院的偏廳舉行,廳中放置一張又長又寬的紅木桌,桌上擺滿了書劍琴棋等各種小玩藝兒。

  莫川抱著辰兒放在桌子中間,辰兒看著滿桌的小玩藝兒,一雙黑漆漆的眼眸睜得圓圓的,滿是好奇,手腳並用地爬著,拿起星兒放的小竹劍,用小手舉了舉,又被旁邊的書給吸引住,隨手就扔了。

  星兒不由努起小嘴:“辰兒怎麼不要我的小劍啊?我最喜歡的小劍,他居然不喜歡,還拿旁邊那本書……書有什麼好看的?”

  陽兒一邊看辰兒,一邊安慰星兒:“嗯,我看辰兒是想做個有學問的人,所以拿那本書。”

  陽兒的話音剛落,辰兒又把書給扔了,拿起一個紅金相間的羅盤。

  羅盤?怎麼會有這玩藝在?辰兒想做風水先生麼?

  莫川悄悄問韓暮楓:“那羅盤,你放的?”

  韓暮楓的生身之人是大陸的三大相師之一,難道韓暮楓想試試兒子有沒有遺傳到這術數的慧根?

  “怎麼可能?我自己都不會術數,誰教他啊?”

  “是我放的。”蕭行之笑眯眯地看著辰兒嫩嫩的小手,非常歡喜:“柳湘的孫子,慧根肯定不淺,諾,川弟,如果小辰兒不扔這個羅盤的話,我要收他為弟子。”

  “嫂子……”莫川哭笑不得。這抓周不過是圖個熱鬧,他可不相信,真的拿著什麼,就定下了一生的志向這種事。

  “奇怪了,如果說我爹的孫兒就有慧根的話,你怎麼不找陽兒與星兒?非得要辰兒?”韓暮楓挑挑雙眉,倒有幾分好奇。

  “韓叔叔,蕭伯伯剛剛找過我和陽兒了,我們不答應。”星兒介面道:“蕭伯伯大概要欺負辰兒年小不會拒絕,想佔便宜。”

  蕭行之差給點星兒嗆死:“你這個孩子……”

  “星兒!”這孩子這話可真是沒大沒小。

  “父親,是我們對術數沒興趣,蕭伯伯是長輩,又是我們的伯伯,不會介意我們拒絕吧?”

  “當然……”蕭行之訕訕,剛剛已經領教過這孩子的伶牙俐齒,沒打算再來一次。

  蕭行之唯有將眼睛粘在小娃娃身上,希望他不要扔這個羅盤,可惜,辰兒又被旁邊一個小小的玉佩給吸引住了,立馬扔了羅盤。

  蕭行之非常婉惜,莫川這三個兒子的靈氣都很好,若有意在術數這方面發展,將來成就應該是不可限量。蕭行之看了看韓暮楓,其實韓暮楓的靈氣也不差,但顯然,他對術數這方面是半點興趣都沒,這父子四人,都是一等一的良材美玉,真是可惜了。

  這邊蕭行之在婉惜非常,那邊趙定風倒是呵呵笑了起來:“三皇叔一定開心死了。”

  莫川睜大眼睛,他剛剛怎麼沒看到這塊玉佩在那堆小玩藝中?

  “是義父讓你帶來的?”憑此玉佩可以號令寧氏商行,普天之下只有兩塊,一塊在莫川手中,另一塊在甯羅手中。

  “他怕你不同意麼,所以就讓暗衛送我手中,讓我帶來了。”

  莫川皺了皺眉,他認為在孩子還小的時候,無法決定自己的理想時,不能想當然地把這些期望壓在他們的身上,他正想說什麼,就聽韓暮楓說:“看來,我得與寧氏商行爭繼承人。”

  “你說什麼?”莫川抬頭望向辰兒,只見辰兒在拿了甯羅的玉佩後,又拿起了一個印璽,然後再四周望望,再看看自己兩隻小手,就不再扔,也不再爬了,舉著雙手對著莫川依依呀呀:“啊~啊~啊~爹~爹~爹~抱~抱~抱~”

  莫川把辰兒抱了起來,把印璽還給韓暮楓,把玉佩還給趙定風:“東西先還你們,以後辰兒真的有興趣,再向你們討。”

  趙定風看了看玉佩,看了看一臉平靜的莫川,然後識趣的說:“那我現在就回宮交代暗衛,把玉佩送回給三皇叔。”邊說邊拉著蕭行之離開鎮南王府。

  韓暮楓心裏有些莫名,他不明白莫川為什麼突然心情不好。

  “你怎麼了?”

  莫川抱著辰兒,拍了拍他的小身子,正在斟酌著怎麼開口,陽兒抬起一雙幽黑不見底的眸子,對莫川說:“父親,我與星兒帶辰兒出去玩一玩。”

  莫川眸光微微一閃,彎下腰,小心冀冀地讓陽兒抱起辰兒:“小心別摔著了。”

  “父親,你放心,在東天的時候,我也常常抱著辰兒去玩。”說完便與星兒一起離開偏廳。

  莫川望著陽兒與星兒的背影久久不語,韓暮楓以為他不放心,便讓小三尾隨而去,看護著他們。

  良久,莫川才緩緩地吐出一句:“暮楓,抓周只是圖個熱鬧,我並不以為在小孩子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能選擇出正確的路來。我義父就算了,為什麼你也把這傳承的印璽的拿出來?”

  “別人抓周時拿的東西可能不代表未來的路,可是柳家的後人不同,在抓周那天所抓住的,基本上就是他一生的方向了。所以,我打算讓辰兒成為我的繼承人,若我登基,他就是儲君。”

  “我不同意。”莫川皺眉。

  韓暮楓望著莫川皺得死緊的眉頭,略略推敲便明白他心情不好的原因:“你認為我傷了陽兒的心?”

  “難道你此舉沒有傷了他?在三個孩子中,星兒的個性不適合,另當別論。但是陽兒,他的個性,你認為他不行嗎?為什麼要現在就確定?為何不給他們一個公平的機會呢?”

  韓暮楓有些無語,那位子只有一個,他也只能立其中一個,實在是無法顧及另兩個孩子的心情。

  莫川見韓暮楓不語,便接著繼續說:“陽兒與辰兒,陽兒的個性已有些端倪,但辰兒卻還在牙牙學語,根本無法判斷他是否有這個能力,為何要現在就決定,為什麼不等他們都長大了,能決定自己的理想時候再行打算?”

  “小莫,儲君的位置只有一個,無論立誰,始終都會傷到另兩個的。趁他們現在還小就確定下來,然後為他們未來的方向定好位,這樣才能減免他們長大之後的奪位之爭。他們三個都是我們親生的,我並不希望我們的孩子像我一樣,踩著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兄弟的屍體走到那張椅子上。”

  “就算如此,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放棄陽兒而選擇辰兒。我不是偏心陽兒,而是我無法理解,你居然選擇一個性情能力還看不來的幼子,卻放棄了無論性情還是能力都能勝任的長子。尤其是在他對這些已經有些明白的時候。”要不然,陽兒也不會帶著星兒避開。

  “直覺。我不是沒有考慮過陽兒,但每當我要下決心的時候,我的直覺總告訴我不行。小莫,也許你會覺得我的理由很荒謬,但是在重大決策上,我的直覺從未出過錯。”

  “你不但荒謬!”莫川哭笑不得:“簡直就是……”

  “你是誰?站在那兒做什麼!”小三的聲音突然傳來,打斷了莫川的話。

  “啊——”門外驚呼一聲,一個綠色的人影重重地摔入廳中,莫川抬眸望去,只見到一張驚慌失措的臉。

  “歡兒?”

  194

  莫川有些訝異會見到歡兒。

  歡兒住在靜南王府西院的留香閣,他很少踏出西院,就算是莫川班師回朝之後,他也只是在莫川回府那天,與其他人一般出來迎接一下,就回西院了,並沒有像在當初莫川帶兵出征的時候那樣,對莫川情深難舍。

  對於歡兒的冷淡,莫川可以說是松了一口氣。

  安置歡兒是他對過去的自己一個責任,一個交代。而歡兒的深情卻是失去記憶的他無法回報的,如今難得歡兒的心思似乎不在自己身上,讓莫川愧疚的心終於放下了幾分。他想,也許在這兩年期間,歡兒遇到了一個更適合的人,也許不久之後,就可以將歡兒風風光光地嫁出去也不一定。

  只是,他為什麼會出現在中院?還站在門外?

  莫川有些懊惱,剛剛和韓暮楓討論得太入神,根本沒有留心門外站著有人。

  他的身世,歡兒是一清二楚的,可是韓暮楓的身世……

  想到此點,莫川向韓暮楓望去,只見韓暮楓眸色深沉地盯著歡兒,無法看出他在想什麼。

  莫川連忙去扶起歡兒,略帶警告地看了韓暮楓一眼,便溫和地道:“歡兒,你怎麼會在這兒?”

  歡兒很快從驚慌中回過神來,很冷靜地向莫川行禮,平淡地告訴莫川,他今天心血來潮到中院花院散步,看到了幾個孩子,所以過來向莫川道喜。

  他說這話時,神色很是坦然,莫川因心中有愧,也未曾深思,隨口關心幾句,而後,歡兒即告退。

  歡兒在經過韓暮楓的時候很慢很慢,一雙眸子毫不掩飾地打量著,而後即平靜地向大門走去,在踏出大門之時,驀然回首,深深地看了莫川一眼,便再也沒有回頭地回到他的西院去了。

  相對于莫川的愧疚與不在意,韓暮楓倒是覺得歡兒的出現及他在離開時對莫川那種深深的凝視別有他意,可是,莫川很誠懇地對韓暮楓說:“不要動他。我以前的記憶七零八落的,但我能想起與你在一起的一些事,卻絲毫想不起他半分,雖然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由此可見就算是以前的我,對他是愛得不深又或許是根本不愛。只是,僅僅是這樣的招惹卻已經束縛了他的青春,我已欠他許多,所以,我不想傷害他,也不能看著別人傷害他,暮楓,你能瞭解我的心情嗎?”

  韓暮楓可以理解,但他總是直覺這個歡兒是一個很危險的存在,不是對他與莫川之間的感情有威脅,而是,他覺得他最擔心的事,也許關鍵就要壞在這個名叫歡兒的贅子身上。

  只是,面對莫川的懇切,他無法拒絕。他也只能派人暗中監視著歡兒。

  五國結盟非常順利,在結盟落幕,各國國君都準備回程的時候,莫川告訴趙定風,他準備詐死退隱,恢復贅子身。

  趙定風知道,如果不是一年前突發的刺殺事件,莫川早就退隱嫁人,此時,當然是全力支持。

  但對於韓暮楓倒是有些咬牙切齒,如此驚才絕豔的莫川居然就這麼嫁給他了,實在是讓他這個作兄長的心有不甘,於是列出一大串條件來刁難韓暮楓,讓韓暮楓真是哭笑不得,還不能反抗,因為這是他對莫川的誠意。

  鑒於韓暮楓給趙定風刁難得分身乏術,莫川好笑之餘,有些幸災樂禍,幸災樂禍之餘,又有些同情,於是,便獨自策劃自己的“死”。

  韓暮楓很是擔心,不同意莫川一人冒險,非要幫忙。

  莫川非常溫和地笑道:“我皇兄讓你做的事,你做好了?”

  韓暮楓微微皺眉:“他那事可以拖一拖,你的事比較重要。”

  “其實你真的不用擔心,難道你不相信我?”莫川伸手撫了撫韓暮楓皺起的眉頭,很是溫柔。

  韓暮楓抬手握住莫川的手,深深地看了莫川一眼,有掩不住的擔心:“我不是不信你,你的計畫,依我看確實天衣無縫,但是,我最近心緒很糟,讓你一個人去,我心裏不踏實。”

  “在皇兄那些令人焦頭爛額的條件裏,你如果仍然可以心緒安寧,那也委實太過人才了。詐死而已,又不是真的死,也並非真的危險,你擔心什麼呢?”

  “小莫,我——唔——”韓暮楓的話讓莫川給堵住了——以唇。

  莫川的主動及熱情,韓暮楓是永遠都不會拒絕的,他很快就化被動為主動,將莫川緊緊地擁在懷裏。

  一吻既畢,兩人仍緊緊地擁在一起,額心相抵,莫川低低地說:“看你這些天天早出晚歸,忙得像陀螺一樣,我很心疼。你有時間,就休息休息,看你的眼睛,血絲多得像得了紅眼病,我這事,說白了,也只是做一個假像,沒什麼危險的,雖然看起來挺危險。還有,我皇兄的要求,要是再過份,就別理他了,是我嫁你,又不是他嫁你。”

  剛開始的時候,趙定風的刁難,莫川倒是挺支持,因為有些想看到韓暮楓被惡整的模樣,但很快就心疼了,後悔了。只是韓暮楓認為答應趙定風的條件,是對莫川的誠意及尊重,所以,他也只能在一旁看著心疼。

  韓暮楓這人的心性是極度的堅韌,決定的事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但是,在面對莫川堅持的時候,往往投降的人就是他。

  想當然,此事,投降的也是他。

  其實莫川的計畫很簡單,只是製造一個意外身亡的假像。他打算以賞梅為名,到陽京的斷梅崖賞梅,然後意外失足墜落崖身亡。

  為了讓意外看起來逼真,莫川把身邊的暗衛都譴開,惹得韓暮楓的臉色當場黑了一半。

  莫川對韓暮楓的擔心真的有些無可奈何:“斷梅崖那裏的地形,我很熟悉,真的不會有危險。要是有暗衛隨在身邊,如何讓人相信我是真的身亡?”

  韓暮楓不甘地道:“別人相不相信有什麼相關?只要有這件事,你男子的身份消失了就行了。”

  “既然都要演一場詐死的戲,當然要逼真一些才行。你也不希望,將來你的臣子常常探尋他們皇后是什麼身世吧?”

  “小莫……”韓暮楓頓了一下,很是擔心地說:“我眼眉在亂跳……要不,你讓小三跟著?”

  莫川探手輕柔地撫著韓暮楓秀挺的眼眉,溫柔地笑道:“你這些天都沒有好好休息過,眼眶太疲勞,周圍的神經繃得緊了,自然會亂跳。”

  “小莫!”韓暮楓有些氣急,他心神不寧,總覺得會出事,但是卻總勸不服莫川,讓他不僅眼眉在跳,額角的青筋都開始跳了。

  “好吧好吧,讓小三跟著我。”莫川沒轍。

  縱然如此,韓暮楓的臉色依然沒有好轉,凝重非常地出門了。

  莫川帶了幾個普通下人,稍微置了些去賞梅應景的東西,便向斷梅崖出發。

  今天是很適合賞梅的日子嗎?

  當莫川在斷梅崖的望梅亭看到夏修竹的時候,心裏浮起的第一念頭就是上述那一句。

  “莫川,真巧。”夏修竹在亭中顯然也看到了莫川,緩步站了出來,朗聲地與莫川打招呼。

  修長玉立,白衣如雪,一頭如墨的黑髮只是簡單地用一帶白色的輕紗松松地綰起,山上的清風一起,細細縷縷地揚起,飄逸優雅。

  俗話說情人眼裏出西施,但是若讓莫川誠誠實實地說的話,那麼莫川覺得夏修竹比韓暮楓更是出塵幾分。

  就如此刻,他就覺得如此的夏修竹,在一片潔靜幽香的梅花中,他就如偷下凡塵的梅花仙子。

  當然,他可不敢當著夏修竹的面,說他像仙子,只能心裏暗暗讚歎。

  此時,他並不知道,在此後的許多年裏,他只要想到此時此刻,將是怎樣的痛。

  “是啊,真巧啊!”莫川無奈地笑道。縱然有美人欣賞,但是有此美人在,他的詐死大計,只怕得另挑良辰吉日了。

  “怎麼了?看見我,不歡喜?”夏修竹將莫川的無奈看在眼裏,有些奇怪。

  他與莫川雖然無法成為情人夫妻,但是莫川把他當成好朋友的情誼,他還是能感受出來的。

  若能在賞梅這等風花雪月之事中遇到知已好友,本是一大樂事,怎麼他見到自己反而無奈了?

  “沒有。”反正詐死也不急於一時,總不會次次都會遇到老朋友吧?最多下次,他讓他的嫂子蕭行之挑個黃道吉日再出行。

  如此一想,心中無奈之感頓去,倒真的生出賞梅之心來了。

  於是,他便喚小三出來,讓他去告訴韓暮楓,他取消今天的計畫了,讓韓暮楓不用擔心了。

  小三見夏修竹在,心裏也明白莫川肯定不會當著夏修竹的面“死”一場,施了一禮就告退了,他也覺得韓暮楓是擔心過頭了,於是便急急趕回去告訴韓暮楓,讓他放寬心。

  “取消計畫?”夏修竹恍然大悟:“難怪見到我一臉無奈,原來我阻礙了你。什麼事?要不要我回避一下?”

  “這話怎麼這麼見外呢?”莫川望著如雪般的朵朵寒梅,聞著幽雅淡香,心情大好:“賞梅偶遇知已好友,人生一大樂事,不亦樂乎,你不覺得嗎?”

  “只是怕耽誤了你的事。若真的無大礙,就進來一起小酌幾杯。我剛剛讓他們溫了一些青梅酒。”夏修竹作一個邀請的姿勢,微微揚起嘴角淺笑。

  莫川見亭中小石桌上置有幾碟精緻的點心,桌子的白玉小杯水光盈盈,顯然夏修竹剛坐下,他就到了。

  “我倒是來得巧了。”莫川一坐下,就有人為他斟滿了一杯。

  “可不是麼,我剛坐下,你就到了。”夏修竹舉杯示意,一飲而盡。

  “怎麼這麼閒情,跑來賞梅?”莫川也舉杯一飲而盡,笑著問。

  五國會談已經結束,他不是應該準備歸程的嗎?

  “準備回西宇了,聽說斷梅崖的梅花是陽京一絕,難得遇到賞梅時節來陽京,怎麼也得來觀賞觀賞,才不枉此行。”夏修竹揮退要為他斟酒的侍從,自己執壺為兩人續滿。

  兩人分離在即,雖稍感離愁,但雙方都是豁達之人,心情倒也不壞,就著梅花的潔雅,引古論今,聊得非常暢快。

  正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兩人都飲了不少,剛開始,莫川以為是酒意上頭了,但是當四周靜謐得連人氣都聽不見的時候,他終於覺得不對勁了。

  他抬眼望向夏修竹,只見他臉色凝重地站了起來。

  一站起,頭暈目眩,莫川見狀,連忙也站起來,想扶他一下,卻不想自己也比他好不了多少。

  “修竹,你的人……”莫川看了看石桌上的點心與酒壺,心裏有些惻然。

  夏修竹沒有回莫川的話,他稍稍定了定身形,沉聲道:“銀紅。”

  “嗖”的一聲,一道紅色的身影迅速立于夏修竹的眼前,豔紅的衣裳如鮮血一般,刺得莫川的眼睛有些發痛。

  銀紅並沒有如往常一般向夏修竹行禮,她傲然地靜立著,美麗的臉上,平靜如水。

  “為什麼?”夏修竹的語調也很平靜,只是那平靜的聲音卻讓莫川有些心酸。若異地而處,自己會是怎麼樣的痛?

  “陛下,請允許我最後喚您一聲陛下。銀紅生於暗宮長於暗宮,暗宮的至高法則是一切以西宇國為重。這二十年來,銀紅無一日敢忘。多年前,您挑選我為您的暗衛,跟在您的身邊,我覺得很幸福,因為您是天縱之才,您一定能帶著我們西宇走向最輝煌的極致,但是,自于莫川出現之後,您的路就開始走錯了。無論銀紅如何勸諫,您仍然一意孤行,不但無視一次次可以除去莫川的機會,還與四國簽定結盟的條約。陛下,當您在五國結盟契書上簽字的時候,難道您就沒有覺得你背叛了西宇嗎?西宇國不需要如您這般因私而忘公的國君,我們已經打算扶靜王登基,讓您死在中陽,是為了破壞五國結盟,就當是陛下為西宇做的最後一件事吧!”

  莫川望著夏修竹顯得修長而孤寂的背影,不禁為他悲傷。

  上位者有上位者的悲哀。

  臣下願意忠於他們,是因為他們能給臣下實現理想,但是當臣下發現理想無法實現時,除了愚忠者,無一不把他們曾經忠誠的對象給拋棄了。

  人們對於這種拋棄給了一個非常美麗的藉口:良禽擇木而棲。

  莫川望瞭望四周,如雪般的梅花不再美麗,白茫茫的一片,看著夏修竹身上的一身白衣,他從未覺得夏修竹喜歡白色這愛好是一個如此好的習慣。

  他對斷梅崖的地形非常熟悉,要帶夏修竹逃出去,應該不難。

  但是這個樂觀的推測,很快就被事實打散了。

  他暗暗運氣,發現氣脈有些阻滯,看來酒中的毒雖非致命,卻類似於軟筋散之類的,無法動用武功。

  莫川心中暗暗歎氣。

  功力無法正常發揮的話,要在銀紅以及還隱藏在暗處的西宇暗衛手中逃脫,只有一個字:難。

  暮楓,我不該枉顧你的擔心,看來你的直覺真是該死的准!

  夏修竹突然輕輕地笑道:“暗宮培養了一代又一代的暗衛,代代守護國君至死,如你這般的,怕也是第一個。你上次不顧朕的命令,著人在軍中暗算莫川,朕因念著你一向忠心耿耿,且莫川事後無大礙,便也顧作不知,卻不想,你最終的選擇竟是如此。道不同不相為謀,你的選擇,朕並不怪你,而朕識人不明,若真的命喪中陽,也是朕活該。只是……”夏修竹頓了一下,很用力地說道:“你的目標是朕,莫川是意外地闖進你的計畫裏,你放他離開。”

  “不可能!”銀紅恨恨地看了莫川一眼:“若非他,陛下如何會到如此田地,他也非死不可。”

  “銀紅,你口口聲聲是為了西宇國,那麼,你該知道,你殺了他,讓他與朕死在一起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中陽國絕對不會善罷甘休且不提,你考慮過東天國嗎?你調查韓暮楓已久,應該知道,以他的個性,他將來的報復,用瘋狂二字來形容,朕想應該不為過。你殺了莫川,只會將西宇推向萬劫不復之地。”

  夏修竹的話讓莫川既感激又愧疚。在這種生死關頭,仍然想著為自己留一條活路,這份情義,是何等深重?

  銀紅神色一凜,眸中的焦距有些偏離,陷入了思索之中,顯然夏修竹的話觸動了她的心。

  莫川見機不可失,喝了一聲:“暴雨梨花針”,抓起桌腳下的細石便扔向銀紅,趁銀紅本能地閃避時,脫下藍色的外袍,只餘白色的中衣,拉著同樣一身白的夏修竹閃入梅林之中。

  隱在暗處的暗衛馬上反應過來,躍出來阻止之時,無奈莫川對梅林的熟悉比他們更甚,再加上白茫茫的一片,讓搜尋他們的難度加大了許多。

  莫川拉著夏修竹左竄右拐,在如雪般的梅林中穿梭。

  夏修竹的視線凝在莫川拉著自己的手中,眸中有些模糊。他抬頭望瞭望天,很快,藍天便清晰明亮在映入他的眸中。

  “莫川……”夏修竹的氣息有些不穩,酒中的毒因他們劇烈的奔跑開始快速蔓延:“你不用管我,銀紅的目標是我。她的野心很大,扶我弟弟即位,是想在幕後掌權,韓暮楓她現在還不敢惹,若是你一個人逃,她會一隻眼開一隻眼閉的。”

  “笨蛋啊……”莫川同樣氣息不穩,他攥緊夏修竹的手,以防他掙脫:“無論我死不死,她都惹了我,惹了韓暮楓了,她怎麼會放過我?剛剛她是被你的話觸動了,沒有想清楚,一旦想清楚了,殺我的決心怕比你的還大。”

  莫川一邊辯識地形,一邊思考如何逃脫。

  真是要命,兩個武功被制的人,要從一大批高手中逃生,感覺有些癡人說夢啊!

  夏修竹再次將線視凝結在莫川緊緊攥著自己的手的那只手上,雖然天寒,但莫川的手卻讓他覺得異常的溫暖。

  他再次抬眸望天,心裏在無言地微笑。

  微微的甜,微微的酸,微微的澀。

  莫川,若你我都能不死,今天的溫暖,只怕是我永生的金箍咒,這一輩子,再也逃不開了。

  “!當”一聲,打破了書房的靜謐。

  韓暮楓剛回書房,正在草擬一封文書,探手去拿筆,卻不知怎的,神差鬼送地探向墨硯,白皙的手指馬上染黑。

  看著已經墨黑的手指,韓暮楓沒有來由地心頭煩燥,喚人送了溫水進來,便揮手讓人下去了。

  他微微皺起眉頭,走到梳洗架上,拿起一旁的毛巾,準備洗手,洗著洗著,心頭突然一陣慌亂,手無意識地一揮,水盆便與木架一起摔落於地,隨著“!當”一聲,韓暮楓一身衣袍便被水濺濕了。

  小莫……

  韓暮楓抬首望向窗外,灰藍的天幕映入他的眼簾。一陣輕風吹過,卷起幾片枯葉掠過窗臺,看在他的眼裏,很是蕭瑟。

  “主子,你怎麼了?”小三在外面聽到聲響,便閃入書房內,只見他家主子望著窗外發呆。

  “你怎麼回來了?”韓暮楓見到小三,先是意外,隨後一喜:“小莫呢?也回來了?”

  “沒有。”小三將莫川遇到夏修竹的事告訴韓暮楓,並告訴他莫川決定取消今天的計畫。

  按理來說,韓暮楓聽到莫川取消計畫,應該放心才對,但是,他卻更加心神不寧起來。

  他換了一身衣袍,拿起筆,蘸了蘸墨,卻將筆定在宣紙的上頭,根本沒有心思下筆。

  他把筆擱在筆架上,站了起來,喚小三進來,讓他隨自己去一趟斷梅崖。

  實在是無法靜下心來,那麼索性就一起來陪那位西宇國君夏甯皇帝陛下賞梅吧!

  雖然不待見那位皇帝陛下,但能見到莫川安好就行了。

  儘管莫川對斷梅崖的地形很熟悉,但是開始毒發的兩人無論如何也是無法在眾多高手面前逃脫的。

  躲貓貓的遊戲終會有落幕的時候。

  “陛下,莫川殿下,你們兩個還真會逃啊!足足一個多時辰,真是可惜,看來你們的運數已經用完了。”

  伴隨著銀紅森冷的聲音,一襲紅色的影子穿過白濛濛的梅花枝椏,手中的寒劍直直劈開大片大片的梅樹,一時間塵土與花朵枝椏在空中交織,化作片片煙塵。

  失去了白梅的遮蔽,莫川與夏修竹兩人很清晰地出現在眾人面前。

  夏修竹下意識地擋在莫川面前,注視著銀紅手中直晃而來的寒劍。

  銀紅並沒有打算當場殺了他們,而是點他們的穴道,將他們帶到斷梅崖崖頂。

  她輕輕拍開兩人身上的穴道,對夏修竹說:“陛下剛剛說得不錯,以韓暮楓的為人,他的報復只怕用瘋狂也不足以形容,只是,我已經得罪了莫川殿下,若莫川殿下在韓暮楓耳邊吹幾句枕頭風,怕我的日子也不好過了。既然如此,只能委屈殿下隨陛下您一起共赴黃泉了。陛下,您該謝謝我,雖然莫川殿下生前無法與您同衾,但死在一起,不也夙了您的心願嗎?”

  “既然如此,何不動手?”夏修竹冷冷地盯著銀紅。

  “我若在你們身上留下痕跡,那韓暮楓就一定能查到我的身上,所以,為了避免這種結果,還請陛下與殿下合作一下,請跳下去吧!”

  從崖上向下看,白霧縈繞,深不見底。

  夏修竹很是疚歉地向莫川望去,有些苦澀,卻帶著輕微不察覺的喜悅。

  其實銀紅說得不錯,如果一定要死的話,他是真的希望能與莫川死在一起。

  莫川從銀紅開始說話的時候,便沒有出聲,直到夏修竹望著他,他才淡淡一笑:“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們就配合一下,又何妨?”

  “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

  “以我們的交情,說對不起,太傷感情了。”莫川伸手握住夏修竹的手,夏修竹意外地看了看兩人相握的手,很順從地被他握著。

  “修竹,不要放開我的手。在黃泉路上,若走散了,我會很寂寞的。”

  “嗯。”很簡短很平靜的回答,但跟他多年的銀紅卻能從中聽到極大的喜悅。

  她向後退了數步,輕聲道:“請。一路走好。”

  莫川緊緊地握著夏修竹的手,牽著他縱身一躍,跳下了斷梅崖。

  在下墜不久,夏修竹就覺得不對勁,下墜的速度竟然在下墜中減緩,這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

  他不由地望向莫川,卻發現莫川的手不知何時已經緊緊地抓住一根繩子。

  這根繩子從哪來的?

  夏修竹向上望去,頭頂之上是白濛濛的一片,霧氣縈繞,繩子的源頭在霧氣的上方,他根本無法看到繩子是從哪兒接來的。

  莫川一手緊緊握著夏修竹,另一手緊緊地抓著繩子,覺得有些吃力。

  這繩子是他詐死計畫的佈置之一,既然他要做失足附崖身亡的假像,自然會作好準備。

  本來,他帶著夏修竹逃跑的時候,就想假裝跳崖這一方法來逃脫生天的。但是,想到兩人都中了毒,無法運氣,且身體無力,這一方法便非常危險,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會用。

  但不想,他最終還是被逼著用這個方法。

  雖然一跳下來,他就借著風力,迅速拿到了他早就準備好的繩子,但是兩人一起的往下墜的衝擊力實在厲害,莫川有些頭痛地發現,繩子可能會斷。

  若兩人的武功還能用,便可以借力,那麼順著繩子下到崖低是絕對沒有問題,但問題是,他們無法施展武功。

  “這繩子哪來的?”夏修竹終於問出口了。

  “這本來就是我今天取消那個計畫要用到的東西。”

  “你……不會是想詐死吧?”夏修竹略略思索便明白了,然後心中一陣又一陣的苦澀。如此驚才絕豔的人,願意為了那個男子放棄王爺的爵位,放棄身為男子的自由,只為了與他在一起。

  夏修竹望瞭望兩人緊握的手,難怪他叫自己不要放開他的手,原來如此,他早作好了準備。

  “你這樣一手抓著繩子,一手抓著我,很辛苦吧?你先停一停,讓我也抓著繩子下。”

  “不能停,這繩子隨時會斷,我們若能下深一些,緩衝就會多一些,墜到崖下應該就能保住性命。”

  繩子的堅韌度確實無法承受兩個下墜的衝擊力,不久後,繩子便斷了,兩人便在空中借助風力不停地轉圈,希望以此減低衝擊。

  轉圈這一幕,不知道怎的,讓莫川覺得異常熟悉,腦海中有很多很多陌生的片斷如浪潮一般,似乎打開禁固,如發動海嘯一般,洶湧而出,讓莫川的頭痛欲裂。

  夏修竹見莫川突然臉色蒼白,很擔心,但是腳踩在幾百米的高空,一個不好,便是兩人都將喪命於此,他不敢掉以輕心。

  只是,莫川的動作開始停頓起來,兩人的下墜速度開始越來越快。

  崖邊是清一色的峭壁,卻非常難得地看到一根伸展出來的樹幹,在經過途中,夏修竹本能地緊抓著樹幹,下墜中的兩人,暫時地停止下墜。

  這根樹幹的枝葉並不繁茂,枝幹不算粗壯,無法承受兩人的重量。

  “修竹……”頭痛中的莫川看著兩人緊握的手,輕聲勸道:“修竹,你放開我的手吧!這樹幹能支撐你一人的重量,銀紅雖然背叛了你,但不代表其他人背叛你,當他們發現不對勁的時候,一定會來救你的。你在這兒等他們來救你,好不好?”

  “不。你剛剛在跳崖之前就說過,讓我不要放開你的手的。”

  “你……”莫川想起剛剛竄出腦海的一個畫面,輕聲道:“你記得當初我們三人爬淩山時的約定嗎?你允諾應我一個條件,你記得嗎?”

  “你……想起以前的事了?”夏修竹非常意外。

  “嗯……”該想起的,與不該想起的,全都想起來了:“既然你會這麼問,那麼代表你還記得這個承諾。那麼,我請你放手。”

  “莫川……”

  “你要違諾嗎?你是一國之君,金口玉言,怎能失諾於我?”

  夏修竹沉默了片刻,平靜地問:“只是放手嗎?”

  “嗯……”

  “我一生信守諾言,此次也不會例外。好,我放手。”說完,便鬆開五指,很爽快地放手了。

  195

  當莫川在下墜中仍感覺夏修竹手中的溫暖時,便明白夏修竹所謂的“好,我放手”是什麼意思。

  在這種生死關頭,夏修竹與他玩了一個文字遊戲,一個讓他既痛又感激的文字遊戲,一個讓他無法言語的文字遊戲。

  感受著手中的溫暖,他的心緒起起伏伏,無法用語言形容,他略帶哽咽地低聲道:“笨蛋!”

  “為你,我願意。”夏修竹略略動了一下身形,大著膽子將莫川摟入懷裏,莫川身體輕微一僵,卻沒有掙扎。夏修竹有些滿足地微笑:“一直都在夢想著擁你入懷,卻不想會在這種時刻。莫川,能與你死在一起,我此生無憾。”

  白色的衣袍在空中簌簌地鼓起,在渺渺的雲霧中,如謫仙一般乘風而下,繾綣飄揚,遠遠望去,美麗而飄渺,不會有人知道那是沖向黃泉彼岸的煙雲。

  懸崖山谷中的風聲響起,蕭蕭瑟瑟,如泣如訴,就如一首延綿到天邊的悲歌。

  當莫川醒來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白色的紗帳,紫色的流蘇。

  “你終於醒了。”韓暮楓欣喜的聲音響起,讓莫川的眼睛轉動了一下,視線移向了坐在床邊的韓暮楓。

  韓暮楓的樣子看起來有些憔悴,但並不狼狽,比起莫川上次墜崖產子時,要光鮮一些。

  莫川眨眨眼睛,思緒有些轉不過來,不明白自己怎麼躺在床上,正想開口的時候,斷梅崖的梅花竄入腦中,他驀地坐了起來,急問:“夏修竹呢?”

  坐起來時,莫川並不感到痛苦,顯然他並沒有受什麼傷,那麼與他一起墜崖的夏修竹是否也安然無恙呢?

  韓暮楓聞言,秀美的眼眸深深地望著莫川,眸光明明滅滅了數番,然後緩緩地道:“嗯,他受傷較重。不過,他比你早醒,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

  韓暮楓很清楚地記得,當找到他們的時候,他們就如血人一般,雪一般的白衣紅得讓人觸目驚心。但夏修竹將莫川緊緊地護在懷裏,所以救回來,才發現莫川看起來雖然嚴重,卻只是皮外之傷,而夏修竹卻不幸傷了脊椎,此生再也無法站起來了。

  “他在哪?我要去看他。”莫川掀起被子就要下床。

  “等等。”韓暮楓按住莫川,輕聲道:“小三剛剛從他那兒回來,他剛剛睡下了,你等他醒了再去看他也不遲。”

  身體的殘廢對於像夏修竹這種天之驕子的人來說,是比死還痛苦的折磨。在這種時刻,韓暮楓並不確定夏修竹是否會願意見到莫川,如果是他,他絕對不願意自己最心愛的人莫川見到自己如此狼狽的一面。

  莫川停了一下,覺得自己既然沒事,那麼一同摔下來的夏修竹應該也沒有,更何況他自己早醒,應該問題不大,所以,便應了韓暮楓,不去打擾休息中的夏修竹。

  但莫川並不知道,他之所以比夏修竹遲醒,是因為他剛恢復記憶,腦子受到巨大的衝擊,需要要深沉的睡眠來修復。

  略略安靜了片刻,莫川望瞭望韓暮楓,平靜地開口:“暮楓,你還記得一年前,你在鳳水澗救起我,我醒來時說的笑言嗎?”

  韓暮楓抬頭,秀美的眸中非常明確地表達出不知道。

  莫川靜靜地凝視著床角的流蘇穗子,輕聲道:“暮楓,我恢復記憶了。”

  韓暮楓意外地緊縮瞳孔,有些驚喜有些忐忑,試探地問道:“所有的一切都想起來了?”

  “是的。”莫川半垂眸子:“所有的一切,該想起來的,不該想起來的,都想起來了。”

  莫川似乎話中有話,這讓韓暮楓的心緊緊地一抽,他慢慢地說:“是嗎?那太好了。當年發生什麼事了?你為什麼會受這麼重的傷?”

  莫川抬眸,深深地看了韓暮楓一眼,便將當年的事簡略地說了一遍。

  當年,柳雙雙放了莫川後,莫川並沒有馬上去找韓暮楓,也沒有馬上回靜南王府,而是在中陽與北耀交界的一個小村莊住了下來。

  有一天,有一批強盜入村搶劫,莫川與村裏的一個會武功的年輕人,為保護村民們,將強盜們引到村邊的一座山崖。

  強盜們在莫川的設計下,自相殘殺的自相殘殺,被逼得摔崖的摔崖。

  可是,在莫川設計誘一個強盜頭子摔崖的時候,動了胎氣,腹部疼痛難當,便也不小心地摔下懸崖,那一個年輕人拼死相救,也與莫川一同摔下懸崖。

  他醒來之後已被甯羅所救,但是那位年輕人卻不知道是生是死。

  雖然明知道莫川最後平安無事,但韓暮楓仍然緊張地握著他的手,他不由自主地責備道:“你為什麼不來找我呢?就算不來找我,你也可以先回靜南王府。”

  莫川看了看韓暮楓握著他的手,輕輕地掙開:“不回王府是因為我發現自己懷孕了。至於為什麼不找你……”莫川頓了一下:“暮楓,莫兒是怎麼死的?”

  韓暮楓倒抽一口氣,非常緩慢,非常平靜地說:“他死於意外。”

  “到了此時此刻,你還在騙我。”莫川抬眸逼視著韓暮楓。

  196

  韓暮楓震動地望瞭望莫川,沉默了片刻:“小莫,莫兒的死真的是意外,當年……”

  “我一直相信著你,所以莫兒的死因,我從來沒有懷疑。”莫川一臉痛苦地打斷韓暮楓的話:“可是,綁架我的人,在一次閒聊中卻讓我聽到了讓我難以相信的事實……綁架我的人並沒有親口說你殺了莫兒……他們說“雲來客棧”——我們當年所住的那間客棧,專門負責我們的何小二死了,是小三用毒殺了的,小三的毒讓他死得非常自然,即使有人有心去查,也無法查出真正的死因。他們說他們很敬佩小三的制藥功夫。可是如此高明厲害的毒藥為什麼要用在一個店小二的身上?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曾經告訴過我莫兒去了蘇江亭,他是被你收買而說的吧?而小三對他下毒,是你要滅口,是嗎?”

  “小莫……”韓暮楓著急地開口,卻讓莫川揮手打斷:“你只要告訴我,是或不是。”

  韓暮楓咬了咬牙,很清楚地答道:“是。”

  果然……

  莫川無力地將頭靠在床柱上,輕聲地問道:“莫兒只與你呆了一個晚上就出事了,是他無意中知道了你什麼秘密了嗎?”

  看著莫川的無助與痛苦,韓暮楓的心緊緊地揪起,疼痛難當:“小莫,當年那具屍體並不是莫兒。”

  “那麼,莫兒現在在哪?”莫川驀地坐直身體,急切地問道。

  韓暮楓看著莫川的眸子明明滅滅數番,話在心中咀嚼了千萬遍,最後決定實話實說:“當年,他聽到了不該聽的話,並且信誓旦旦要告訴你。我無法,只好派人將他送回東天,打算先軟禁在府中,待我與你的事明朗後,才把事情告訴你,讓他回到你的身邊。只是,在回東天途中,他們遭到伏擊,全部罹難,無一倖免。”

  莫川聞言先是震驚,而後是面無表情,再然後不由苦澀地低喃:“一個小孩子,有什麼人要去伏擊他?你要騙我,能不能找一個有足夠說服力的理由?韓暮楓,難道到了現在,你仍然不能對我坦誠嗎?在你我的相遇相識相知相愛中,究竟包含了你多少的謊言?你們的第一次相見,真的是我酒後亂性嗎?以你的個性,以你男子的身份,以你的武功,喝醉了的我,真的能強迫得了你嗎?可笑我,認為你是贅子,拼命地想要負責。在我說要對你負責的時候,你覺得我很好玩是不是?所以才會與我把這個愛情遊戲玩下去?”

  莫川消沉的語調讓韓暮楓心痛,也讓他恐慌:“小莫,當初我……我只是覺得很震動,你的真誠震動了我,所以我想看看你能不能說到做到……我也不否認,在剛開始確實是因為覺得你有趣,可是,難道我對你的感情是真是假,你分辨不出來嗎?”

  莫川閉上眼眸,沉默了許久,緩慢地說:“我相信你愛我。可是在彼此身心相許的時候,你卻對莫兒下得了手……他是我的侄兒啊……你究竟將我置於何地?”

  韓暮楓心疼地蹲下身體,將莫川的手緊緊地握在手心中:“小莫,對於莫兒,我確實動過殺念,但是,因為他是你的侄兒,所以我才讓人將他送到東天。當時,我喜歡你,可身上的責任和我要走的路與你的存在有很大的衝突。你知道嗎?彼時,我真的很矛盾,可是無論如何,我仍然不會輕易作下任何與你有關的決定,尤其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你不是莫家的親生孩子,還以為莫兒是你的嫡親侄兒的時候,我怎麼可能下得了手?所以,莫兒的死,真的是意外。至於他為什麼會遭到伏擊,我至今仍在追查。小莫,相信我,好嗎?”

  莫川望瞭望韓暮楓,再看了看窗外,窗外寒風呼呼,隱隱滲著淒涼與蕭瑟。

  沉默了許久,莫川掙脫韓暮楓的手,他輕聲道:“暮楓,你回東天吧。”

  “小莫……”韓暮楓不敢置信:“你讓我在這個時候回東天,你打算……”

  “我們解除婚約吧。”莫川睜開眼眸,神色開始趨於平靜。

  韓暮楓著急地想握起莫川的手,卻讓莫川揮開了,他有些茫然地望著莫川揮開他的手,澀然道:“小莫,你要我怎麼做,你才相信我?”

  “我相不相信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莫兒已經死了。不殺不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我欠莫家實在太多了,我們已經再無可能了。”

  “小莫,我想你需要時間冷靜。等你冷靜之後,我們再談婚約的事。”

  “我並非不冷靜,而是莫兒的死將永遠橫亙在你我之間,這道裂痕無論你用什麼方法,你永遠都消不掉。”

  “就算消不掉,時間總能讓一切淡化。”韓暮楓改蹲為跪,他跪在床邊,緊緊地握著莫川的手,不顧莫川的掙扎,死死地抓住:“小莫,我們這麼艱難才走到一起,不要這麼輕易地就放棄了,好嗎?”

  莫川掙扎著扶韓暮楓起來:“暮楓,抱歉。不是我想輕易地放棄,而我無法過自己這一關。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想起莫兒,就會想起莫家這些年來為我犧牲了多少……我過不了我自己這一關啊……”

  韓暮楓看著滿臉痛苦的莫川,透骨寒的絕望隱隱襲上心頭:“我不同意解除婚約,絕不同意。”

  莫川半垂著眼眸,透過密密地眼睫毛,依稀看到水光濛濛:“暮楓,你還記得當年爬淩山的時候,你許下的那個承諾嗎?如今,我希望你能兌現你的諾言——我們解除婚約吧!”

  真是萬萬沒想到,當年的兩個諾言,竟會用得如此苦澀與絕望——無論是夏修竹的,還是韓暮楓的。

  197

  莫川所受的只是皮外之傷,很快就沒事了。其間,他去探訪過夏修竹好幾次,但每次都會湊巧地遇到夏修竹正在熟睡中而被拒之門外。

  幾次之後,莫川終於意識到不對勁,抓住小三詢問一番,驚得個晴天霹靂。

  再一次探訪,被夏修竹的侍從再一次擋在門外時,莫川做了他兩世為人三十四年來的第一次強盜行為,破門而入。

  夏修竹此時正躺在床上,兩眼無神地盯著床頂的雕花,臉色慘白慘白的,沒有半絲血色。

  盯著夏修竹,莫川有那麼一瞬間,以為躺在床上的只是一具屍體。

  毫無預警的痛襲上心頭,莫川只覺得頭暈目眩。

  破門而入的聲音讓夏修竹無神的眸子輕微地轉動了一下,如死水一般的藍眸慢慢轉向門口的方向。

  在兩人視線相接的瞬間,莫川能感受到那雙無神的眸子裏,微微蕩起了一絲漣漪。

  夏修竹掙扎著想坐起來,卻因無力而失敗,剛剛蕩起的一絲漣漪的藍眸瞬間灰暗,滿是絕望。

  莫川幾乎是用沖的速度沖到他的床前,千般言,萬般語,一瞬間全湧上喉頭,卻是一句也說不出來。

  雖然早就作好了心裏準備,但是看到如此了無生氣的夏修竹,仍然衝擊得莫川手足無措。

  “修竹,你別動,好好休息。”思緒千千萬,言語萬萬千,到最後,莫川卻只艱澀地吐出一句不痛不癢的話。

  不痛不癢地聊了幾句,面對著猶如死人一般的夏修竹,莫川只得先行告辭離開。

  踩著沉如千斤的步子,莫川甚是艱難地踏出夏修竹的房間。回首關門之時,望著繼續無神地盯著床頂看的夏修竹,莫川緩緩地關上房門,關上門的瞬間,莫川恍惚地以為自己在蓋棺……

  他能理解夏修竹的心情,連他都無法接受那個玉樹臨風的王者,而今卻只能躺在床上,形同廢人,更何況是夏修竹自己本身?

  他該怎麼辦呢?夏修竹若非為他救他,絕對不會落到如此境地。他究竟要怎麼做,才能彌補這已經不可能挽回的遺憾與傷痛呢?

  有些茫然地抬步,莫川一路穿行,兩邊的景致慢慢地向後而逝,莫川卻無半絲感覺,只知道繼續向前行走,卻不知道要走向何方。

  驀然,一隻手輕輕地拍上他的肩膀,莫川回過神來,眼珠慢慢轉動,望著肩上的那只修長白皙的手發呆。

  “小莫,你要去哪?”韓暮楓擔心地問。

  韓暮楓的聲音讓莫川徹底地回過神來,望著茫茫的蒼松翠柏,他才發現自己已地走出王府,來到王府後邊的樹林裏。

  莫川疲軟地靠著一顆樹幹坐下:“你一直跟著我?”

  “嗯。”

  他在莫川出門的時候遇到他,見他神色不對,不放心,就一路跟著。本想待莫川自己清醒過來就離開的,但是,莫川的神色卻越來越茫然,他怕再不喚醒他,會出事。

  “謝謝。我只是一時無法接受……是我害了他。”莫川垂眸凝視著地上的一片腐葉,痛苦地低喃。

  韓暮楓深深地望著莫川,心既痛且憂。

  莫兒的死,與自己情義難全,夏修竹的身殘,這一連串的打擊,看來已經將莫川的精神擊垮了一半,否則,他此時不會表現得如此內疚與彷徨。

  夏修竹這件事,嚴格上來說與他並無關連。此事本就是夏修竹遭下屬背叛,並非他害了夏修竹,而是夏修竹意外地連累了他。

  只是,韓暮楓知道,現在無論他說什麼,莫川也是聽不進去的。

  韓暮楓正沉吟著如何開口勸慰,莫川倒是先開口了:“暮楓,你早些回東天吧,陽兒他們先跟著你回去東天。”

  韓暮楓先是一愣,然後心中一喜。

  他願意讓孩子們跟著他回東天,在他的潛意識裏,他仍然當他是他最親近的人,是不是?

  若是如此,是不是只要經過時間的沉綻,他們就可以再次開花結果?

  “好。我帶他們回東天。只是你……”只是這樣的你,我又如何放心離開?

  “不要擔心,我會振作起來的。所以,請你儘早離開,你在的話,我的心思很容易亂。”只有我自己先振作起來了,我才能幫修竹振作起來。

  韓暮楓滿是苦澀——小莫,你是在趕我離開。

  “好,你要好好保重身體。對了,那個歡兒,我看很有問題,你要注意。”韓暮楓很清楚莫川並不喜歡他的人監視王府,所以,當他離開的時候,監視著歡兒的人也必然要跟著撤的,但那個歡兒——不知道為何,他就是覺得那人危險,不盯著那人,他無法放心。

  “嗯,我知道了。”莫川困倦地閉上眼睛。

  韓暮楓見莫川應了,便不再多言。可是,他並不知道,其實莫川並沒將此事放在心上,否則,他絕不會撤下監視歡兒的人。

  198

  要令一個人重新振作起來,究竟要做些什麼,莫川的心也很是沒底。

  他不知道該怎樣去鼓勵夏修竹,也不知道夏修竹此刻已經絕望到了什麼地步。

  剛開始的時候,夏修竹是拒而不見的。

  但是,莫川的強盜行為既然做了第一次,那麼就會有第二次,繼而有第三次……

  到了後來,莫川就不用破門而入了,守在夏修竹門邊的侍從會很客氣地請他進去。

  只是,即使能順利地見到夏修竹,卻也沒什麼進展。

  夏修竹繼續躺他的床,盯他的床頂,與莫川,甚至連話也不曾說過。

  夏修竹不願意說話,莫川也不說話。通常他們是一個躺著,一個坐著。

  躺著的人盯著床頂的雕花目不轉睛地看著,坐著的人拿著書本悠閒地讀著。

  夏修竹開始默認莫川的陪伴,莫川在不久之後,索性就搬到夏修竹的房裏,就近照顧夏修竹。

  時間過得飛快,眨眼間,兩個月就過去了,春節快要來臨。

  夏修竹的狀況並沒什麼進展。

  莫川與他的主治大夫談過,大夫說,如果夏修竹願意,他是可以坐起來的,但是,若要站起來,卻是不可能的。

  莫川想著仍然日夜躺著的夏修竹,心底在無聲地歎息。

  究竟要如何才能讓夏修竹願意坐起來呢?

  夏修竹在中陽養傷已經兩個月了,他的國家西宇早已鬧翻了天。

  他的暗衛之一落青非常著急。落青曾經被夏修竹派在莫川的身邊監視莫川的一舉一動,後來,夏修竹以為莫川死了,才將落青調回身邊。銀紅叛變之事敗露後,落青就取代了銀紅的位置,成為夏修竹的暗衛隊之首。

  一天,他找到莫川,非常清楚地表達著他的擔憂,以及想將夏修竹帶回西宇的想法。

  “其實你應該清楚,讓修竹回去,只會讓他更危險。”莫川眸光微閃,一針見血地道。

  莫川的話,落青不是不知道,但是,如果再不回去,不僅叛變的坐不住,就算是夏修竹忠心耿耿的大臣們也會感到彷惶的。

  落青的擔憂,莫川看在眼裏,他靜靜沉吟,許久之後,他抬眸望向落青,眼神堅毅:“你放心,我會儘快讓他振作起來。”

  強者在軟弱的時候,他們需要的不是安慰與憐憫,他們需要的是陪伴與鼓勵。

  但是陪伴與鼓勵,這需要時間。

  所以,莫川望著蔚藍的天幕,心底卻是無措。

  那一天,整整一天,莫川都沒有出現在夏修竹的跟前。

  已經習慣了陪伴,突然間只有一個人,自出事以來,一直都很麻木的夏修竹,竟然覺得失落。

  儘管莫川伴著他的時候,兩人之間很少交談,他更多的是繼續看著床頂發呆,而莫川則是坐在他的身旁看書。

  可是,就算如此,身邊有著一個人在陪伴著,這種感覺是如此強烈,讓他的心在不知道不覺中平靜下來。

  當莫川沒有出現的時候,他的心是如此的空落,宛然若失。

  到了第二天,莫川才出現。

  如往常一般,莫川見到夏修竹後,微微一笑,問候一句,便拿著書靜靜地看。

  兩人靜靜地,沉靜的空氣在彌漫,莫川從書本中抬頭,覺得氣氛有些凝重,但他沒有開口。

  許久,夏修竹有些漠然地說:“其實你不需要每天都來。”

  每天都來會讓我錯覺,就算天荒地老,你也會陪著我。請不要給予我希望,現在的我,再也經不起從天堂到地獄的打擊。

  莫川沉默了片刻,輕輕地說:“我每天來,只是不想一個人呆著,讓你困擾了嗎?”

  說完,他狀是不經意地撇頭,雙眸的餘光卻是緊緊地關注著夏修竹每一絲一毫的反應。

  就算夏修竹再怎麼絕望,對於自己願意以生命相許的莫川,他有著本能的關懷。所以,他把視線凝在莫川的身上,片刻後,慢慢地開口,帶著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溫柔:“發生什麼事了?”

  莫川回頭望瞭望夏修竹,垂眸輕道:“我與暮楓解除婚約了。”

  “為什麼?”他們倆的感情,夏修竹是一路看著的,他無法想像,他們會有分手的一天。

  “莫兒的死。”莫川沉默了一下,有些苦澀地說。

  看著莫川的苦澀,夏修竹的心感受到了久違的痛。

  兩人再次沉默,與平日不同,夏修竹對於沉默的莫川開始感到擔心。

  他一直跑來自己這兒,是因為不想一個人呆著。如他這般堅強的人,也會作出如此逃避的舉動,是不是傷得太深了,痛得太過了,才會到自己的面前來尋求安慰呢?

  縱然夏修竹覺得自己已經絕望了,但是讓他看著自己最心愛的人也在絕望,他卻無法置之不理。

  “也許是誤會,你們……”夏修竹有些堅澀地開口,已經心靈枯竭的人實在無法說出能滋潤人心的言辭。

  莫川苦笑:“他承認了。”

  雖然韓暮楓只承認將莫兒軟禁了,但是莫兒的死卻與他脫不了關係,本質上又有可區別?

  看著莫川的苦笑,夏修竹不由想起他初見莫川時,莫川常常露出的那種真誠、溫和、無憂的微笑,恍然如夢。

  細細想來,他似乎已經很久很久沒再看過莫川的笑了。

  要如何才能讓你開懷呢?

  夏修竹開始陷入沉思,他並沒有發覺,他的心思已經完全從自己絕望轉移到莫川的憂鬱上。

  要如何才能讓夏修竹迅速振作起來?

  他知道夏修竹是一個絕對堅強,絕對強勢的人,會在短時間裏感到絕望,那是因為從天堂摔落到地獄,必須要有一段時間的陣痛,才能浴火重生。由始至終,莫川一直相信夏修竹是可以振作起來的,但是,那需要時間。所以,他用的方法是陪伴,是守護——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要振作一個人的心,外人的幫助其實很有限,主要還是要靠他本人。

  現代社會裏的心理醫生,在治療患者的時候,做得更多的是傾聽與開導。

  然而,夏修竹並不需要開導,所有的道理,他都很清楚,在他本人不願意訴說的情況下,那麼,自己能做的唯有陪伴而已,只要陪他度過這段最軟弱的時期就可以了。

  只是,夏修竹的身份並沒有寬裕的時間讓他慢慢地從絕望中重生。

  在這種情況下,莫川用了他最不願意用的方法,以自己來轉移夏修竹絕望的焦點。

  以自己餌,絕對是可以成功的,莫川毫不懷疑。

  可是……

  在作下決定的時候,莫川的心隱隱作痛。只是,他狠狠地扼殺了那種感覺。

  若非他,夏修竹也不會身殘……他陪在他的身邊是天經地義的。

  幾天之後,夏修竹已經可以坐起來了。

  莫川結合當時的工藝製作水準,以現代輪椅為藍本,給他設計了一張合適他的輪椅。

  有了輪椅,夏修竹開始不願意躺在床上。

  在夏修竹願意下床,走出房門的那一刻起,莫川明白,夏修竹的心已經完全振作起來了。

  再休養了五六天,夏修竹已經開始接手西宇的事務,然後決定趕回西宇過新年。

  在夏修竹回西宇的時候,莫川送到陽京城外的十裏亭。

  那天的天氣很好,風和日麗,雖然寒風吹到臉上的時候,有些刺骨的痛。

  夏修竹從馬車轉坐上輪椅,讓莫川推著他慢慢地走,讓侍衛在後面守著。

  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後,夏修竹抬起手,握住莫川放在輪椅推手中的手:“莫川,謝謝你。如果沒有你,我不可能這麼快就振作起來。”

  “不,我並沒有做什麼。”莫川將視線凝在夏修竹握著他的手上,停下了腳步。

  “其實你也很清楚……”夏修竹用力地握著莫川的手,將他拉到自己的面前:“你並不需要做什麼,你決定陪在我身邊的心意就已足矣。”

  “修竹……”

  夏修竹靜靜地凝視著莫川,藍如海水的眸子閃著豎毅的光芒:“對於你,我放手了很多次。不是我不愛你,而是我知道你不愛我,所以每一次下定決心要去爭取的時候,看到你幸福地微笑時,我又很快地放手了。可是,這一次,我再也不會放手了。”

  夏修竹的眸光,莫川他懂。

  其實,在他決定以自己的軟弱與憂鬱來轉移韓暮楓的絕望時,他就已經作好了決定,下定了決心,要成全夏修竹的那一份愛,這一輩子都在他的身邊陪伴他,做他的雙腿。

  只是,在他正想開口的時候,韓暮楓風姿綽約的身影驀地在他的腦海中閃過,一顆心緊緊地揪著,似痛非痛,已到口中的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夏修竹輕輕地拍著莫川的手,緩緩地開口:“我知道短時間裏,你不可能忘掉韓暮楓。沒有關係,我會等你,一直等你。”

  199

  夏修竹回國之後,莫川開始忙碌著準備新年。

  其實很多事情,並不需要他親自去處理,但是他希望自己更忙一些,無論朝政上的事,還是商行的事,都一一親自過問。

  對於三個孩子,他曾想過接他們回來,只是,一見到幾個孩子,無可避免地就會想起韓暮楓。

  想到孩子,想到韓暮楓,莫川不免苦澀。

  他終於有些明白為什麼在現代有些夫妻會貌合神離地將就幾十年。

  因為作為父母都知道一個完整的家,對於孩子來說是很重要的,都想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

  以前他帶著陽兒與星兒的時候,兩個孩子早早就以為自己的爹去逝了,所以也懂事的從不吵鬧。但是,現在……他們雖然不肯喚韓暮楓一聲父親,他們卻早已知道那人就是他們的另一個父親……

  他們跟著韓暮楓在東天,數著日子等著他,等著闔家團圓,現在要如何告訴他們,他們的父親們已經不能在一起了?

  還有辰兒,那個仍在牙牙學語的幼子……

  想到這些,莫川的心便無法抑制的痛。

  有時候,夜靜人深,莫川也會問自己,當初為什麼會讓韓暮楓把三個孩子帶回東天?是否在潛意識裏,他仍然抱存在微小的期望?

  在莫川忙碌不可終日之時,一則流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傳遍了陽京的大街小巷。

  流言的主要內容非常具有震憾性——莫川是一個贅子。

  當莫川知道的時候,只能苦笑。

  這流言的蔓延速度迅速得完全不給他作出反應的時間,應該是籌畫了許久的陰謀。

  在陽京,看他不順眼的人有很多,想他死的也不少。

  但是知道內情的,又想他的死,他目前還沒有想出來。

  對於這則真實的流言,他能坦然以對。

  紙包不住火,這道理,誰都懂。

  只是,他終究愧對一個家族——莫家。

  因此,當莫川覺得已無法控制事態的發展時,他先找上了莫家的族長——莫宜。

  對於這個受趙氏皇室欺騙了二十幾年的家族,在這種時候,他希望這個事實由他親自來說,而非別人告知。

  見到莫宜,見到莫家的長老,大家都相對無言。

  對於被騙了二十幾年的人來說,莫宜與莫家的長老實在是涵養過人。

  他們在莫川上門之前,便由流言中推測出當年發生的事。畢竟是皇后與公主同時產子,就算是先皇做足了瞞天過海的工夫,只要莫川不是男子,那麼其中的曲曲折折,一想便明瞭。

  莫川很是歉意。

  並非因為欺騙,而是為了莫家為他付出的一切,包括前族長的死亡,包括莫家軍差點的全軍覆滅。

  靜默了許久,莫宜突然淚流滿面,哽咽說了一句:“你姓莫。”

  莫川有些意外,回過神來,陣陣暖流湧起:“是,我姓莫。”

  “所以,你永遠是我莫家的人。”其中一位長老如是說。

  只要取得莫家的諒解,莫川便能坦然面對全世界,所以,當神宮的祭使過來請他去驗明正身的時候,他微笑地對他們說:“不用驗了,我的的確確是贅子。”

  於是,莫川被收押進神宮的地牢。

  莫川被收押,舉世皆驚。

  中陽朝內的各位大臣對於莫川被收押,感觀都很複雜。看莫川不順眼,嫉妒莫川的功績的,恨不他馬上被聖火燒死。真心為國家著想的,都紛紛上表求情,在此時按神宮律例燒死莫川,無疑是自毀長城。

  求情的摺子正合趙定風的意,趙定風打算以此對神宮施壓,讓神宮將莫川釋放,但是儘管神宮在神權已被逼到了邊緣,趙定風的施壓亦是無效。

  因為神宮大祭司空空上人引經據典,明明確確地指出莫川混淆身份是對上天的不敬,處置莫川是為了向上天請罪。

  他還說,若然不處置莫川,如果上天降下大罪,降下天災,要如何收拾,要何人負責?

  神宮之所以在神權已經到了邊緣化的地步時,也沒有哪一國的國君敢以皇權完全取代,那是因為民眾都相信世間有神,若世人不敬,犯下大錯,神就一定會降下天罰,而神宮則是神的代言人。

  因而,空空上人的一句反問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各國君臣獲釋莫川被收押後,除了南洪對事態的發展有些漠然外,基本上炸開了鍋。有的上表要趁此機推波助瀾置莫川於死地,以打開中陽的門戶,有的則認為莫川在五國中有著他人難以超越的威望,若能保下來,則對五國和平非常有利……意見紛雲,簡直比自己國內的政事還要熱心幾分。

  各國神宮除了沒有表態的東天與西宇,其餘三國的看法倒是非常一致:以贅子之身假扮男子二十幾年,不但以假身份身居廟堂,其中還未成年且未婚產子,對上天如此不尊不敬之人,若不用聖火將他燒化,難平上天之怒。

  莫川得知這種種罪名之後,不由苦笑。

  究竟這上天之怒,怒在哪?怎麼無形無影呢?

  當然,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尤其是這麼正義凜然的罪名?

  要知道,舉凡地上走的,天上飛的,水裏遊的,都清楚空空上人對莫川是恨得咬牙切齒,莫川不敢想像,如果三個孩子留在中陽的話,會變成怎麼樣的結果,大概也逃不了被聖火燒死的下場。

  不知道東天的神宮會不會採取行動,暮楓應該能保住那三個孩子吧?

  事實上,空空上人確實曾以國家神宮的名義向東天神宮要求將莫川所生的三子盡數引渡回中陽。只是,東天的神宮早已在韓暮楓的掌握之中,當韓暮楓在聽聞神宮大祭司的轉達後,不由冷笑:“本殿的人,本殿的骨肉,他也敢動?告訴他,若不想中陽被東天的大軍踏平,就要明白什麼叫作識時務!”

  三個孩子都在東天,空空上人遇到這樣的回復,也只能是鞭長莫及了,雖然不能置那三個孩子于死地,有些遺憾,但能對莫川趕盡殺絕,他已經非常愉悅了。

  至於韓暮楓說要踏平中陽的話,他根本就不相信。

  而韓暮楓也確實非常憋屈的沒有揮軍直上,因為他知道莫川不會原諒這樣一場因他而起的戰爭。

  在不能以戰爭解決問題的時候,韓暮楓唯有另想他法。在安排好一切救人事宜後,韓暮楓則馬不停蹄地趕往中陽。

  200

  雖然韓暮楓不能揮軍直上,但是大軍壓境的這種類恐嚇手段還是要做一做的,不僅是東天,西宇與北耀也幾乎在同時期段屯兵邊境,其意不言而喻。

  雖然僅是大軍壓境,但是,這已為趙定風拖下了許多時間。

  可是,僅僅是拖時間的話,那是沒有用的。

  神權與皇權爭鬥已久,但皇權不斷更替,而神權卻始終屹力不倒,可見其生命力的頑強,其實也可以說神宮律法的頑強。

  一般而言,犯了國法,仍有特赦的可能,但是犯的神律,卻永遠只有死路一條。

  因為國法是人制,而神律卻是天制,雖然是否真的由天而制,這就沒人能夠說得清了。

  對於上天,人有本能的敬畏。

  韓暮楓趕到陽京時,最熱門的街頭巷聞仍然是莫川的事,不過,已經由猜測莫川是否贅子而轉為莫川是不是該死。

  百姓信神,要燒死莫川的言論幾乎是一面倒。

  韓暮楓聽了幾句後,心裏隱隱作痛。

  小莫,這些你用生命保護著的百姓,在你生死關頭之時,卻已經忘記了,若非是你,他們早已無法安享太平。

  知會過趙定風後,韓暮楓在夜裏潛入神宮的地牢。

  蕭行之早年出身于神宮,在神宮的勢力猶存,在他的刻意安排下,韓暮楓很順利地潛入了地牢。

  韓暮楓到了關押莫川的牢室時,莫川正在燭光下看書,一臉的平靜。

  他環視了一下牢室的狀況,環境不算太差,雖然沒有配備台凳椅桌,但乾淨清爽,石床上還備有新淨的被褥,這讓韓暮楓揪著的心松了一分。

  然而,韓暮楓並不知道,在莫川剛進地牢的時候,他曾被空空上人鞭打折磨過,到最後,是蕭行之以一件神宮至寶才換得莫川如今的乾淨寧靜。

  對於韓暮楓的出現,莫川並沒有感到意外,他放下書,望著韓暮楓。

  再相見的兩人,久久無言,彼此的目光膠著,那一刻,就像是隔了幾萬年的時光再相逢一樣,都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

  許久,韓暮楓一個箭步上前,緊緊地將莫川擁入懷裏:“小莫,跟我走。”

  莫川的身體先是一疆,然後亦緊緊地回擁,心裏暗暗歎息,原來他是如此地想念他。

  “不,我不走。”莫川輕聲地拒絕。

  韓暮楓不明白莫川在想什麼,他著急地道:“我已經在東天作好安排,你會以一個新的身分在東天生活,就算是別人認出你是莫川,也不會有人拿你怎麼樣。”

  “不,我不走。”莫川低低一笑:“如果僅僅只是逃跑就能解決問題,那麼不需要等著你的到來,我早就跑了。”

  “小莫,人不能與天鬥。雖然這些想置你於死地的人只是凡人,但是凡事只要扯上了神律,扯上了天,就算皇權也只能讓步。你別倔了好不好?。”

  “天?天意嗎?”莫川掙開韓暮楓的懷抱,輕輕地坐到石床上,看著韓暮楓笑,笑得非常諷刺。韓暮楓也隨著莫川坐下,再次將莫川摟入懷裏,靜靜地等著莫川的下文。

  莫川本想掙脫,但韓暮楓卻用力地擁緊。有力的懷抱讓莫川的心突然安定下來,他只當自己是累了,便不再掙扎,便安靜地靠在韓暮楓的懷裏。

  莫川的心思自從兩人分手已來,已經非常紛亂,所以他當時並不知道——

  愛,便是安心之所在。

  就算在兩人已經解除婚約,已經決定不再在一起,但他仍然愛著韓暮楓,所以,只要韓暮楓在身邊,他便能安心。

  靠在韓暮楓的懷裏,莫川凝視著燭火,輕聲道:“我剛被收押的那天,我嫂子蕭大哥來看我,告訴我,我大概這次是非死不可了,因為天意難違。暮楓,你相信天意嗎?”

  韓暮楓心頭一凜,蕭行之的占卜之術,除了老一輩的妙如真人外,已是無人能及,若是他說莫川必死,那只怕……

  “他怎麼說,他占出的是什麼卦?”韓暮楓急切地問道,只恨自己當初怎麼沒去學這些玄易之術。

  “據說是大凶之卦。”莫川淡淡笑道:“暮楓,其實我不太相信天意這回事。可是,有些事情,除了以天意來解釋之外,我竟然也無法說服自己。”

  例如,他從現代穿越到這個世界的事……

  “我必死,據說是因為逆天改命。蕭大哥說,他當初為了改變皇兄殉國的命運,就起壇作法,逆天改命。這改命之劫應在我的身上,現今五國格局已變,皇兄的命運已徹底改變,因而我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上天就要收回我的命。”

  “不會的。”韓暮楓凝視著莫川,眸中有懇切地哀求:“小莫,跟我走好不好?”

  “不,我不走。”莫川握著韓暮楓的手,很用力地握著:“也許你此刻覺得我很任性,但是,我很不甘心。五國格局變了,皇兄的命運變了,我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讓我呼之則來,揮之則去,這算什麼玩藝兒?”

  “是的,我真的覺得你此刻很任性,完全不像你。”韓暮楓既為莫川感到心酸,又為他的任性而氣急:“不管如何,無論這天意是否存在,是否可信,我只知道,如果不帶你走,那你就真的必死無疑了。”

  “雖然有些事情,若不用天意來解釋,還真的沒辦法解釋得通,但是,我仍然相信人必勝天。”

  “那你就更應該跟我走。只要你不死,那不就是人必勝天了嗎?”韓暮楓聽著莫川的話,有些哭笑不得,他究竟在想什麼啊?若真的死了,哪來什麼人必勝天?

  “可是,我不想這麼灰溜溜地逃跑,我想光明正大地倒打這所謂的天意一耙!”莫川說得很是鏗鏘有力。

  韓暮楓倒吸一口涼氣:“你還要倒打一耙?是不是有些異想天開?”

  莫川沉默片刻:“你也覺得我異想天開?”

  什麼叫“也”?已經有誰來勸過他了?

  韓暮楓也沉默了片刻:“說吧,你想怎麼做?”

  莫川不由笑了起來,剛硬的線條暫態柔和起來,讓韓暮楓的心情也跟著平靜下來。

  想想也是,以莫川的個性,絕不是坐以待斃的人,他不願意跟著他走,肯定有他的理由。

  “暮楓,我發現若是我要做些什麼有關天意天試之類的事,你永遠都會支援我。就如當年在淩山腳下的林家村,你也是第一個說同意幫我的,然後,修竹他才同意的。”

  韓暮楓聽著不對,他板著臉道:“夏修竹來過了?”

  “唔。”莫川點頭:“宇京離陽京較近,你來得比他遲,並不奇怪。”

  韓暮楓聽著心裏不舒服,不由輕聲嘀咕:“他明明行動不方便,還來幹嘛?來添亂嗎?”

  莫川明白他心裏不舒服,不好接話,便轉了一個話題:“我估計,你們幾國大軍壓境,與朝內一些重臣的上表求情,再加上皇兄是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我死,應該可以將這行刑時間拖到夏天。”

  “然後呢?”

  “暮楓,這聖火用水淋,能滅嗎?”

  韓暮楓嚇了一跳:“神宮的聖火是神的像征,誰敢拿水去淋?”

  “可是,我必須確定這聖火被水淋了會不會滅,只有確定了,我的計畫才能進行下去。”按常理來說,火被水淋,肯定會滅。但是,據說神宮裏的聖火是長年不滅,然後用火距傳到各地神廟的聖火也沒有滅過,所以,莫川也不太確定,這個世界的聖火,遇水,滅還是不滅。

  韓暮楓呆了呆,歎息一聲:“當初在神廟,都敢幫你弄虛作假,讓那對小夫妻通過神的試煉,這次幫你試一試聖火能不能用水淋滅,又有什麼難?但話說回來,如果你的計畫行不通,你打算怎麼辦?”

  “如果是那樣的話,那你就看著辦。反正我是絕對不想死,我還要看著陽兒他們成家立業,還想要兒孫滿堂呢!”

  “有你這句話,我就安心了。”韓暮楓露出自莫川出事以來的第一個笑容。

  完結章

  時光飛逝,轉眼間,夏季已到。

  趙定風借著東天等三國大軍壓境的壓力及一些良臣的求情摺子,一直在拖著時間,將行刑日子一改再改,最後,實在無法,終於拖無可拖,定於五月初六午時,在神宮左側天架上對莫川施于火刑。

  天架是歷代刑燒犯下神律的罪人的刑架,是由一種特殊的材料建造而成。

  當莫川被押解到刑臺上的時候,望著這個不知道燒死了多少贅子的天架,第一反應:十字架真是無處不在啊!

  距莫川出事已經有五個月了,在這段時間裏,坊間輿論的變化莫過於由莫川罪犯神律,該被燒死,轉變為,莫川收復河山,還天下一個太平,是保護中陽的大英雄,若上天憐憫,應該赦免他的罪,畢竟假裝贅子這種事又不是他的意願,是長輩強加于他的身上,而他為了保護中陽的國土,捨生忘死,全國百姓都承受了他的恩義,可以功過相抵,請神宮向上天祈求,免於死罪。

  這個輿論導向都不知道花了韓暮楓多少心力才轉向過來。只是,民眾信神,神宮的最終判決,在百姓心中,那就是神的判決。

  行刑那天,天氣非常好,陽光燦爛,蔚藍的天空,藍得讓人頭暈。

  陽京的百姓和其他各地很多百姓都趕到了刑場,他們對莫川都抱有極大的同情,同時,也感恩于莫川當年功績與保護,因此,都希望能來送他最後一程。當然,也有一部分是純粹來看熱鬧的。

  行刑的程式非常複雜,在祈天祝禱等等一系列事宜結束之後,空空上人揚起唇角,向端坐在南面趙定風與蕭行之拜了三拜,奏請行刑時辰已到。

  趙定風望瞭望天,天氣晴朗,萬里無雲,他皺眉與蕭行之對望一眼,沒有開口。

  底下,空空上人再次催促:“陛下,若過了時辰,上天會震怒的。”

  韓暮楓與夏修竹都混跡于百姓之中,他們亦同時望天。

  望著晴朗無雲的天空,夏修竹低聲道:“果真是天意不可違嗎?”

  韓暮楓望了幾眼藍天,被燦爛的陽光晃得眼花,他沉下臉:“全都是浪得虛名,我見這鬼天氣好得很。小三,叫他們準備劫法場。”

  趙定風尋找到人群中的韓暮楓,視線定在他的身上,灼灼的目光帶著不容置疑的詢問。韓暮楓點了點頭,他的人已經準備好了,可以隨時劫法場。

  雖然事與願違,但他已經作出了最大的努力了,如此仍然沒辦法讓莫川名正言順的無罪釋放,那也是無可奈何了。

  這段時間,他該做的都做了,既然作了這麼多準備,仍然要劫法場,只能說,大概天意如此,他相信莫川不會介意他劫法場這個決定。畢竟他當初說,如果計畫不成功,就讓他看著辦。

  趙定風見韓暮楓點頭,咬了咬牙:“准。”

  空空上人揚起唇角,對著早已準備好的祭使大喝道:“時辰已到,行刑。”

  他話音剛落,本來萬里無雲的朗朗晴空突然電光一閃,一道響雷在人們的耳邊轟鳴。

  莫川有些意外地抬頭望天:難不成千算萬算,還是算入了天意?

  韓莫楓與夏修竹俱是驚愕地抬頭,望著仍然晴空萬里的藍天,神色既驚喜又複雜。

  這聲響雷,究竟是本來就會響的,還是因為莫川才響的?

  按照莫川的計畫,首先導正百姓的輿論,一是讓百姓可以坦然接受他最終的無罪,二是讓後來與他有類似情況的贅子可以少受些罪。其次,是將行刑時間拖到夏季,因為夏季的雷雨天氣最多,而他行的刑是火刑,若在行刑中,聖火被雨水淋滅了,那就是在萬民面前顯示上天也認為其無罪。其三,就是要找到這世間上最精通氣候變化的人來觀察天氣,選取一個有雷雨的天氣行刑。

  如今看來,似乎都與他的計畫相符。但是那雷早不響,晚不響,偏偏在空空上人話音剛落才響,讓莫川他們都有些迷茫:這是人算?還是天為?

  蕭行之見狀,馬上站起來:“上天鳴雷示意,可見莫川罪不至死,應該將其免罪釋放。”

  空空上人抬起眉頭,很迅速地介面道:“皇后殿下,臣以為這鳴雷警示並非示意莫川無罪,而是上天震怒莫川的行刑時間一拖再拖。再不行刑,只怕要天降災難了。”

  “上人此言……”蕭行之正待批駁空空上人的話,而底下的部分百姓認為空空上人言之有理,在底下狂喊:“馬上行刑馬上行刑……”

  另一部分認同蕭行之的話也大吼:“這是天恕,放了莫川放了莫川……”

  一時間,兩種聲音此起彼伏,群情湧動,讓莫川都有些料想不及。

  “這雷聲示警決不是赦免莫川的神意,若上天恕莫川無罪,早在貧道日夜為他祈求免罪的祈禱中降下,不會等到今天,因此,若再拖下行刑時間,只怕天降大罪啊!”空空上人抬頭看看天色,擔心再拖下去,若來一場暴雨,他的一切心思將付諸東流。

  空空上人的話,讓情緒激動的百姓都安靜下來,都怔怔地望著空空上人,同情莫川的心與恐懼天罪的心在掙扎拉據著。

  “你為莫川祈禱?”蕭行之冷笑。

  “皇后殿下此言何意,百姓到神宮請求為莫川祈禱,貧道怎麼會置之不理呢?”

  “以你對莫川的恨意,本殿不信!”

  “皇后殿下,貧道句句屬實,殿下不信,貧道也無可奈何,只是貧道身為神宮大祭師,肩負聆聽神之意旨的重任,怎敢錯解神意,請陛下與殿下不要再試圖阻擋行刑,否則後果自負。”

  “後果自負?好大的膽子,你敢威脅陛下與本殿?”

  “既然陛下與殿下如此頑固,那貧道就實話實說。各位,你們知道為什麼莫川一案在春初開始,卻一直拖到今天嗎?那是因為他雖然不是莫家的孩子,卻是當今陛下的親弟弟!陛下,你枉顧百姓死活,枉顧上天降罪,只為了一己之私情,只為了要救下自己的親弟弟,而將刑期一拖再拖。若再拖下去,惹得上天震怒,也不知道將會降下何等天災,陛下、殿下,你們于心何忍。”空空上人說得聲淚俱下,演得至情至聖。

  空空上人的話讓趙定風等人臉色大變,而剛剛靜下去的百姓卻開始再次情緒激動起來。

  “燒死他燒死他燒死他——”

  莫川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心裏不由感歎,宗教的力量真是無所不能,混淆黑白啊。

  “那麼,請陛下與殿下尊重百姓的心聲,時辰已到,請准許行刑。”

  趙定風與蕭行之無奈地對望一眼,事到如今,已無法按原定計劃來實行,因為他們無論說什麼,百姓都不會再相信了。

  望著人群中緊抿雙唇的韓暮楓,趙定風再次無奈地說:“准。”

  這次,空空上人也不多說廢話了,直接讓祭使拿著一直準備好的聖火火炬。

  當該祭使拿起火炬的時候,再一次雷聲震震。

  所有的人又呆愣了,空空上人回過神來,對拿著聖火的祭使喝道:“愣著幹嘛,誤了時辰,你擔當的起嗎?”

  祭使嚇了一跳,拿著火炬向刑架走去,雷聲在他這一路上轟鳴不斷,本來晴空萬里的藍天,忽然烏雲滾滾,嚇得他的手不停地抖。

  一時間,狂風大作,電閃雷鳴。

  蕭行之見狀,正要再次阻止行刑,卻見到在刑架上的莫川輕輕地搖頭。他雖不解,卻也沒有再出聲。

  當上位者因身份的原因已失去了百姓的信任,在這種情況下,唯有讓百姓親眼目睹,否則無以取信。

  莫川望著天上的團團烏雲,心裏很是淡定,他今天死不了。

  或許這世上,真有天意這回事。

  拿著火炬地祭使顫抖著前進,越走手越軟,越走腳越軟,每走一步,猶如千斤之重,在走到刑架前,望著平靜溫和的莫川,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將手中的火炬投入刑架下的乾柴當中。

  “行刑!”空空上人大喝。

  祭使抖了抖,卻仍牢牢地抓住火炬。

  “行刑時辰已到,還磨蹭什麼?”

  祭使咬咬牙,轉身跪下:“大祭司殿下,屬下以為皇后殿下說得有理,上天鳴雷是指天恕,並非天怒。”

  空空上空被氣得瞪大眼,指著身旁的另一個祭使:“你去!”

  被指到的祭使呆了呆,在原地跪了下來,全身發抖。

  “你——”空空上人青筋暴突,再指向另一個祭使:“你去!”

  那一個祭使,望瞭望天空,再望瞭望空空上人,神色掙扎,片刻後,跪下,聲音堅定地說:“大殿下,雖說皇后殿下有可能因為莫川是他的親人而有所偏坦,但皇后殿下亦是神宮出身,斷斷不會為了私情而曲解神意,所以屬下以為皇后殿下所言有理,此次上天鳴雷,是天恕。請大殿下三思。”

  “請大殿下三思。”所有在場的祭使全都跪下。

  圍觀的百姓都驚呆了,全都愣著。

  此時,除了轟鳴的雷聲,半分雜音也沒有,雖然狂風大作,空氣中卻隱隱有著凝結的味道。

  “你們——”空空上人氣得手指發抖,大踏步上前,搶過火炬,投入刑架下的乾柴中,火勢瞬間蔓延。

  趙定風與蕭行之馬上站了起來,韓暮楓躍起,一批暗衛隨之而起,沖向刑台,人都還沒有到達刑台,一道電閃,晃花了所有人的眼,傾貧的大雨嘩啦嘩啦地砸向大地。

  剛剛蔓延起來的火勢瞬間熄滅。,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著這一幕,蕭行之馬上回過神來:“若如此仍然不是天恕,那什麼才是天恕?空空上人?”

  “這……”空空上人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放了莫川,上天已經饒恕了他了。”百姓中有人在喊。

  “放了莫川放了莫川放了莫川——”群情再次激動起來。

  被雨淋得一身濕的莫川在刑架上,望著烏雲開始散開的天空,心中暗歎:真是一場鬧劇。

  元豐二十一年夏,靜南王莫川因犯神律,被處於聖火之刑,然行刑之時,電閃雷鳴,天降甘露。因天恕之,故靜南王莫川被免其罪,以贅子之身官復原職。

  莫川行刑之時所發生的事,落在不少人的眼裏,因而此事傳播速度,堪比坊間流言,迅速蔓延,引得舉世震驚。

  不久,莫川即是當年在沙漠裏養出魚來的莫河的消息傳遍了整個大陸,世人再次震驚之餘,竟有恍然大悟之感,俱說原來如此,這莫川本是上天神祗派來的,天上眾神又怎麼會看著莫川被聖火燒死呢?

  莫川在後來聽得此傳聞後,真真是哭笑不得。

  只是,當日行刑之事,就如他從異世穿越至此一樣,莫川無法用常理說服自己。他曾有一段時間非常迷茫,韓暮楓的一句話讓他恍然了悟,韓暮楓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又何必想太多呢?

  是啊,就算冥冥中有天意,自己的人生還是自己在過,天怎麼算,他管不著,自己怎麼想,那才是重中之重。

  莫川被免罪當天就回到靜南王府,剛回到府中,就有下人悲戚地報,側妃歡兒已在他行刑之時服毒自盡。

  府裏的人都認為歡兒與莫川夫妻情深,縱然莫川是贅子,歡兒亦不負鴛盟,要與他同生共死。

  說起歡兒,莫川心中惻然。雖然他這次遭此災難,是這位歡兒一手造成。

  當莫川的身世傳遍陽京的大街小巷時,他就明白這是他身邊至親的人為他設下的死亡之局。但是,他過慮了所有的人,卻想不出是何人。

  在獄中,趙定風告訴他,翠文自盡了,有可能是翠文傳出去的,畢竟,在知道的人當中,也就只有她不是莫川血脈相連的親人。

  然而莫川不信,他能感受到翠文待他,就如待自己的親生孩子一般,一位母親又怎麼會置自己孩子于死地呢?

  這個疑問在不久後得到解答。

  歡兒在翠文自盡後三天,前往地牢探望他,告訴他,是他將莫川的身世流傳出去,並告訴他,翠文之所以自盡是因為她知道了歡兒所做的事,因愧對莫川而自盡。

  歡兒述說的時候,神情非常平靜,但聲音裏卻有幾分瘋狂。

  莫川滿腔疑問,尚未將個“為什麼”問出口,歡兒就已經好心地繼續解答:“母親真是傻,他當你是她的親生孩子,但卻不知道真正的世子早已死了,你只是一個霸佔了世子的身體的妖孽。。”

  莫川倒吸一口涼氣。

  他是怎麼知道的?

  “奇怪我為什麼會知道嗎?在這世上,最瞭解世子的就是我。世人都以為世子驕奢、軟弱、然而只有我知道,世子是一個真正善良的人。所有人都以為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在知道身世之後,選擇了自盡。只有我知道,他是從小就知道自己是一個贅子,每一天他都在害怕自己的身份被發現,害怕身份被發現後,莫家會造反,會讓百姓處於戰亂的水深火熱之中。他卻從來都沒有在乎過,當他的身世被發現後,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條。他拿著一層厚厚的殼來掩飾自己,讓驕奢淫逸與軟弱遮住了所有。那一次自盡,歡兒知道,世子是想著自己死後,他的身世就永遠成為秘密,雖然少了他的牽制,但至少莫家不會因憤怒而造反,從而保護著這中陽大地不受內亂之苦……世子自盡後,你來了,縱然性情大變,我從無懷疑,因為我知道世子一直在掩飾自己的真性情,你會如此,也許是因失憶而忘了掩蓋。可是,我錯了。世子的性情變化可以以失憶來解釋,但是才華……你那驚世的才華,卻是世子窮其一生也無法做到的,這時我才知道,我的世子,早已不在人世了。”

  “所以,你要我死?”莫川了然地問道。

  “是的。既然世子已逝,我不允許別人占著他的身體繼續活在這世上。”

  “不允許?”好強的佔有欲。

  “是的,我不允許,絕不允許!”霸道的語聲中有著幾分悽惶。

  為了奪回所愛之人的身體,他將他的身世流傳出去。因為他知道以平常的方法,他要殺死莫川的可能性不高,想一擊必中,那必須要借助連皇權也奈何不了的神宮律。而莫川的身世則是置他死地的最大弱點。

  莫川聽到下人的回報後,馬上趕去歡兒的房間。

  歡兒尚未裝斂,仍保持原樣,躺在床上。他的侍兒已換上孝衣,跪在地上,燒著金銀,低聲哭泣。

  莫川慢慢地上前,歡兒雙目緊閉,唇角微微揚起,也許在臨去前想到了什麼開心的事。

  他的懷裏緊緊抱著一套世子朝服,看上去,已有一段時間,顯得有些舊色。衣服上放著一塊絲絹。莫川伸手抽出絲絹,絹上有一首詩,詩意纏綿,情深款款,落款是寫著“贈歡兒,川題于中秋。”

  莫川明白,寫詩的人是這具身體的原主人。

  由這首詩看來,原來的莫川也是深愛著歡兒的吧?

  愛一個人的極至,是同生共死吧?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如此雖然堅強,然而愛情往往敵不過時間,誰也不能在死之前保證這一份愛是永遠。

  永遠,只有在生命結束的時候,才有資格說。

  在歡兒還沒發現他是一個外來的靈魂之前,以為他背叛了他們的愛情時,歡兒是怎樣的痛呢?日日夜夜對著這已舊去的衣服與絹中的詩去懷念以為已經逝去的愛情嗎?

  如今,他以死來守住了他的永遠。

  歡兒,對不起,一直以來都沒有瞭解過你的想法。我早該告訴你,我不是你的世子。你的世子早已用死來栓釋了他的永遠,你如今,是否已經見到他了呢?

  “以正妃的規格厚葬歡兒。”莫川再看了歡兒一眼,轉身離開,平靜地吩咐王府的總管事。

  “可是……於禮不合。”

  “我現在就進宮請旨,歡兒將會是唯一的靜南王妃。”

  “是。”

  府裏的人聽聞之後,心裏都在唏噓:真是造化弄人啊,好好的夫妻,就這麼陰差陽錯的地陰陽兩隔了。

  歡兒,莫川世子,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們做的,希望你們在天上能相逢,有情人終成眷屬。

  莫川無事後,韓暮楓本想借此機解開他與莫川之間的結,偏偏這時卻傳來東天國主病危的消息,於是,韓暮楓無可奈何,只能馬上趕回東天了。

  夏修竹也在不久後回國。

  莫川依舊送他到城外的十裏長亭。

  五月的大地,炎熱微起,青綠的草延延綿綿,遠至天邊。

  莫川推著夏修竹緩緩前行,侍衛們都在後邊站著,將一片安靜的天地留給他們。

  兩人都有些沉默,彌漫在他們之間的並非離愁,而是莫川的難言與夏修竹的了然。

  “其實偶爾想想我們三人,我總覺得老天對韓暮楓那傢伙真是偏心得可以。每一次都是在我稍有機會的時候,又會莫名其妙地失去。”沉默了許久,夏修竹望著不遠處的煙雲,淡淡地開口。

  “呃……”莫川措手不及,不知道該如何接上。

  “若說將這老天分個親娘後娘,老天無疑就是我的後娘了。”夏修竹邊說邊笑了起來。

  看著夏修竹平靜的笑意,莫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對於夏修竹,他滿心愧疚。他曾經以為他可以做到將韓暮楓放下,然後接受夏修竹。可是,這幾個月,他已經很明確地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在自己的心裏將早已生根的韓暮楓挖走,若枉顧自己的心意,留在夏修竹的身邊,對自己是一種痛苦,對夏修竹也是一種折磨。

  “修竹,其實我……”

  “我明白的。”夏修竹閉上湖水般的眸子,片刻後睜開,眸中一片平靜:“在你有事的時候,你接受韓暮楓的幫助,你會覺得理所當然,但是,對於我,卻不一樣,你會覺得欠我的,就如我的腿。”

  “對不起……”

  “別這麼說,也別覺得內疚,其實,當日的事,是我連累了你,所以你真的不欠我的。”夏修竹拍拍莫川的手,不帶半絲曖昧的意思:“你與韓暮楓之間,我看得比誰都清楚。你們從相識到相愛,我都看在眼裏,說句托大的話,我可以算是你們相愛的一個見證。只是……”我比較不幸,在見證的過程中,我愛上了你。

  莫川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沉默。

  夏修竹拉著莫川到身前,湖水一般的眸子靜靜地望著莫川,那一汪藍湖就如沉綻著千年不化的溫柔:“你不要這樣子,我看著心痛。莫川,我喜歡你,這種感覺讓我很幸福,並非要你一定在我身邊才行。所以,你完全不需要如此煩惱。至於莫兒的死,我想這個結,我想你還是給韓暮楓一個機會去解吧,韓暮楓這人很驕傲,他或許會隱瞞你,但是,對我,他完全不屑於說謊,我問他的時候,他說了是意外,所以,我相信莫兒的死,的確是意外,給他一點時間吧。”

  莫川意外地望著夏修竹,瞪目結舌的樣子逗笑了夏修竹:“你這樣子還真是可愛。人經歷了生不如死的折磨後,很多事情總能看開一些。你不為我的大徹大悟高興?”

  “呃?”大徹大悟……這不算吧?

  “生生死死,從小就見慣了,但是生不如死,還是第一次償到。莫川,我是真的感謝你,你在合適的時間,給予了我希望,讓我堅強起來。以我的個性,我不會絕望太久,可是,若沉寂的時間太長,拖跨了西宇,那是不可想像的後果。西宇是我一生下來就肩負的責任,若看到她受損,那才是真正的痛苦。好了,別把以前的話放在心裏,如今的我,你沒什麼好擔心的。”

  莫川知道夏修竹是不想讓他太糾結,所以他也沒有矯情:“得了,看你說得就像情聖一樣。”

  “我要是不情聖一些,你怎麼永遠記得我。我總不能讓韓暮楓那傢伙太好過了。下次,碰到他,我一定要告訴他,他要是不好好珍惜你,我就搶你回西宇。”夏修竹仍然笑得溫柔。

  “咳,你這麼一說,他大概會吐血。”

  “就是想看他吐血。”

  “其實我也挺想看他變臉的樣子。”

  “哈哈,估計你這句話讓他更吐血。”

  ……

  兩人說說笑笑,在這五月的天空下,陣陣笑聲飛揚到白色的煙雲之上。

  春去又春來,轉眼間,兩年時間過去了。

  這兩年裏,五國按照連盟條約,注重和平與發展,所有的糾紛都以外交手段解決,慢慢展現出天下太平的雛型,莫川相信,太平盛世,不會是夢。

  這兩年裏,東天國主病逝,韓暮楓登基為新一任國主,他登基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趙定風提出聯姻,他要娶中陽的靜南王莫川為後。

  此舉,且不說中陽是否同意,在東天卻掀起了滔天巨浪。

  原因很簡單,莫川作為假贅子縱然無罪,但他未婚失貞卻是鐵板釘釘的實罪,因為他位高權重,且是皇家贅子,神宮不能拿他治罪,但他卻也不能舉行成年禮。

  皇后是天下贅子的典範,怎能立一個沒有行過成年禮的贅子為後?

  只是,這事對於東天那些衛道士來說是一件大事,對韓暮楓來說,這只是小事,他們同意也罷,反對也罷,他從來都沒有放在眼裏。

  只是,對於求婚這事,韓暮楓也是很煩惱的,因為莫川他還沒有同意。

  要怎麼樣才能讓小莫鬆口呢?要不,讓星兒去纏他?唔,馬上去找星兒洗腦才行。

  春光燦爛,繁花似海。

  莫川緩緩地在花園裏散步,聞著花香,聽著清風,感受著天地間最美的時光。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滿是馨香,耳邊傳來輕快的腳步聲。

  “阿爹阿爹……”星兒蹦蹦跳跳地跑向莫川,星兒的身後,是一身淺藍的韓暮楓,他淺淺地微笑,笑如春風。

  “小莫,我來了。”

  春色漫漫,春情濃濃,這一腔天地美意為誰而妍開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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