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人間多有妖譚,而相傳,有一本記載每個不屬人間故事的書籍--妖譚夢華。

  為了家人,映藍不得不賣身換取所需的錢財。

  深知自己的美貌必定引人注目,但卻沒想到除了城內各大妓院為他爭吵外,更來了一位讓他意想不到的大人物……

  一次微服出遊,玄燁沒料到會買下一個人,一個讓他想收為新寵的男人。

  生得琉璃骨的映藍,纖弱美麗得宛如天生就要人寵愛呵護。

  而原以為自己看上的只是他的容貌,卻不料,連自己的心都將賠上……

 

  楔子

  自古以來人間多有妖譚,然而史上不留丹青的人名何其之多?無法親眼見聞的妖譚自然更容易失傳而一個個減少。

  發生過的故事,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知曉,也許太過於悲淒,也太過於離經叛道,也許有太多的也許………

  相傳,在非人間的地方,有一雙手,寫下了每一個不屬於人間的故事,這本書的書名,就稱為妖譚夢華。

  第一章

  玄天王朝封觀四年自玄燁登基為皇帝至今,不過四年的時間而已,街坊城巷的景觀便大有改觀。那並非逝去的玄高祖不是一個適合治理國家的人,而是高祖創業,接下土地是一片經過戰火襲擊的荒蕪。經過十多年的休養生息之後,可以看出這一片土地漸漸有所改善。

  但接著登基的玄燁充滿雄心壯志,不認為這樣緩慢的進度已經到達極限,因此從基本的改制畫地,大量減少租役制定時間進度,任用大批能人才士大刀闊斧的改革,不到兩年的時間,整個玄天國國內的經濟突飛猛漲,第三年文武兩途也開始有了不少新一代有能之人。

  但除非是天上天堂,否則不會每一個地方都充滿著祥和的景象。隨著經濟發達,娼妓賭坊這一類的場所也就應運而生,為的就是趁此時運能撈多少久撈多少,苦日子既然過去了,接下來自然就該好好賺點錢過過好日子。

  以娼妓坊為例,較為特別的是,也許南方的男子多姿態,模樣甚至比北方女子更加嬌弱動人。其中南迢地區一代的男子更是嬌小美麗無雙,常常有人認為上天將這一帶的男女性別放錯了身子,男的嬌弱,女的高大強壯。

  因此在南方地區南風其盛無比,以南迢男子最為珍貴,多少見錢眼開的不知羞恥之人,甚至會上南迢擄人賣身,光是一個南迢男子的價錢,就可以令人吃穿享用不盡。

  現在南方第一大城的三家最著名的男妓院吵得就是這一件事,一開始是兩家的人同時發現了在城門口附近賣身葬母的南迢少年,後來第三家的人聞訊而來,發現此少年之美可說是冠絕天下無雙,多少年來南迢男子的美麗已經是眾人皆知,但這少年的樣貌高上不只一籌。一張比女子手掌小的臉蛋儘管消瘦蒼白,但分明的大眼是難得一見的蒼藍,粉嫩的雙唇叫人幾乎忍不住當場咬下一口,挺直的鼻樑柔和不顯陽剛,精緻的五官是最完美的組合,再加上纖細的身子骨架嬌小,是客人最喜歡的一行,摸起來幾乎碰不著骨頭,這一種媚骨在女子之中也極為少見,說什麼都要將他買下來成為自己手中最大的一棵搖錢樹。

  映藍無措地盯著在自己身前吵成一群的陌生人,他聽族人說過這兒的人喜歡南迢的男子,可以賣出很好的價錢,他才鼓起勇氣下山來,為的就是能夠掙到一筆足夠的錢,好替辛勞的母親好好安葬,並且請好一點的大夫替一向體弱的爹爹治病,如果可以的話,最好還可以有一筆錢可以讓弟弟妹妹他們安安穩穩長大成人,他記得雅雅已經有了一個情人,需要一筆錢當嫁妝蓋自己的家園,晴空喜歡讀書,想要成為當今盛世中的一代文臣,就算是小小的蒼庭跟櫻紅他們也有很多很多想要實現的夢想。

  如果他一個人就可以換來這麼多的幸福,就算當族裡頭最受人鄙視的妓也無所謂。

  南迢的男子嬌弱女子堅強,但身為男人與女人的觀念自覺跟其它的地方比起來並無因此而改變,甚至基於嬌弱身體的遺憾而更為強烈不少,所以好好的一個男人竟然甘為男妓,這對他們來說,是莫大的恥辱。

  ………空有自尊是活不下去的。

  連接多日來無人可以下田養活的日子足夠讓他清楚有所認知,頭一次恨起自己為什麼不能跟中原一帶的男人一樣,長得粗壯充滿力量,可以好好保護自己的家人。

  「你決定好了嗎?就來我們這邊吧!」一個比他高上半顆頭的俊美男子對他微笑,不若其它站在一旁看的男妓一樣動作舉止之間充滿女子氣息,柔和的行止之中仍帶有男人的瀟灑味道。

  「我………」他不曉得該怎麼辦,下山時的決心在看見一張張覬覦自己容顏的臉龐之後,開始有了退卻的意圖。

  族人會歧視男妓並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南迢人最相信愛情的可貴,認為一生之中,只有一個人值得自己奉獻自己的生命,愛一個人就必須給予所有,包括最難能可貴的清白,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是一樣。

  他也想要爹跟娘之間那種無分彼此的愛戀,即使無法完全,能夠完全深深愛戀著一個人也好。

  「猶豫了?你本來就不適合這種地方。」男子輕笑,笑容底下沒有人可以看出他心裡頭想得究竟是什麼。

  「可是除此之外,我沒有其它的方法可以想了………」南迢的男子除了經商致富,也只能讀書、畫畫、彈琴及做些手工藝品,其它的生活技能礙於身體不如常人而無法以此賺錢,但是這些東西在平時的時候還好可以賺一點小錢貼補家用,在他現在這種狀況之下根本解不了錦囊之瑟。

  南迢的有錢人很多,不甘於當個沒用的男人,南迢男子比一般人還懂得經商之道,但是他們家並不屬於這一類型,爹爹是南迢裡最有知識的男子,娘親是最溫柔大方肯吃苦的女子,兩個人同樣都是一般不善與人窩旋討價還價的個性,一般的性子遺傳給底下幾個孩子,沒人是經商的料。

  「放心,你的命不會是在這樣的地方。」牽起他細瘦恍若無骨的掌心,將掌紋看得一清二楚。

  「什麼意思?」映藍疑惑地隨他的視線看向自己的掌,除了纖細單薄的粉紅之外,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男子微笑。

  「你會知道的。」

  「我不懂,你看出來什麼是我不知道的嗎?」聽說中原的人精通卜術,與他們那兒的神司同樣都是能知曉天機的人。

  「或許吧!」男子還是笑。

  映藍一臉困惑,捉著他的手不曉得該怎樣反應才好。

  「我一點也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馬車上兩邊都坐著人,一頭是悠閒地搖晃手中的折扇,時而掀簾看看外頭的景致。另一個則是一臉不茍同的表示心中不滿,全身繃緊時時注意四周動向。

  「你已經說過很多次了,小三。」一路上來就說個沒完沒了,他不覺得口乾舌燥,他都覺得耳朵生繭了。

  玄徹死死瞪著自己的大哥,為他的不知死活第一百次怒火直衝腦門。「你也知道我說了很多次嗎?我還以為你都把它當成耳邊風聽過就算了,根本沒記住我講了什麼。」雖然如今玄天皇朝以經鞏固,但是過去未曾絞殺殆盡的餘孽依然尚存,久只有帶著兩個侍衛跟他這麼一個苦口婆心的傻弟弟怎麼足夠?要是敵人太多的時候怎麼辦?玄燁依然將他的話當成耳邊風,不遠處的人潮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很少看見會有人潮聚集在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地方。

  「凌空,停車,我想下去看看。」這一次微服出巡為的可不是什麼體恤民心的大道理,純粹是出來玩樂的,既然出來玩樂,有熱鬧不湊就不像在玩了。

  「你想下車!」凌空十分服從地停下馬車,發出抗議的自然是有資格跟身份抗議的玄徹。

  「沒錯。」懶得搭理他的大驚小怪,讓跟著下車的熾炎替他排開群眾看清楚究竟這一群人聚集在這裡是在做些什麼。

  結果一眼就看見怯怯躲在角落邊的映藍。

  好小!玄燁揚起筆直的劍眉,目光難以移開前方身型連他的肩膀甚至連心口都不到的小傢伙,耳邊仔細一聽,才曉得有三家妓院的人正打算買下這個動人的小傢伙回去。

  這怎麼可以?小傢伙看起來是如此的純真………艷美。

  沒錯!就是艷美!他玄燁雖然不敢說後宮佳麗三千,但是侍妾也有成百,過去覺得艷麗動人的妃子們,竟然沒有一個比得上眼前這一個美麗的少年。

  正待上前一步,肩膀被人狠狠地抓回來,不用腦子想也知道,敢這樣對他的只有一個人。

  「你又怎麼了?」平常這個弟弟比誰都還要隨便,有只有在他出門玩樂的時候才會變得這麼囉哩囉唆,也不想想自己也是個王爺,身份同樣惹人注目,論起武功來又不如他這個大哥強,說危險的話,兩個人根本可以說是不相上下了。

  玄徹瞇起雙眼。「我又怎麼了?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吧?你又想做什麼了?那個是個男人,雖然漂亮的另人愛不釋手,但的的確確是個男人沒錯,你不會是想要買來當你的後宮妃子吧?」雖然這個少年連他也感到心動,但是在後宮裡頭放個男人,怎麼說都不對,後宮裡頭唯一的男人就只有太監而已,他不認為皇兄這上前一步是想將這個小東西買來當太監。

  「是又怎樣?」他的確就是想買來當他的新寵。

  拍開肩上的大手,長腿一個跨步上前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尤其是不知所措的映藍,在看見那一雙注視著自己的鷹眸之後,腦子頓時成為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起來。

  「來!」伸手向前擺在映藍的眼前,是那麼的確定他必然會伸手搭住自己的大掌。

  映藍一陣迷惑,手卻不自覺地比腦子更早一步做出反應,抬手讓那一隻大掌握住自己的,雖之傳來的溫熱,熱得連心都撼動不已。

  其它的人全愣住了,因為映藍至今還不曾被哪一個人買下,既然他自己已經同意上前,根本沒有人可以阻止得了玄燁的行動,再加上玄燁高大的身材一看就讓人覺得膽寒,逼人的威儀連身份都不用報出就足以使人顫抖,於是只好這樣眼睜睜地看著映藍被牽上馬車離去。

  「他是誰?」

  「我怎麼知道?」

  一群人在馬車離去之後開始議論紛紛,尤其他們之所以吵了半天,為的就是映藍,現在映藍一走,他們剛剛的吵鬧看起來就像個白癡一樣,吵了半天誰也沒得到什麼。

  「一定是很有權勢的人,你看看那個馬車,嘖嘖!也只有當今皇上的馬車才能夠雕上九隻飛龍而已,所以………」話語至此頓止,一群人瞠目結舌地瞪著馬車駛離的方向。

  「天啊!是皇上,買下那個南迢少年的人是皇上啊!」

  一下子,傳言開始在城裡城外四處擴散,不用多久的時間,連三歲小兒都曉得當今皇上買了一個美絕天下的少年在身邊。

  馬車上除了原來的兩人之外,還多了映藍及一直被映藍拉著手一臉笑盈盈的俊美男子。

  玄燁只當這個男子是映藍的朋友或兄弟,並不放在心中,目光注視的是從剛剛一直看著他的臉發呆至今的映藍。

  「你叫什麼名字?」探手觸碰那一張柔嫩的臉蛋,為指尖感受到的細緻感到不可思議,這樣的肌膚真的是一個男子所能有的嗎?「映藍,映照藍天的意思。」映藍傻傻地回答,目光依然不願意離開這個偉昂的男子。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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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迢的人相信,當你遇到你這一生的另一半靈魂時,你的心一定可以很清楚地告訴你。

  現在他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比平時快速的頻率,砰咚砰咚響,連胸腔都可以明確感受到這一份有力的震動。

  不禁伸出雙手,輕輕撫摸那一張俊偉五官立體分明的臉龐,從下巴畫上唇瓣、鼻樑、雙眼、雙眉。

  這是他靈魂另一半的模樣………

  「大膽!你竟……」玄徹的怒嚇被玄燁抬手制止。

  他從來就不喜歡別人觸碰他的臉龐,即使是他喜歡的侍妾也一樣,但是他發現他不但可以忍受那一雙小手在自己臉上游移,還非常享受十指所帶來略為冰涼的觸感,不挺柔細的雙手,摸在臉頰上有些微癢,可很舒服。

  「你要買下我嗎?」他希望是他買下了他。

  「你希望我買下你?」牽起他的雙手,將人帶到自己的懷中,再度訝異他的嬌小與輕盈。

  很自然地,雙臂環住玄燁的頸子,將自己的胸口與他的胸口緊密相貼,感受到彼此的心跳震動對方的胸膛,那種震動,是有些微的痛楚卻又撼動心神。

  這是南迢人遇見自己願意奉獻所有的人時,所會表現的行動,玄燁不懂他的意思,只是很喜歡他這樣緊抱自己時那種令人想要呵護的感覺。

  「映藍希望你買下我,我會把所有的映藍都給你。」親愛的諸神,感謝您讓映藍找到與自己生命相系的人,從今而後映藍一定會付出自己的所有,給予最完全的奉獻。

  「那我就買下了你。」抱著嬌小的人兒,玄燁輕笑,愛極了那纖弱身體揉在自己懷中的感覺,尤其映藍的身子不若一般人,摸起來竟像是沒有骨頭似的,舒服地令人捨不得放開。

  真奇特,身子都已經這樣纖細瘦小了,還摸不著骨頭,這樣的身體恐怕絕對做不來任何粗活。

  「琉璃骨。」俊美的男子突然說,彷彿看透玄燁的想法一樣。

  「琉璃骨?」

  「沒錯,在坊間有人稱謂媚骨,但這個名字不好。琉璃骨只在南迢的男子身上能看得見,因為稀少而且脆弱,必須讓人好好呵護能順利長大,長大之後也做不來粗活,南迢的人說那是上天賜予的孩子,天生就是必須讓人好好寵愛呵護,因此稱為琉璃。」但是這個名稱已經不多見了,由於之前的戰亂,生出來帶有琉璃骨的孩子不過是一種累贅,有些人家甚至為了其它家人的活口,在這種孩子一生下來之後,馬上將孩子丟到山裡頭,任其自生自滅。映藍的父母想必是心地十分善良且疼愛孩子的人,要不然映藍不會好好活在這世上。

  他說的話,連映藍自己都不曉得,他只知道家裡頭最大的累贅就是自己,爹爹雖然身體不好,但看大夫的時候都沒有他多,每次不小心跌倒或吹風吹太久,就要多花一筆醫藥費,所以他才會希望自己多多少少可以帶給家裡的人幫助,不再只是個累贅。

  「我還沒問你是誰呢!」玄徹冷冷瞪著這個坐在自己身邊十分悠哉模樣的男子,大哥要的使祇有那個小個子而已吧?怎麼會連這麼大的一個人都上馬車來的?最受不了的還是在這馬車之中,他看起來比他還要像個主人。

  「古清忻,叫我清忻就可以了。」

  「我管你叫什麼名字,我問的是你是誰!」

  「他是我的朋友。」映藍立刻伸手抓住古清忻的手,他雖然不曉得為什麼古清忻願意讓他拉上馬車,但是他很希望這個時候可以有人陪陪他。尤其再見到古清忻第一面的時候,不曉得為什麼,就很喜歡跟他親近,他讓他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就像是多年的好朋友一樣。

  玄燁不在乎多買一個人。「那他當你的僕人好了,嗯!也該替你換換衣裳,當我的新寵可不能穿得如此寒酸呢!」

  玄徹又差點因為他的話而翻白眼,天曉得他這個大哥從來不管他的侍妾身上穿得是什麼,只要他們乾乾淨淨香噴噴地等他臨幸,就算每天穿一樣的衣服他也不會注意到,分明是把映藍除了當新歡之外還外帶當寵物,才會突然想要好好替寵物打扮一下。看樣子這個男寵固然絕色無雙,在皇兄的心中地位只怕比其它的侍妾還要低下。

  映藍當然不會知道他們心裡的想法,僅僅握著古清新的手求得安定,乖順地讓玄燁抱在懷中,滿心歡喜只想著自己找到了一生中讓自己心動的另一半靈魂。

  第二章

  映藍第一次從山上下來,進入的大城就是湘城,可是在那個「可能」很美麗的地方停沒多久就讓玄燁給帶離,對山下的記憶僅僅止於圍在他身邊熱鬧的一群人而已。

  因此當他看見一大片望不到邊際的湖泊上有美麗壯觀的建築物時,一張小嘴不由地微張,一上船之後就從過來接他們入莊的小舟上努力往下探看,想看清楚湖底下是怎生個構造,是不是湖水其實比看起來的淺得多了?要不然怎麼可以在水上蓋房子呢?「再彎下去就要掉進水裡頭了。」玄燁忍不住笑意地將人給帶進懷中,怕他真的掉進湖裡頭。

  命人將足夠的金錢送到映藍家中之後,直接就來到很久不曾過來的湖上山莊逛逛。

  這裡是當初他們隨父王一路圍剿敵人時所發現的好地方,還特地請水鄉知名的工匠設計,由父王、一群兄弟跟陪伴他們父子幾個打下天下的臣子們一起攜手建造。後來風景名勝看多了,才發現自己原來是個北方來的土包子,這樣的地方在江南隨處可見,他們這一群北方健兒是少見多怪才會興沖沖地在這種幾乎不會過來探看的地方蓋房子。

  但也許正因為是親手所造,又是第一次發現江南好風光的回憶,即使路途遙遠,他跟幾個皇弟還是會偶爾過來看看。現在這個地方是他專有的歇息所在,就算一年來不到兩天的時間,但是該有的僕人侍從一個都不會少,隨時隨地都準備迎接他的來到。

  「這個地方真漂亮,我從來沒看過這麼大的房子呢!」映藍讓玄燁從小舟扶上船塢,踏在木質地板上,好奇的心讓他不由地重新再踏幾下確定它真的不會為重量太重而掉到湖中。

  玄燁玄徹兩人只是輕笑,這樣子就叫做大的話,那皇宮對他來說大概就跟森林一樣吧!「映藍住的地方很小嗎?」古清忻看透了兩個天之驕子眼中的嘲諷,溫柔地輕聲詢問很小心很小心一步步踏穩腳步不讓自己有機會摔倒的映藍。

  「嗯!我的家不大,四十來步就可以將房子繞完一圈,家裡的人又多,大家就連最簡單的走路也總是掙來搶去的。」想到自己的家人,映藍很開心的淺笑,但隨後想起自己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臉色馬上轉為黯然。

  不是玄燁不准他回去探看,而是他不敢回去了,他曉得自己成為別人男寵的事實一定會使家裡的人感到羞恥的,他不想讓家人難過,還是別回去的好,不去他們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做了什麼事。

  至少現在他還可以如此天真地這樣想像。

  瞧見他臉上的落寞,玄燁奇異地感到一點心疼,他從來就不曾為誰心疼過,剛剛心中那股突如其來的酸疼,是為了這個小東西嗎?「我帶你去看看這裡最漂亮的地方。」一把牽起映藍的手,玄燁大步朝莊院的中央行去。

  「慢…慢點啊!」映藍小跑步地在後面小聲驚喊,怕走得太快一不小心跌了跤又摔斷了骨頭。

  瞧他那小心微帶驚慌的可愛模樣,玄燁朗笑出聲,在自己還沒發現之前,雙手早已抱起映藍,親密地讓他依偎在自己懷中。

  「你啊!這麼小的個兒走得又慢,等你走到湖心亭的時候天都暗了。」

  「才…才不會呢!」映藍小聲抗議,他的笑臉教自己看傻了眼,好喜歡那朗朗的笑聲還有無憂無懼又充滿自信的自在笑容。

  「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儘管問。」

  映藍垂下頭,他曉得自己不該問的,得到想愛的人已經是上天給予的莫大幸福,他不該還有其它的奢求。「為什麼……會想要買下我?」他應該不是一個重容貌的人才是吧!玄燁凝眸注視懷中問了問題卻不敢抬頭的小東西,他當然知道他希望能得到什麼樣的答案,然而君無戲言,他從來不將情愛當為一回事,自然不會有他想要的答案可以給。

  「因為我喜歡你的模樣,也因為我的侍妾之中不曾有過男寵。」買下他是因為他的絕艷無雙看起來賞心悅目,也為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心還是會痛的。

  即使認識不過一天的時間,即使早就明白他能給的答案,即使告訴自己不能奢求,但……心還是會痛的。

  「你……」

  「叫我燁。」他想聽那清朗純淨的聲音細聲喊他的名。

  映藍聞言,抬起頭將那雙眼睛裡倒映的自己也看得仔細。「燁……」南迢的習俗,喊一個人的名,一定要看著對方的眼睛,這樣才能將自己的心意傳達到對方的心裡,才能夠看見對方的心。

  「燁已經有侍妾了?」可是他看不見他的心啊!「嗯!還有兩個兒子跟一個女兒了。」他十四歲的時候就有第一個侍妾,大兒子是正妃替他所生下的,另一個兒子跟女兒則分別由其它兩位妃子所生,長得不論是男孩女孩都像他。

  「啊!真好,多大年紀了?」他也好想替玄燁生孩子,可是他是個男人啊!男人是生不了孩子的。

  「一個三歲,另外兩個才剛滿週歲不久。」兩個孩子相差不到一個月。

  「一定很可愛。」他最喜歡孩子了,小時後還想過長大後成了親,希望妻子可以替自己多生幾個可愛的孩子………但,連這個希望都泡湯了,上天讓他的一半靈魂遺落在另一個男人身上,兩個男人……沒法子生娃娃。

  玄燁想起三個孩子,臉上露出屬於父親得意的笑臉。

  「是啊!都很可愛。」

  可惜沒辦法跟懷裡頭的小東西生個娃娃,要不然一定可愛得緊。

  腦中突然閃過這個念頭,帶過一點難以察覺的失落感,但也只是一點,很快就繞過腦海而忽略。

  「到了,你看,這裡如何?」

  隨著他的聲音,映藍轉頭看向他目光所指的方向,看見四周圍的木造建築圍成一個四方形,每一個房間的窗口外都有外廊面對一片湖泊,奇特的是四方圍繞的小湖中央有條木橋通往湖心,那兒有個小亭子,亭子四周還種著七八株綠柳及數不清的白色百合花。

  在湖上蓋房子已經教映藍夠驚訝的了,現在竟然還看見在水上種樹種花?「這怎麼辦到的?你們在湖面上種了樹還有花呢!」

  愛煞了他訝異驚喜的神情,玄燁忽然捨不得公開秘密,希望這樣的神情繼續保持下去。

  「拜託!你看仔細一點好不好?那是因為有個小島在那裡才能種樹,你真以為水面能夠種樹種花啊?」後面傳來玄徹嘲弄的笑聲,覺得映藍大概是腦袋比別人小,所以也比一般人還要笨。

  他的嘲弄換來玄燁不滿的瞪視及映藍寞落的沮喪。

  他當然知道樹跟花兒不可能在水上生長,但是因為眼前的景象好美,美得不像是在人間,因此他才不願去多想,這樣也不對嗎?「別理他,我們到亭裡頭去看看。」玄燁抱著他走進涼亭之中,經過玄徹的時候沒忘記狠狠踹上一腳,頓時讓他活像一尾活跳蝦一樣抱著膝蓋原地跳個不停。

  看見玄徹可笑的模樣,映藍抿著雙唇不讓自己笑出聲音來,至於一直冷眼旁觀的古清忻則是一臉嘲諷地盯著玄徹無聲直笑。

  「好大的膽子!你笑什麼!」看見那一張笑臉他就火大,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麼身份,竟然膽敢笑他?「你覺得哪一件事情好笑,我自然就是笑那件事。」

  「你!」可惡!他總不能回他,他就是在笑他,如果這麼說的話,那不就是證明自己也覺得剛剛跳腳的事情的確很好笑。

  「還不都是人,真搞不懂為什麼就是有人老把自己當作比別人高上一等。」似不經意地拋下一句話,懶洋洋地已緩慢的步伐開始參觀這一個美麗的湖上小居。

  說小居好像不太好,應該說是湖上宮苑才是。

  古清忻在腦子裡自個兒想著,完全不理後面那個氣得幾乎要怒髮衝冠的人。

  對一切事物再敏銳不過的玄燁自然發現兩個人的離去,雙瞳盯著正好奇地在亭子裡四處觀望的映藍,目光好不容易從蔚藍的眼瞳離開,卻接著停頓在因為驚訝而微張的粉嫩雙唇上。

  「啊!」專注於四周景物的映藍,被他突然拉回身邊的一個動作給嚇到,不由地發出驚呼。

  輕而易舉地抬高他的身子,雙倍將腰身牢牢鎖在自己身前,低頭俯視因為他的靠近而開始醞釀紅霞的臉蛋。

  「剛剛我回答了你的問題,現在換你來回答我。」

  「可…可不可以放我下來?不用這樣我也可以回答你的。」雙掌貼著他的胸膛,試圖將兩人的距離給拉遠一點點,這種說話的方式,腰間的禁錮已經教他無法深深吸氣,對他臉龐在自己眼前的事實,更是使肺腔無法正常運作,慘生灼熱的炙痛感還有耳邊一次比一次大聲的心跳加速。

  「我喜歡這樣跟你說話。」

  「可是……」

  「第一個問題,為什麼你會願意讓我買下?」要買他的人一堆不是嗎?映藍喉頭一個用力的吞嚥,想藉次找回一點什麼。

  「因為是你,所以………」

  中原的人懂得他們的想法嗎?懂得他們可以一眼就明白誰是自己今生所依,並且義無反顧的投入這一種毫無保留的情感嗎?不管玄燁懂不懂他的想法,他的雙眼以及艷紅的臉蛋,已經透露出大部分的訊息。

  什麼樣的神情他不熟悉?這種對心上人含羞帶怯的樣子,玄燁看得可多了,送進宮裡頭的妃子,貪戀他外貌的女子,不都是這樣瞧他?「我知道了。」他暢快的說,對自己在情場上的無往不利頗為得意。

  映藍不是糊塗的人,他看得出玄燁只能懂得一部份的心情。

  對此,他沒有多做解釋,默默地將他的每一個神情看入自己的心中,默默地對他淺笑。他不用懂沒關係,他自己懂就好了,只要能這樣看著他,心裡便已經滿足。

  「你笑得讓我想吃了你。」雖然得來容易的情感使他一開始連自己也不清楚所以的衝動減低不少,但是那一張不管什麼樣的神情都動人萬分的臉龐依然是相當具有吸引力。

  映藍眨眨眼,這一句話他就是真的聽不懂了,他是真的想吃了他,還是這句話有其它的意思存在?他一臉疑惑的可愛模樣,讓玄燁馬上就立刻實現他所說的話,低下頭吻住他的雙唇,輕輕咬嚙粉嫩的唇瓣,以舌尖輕啟雙唇之間的縫隙,在唇齒溫柔勾引甜蜜的小舌與他一起共舞。

  第一次被人親吻,從一開始溫熱的接觸就整個腦袋呈現空白狀態,身體的反應完全自動地響應玄燁的行動,讓他嘗遍自己的每一處甜蜜,又麻又熱的觸感自舌尖向身體深處傳遞,帶動身體充滿慾望的顫抖……

  原來親吻的感覺是這麼著………

  吻著吻著,直到自己的胸口火熱難當,頸肩處的手滑落,玄燁才發現這一個吻,比自己想像中的還要長,那令人眷戀的甜蜜,使他失去感官的時間,吻得自己喘息,吻得懷裡的人兒差點無法呼吸。

  映藍很努力的吸氣,大口大口將氧氣吸入自己的肺部,昏眩的腦子分不清身體的軟弱無力是因為親吻的力量,還是因為窒息的關係。

  「傻瓜,你忘記了還有鼻子可以吸氣嗎?」說是這般說,其實他吻到後來自己也還不是忘記如何呼吸。

  映藍靦腆地低頭,生澀的親密動作連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恍若做錯了什麼一般。

  「我……我忘了……」不但被奇異的情潮給沖昏頭,也覺得如果剛才真的記得吸氣的話,說不定會被堵塞在唇齒間的氣息給嗆著。

  「我喜歡你的回答。」宮中的侍妾即使跟他吻得忘記吸氣,當他調笑時也只懂得羞怯地撇開頭,故做矜持,從來就沒有一個人跟映藍一樣天真地直言無偽。在她們以為欲縱故擒的閃躲可以引起他的征服欲時,映藍的樸實不假雕飾卻得到他毫無掩飾的疼惜之心。

  不明白他說了什麼能夠讓人喜歡的句子,狐疑地出生詢問。

  「這樣的回答很好嗎?」抬眼就可以對上他飽含不知名情緒的幽黑雙瞳,差一點點就忍不住揚高雙手掩住那一雙讓自己身體莫名燥熱的眼睛。

  將映藍放在亭子裡的圓形石桌上,雙手探進衣襟裡頭感覺到肌膚的滑嫩後左右慢慢拉出一段距離,使衣襟隨著雙手畫出的弧度移到雙肩,停留在在圓滑的肩頭後慢慢落下。

  他喜歡衣衫半褪的模樣,細緻的肌膚在衣裳下誘人的隱隱約約,特別容易教人心癢難搔。

  「燁?」從小到大還不曾被人以這種緩慢緊貼、順著肌理滑動的方式撫摸過,但覺被摸著的地方如火熨過,熱辣辣地滲進肌膚每一個毛細孔之中,迅速隨血脈將熱度往四周圍擴散。

  「喜歡嗎?」愛極了那奇異細緻觸感,如同女子一樣摸不著骨骼的身子卻有男性特有的彈性,就像塞滿結實羽毛的天鵝絨一樣。

  無措地伸手拉住在自己身上肆虐的雙手,有種在這樣繼續下去身體會融化在他雙掌熱力之下的錯覺。「……你…你……」

  「我怎麼樣?」雙唇貼在他的頸邊,在耳際輕笑,極近的距離可以隱約看見耳朵輪廓的微小絨毛。

  「可……可不可以移開一點?」

  「為什麼?覺得不舒服?還是不喜歡我這樣做?」說話的同時故意伸出舌尖輕舔通紅的小耳朵,很滿意地看見在他的挑逗之下,纖小的身體一陣顫動。

  映藍用力地猛搖頭,不懂要表示的是他的否認,還是試圖將那股令自己幾乎瘋狂的渴望給搖開。

  「不想說話?」

  「不…不是的……你這樣靠近我,我什麼也想不起來……」

  玄燁又是一陣朗笑。「這樣很好,反正接下來的事情,不用腦袋也可以繼續,用你的身體去感覺就可以了。」他忍不住了,頭一次身體跟腦袋都這樣渴望進入一個人的體內。雖然說處子的身體的確是比較有新鮮感,但是過去對第一次與他更寢的侍妾儘管充滿新奇,卻不曾有忍耐不住自己渴望的時候過。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非常有克制力的人,現在曉得原來過去一向傲人的克制力是有選擇性的。在現在這種時候,忍耐力完全消散殆盡,腦袋裡除了侵略之外,沒有其它的理智存在。

  「用身體感覺?」還想問清楚他話中的意思,原本在他腰上的雙手穿過腰帶伸到腹部下方,意圖明顯的動作,馬上讓映藍懂得他那一句話是怎麼個涵義。

  他原本就是打算出賣自己的身體的。

  因此在下山之前,他偷偷地想辦法弄清一個男人怎麼可以跟女人一樣出賣自己的身體。不過憑他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少年,根本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曉得什麼叫做前戲部分。

  燁現在對他做的,就是前戲的部分嗎?有點好奇地,自己也伸出雙手模仿他的動作,想知道自己的雙手,是不是也可以跟玄燁一樣帶給身體同樣的炙熱與虛軟。

  「別!」玄燁不讓他有太多的機會模仿,皺眉拉住他好奇的小手。

  他生氣了嗎?映藍縮回手,疑惑與激情同時在他臉上構成惹人遐思的美景。

  「我不可以這麼做嗎?」

  咬著牙。「我喜歡你這麼做,但是別在今天,更別在這個時候。」天曉得他花了多少的意志力才沒讓自己變成野獸,他沒試過男人,不過這方面的事情他也大概聽說過,男人的第一次,與女人同樣都不好受。

  映藍半點也不曉得他的「困擾」,腦袋瓜子中依然存有好奇心,就在他想要開口詢問的同時,身子突然感覺到春天的微風徐徐吹來,體內炙熱肌膚更加貪戀那份涼快,可落地的一身衣服還是使他驚呼。

  「我…我的衣服!」立刻就要想辦法去撿取地上的衣服。

  「別管衣服了。」玄燁的大掌開始朝敏感的所在試探,惹得映藍頻頻縮起赤裸的身子。

  「會…會被人看……啊!別……」

  他怎麼可以碰他那個地方?映藍嚇得雙眼稱大,一邊要擔心自己赤裸裸的模樣讓人看著,一邊又無力應付他曖昧已極的動作,羞怯與激情同時沖刷身體的每一個感官,更加敏感於兩人之間的接觸,甚至是空氣中得動向。

  「放鬆!」玄燁微笑在他眼前溫柔軟語。

  他盡量想辦法不傷害到他,這一種在大庭下結合的事情他經歷得可多了,一點也不在乎被僕人或其它兄弟見著,但懷裡的小東西似乎非常不能適應赤身裸體在沒有遮蔽的地方,身體的緊繃與掙扎一再觸動他的慾望,再這樣下去他必然會傷害到他。

  「我…我沒辦法……」映藍可憐兮兮地咬緊下唇,南迢一帶的族人對自己的身體非常的照顧與保守,單看包裹得緊緊的衣物就可以發現與中原暴露的穿著不太一樣,他們認為自己的身體只能給未來的另一半見著,好好呵護自己的身體,才能使令一半感到快樂,更不必有多餘的擔憂。

  可他希望自己能夠照他的願望放鬆自己的身體,真心真意地想用一切的努力去取悅他。

  問題是他的身子一點也不願意與想法配合,為了不熟悉的感覺而僵硬無比。

  歎了一口氣,玄燁俯身吻住他的雙唇,熟練地在他身體每一處點起慾火,讓他慢慢忘記週遭的環境與自己肆虐的大手,沉溺於激情的感官慾望之中。

  該死的!他忍不住了!看來他點燃的不只是映藍的慾望,連自己都被燒灼得體無完膚,就在身下美好的身子一個不經意的掙動之後,終於忍不住將自己深深埋進映藍的體內,忽略耳聞那一聲因為疼痛所發出的輕聲低喊,暢己之意地開始最原始的律動。

  第三章

  午後時分,玄燁拿著釣竿在長廊外頭釣起魚來了。

  湖上山莊最特別的地方就是,就算你躺在床上,只要手中有根釣竿跟魚餌,將釣竿伸出窗外就可以悠閒地釣起魚來,毫不費事。

  「昨晚沒見著你,今早也沒看到你,隔了快一天的時間再見面,你卻一個人悠閒的在這個地方釣魚?」玄徹在他的身邊坐下來,俊目不時飄向後方不遠處緊掩的房門。「沒瞧見那可愛的小東西,你不會是跟他玩了一整天的時間吧?」

  「是一整天的時間沒錯。」玄燁微蹙眉頭,想起被他折騰一天的映藍,剛剛他可是花了好大的力氣才離開床邊。小東西那憔悴卻又帶著微笑的睡容,叫他怎麼也離不開,一顆心好不憐惜。

  「原來德音去請大夫這件事是真的。」今天一大早剛用完膳不久,就聽見下人之間的傳聞,說皇上一大早就要德音到城裡去請大夫,還要最好的大夫,原來是皇兄無所顧忌地將人給玩了一天。冷,當時嚇得他幾乎失去分寸,慌忙地命令德音去請大夫過來,這才會使事情不陘而走。

  後來大夫來看過之後,才曉得昨天的激情無意中讓映藍失血不少,再加上沒有克制的一再歡愛,才會使人虛脫無力,多吃一些補藥,休息個幾天人就會好了。

  多麼脆弱的小東西。

  還記得看診的時候,映藍有醒過來一會兒,在看見他時,對他露出淺淺的笑容,讓他握著手又昏睡過去。

  見著那笑容時,胸口驀然被一種不知名的情緒給膨脹得滿滿地,害他在外人面前也跟著露出癡迷的淺笑。

  他可是萬人之上的皇帝呵!

  怎麼會在下人面前露出這種威嚴盡失的表情呢?

  「那小東西真的有那麼吸引人嗎?」訝然發覺一向冷情的兄長竟然會在他面前失神想起別人,心中說有多麼驚訝就有多麼驚訝。

  聽見他的話,玄燁猛拉回神,正想回眼瞪他多管閒事的時候,眼角餘光發現房門口那個纖小羸弱的身影。

  「你怎麼出來了?」玄燁連忙放下釣竿,快步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人兒,又怕他站著會花費力氣,最後乾脆直接將人給抱起來。

  映藍蒼白的臉蛋微微泛起酡紅,他的擁抱讓他想起昨日的纏綿,雖然現在的身體十分不適,但那不是因為玄燁的動作粗暴,事實上昨天玄燁對他溫柔極了,每一個動作都可以感覺得到他對他的呵護,是他自己的身體不爭氣,才會麻煩他人,竟然連這等事情也要請大夫。

  「我醒來之後看不到你,一個人也不知道該做什麼,所以想出來走走吹吹風。」結果很丟臉的在下床的時候跌了一跤,幸好連棉被一起抓下減輕不少力道,才沒摔傷。

  「你現在身體這麼虛弱,怎麼可以吹風,要是得了風寒怎麼辦?徹,外袍給我。」

  玄徹用力眨眼,起碼深呼吸兩次之後才反應過來,遲鈍地解下自己身上的外袍,讓玄燁披到映藍的身上擋風保暖。

  「謝謝。」映藍輕輕拉攏身上的衣袍,他曉得現在的身體不適合吹風,但是一個人在陌生的環境裡有點不安。這是他單獨下山來後的第二天。受限於身體弱小的關係,之前他的世界就是家外頭村子一半的範圍而已,連村子中比較熱鬧的地方他都沒去過,因此對環境的適應並不是很好。

  「餓不餓?我讓人送點東西過來,你從昨天到現在就只喝了一碗藥而已。」午膳的時候看他睡得熟,不願意吵醒他,玄燁只命令廚房隨時準備點溫熱的小粥補膳,現在他人剛醒來,最好吃一點暖暖胃強壯身子。

  「嗯,別太麻煩,一點點東西就可以了。」剛睡起不久,雖然不想再繼續睡了,但臉上還是帶著剛醒來的惺忪,映藍懶懶地抬手打了個呵欠,像貓兒一樣不自覺地更向玄燁懷中偎進。

  玄燁微笑,抱著他坐回剛剛釣魚的地方,轉身看見玄徹被映藍可人的模樣懾得呆愣又色瞇瞇的眼光,腳往他大腳上一踩,在他發出驚呼吵到映藍之前先給一眼警告。

  即將脫口的痛叫硬生生地逼回肚子裡去,玄徹一臉無辜尷尬地嘟噥。

  那又不是他的錯,任誰看見那天人般的容頗有如此嬌憨的表情時,都會想要染指垂涎,就不信皇兄自己不會有同樣的反應。

  不過……皇兄買來的這小東西真的是別有一股魅惑的味道,明明是個男人,又有一副天真純樸的性子,怎麼會在做任何動作時都帶有一股再自然不過的嫵媚呢?

  他一直以為嫵媚是女人的專用名詞,結果用在男人身上一樣絲毫不顯突兀。

  這下子真的是有點兒糟糕了,他好像也有點喜……

  呸!呸!呸!他在胡思亂想個什麼勁兒!

  他當然不可能喜歡男人,他怎麼可能會喜歡男人,一定是他被那一張臉給暫時迷惑住心神而已!他寧可去抱一個長相普通的女人,也不想去抱一個長得美麗的男人,光想起抱男人的感覺,身上就是一陣雞皮疙瘩掉落滿地。

  「他怎麼了?」越過寬厚的肩膀,映藍奇怪地瞧著玄徹既是跳腳又是猛烈搖頭的弔詭動作,明明就是長相有七八分像的兄弟,為什麼兩個人的動作舉止會差這麼多?

  疑惑地來回觀察兩人,最後實在是找不出啥特別的名堂。

  玄燁冷笑,自己的兄弟在想些什麼他怎麼會猜不出來,尤其徹又是兄弟裡最直來直往的一個。「他在跟自己的慾望掙扎而已,別理他,不准你在意他的事情。」他心裡頭只能想他一個。

  大概能聽懂他最後幾句話的言下之意,映藍輕抿雙唇,怕自己笑得像個傻瓜。

  這就是被人擁有的感覺吧?

  心裡頭暖暖熱著,除了愛人之外,不用擔心其他。

  「釣得到魚兒嗎?」曉得再想下去,他會被自己身上的高溫給暈昏頭,看見垂在水中毫無動靜的釣魚線,忙轉移話題。

  玄燁晃了一下手中的釣竿。「如果是真的想釣魚的話,自然是可以釣得到。」他稍微挪動一下自己的身子,讓映藍可以依靠得更自在舒服點。

  映藍聽出他語帶玄機。「你的意思是你不是真心想釣魚嗎?」既然不是真心想釣魚的話,拿魚竿在這裡等時間過去又是為了什麼?

  「嗯。」玄燁一個應聲,草草帶過問題。

  「為什麼?」

  玄燁回看他一眼,從他眼中發現了自己一直忘記的一件事他忘記告訴映藍自己的身份,怪不得映藍會出口反問。

  從來不就不曾有人敢在皇帝面前詢問,何況這問題還是被他一句應聲草草帶過的問題。

  「你知道我是誰嗎?」

  這個問題來得突然,映藍頓了一下,才疑惑地回答:「你是玄燁啊!」他怎麼會問這種奇怪的問題啊。

  這次連玄燁也感到愕然,腦袋轉了一圈之後才想到自己的問題不夠完整。

  他莞爾一笑。「我的意思是說,除了玄燁這個名字之外,你知道我是做什麼的嗎?難道一點也不擔心我是哪裡來的江洋大盜,或是專做殺人放火的惡人……」

  映藍擰眉,「玄燁就是玄燁,那些不是玄燁。」他不懂這些跟玄燁有什麼關係,他認識的玄燁就是他所看見的,不管他曾經做過什麼事,不管他是什麼職業,都影響不了他對他的感覺。

  他的回答讓玄燁腦子空白了一陣子才得以順利運轉,隨之而來的是在胸口逐漸蔓延的暖意。

  玄燁曾經問過侍妾們一個問題:「如果今天我不是皇上,你們會怎麼看我?」

  侍妾們的模樣全在自己的意料之中,不是一臉聽不懂他問題的樣子,就是漾著燦爛的笑臉對他說不管他是什麼樣的人,對他的一顆心永遠都不會改變。

  意料之中的回答,無法讓自己的心情有所波動,或許她們說的話是真實,但是她們心裡很清楚他就是皇上,那個如果永遠都只會是如果,不會有實現的那一天。

  但映藍並不曉得,他不曉得他的身份,甚至連其他的一切問題都不曾放進腦子裡,在他的想法中,玄燁代表的就是自己眼睛所看見的最真實的他,沒有其他的如果,更無須計較現實。

  多麼直接真實的情感。

  再度搖晃起沒釣著半隻魚兒的釣竿,幽深的黑眸在釣線勾起的漣漪上轉了個半圈,又回到懷裡依然瞧著他不放的雙眼,而後低沉清朗的笑聲緩緩自喉間發出,帶動胸膛的震動。映藍一雙美麗的大眼瞠得更圓更亮,原本帶著疑惑的迷霧與他一起轉為愉快的流光。

  他不曉得他在笑些什麼。

  不過那並不重要,他看得見他眼中的快樂就好,只要他快樂,他就快樂,其他的……一點都不重要。

  「笑什麼?」瞧他笑得那麼溫暖的模樣。

  「不曉得。」映藍傻傻地回答。

  「不曉得還笑得那麼開心。」小傻瓜。

  映藍笑得更加燦爛,完全忘記自己的身子不舒服得很,更忘記或許會有人看見他們兩人如此親密的模樣。「你笑所以我笑,你開心所以我開心,不必知道為什麼開心。」

  純然的情感交流,自然地滲進肌膚的每一處,不經意中的感動,幾乎使玄燁不管映藍的身體仍不舒適,當場就要了他。

  一雙溫熱的唇正要隨著緩慢垂下的頭顱吻上底下微張的誘人粉嫩,剛剛命人送來的餐點正好在此時來到,阻止他無法克制的慾望,玄燁心裡既是鬆了一口氣,又覺得可惜萬分。

  「怎麼有點發燒?」

  一群人一起用完晚膳之後,玄燁已經很習慣地直接將映藍抓到懷裡頭抱著,雙唇才剛碰著他細緻的臉頰,就發現溫度比自己的雙唇還要溫熱。

  映藍伸手摸摸自己的臉,感覺不太出來溫度,也不覺得哪兒奇怪。

  想起娘常常提醒他,他的身子很容易發燒。

  「這沒關係,一下子就會好了。」映藍拍拍他的手臂,發現環著自己腰身的臂膀幾乎比自己的腿還要粗。

  南迢的男人手臂都細細的,沒看過像這樣粗壯的,一隻小手很是好奇,伸出指頭在上頭按按捏捏。

  「我可以請問一下你在做什麼嗎?」

  映藍頭也沒抬,繼續玩弄充滿力量的肌肉。「你的手好硬好滑好舒服。」好像會吸人似的觸感令人愛不釋手。

  感覺到那小手似乎已經玩出癮來了,玄燁歎了一口氣。

  「藍兒。」

  「嗯?」隨口應應,映藍的注意力還是在玄燁的臂膀上。

  「藍兒。」他覺得自己被嚴重忽略中。

  「嗯?」

  「你現在身子不但還沒好,又有點發燒……」

  莫名其妙地,玄燁突然開始慢慢陳述一件事實,本來好奇心全放在手臂上的映藍,終於撥出一點點注意力,對住他看似毫無思緒的雙眼,奇怪他說這個到底是想表達些什麼。

  「我現在很好啊。」那一點點的發燒沒有影響他的行動能力。

  玄燁沒理他,繼續說著好似無相關的直述句:「本來呢?我是想說等你的身體好一點的時候,我再來滿足自己的慾望,但是……」

  說到這裡,映藍已經隱隱約約猜出他想要說什麼話了,臉蛋微紅,原本在他手臂上肆虐的小手也偷偷收回自己的身邊。

  他的反應讓玄燁在心裡頭竊笑,不過可沒打算就此放過他,誰叫他的反應這麼快又這樣可愛,像個不小心做錯事的小孩子一樣。

  「但是呢,人的控制力都是有限的,如果你剛剛不挑逗我的話,我也許可以忍耐到你的身體好一點為止。可是……」

  「我不是故意的。」怯怯地偷瞄他一眼,映藍覺得他可能沒注意到,又用手偷偷移開在自己腰間的手臂。

  他是喜歡燁抱他啦!

  但是接連幾天毫無禁忌的縱慾生活,對他這個有點「抱歉」的身體實在是吃不消。

  玄燁又不是木頭,怎麼可能不知道他的手正在做什麼,繼續憋住笑聲假裝沒有發現。

  「可是呢!我真的覺得自己的慾望需要發揮一下,忍不下去了……」

  聽見他這麼說,映藍本來試圖逃脫的身子頓了一下,可以清楚看見一絲猶疑短短閃過臉龐,最後乖乖地繼續窩在他的懷裡。

  他的動作讓玄燁疑惑了一下,但映藍再透明不過的心思,一下子就可以看透。

  又想叫他小傻瓜了。

  他不過是說自己忍不住而已,他就不願意他忍,寧可忍著自己身體的不適,滿足他的慾望。

  「唉!」

  以為他的歎息是因為不想傷害到他而忍住慾望所發出,映藍連忙轉過身仰頭面對他,反抱住他的腰身。

  「我沒關係的,你不用忍,如果……」

  不等他把話說完,玄燁又是連聲歎息。

  「你怎麼會這麼傻呢?」叫他想不疼他都不行。

  「我……」終於意識到玄燁的想法,映藍一張臉又更紅了,原來他剛剛是在跟他開玩笑,他卻笨笨地相信了,還清楚表現出他的想法。

  「傻瓜……」捏捏他的臉頰,玄燁攔腰將人給橫抱起。「今天暫時讓你休息一下,我們晚上到其他地方去晃晃,今天的夜色很美喔!」

  雙手習慣地環上他的頸項,映藍讓他抱著穿過漫長的長廊,途中還經過第一天來的時候就沾染兩人歡愛痕跡的湖心亭,最後來到他們一開始搭船來的船塢。

  「要坐船?」

  「是啊!我們到湖邊去賞月看星星,以前我跟我爹還有一群兄弟來的時候,曾經在南邊岸上看見一隻雪白的夜梟,不曉得事隔多年,那一隻夜梟還在不在。」玄燁以輕功飄上船,扶映藍在自己的雙腿之間坐好。

  感覺自己的身體因為他搖晃雙槳的動作而搖擺,一陣微風吹來,映藍舒服地閉上雙眼,窩在他的心口上。

  「一定還在,說不定已經有很多小寶寶了。」

  「你怎麼知道?」

  「我住的那個小村莊裡,就有不少夜梟,我娘曾經抱著我去看過,不過不是雪白色的,是很漂亮的棕色。夜梟不是會隨便遷徙的鳥類,如果這裡的環境不變,夜梟是不會隨便離開的,這裡可是他們出生的家呢!」他住的小村子是一個與大自然共生的地方,到處都可以看見各式各樣的小動物。

  小時候他的幾個弟弟妹妹常常跑出去跟那些小動物玩,他因為身體上的限制,所以沒辦法跟他們一起到處玩,娘知道他很想看看他們口中的小動物到底是長得怎生個模樣,所以才會在大家都睡著的時候偷偷抱著他去看夜梟。

  「想家了?」映藍臉上的思念使他的心口抽痛,有一股衝動想放開雙手讓他回家,但有更多的佔有使自己的手放下雙槳,緊緊禁錮住他的身子,如何也不願意放開。

  他要待在他身邊!

  他是他買來的,是他一個人的,只能待在他身邊。

  「怎麼了?」腰間的力量使他呼吸有點困難,映藍清楚明白他心情的起伏。

  「沒什麼,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會想家嗎?」

  映藍傾聽著他心跳的聲音。「想當然是會想,可是已經打算不再回去了,想再多也是沒有用不是嗎?」

  他不想回答他的問題,所有的心情早在聽見一句不打算回去之後就沉澱下來,其他的話記不記都無所謂。

  他是怎麼了?

  不過是一個男寵而已不是嗎?

  怎麼自己的心思會如此容易繞著他打轉?

  「我們不去湖邊了嗎?」久久,見他沒有繼續搖槳的打算,映藍自己伸手試著握槳學他剛剛的動作往前推。

  結果船沒有前進,在原地轉了個半圈,這一轉倒是轉回了玄燁仍在疑惑中的思緒。

  「你在幹嘛?」

  映藍很丟臉地放開雙槳,「我想試著自己劃劃看。」誰知道身下的小舟一點都不肯配合他。

  「照你這種劃法,我們大概得一輩子都待在這個湖心,肚子餓的時候就下水捉魚吃,口渴的時候就撈湖水喝。」

  這樣也不錯啊!

  映藍在心裡偷偷想著,不過沒敢說出來,知道一定又會被叫小傻瓜。

  「是你不劃,我才劃的耶!」

  「這麼說來,是我的錯嗎?」

  「…………」就是你的錯,映藍很小聲很小聲的嘟噥。

  以為含糊過去他就聽不到了嗎?玄燁瞪他,正好與他偷偷瞄過來的目光相對,只見在月光下閃動藍芒的眼珠子又立刻轉回去。

  那孩子氣的動作差點叫玄燁笑成內傷。「偷偷罵我。」

  「才……才沒有。」

  「有!」

  「沒有。」

  「有!」

  「啊--」一隻大手突然伸到他的頸子邊,刻意沾上湖水的冰冷嚇得映藍驚喊出聲。

  「哈哈哈哈!」映藍大眼圓睜的模樣實在是可愛極了,玄燁終於爆笑出聲。

  「笑!還笑!」映藍也彎身掬起湖水往他身上潑。

  「你竟敢潑我!」

  「船要翻了啦!啊!」映藍一邊制止他繼續潑水的行為,一邊驚慌地緊抱住玄燁,怕一不小心跌到湖中,他不會游水啊!

  玄燁樂得有美人投懷送抱,緊抱住映藍的同時,另一隻手仍不放棄捉弄,讓他嚇得一直驚叫。

  結果原本要到湖邊賞月的兩人,就一直在小舟上玩到半夜,隔天映藍還得了風寒持續發燒。

  第四章

  原先是希望等映藍的身子恢復,才繼續微服出遊,但是玄燁在映藍溫順的性子下,克制不了要他的衝動,結果害映藍這幾天除了待在床上歇息休養之外,就是讓玄燁抱著在莊院四處遊玩。反正那嬌小的身子連十歲的孩子都不見得比他輕,對玄燁練過武的臂膀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麼。

  結果一跑就是到下一個大城。

  玄徹認命地停止翻白眼的動作,他太清楚就算他把眼珠子瞪到突出來,也不會有人的遊興因此而大減。

  就知道這一出來一定是沒完沒了,皇城裡現在想必因為皇上的「離家出走」正鬧成一團。現在越走越遠,他沒把握自己有那能力可以把人給打昏拖回城裡去,穿著一身長袍儒服的大哥,體格可不比他這個武裝大漢差上多少,都是同一家子出來的,身材不會差到哪裡去。

  「他怎麼了?」在馬車上偷偷觀察玄徹一陣子的映藍悄聲詢問旁邊的古清忻,因為玄燁不喜歡他看玄徹,所以不敢直接問那個正緊緊拖著他玩弄他一頭細絲的無聊男子。

  古清忻懶懶地回看玄徹一眼。「這家子的人都不太正常,腦子一旦空下來就是這個神經的模樣,不用理會。」幾句話招來四線寒芒射穿他的腦袋,「一家子」三個字,連玩弄髮絲的男子都一起罵了進去。

  「你好大的膽子。」

  「你看過我的膽子有多大?我很好奇呢!連我自己都沒看過,你倒是說說看我的膽子有多大。」這一串話聽起來怎麼樣都該是以興奮諷刺的語氣來說,偏偏古清忻仍是一臉懶洋洋的模樣,看起來剛剛那句話就跟「今天天氣真好,沒有大風也無下雨」之類的語氣一樣不用腦袋就可進行,徹底蔑視了玄徹的存在。

  「你好大……」玄徹直覺地出口又想罵他大膽,說到一半發現剛剛就是因為這一句話被他回敬,立刻吞回肚子裡去,瞪眼就發現一雙眼睛正似笑非笑的瞥他一眼,繼續閒閒懶懶地看向窗外。

  你的大腦就只能夠裝下這一句話嗎?

  那一雙眼睛似乎是這麼嘲笑。

  頭一次,玄徹發現自己被皇兄磨練甚佳的耐性原來還是不足,這個身份低下的小官正在挑戰他的極限。

  這幾天來,兩人都是這般吵法,玄燁根本不想搭理兩人,瞧見映藍的目光被馬車窗外的小販吸引,薄抿的雙唇勾起一道淺笑。

  「看見什麼有趣的東西了嗎?」

  映藍點點頭,指著就快要經過的一個小攤販,上面擺了琳琅滿目的玉製品,每一個看起來都相當的精緻,一點也不像只是擺在路邊小攤販的小東西。

  東西的精緻連一向習慣奢華的玄燁也感到好奇,攔腰抱著映藍也不曾通知駕馬的侍衛一聲,直接跳下馬車來到攤販面前,引起一聲聲的驚呼與馬鳴嘶嘶。

  兩人下了馬車,這才發現擺攤的人是一個看起來似乎曾經流浪到各地的中年漢子,即使身上穿著襤褸,那一雙眼睛卻充滿智慧豁達以及人生歷練的滄桑。

  「兩位公子對這些孩子有興趣嗎?」漢子一眼就看出嬌小柔弱又艷麗無雙的映藍是個男孩子,驚艷的眼神過後是深深的憐惜,尤其在看見一邊的玄燁之後,那一份愛憐就更深了。

  「它們是你親手做的嗎?」族裡的人也是這麼稱呼自己親手做的手工藝品,每一個小東西都是自己辛辛苦苦慢慢精製而成,都是自己的孩子。

  「不完全是,這些東西都是我在各個地方收集來的,有些剛到手的時候都已經破破碎碎,我將它們一個一個補起,擦去身上的塵埃,重新為它們換上新裝,別看這些孩子小小的,它們都有著自己的一段故事。你喜歡哪一樣?」

  映藍的眼睛飄向掛在角落地方的一塊玉珮,雪白的質地在陽光下閃耀光澤,雕工十分精細,薄薄的一片玉上雕了一隻美麗的玉蝶。映藍不曉得自己是否有聽錯,因為他聽見那一塊玉正在歌唱。

  中年漢子驚訝地取下他原本不打算賣出的玉珮,將以青色絲繩結成另一隻彩蝶的掛環遞到映藍手上。「它有個很特別的名字,玲瓏吟。」

  映藍舉高手中的絲繩,讓玉蝶懸在半空中,一陣輕風吹來,風兒穿過玉間的縫細,吟出清澈悅耳的聲音,就像迴盪在樹林間的夜鶯歌聲一般動人。

  「它真的會唱歌。」原來那不是他的幻聽,這一塊雪白無瑕的玉珮,真的會唱歌。

  「你想要嗎?」中年漢子低聲詢問,怕一不小心就驚擾到正在仔細凝聽的映藍。

  映藍緊握了一下掛環,不自覺地咬了一下唇瓣,然後搖搖頭。

  「你不喜歡嗎?」

  「不是的。」連忙搖頭,他很喜歡。

  不用多做說明,玄燁立刻猜透他的想法。「喜歡的話,我買給你。」沒想到這樣的話會由自己口中說出,一向都是侍妾跟他要東西,自己從來不曾問過人想不想要。

  猶豫了一下,映藍最後還是搖搖頭。

  那玲瓏吟不便宜吧。

  他連人都賣給了玄燁,又哪裡來的錢去買這些美麗的東西呢?

  看見他不捨又渴望的眼神,玄燁發現小東西一次也沒朝他的方向望,一點也沒有跟他要求的想法,他難道不曉得其實自己是有資格跟他要求的嗎?還是傻到真的認為所謂的賣身就是將自己的身子賣給別人而已,就算賣給一昂貴人家作長工也是有銀子可拿的啊!更何況是當人的男寵,憑自己的樣貌,當在年老色衰之前能要什麼就要點什麼,一旦失寵,日子才不會難過。

  就連他的娘親,即使貴為一國之後,看見喜歡的東西,仍是會出口跟父皇要求。

  真是個小傻瓜!

  「我買給你,多少錢。」

  玄燁伸手招呼一旁的侍衛付錢,映藍傻了一下,連忙揚手拉住他的手臂。「不用的,我不要這個,別買啊!」他不要玄燁為他買下這些東西,光是這幾天玄燁為他買的衣服跟一些日常東西,就已經花了不少錢了,更何況玄燁還給了他家裡一筆不小的金錢,那已經超過他一開始的希望。

  這時中年漢子也大概看出兩個人目前的狀況。「小公子你放心,我的東西只賣給有緣人,不需要花費太多的銀兩,就算你沒錢,我也送你。」他拉起繩蝶下的玉蝶,小心地放到映藍的手裡。

  「這怎麼麼可以……」映藍想要將玉蝶送回漢子手中,偏偏力氣不如人,又怕一不小心壓碎了手中的玉蝶。

  玄燁看了玉蝶一眼,從侍衛遞過來的錢囊中掏出二十兩金子交給中年漢子。「我買下它,藍兒,收起來。」

  遲疑地縮回手,映藍小心捧著美麗的玉蝶,仰頭看向玄燁溫柔疼愛的目光。「真的可以嗎?」

  玄燁回給一個笑容,解開掛環替他掛在腰間。「當然可以。」

  怔怔然凝視腰間的玉蝶,因為驚訝而微啟的雙唇慢慢勾成彎彎的曲線,最後漾成好不溫柔燦爛的滿足淺笑。

  「謝謝你。」快樂滿足的心情不知該如何發洩,映藍只好張手圍住他的腰將臉頰貼在他的胸膛上緊緊抱著。

  可愛的模樣教所有人都看呆了,玄燁更是忍不住將他一把抱起,在大庭廣眾下吻住他可愛的雙唇。

  多麼可愛的小東西,居然跟他說謝謝呢!

  現在才知道原來送人禮物是這麼快樂的一件事情,以前那些謝主隆恩之類的言語聽過那麼多次,怎會一點感覺都沒有?

  是因為小東西滿足的表情及毫不掩飾的謝意與欣喜嗎?

  「燁……」映藍被吻了兩個眨眼的時間才反應過度,連忙輕輕推開玄燁的身子,纖細的腰危險地往後彎,原本沒啥血色的臉頰紅通通地。「有……有人在看……」大家都在看。

  「他們喜歡看就讓他們看,有什麼關係?」

  可是他不過是一個見不得人的男寵啊!

  儘管他第一次下山,但是從族人們的言語跟目光中他很清楚男寵是被人所歧視的,就算燁不在乎,他也不希望因為自己而讓他丟臉。

  「藍兒,看著我。」半強迫地抬起他的下巴,玄燁深深看進那一雙蔚藍美麗的眼睛裡頭。「我要你記得一件事情,只要是我玄燁不在乎的事情,你也不用在乎,懂嗎?」他堂堂的一國之君,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束縛住他,有誰膽敢因為他養男寵而鄙視他?沒有人有這樣大的膽子。

  蔚藍的雙眼半垂眸,過了半晌,再抬起眼簾的同時,玄燁已經知道他懂得他的意思。

  聰明慧敏的小東西呵!

  映藍身手探觸他充滿陽剛味的臉龐,在他的臉上落下一個輕吻,這才回首面對一直看著他們的中年漢子。

  「謝謝你,我會好好珍惜它的。」

  中年漢子點點頭,深黑眼瞳有著看不懂的思緒纏繞其中。

  「走了啦!」玄徹不耐煩地在馬車上催促。真受不了兩人,不過是貢一樣東西也可以買那麼久,還當街表演起親熱戲來。

  「還有想看的東西嗎?」玄燁知道他涉世未深,應該對所有事物都會感到一點好奇才是。

  映藍搖搖頭,他一開始就是被這玉蝶的聲音所吸引,其他的東西雖然他也想看看,但是渴望不是那麼深。

  「那我們就走吧!」玄燁直接抱著人就回到馬車上。

  中年漢子笑著對被抱上馬車的同時還對他微笑的映藍揮揮手,耳邊突然傳過一個清悅閒散的聲音來。

  「你沒跟他說那個雙飛玲瓏吟的故事。」古清忻在上馬車前突然對中年漢子說道。

  「你知道那個故事?」對他的質疑,中年漢子有些驚訝,知道雙飛玲瓏吟故事的人很少,它的故事也就是他一直不曾有過念頭想賣它的原因。

  「當然,不過,他不知道也罷!那不是一個值得高興的故事。」語畢,古清忻留下耐人尋味的微笑。

  中年漢子看馬車捲過沙塵而去,想起雙飛玲瓏吟的故事。

  將雙飛玲瓏吟給那個孩子。希望在未來的日子之中,那個孩子可以擺脫雙飛玲瓏吟的宿命。

  一個曾經流過無盡淚水的宿命。

  停留在一個大城的宅院裡,映藍將玉蝶掛上窗沿,聽微風吹過玲瓏吟時的聲音。

  來到宅院之後不久,就有一個看起來四五十歲的男子從門外奔進來,在玄燁耳邊說了幾句話之後,幾個人就到書房去商量事情去了。這一談就是兩個多時辰,初來乍到此地,他也不知道可以做什麼,只好一個人坐在窗邊發呆。

  玄燁一定是很有錢很有錢的人吧!

  不管他們去到哪裡,都有廣大雅致的美麗宅院可以居住,宅院裡的僕人對兩兄弟恭敬非常。

  燁的身份恐怕不是他能夠想像的。

  「把玲瓏吟掛在這裡不怕有人偷走嗎?」古清忻從一邊的衣箱裡拿出外衣替他披上,不曉得主人是誰的外衣披在映藍身上,幾乎將他嬌小的身子全部都掩蓋住。

  「我在這裡看著,偷不走的……我覺得它的聲音聽起來很像在哭泣。」不曉得為什麼,映藍就是這麼覺得。

  古清忻看看窗沿搖晃的玉蝶,再看看一臉若有所思的映藍。「既然現在沒事可做,那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好了。」

  聽到有故事可以聽,映藍打起精神坐好,還親手為他倒了一杯茶水供他講故事口渴的時候喝。

  那模樣真像是三、四歲的小娃兒。

  古清忻難得露出與平時閒散蠻不在乎不同的神情,像個寵愛弟妹的大哥哥一樣,張掌摩挲映藍的小腦袋,惹得他呵呵直笑。

  「這個故事很久遠很久遠了,在離這裡有數百里之遠的地方曾經有一個國度,那個國度有個非常英明的皇帝。有一次這皇帝出外遊玩,瞧見一個在路邊買豆腐腦的姑娘正被人欺負,於是他馬上出手救助那個姑娘……」

  「結果姑娘就喜歡上那個皇帝了?」映藍輕笑,族裡頭的故事都是這麼說的。

  古清忻也笑。「是啊!結果那個姑娘就愛上了皇帝,皇帝因為那位姑娘的天真淳樸,頓時忘記宮中眾多的侍妾,接連著好多天的時間都不回宮裡頭,與姑娘一起過簡單快樂的生活。但是他畢竟是一國之君,有很多很多的事情等待他處理,因此皇帝決定把姑娘帶回宮裡頭一起生活。」說到這裡,古清忻停了下來,仔細看著映藍。

  「接下來沒有了嗎?」他曉得很多故事都是以幸福美滿的未來作結束,不過他不認為這個故事會結束得如此簡單,清忻的眼神清楚告訴他這個故事還有下文。

  果然,古清忻搖搖頭。

  「皇帝將姑娘帶到皇宮之後,因為公事繁忙,冷落了那位姑娘,而他的妃子們瞧不起那位姑娘的出身,因此常常趁機會欺負她。但是她從來不埋怨,只要皇帝肯抽空來看看她,她就很高興了。然而這樣的生活過不長久,姑娘本來就嬌弱,因為思念皇帝而消瘦,被妃子們欺負而更加的痛苦。消瘦憔悴的姑娘失去皇帝的寵愛,在一天的夜裡,她一個人孤單坐在後院亭子裡像往常一般等待皇帝,直到下起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她還是傻傻在亭子裡等著。隔天,宮女發現姑娘僵死在亭子裡,那時她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

  沒說的是,那姑娘死的時候,手中依然緊緊握著一隻皇帝送給她的玉蝶,讓人曉得在她死之前,她一直癡癡聽著那玉蝶的歌聲。

  更沒有說的是,後來那雙飛玲瓏吟流落民間,每一個擁有它的姑娘都跟第一個擁有它的姑娘一樣,成為皇帝的侍妾,最後都在深冷的後宮裡鬱鬱而終。

  映藍沉默,他沒有感歎也沒有任何激憤。「這個故事是刻意說給我聽的是不是?」他不是不懂。

  「一個提醒,但是我知道改變不了什麼。」他已經是玄燁買來的人,一顆心更是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給了人。

  「謝謝你,清忻,但是我沒關係的,就算最後我跟那個姑娘一樣也沒關係。」早在一開始打算賣身的那時,他對自己的未來就已經有所覺悟,何況能夠愛上一個人而鬱鬱而終,怎麼都比找不到可以愛的人周旋在所有恩客之間直到年華老去為止還要幸運得多了。

  「怎麼你們這些人都是一個樣子。」冷冷地瞪視在風中搖晃的雙飛玲瓏吟,古清忻真的覺得這塊玉挑主人的方式有點惡質。

  「沒什麼。」

  說話間又是一陣風吹來,雪白玉蝶被高高揚起,悅耳的音籟更加功人,飄揚在空中似能撥動人心玄深深。

  書房裡緊凝的氣氛格外沉重,玄燁坐在桌案後方,珍貴的紫檀木桌上擺放著一疊疊的卷宗。

  「我想如果回封國真的想叩邊的話,由我出征就可以了,皇兄還是留在皇城之中坐鎮大局。」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國家罷了,竟然敢不自量力進犯他們這個泱泱大國,敢情回封國的皇帝是得了失心瘋不成?

  玄燁冷冷注視桌案上的軍事分配圖,圖上回封國就在他們的西北角,一向以勇猛善戰的駝兵著名,最厲害的是駝兵的迴旋刀法,在面對敵人的時候向來是刀無虛發,與他們玄天王朝武力最強的黑騎兵的作戰能力相抗衡,都是能以一敵十之輩。這樣的國家小雖小,但是打起來可一點也不輸人,他不會因為是個小國就掉以輕心。

  「從開國至今十三年的時間,我有哪一場戰役不曾親自出征過?」玄燁一句話就推掉玄徹的建議。

  他十二歲就參加人生的第一場戰役,幾個兄弟也都是差不多的年紀上戰場,戰場上激烈的生活他們過得比如今的安逸還要自在,可以說是一群在戰場上長大的孩子。「在離開前我會給你指示。其他人在我回皇城之後都會有所調配,現在你們即刻出發,我馬上就到。」

  「知道了。」

  眾人在接令之後馬上回去做準備,玄燁同時命令下人準備離開。

  待書房一片空寂,玄燁才想起還在房中等待他的映藍。

  唉,還沒來得及帶小東西四處看看。

  要將他留在這裡,還是帶他回皇城呢?

  將他留在這個地方他會擔心,將他帶回皇城又怕他依然虛弱的身子禁不了一再的奔波,尤其這一次是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回皇城,即使路途不遠,還是要一整天的顛簸。打斷他的思緒。

  「過來。」招手想等他走到身邊,自己的身體卻已經自動地向前將人給攬入懷裡頭,新一員的衣裳還未沾染上映藍特有的清新,玄燁不由地直接將臉埋在他的頸間處,汲取他的氣味。

  「我打擾到你了嗎?」玄燁的表情看不出來有什麼變化,但他可以感受到他的心情有些凝重。

  「沒有,事情已經說完了……我們要馬上趕回皇城。」

  「皇城?」

  抬頭撥開垂在映藍頰邊的髮絲,讓臉蛋得以完全呈現在自己眼前。

  說也奇怪,映藍的美麗似乎有股魔力,看著看著原本沉重的心情變得愉快不少。「我還沒跟你說過我的身份是吧?」上次他有機會說,卻沒有說出口,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會打消告知身份的打算。

  映藍點點頭,瞧見他頰邊滑下的瀏海,不自覺地學他將髮絲撥回原來的地方,但是玄燁的髮絲不如自己的一般軟細,撥回去之後又因為重量而滑到剛剛的位置上。

  「我是當今的皇上攸羅玄燁。」

  隨著他話落,映藍想起剛剛清忻才告訴他的故事,一時之間閃過腦海的思緒,摸不清是什麼滋味。

  映藍不想追究那是什麼。「皇城出了什麼重大的事情嗎?」

  沒瞧見他眼睛有一絲驚訝的情緒,玄燁眉頭微蹙,一陣沉默之後接著而來的是恍然與欣喜。

  那天映藍並不只是說說,當時他瞭解映藍的真,卻尚未感受,如今真正感覺,才體會這一份純真的撼動。

  這世間有這樣一個人,可以看見他,看見最真實的自我呵!

  壓下莫名的激躍,玄燁平抑心情回到剛才的話題。「回封國準備侵犯邊境,我必須趕回去跟我的兄弟臣子們一起抵抗反擊。」

  映藍沉默,不曉得自己該說些什麼?可以說些什麼?要求些什麼?

  「你要繼續待在這裡,還是跟我一起回皇城?」

  他可以嗎?可以以男寵的身份跟他一起回到皇城裡嗎?

  「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靠在他胸膛上的五指收攏,映藍掩飾不了心中的渴望。

  「當然可以,你是我的人了,當然可以跟我一起回去。」

  「真的?」明明曉得君無戲言,深切的期望下,映藍還是忍不住出口再次確定。

  「真的。」

  放下一顆心,映藍很快溜出玄燁的懷抱。「那我去把剛剛放好的東西收一下。」

  胸懷空空蕩蕩地少了一份溫暖,玄燁皺眉,從椅上起身來到映藍身邊,重新將人抓回懷中。「你好好休息,等一下要趕路會很辛苦,東西叫下人去收就可以了。」

  映藍喔了一聲,可是腦子轉了一下也想不出自己有什麼事情可以做。「我還是去幫忙收好了,反正我也沒有事情可以做。」

  「誰說你沒有事情可以做的。」玄燁惡狠狠地扳起他的臉蛋,一副兇惡萬分的模樣,豈知不但沒有嚇到映藍,還讓一張小臉笑得燦爛如花。

  「這樣不好看。」兩隻手爬上玄燁俊臉,溫柔地幫那猙獰的線條一一回歸原來的位置。

  不過那些線條不但不給玄燁面子,同樣不給映藍面子,好不容易換回原來的表情,接著又上揚拉成好幾道柔和的曲線。「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嫌寡人不好看,看我怎麼處置你這犯上的滔天大罪。」

  笑成那樣一點威嚇性也沒有,映藍連續眨了好幾下的眼睛,最後呵呵直笑。「草民知罪,敢問陛下要如何處置草民?」

  「待寡人好好想想。」玄燁的雙眼轉了一圈,「嗯!就罰你陪寡人好好午休一個時辰才能向皇城出發。」

  說話間,一雙不安分的手已經進入映藍穿著整齊的衣裳底下,十指眷戀地在充滿彈性的肌膚上游移。

  接著,不用多說,書房裡又是一片春色。

  第五章

  當玄燁回到皇城時,出來恭迎的鉅子們個個眼睛差點掉到地下。他們從來沒想過一向威嚴十足的年輕皇上竟然會有溫柔似水的一刻。

  但見他從馬車中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個容貌足以傲視天下的「姑娘」走出來,連一聲平身也沒說,逕自抱著人往自己的寢宮前去,身後跟著一個俊美斯文的男子,那一臉無憂無懼的表情,教一路上的守衛放行也不是,攔阻也不是,搞不清楚他到底是什麼樣的身份。

  玄燁輕穩的將熟睡中的映藍安置在自己的龍榻上,要宮女立刻去請御醫過來看看。之前回來的路上,小東西又開始發燒,還吐了一次,這樣單薄的身子令他非常擔心,皇城雖然不位在北方,但是冬天一到天氣依然十分酷寒,怕他會承受不起。

  「他這樣已經算很好了。」古清忻捧來銅盆與白巾,將巾子放入冷水裡拿出來擰乾之後,輕輕擦拭映藍的臉頰。

  「你懂得似乎很多。」他從來不小看人,之前這男子可以一口道出映藍的症狀,還能跟玄徹吵架,由此就可以看出他的不同。

  「還好,略通醫理。映藍的症狀已經算是輕微,有些跟他有相同症狀的孩子即使好好照顧,也活不到五歲年紀,有些儘管活下來了,卻只能纏綿病榻,脆弱的身骨與不佳的抵抗力,可能會使這些人一輩子連站著是什麼滋味都不曉得,映藍已經可以說是幸運的一個……」但是如果不懂得愛惜,要失去也格外容易,那比手臂纖細的頸子,不用花費多少力量就可以折斷。

  玄燁手中正握著映藍的手,手腕的粗細不到四根手指合起來,握在他的大掌裡更顯得纖弱。

  「他抱起來跟個十歲孩子一樣輕,一點份量也沒有。」常常令他有種一不小心就會消失的錯覺。

  古清忻微笑,瞧見映藍的羽睫眨動,慢慢露出惺忪迷糊的睡眼。

  映藍一眼就看見一邊握著他的手的玄燁,不自覺先露出一個滿足的笑容,又慢慢起身偎進他的懷裡頭重新閉上雙眼。

  玄燁也跟著笑,輕拍他的臉頰。「藍兒,醒來了,我們已經到皇城了。」

  「嗯?」映藍努力睜開眼睛,偏偏眼皮沉重得不聽話,濃長的羽扇就在闔上與張開之間掙扎。

  「還是很想睡嗎?」

  映藍擰眉,接過古清忻遞過來的冷巾,將所有的睡意一併抹去。「不想睡了,已經到燁的家了嗎?」

  「是啊,你現在就睡在我的床榻上。」

  映藍低頭看看臀部下柔軟的床鋪,嗯!皇帝睡的地方果然不一樣,好舒服,小小的臉露出好不滿足的笑,笑得一邊的人忍不住和他一起開顏。

  這小東西,似乎,總是可以騷動他心裡柔軟的那一個角落……

  「陛下,御醫來了。」宮女自屏風後轉出,瞧見剛剛睡醒的映藍愣了一下,久久才回過神來。

  好美的姑娘,怪不得陛下如此嬌寵了。

  「宣他進來吧。」

  「是。」

  宮女行禮後立刻到外頭請御醫進來,玄燁發現映藍莫名其妙地開始扯動他的袖子。

  「怎麼了?」

  「沒……沒事。」他不過是不太適應身份所帶來的隔閡,當燁對其他人說話的時候,表情好冷淡。

  「御醫來了。」宮女領著一個看起來面目頗為嚴肅的老先生過來,老先生一看見映藍,立刻就出現愁容。

  「陛下是要臣來替這位公子診療?」

  「是的,藍兒的身子不好,接下來有一段時間我必須領兵出征,你替我好好照顧他,希望我回來時可以看見他健健康康的。」

  「臣遵旨。敢問陛下,老臣可以先為這位公子把脈嗎?」

  「當然。」

  御醫領旨,上前按住映藍被上的手腕,沉思良久之後,開了隨身的藥箱將裡頭的幾味藥材取出又放回,加點量又少點量,最後弄成一帖起碼聚集十種以上藥材的方子。

  「公子過去可曾服食過什麼藥方?照您的脈象看來,應該是經常服用的藥物。」御醫充滿著滄桑的手再度探著那細細如孩童一樣的腕,朝一邊拿著剛剛配好的藥方的童子點點頭,示意他去熬藥。「文火兩個時辰。」

  「我家裡窮,沒錢常配藥,但是我娘常從山裡帶回來一種叫作龍年草的植物熬水,那是村長跟我娘說可以強身健骨的藥草,不曉得您說的是不是這個。」

  映藍佩服地看著這個年老的大夫,村子裡的巫醫也沒法子弄懂他的身子是怎麼一回事,推說是上神的詛咒,但是這老先生只不過摸摸他的手,就曉得他常常喝龍年草的煮水,比起巫醫厲害多了,怪不得娘常常偷偷在嘴裡說村子裡的巫醫根本什麼也不懂。

  「龍年草?可以告訴小的喝起來是什麼味道嗎?」

  「甜甜的,熬成的湯汁很稠,有股濃濃的草腥味,我爹常常說那是龍吐的涎才會有那股怪味。」害他曾經有一陣子不太敢喝,為此娘罵了爹一陣子,不過娘罵爹的方式一點都不凶,因為爹總是笑得溫和,讓人火不起來。

  「果然,那可是難得的藥材,在我們這兒稱為續骨籐,通常長在充滿霧氣的山崖邊,雖然比芰香蘭藥效差點,但也不錯了,幸好公子從小喝到大,這才得以平安至今啊!」御醫有點佩服映藍的娘親,既然說是長在山崖邊,那必然是又高又險,然而看此子的脈象便知他從未停止服用過,那必須花多大的心神來照顧。P%C-G(g4

  御醫沒將心裡的話說清楚,但映藍也能想像,村子附近的山崖就那麼一個,雖然他從沒上去過,但是聽村子裡的人說過,也懂得上崖的危險,不但山路難走崎嶇,還要防猛獸攻擊。

  娘,真的好辛苦……為了他常常去爬山崖取藥,回來家裡還必須下田農忙。

  希望自己賣身的錢,可以讓家裡頭的人好好過一輩子,只是……疼愛他的娘卻沒能等到好好過生活的這一天。

  想到這兒,心裡既是甜又是苦,還有深深的痛。甜的是自己終於可以替家人帶點什麼,苦的是他是以賣身這種令村人不齒的方式,真的是如果不是因為娘的去世,也許他依然留在家鄉裡,只能當一個累贅。但如果可以,他多希望娘仍可以活得好好的,就像娘常常會跟他說的,如果他可以健健康康,那娘養一輩子也沒關係。

  所以無論如何他也不敢說,也不能給家人任何的交代,怕自己讓他們蒙羞。

  怕讓去世的娘,難過自己生下這樣的一個孩子……

  「病著的人,別想太多。」身為醫者,一雙眼睛不只觀其身,也觀其心,加之以映藍的單純,御醫一眼便透徹了這個孩子心裡的憂。

  「想什麼?」

  玄燁撫著他微燒的額,一雙眼睛不曾轉移,但是身在富貴中的他,即使再聰穎,有些事情也不是他所能猜到並瞭解的,如同此刻他只能看出映藍心裡有事,卻無法得知想的是什麼。

  映藍仰頭凝視那雙瞧著自己的雙眸,而後搖了搖頭。「沒什麼,都是過去的事了。」不是他不想說不願說:在他面前,沒有秘密,而是這些話說了即使他能懂得,卻也無法體會,那說,又有何用?不過是徒增煩憂。

  「即使是過去的事,我也想知道,願意告訴我嗎?」

  最後一句話裡,「願意」兩個字所組成的問句讓一邊的御醫微愣,清忻則露出淺淺的笑。

  願意呵!

  想不到能從一國之君口中聽見這樣的問句,也許聽習慣的故事裡,可以有另外一種「也許」。

  映藍與玄燁雙眼凝視,目不轉睛,一雙纖細不堪折的手,悄悄揚起輕觸著那張俊美的臉龐,該是萬念參雜的心裡,此刻竟點點被空白淹沒。

  「我,對不起我的家人,可是,此刻我竟然為這個千不該萬不該的抱歉感到快樂。」

  「為什麼?」

  心裡驀然一動,玄燁隱隱約約猜測到接下來的話語,似乎能讓他回味一生,不禁將所有的注意力放在眼前這一張小小的臉龐上,愛煞了他如此專注卻又恍惚的矛盾神情,彷彿自己是他心裡的所有,是他的答案,也是他的疑惑。

  當個皇上當成習慣,連對方的思想他亦專制地想要獨自擁有。

  「我們南迢的人,最注重的便是一顆自尊心,當一個以身服侍人的男寵,若是讓村子裡的人知道了,將會使我的家人蒙受無限的恥辱,爹娘養我至今,為的不是這樣的結果。」所以他對不起。

  聞言,玄燁皺眉。「即使我是一個皇上?」若說這話的不是眼前的小傢伙,恐怕一句「好大的膽子」便已經破口而出,他是個萬人之上的君主,成為他的愛寵,得到的該只有尊榮,怎會恥辱?

  映藍斂眉,原本撫在他臉頰上的雙手輕輕滑落,落在輕暖的被子上,感覺到那一份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擁有的細緻柔滑。

  「……燁……雖然我的樣子不像,可……畢竟是個男子不是嗎?古來書上哪一篇善文不是教導我們身為一個男子便該頂天立地?」

  「以你這副身子,要如何頂天立地?」

  幾乎不想聽完他想表達的話,但覺對他的話感到微怒,玄燁回答出來的言語便也尖銳諷刺許多,不過話一出口便已經後悔,只是從來不曾說過抱歉的雙唇,怎麼也無法開口道出這短短的兩個字。

  豈知,映藍只是微微一笑,笑容裡沒有被他的話語刺傷的痛,似乎明白瞭解他的心一般,笑得如此溫柔,讓他心口都為這麼一個笑靨感到疼惜的酸楚。

  「是很難呵!」

  「我……」無法自主地,他啟唇,就要說出自己從來不曾說過的歉語,然而話尚未出口,那纖細的手指已經輕輕抵在自己的雙唇之間,依然笑得溫柔的臉龐搖了搖頭。

  「不要說,我知道。」

  他是個君王呵。

  一點也不適合在大庭廣眾之下向他這麼卑微的一個男寵說什麼抱歉,他懂他的意思就好,從他的眼裡他可以看見,因此一點也不為他一開始那尖銳諷刺的話而介意難過,況且那是事實。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連活著都需要人好好照顧的人,想要頂天立地當個無畏無敵的男子漢,本來就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在許多許多年以前,他便已經有如此認知,否則怎麼會選了這麼一個下下之策來挽救家裡的狀況?

  「藍兒……」那雙水亮眼瞳裡的清澈,任誰都可以明白其中擁有一份最最簡單的理解。

  多麼的善解人意,他還沒考慮到的事情,他都替自己想了。

  展開雙臂彷彿再一次地,在自己的生命裡重新擁有這一份難得的寶貝,將那脆弱無比的纖細身軀,擁在自己最深最無法讓人碰觸的懷裡。

  為他的擁抱而笑,映藍手心貼在他的胸口,感覺在掌中的律動,像是可以平穩自己的血脈,一點一滴地流到胸口而平靜。

  「其實我想說的不是這個。」

  那不過是開頭,一個令自己不禁陷入感傷回憶的開頭。

  「我想說的是,雖然以身侍人非我一開始所願,可遇見你,和你在一起卻是我這輩子最心甘情願的一件事。南迢人最重視自己的自尊,可是有一樣東西,他們可以為了它連自尊也無所謂,我們相信這世間有一種感情可以付出所有,因此每一個人生下來懂事之後,父母都會告訴我們許許多多美麗的故事,並且讓我們在他們身上看見那些故事的平實無華卻也是最幸福之處。」

  玄燁終於知道之前令自己心裡悸動的那一份預感是什麼了。

  映藍毫無隱藏的內心,坦坦蕩蕩地擺放在他的面前,那些話語裡,沒有訴說他有多麼的愛自己,沒有表達他覺得自己有多麼的好,只是很自然,將心裡所想的每一句話,用最直接的語言,明明是如此溫和,卻又彷彿強悍地刻在他的心頭。

  沒有人能對這樣一份明擺在自己面前赤誠的心不感到悸動。

  他用他的方式,在對自己說愛你……

  從一雙淨藍無任何雜質的眼裡,誰都可以看出他的話有多麼的真實。

  即使他身為帝王,即使他從小到大聽過無數的稱讚、無數對自己表明忠誠或是情愛的話,他還是覺得自己一直沉穩多年的心,就這樣毫無預料地被震動到最深處。

  於是,等他反應過來時,才發現自己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不知何時坐上了床榻,重新伸出雙臂緊緊地將那個告訴自己心甘情願陪侍一輩子的人兒抱在懷裡,彷彿這將會成為自己的唯一一樣,想要用盡全力去珍惜去呵護的寶貝。

  這世上有人不顧一切地愛著自己呵。

  多麼讓人心口緊縮的事實……

  轉著這個念頭,玄燁雙唇不由地在那柔軟的發旋上輕輕一吻。

  「我想你娘親不會在乎這些的。」古清忻靜靜地站在一邊,凝視著擁抱在一起的兩人,輕輕地將這麼一句安慰的話,送進映藍的耳中。

  映藍不解地抬頭看他,而玄燁凌厲地看了那個似乎始終看透一切的人一眼,心思未動,懷裡的溫暖卻提醒了他什麼。

  「我覺得清忻說得對,我想你娘不會在乎這些。」玄燁知道他娘去世導致家裡無法維生的事。和映藍感受不同的是,他慶幸他可以因此得到如此美麗討他心喜的寶貝。

  這樣的想法也許真該遭到天譴呢!可惜他從來就不是什麼教派的信仰者。

  「她會很高興你可以生活得很好,從你之前說過的你娘的事裡,連我都可以感覺到她有多疼你愛惜你,所以我想只要你能過得好,你娘在天上一定會很高興的。」

  沒想過自己也有開口安慰人的一天,但第一句話出口了,接下來也就更容易點,尤其看著古清忻清澈平淡的雙眼,竟然有一股衝動想要證明些什麼,想要挽回些什麼,嘴裡的話便不自主地更加溫柔。

  「真的嗎?娘真的會這麼覺得?」映藍覺得那一隻撫摸自己臉頰的手好溫暖,他忍不住伸手反握住,牢牢地放在自己的臉頰旁,希望可以借此溫暖自己的每一處,一點也沒發現在這間房裡,除了這一份溫暖之外,還有著什麼東西在滋生。

  「當然,我從來沒說過一句假話,你可以問問御醫,朕說過的話可曾沒有實現過?」

  古清忻差點冷笑出聲,但他沒有,他依然微笑著看著這一切,心裡對玄燁所做的每一件事跟說的每一句話,都可以輕易地明白底下所代表的意義。

  果然是個君王,一個高高在上凡事以自己為中心的君王,也是一個太聰明的君王,懂得想要的東西,就要用盡手段牢牢握在手中。這種在充滿心機的世界出生的男人,怎麼可能是映藍如此單純的人所能應付的?

  他完全不用多想,也可以猜到那個單純的孩子,會對這一番聽起來溫馨感人無比的話有什麼反應了。

  果然,映藍看向一邊一直沒說話的御醫,老人家溫和的臉龐馬上和藹地點了點頭,換來映藍燦爛且感動的笑容。

  多美麗多乾淨的笑……

  美麗乾淨的笑容上頭,則是沉醉在這一份笑容中的英俊臉龐……古清忻在心裡歎息……

  皇帝呵皇帝!自古以來的皇帝都是一個樣,這一個是不是能有所不同?

  皇宮的每一個寢宮,都有自己的格局,皇帝所居住的潛龍殿在玄燁繼承王位之後,並沒有太多的改變,佔地頗大的花園中,除了涼亭小池子之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水池邊一整片的白色月光花。

  這種花兒在白天看起來很平常,跟一般的白色花朵比起來沒什麼兩樣,花朵大概一個四歲娃兒的拳頭大小,通常一長莖上會有九朵花結成一個花球,將月光花種成一片時,幾乎看不到底下的綠葉。

  但每一種花都可以像這般集結成壯觀的花海,而偏偏只有月光花,可以在夜晚的月光照耀下,隱隱透出帶點藍色色澤的瑩白。

  那是月光的反射,只是在花朵露珠的陪襯下,更顯得有如天上人間。

  玄燁很喜歡在忙碌過後的夜晚,獨自坐在園子裡的涼亭中喝杯熱茶乘涼,看著這些帶點清冷的花朵,總覺得心情就會因此而平和。

  「陛下。」

  「有事嗎?」玄燁轉頭,並不意外瞧見玄徹會在這時候出現。

  「陛下,臣是……」

  擺擺手阻止他接下來的話,「現在除了隱術跟幾個你也熟悉的內侍之外,就剩下我們兩個,像平常那樣叫就好,太有禮貌的玄徹我恐怕不太熟悉。」玄燁笑著接過內侍遞上的茶杯,幫玄徹倒了一杯好茶,在這樣的時候,他比較喜歡凡事自己來。

  聞言,玄徹也鬆了一口氣,老實說他個性一直都是直來直往慣了,因此即使對自己的兄長再尊敬不過,但講起什麼陛下、臣子等等這一類的詞,依然會覺得卡到舌頭,之前微服出巡時,不用說這些他輕鬆不少。

  「皇兄,我要說的是,你把那個男寵留在潛龍殿適合嗎?這可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就連你的妃子也不曾在這裡侍寢過。」他知道自己不該管這一類後宮的事,但是他一向尊敬崇拜自己的兄長,對會對兄長造成損害的事情他堅持得很,即使明白自己不該多話,還是忍不住想出口。

  「那些老臣說話了嗎?」消息還真是靈通。

  「自然,他們怎麼可能會不知道皇兄藏了一個妃子在寢宮中?尤其後來還請了御醫,你可別忘了後宮向來是這些臣子最大的眼線,他們若是不知道那才有問題。」後宮的複雜,兩兄弟從小就懂,而且真正去經歷體驗過,因此只要為政者能維持後宮的平和,這國家有很多事情就會變得容易許多。

  但,那個男寵睡在潛龍殿,就是一個不穩紛亂的徵兆。

  「也是。」玄燁苦笑,他怎麼可能會忘記自己連家務事都是在別人的眼皮底下?

  也許正因如此,他才會一反往常,讓映藍睡在他的寢宮中吧!

  他不希望連這麼一點小小的秘密,都必須和別人一起分享。

  他不希望別人知道他的……他的什麼?

  一個疑問閃過玄燁腦海,連臉上的表情也沒法子控制地愣了一下,讓一邊的玄徹奇怪地抬眉。

  「怎麼了?」

  「沒事……映藍他還在發燒,我怕他剛來到這麼陌生的地方會不習慣,若是因此使病情加重的話不是為兄我希望看到的。」這是一個很好的理由。

  「你何必那麼在乎一個男寵的死活?雖然他是很漂亮沒錯,但是他是一個男寵耶!」地位連最低下的小妾都不如,反正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把那個連點背景也沒有的少年給看得多重。

  「別這麼說映藍!」莫名地,心中一股燎燒,玄燁銳利的目光讓玄徹縮了一下高大的身軀。

  然而一個眼光一句話,並不能夠阻止玄徹心裡想說的。

  「你知道我說的是事實,所有人都這麼覺得,這就是我擔心的事情,皇兄你可是萬人之上的……」

  「修羅玄徹。」

  這一次的聲音裡可不只是帶著警告,甚至還有了殺氣,玄徹儘管明白自己皇兄不會因此殺了自己,可為這種事情去觸怒龍顏,就顯得自己太過愚蠢了些。

  「好,我不說,皇兄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好。」他才不信一向聰明的兄長會不知道他想說什麼,也許在他做出那些包庇男寵的行為時,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切問題的發生。

  今天他剛回到自己的府邸沒多久,飯都還來不及吃上幾口,就有幾個自認為中心心無比的老臣派人跑到他那裡去探聽事實,甚至還明顯暗示希望他可以多多勸戒自己兄長不可沉迷於男色,讓他再一次認知到兄長今天坐在那個位子有多麼不容易,恐怕連一天出恭幾次都被算得一清二楚。

  他不想來的。

  在回來的路上他早就曉得了那個男寵純潔得有多沒威脅感,自己兄長則是寵他到什麼樣的地步,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能逃多遠就多遠,沒想到他根本還來不及想該逃到哪裡去避避這口水戰,人家就已經轟到自家大門了。

  他是-個權力很大的王爺。

  他是一個受皇帝信任權力很大的王爺。

  他是一個敢直言勸諫又受皇帝信任權力很大的王爺。

  天知道他究竟是做了多少件事,立然會讓這些老臣直接把這種印象冠在他的頭頂上!

  倒霉啊…………

  「映藍他……很好。」他美麗,他純真,他率直,他不懂掩飾,他義無反顧愛自己這個人,甚至在他不知道他是誰的時候。

  映藍的一切一切都令他感動,在他身邊他可以那樣心無牽掛地去說去做,那種不用多想不用多去猜測的感覺真的很好。

  皇帝的確是萬人之上。

  但,那是一個用黃金跟寶石打造的鎖,牢牢地將他鎖在最高的位置上,在那個位置只能瞧見自己,空蕩蕩的只有自己。

  映藍不曾和他一樣站在那一個不勝寒的位置,不會懂得他的感受,可奇異地,站在那高處不勝寒的地方,他卻在那兒瞧見映藍的存在,那種突然之間有人可以陪著自己,看著自己的感覺,連他都不甚明白,其他人又怎麼會懂的呢。最重要的是他不但有美好的性子,甚至還有傾城的容顏,要不是他那張臉實在是太過於美麗,他想那些大臣的反應也不會那麼快……反過來說,要不是他的傾城容顏,皇兄當初也不可能注意到他吧?

  果然紅顏禍水,不管男人還是女人都一樣。

  「不過,他人好只有我們知道,大臣們可就不清楚了,就算清楚他們也不可能承認一個男人竟然比得上他們女兒的事實。再過幾天,皇兄你就要出征了,這件事如果不好好安排一下,我怕到時候問題會接二連三的出現。」到時候倒霉的絕對不只是必須守住政局的他一人,最危險的絕對會是那個小小的人兒。

  「等映藍好一點,我會讓他住到另外的宮殿……就像你所說的,再過幾天的時間我就要出征了,會差這麼幾天的時間,讓我跟他相處再久一點不成嗎?」他不想離開,征戰多年,頭一次有這樣依戀著一個地方一個人而捨不得離開的心情。

  玄徹皺眉,他人直率歸直率,平常也是個粗線條,但是並不代表他會忽略此時此刻皇兄臉上那帶點不捨和依戀的表情。

  「皇兄,你應該……你應該不會真的愛上那個男寵了吧?」若是,這八成會是開國以來最難解決的危機,那可不只是大臣的反對而已,皇室之間也不會允許一個男人進入後宮的。

  皇帝這個身份的確是萬人之上,可並不表示就可以為所欲為,能為所欲為的通常都是昏君。

  「你說什麼!」

  玄燁筆挺的雙眉也凝了起來,在玄徹說出愛上那個男寵的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身體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塌了一塊一樣,還來不及思索那是什麼感覺,隨之而來的不悅及怒火就掩蓋一切。

  「我隨便講講的。」玄徹的雙眼差點被自己皇兄給驚得闔不起來,剛剛他其實只是隨便猜測而已,想說皇兄八成會以佯怒的方式玩笑股帶過,沒想到竟然引起如此大的怒火上身……難道……

  「這種事情可以隨便講講嗎?若是傳出去該怎麼辦?」他搞不清楚自己是在生什麼氣,現在身邊的人都是他的心腹,他其實根本就不用擔心他們的對話會有傳出去的問題,可心裡就是覺得有什麼東西一定要發洩出去,否則他無法停止心裡的不安。

  「是我的錯,我不該多嘴,皇兄自然不可能愛上那個男寵,想必也是跟過去一樣覺得新奇玩玩而已。想想也是,以前那兒個妃子一開始皇兄也是非常寵愛,現在雖然依然對她們很好,但似乎……」他怎麼覺得自己越解釋越糟糕?

  「夠了!」

  原本他還有耐心聽著,因為每當玄徹說一句時,他心裡攪動不安的情緒似乎就減低那麼一分,感覺像自己藉著玄徹所說的話去說服自己,可聽著聽著,原本已經漸漸壓在心坎深處的情緒突然間又膨脹起來,尤其是聽見以前他對寵妃好如今他卻冷落她們時,腦海中自然浮現映藍被自己丟在後宮不聞不問的模樣,頓時心裡絞痛難當。

  看他孤單落寞的樣子,他會不捨……非常的不捨……

  「皇兄?」「算了,我想自己一個人想一下,你先下去吧:時間也晚了,別讓府裡的下人等你太久。」

  玄徹忍住搔頭的動作,帶著一肚子的疑惑離開,發現自從皇兄跟映藍相遇之後,他好像就停止不了自己這種傻樣,根本無法應付皇兄和過去截然不同的態度。

  歎了一口氣,玄徹希望這只是暫時的現象,再這樣下去,他怕自己的腦子會就這麼爆掉。

  玄燁目視著玄徹的身影慢慢離去,手中溫熱的茶卻再也難以多嚥下半口。

  他究竟該怎麼做?

  這樣的一個疑問浮上心頭。

  不由自主地,他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控制不了自己般地快步往潛龍殿的寢房走去。現在玄燁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好好看著映藍,好好抱著映藍,似乎只要他這麼做了,就可以解決心裡所有的憂慮煩躁。

  後面一直看著主子的內侍難以察覺地微微蹙起眉頭,擔憂的凝望主子身上那份無法安定的氣息。

  他想起剛剛王爺問主子的一句話。

  皇上會不會是……真心地愛上了那個容貌無雙的男寵?

  若是,該算是一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

  他從小就陪著主子長大,宮裡的紛紛擾擾他看得其實比主子還要多,一個受寵的男人最後會有什麼樣的結果他可以輕易猜到,但是當這個男寵的身影已經深深刻在皇上心裡時,皇上會有什麼樣的結果,他卻不敢多想。

  但是,今天皇上和那個男寵說話時,臉上溫柔且不自覺微笑的模樣,他全看在眼裡,為此,他心裡並無任何的不贊同,反而有著欣慰。那個總是帶著乾淨的雙眼看著世上一切的孩子,是唯一能讓皇上感覺到有人為自己活著的人。

  宮中的生活不像民閒所想像的那樣僅有奢華,在物資不匱乏之下,其實是用鮮血和良心所鋪出來的表象。

  他多麼希望皇上,可以因為那孩子的存在,而保有一份真心……

  第六章

  映藍早上剛睜開雙眼,沒想到就瞧見一張睡得頗孩子氣的英俊臉龐離自己好近,近得可以瞧見濃密眼睫底下帶青的色澤,還有唇邊剛冒出來的鬍髭。

  他記得自己睡前,是一個人躺在床上,什麼時候他也上了床將自己這樣抱著?

  想著想著,映藍忍不住就笑了。

  以前在家裡,所有人擠在一起睡時,醒來也是像這樣可以清楚瞧見一張臉乍放在眼前,但是也許是因為那一張張的臉都已經是早已熟悉不過的家人,更也許弟弟妹妹的模樣不是那個可以讓自己心裡悸動不已的人,因此通常張開雙眼瞧見稚氣滿滿的臉蛋,最後都是伸出手,把那張臉給推開,然後轉身想辦法再多補點眠。

  現在……

  蒼白纖細的手伸了過去,很輕很輕地指尖先點著了高高的鼻樑,然後順著輪廓慢慢一點一滴用指尖去感觸,每多畫一點距離,就覺得自己擁有的東西多了一些,玄燁的臉和他有好大的不同,不但五官分明,而且有稜有角,手中的鬍髭刺著指尖扎人,感覺到自己的雙唇又彎了起來。

  怎麼辦?

  他好希望可以像這樣畫著他的臉,永遠永遠。

  如果將來每一天晨起,都可以像現在這樣,只要伸出手,這麼容易就能感覺到這一份擁抱自己的溫暖,那會有多麼的美好?

  以前娘每天早上總是帶著笑容去工作,是不是就是因為賴在床上描著爹爹的臉龐很久很久?

  還是因為爹爹像玄燁這樣,把娘當成寶貝一樣緊緊抱著…好溫暖……溫暖得不想起來……

  這也算是一種賴床是不?

  「你打算繼續畫多久?」沉沉的聲音悶在喉間有點沙啞,讓點在臉上的指尖顫了一下。

  有人用指尖在自己臉上一直畫,就算再怎樣輕柔也不可能不驚動向來警覺性甚高的他。一開始他很乾脆的閉著雙眼讓他畫,到後來覺得自己的心被他這樣描啊描的,描得全身猶如從身體深處癢了起來般,終於忍不住開口。

  「永遠。」

  柔柔的笑聲漾了開來,映藍瞧見睜開雙眼看著自己的眼瞳裡有著無奈和寵愛,頓時心裡滿滿的愉快,那個藏著的希望就這麼輕易地說了出來。

  永遠……

  一個鋼鐵般堅毅的心全化作一攤水八成就是在形容他現在的心境,玄燁本來還想捉弄得小東西臉紅心跳的心情,全在聽到這兩個字的一瞬間不曉得飛到哪兒去,更慘的是被那一雙蔚藍的雙眼深深看進心頭時,連爬起身的力氣似乎也跟著一起無影無蹤。

  於是,呻吟了一聲,玄燁忍不住聚集全身僅有的力氣,然後轉身趴過去,將那個小小還在病中沒半點力氣的身體給壓在自己和床榻之間,完完全全掩蓋。

  「我要把你全部都埋起來。」枕在映藍發旋上的雙唇孩子氣地嘟噥。

  「嗚嗚嗚!」可惜被埋在裡頭的人完全沒有抗議的空間,映藍很想要用力推開這個無賴,但是以兩個人的體型差距來說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務。

  「把你給埋起來就不會讓別人看到,也不會讓我整天都傻在你的目光之下。」這兩句話,是很輕很輕的低喃,連玄燁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說出了什麼,只能張手用一點一滴回復到身體裡的每一分力量,將懷裡頭的人越抱越緊。

  一隻雪白的小腳很艱辛困難地蹭出被子和高大身軀之間,努力地揮動想要踹開身上那個讓自己呼吸困難的人,可是被壓成扁扁的大字形的他怎麼可能踹得著,只見那個無賴皇帝看著那一隻小腳,心裡覺得那可愛得讓他很想伸手一把抓住,握在掌心裡搔癢。

  可憐的映藍。

  玄天王朝當今的帝王最大的優點就是雷厲風行的手段,想到什麼就做什麼,於是那一個很可愛的小足馬上就被抓在大手中,帶著繭的拇指指腹惡劣地搔動腳底心。

  「啊~~~~~放開!放開!」

  因為他握住腳掌、動作好不容易賺到一點空間的映藍,還來不及好好喘口氣,就因腳底心難耐的搔癢叫了起來。

  「不要!」誰讓你的腳掌如此小巧,像娃娃一樣讓他摸得愛不釋手。

  「放開!好癢!放開啦!」映藍根本是用尖叫聲「命令」,一隻小腳很賣力地在半空中踹呀踹的,只是很可惜握住腳心的那個人手長了點,不管踹到哪個方位都可以牢牢地將他的小足鎖在手掌中。

  「不想放。」這是玄燁心裡最深處的一個念頭。

  連一個眨眼的時間,他也不願意放開。

  全都是他的……

  都是他的……

  可是在底下掙扎的映藍沒有多餘的心神傾聽,他身子小早就被玄燁給壓得透不過氣來,現在腳心又被他撓得搔癢難當,一張小嘴極為辛苦地喘著氣,臉色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一樣。

  「我想您再這樣玩下去的話,他就要被您給悶死了。」

  一句用悠哉語調說的話突然從床鋪的側邊響起,讓剛剛還沉醉地掌握住身下人兒小腳的人陰鷙地瞇起狹長銳目。

  「誰讓你進來的?」寢宮外頭的禁衛是都死人了嗎?

  「沒人讓我進來……但是如果我想進來的話,也沒人能阻止得了就是了。」古清忻一點也不在乎那目光裡的殺意籠罩全身,逕自捧著一碗黑濃的藥湯走到旁邊,順腳拖來一張小茶几,在光滑的地板上發出刺耳的拖行聲音,然後停在床鋪旁邊,將藥湯擺好。

  「今天有沒有好一點?這是御醫開的藥方,每天早中晚上各一碗,快喝下吧!這樣你的身體會好一些。」完全忽略眼中人兒上頭那個巨大身軀的存在,古清忻伸出修長纖細的手,細心溫柔地幫還在辛苦喘息的映藍整理已經亂了的髮絲。

  「你想死是吧?」玄燁話中的語氣一點都不會讓人懷疑這句話實行的可能。

  「我活得好好的,為什麼會想死?」古清忻清冷的目光對上充滿殺意的眼。

  「很明顯你的腦袋是忘了朕的身份,朕隨時都可以喚人來殺了你!」這個男子,他以前怎麼沒發現他如此該死的礙眼。

  「小的一點也沒忘記您的身份,這就是為什麼您到現在還可以壓在映藍身上沒被小的踹下床的原因。」這個男人,也不想想映藍昨天還發著燒,今天一早起來就這樣折騰他,若是有了什麼萬一怎麼辦。

  心口正燒著怒火的玄燁還沒聽出他話底下的意思,反倒是仍喘著氣的映藍,細心地聽出他言語後的擔憂。

  「我已經沒事了,只是有點喘氣而已,你看,不燒了。」甜甜地微笑,映藍伸出手抓住幫自己理著髮絲的手,覆蓋在自己潔白的額頭上,雖然比一般人還要冰涼些,但是已經不像過去幾天那樣散發著不尋常的熱度。

  「好了是不是?」小小的臉蛋,又笑出了美麗的月牙兒。

  「那就好……多愛惜自己一點好嗎?」不要因為愛一個人,不要因為無怨無悔,就忘了好好珍惜自己。

  掛在床邊的玲瓏吟突然發出悅耳的聲音,叮叮噹噹的聲音在早晨聽起來,有種透著心的涼。

  三人的目光不禁同時看向似乎被風吹著轉的玲瓏吟,為它的吟唱為它的轉動而恍然,覺得……那彷彿是一種預兆或是一種警告。

  映藍只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揪在心口難過,而玄燁再度感覺到那一份始終不曾擺脫的不安感,至於古清忻,他對於那天籟一般的聲響卻再瞭解不過,幾乎想要閉上雙眼歎息。

  「喝藥吧!」用碗裡的湯杓舀了匙藥湯,古清忻在唇邊吹了一下正想喂到映藍嘴邊,手腕就被比自己更大上一倍的手給緊抓住,動作的瞬間,湯杓裡的藥湯差點濺上光滑潔淨的被褥。

  「朕來就可以,你給朕滾出去!」

  「小的不認為您懂得如何去照顧一個病人。」古清忻再次地於句子裡強調那些代表身份的敬稱,可這一點也不讓玄燁覺得自己因此而崇高,反而覺得刺耳至極,每一個您每一句小的,聽起來都像是詛咒。

  「不過是喂一碗藥而已,不需要懂,再不滾出朕的寢宮,到時候可就不是朕喚人押你出去而已。」他親口賜死的人數也數不清,就連當年的功臣都大有人在,更別提他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男妓!

  「小的連死都不怕,還怕您喚人押我出去嗎?」清冷蠻不在乎的雙眼可以讓玄燁看出他話裡句句屬實,這個該死的男妓是真的不怕死。

  「你不怕死,朕有的是辦法讓你生不如死!」

  「那讓小的嘗嘗如何?」古清忻說得雲淡風輕,彷彿那並不是多嚴重的一件事。

  映藍看看玄燁,看看古清忻,最後看向那一碗好不容易熬好卻已經漸漸冷卻的藥湯。

  歎了一口氣,慢慢從兩人身邊掙扎而出,乖乖坐在床邊兩手捧起微熱的藥碗,感覺那一份透著掌心的炙熱,舒服地閉上雙眼,然後將苦苦的湯藥很習慣地一口接著一口慢慢喝下。

  耳邊兩人還在絮絮叨叨,雖然場面殺氣騰騰,但是映藍唇角卻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他們兩人,似乎吵得完全忘了自己忘了身份,雖然玄燁一直說著朕,清忻一直念著小的,但有哪一個皇帝跟平民會像他們這樣吵架的?

  因此雖然兩人的確是吵得很凶,但他一點也不擔心,反而有種很平和的感覺從心坎裡擴散。

  這樣……真好…………

  「娘娘,聽說皇上昨夜還是讓那個男寵留宿在潛龍殿的龍榻,這怎麼說都於禮不合啊!自古以來後宮妃子侍寢,有誰不是在自己的殿裡等待寵幸,而這個男寵竟敢破了自古以來的往例,公然留宿在潛龍殿之中。要知道,這可不僅僅是寵妃之間爭寵的問題而已,潛龍殿可是平時皇上退朝之後處理國事之處,若是讓一個外來身份不明的男寵,佔了這麼一個位置,哪天與他國之間的消息有了外洩,那就不是一個殺字能了。」

  一大早的,才退朝沒多久的時間,幾個自認為忠心為國,並且與皇后關係不錯的臣子,就請命來到這皇后的鳳鳴殿中,向皇后陳述一切的利害關係,每張臉上嚴肅又耿直的表情,不知道的人還真以為這些人除了國家大事之外,沒有其它的私慾。

  但皇后不會是那個不知道的人。

  她出身官宦世家,自小看著自家長輩明來暗去的嘴臉,早就對這些人心中的打算看得透徹。

  今天來她這裡鬧,不過是自個兒不願意犯上殺頭大罪去勸諫皇上,希望她這個作皇后的可以出頭罷了。

  「關於這事,本宮也有所聽聞,但本宮認為陛下對於這事自有定奪,如今那男寵進宮尚且不過幾日的時間,一切都處於未知的狀況,若此刻無憑無據地找上門去,到時候犯了陛下龍顏,又有誰可為本宮求情?我看諸位大臣暫且放寬心,等事情到了有徵兆之時,再憂心也不遲。」

  「話不是這麼說,凡事必須懂得未雨綢繆,若真等到事情發生了,再管就遲了。」

  「既然如此,眾位大臣怎麼不在早朝時向皇上開口呢?求我一個婦道人家,能有何作為?」

  「皇后娘娘!」

  「夠了,今天就到此為止,你們下去吧!」

  幾位大人眼對眼、眉對眉,歎了一下氣。

  「那麼臣等就此退下,望娘娘多想想臣等的話。」

  皇后看著眾人退下,目光從空蕩蕩的大廳轉移到遠處只能瞧見一點點屋簷的潛龍殿。

  潛龍殿這地方,並不是不能進去,她在剛成為皇后沒多久的時候,就曾經在皇上的帶領下進去看看,還記得那是個夜晚,唯一一次在潛龍殿裡的夜晚,她和皇上兩人就坐在潛龍殿的亭子裡,看點點月光花在月光下爭艷。

  那年,皇上剛從太子成為一國之君,那種自己可以掌握天下的優越感,需要有人陪他一起分享。

  眾臣跟兄弟都不是分享這一份喜悅的好對象,在臣子面前暢意就失去了威嚴,在兄弟面前快意,怕會讓那些兄弟認為是在威脅,因為這個位子,是死了多少個皇子與后妃,才有一個可以坐上去?

  能和他分享的,是她這個從太子時期就一直陪伴他到今天的皇后。

  可……她這個一直陪伴他至今的皇后,竟然也沒有機會能破例在潛龍殿中侍寢。

  那些大臣希望她做的事,其實又何嘗不是自己的希望?

  那些大臣就是看透了這點,才敢斗膽來她這裡請願,她看透了他們,他們又何嘗不是看透了自己?

  只是希望歸希望,這麼多年來許許多多的希望,有什麼時候真的可以無所顧忌的去做?

  皇后貴為一國之母,但只有真正坐在這位子上,才會明瞭她擁有的不過是一個空蕩蕩的位子,得不到皇上的寵愛,坐得這麼高有何用?保住自己的一條命罷了!

  勸諫皇上遠離男寵這件事,她會去做,但卻不是對皇上說,也不是在這種時刻。

  那個男寵並沒有做出什麼真正禍國殃民的事來,將他留在潛龍殿,是皇上的決定,想定他的罪,不該是這個原因。

  皇上啊皇上!

  究竟是什麼樣的男子,可以讓您為他破例?

  可以讓您連為自己妻子都做不到的事情,都為他而行?

  耳邊,突然傳來翠玉敲擊的聲音,在風中叮叮噹噹甚是悅耳,只是……聽起來卻是那樣的單調孤寂……

  轉眼又瞧見空蕩蕩的大廳。

  呵……可不是跟她一樣…………

  映藍自住進皇宮後,一直處於發燒重病的狀況,因此不曾好好見識過這個也許將是他一輩子也離不開的「家」究竟是什麼模樣。

  所以在玄燁確定他身子的確是好多了的時候,終於敵不過他那種根本不算撒嬌,只是單純用渴望的雙眼水汪汪盯著你的要求,苦惱歎息,一邊在心裡不斷問自己為什麼,一邊抱著漾開燦爛笑臉的少年,讓侍衛將宮裡的人給隔開,悠哉地在整個皇宮裡逛了起來。

  罷了!罷了!看他快樂的樣子,自個兒心裡也開心不是嗎?

  最後皺眉的皇帝,還是恢復了笑顏,甚至有點忘記剛剛在煩惱什麼,在這皇宮裡當起嚮導來。

  映藍覺得自己以前的家鄉是一個很美好的地方,不但有山有水,連建築物都充滿著南迢的特色,來往其間的族人,身上鮮艷卻不繁複的打扮,將整個景色襯托得更加亮麗自然。因此南迢的美,向來被外人所稱頌。

  跟南迢相比,皇宮的美則是大大的不同,它顯得精雕細琢,就連花園裡的一草一木也似乎都是大匠細心量好位置種下的,宮殿建築雕樑畫棟,小小的一個欄杆也是一個世界,因此讓純樸的映藍看得可以說是目不轉睛。

  玄天王朝歷史不算悠久,但是皇宮卻是前朝歷代所一再重修留下來的輝煌,每一個小地方幾乎都有它的故事跟歷史,讓映藍沒想到的是,玄燁對這些歷史竟然可以很詳盡地一一道來,仔細得有如這些事情他曾經經歷過一樣。

  「為什麼你可以知道得這麼清楚?」那藍幽幽的雙眼睜得滾圓,令玄燁愛憐地在他的眼上親吻,小臉紅了起來。

  雖然看不到……但有其他人呢!

  那天他可瞧見玄燁一聲令下,突然就不曉得從哪些地方跑來一堆的侍衛,讓他差點連腦袋都燒了起來,原來之前兩人親密的相處,都被這些人給看光光了。

  抱著他的玄燁自然明瞭他在臉紅些什麼,這些日子每次他只要對映藍做出稍微親密一些的動作,這小東西就是這副模樣……老實說……這一點都沒讓他因此減少兩人之間親密的舉動,相反的,還增加了不少。

  他愛看呀……

  「因為我從小到大,幾乎都在這個地方度過,二十多年的時間,怎可能不清楚?」

  二十多年的時間,就算身為皇子的他有許多的事情需要學習,但二十多年呵……多麼漫長的時間,再忙還是依然會有很多的空閒讓他只能晃悠在這皇宮裡,向來來往往的官員跟太監探聽每一個故事。

  像是這根柱子上的污痕,是某一個朝代的妃子,因為失去了皇帝的寵愛,悲傷與失望之下,撞柱而死留下的。聽說至今,在那位妃子去世的那一天,依然可以在這柱子附近,瞧見一個白色的亡魂四處遊走。

  還有那一個池子,本來才多小的面積,某個皇帝有一天心血來潮,想在裡頭養只人那麼大的魚,因此命人擴建,現在看起來才會像個小湖一樣,還可以在上頭泛舟。而且啊!聽說有時候舟底下若是感覺到劇烈的撞擊,就是遇著了當年皇帝養的那隻大魚,可要趕緊低頭瞧瞧水面下,那大魚是怎麼個模樣。

  什麼樣的故事都有,感覺上多像是一群人關在這華麗的牢籠裡,一天過著一天,連瘋了都不曉得,才會如此荒唐。

  他……不想成為其中一個……

  一直到長大成人,有機會跟著軍隊出征時,才知道外頭世界的多采多姿,所以即使成了皇帝,也常常會做出令玄徹頭大的事,那就是他老愛微服出巡的這個習慣。

  「可是,我就不清楚我家附近的每一個故事。」

  他的牢籠比起玄燁的,可小多了。

  受限於身體的關係,他能活動的範圍很小很小,如不是母親偶爾會偷偷背著他四處去看看的話,也許在他下山之前,永遠就只能知道那一個被稱為家的小房子跟外頭幾塊小田是什麼樣子。

  他那又是歎息又是嘟嘴的模樣,教玄燁辛苦忍笑,好想將鼻頭點著他的,然後用力地擠在一起,直到嘴巴黏上他的用力親他一口。

  可惜……唉……旁邊有人在看啊!

  他是不在乎別人看,但這等孩子氣的作法,肯定會滅了身為皇帝的威嚴啊!

  看來這件事困擾的不只是他的小寶貝一個人而已。

  「以後你就可以清楚了,看,那個地方是以後你要住的宮殿,我特地選給你的,華韶宮的位置冬暖夏涼又寬敞,裡面有很多花草是各國進貢來的,所以光是看那些花花草草,就會眼花撩亂。」

  華韶宮興建以來一直不曾住過任何一個妃子,原因是那兒的陽光很舒服,在冬天的日子他偶爾會想要一個人曬曬太陽看看書,那兒的陽光充足又不炙人,因此就成了他的另一個天地。反正皇宮裡的宮殿多得是,他從沒想過把那些進宮的妃子安排在這裡打擾。

  「我以後要住的宮殿?」聽見他的話,映藍愣了一下,剛剛還笑著的臉換上了不安的疑惑。

  「我不是跟你住一起嗎?」他一直是這麼以為。

  玄燁這才發現自己說得太過暢然,竟然不自覺將原本要好好跟映藍說一番的打算給說溜了嘴,有種奇怪的心虛感。

  他在心虛什麼?

  這是原本就應該要做的事情,讓映藍在這一段期間內住在他的潛龍殿已經是破例,所以不光是那些自認為為國為家忠心耿耿的臣子,就連平常總尊敬他決定的皇弟也來耳邊勸誡。

  所以……他到底在心虛個什麼?

  「當然不是。」覺得站在這兒面對映藍那種會讓自己心思紛亂的眸光,會讓腦子完全無法正常的思考,玄燁乾脆快步的走到附近大樹下的石桌石椅找位子坐下,一頭遠遠跟著的內侍馬上就見機吩咐下人準備茶水點心。

  「藍兒,皇宮有皇宮的規炬,朕……我是說我,我即使是個皇上,很多時候也要照規矩來,身為一個上位者若是不做好榜樣,又怎能約束下面的臣子你說是不是?潛龍殿裡除了我之外其他人皆不得留宿,是過去數百年來的規矩,殿裡有太多關於這個王朝的秘密,我不能因為寵愛你而將這規矩說廢就廢……」這理由是他想了又想,本應該理直氣壯卻一直無法說出口的解釋。

  身為一個皇帝,他還是頭一次去為一個寵妃解釋自己的行為,就連玄徹恐怕也沒聽過他解釋自己為什麼要做哪些政策吧?

  「就算我不會想去知道那些秘密?就算這規矩會令你跟我都不快樂也是?」

  蔚藍的雙眼彷彿蒙上了什麼,透著一層水霧還有著濃濃的失望,碎心般的傷感不斷的傳到他的心坎。

  是不是自己太傻了些?

  還以為來到這宏偉的皇城裡,和湖上山莊的日子不會有所不同……

  玄燁默然,手貼著映藍的臉頰,拇指在他的眼簾下,輕輕地摩挲那一片柔滑。

  他解釋得那麼多,而他的藍兒只要傷感地隨口一句問話就一針見血,刺得他幾乎讓一直壓在心裡的許多過去不甘心和不快樂的回憶出籠。

  『母后,為什麼不能到殿裡找父皇?我可好不容易才做好了紙鳶,小達子說今天天氣正好,可以在花園裡玩,我想找父皇一起去,父皇答應過的!』

  『那是規矩,即使身為太子,也要懂規矩,你父皇的潛龍殿裡有很多重要的東西,要是不小心弄壞了,可要挨罰的。』

  『我只是要去叫父皇陪我放紙鳶,才不會弄壞東西。』小小的娃兒說什麼也不懂,只是叫父皇陪他去放紙鳶而已,為什麼連見面都難。

  『皇兒!再鬧母后可要生氣了,等等看公公怎麼回報,母后想你父皇應該是……』

  母后的話根本不用說完,剛剛進去通報的公公已經出來,跟兩人請安之後,換來搖頭的答案。

  『父皇才不會不陪我,我自己去跟父皇說!』

  『皇兒!回來!』

  『不要!』

  那天的午後,天氣很好,但親手做好的紙鳶,卻始終不曾飛上天際,誤闖皇帝書房的太子,被罰了禁閉。

  暗自地深深吸一口氣,即使明知道開口的答案,連自己都會感到厭惡,他也不得不回答。

  「是的,就算那會令你跟我都不快樂,它也一定要執行。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有很多事情不是說想做就做……除非我今天成了人們口中所謂的暴君、昏君……」沒有規炬不成方圓,這句話,是當年父皇吩咐內侍把自己關回太子殿殿內時,留下的幾句話其中一句。

  至今他依然記得……

  他在怔怔然,一旁的映藍卻清楚感覺到他的悲傷,小而修長的手很輕卻很快地捂上他的雙唇。

  「不要這麼說,玄燁永遠都不會是昏君、暴君,永遠都不會是。」仍帶著傷心的雙瞳,有著不曉得從哪裡來的對他的信任。

  雖然僅僅是一個小小人兒的信任,卻讓玄燁覺得好有成就感,過去擔著的重擔似乎頓時減輕了些。

  他以前也曾經問過父皇、母后,為什麼皇帝明明是人人所想要坐的位子,可他總是可以看到父皇深鎖眉頭?為什麼他身為太子卻不能像皇宮外頭的孩子一樣,讓爹爹扛在肩膀上逛逛廟會?

  通常換來的回答,都是越是在上位者,所需要承擔的責任也就越大,和別人相比,你獲得了江山與財富,相對的束縛也就越重。

  一個小孩子怎能體會這些?

  尤其許多回答他的人,眼中對他們所說的話是如此黯然。

  因此不管誰回答了他的問題,他心裡的疑惑不曾真正解開,始終沉重地壓在心口至今。

  而今,他回答了映藍,用同樣過去別人所告訴他的答案,這樣的無奈本該令自己喘不過氣來,但小東西的手這麼一捂,那猶如世間沒有人比自己更好的眼光這麼對他一瞧,過去的那些壓抑,似乎就有了那麼一點的回報。

  他的父皇、母后、兄弟,還有那些眾多的臣子,沒有一個人會像這樣直接的跟他說,他不會是一個昏君,永遠不會是……這樣的話,是只有在一個帝王死後才能有的評價,做了那麼多,卻不會有人這樣真心地相信,他們寧可抱持著伴君如伴虎的念頭,顫巍巍地等待他的臉色再回答。

  然而,他放棄了那麼多的自由,歷代皇帝放棄了那麼多的自由,也許為的,其實不過是這麼一個簡單的答案。

  他,好想對懷裡的人兒,道一聲感謝。

  「我會住在華韶宮,不亂跑,天天等你好嗎?」映藍不曉得他的心情,水汪汪的眼睛用心地做著承諾,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生活過於單純的自己,恐怕除了等待之外,也想不著太多的閒差可以做,即使他不希望自己如此沒有用,即使他多希望自己可以幫上什麼忙……

  「還不需要,我們還有幾天的時間。」抱緊懷裡的人兒,玄燁也許是不想再隱瞞,幾句原本不想說的話,又不小心地溜出口。

  「還有幾天?」什麼意思?

  「是的,再過幾天的時間,我就要帶領軍隊出征邊疆地區。」這些日子來,軍隊和軍糧已經開始從各地集結,等待會合。

  「你是說之前說的那個回封國?」他沒忘記回皇城前玄燁對他說的,只是沒料到玄燁竟是要帶領軍隊出征。

  他要離開了?

  這樣的事實似乎一下子之間,無法在腦海中停留。

  「沒錯,其實如果不是敵國的話,那是一個不錯的國家,不但擁有勇猛善戰的駝兵,難以防備的武技,還有著非常動人的民族風情,本來若是有機會,可以帶你去那裡看看。」以後當然還有機會,只是當然到時候國家的主人將會易位,他不會放過任何想要侵犯他領土的人。

  「我能……」他想問他能不能陪著一起,可其實這答案不需要多問,自己就可以知曉。這樣的身體只會給玄燁帶來麻煩,在戰場上敵人已經很難應付了,他不願意再讓他多煩心。「我會怕……」

  「放心,敵人雖然驍勇善戰,但是我們黑騎兵也不是好惹的,這一場戰沒有敗的道理。」

  映藍用力在他懷裡搖頭。

  他不是怕這個,在他的心裡玄燁總是那樣高大,他從來沒想過他會有敗的可能,他怕的是……

  「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要小心點。」

  玄燁以為他是怕自己受傷,於是給予一個充滿信心的笑容。

  「我會的,說幾句汗顏的話,雖然我是領兵作戰的那一個,可身為一國之主,我不可能莽撞地衝在前方,只要我軍能夠勝利,不過是在幕後策劃的我,必然會平安回來。」以前身為皇子時自然可以在前方衝鋒陷陣,如今他身為一國皇帝,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他分得很清楚。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勝利……那時候,回來的那時候,要回來看我……」然後千萬不要忘記我……

  他不懂得那種總是被遺忘在背後的寂寞,但映藍懂……懂當歲月過去,伴隨而來的是最可怕的遺亡……

  所以他怕的不是失敗,也不是他是否會受傷,因為在他的心中,他早已更高大得無人能比。

  他怕的是,在一場長久的戰爭過後,他會遺忘在遙遠的那頭,有個人在等待……

  他怕的是,隨著歲月流逝,即使他仍記得自己,卻遺忘當年為什麼會願意給予他如此溫柔的寵愛……

  第七章

  戰爭一旦開始,絕對不會是一天兩天結束,尤其是這一次挑釁的國家並非弱小國家爾爾,早在出發前,所有人就已經做好了數年長征的準備,不管是在政局或是經濟上,整個王朝的上上下下都有最壞的打算。

  自然,玄燁身為一個皇帝,就算親自領兵出征,也不可能數年的時間不歸,只要戰事稍微穩定時,前線的戰將就會換上玄天王朝常勝將軍領軍,再不然就是玄徹代替自己皇兄上場。

  這些事情,在玄燁出征之前,都已經跟映藍做了說明。

  但,他還是會想他,會擔心他。

  「你在做什麼?」古清忻在午間小息過後,躺在長廊外圍突出的檯子所佈置的椅上,一睜眼就看見一個小小的人影坐在花園樹蔭底下的石椅上忙碌。

  好奇地走到他身邊一瞧,靈巧的十指纏繞著曬乾的紫花籐,一圈繞著另一根紫花籐打結,細細密密地編織成形體。

  這紫花籐他之前就看著他剪下不少放在石桌上曬,那時候好奇心不夠濃,沒想要詢問,現在終於忍不住開口。

  「我想做個護身符給他,希望他平平安安回來。」

  南迢的男子不經商的就會在家裡做些手工藝,他想在玄燁出發前,用皇宮也有種的紫花籐編成柔軟的飛鷹,然後在飛鷹的身體裡,藏著當年母親跟巫師求來的保安符,懸掛在他的頸子或是腰際,希望他這一去可以平平安安地回來。

  「那保安符不是你娘親跟巫師求來給你的?」古清忻之前幫他更衣的時候,都可以瞧見他很寶貝的掛在胸口,現在卻拿了出來,用紫花籐編好的部分包了起來。

  「是啊!娘說它很靈的,我想一定可以保他這一戰順利平安。」想著想著,編織的手指又快了些,雪白無瑕的臉龐泛起粉色,滿心祝福。

  「那你呢?」

  古清忻不想說什麼掃興的話,可看他將一直小心收藏的保安符編進了紫花籐裡之後,在他的身邊坐了下來這麼問他。

  他語氣裡彷彿的不贊同,終於讓專心做著護身符的映藍抬起頭來。

  「你不高興嗎?」

  「是,也不是。記得我說過的嗎?我希望你多為自己想一點,那傢伙一看就覺得福大命大的模樣,所以護身符還不如留給自己。」

  聽他「稱讚」玄燁福大命大,映藍笑開了顏。

  「他比我更需要它,現在在這皇宮裡,生病了有御醫爺爺幫我看病,肚子更是不會有餓著的時候,吃得飽穿得暖,有什麼好危險的?我既然已經不需要它,那就讓它留在需要的人身上,我希望它可以像過去保我平安長大至今一樣,也保佑玄燁平安歸來。」映藍說這話的時候,是滿心的期望,他沒辦法像一般的男子一樣上戰場陪伴玄燁,保護國君,但至少在這小小的地方,希望可以盡這麼一點小小的心意。

  願神可以相伴左右,而他也可以藉著這小小的護身符讓心意跟隨,相隨到玄燁回來的那一天。

  「需要的人是你。」古清忻伸手抱住那個彷彿用所有的心神在祈禱心愛之人平安歸來的少年,嘴裡喃喃地自語。

  「什麼?」

  因為是在他的耳後,映藍並沒有聽清楚他說了些什麼。

  「沒什麼。」

  他……還不想讓單純的他去真正瞭解皇宮裡黑暗的一面。

  要知道,現在能庇護他的人上了戰場,在這偌大的皇宮之中,除了那些玄燁特別吩咐過的侍衛跟宮人可以保護他之外,他再沒有更大的勢力,沒有勢力的后妃在這深冷的後宮之中,很容易就會無名地消逝在歷史裡沉寂。

  那些侍衛跟宮人能保護他什麼?

  若是遇上了高官或是后妃,有誰能阻止得了他們的傷害?

  所以真正危險的人是你,在所有臣子后妃都知道你存在的情況之下,後宮裡下一個被陷害的也許就是你。

  能稍微安慰自己一點的是,現在那些人只知道玄燁寵映藍,但未曾意識到他寵映藍到了什麼樣的地步,恐怕就連玄燁自己也不知道在他的心裡深處,映藍佔了多大的地位。

  若他知道映藍在他的心裡佔了多大的地位,今天就不會只是吩咐這些侍衛和宮人保護他了……那個充滿佔有慾的男人,會牢牢的把人給鎖在身邊,連一眼都不捨讓別人多瞧。

  「清忻,你看,身體已經好了,再編上雙翼,它就可以和風一起飛翔。」映藍舉高手中已經成形的飛鷹身體,紫花籐又細又輕,雖然還沒補上雙翼,但已經可以隨風飄揚。

  看著透過光流露高貴深紫的紫籐,他可以想像當雙翼完成之時,也許這小小的飛鷹真的可以翱翔天際。

  「這是什麼?」

  玄徹在送自己兄長離開皇城時,終於在城門前發現兄長胸前懸掛的那一個精緻的護身符,小小的飛鷹十分輕巧,當玄燁的身體隨著馬匹晃動時,胸前的飛鷹也跟著一起飛翔。

  「藍兒自己做的,很精巧是不?」玄燁抓住胸前的飛鷹,可以瞧見陽光透過被撕成柔細纖條做成羽翼的紫花籐,在掌心印出淺淺的紫紅。

  在他離開皇宮之前,他披著戰袍緊緊擁抱住那個已經忍不住垂淚的小東西,原本堅毅銳利的雙眼在那一刻可以說是柔情萬種,鼓動的心為他強忍的淚心如刀割。

  藍兒咬著雙唇,小心地從懷裡掏出一個東西,五指張開,一隻籐編的飛鷹遞到他寬大的「這是?」

  「護身符…我把娘親給我的保命符編在了裡頭,這一路上好好帶著,它讓我在貧困的環境裡可以好好活著遇見你,所以我相信它也一樣可以保佑你平安回來看我。」

  玄燁看著掌心裡的飛鷹,紫花籐被搓揉得如發般柔細,細細的紫籐密密麻麻地編織成飛翔的鷹,那睥睨一切的銳利鷹眼竟然還和自己有幾分相像。

  再看向那一雙把飛鷹遞到自己手裡的手,原本總是蒼白的指尖,拇指跟食指還有中指的指尖變得如胭脂一般紅,那並非染上的色,而是經過無數次的摩搓才讓指尖的皮變得薄弱,透出底下的肉色鮮紅。

  「幫我戴上。」重新將飛鷹交回那一雙彷彿依然會疼的手,玄燁彎身讓兩個人都可以輕易感覺到彼此的呼吸。

  映藍看著他,牽起一抹很努力的笑顏,張開雙手將絲繩繞過他的頸間,然後踮起腳尖讓自己可以瞧見自己的手在濃黑的發中纏繞,紅色的絲繩、雪白的手指、烏黑的髮絲,顏色鮮明地有如一幅最美的畫。

  細細的紅線,繞著圈穿過另一頭,隱隱約約中就像繞在自己的指間,不捨結束。

  玄燁也不願意催他,心裡想著就算這樣一直彎著腰,讓腰桿子活像九十歲的老公公一樣酸疼,他也心甘情願。

  在小人兒的頸間倚著笑著,看自己的雙手繞過纖細的腰,擁抱。

  兩人之間,柔細雙手為他掛上頸間的護身符,栩栩如生的飛鷹在風中、在胸口的九龍圖騰前飛翔。

  忘了多久的時間,才慢慢放開彼此,兩雙眼睛,凝望著兩人四手中不自覺一起握住的飛鷹,突然間彼此沉默。

  那種沉默不是因為不知道該跟對方說些什麼話才好,那一刻的沉默只是因為沒有人願意打破,而也是在那一刻,他們好像可以感覺彼此心中情感地心靈相通。

  幾乎要以為這樣的沉默可以永遠持續時,終於,一道輕輕柔柔的聲音響起在兩人耳邊……j

  ~

  「如果可以,看著它的時候,希望可以想起我。」

  玄燁不曾有過一絲猶疑,馬上就點點頭。

  他的肯定令映藍笑起了甜甜、淺淺的酒窩。

  「可以想起那天我們首次看見彼此的時候,可以想起一起划船的時候,還可以想起……」

  「想起纏綿時你紅著臉哭泣的模樣?」

  小小的拳頭用力打了他胸前的九龍紋一下,可惜盔甲底下的人半點也不覺痛癢,怕他打疼了手,連忙抓住。

  「我可是說真的呢!你現在就已經讓我想起了。」另一隻空著的手,指尖點在他因為壓抑悲傷而紅起的臉,上面其實已垂掛著一滴淚。

  抹去了那滴淚,放在自己的唇邊,立刻就感覺到那苦澀的鹹味,玄燁再一次低下頭顱,用沾著淚的雙唇,吻住他的。

  「說真的,我會時時想起你,你沒聽說君無戲言嗎?我可是皇上呢!怎麼會騙了你?」

  「不騙我,我相信。」只要能想起,是不是就不會忘記?

  「那就別哭。」

  「才沒哭。」只是不小心掉落下而已。

  「是啊!沒哭,不小心落下的。」他看得出他是多麼辛苦地忍著。

  重複了他心裡的話,令映藍覺得兩個人的心好近。

  終於瞧見他少了點悲傷的笑,玄燁忍不住,和他鼻頭點著鼻頭,額頭連著額頭,輕輕地蹭了一下,親一口。

  「我會很快回來,你就當作……不小心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等夢醒了,就會看到我凱旋而歸。」

  「好……我會一直睡一直睡。」

  這樣一說,兩人都笑了起來,一個想著醒來瞧見他凱旋歸來的英姿,一個想著回來瞧見一個睡著的瘦小豬。

  後來,是已經集結大軍準備出發的玄徹打破那本該只屬於兩人的空間,其實他也只說了一句該走了。

  但就這樣的一句話,兩人好不容易忘記的離愁又再度纏繞心頭。

  映藍緊抓著玄燁的手不願意放開,玄燁反握著的手也背離自己的理智無法捨去,雖然都沒有說什麼,但是那種蔓延在四周的離情,讓玄徹這個粗線條的人也懂得歎息。想了想,乾脆跟下人吩咐準備一輛馬車,讓映藍坐進去,雖然那馬車不會跟在玄燁的坐騎旁前進,但卻可以在不遠的山坡慢慢駕駛,直到再也見不到大軍的蹤跡。

  於是,在城門的兩人想起,不約而同地抬頭看向皇城一邊的小山坡,雖然如此遙遠,卻有種真的可以瞧見樹林中那個看著他離開的人兒的感覺。

  「該啟程了,陛下。」大軍全肅立在皇帝身後,領頭的便是玄天王朝裡最強悍的黑騎兵,一身黑亮的盔甲,腥紅的披風在身後飛揚,彷彿預兆著他們的出現將帶來一片腥風血雨。

  黑騎兵後頭是步兵,也是人數最多的兵種,整齊列隊的軍容,從皇城北綿延至南,皇城裡的所有居民,全都見識到王朝軍隊的英姿颯颯。

  玄燁舉起手中的寶劍,銀色的光芒在陽光底下一閃,朝城門口揮出的同時,所有軍隊都為這肅靜的一刻感到熱血澎湃。

  胯下的馬匹長鳴,終於,領頭的馬匹奔出,帶領著河水般綿延的隊伍,朝西北邊境奔馳而去。

  當皇兄已經遠離,目光所及之處實在也看不到身影時,攸羅玄徹打算勒馬回宮,然而揚起頭,遠處山丘印入眼瞳的那一刻,他突然心有所悟。

  於是一個人駕著馬匹,不往既定的路線,而是一路衝上那小小的山丘,果不其然,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就站在頂處,目光遙遙地看著天與地連接的那一條線上,幾乎難以察覺的黑影。

  「回去吧!你在這裡吹風,若是病了,徒讓皇兄他擔心而已。」他並沒有打算下馬安慰,一來自己對男人沒興趣,二來即使皇兄不在這裡,他還是必須避嫌,免得讓有心人士看到說話。

  「我等一下就離開,謝王爺關心。」

  玄徹皺眉,胯下的馬匹似乎可以感覺到他的心情,躁動地嘶鳴。

  「本王不想逼你,但是最好是現在就走。讓你來這裡就已經是破例,別讓皇兄為你破太多的例子,那會讓朝野之間有不好聽的傳聞。」

  「哼!俗人……」

  這一句話自然不可能是個性溫和的映藍所說的,玄徹眼一瞇,往出聲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那一個總是喜歡和自己作對的小官,一副剛睡醒的模樣,慵懶地從馬車裡走出來。

  這人,到底誰是主子誰是僕人?

  「沒規矩!」

  「要是像您這樣規矩,橘子都要種成方的才爽快。」規矩規矩,整天除了規矩之外沒有其他的話可以說了嗎?

  「你!」

  「我小時候也有過這樣的夢想……」

  兩個人正要吵起來的時候,一直看著遠方的映藍突然小小聲地低喃,可因兩人的距離都很近,下一刻便隨風而逝的聲音,還是傳人兩入耳中。

  「小時候爹爹很喜歡說那些騎馬打仗的故事,尤其是將軍一人深陷敵陣,如何支撐到機智驍勇的屬下來援,突破重圍,並且率軍回攻,將敵人殺得落花流水,為國家取得無上功績的故事,聽起來很棒是不是?」

  玄徹很想回他這哪裡棒了?一聽就覺得是故事,在戰場上哪有可能一個人孤軍奮戰還能支撐到屬下來援,騙人的故事。

  可那一雙海水藍的雙眼,充滿光芒的看著自己時,玄徹竟然很不爭氣的點了點頭。

  「所以小時候我們都想當故事裡的將軍,要不然當那個機智驍勇的屬下也好,能在戰場上求生存,為國家效命,我想是每一個男兒心裡最大的願望……可,身為南迢的男子,願望終究只能是願望……我好希望自己可以有那個能力,在他身邊保護他。」即使他比自己強大,即使他已經擁有太多強悍的屬下……

  那種有如將自己的心挖出來,面對他說話的語氣,玄徹連一點點嘲諷的念頭也無法升起。

  尤其……在這個時候,映藍才真正落下一直忍著的淚,但是一聲不吭。

  他有他自己堅強的方式……

  映藍不曉得他此刻想的法,連忙擦去那一顆無法阻止掉落的淚水,他只知道一旁的玄徹早已經看不慣他手無縛雞之力的姿態,若是再讓他發現自己的淚,想必對自己的觀感一定會更加低劣。

  並非他在乎玄徹對自己的想法,而是他是玄燁的弟弟,一個會盡自己能力規勸兄長的好弟弟,若是他這個愛上他兄長的男人身上再沒任何值得稱讚的地方,那無形中的態度會給玄燁帶來許多為難。

  「走吧!」

  玄徹依然是不曉得自己該不該安慰這個人兒,可是他還能做到假裝沒瞧見,即使沒有淚水,洩漏曾經落淚的泛紅目眶他也同樣忽略。

  因此,當映藍應聲轉回來走人馬車時,他只瞧見嬌小身軀裡所散發出的堅強。

  模樣蒼白卻神色堅定的一個少年,終於令他有了那麼一點點佩服,也開始認同他其實也是一個男子,一個單純又乾淨的男子。

  所以……即使今天他的身份是皇兄的男寵,可一樣不能抹滅他有值得人敬佩和讚賞之處……

  古清忻瞧見他神色的轉變,因此沒打算再繼續和他爭吵,轉身回到剛剛睡得舒服的馬車上,映藍水晶般澄澈的眼正穿越過他的臉龐,穿越過馬車車簾,彷彿在瞧著未來亦或是過往。

  「說真的,我會時時想起你,你沒聽說君無戲言嗎?我可是皇上呢!怎麼會騙了你?」

  「我會很快回來,你就當作……不小心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等夢醒了,就會看到我凱旋而歸。」

  那個人溫柔的模樣,是他心裡最深處的珍藏。

  「清忻。」

  「嗯?」他都快可以猜到這一雙藍色的眼,究竟看到什麼了。

  為什麼……要愛得這麼深呢?

  這樣的一句話,他已經想問了數不盡的歲月……

  「玄燁回來的那一天,一定還可以像過去那樣快樂是不是?」他才離開多久的時間,他卻已經學會了想念。

  古清忻閉上雙眼,耳朵似乎又聽見搬到華韶宮後,那一串掛在窗邊的玲瓏吟,清脆地和風一起歌唱,唱著過往許許多多等待的人,心中最深的回憶……明明是那樣清脆的聲音,奇怪的是,為什麼心口會越聽越是疼痛?

  「是啊!一定還會跟過去一樣快樂……」

  第八章

  玄天王朝封觀五年冬末

  華韶宮即使到了嚴寒的冬日,宮外的花園依然是鮮花盛放,只是這綻放的花朵全跑到了樹上,不但在大冬天裡開花,還開得滿樹粉粉的紅、嬌嫩的白,乍看之下還以為雪花掛滿樹枝且發出陣陣的清香。

  今天這種雪花飄飄沒有寒風侵擾的天氣,在文人的眼中可絕對是賞雪觀景的好日子,最好是可以泡上三亞熱茶或是來一瓶烈酒,在亭子裡坐看雪花飄飄、寒梅顫顫。

  現下古清忻的確是在做這等文人雅士會做的事情,但他旁邊的那一個可不是。

  拉他出來本是希望他可以透透氣,別整天悶在宮殿裡,可現在人是陪他出來了,做的卻是和在宮殿裡時沒什麼兩樣的事。

  舉著沾上墨水的毛筆,慢慢地在白紙上寫了不少秀美字跡,每寫一段話,小小的臉蛋就會恍神一會兒,有時候皺眉,有時候傻笑,更多時候是帶著淺淺的思念。

  這小東西,每次到了宮中派人將消息送至邊疆的時候,就會在前幾天開始,想著該怎麼寫可以表達自己想那男人的心,又不讓那個男人太過擔心,最好還可以讓人露出莞爾的笑。

  他在戰場上一定總是眉頭深鎖,畢竟看著自己的子民在戰場中犧牲,心情不會好過,若看了自己的信,可以擁有笑容,即使很短暫也好,他多希望在遠方的他,依然可以有著令自己悸動的笑容。

  「你寫了那麼多,不膩嗎?」

  「如果可以,我想把每一天的事情都寫下來,那樣也許會讓他覺得我就在身旁。」

  「何必為他想那麼多,要是我,在上頭寫個祝平安就很好了。」

  「我有寫喔!」

  「我當然知道,你不想好好看看雪,到處走走逛逛也好。」

  「雪明年、後年都可以看,但我若是不快些把這信給寫完,那這一個月玄燁就收不到我的信了。」

  古清忻歎息,這小東西,竟然一邊回他的話,一邊不忘繼續動手寫,瞧瞧他,這種天氣在外頭寫字,手都抖了,三不五時摩擦一下才能再繼續寫一行,看那洋洋灑灑起碼也有四、五頁的信紙,不曉得他已經在這種冷天裡,凍了多久的時間才能寫這麼多。

  那個收信的傢伙最好是會把這些信一字一句都給他看完,不然他絕對殺到邊疆去掐那個負心人的脖子問他良心何在。

  旁邊正寫著字的映藍自然不懂他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將終於寫完的信好好地摺好放進信封裡頭封上,兩手掌心貼著那點點的厚度,想起收信人的笑顏,小小的臉上笑出淺淺滿足的月牙。

  玄燁……映藍好想…好想好想你……

  但……那些信,那些一封一封,每一封都記掛著許多情感的信,在遠方率領眾將萬兵作戰的玄燁並沒有看到。

  不是他不看或不願意看,而是之前寄的信,全在離開皇宮之前就被王爺玄徹給攔了下來。

  戰場上可是論國家要事之地,不是兒女情長的地方,所有人都知道這一點。況且這信若是一寄,他怕兄長的心會因此就這麼軟了下來,影響殺敵的情緒。

  另外,他更擔心的是,收到這些溢滿了太多太深情感的信,一個不好,亂得兄長的思念加深,只顧著快快打完仗就可以回來,那麼心急辦不了好事,過於莽進的戰略,容易陷入敵人的陷阱。

  所以他才將那些映藍用盡心思寫成的信,每一封都攔了下來,如今堆積在潛龍殿書房的桌子上,才多少個月的時間,便已經如此厚厚的一疊。

  「王爺,這是這一次映藍把子寫好的信,是不是也要攔下?」正在將這一次宮中需要傳遞的信件整理成東的內侍,一瞧見裡頭最厚的那一封信,便順手揀了出來遞到玄徹的身邊。

  映藍妃子這個稱呼,是他們這些下人唯一找到的一個可以算是不帶任何偏見意味或是不尊重的稱呼,實在是因為皇上儘管疼愛這映藍妃子,偏偏卻忘了該給那美麗的男子一個封號,不得直呼主子大名的這些內侍宮人們,只好用這樣的稱呼代替封號,再不然就說華韶宮的主子便能夠懂。

  玄徹接過這一次的信,指尖感覺到的厚度,教他在心裡歎息。都這麼冷的天了,寫這麼多不覺得手凍嗎?就連他在這書房批閱奏摺,都覺得手指僵硬難當,更何況是那個天生體溫就比別人還低了些的男人。

  並不是他有所偏心不把他的信交給皇兄,事實上,宮裡把子的信件他一樣全都沒有遞交出去,除了皇后的信他不好擅做主張攔下之外,兄長在邊疆收到的,幾乎都是和朝政有關的機密信件,皇后自己也清楚在戰場上主帥心裡想法的重要,從來不敢寫太多,很多時候都是希望陛下平安歸來這一類短短的祈福。

  但……

  抓著這厚厚的信件……

  好吧!他必須承認他為那男子的毅力和深情給打動了,反正他剛剛接獲戰場上的消息,知道戰事很順利的往前推進,現在正據在敵人城外等待,這等待的時間也許會適合看看如此長的一封信吧!

  「送出去,這次本王不攔了,下不為例。」

  內侍愣了一會,才懂得恭敬地將剛剛遞出的信件再次取回,坐回原位後想了一下,決定把這封信跟皇后娘娘的信件給放在一起束好。

  他也希望這封信可以送達皇上的手上並被好好細讀。

  宮中的信件都是他在負責收取,所以他很清楚皇后娘娘的信,和這映藍妃子的信有什麼不同。

  皇后娘娘開始的第一封信,也是想了許久才下筆,中間還反覆把他喊了回來重新改過,最後寄出這樣薄薄的一份信頁,而日子久了,似乎是看透想再多,皇上也不見得會好好看過,更不會懂得她壓抑的思念是如何藏在字裡行間,因此後來的信,的確是寫得不如開始的真摯。

  而映藍妃子……

  不管他寫的信是不是真的送達皇上的手中,更不曾計較是否可以收到皇上的回信,每一封每一封信裡,都是厚厚的一疊信紙,把信交給他時,那臉龐上深深的情感還有點點希望,都讓人清楚不管是哪一封,他都用了最接近心的方式一字一字地填在信紙裡頭。

  他也希望這妃子的信,皇上可以找個時間看看,若是能夠回信的話更好,他很想看看當他把信交給那男子時,那張傾城的臉龐,會綻放多麼耀眼的光彩。

  只是,很多時候希望歸希望。

  在戰場這一頭,送達的信件依然會有人幫皇上仔細處理。

  手中拿著厚厚一疊的信件,一個一個依照寫信者身份及重要緩急分好,在瞧見皇后那一束時,只愣了一下便擱置到一頭,即使這一次這一束信件的量,似乎和之前有很大的不同,但皇上吩咐過,在這種和敵人互相殘殺的戰場上,不需要皇后那些空有祝福的話。

  雖然皇上是這麼說的,但他心裡卻很清楚事實,他自己家裡投寄來的信件,哪一次不是興高采烈地展開,尤其在信中瞧見自己剛出生一年多的兒子,已經開始懂得叫人的時候,眼淚更是忍不住落下。

  男人流淚自古以來都是會被人說軟弱,但是只要想到一直在故鄉等待的家人,還有錯過孩子第一次叫人的那一刻,這眼中的淚自己也控制下了,多想現在馬上奔回家中好好看看孩子。

  只要心中對寫信的人有記掛,沒有一封信是不被需要的,就算空有祝福也一樣。

  皇上不記掛皇后,是不是可以這樣猜測?

  心裡頭還在想這些有的沒有的東西時,溫暖的帳篷突然吹進一股冷風,就算穿著厚厚的棉襖,還是忍不住抖了一下。

  他抬頭看了風吹進來的帳篷門口一眼,沒想到竟然瞧見一身風雪的皇帝正盯著他瞧。

  「陛下……」

  玄燁揮手免去他的跪拜,這西北邊境的天氣實在是太過酷寒,軍中有人已經生起病來,因此他的心情並不是很好,之前有寫信回去讓玄徹多準備藥材跟保暖的衣物過來,不曉得他辦好了沒有,想了想乾脆親自來一趟。

  「王爺的信來了沒有?」

  「來了,在這,另外聽送信來的傳令兵說,後面王爺還有讓人帶了不少的物資,不過因為物資眾多,會比這些信晚上兩三天的時間。」整理信件的士兵立刻將整理好的信件遞到皇帝的面前,裡面除了王爺的信之外,還有幾位大臣這個月來的施政方向。

  玄燁接過信,簡單看了一下信封上的人名。

  「就這些?」

  「啊?」士兵隨著他的問話,眼睛下意識地看了剛剛被放到一旁的那一束信。

  隨著他的目光,玄燁也瞧見了那一束信,第一封信上的署名,讓他失去細察的興致……

  其實,他一直在等,等某一個人的來信,因為他幾可確定那個人肯定會寫信給他,只是都這麼久的時間了,卻一封也沒收到。

  他不怪小東西,他可以猜到是誰動的手腳,藍兒不可能不寫信給他,但他沒收到就代表有人把信給攔了下來,能攔信的還有誰,絕對是自覺這樣對他比較好的弟弟。

  但……他真的希望可以在這種時候瞧見一封,除了那些厭煩的國家大事之外,能對他有關懷的信。

  身為一個皇帝,似乎連這樣的權力也沒有……

  正想轉身離開,原本被擱置在一旁的信卻似乎是因為重量較重的關係,從疊在一起的信封上落下,啪的一聲,讓玄燁多看了一眼。

  一眼就夠了。

  他瞧見皇后的那一束信,比往常還要厚重些,仔細一看是兩封信合在一起,下面的一封比上面那封還要厚上五、六倍有餘。

  心口跳動,邁步上前拾起那一束信,拆開上面的絲繩將上頭的一封棄置一邊,果然瞧見下面雪白的信封上,寫著娟秀的映藍兩字。

  負責整理的士兵完全傻了眼,原本他該惶恐慌張的,因為他棄置一頭的信裡,竟然有一封是皇上想看的,這要是很重要的信件的話,那他絕對逃不了殺頭大罪,只是他眼前瞧見的景象根本讓他連開始惶恐的機會也沒有。

  他竟然瞧見向來冰冷不苟言笑的皇上,在瞧見信封上的署名時,露出了淺淺溫柔的笑容。

  修長有力的手指撥開封印信封的紅漆,抽出裡面厚厚的一疊信紙,瞧見第一張信紙開頭的第一句話,剛剛只是淺淺的笑加深。

  給我愛的玄燁,願你在西北邊陲,同我思念你一樣思念我……

  他的藍兒,直率坦白地讓他覺得那輕柔悅耳的嗓音就在自己耳邊一樣。

  這些天,天候和以往一般寒冷,可飄搖天際之雪,許是無風吹拂,片片落下如緩了時光的雨,凝望如此雪花,心中若有所觸,祈願你能與我同在相依,枕在長廊仰首遙看漫天白雪,那時,必然不會如此刻書寫此信時這般寒冷……

  他可以想像,他懷裡抱著藍兒賞雪的模樣,直直落下的雪花,若仰頭遙望,必然是一番難忘的美景,尤其不會像此時此刻這樣寒冷,兩人可以感覺彼此的體溫,還可以趁著彼此發呆不注意時,親吻露在衣外冰冷的肌膚。

  ……他想念那窩在自己懷裡,剛剛好得如同出生時就擁抱在一起的身子……想念總是水汪汪瞧著自己的雙眼……

  藍兒……

  你猜中了……

  此刻,思念你如同你思念我一樣……

  一張疊著一張的信紙,與指尖接觸的地方,似乎有了溫度,一分一分從指尖傳遞到手心,然後順著手臂,溫暖整個身子。

  我等你……一直一直在這裡等你…等你回家……

  當雙眼瞧見字句中這短短的幾句話,眼眶一陣發熱。

  等你回家……

  他多喜歡這樣的一句話,沒有刻意雕飾的文字,卻是他這一生裡最撼動他心的一句話。

  沒有人跟他說,一個皇帝也可以有個家,從小他就知道自己的家早已經支離破碎,他擁有的是一個叫作皇宮的牢籠,在這牢籠裡他有凡人所想擁有一切,也失去凡人能擁有的一切。

  這一切,藍兒給了他,在這短短的幾個字裡,給了他。

  信紙上,在小小的地方,有點糊了,糊成一個圓圓的形狀,他知道那是淚。

  玄燁閉上雙眼。

  玄徹是對的,他比自己更清楚過去攔下的那些信件,對自己的影響有多麼可怕,過去他不想承認的東西,隨著時光歲月,隨著遠離相思,慢慢地越來越是清晰。

  收起還沒看完的信,不曾看那個在一旁發愣的士兵,玄燁緊緊捏著信,走出溫暖的營帳。

  外頭漫天大雪,夾雜著強風的暴雪,不像信中的一樣迷人,但是當他仰望天空時,似乎瞧見了皇宮牢籠中,那一個天地裡小小的一片天空。

  玄天王朝封觀五年入春

  王朝的軍隊和回封國的戰役可以說是十分的順利,即使回封國的軍隊十分強悍,但在策略得宜,將士善戰的情況之下,整個軍隊以沉穩紮實的腳步慢慢攻進了回封國的國境,並且在短短不到半年的時間,轟下了對方的兩個大城,朝中的大臣皆認為將來不久,這遠近馳名的回封國,必然會成為玄天王朝領土的一部份,讓當今皇帝在青史上再添一筆偉業。

  只是,沒人知道這一份功績,其實有一份小小的功勞,來自於皇宮角落那個甘願守候的人兒身上。

  皇宮裡的臣子忙祿,相反的後宮裡的妃子卻無趣得很,畢竟平常讓她們忙著爭其寵愛的男人去了邊疆,有些可以偷情的侍衛也跟去了不少,整個後宮裡突然失去了主心骨,沒有人有太多的興致去搞心機。

  這是古清忻最希望看到的結果。

  攸羅玄燁不愧是人人稱頌的明君,就連身後那些女子也都不是簡單的人物,在這些日子裡,即使所有人都知道攸羅玄燁出征之前有多麼寵愛映藍,但是在攸羅玄燁出征之後,竟然連一個來挑釁的妃子都沒有,規矩嚴謹地不得不讓他佩服那位目前後宮裡地位最大的皇后娘娘。

  相信在她的眼中,映藍不過是一個隨時都有可能會失去皇帝寵愛的新鮮玩具,在還沒確定會威脅到她地位的此刻,怎麼可能貿然行事?若是皇帝根本就已經忘了這個人物,她卻耐不住妒忌先來動手陷害,等到事情發生的那一天,他才不信精明的皇帝不會聯想到她們那些妃子,導致落了什麼口實。

  這樣正好,讓她們繼續在那裡空廢心思想計謀,她們想越久,映藍可以好好過日子的時間也就越久。

  「清忻!清忻!你看,這裡長了個奇怪的草。」

  好聽的聲音像是憑空出現,因為華韶宮大致上是呈現方形,每個角落都種滿了樹跟花朵,尤其是他現在站的這一個東面的位子,各式各樣的奇珍異草幾乎都屬於比較高大的那一種,剛剛跟映藍散步到這裡來的時候,他才坐在石椅上乘涼就已經瞧不見那個鑽入草叢裡的人兒。

  自從玄燁去了北方,這小傢伙每天除了寫信,就是整天坐在亭子裡對著北方發呆,發呆時臉上那種落寞又思念的表情叫人看得心疼。

  後來他覺得這樣實在不行,他可不想看著一個好好的人兒成了傳說中的望夫石,乾脆直接抓著人就開始教他認識這華韶宮內內外外進貢的花花草草,沒想到慢慢地,竟然讓映藍找到了樂趣,終於整個人看起來有生氣許多,然後就像現在這樣,想要找到他的人就必須鑽進草叢裡,也不想想他那身子骨怎堪如此折磨。

  不過……看到他因為新奇而亮起來的臉龐……算了…高興最重要……

  現在他就是又鑽進草叢裡發現了什麼沒看過的花草。

  「是……很奇怪。」

  瞧見那一株幾乎呈現半透明晶瑩翠綠的植物,古清忻覺得自己的心跳了一下,雙眼跟著瞇了起來,他知道這是什麼。

  「很漂亮對不對?摸了不曉得會不會就這樣枯萎,要不然移植到陽光底下看多美。」映藍手懸在半空中,很想好好摸摸那究竟是什麼樣的觸感,又怕若真的不小心摸了,這看起來非常脆弱的草會就這樣枯萎。

  「你會看到的。」

  「嗯?」

  映藍奇怪地轉頭看向古清忻,只是這時候太陽正大,從上往下照的陽光,讓他根本就看不清楚站在他背後的人臉龐的模樣。

  「這種草其實叫作琉璃,跟你之前聽到我說的病名很像是不是?」

  映藍點點頭,他沒忘記清忻曾經說過自己身上的病叫什麼名字。

  「那它也和我一樣嗎?」

  因為過於嬌弱,所以只能永遠藏著?

  光是這樣想著,他那不懂隱藏的臉龐就露出遺憾的表情。

  「不,不一樣,琉璃只是取名自它的外表,其實它並沒有想像中的那樣脆弱,你可以摸摸它……只是你不用去移植它,它自己會從根部往外生長,最特別的是它生長的方式,現在你在東北角的位置看到他,接下來它會長在東南角,然後是西南,最後西北直到呈現一個方形,有點像是在圈自己的領域一樣,所以你不用動它,有一天它自然會出現在陽光底下。」

  說起來,這花……並不算是真正的植物……到底是誰有本事進貢了這種珍貴的東西?不過……這東西出現得正好……

  聽著他的話,映藍真的伸手去摸摸那帶點透明的綠葉,只是在摸上葉子的那一瞬間,手刺痛了一下,一線紅色的痕跡迅速從指尖劃落,一下子就滴在原本要觸摸的那一片葉子上。

  「痛!」

  被劃傷的指頭,痛得厲害,奇怪的是這草明明就沒有刺,葉緣也不銳利,怎麼會突然劃傷手指?

  將指尖放在口裡吸吮,那種一直不斷傳來的刺痛感始終不曾消去,映藍難受地蹙起雙眉。

  奇怪,他不記得自己有這麼怕疼,還是手指真的被劃得很疼?

  想起身問問身邊的古清忻這草是不是有哪裡奇異時,華韶宮外頭傳來非常熱鬧的嘻笑聲,從遠而近再漸遠,當映藍以為那些人就要遠離時,沒想到又來了下一批,持續不斷的嘻笑聲吸引他所有的注意力,沒注意到古清忻一直看著那株染上他鮮血的琉璃。

  剛剛還沾著血的綠葉,慢慢、慢慢地將那幾滴血吸入葉脈之中,進入翡翠般的綠梗,透著隱約的光線可以輕易的瞧見在葉脈中呈現暗紫色的血液在流動、擴散。

  「外面在做什麼嗎?」映藍很想瞧瞧外頭,可是這裡可沒有梯子可以讓他架在牆頭。

  「今天是今年剛上榜的舉人進京的日子,皇上雖不在京城,但是每三年一次的趕考依然要舉行,前一陣子剛放榜不久,現在王爺正讓人在宮裡準備慶宴,來恭喜這些寒窗苦讀的學子,將來終於有機會為玄天效勞。」

  剛剛就瞧見映藍被葉子劃傷指尖的內侍,不知在何時已經重新回到華韶宮取了藥膏跟紗布出來,聽見主子的問話,一邊包著那還流著血的傷口一邊回答。

  「真的嗎?」

  「是的,相信等一會兒,廣聚殿前就會充滿朝中的大臣跟那些莘莘學子的蹤跡,儘管那兒離咱這不算近,但恐怕等所有人都到場,王爺開場之後,會吵得不得了。」

  映藍還在想像著吵鬧聲可以傳到這裡會是多麼熱鬧的景象,沒想到接下來內侍所說的話,讓他睜大著一雙眼,眼珠子差點沒滾出來。

  「聽說這一次上榜的舉人裡,就有一個跟公子您一樣同是南迢人呢!」

  南迢?有故鄉的人考上舉人了?這可是大事呀!

  「真的?你知道叫什麼名字嗎?我可不可以去看看?」

  自從玄燁離開之後,他一直都是在這華韶宮裡待著不曾出去過,要不是後來清忻教他學會照顧這些花草,怕是會一個人傻望著天空,至今一事無成,他不是故意如此,可偏偏做任何事情都會想到玄燁,想到玄燁就會發呆,這一連串的過程他根本就沒辦法控制,後來照顧花草總算可以讓他忙得沒有太多的時間去想,不過依然是在這華韶宮裡啊!

  現在……一聽內侍說南迢有人進了榜,有機會可以成為朝堂之上的臣子,他頓時感到滿心的快樂與好奇,怎麼都希望可以看看那個舉人是什麼模樣。

  「別人上榜,你這麼高興做什麼?」

  瞧瞧他,兩眼都放了光,自從那個沒良心的皇帝走了之後,還沒有機會見他這麼高興過,這孩子還真是單純。

  古清忻從懷裡掏出手巾,幫他把臉上剛剛沾到的一點點灰塵給擦去,以前蒼白瘦弱的模樣在御醫的調養之下看起來好了不少,手巾抹過的地方立刻就泛起淡淡的紅暈,看起來就像桃子一樣惹人想要用力咬上一口,要是讓那個皇帝回來,看到他這個模樣,肯定色心又起把人給磨得好多天下不了床。

  「說不定有我認識的人呢,南迢又不是個大族,人本來就不多,你想,要是我認識的人的話該有多好?」雖然他認識的人極少,可是想到身為同一族,想到也許當年曾說過話,想到這人也許可以幫南迢的人民多做點什麼,他就滿心歡喜。

  「是認識的人才不好。」

  古清忻在心裡冷笑,南迢雖然民風純樸,但是可不是每個人都和映藍一樣的大度善良,尤其那裡的男人也許是因為過度自卑自身的低人一等,而產生逞強的過高自尊心,若是別人知道身為同一族的映藍,竟然去當了皇帝的男寵,到時候肯定是不會有什麼好臉色看,傷心的絕對會是身邊這一個單純無比的人。

  「什麼?」

  古清忻的話接近於喃喃自語,跟外面不斷的熱鬧聲響比較之下,完全被壓了過去,讓他一個字也沒聽清楚。

  「沒什麼,你不是在問那個來自南迢的舉人是誰?一直看著我,我怎麼知道,知道的人還在等你看他呢!」他沒打算這麼快讓他瞭解人性的可悲,能永遠沒機會知道更好。

  一旁的內侍苦笑,這古公子的嘴常常讓他們這些下人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明知道他話裡沒有任何的惡意,但是卻總是可以感覺到其中有著許多的不認同,他猶記得去年瞧古公子對皇上說話也是這麼個模樣,活像是皇宮裡的人都曾得罪過他一般。心裡還想著往事,瞧見映藍水汪汪望著自己的眼正等待回答,他忍不住心軟。

  「那個南迢出身的舉人,據說是叫作如風。」

  南迢人的姓都一樣,在南迢的傳說中,他們是神留戀那一塊人間淨土而創造出的守護那裡的民族,因此他們都跟著傳說中的大神姓,名字才是由家人來取,因此南迢人報名大多都只報名字,隨便將神的姓氏報出去,是不恭敬的,所以內侍也就這麼稱呼這南迢舉人的名字。

  如風!

  聽見這一個名字,映藍的臉先是一陣慘白,然後下一瞬間整張臉像是塗了胭脂一樣的火紅。

  「如風?天啊!是如風!清忻,是如風耶!如風他考上了舉人,還來了皇城,天啊!當年他就總是愛對著爹爹跟娘說,他會努力讀書,終有一天一定會光耀門楣帶著大家過好日子,沒想到他真的做到了,真的做到了!」抓著古清忻的手,映藍一邊說著一邊難以克制地緊抓,那快樂興奮的模樣,活像是要跳起來般,差點讓古清忻笑了出來。

  「你冷靜點,我知道你很高興,但是你能不能先告訴我,這個如風究竟是哪門子的人物?」他只能從字句裡大概猜出是映藍的家人,但是如果是真的,他可以確信這對映藍來說,絕對不會是一件值得高興的好事,原本他心裡還期望這南迢來的舉人最好跟映藍一點關係都沒有。

  「如風是我的弟弟,從小他就是我們家裡頭最愛唸書的一個,只是因為家裡太窮了,沒辦法讓他有機會可以好好上學堂,沒想到他真的可以做到,他真的很厲害很努力,你說是不是?」

  小時候爹爹教他們讀書的時候,都是在硬硬的木板床榻上放幾個小凳子,所有孩子就蹲坐在小凳子前,翻著一本本爹爹自己抄寫的書本或是書攤上買來的別人不要的舊書,從一個字一個字學會認字開始,到可以寫出文章念出一首首動人的詩句。

  很多時候,他生病臥床,睜開雙眼就可以瞧見小小的如風規矩地坐在小凳子前,一個人將爹爹早上教的課重新複習,等到漸漸長大,模樣像母親多一些已經長得比他還高大的如風,會在一大早幫娘親農忙時,抓到空閒就掏出衣袍裡掖著的書冊在一旁背誦。

  他是那樣認真的孩於,因此當娘親去世家裡只剩下如風可以繼續那些農忙時,他心裡好疼,知道若是真的讓如風接下娘親所有的工作,那他真的就再也沒機會可以出入頭地了。

  所以,他在一天的夜晚趁家裡的人都還睡著,偷偷沿著村莊的小徑離開,希望能在城裡弄到足夠的錢,讓整個家可以好過一點。

  沒想到,現在他跟如風都入了這富麗堂皇的宮殿,只是用不同的方式……

  原本對家裡的擔心和思念,在突然間炸開了一個缺口,一直忍著的情感,衝擊得全身顫抖了起來,忍不住上前抱住古清忻,眼淚從緊閉的雙眼中流下,一滴接著一滴,一下子就把古清忻的衣袍給染濕。瞬間改變的清冷。

  那個如風為什麼可以順利地考上舉人進宮?

  這個問題你為什麼不曾有過念頭想想?

  現在你為他如此高興,全然忘記他之所以可以順利考上舉人進京,還不都是因為依靠你賣身得來的那一大筆錢,他的努力是為了自己可以出人頭地,你的努力卻是希望他可以完成心願。

  映藍啊映藍,你知道這兩者的差別在哪裡嗎?

  一個會想要出人頭地的孩子,而且在這麼短的時間就完成心願,那一份才能必然驚人,而在才能之下的心思,絕對不會像映藍這樣單純;就算同樣的純樸,因為那一份質樸,恐怕兩人面對之時,懷裡的人兒會傷得更嚴重吧!

  他希望一切都只是他的多想。

  也許,事情並不一定總是朝最壞的地方走……

  也許……他已經盼了多少年的也許……

  第九章

  廣聚殿的位置其實就在御花園旁,用東西南北向來說,御花園佔了西面從北至南的整個空閒,玄燁住的潛龍殿位於東北,廣聚殿位於東方,而華韶宮就在東南方。

  這也是為什麼當玄燁將映藍安置在華韶宮時,會引起無數妃子妒忌眼光的原因。

  不但旁邊就是漂亮非凡的御花園,平常宮裡慶宴用的廣聚殿也在隔壁,更別提是所有後宮宮殿中離天子所居住的潛龍殿最近的一宮。以身為皇帝的寵妃來說,這不啻是接近皇帝、重臣的最好位置。

  偏偏玄燁卻將這個位置給了一個不會大有作用的男寵。

  而這個不會大有作用的男寵,此時此刻就坐在廣聚殿-個非常不起眼的角落,睜著一雙美麗無比的眼睛,滴溜溜地盯著殿裡頭的某一處,美好的臉蛋上帶著無比欣慰的微笑,讓坐在他旁邊喝點小酒的古清忻直翻白眼。

  「拜託,你好歹也是皇帝目前最寵的一個寵妃,為什麼要蹲在這麼陰暗的地方,還只能吃點小菜小酒?看看那些桌上的東西,那可是今年剛進貢的龍王蟹,我活到現在還沒吃過一樣。」

  難得瞧見他向來淡然的臉蛋露出如此鮮明又帶點好笑的表情,映藍開心地笑出聲,伸手拈了一塊甜糕放到他的嘴裡。

  「想吃你過去嘛!反正負責座位的小福子認識你,你過去他一定會幫你排個位子。我一個人在這沒關係的,你快過去吧!」映藍雙手推推他的背脊,晃得古清忻差點把嘴裡的甜糕給直接吞進喉嚨裡噎到。

  清忻陪他到宮裡有這麼久的時間了,讓他這一個博學又聰明的人陪他待在宮裡不能外出,實在是委屈了他,好不容易看到他如此鮮明的表情,映藍打從心裡覺得開心,希望他能借此好好享受一下。

  「好好好!我去我去,我的小祖宗,你別推啊!我去行吧。」趕緊起身站好,他可不想讓一個身形比自己還要小上不只一個尺寸的人兒給推得仰面朝天,就算這裡夠偏僻沒人發現,他也覺得丟人。

  「快去吧!慢了等玄徹來了,你可就別想入座了。」依照玄徹老將清忻當敵人看待的態度,若是能讓他進場那才有鬼呢!

  「哼!誰怕誰。」

  說是這麼說,但為了避免麻煩,他還是簡單整理了一下衣裳往小福子站著的方向去,然而當他轉過映藍的視線外時,眼角瞥了不遠的一個陰暗處一眼,一個高大的黑影佔據了那個黑暗的角落,無聲無息無人察覺。

  一如往常的笑容掛上唇角,若無其事地讓小福子帶著到一個不起眼的座位上坐下,管他是否已經可以開動,自己先倒了一杯酒抓了一對螯吃將起來。

  一邊吃著蟹肉,其實古清忻大半的注意力還是在剛剛發現的事上,適才陰暗之處的人影似乎就是在等待他的離去一樣,從角落走出,正不引人注意地移動到笑得傻氣的映藍身邊。

  古清忻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兩指夾起一隻酒杯遞到唇邊,遮掩那藏不住的嘲弄。

  沒想到,真沒想到,那個人竟然已經回來了……

  現在回來做什麼呢?

  為這些未來的臣子鼓勵嘉勉一番?還是為了那個明明有身份可以在這裡翻雲覆雨一番、卻只願躲在角落看著的傻瓜?

  如風好像在這一年的時間裡,又長高了不少呢。

  以前就如風的體格最好,雖然說依然受限於南迢族人一向嬌小的特點,但跟在場的幾人比起來,已經不算矮了。因為身體瘦顯得修長,跟那張融合著母親父親最英挺五官的臉極為相配,在場中的幾個新科就他最亮眼,已經有不少臣子跟千金上前攀談。瞧如風說得自在毫不侷促的模樣,映藍心裡真的為他驕傲極了,要是母親仍在世的話,會很高興吧!

  藍兒,娘多想看著你們再大些……

  要是能再多一點時間的話該多好……

  娘不能看了,但藍兒幫你看,幫你看當年小小的如風,今天多麼地有丰采,他是我們的驕傲是不是?

  可惜,要是如風身上的衣服可以再亮眼一點的話,一定會更適合……

  沒關係!

  將來當了官,賺了錢,可以為自己添點好衣裳,相信前來說媒的人馬肯定會踏壞家門檻。

  說到家,不曉得如風是不是把爹爹跟其他幾個弟弟妹妹都一起帶了過來呢?如果他沒記錯的話,上榜的新科是有資格請人將家人給接到京裡頭住的。

  「想什麼?」沉沉悅耳的聲音在耳邊低低地詢問。

  「想如風真的很棒,很努力,你看他今天多好看是不是?將來不知道有多少個姑娘家會喜歡呢!」

  「你也喜歡?」

  「當然,那是如風呢!是我的……咦?」

  跟旁邊問話的人說得快樂,講半天腦子才突然想到自己選的位置有多偏僻,怎麼可能會有人注意到他還在他身邊跟他對話,心裡嚇了一跳趕緊轉過身,沒想到頭才一轉就撞進了冰冷且硬梆梆的盔甲上頭,整個鼻頭紅了起來。

  盔甲底下的胸膛傳來悶笑聲。

  「傻瓜!怎麼都這麼長時間了,還是和以前一樣的傻?」英俊的臉龐滿面風霜,卻帶著「現在才發現身邊多了一個人啊?還真不是普通的沒警覺,來,讓我看看你有沒有胖一點,我可是特地交代御醫要好好照顧你的,要是瘦了一點,我立刻誅他九族。」盔甲的主人伸出一雙長手,從映藍咽腋下撈過,高高地舉了起來讓兩人面對面,鼻頭對著鼻頭。

  映藍驚呼,原本撫著鼻頭的手也鬆了開來,連忙抓住那雙提著自己的雙臂,雙眼滾回地往前瞪,沒想到入眼的竟然是自己千思萬想日日夜夜不得好眠的那個人。

  「玄燁!」

  剛驚喊出聲,淚珠兒隨之掉落下來,映藍開心地努力將手給環在玄燁的頸間牢牢穩固,一顆心跳得連耳朵都可以輕易聽聞,鼻頭馬上哽咽,雙唇一次又一次不斷念著那個時時刻刻都不曾忘記的名字。

  玄燁!玄燁!玄燁!玄燁!玄燁!玄燁……

  他都忘了自己在這些數著指頭的日子裡,喊了多少次這永遠也不會忘的名字,即使是在夢裡,也一樣……

  他的玄燁回來了,真的真的回來了……

  為他如此欣喜若狂的模樣,玄燁笑了,原本從戰場上趕回來的疲累,一下子被映藍如此淺顯易懂的表達方式給感動得滿滿一顆心再也裝不下更多一點的喜悅,滿了,全都滿了……

  他就知道,一路上快馬奔馳,想的都是這個傻瓜會怎麼飛奔到自己面前……但想像是想像,能擁抱這馨香溫暖,卻是想像所不能擁有的感動。

  「小傢伙,看你這麼想我的份上,我就不追究你看著其他男人發呆的事實了。」不過心裡還是有點計較,那個如風是啥人物,能讓他的小傢伙看得如此目不轉睛。

  「如風才不是其他男人。」小拳頭槌了硬硬的盔甲一下,結果立刻疼得縮回來在雙唇前直吹。

  玄燁忙抓住他紅通通的手,幫他揉開那一片通紅,掌心裡的手比他小了不知多少,雪白泛紅看起來誘人得叫人愛不釋手。

  「什麼叫作不是其他男人?小藍兒,你這樣說的話我會很生氣喔。」

  「有什麼好生氣的,如風本來就不是什麼其他的男人,他可是我的弟弟呢!」在宮裡待了也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不過始終不曾好好出宮逛逛跟其他人交流的映藍聽不懂他話裡的其他意思。

  玄燁好看的臉很明顯地一愣……是他弟弟啊。

  心裡原本酸酸澀澀的感覺,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誰說只有女人是善變的?佔有慾太強的男人也一樣善變,一張俊臉馬上就露出溫柔的笑容。

  是弟弟的話,那他勉強接受。

  「小藍兒,你在宮裡待了也有好長一段時間了,怎麼還是這麼單純?」這般乾淨,他好喜歡。

  「啊?什麼?」

  玄燁怎麼一回來就老說些他聽不太懂的話,上文不接下文的?一時間依然還雀躍快樂的心思根本就跟不上他的心思,小臉一頭霧水煞是可愛。

  「沒什麼。」

  玄燁瞇起雙眼,低頭在他臉龐親一個。

  你的好……我知道就好,只有我一個人可以擁有……

  只要你仍在我身邊……只要我仍是一個萬人之上的皇者,你就永遠只能在我身邊,除了我之外,沒有人可以得到你的好。

  再親親他嫩嫩的臉頰,玄燁瞥眼看了殿裡那個叫作如風的清秀男子一眼,的確可以稱得上是丰采不凡,但是跟映藍比起來,容貌差得可多了,而且更缺乏映藍身上那一種干掙的味道。那一個少年不像他哥哥這樣單純,也不像映藍一樣擁有一個毫無界線的心。

  這樣的少年對一般人來說也許已經可以說是光彩奪人、難掩丰采,但對他這個看過無數傑出人物的皇帝來說,不過也僅僅是眾生中的一個……就算這個如風能擁有和映藍一樣的臉,他也只對他的映藍有興趣。

  「既然你這麼關心你弟弟,不如我帶你去看看他,好好跟他說話。想想你們分別也應該有一年的時間了,應該會有很多事情想要好好聊聊。」他佔有欲強,不代表不理智,若是讓映藍跟自家弟弟好好聊聊可以讓他開心,那麼他不介意心裡那有點酸的醋意。

  醋意?

  玄燁在心裡苦笑,他想他沒弄錯此時此刻心裡的這一份感覺,他竟然會懂得吃醋了呵!

  映藍被他抓住手,就要往廣聚殿中走,一開始他心裡也是想著能跟如風見面,有好多的事情想問他,像是最近過得好不好,爹爹他們有沒有一起進京了等等,但莫名地心裡慌了一下,突然想起之前為什麼甘願自己一個人躲在那裡偷偷看的原因,連忙扯住那拉著他的大掌停在原地不動。

  「怎麼了?」他不是很想見見他的弟弟嗎?怎麼這麼一副慌張的表情?

  「不用了,玄燁,我在這裡看就好了,如風不會想要在這裡看到我的。」一如過往,映藍不懂得對人掩飾」心裡想到什麼完全地表達在那張小臉上,言語之間更是不加修飾。

  「什麼意思?」狹長的鷹眼瞇起,玄燁瞧見他慌張且驚懼的模樣,剛剛還高興的心情,莫名地冷了下來,突然有種不會對他的答案感到高興的預感。

  他的神情代表的意義,一直將他的每一個表情都記在心裡的映藍怎會不懂。

  原本興高采烈的氣氛在兩人之間凝結,寒冷得如同長廊外吹拂進來的春風,一陣陣的冰涼吹得身體每一處發顫,殿內的熱鬧一下子離他們好遠好遠,遠得像是兩個空閒地隔著無法穿越的距離。

  情緒轉變如此之快,教映藍難以應付地幾乎站不住腳,卻又只能暗自咬牙苦撐。

  他知道他生氣了,他總是像自己可以感覺他心情一樣去明白自己的想法,所以他在為自己心裡的顧慮而不悅,若是他親口將答案說出口,一定……一定會讓他更生氣,可……他不想隱瞞任何事,尤其是對玄燁……

  咬牙……深吸一口氣……

  「如風,他不知道我是你的男寵。」這就是原因。

  「那又如何?」

  小小的腦袋猛搖。

  「說!」

  為什麼他一定要他說明白,明知道會生氣,為什麼還要他說?

  蔚藍的雙眼蒙上一層霧,轉頭看了在殿裡談笑風生的弟弟,再回首深深凝視那一雙已經帶著怒意的眼瞳,突然間,他領悟到接下來他必須說出口的話,也許換來的不僅僅是怒火而己,還會有某些他所無法預料的轉折。

  「如風不會希望看到我,在南迢,出買自己的身體是一件沒有尊嚴的事,如果他知道我是你的男寵,他會覺得……」

  「沒有顏面?」

  「……」他不願意點頭。

  玄燁早料到他會怎麼說,但是他就是犯賤地想聽他說出口,想感覺那種自己心口被狠狠潑上一把冷水的刺痛,他這不是自作孽的算什麼?

  「是嗎?你也這麼覺得?當我的男寵,跟我在一起歡愛,一起生活一輩子是一件可恥、沒有顏面、沒有尊嚴的事?」

  原來這就是他不想見自己弟弟的原因,原來這就是他的想法?他覺得和自己在-起可恥了?

  原來他一直都是這麼想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

  一直壓抑著的怒火果然沖上心頭,頭腦有一部份完全失去理智,完全忘記自古以來男寵的確是史書上見不得人的事實,其他人會有這樣的想法並不為過,他現在只知道他的小藍兒以當他的男寵為恥,並且打從心裡為這件事感到沒有顏面去面對自己的家人。

  「不是的,不是的。」

  為什麼他要這麼說?為什麼要曲解他的意思?

  他從來就不覺得能跟他一起生活一輩子會是一件可恥的事,雖然他知道在別人的眼中會怎麼看他想他,但是他不後悔,只要能玄燁在一起,他真的不後悔。

  他只是不想讓如風難過,不想讓如風覺得丟臉,不願意自己的身份讓如風在朝中難以做人……就僅此而已,為什麼他要這麼說,說得彷彿他多輕賤兩人之間的關係一樣?

  是不是在他的心裡,他就是這麼樣的一個人?一個連信任和犧牲都不懂的人?

  「走,跟我過來!」

  抓起他細瘦的手腕,和過去的小心翼翼截然不同,硬拖著人就往廣聚殿中央走去,腳步踏在木頭地板上重重地傳來低沉的震動,完全無視手掌中的那隻手已經開始泛紅髮紫,只要再那麼用力一點,絕對會因此而折斷。

  「玄燁,別這樣!」

  映藍怕引起其他人的注意,除了緊緊抓住他的手之外,整個身體用盡力氣往回走,連痛也不敢大聲叫喚,額上開始滲出的冷汗,證明了身上的痛楚有多重。

  但他的防備卻只是讓這個他所深愛的人心頭更火而已。

  玄燁一輩子也不懂被拒絕是什麼樣的感覺,尤其是被他心裡如此記掛的人拒絕,他心頭亂得不曉得該怎麼去發洩,身邊除了映藍之外沒有其他的人,即使是已經瞧見兩人爭執的內侍,又有誰有膽子去阻止皇帝想要做的事?

  因此這莫名其妙在心頭燃燒的怒火,除了全部撒在身旁小小的人兒身上之外,別無他法。

  任性慣了的皇上,怎麼會懂得他現在的所作所為,及接下來盛怒之下的動作言語,將會給深愛他的人帶來多大的傷害?

  「誰讓你叫我的名字的!」

  用力將人給扯到自己懷中,低頭瞪著那張因為疼痛而忍耐得泛起水光的眼,聽見他叫他的名字,讓他的心口一軟,下意識地就朝映藍如此低吼。

  映藍睜大雙眼,不懂他的意思。

  他迷惑的雙眼,在玄燁心中又是一根刺,刺痛的感覺繚繞在心口,連額際都開始隱隱作疼。

  「你以為你現在在哪裡?」

  他管不了自己的冷言冷語。

  「現在在眾臣面前,你要叫朕陛下,覺得當朕的寵妃可恥是不?那朕此刻就讓你知道當朕的寵妃,究竟是不是多可恥的一件事!」

  「不是的!不是的!」

  映藍看著他陰鷙的雙眼,臉上冷硬的線條,手中傳來的痛楚令他無法不去瞭解一個一直存在的事實。

  他的身份,根本不是他後不後悔就可以決定,只要玄燁一天不開口說愛他,只要其他人不瞭解他們兩個人其實是因為相愛而在一起,他永遠就只能是個低賤的男寵,即使玄燁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是一樣。

  他們兩人之間,就算玄燁的身份再如何偉大,永遠也改變不了他是一個低賤男寵的事實。

  玄燁不會懂……愛情這種東西,從來就跟身份沒有關聯……但現實中的身份,卻會毀了所謂的愛……

  於是,在這一刻彷彿透析了自己人生的映藍,臉上的表情沉靜了下來,另一隻原本努力想解開玄燁的手猛地抓住一旁長廊的欄杆,硬生生地將瘦小的身體停留在原地,兩隻手的手腕被兩股相反的力道拉扯的結果,連握著手的玄燁,都可以感覺其中碎裂的聲音。

  深藍的瞳,淚水滑落……

  這淚,不是因為身體的痛,帶著苦澀的晶瑩,滲透入百年風華的木頭地板上,點出一朵朵更深更濃的棕,一滴接著一滴,多像打進屋裡的驟雨淅瀝。

  為什麼會是這樣的時候,讓他領悟到也許玄燁根本就不愛他的事實。

  好不容易盼著的人回來,該是多高興的時候,他以為可以在他懷裡,像過往一樣溫暖直到天明,看著他的臉龐笑著醒來……

  「你!」玄燁隨著他的拉扯而停住腳步。

  他該罵他是不是已經懂得學會恃寵而驕,他該懲罰他的犯上,他該因為心頭的暴怒而一巴掌將他打得飛遠,讓那些依然在殿裡作樂的臣子妃子好好看看觸怒他的人會是怎樣的下場。

  但是他沒忽略那一雙如幼兒的手腕已經泛青發紫開始腫脹,沒辦法漠視慘白臉龐上努力忍著卻依然滴落的淚水……更沒忘記去看著那一雙蔚藍的眼怎麼染上比痛楚更為深濃的絕望。

  為什麼?

  同樣的一個問句在自己心裡響起,伴隨著心跳的聲音震耳欲聾……為什麼他心痛了……

  玄燁喘著氣,幾乎要閉上雙眼才能忍住一切。

  身為一個號令天下的皇者如此多年時間,沒想到他竟然也會有不知所措的時候,看著這樣的映藍,他的心好痛,他從來就沒有這樣痛過,即使當年父皇去世的時候他也不曾如此痛心。

  痛得他必須閉上雙眼,才能阻止眼眶的紅絲侵襲人心……

  他究竟該拿這個小小的男寵怎麼辦?或者他該問的是,他該拿自己這一顆紛亂的心怎麼辦?

  該怎麼辦?誰來告訴他?

  咬牙,彎身抱起那個已經沒有多少力氣可以掙扎的人兒,返身往他的潛龍殿快步走去,不再堅持原本想要昭告天下自己有個男寵的事實。

  卻……也不敢用不捨這個字眼,來解釋自己改變初衷的理由。

  回去的途中還視若無睹地穿過正趕來廣聚殿的玄徹身邊,留下皺著雙眉若有所思的玄徹,像是暗自決定了什麼。

  兩人之間的吵鬧,在喧鬧的宮殿裡應該無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力,除了一直不曾忘記映藍存在的古清忻還有幾個原本就在等待主持大事而來的有心者。

  事情……還是依照著軌道前進了嗎?

  喝著小酒,古清忻若無其事地將龍王蟹殼肉分離,看著自己筷子的眼,不禁帶上點點歎息。

  盛怒下回到華韶宮,玄燁將懷裡的人往柔軟的床榻上一拋,小小身軀因為痛楚而發出的淺短呻吟還是令他呼吸一窒。

  將身上的盔甲快速卸下,取過腰上的衣帶,將本欲起身的映藍給壓回床上,抓住他的兩隻手上抬越過頭頂。

  映藍不懂他想做什麼,但他知道那衣帶是打算捆綁他的雙手,讓他失去最後一點掙扎的機會。

  「……玄燁…別……」

  玄燁不顧他的請求,兩手將他已經開始紅腫的雙手綁在床頭,接著撕裂他身上的衣物,露出平坦白皙的瘦弱胸膛。

  他不應該有這樣無法控制的怒火,可不曉得為什麼,明明心裡是那樣心疼著他的藍兒,卻又有一股衝動想要就這麼毀了他。

  心裡有個聲音一直在問自己,毀了這個讓自己心痛讓自己無法控制的人兒,是不是就可以好過一些!

  連驚叫聲也不敢發出,映藍用力忍住白手腕上傳來的劇疼,瘦弱的身子抖得如風中枯葉,冷汗一下子就濕了被褥。

  為什麼?

  別這樣對他……別……

  那總是笑著看著他的男人,哪兒去了?

  「既然你覺得當朕的男寵下賤,那一個賤人該做的事是什麼,我就讓你知道!讓你盡你的本分,做你該做的下賤的事,一樣也逃不掉!」

  衣裳撕裂的聲音再度在寂靜的內殿裡響起,他懷裡頭的人兒瞬間赤裸如新生子。

  過去總是溫柔撫著他的大掌下滑,揉入細嫩的雙丘之中探觸那隱密的小穴,玄燁放肆地在山谷中遊走,感受到這個動作引發的顫抖,另一手更用力地阻止懷裡人兒的掙扎。

  映藍的腦中有一片空白,為了大掌觸摸所帶來的酥麻感而自我掙扎,也為玄燁話裡的意思而心痛得麻木。

  真悲哀不是嗎?

  被他傷得這樣痛了,身體卻早被他調教得只要他一碰,就有了感覺。

  他就像他所說的一樣……下賤……

  玄燁沒有注意他蔚藍的雙眼竟變得空空然,起身坐在他身前,然後將那一雙細細的足踝抬高分開,讓藏於其中的隱密毫無遮掩的呈現在他眼前。

  沒有半點憐惜地,雙手在那胸前兩顆茱萸揉捏,慢慢地下滑,倏地緊握住映藍的分身,快速地持動揉捏讓它更加快速硬挺,滿意地瞧著白皙的身子漲紅並且難受地扭動,惡劣地握緊手中的分身同時持緊根部用髮帶束緊綁起。

  無法溢出的熱潮使映藍難受的呻吟,身體不明所以地掙扎,想擺脫那既是痛苦又是激烈的怏感,閉起雙眼,映藍不願意親眼看著自己沉淪。

  玄燁起身,注視著分身下的粉色小穴,殘忍地掛起一抹輕笑,硬生生將自己已經腫大的分身刺入小穴之中。

  完全沒有潤滑的動作,令映藍被後方突如其來的痛楚激出目淚慘叫出聲。

  「怎麼?不敢張開眼睛看?這就是你口中下賤的事,一個男寵的本分就是讓人騎而已,不需要寵爰,不需要疼惜,還是你以為所有的小官、男寵都像你之前一樣過得那樣好?不但不愁吃穿,現在還以為自己可以掌控自己主子的一切?」可以掌控他的想法,掌控他的心!

  沒有人可以掌控他的心!

  他是皇帝,他是一切,當他坐在那位子上的那一天開始,再也沒有人可以控制他的生活,就算是他也一樣!

  就算是這偷偷敲破他心房的人兒也一樣!

  可惜玄燁這次是鐵了心沒有憐香惜玉的打算,不看那一張會讓自己心痛猶豫的臉,不願意聽耳邊喘息抽泣的聲音,只是毫不猶豫地在小穴裡狠狠抽插著他的凶器,火熱的腦子似乎早已為這一切瘋狂。

  不要……不要……

  映藍昏昏沉沉在心裡哭喊,再次睜開雙眼想要望著那一個說會好好呵護他的男子,卻怎麼也找不到焦距。

  鮮血開始從身下滑落,染上了潔白的床單,玄燁的心頭驀然一動,很快地深吸一口氣甩開那不該有的情緒。

  他是個皇上,他不該為一個男寵心痛,那種猶如一根細針狠狠紮在他心頭的刺痛,不過是……

  該死的是什麼!

  他為什麼要為一個下賤的男寵心痛難當?

  這是他說的不是嗎?

  是他說自己和他之間的關係再下賤不過不是嗎?他不過是做著他所說的事而已。

  該死地為什麼會這樣的痛!

  映藍聽不見他的恨,他也同樣感覺不到映藍的痛,明明是如此在乎彼此,卻因為放不開的世俗而只能狠狠的傷害。

  映藍的意識開始渙散,偏偏卻是如此清楚地感覺到物體進入他的體內,狠狠地來回用力穿刺到底,痛得他的身體不斷痙攣,深深插入的動作不但撕裂他的身體,還像是不將他刺穿便不甘休。

  好痛!

  努力睜眼集中意識想看清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映入眼中的卻是一雙充滿怒火及恨意的眼睛。

  他記得這樣的一雙眼睛,他曉得這樣的一雙眼睛屬於誰。

  突然間心裡頭的疑問消散,淚水不斷滾落眼角……也許是他活該受到這樣的報復,從他們兩個人見面開始,他就在心裡清楚地告訴自己,愛這個人,無怨無悔……那一雙像翱翔天際的老鷹般好看的眼晴,不該因他而有恨……

  也許真的是自己的錯,才會將這一隻翱翔天際傲視滄桑的鷹逼得如此失去自己。

  玄燁抬頭,終於瞧見他不斷滑下淚水的雙眼,那淚眼中不但沒有對他的恨,竟然還有他所意料不到的心甘情願……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他……你的無怨無悔……會讓我開始感覺後悔……

【上部完】




第十章

時間剛近清晨初曉,華韶宮的上上下下都已經開始有了動作,平時總是等待內侍喚醒的皇帝,幾乎是徹夜未眠。

玄燁坐在床邊,目光空洞的看著自己所做的一切。

原本潔白平整的床單被蹂躪得失去嶄新的模樣,上面沾染了許多汗漬、歡愛後的體液……還有鮮紅色的血……

床上一個小小人兒失去意識地躺著,原本被綁在床頭現下已經解開的雙手靜靜地垂落在身體兩側,手腕不但紅腫而且顏色轉為深紫近黑,在雪白的肌膚上看起來格外心驚。

除了手腕上的傷,最嚴重的就是此刻仍滲著鮮血的紅腫密穴,似乎是傷到裡頭的血脈,從昨夜開始折騰到現在,依然有絲絲血液流出,一點一滴將床單染紅,到處都可以瞧見那刺眼的色彩。

看著這樣的映藍,他怎麼可能心不痛,怎麼可能不希望能盡自己所能叫御醫把人給治好,但是……

治好了之後呢?

他該怎麼面對醒來的藍兒?

因為難以面對,因此明知道自己該趕緊抱起人兒,將身上那些污穢給洗淨,也懂若不快點叫人帶御醫來,傷勢只會越拖越嚴重,可是當他想到若是這麼一驚動床上的藍兒,在他抱起人的一瞬間,那雙蔚藍的眼睜開,如往常一樣乾淨且全心全意地看著自己時,自己該怎麼辦?他可以說些什麼?

該死的!

腦海又浮起昨夜那一雙彷彿一輩子都不可能怪他,永遠不會怨恨他的雙眼。

昨天夜裡他的行為是過分了,何止是過分而已,他變得一點都不像是冷酷理智的自己,根本不清楚為何會那樣暴躁,只要想到過去兩人之間的回憶,在映藍的心裡也許不過是一種不堪的過往時,理智就猛然自腦海中飛去。暴虐地在那完美的身子上留下自己的痕跡,彷彿這樣就可以將自己完完全全地烙印在上頭,即使藍兒心裡覺得這段回憶有多麼骯髒,也無法輕易抹去。

只是,當他清醒後,想起鑲嵌在無瑕臉龐上的雙眼,是如何毫無怨懟地看待自己,還有在戰場上那厚厚充滿感情和溫暖的信、胸前的飛鷹,和瞧見自己時多麼快樂高興的燦爛笑顏……悔恨頓時佔據自己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控訴著自己的愚蠢。

「是朕的錯……」

是的,就算因為從小到大身為一個太子一個皇帝的尊貴,從沒有人教他什麼叫作認錯,但這時他也懂得自己錯得有多麼的離譜。

那現在,是不是在懂得認錯之後,就該接著學會道歉?

大手撫上枕上冰冷毫無血色的臉龐,玄燁覺得自己的心為這一份真實的觸感顫抖。

「皇上,您醒了嗎?王爺有事想稟告,現在正在華韶宮外頭候著。」

門外的內侍早聽到裡頭的聲響,昨夜的事他們雖然不曾親眼瞧見,可從那一聲聲的怒罵和求饒,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他們彼此心知肚明。因此今早天方曉,他們也只敢待在外頭等著,不敢入門冒犯,直到外面的侍衛通知王爺已經在外頭等待皇上議事,方得到借口出聲詢問。

玄燁被這提醒給喚回神智,他這次回來除了看看新科有哪些人才之外,還有兩件要事該做:一件是為了好好看看這個始終在這裡默默等待的人兒,另一件就是跟玄徹將這些日子以來的朝政重新整理決定,並且將邊疆的戰事回報給眾人知道。然而時間已經所剩不多,偏偏他似乎不但沒做到半件,還傷了他原本想好好珍惜的人兒。

低頭在掌中的臉龐上落下一吻,他這一去又不曉得什麼時候才可以回來,等他回來時,他一定要好好重新理清兩人之間的關係,並且對他的藍兒說一聲抱歉。

「皇上?」

得不到裡頭人的回應,內侍不禁再次開口,不曉得自己這樣三番兩次催促,是否會換來皇帝的責怪。

心裡還在想著在皇帝身邊服侍果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時,緊閉的木門被輕輕地打了開來,內侍抬頭就瞧見身上裝扮顯得有點凌亂,且神色也不是很好的皇帝正冷冷的看著他。

「你去請御醫過來,好好照顧一下藍兒,別讓他有任何損傷。另外那個古清忻把他給我叫回來,好好幫藍兒打理,在這宮裡連好好陪伴照顧自己主子都做不到的話,別怪我砍了他的頭。」那清麗的男子,把皇宮當成自己家一樣,全然忘記自己該做的工作,若不是藍兒喜歡,他早把人砍了頭喂宮裡的獵犬去。

「是!小的馬上去!」

玄燁望著內侍慌慌張張離開的背影,卑微的身形在長廊上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越來越小直到消失在門的那一頭。

呵……

這就是皇宮,他待了一輩子的皇宮……

「玄燁,玄燁,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想這世界是不是還是這樣的好?」

「是的,如果你死了,這世界依然會像這樣美好。如果我死了,這世間依然會有下一個皇帝,然後我們會被埋在荒煙蔓草之中,沒有人會再記得我們。」

「這樣聽起來好悲傷……」

「可是那是事實。」不管是下賤的乞丐,還是尊貴的皇帝,都一樣,全都是一樣。

「可是……活著的時候記得,你說是不是?」

他以為小小的臉蛋一定會因為他的話而充滿悲傷,但是偏偏轉眼間,映入眼中的卻是漾著光彩的燦爛笑顏。

「只要我活著,我就會永遠記得你,永遠永遠……」

頹然,在門邊滑落高大的身子,仰望天空,瞧見藍色毫無邊際的天,此時此刻他才想起那一天,藍兒沒有反問他……那你呢?

只要我活著,我就會永遠記得你,永遠永遠記得你,那你呢?你是不是也可以永遠永遠記得我……

這樣才是一句完整的問句,這不是每個人都該問的嗎?

就像每一個妃子都想要問的,問他是不是可以愛她記得她一輩子。

為什麼不問?

為什麼不恨?

既然這世間每個人都一樣,為什麼他卻會為了尊嚴和情感在這裡掙扎?

「皇兄……」玄徹遙遙站在一頭,看著那個坐在門邊仰望著天,卻只是沉默的兄長,心口驀地鈍痛。

他不曾看過這樣的兄長,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記憶裡的……哥哥,是的,哥哥,他以前曾經這麼喊過,永遠充滿自信地領在他前方號令一切。他的哥哥是最棒的繼承人,總是做好母后跟父皇吩咐的每一件事,總是用睥睨世間的目光高高地站在遠方,沒有人敢說他不好,也沒有人能說他不好,他就像是一個皇帝的範本,將會是玄天令所有人稱頌的帝王。

只是……

他的心裡,卻沒忘記有那麼一天,他和將來要成為皇帝的哥哥,一起撲在草地上,捕捉那只原本立在草尖上的蚱蜢時的樣子。

小小的臉蛋上,沒有強撐出來的成熟,孩子氣地大笑大叫,然後幫他抓住了那隻小小的蚱蜢,將蚱蜢小心地放在他這個弟弟的手中,臉上滿是自己可以寵愛弟弟的驕傲。

只是那一天的後來,哥哥被父皇跟母后叫去了書房。

隔天,失去表情的哥哥從書房出來時,他便再也沒有機會可以讓哥哥再幫他抓第二隻的蚱蜢。

真奇怪……哥哥現在的模樣,和當年開心的神情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為什麼偏偏他回想起的,卻是最珍惜的那一刻?

「王爺?」

後面的內侍不敢抬頭,只能奇怪王爺怎麼就站在這裡發起呆來?剛剛不是還很急?

玄徹握緊手中的奏折。

皇兄……成為太子後又成為皇帝的這些年來,你快樂嗎?你像當年幫我抓蚱蜢時一樣的快樂嗎?

「回去。」

轉身遮住後面內侍猛然抬起的視線,嚴厲的雙眼看得內侍不敢多問,趕緊退後幾步,等待王爺前行。

這樣的皇兄,他不准誰瞧見,誰都不可以!

這麼多年宋,皇兄已經耗費太多的力量維持一種身為帝王之子的最高尊嚴,他不能讓一切的努力,在這一刻白費……只是哥哥……我能為你做的只有這些,為你擋住下人探究的雙眼,幫你維持當一個皇帝的尊嚴,但是當我為你做這些時,你會高興嗎?

還是……能讓你如此失態的,除了那個小小的男寵之外,再也沒有其它人?

「你不等他醒來?」

玄燁沒想到在他離開皇宮重回戰場的最後一刻前,那個一直像是消失了一樣的人竟突然出現在面前,一張清麗的臉龐冷冷地看著他,也許只是自己的錯覺,可他就是在那張臉上找到表示著責備和嘲弄的神情。

責備他竟然做錯了事不說一句道歉就離開,嘲弄他離開得像一個最懦弱的逃兵一樣。

「朕必須在這時候趕回去。」他沒必要對他解釋,他是個皇帝,而他不過是個仗著他人來過好生活的小官,兩個身份懸殊的人,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沒那個交代的必要。

但是攸羅玄燁不是那種明明知道自己犯了錯,還會一錯再錯的那種人。他固然不喜歡這個總是奇怪地把他看得很低的男子,但是他相信這個宮裡,只有他是真心真意會好好照顧他的藍兒。

「朕有朕的責任。」

「映藍也是你的責任不是嗎?」古清忻冷冷的看著馬匹上的男人,沒有絲毫的恭敬,心裡想著若是他敢反駁的話,他一定一腳把他給踢下馬,管他是不是萬人之上的皇帝。

豈知,玄燁笑了,笑得像是早已經看透早已經領悟。

「他是我的責任,一直都是我的責任。」帶領將兵擊退敵兵是他身為一個皇帝的任務,而映藍卻是他攸羅玄燁的責任,他「一個人」的責任,無關國家大事,無關乎他是不是一個皇帝。」

「我懂了。」古清忻並沒有因此感到任何的慶幸或是愉快,雖然他沒說,但他還是懂得他的意思。

他說的是「我」,不是「朕」……朕和我之間的一字之差,意思非常的明白。

但……雖然兩樣都是責任,可早已經習慣當一個皇帝的人,怎麼可能會把個人應盡的責任擺在皇帝的責任之前?

說來說去,和過去的每一個皇帝有什麼不同?

轉身,不想再多說些什麼,微風帶動衣擺的瞬間,所有人似乎都產生了幻覺,覺得風裡有著什麼清脆悅耳的聲音,輕輕地在風中低吟,只是那一份低吟聽起來卻有種令人想要跟著落淚的悲。

玲瓏吟、玲瓏吟,吟遍世間不了情,訴盡天下負心……

「……朕不會……」

玄燁彷彿聽見了低吟中的故事,輕輕地在唇邊發出誓言。

古清忻沒有因此停下腳步,天底下有哪個人會知道說出誓言的自己有一天終將違背?

所謂的誓言,在說出口的那一刻,永遠都是最美最真實的,殘酷的則是在它該兌現卻永遠沒有實現的一刻。

「我說我不會……古清忻,我知道你一定會幫我說,幫我跟藍兒說,等我,等我回來……我會親口對他道歉。」

「等你回來說一聲抱歉?你認為映藍想要的就是這個?」敷衍得連他這個旁觀者都想笑。

一個皇帝口中的抱歉,就是那麼值錢和了不起?

「……其它的也一樣請等我回來,我會親自對他開口。」

那個背對他的身影,只是搖搖了頭,再也不看他一眼。

「皇上?」

一旁的侍衛終於忍不住開口,事實上打從一開始古清忻滿嘴的對皇帝不敬時,他就想拔劍砍了那個高傲男子的頭,只是皇帝早已經有了吩咐,讓他不能出手罷了。

「走!」

「可是……」

「走!」他的例外,只對自己重要的人,在其它人面前他只會是玄天王朝最出色的皇帝,或許苦清忻懂得他的意思,更或許他其實並不是那麼明白,但他不需要對任何人解釋,需要他解釋的人只有藍兒。

所以,藍兒,請等我回來,回來那天我一定會親口讓你聽見我的道歉,也許還有我最後的決定……

「皇后,回宮吧!如此清晨,露水深重,要是繼續在這裡站著,怕傷了身。」一個宮女,連忙將手中掛著的披風展開,細心地將披風覆在晨起之後就一直站在這裡遙望的皇后身上。

皇后昨夜裡就在新科宴會上瞧見了皇上,但是見皇上似乎沒有露面的打算,而且還跟華韶宮那卑賤的男寵拉拉扯扯,怕出聲驚動其它人的注意力,因此她們跟皇后都只是默默地看著皇上帶著那個男寵離開。

那時,她們以為等到晚上過後,也許皇上會過來跟皇后見個面,也許不是什麼說情談愛,但是皇后貴為後宮之主,在皇上出征的這一段時間裡,將整個宮裡上上下下維持得如此平和,照道理說也該來慰問一下辛苦。

沒想到,皇上不但沒有來皇后這裡看看,聽說連王爺那裡也只是匆匆帶過,根本就沒有更多的時間商討國政,皇上將這次難得歸來的所有時間,都給了那一個男寵。

面對這一切,皇后始終沒有多說什麼,就連今早,也是在昨晚幾乎沒有歇息的情況之下,早早就來到這皇宮門前等待,等待皇上經過時,可以將手中已經縫製了不知多少時日的披風給他戴上。

然而,直到皇上離開,那細心用針線一點一點縫出來的龍圖,終究依然只能留在皇后懷中。

皇上這一次回來,見了那男寵,見了王爺,甚至就連那男寵身邊的下人都見了,偏偏只有最該見面的皇后,卻連開口問一句是否安好都沒有。

當一個妻子,當成這麼樣的局面,是不是也算是一種悲哀?

「回去吧!」

皇后將懷中的披風細心地用黃色的緞子收好,美麗的臉龐十分平靜地讓宮女扶著手回到轎子之中,轎子上的門簾落下時,再也沒有人能瞧見底下的神情該是怎生模樣。

該哭?還是該笑?

她以為自己早就已經非常習慣,畢竟皇上喜歡寵愛新歡已經不是頭一遭,當一個皇后卻總是被冷落也不是第一次,早在坐上這一個位子時,她就已經有該有的覺悟。

但很多時候,知道是一回事,看見又是另外一回事。

華韶宮……華韶宮……

她是不是真的該聽聽那些大臣還有所謂那些「姊妹」的話,去看看華韶宮裡的主子,究竟會是如何妖言惑眾的一個模樣?

按捺著胸口的悸動,她知道等到有一天,心裡藏的最深的妒忌壓過理智時,她將和歷代的每一個皇后都是一個模樣,像是一個沒有辦法逃脫的宿命,每一個人的命運都可悲可笑的相同。

皇帝在新科聚會那一天曾經回來過,只是回來時不但沒有照著原來的計劃主持典禮,還在那個剛進宮不久的男寵身邊待了整整一夜的時間,直到隔天一早才又秘密回戰場。

這件事在有心人士有意無意的宣傳之下,所有的人心中都有了衡量,一瞬間原本的計劃都打亂重新規劃,有些衛道人士甚至在心裡頭浮起了妖孽禍國這一類的想法,讓乍看之下似乎仍照著常軌的生活,暗地裡有了變化。

那就像一個預兆,一個轉折,將所有知情之人的命運,硬生生地扭轉一個方向,沒有人能阻止。

這件事情過後,過去古清忻一直擔心的事情,果然沒多久就發生。整個故事是華韶宮裡的意外,卻是華韶宮外的意料之中,所有人都早已經心知肚明,只是差在誰必須先開頭,誰最適合開始這個契機。

在玄燁離開華韶宮重回戰場後,那天晚上被折騰得徹底的映藍病了好多天的時間,高燒一再襲上那孱弱的身體反反覆覆,至今身體依然還沒好完全,連被折裂骨頭的雙手都還縛著層層的白紗不好動彈。

當他醒來的時候,瞧不見那個該待在他身邊的身影,說不失望怎麼可能?

原本他以為事情就該這麼結束,畢竟他是一國之君,身為一個皇帝,他怎能奢望皇帝能給自己抱歉或是承諾?

但……

「我說我不會……古清忻,我知道你一定會幫我說,幫我跟藍兒說,等我,等我回來……我會親口對他說抱歉。」

清忻說,這是他離開時,要他告訴自己的話。

不很完美……可,想起那個高傲得連自己妒忌生氣都找不到原因的男人……夠了……也許有人會覺得他的想法可笑,但是他真的覺得他心目中的玄燁,有很多很多的地方仍像個孩子,一個不懂得怎麼喜歡一個人,不知道該怎麼低頭說抱歉的孩子……

所以我等你,等你回來跟我道歉……然後如果可以,多希望也可以從你口中聽到喜歡……很小聲的一句也好,偷偷趁著他睡時跟他說也好,真的好想好想從那張總是不自覺冒出「朕」這個字的口中聽見喜歡。

坐在水池邊的涼亭裡,映藍望著水面隨風點起的層層漣漪,想著他微笑。因為一直待在宮殿裡曬不到太陽,內侍覺得這樣顯得人十分憔悴,因此每次午睡過後他們就會扶著自己到外頭曬曬太陽,希望臉色可以看起來好些。

映藍曬太陽的時候很喜歡坐在水池邊,那樣即使曬得暖暖的也會有一種清涼的感覺,而且令他想起以前跟玄燁在那個湖上山莊時的時光,很短暫卻很美好,彷彿完全沒有任何需要擔心的事一樣。

而且……也可以忘記那一晚,那個身為一國之君的男人是怎麼對待自己……只記得他會回來……

閉上雙眼,風中有著窗邊玲瓏吟的聲音,還有淡淡的花香,那種香味和一般的花兒有點不同,常常有種明明聞到了,卻總覺得不過是幻覺的不真實感,那香味來自盛開的琉璃花心。

琉璃花……

很奇特的一種花,就像古清忻所說的,原本在東北角的琉璃花真的先在四個角落各長了一株,慢慢地將整個華韶宮給包圍,今天就突然綻開了朵朵的琉璃花。七彩的琉璃花就像用琉璃做成的一樣,在陽光下非常的耀眼,整個骨幹連同花心都帶著透明晶瑩的美麗。

等玄燁回來,看了一定也可以和他一樣高興,因為清忻說琉璃花不是種了就可以開,沒有讓它盛開的引,就算千年百年也不見得能開上一朵,但是現在整個宮裡有千千百百朵呵!

玄燁,早點回來,別等花謝了……

「映藍妃子真是好興致,午睡後在園子裡賞花呢!」輕輕柔柔的聲音帶著點隔離,在近花園的門邊響起。

一切都是那麼的意外,一個宮裝的婦人在數字宮女的領頭下,終於踏進這一個原本只有他跟玄燁兩個主子的宮殿,一張小臉甚是美麗,只是跟映藍相比之下,多了點人工的造作和後天培養而成的華貴。

如果沒有映藍,她也許是這上蒼的殊寵。

但是,這世間有多少的如果?

她的侵入,沒有人通報,於是映藍只能坐在原來的位子上,抬起頭來看向對方,一個人來面對心裡漸漸滿溢的不安。

他知道她是玄燁的妃子,卻不曉得是那一位,從他進宮以來,就沒有人告訴過他要去看看誰拜訪誰,實際上玄燁也暗自讓內侍好好照顧他,別讓這些後宮的人太過接近,但那只有說別讓映藍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去見其它的妃子,沒想到會有妃子竟然大膽得不曾得到他的允許而擅自進了華韶宮。所有人都知道,華韶宮在某種意義上米說,可以算是一個有如潛龍殿一樣的禁地。

「請問您是?」

「我是誰想來整個後宮裡也只有你不清楚而已。」

上揚的眼角目光微微看過這個她曾經嚮往過的宮殿,只是她懂得帝王不曾提過的事情,最好別傻傻地擅自要求,這是她最後終能獲得皇后這個位子的原因,因為所有人都覺得她不貪求。因此從她進宮的那一天起,就只知道這裡的好,不曾好好進來看過。

但是,愛一個人,喜歡一份權勢,怎麼可能會不貪求?那真是笑話!

沒想到這一次進來,竟然是在眾人的要求下,為了要讓一個男寵懂得點規矩。

越想越是覺得荒謬可笑,這皇宮活像是集天下之譏笑為一爐的地方,每個人都不過是別人眼中的丑角兒。

「您是皇后娘娘?」

「看來不是個傻子。」

收回目光,看了那一張可以說是傾國傾城的臉一眼,後宮裡的美人眾多,但是美得如此清靈脫俗的他倒是第一個,而且還是一個男人。

又是一個笑話。

一個男人生得如此根本就是一種上天開的玩笑,多大的一個錯誤,男人空有一張臉能做什麼,除了當男人的玩物之外根本就沒有其它的價值。

「聽說新科宴會的那天,陛下有回來過,還在你這兒待了一晚才走?」

在皇后的預想之中,聽見她的問話,這男人該是一臉得意或是一臉嬌羞的表情才是,畢竟後宮佳麗三千,皇帝獨寵他一人,甚至為了他從戰場上趕回來並且放棄主持新科大典,這樣的立場怎麼看,對一個皇帝的寵妃來說都是該感到驕傲的,即使這樣的驕傲能維持多久……就算這樣的驕傲也許會給自己帶來下半輩子的悲哀,但,至少擁有過不是嗎?

可是映藍並沒有她想像中的那些表情,她的話令他想起一直想要忘卻的那一晚,玄燁對他的殘酷,將他捆綁在床榻上,見他反抗就下藥,對他的任何情緒都視若無睹,用那種根本就是玩弄的心態去擺弄他的身體,將他的心打擊得遍體鱗傷,不管他怎麼去求怎麼去道歉,換來的卻是彷彿永無止盡般的粗暴對待。

他昏了又醒,醒了又昏,來來回回幾次睜眼朧朧之間,都可以看見那一雙充滿怒火冷酷地看著自己的眼。

他幾乎以為自己會在那時候死去,事實上若不是事後御醫趕得及的話,他今天的確是不可能繼續待在這裡去感覺那種被傷得體無完膚的痛切。除了私處根本就難以停止血液溢出之外,不堪一折的骨頭更是裂開不少處,大大小小的瘀痕遍佈全身,看著自己的模樣,多像是孩子不要的破碎玩偶,又醜又……髒!

緊閉起雙眼搖頭,想晃去再度湧上的記憶,無瑕的臉龐上剩下的除了傷痛之外還是傷痛,如果可以,他想忘記那一天,只記得玄燁要清忻跟他說的……等他回來……

「回答本宮的問題!」

「那天,玄燁是在這裡。」

「大膽!竟敢直呼陛下的名諱!」

皇后愣了一下,才懂得生氣,因為她成為皇上的后妃如此多年,打從他是太子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同床共枕,偏偏玄燁這兩個字,她一次也不曾在他面前說出口,甚至是在別人的面前,家中姊妹的面前也都不曾。她害怕一旦她叫了,換來的冷淡雙眸,會打破自己最後的一面心牆,碎得只剩殘垣斷壁。

年小的時候,她還會傻傻地去問娘親為什麼,為什麼自己不能喊自己心愛的人的名字?她多想和娘一樣,不管是生氣還是快樂的時候,都可以喊著爹的名字一起度過,因為總覺得,只要那樣一次又一次喊著,總有一天,被喊著的人會願意回頭笑著看著自己,笑著看著自己的雙眼,深邃的瞳孔中自己會是唯一……

可不用等她長大。

她只在宮裡待了兩年的時間,就明白了事實的絕望,一個寵妃因為仗著自己正受寵,在許多人面前想表現出自己有多獨特,公然喊了皇帝的名。

那一瞬間,她沒忽略掉那一雙原本柔和的眼變冷了,冷得讓人以為之前的笑鬧不過是夢境一場。

然後自那天開始,那個受寵的妃子,再也沒有被臨幸過……所有人都知道,喊丈夫的名,在這宮裡,也是一個禁忌……

但眼前的這個男子,竟然說得如此不在意,就像過去每一天和皇上相處時,都是這樣喊著他的名。

那該是多麼的親密?

這樣的親密,竟然不是她這個正統的妻子所能擁有的權力!

映藍一開始不太能理解為何她突然顯得激動,但……

現在在眾臣面前,你要叫朕陛下,朕會讓你知道當朕的寵妃,究竟是不是多可恥的一件事!

他想起來了,他不該叫他玄燁的……不該……

「抱歉,我忘了,我該叫他陛下的。」

那一天他就是那樣稱呼自己……朕……

「啪!」

皇后一點也不想去想為何他說這話時會是那樣的絕望,也不願去思考他臉上的表情和夜夜在深宮中看著別人的宮殿亮起燈時的自己是多麼的相像。她只知道自己,被那樣簡單的幾句話一給刺痛,在心的最深處刺進一根又尖銳又長的刺,帶來的已經不是隱隱作痛而已。

什麼叫作我忘了?

意思是在告訴她,他從跟陛下見面開始就一直是喊著他的名?

因此,她眼睜睜看著自己,失去理智慢慢地走上前,用力地打了那男人一巴掌,狠狠地就像要把心中的那把刺扎到他身上一樣,痛也一起。

那一巴掌,不只打偏了映藍的臉,深色的暗紅色痕跡立刻順著巴掌印在臉上渲染開來,幾乎佔了整張小臉的一半的痕跡,看得令人覺得怵目驚心。

痛入骨髓的疼如火燒炙在臉上一樣,映藍摸向自己火熱的臉頰,轉回被打偏的頭,看著那一個似乎為自己的出手而感到訝異的女子。

老實說,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過去生活如此單純的他,連跟一般人擺弄心機都不懂,又怎麼可能去瞭解這後宮之中參雜著情感與政治的一切,憑著這女子臉上的神情,他只能猜測出其中的怨恨來自什麼原因,但更多的東西,他無法懂。

她和他一樣愛著玄燁吧?

也許是為不同的原因而愛,但,必然和他一樣已經付出太多太多的情感無法收回,所以美麗的雙眼之中才會有著那般難以數盡的恨意。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他眼中的悲,再一次讓皇后的心刺痛,看著他那被自己打得紅腫的臉。一開始她的確是慌了一下,她並沒有自己出手打人的打算,身為一個皇后,從過去到現在她還沒有像現在這般失去儀態過,這是第一次,因此一絲絲的歉疚淌在心裡讓她差點就出聲道歉。

然而也只是差點,下一瞬間這男子的眼讓她想起自己在成為皇后之前,也曾經像這樣被當時權力最高的寵妃打過,只是那時她的眼雖然自己看不到,可必然充滿著恨。

她恨那仗著自己的權力打她的女人!

這男子不是,他太乾淨,被她打了竟然還為她心痛……乾淨得叫她覺得自己的位子受到了威脅,只不過才見了他不到一刻的時間,她竟然有種明白皇上為什麼會愛上他的想法。

開玩笑,皇上怎麼可能會愛上這男人!怎麼可能!

「我不是同情……」

她不想聽,聽他說話,看他的雙眼,她會害怕,那種打從心裡升起的恐懼會佔據她身體的每一處,她害怕她會忘了自己該恨這個男人,會傻傻地去相信兩人之間不該有衝突,因為他們也許根本就是同樣的可悲。

她不要當一個可悲的女人……

這一輩子她得到的悲哀還不夠嗎?

她才多大的年紀?她有多少人稱頌的美貌?多少人羨幕的權力?她一生裡的願望不是一個一個都實現了?

有一天她可以愛上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可以給她所想要的一切,像是權勢,像是財勢,然後她所愛的男人也可以寵她、愛她……

娘……皇上他不可以愛我嗎?

為什麼我這麼的愛他,為他付出一切了,他卻還是不愛我?

娘,您是不是騙了我?您以前說的全是在騙我,您說只要我好好照顧他、幫他、愛他,有一天皇上就會記得我。但是您知道皇上多久沒好好看我了?您的女兒有多久的時間沒好好看自己的丈夫過了?

娘,愛這東西,不是你給了就可以得到……從來不是……從來就不是…是我傻,傻傻的以為只要我愛他,他就可以愛我……

她不可悲,誰也不能讓她相信自己不過是個可笑的皇后。

誰都不可以。

所有的衝突隱藏在冷漠的面具裡,沒有人可以看得到那一張清麗的臉龐底下,情感早已經腐爛沉痾。「這裡沒有你說話的餘地,本宮今天來這裡,只是要讓你明白,在這後宮之中,誰才是真正發號司令的人,別以為你空有一張傾國的臉,就可以得到一切。」

語畢,旁邊的宮女馬上伸出一隻手,將那個完全無法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的人兒給推下水池。

這才是一開始他們要做的事,她答應了宮裡的姊妹必須給他一點苦頭吃吃,也答應了眾臣千萬要給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多麼的低賤,不能因為受寵而妄自尊高。

一邊華韶宮的內侍驚呼,他們雖然不敢硬阻止皇后入宮,但是卻有接過玄燁的命令,不得讓映藍受到一點的傷害。剛剛那一巴掌因著皇后的身份無法出手阻止,現在再不阻止的話映藍妃子若是有了什麼意外,到時候皇上回來,他們恐怕也跟著沒命。

只是想歸想,身體離得不夠近,當他們反應過來想要出手挽救時,人已經落入水池子裡濺出大量的水花。

落入水面之前,映藍完全忘了該掙扎,冰冷的池水迅速地將他淹沒,然後額頭像是撞到什麼一般地劇疼,隔著水面,他睜著雙眼,可以瞧見皇后一直看著自己的雙眼有多恨,含著那種累積已經有數十年的痛毫不保留地凝視著他,恨不能將他千刀萬剮一樣。

許多年後,自己會不會也是這般?

空有他努力堅持的愛,最後是不是只能和她一樣空等待,等待……已經不要自己的玄燁回來……

他已經不要自己了是不是?

他已經討厭自己恨自己了是不是?

否則那天為何會那樣對他?

冰冷的水從眼睛、從鼻孔、從耳朵一點一點進入身體,原本就已經被水模糊的視線,慢慢地暗了下來,除了渾身的冷然之外,再也感覺不到其它,那個原本會在自己冷的時候抱著自己取暖的人,現在不在身邊呵護他了……

映入眼中的最後一幕,是和那天他們在湖上山莊划船時的波光瀲艷一樣的美麗,只是一樣是過去美好的回憶,一樣是當今殘酷的現實……

「我說我不會……古清忻,我知道你一定會幫我說,幫我跟藍兒說,等我,等我回來……我會親口對他說抱歉。」

不……我想起來了,玄燁……要我等他……

他一定不討厭自己不恨自己,他只是生氣了而已……所以才會叫他等他是不是?

玄燁,我等你,藍兒等你……所以…請快點回來…藍兒等你……

一個離水池最近的內侍趕緊跳下去將人給扶上水面,只是這水池純粹是觀賞用,池水不深,剛剛那一摔雖然有水阻隔,還是碰著了底,濕淋淋的右額上鮮血淋漓,襯著剛剛被打紅腫的臉,怎麼看怎麼驚人。

皇后心裡其實嚇了一跳,她知道在自己的吩咐之下,尤其映藍還算是受寵中的妃子,她手下的宮女絕對不會太過放肆,伸手略微教訓而已,怎麼如此容易就磕破了頭?若是出了什麼意外,這責任即使她貴為皇后也逃不了,她不敢想像皇上生氣的模樣,相處這麼多年的時間,她太清楚他的冷血絕然,若是犯了龍顏,誰也救不了她。

「來人啊!快叫御醫過來!快!」

所有人慌成一團,他們已經開始體認到若這映藍妃子出了什麼意外,到時候皇上回來絕對不會放過自己。

而華韶宮的一角,一個剛從後頭院子轉過來的人,看著這紛亂的一切,在心頭冷哼一聲,但是在瞧見那沾滿鮮血的蒼白臉龐之後,剛剛的嘲諷轉為無盡的心疼和悲傷。

世間就是如此巧合,命運不是那麼容易說更改就更改,他不過是轉個身到後頭去照看一下剛開花的琉璃花,聽見吵鬧走過來,一切事情就已經發展到他無力阻止的地步。

短暫的一瞬,卻已經是千手萬念也改不回……

映藍……你會怎麼做?

真的去傻傻的等待那個連自己的人被欺負了也不能回來保護的人嗎?

第十一章

「王爺,今天早上華韶宮那裡皇后娘娘帶了人過去。」

玄燁不在朝廷,玄徹為了方便國事,就會在皇宮裡另一個為他準備的宮殿裡住下,這樣每天早朝他不需要麻煩地來回皇城內外,相對的平時玄燁手下的幾個暗探,也都會交由玄徹來命令,這樣比較好照管宮內的一切動向消息。

現在在玄徹耳邊報告的,就是後宮的暗探之一。

「是嗎?皇嫂終於也忍不住了,華韶宮內有發生什麼事嗎?」

「皇后娘娘似乎是賞了映藍妃子一巴掌,並且讓宮女推人落入水池。」

「那還好嘛!慣常的手法。」這些女人,難道就不能有一點新意?從他娘親開始,玩的就是這幾招。

「只是後來娘娘的宮女去請了御醫。」

「什麼?」玄徹手中圈點的筆差點落下。

請了御醫?難道事情鬧大了?

皇嫂對於怎麼整治妃子這種事情熟悉得很,怎麼會鬧到要請御醫的程度?她應該很清楚若是讓映藍有了什麼意外,到時候她要逃可逃不了罪,她若是想害一個人致死,多的是讓自己排除在外的手法。

「是這樣的,那宮女推人下水池之後,映藍妃子似乎是頭部撞著了水池下的石頭,因此不但有外傷,頭骨也有了裂痕。御醫正在忙著想辦法診治,只是看情形似乎是不太樂觀,這件事需要通知皇上一聲嗎?」他其實匆忙中有瞥見一眼,躺在被褥中的臉龐蒼白毫無血色,右額髮際之處有著見骨的一道傷痕,御醫雖然已經很努力在救治,鮮血還是不停流下,迅速染紅了整個被單。

他當暗探多年,手中殺過的人不知凡幾,可那樣彷彿流不盡的鮮紅,竟然看得他心頭一陣發冷。

「不用,人又還沒死,皇兄正忙於戰事,怎麼可以為了一個後宮的男寵,說回來就回來?這樣若是讓底下的臣子或是人民知道了還得了。之前回來在那個男寵身邊窩了一個晚上就回去,這件事已經是貽笑大方了,難道還要弄出第二次來?」

玄徹蹙起濃黑的眉來。他才不在乎那男寵的死活,再無辜又如何,後宮裡多的是死得很無辜的人,不差這麼一個,況且他若是真的死了,大不了讓皇嫂受點罪而已,正好折折國舅爺那兒的銳氣,免得以為他們自己可以依靠著皇嫂在朝裡得意,沒人能妨礙他們。

「是的,小的知道了。」真的不告知皇上嗎?

他在暗中保護皇上時,看著皇上的表情,總覺得陛下比起外在所表現的其實有還要更多的情感,只是因為不懂!不懂怎麼去拋開那一層一國之君的外衣去表達。若是讓陛下知道他重視的那個男寵如此染上退不盡鮮紅,會怎樣?

「華韶宮那再有什麼事情,你再來通報過就是了。」

「是!那小人下去了。」

暗探下去之後,玄徹原本面無表情的臉上終於露出難以抉擇的神情。

雖然,他的確是想說人能救活就救活,如果死了也不是一件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但是映藍……是他跟王兄微服出巡時找來的男寵,皇兄對待那個男寵的態度有多麼不同,他一路上可見識不少,而且前一陣子王兄竟然會為了那小東西,忘了原本從戰場上回朝的原因。

那和過去對待其它寵妃的態度可以說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遠。若是讓皇兄知道了那個男寵的病況危急,會發生什麼樣的事?

而且若是讓皇兄在那個男寵死後才得知消息,又會有什麼樣的態度?

……會不會連他這個相處二十多年的弟弟都因此被牽連?

真是的,他這是什麼想法,皇兄怎麼可能為了一個男寵而責罰他這個親弟弟。在過去,皇兄的心中就連皇嫂的地位也比不上自己,更何況是一個男寵而已,必然是他想太多罷了!

那兩個人相處時的甜蜜模樣突然閃過腦海,自己所熟悉的那一張臉龐上竟然會有那般溫柔且不捨的表情……

甚至……在離開的那天早上,他竟然讓他瞧見那種頹喪的表情……

他怕……怕一切不僅僅是他因心虛而產生的多慮而已……

哥哥,你愛那個男人嗎?

一直藏在心裡不願意承認的話終於衝出心口,在耳邊一次又一次迴響。

在與敵國對戰的戰場上,玄燁原本正隔著一個平原從山坡高處瞭望敵人的佈局,然而當他一邊走回營帳,心裡一邊想著該如何破敵人這一局且盡量不損己兵時,心口突然起了一陣悸動。

猛抬起頭望向皇城的方向,心裡的不安就像湖中的漣漪一般,一圈接著一圈擴大,竟令他覺得心慌。

「皇上?」

旁邊的幾個將領軍官,瞧見皇上皺眉的模樣忍不住開口詢問。

「皇上,有哪裡不妥嗎?」尤其是剛剛才說完自己意見沒多久的將領,怕是自己說錯了什麼地方,要是受到了懲罰那可就糟糕了。

「沒事,計劃就照剛剛說的決定,右翼的騎兵先行,左翼留守,前鋒部隊跟著李耿前進,務必在這兩天就收下這座關風城。這一場戰已經拖了太久的時間,不能夠再這樣繼續下去,否則後面的五座城池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攻下?要知道每多一天的時間,我朝的人民就要多一天的負擔多一天的擔心,戰場上也會多出數千人的傷亡。你們是我玄天最好的將官,相信為了玄天的光榮,為了玄天的人民,為了自己的理想,一定可以成功。」

「是!皇上,臣等必不辱使命……」幾位將領聽得熱血沸騰,緊握腰間寶劍朝玄燁行完軍禮,立刻快步離開帳篷,迅速去完成自己的任務。

玄燁在眾人離開之後,想起那一夜自己對映藍的折磨,更想起最後自己對古清忻說的話。

向來勇於承擔責任的自己,這些日子來總是無法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反省自己,他很清楚那天是自己的不對,即使身為一個皇上,即使他的身份再如何的高貴,他還是沒佔個理字。

那天,是映藍那種並沒有把他視為一切的態度,讓他覺得自己的心似乎哪裡被傷了一塊,因此失去理智,衝動得一點也不像自己。

他是個皇帝,從小每個人都灌輸著他他說的話就是天的思想,因此雖然朝野上上下下都視他為明君,可在多次的微服出巡之後,他從民間的生活裡多多少少體認到一點,其實他不過是出生時多受了老天的照顧,活在帝王家才能有那樣想要什麼就拿什麼的生活。

而人,並不是東西,他們有他們的想法,想法並不是皇帝所能控制的。

以前對於這點,他都可以明瞭,並且在那些臣子觸怒自己時,退一步想想,偏偏對映藍,他衝動得忘記退一步,他私心的希望映藍是他一個人的,不管是他的人還是他的心,全部都必須滿滿、滿滿地只有他一個人的身影。

但那怎麼可能?

他的映藍是生活在什麼樣的環境?

因為身體的關係,自小家裡雖然貧困,但是依然把他當寶一樣的疼,父親是有學識的書生,自然懂得禮義廉恥,自然會教導映藍這社會的習慣。

這樣的映藍怎麼可能會把男寵這樣的身份視為理所當然?又怎麼可能會為了他完全忘記當年家人對他的好?

如果他的藍兒是這樣忘恩負義不知廉恥的人,他又怎麼會愛上?

愛上……他終於要承認這個字眼,他是愛上了那個小小的人兒。在遠方作戰的他,在過往即使寂寞,滿腦子想的依然是明天的作戰會如何,然而在這一次的戰場上,每一個晚上他想的都是那一個滿臉擔憂為自己掛上護身符的人兒。

那護身符,他一直帶著,從藍兒親手為他掛上的那一刻起,未曾離開他的身上。

小小花籐編的雄鷹從每一個小小的細節,都可以看出編織者的細心,就連雄鷹的羽翼都一根一根理得整齊。

而他傷害他的那天,即使他終於落淚,那絕望的雙眼依然找不到對他的恨、對他的怨。

天啊!他到底對他對自己做了什麼……

藍兒,千萬等我回來跟你解釋,千萬別對我失望……

一滴一滴的淚沾染上潔白的枕,當蔚藍的雙眼睜開,所有人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幕。

「公子?公子?你醒了是不是?振作一點,我馬上就請御……快!春緣!去請御醫!跟御醫說公子醒了!快點!」幾天前,奮不顧身跳下水池裡想辦法救映藍的內侍,一瞧見主子醒來,立刻低聲安慰了幾句,然後衝出去殿外請外面的人趕緊通知御醫過來。

映藍落水那天,他跟其它幾個內侍做什麼也止不住額頭滴落的鮮紅,當他瞧見那紅色的液體竟然落入已經空茫的藍眼中時,死命地拿手巾摀住,卻怎麼也阻止不了,鮮紅的液體落在眼中順著眼角滴落,沒有人知道他心中的恐懼有多深。

那種恐懼,不是害怕苦是有什麼萬一皇上回來時,他該怎麼辦……那種恐懼是,他看著那些鮮血,卻怎麼看都像是從雙眼滲出,然後用盡所有心力滴落的血淚。

在這宮裡,他服侍過的主子已經不知有多少,但映藍卻是最溫和無求的一個,那一雙無慾無求的眼,落的卻是求不到的血淚,多麼的矛盾,多麼的可悲……

當他咬著牙,確定春緣已經用最快的速度去請御醫之後,回到殿內,卻看見那個總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什麼時候失蹤的清麗男子,竟然就這麼扶著昏迷好些天的映藍起身。

他想怒喊他想做什麼!

可是言語恍若卡在喉間,像旁邊每一個內侍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清忻……」

「我在這裡。」古清忻拉著映藍的手,兩人十指交握,古清忻可以感覺到掌心的冰涼。

「……我夢見我在黑暗裡一直跑著…一直跑著……」他覺得全身好累…好痛……

「那是在作夢,你現在醒著,看,外頭很亮,一點都不黑是不是?」

映藍看著他,卻很像焦距不在他身上一樣,恍若張開眼睛,不過是一個動作,其實他一直都在夢中。

「亮……我看見玄燁,我在很黑很黑的地方,看到好亮的光芒,然後玄燁就在那裡……我開口想要叫他帶我離開,可是不曉得為什麼……一點聲音也沒有,我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所以玄燁他也聽不到……」

玄燁!帶我離開!這裡好暗……我會怕……

這裡真的好暗,好像若是一直待在這裡,有一天他會再也看不到半點光芒,連自己都找不到自己一樣。

「因為他聽不到,所以我只好自己一直跑著、跑著……可是,不管我怎麼跑,距離……都是一樣的遠……清忻,我是不是永遠也跑不到他身邊?他要我等他的……可是……我好累……好怕……」

在黑暗裡等待他會害怕,所以他奮不顧身去追,卻怎麼也追不到那耀眼的光芒,他覺得自己已經快被這黑暗給完全掩蓋,然後再也沒有人能找到自己。

古清忻閉上雙眼,努力掩去眼中的那一抹痛楚。

「你可以的,一定可以追上他,等到他,只要你再努力一些。」

騙人!連他自己聽著自己的聲音都覺得可笑,這幾天的時間裡他一直看著,看著所有的人不管再如何努力,小小臉龐上,潔白額頭的傷口依然不斷流著鮮血,雖然很少,但是卻是慢慢地蔓延,一天總是要換上四、五次的紗布,看著紗布從潔白,然後被非常緩慢的速度盡數染紅。

血,好像一定要流乾,才能停止那彷彿無法止息的痛。

倏地,映藍微睜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些,深藍裡黑色的瞳孔終於找到清忻的存在,就像當初第一次見面一樣看著他,如此乾淨。

「清忻……我快要死了是不是?」夢裡的黑暗,就是死後的世界,因為他快要死了,所以才會怎麼也跑不離那一片的黑暗。他已經好累…好累……累得再也找不到一絲力氣。

「說那什麼話,你現在不是還好好的?等一下御醫來了,他一定可以把你治好的……而且,他要你等他回來的不是嗎?你不想等他回來嗎?不想看看他嗎?他說要跟你道歉,他說他會一直陪著你的。」

映藍笑,雖然他現在覺得自己的腦袋並不十分清楚,可還是聽見了最後的一句話,因為那句話他實在無法忽略。

「他才沒說後面那一句,你騙我。」

「他會說的,我沒騙你……」古清忻的雙眼,閃過一絲冰冷,交握著的手指,更緊更緊地抓住那小小的手。

「真的……」映藍笑得像個孩子。「要是他真的會那麼說的話,多好,我一直一直那樣盼望著,要是他會那麼說的話多好……清忻,我好怕,我怕我等不到了……」

我真的努力了,可是不管我如何伸出雙手,就是攬不住那一片光芒。

玄燁……我就在你的身後……為什麼不轉過來…為什麼不轉過來拉住我…你知不知道……我抓不到你……抓不到……

淚水,從眼角滑落,可是映藍並不知道。他覺得自己的視線,一直都是在那個人的身上,就算閉上雙眼,也不會模糊他的每一個輪廓,從眉到唇,一點一點,他早已經全部深深地刻在自己的腦海之中,即使離開了也不會忘記。

「你可以的,他快回來了,再努力一點,就可以看見他。」

「我想等他,就算日日夜夜站在長廊等待也沒關係……清忻,我好想好想等到他……我們約定好的……」只要能等到那高大的身影,重新抱著自己,讓他可以看見自己親手做的飛鷹在他身上飛翔,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快樂。

玄燁,我不要你的道歉……只要你快回來,快回來好嗎?

「我說你可以……」

映藍搖頭,「你騙不了我,清忻,你騙不了我……」伸手,解開額頭上的繃帶,從一開始便完全沒有癒合現象的傷口,在這個動作下,一滴鮮血從額際落下,順著雪白的臉頰,在即將滴落之際,被那放開繃帶的手接住。

兩人同時望向手中的那滴鮮紅,早就在掌心糊開,在指尖在手上的每一處都留下怵目驚心的痕跡。

「沒有人的鮮血是流不盡的。」就像淚也會有流乾的那天。

「清忻,我在玄燁的身邊,只是不能多想不願多想,但並不代表我傻得什麼都不明白。」原本只是緩慢滴落的鮮紅,也許是因為醒來,更也許是因為激動,一旁站立著無法動彈的內侍們都可以看到,流淌至下頷的鮮血,一滴接著一滴,像雨更像淚,開始在白色的衣領往下渲染。

眼淚滴落……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知道……

從他懂事開始,知道自己身體有多差開始,等的就是這一天。

但是如果可以,他多想自己的生命也能長長久久,即使這一份長久僅是為了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看到盡頭的等待也好。

「玄燁……」

你聽到了沒有……回來……回來啊!

我不喊你陛下,絕對絕對不喊你陛下,所以你快回來,生氣的罵我或像之前那樣對我也好,只要你回來……

眼前突然一陣發黑,落著淚的雙眼閉上,纖細的身體往床榻落下。

「映藍!」

古清忻趕緊把人撈住在懷裡,窗口的玲瓏吟乍晌,清脆的聲音一聲接一聲,有種即將碎破的透明。

如果可以,他不想這麼做,但是玲瓏吟已經在提醒他了不是嗎?

他懷裡的這個孩子,生命已經到了最後,其實早在落下水池的那天,就該離開人世了,只是他傻傻堅持,堅持見那個只會要他等待的男人,為了這一份等待,他重新醒來,重新落下淚水。

「映藍,我幫你等到他好不?」

「可以嗎?」映藍再也找不到一絲力氣睜開雙眼,只能低低地問。

「當然可以……只是……那並不是最好的辦法……」人生最完美之處,其實就是回憶是唯一僅有,沒有任何的回憶可以重來,因此在人生的每一個時光,才更要好好的去抓住去把握……

但……若是沒有生命可以把握時,該怎麼辦?

「我不怕……清忻,當我跑在黑暗中時,我怕的從來就不是黑暗本身…而是害怕若是只剩下黑暗,我該怎麼找到玄燁……」

「傻瓜。」

蒼白的臉露出淺淺的笑。

「所以……我害怕的不是死亡……怕的是當我離開之後……將再也沒機會可以讓他抱在懷中……清忻,愛一個人好苦…但是也好溫暖……」

溫暖……

那跟飛蛾撲火有何不同?

「我幫你……」

抱起映藍瘦得幾乎要隨風飄散的身子,穩穩踏著一步一步走向殿外,一邊的內侍只能看著,無法出聲阻止也無法動作,看著那一個清麗的身影,輕鬆地捧著那纖細的身子,甚至還可以空出一隻手,取下窗口掛著的玲瓏吟。

外頭的雪,依然飄落,細細粉粉灑在天地之間,兩人的身影進入殿外的花園,在繁花錦簇中隱隱約約。

一步,東北角,玲瓏吟掛上圍牆屋簷,伸手沾下一滴映藍額頭落下的鮮紅,滴在盛開的琉璃花中。

二步,東南角,再度在圍牆的屋簷上掛上一串玲瓏吟,同樣伸指沾下一滴映藍的鮮血,滴在盛開的琉璃花中。

「玲瓏吟,有兩個?」映藍從眼簾下,明明模糊地瞧見清忻已經在東北角掛上那雙飛玲瓏吟,為什麼這裡又可以再掛上?

古清忻腳步微頓,回首望向剛剛掛著玲瓏吟的方向。「雙飛玲瓏吟只有一個,但是玲瓏吟裡的怨魂,卻連我這個愛聽故事的人,也數不清究竟有多少。」

三步,西南角,古清忻重複了在前兩個方位所做的事。

最後一步,西北角,同樣的動作又做了一次,只是當血液滲透進入琉璃花中時,瞬間四個角落射出四道光芒,映藍瞧見玲瓏吟下出現模糊的人影,人影有著美麗的容顏卻是充滿悲傷,一雙眼睛遙遙的望著,望著除了人影自己再也沒有人知道的方向。

映藍睜開雙眼,從清忻的懷裡下地,伸手探向那模糊的人影,空空然。

清忻後退,看著他茫然的雙眼,額上的血液不再滴落,一瞬間有什麼似乎停止。

「清忻……摸不到……」

「當然摸不到,他們早已經停留在他們的時空裡……」

「是嗎?」若有所悟地摸向額頭的傷口,會痛……但是血不流了……

「那我……也一樣嗎?」

古清忻在雪地上坐了下來。

「那不重要了是嗎?」

映藍眨眼,望向華韶宮的大門,笑了。

是啊!那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可以等玄燁回來了……

第十二章

也許是玄燁的心急如焚,也許是他那一次又一次奮勇在戰場上殺敵的形象鼓舞了所有士兵將領,原本預計會打上三年左右的戰爭,在邁入第二年就已經接近尾聲,最後的部分不再需要皇帝本人在場。玄徹得到玄天王朝王軍凱旋的消息之後,立刻帶領親兵北上接替了兄長的工作,當然,這其中交接的過程裡,他也將這些日子來映藍在宮裡的事情跟兄長說了詳細。

玄燁在知道映藍在他離開的日子裡並不好過之後,原本就已經不安的心情,更添上一股憂慮,恨不得能立即飛回皇宮,好好地看看那個小東西是不是真的如皇弟所說的一樣,在那次皇后推他下水之後病得幾乎下不了床。

但是當他回到皇宮中時,卻無法如心中所願。

回來宮中三日,卻在每一天下朝時徘徊在華韶宮外,除了詢問暗探他今天過得好不好之外,不曾踏入宮門。

他不是怕映藍不原諒自己,皇帝當久了連「怕」是什麼樣的情緒恐怕也不太曉得,他的卻步是因為上次回來,他竟然只有匆匆在映藍的宮裡待了一晚上就離開,造成文武百官對他這個帝王的生活作息產生過度的關切,若是他此時此刻一回來皇宮,又表現出過度擔心的模樣,恐怕那些臣子又有什麼樣的借口可以去找映藍的麻煩。

映藍此時此刻最不需要的就是麻煩!

可他好想看看他……

想起他總是溫柔看著自己的容顏,不禁從懷裡掏出一個小錦囊,打開錦囊裡面是一隻籐編的青鳥。

這青鳥,是他自己做的。

在戰場的時候,等待進攻時機有時候是非常漫長難耐的日子,那時候他總是會看見自己身上被風吹得飛動的紫色飛鷹,想起那個細心為自己編織這飛鷹的人兒。

因此當他進攻到回封國的一個城鎮,在那個城鎮裡發現有著類似紫花籐的深色籐蔓時,他不禁幹了這種一點都不像個將領、不像個皇帝的傻事。

他自己一個人將那些籐蔓摘下,北國的天候干冷,沒辦法曬乾這一些細籐,一開始他曬了兩天就發現這些細籐開始發臭,而且軟趴趴的觸感有點噁心,讓他懊惱了好一陣子。然後他想到了火堆,於是又將細籐放在火堆前烘乾,雖然常常因為遠近距離沒控制好燒掉了不少的細籐,不過還是有一半是成功的。

就著那些成功的細籐,他不好意思去詢問自己的部下有沒有人會做這樣的東西,只好在身邊找一些編織的物品自己拆開來研究。他的第一隻青鳥,老實說連他自己都看不出個所以然來,然後一隻接著一隻做下去,小小的青鳥形狀終於越來越明顯,從最簡單地把雙翼斂在身邊,到和他胸前的飛鷹一樣展翅飛翔。

想到這兒,他舉起身上那一隻紫色的飛鷹。相比之下,藍兒的手工精巧多了,可是……

藍色籐編的青烏因為體積小總是被風吹在半空遲遲無法落下的模樣,好惹人愛憐,就像他的藍兒一樣。

所以他沒再繼續重新做更精細的鳥兒,這一隻多像他的藍兒,傻傻固執得讓他心疼,希望藍兒見到他手拙的成品,不要笑他才好。

心裡想著,人就這麼站在華韶宮外不太遠的地方呆住。

古清忻站在華韶宮唯一可以越過圍牆看見外頭的閣樓上,一雙明亮的眼睛每一天都看著這一個猶豫不決的帝王在宮外徘徊,臉上除了冷笑之外,恐怕也找不到更多表情。

怕那些臣子有借口可以去找映藍的麻煩的確是會讓事情更複雜沒錯,這的確是為了映藍好,但他是不是……忘記此時此刻映藍最需要的是他的關心,這比什麼都還要來得重要。

人啊,總是自己覺得為對方想了,卻沒想過何不直接詢問對方他要的是什麼那不是更好?

如果映藍可以越早收到你手中的鳥兒,不就越提早一天得到快樂嗎?

瞥眼,正想轉身回到宮內,卻瞧見另一個人影直直地往華韶宮的方向走來,沒料到今天竟然又來了一個意外人物。

看來,事情也該有個解決了不是嗎?

如風是一個人偷偷過來的,早在那天在新科宴上瞧見自家兄長彷彿在和一個高大的男子吵架時,他就想上前看看是不是他的幻覺,他那柔柔弱弱的哥哥怎麼可能支持得了旅途的辛苦,來到這如此遙遠的都城?

他還想問,在他走後不久,那筆送到家裡來的大量財物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賺了夠用的錢,卻不回家?

然而所有的疑問,在那天映藍被玄燁帶走之後,身為新科無法任意走動的他,只能硬生生地埋在心裡。

接著因為皇帝尚未歸朝,他們這些新科就暫時由王爺安排在翰林書院做事,在書院做事的這一段期間,就算書院裡的人再多自愛,免不了可以從來來往往的官人口中聽見一些不該聽的話,其中皇上迷上男寵的事最多人傳聞,而這男寵乃來自於南迢的人民更令他訝異得無法自制。

從小,他就是家裡頭腦筋轉得最快的孩子。

那天在新科宴會上瞧見的哥哥,還有抓走哥哥的那一個高大男子身上所散發的尊貴氣息,讓他想否認那個一直隱藏的疑問都難。

而且,當他假裝無意詢問時,同事口中男妃的大名教他手足無措。

男寵來自南迢,名字就叫作映藍。

映藍,多麼熟悉的字眼,他曾經在耳邊聽了十數年的名啊!

他早該想到的,早該想到身子骨孱弱面目傾國的哥哥,能那麼快去換取到這麼一大筆金錢的方式,除了把自己的尊嚴給賣了之外,還有什麼其它的可能?

因此他著急,每天都想著要找機會去接近那通往後宮的門,只是翰林書院實在是相隔太遠,他只能在心裡想卻沒辦法真正去做。

最讓他難以忍受的是,竟然有人想起了他同樣來自南迢,還詢問他,他跟那個映藍妃子的年紀差不多,是不是有可能彼此認識?那個映藍妃子他在村子裡的時候有沒見過?真的就像傳言那樣美得傾國傾城,足以讓皇帝無法自拔嗎?

他恨這些一再被提起的話題。

更恨哥哥讓他陷入這種不得不用謊言來掩飾的境地。

就在他以為已經無計可施,快要被這一些閒言閒語逼得瘋狂的時候,沒想到皇上回來了,而且在回來之後一一接見了他們這些新科,他終於有機會好好看看這個把自己哥哥視為玩物的男子。

只是沒想到自己在這個男人面前,竟然會抖個不停,在他接見的那一天,這個高大威嚴的男子只問了他的名字,然後冷冷盯著自己,銳利雙眼中的思緒根本就無法捉摸,不斷從身上散發出來的威嚴逼得他差點喘不過氣。

他知道自己是映藍的弟弟嗎?

哥哥是不是有跟他提到過什麼?

雖然滿心疑惑,最後,陛下還是給了他一個可以上朝的五品大官,這該算是越階了。如此恩賜的封賞他心裡不但沒有半分的感激,甚至無法控制的齷齪地在心裡想著他能越階得到高位,是不是因為哥哥的原因?

他那個從小到大看起來溫馴無害的兄長,是不是也不過只是個會搬枕邊風的男寵?

不管如何,能作官上朝,就有機會找到哥哥,朝廷離華韶宮並不算太遠,就算被人發現,他也可以假裝自己不過是個新人搞不清楚方向而已,皇城這麼大,這是常有的事情。

因此,今日下朝,在跟其它人打過招呼假意有事留下之後,他立刻順著人比較少的穿廊,快速地找到華韶宮的大門。

真大!

不愧是傳說中最華麗的宮殿,早聽說華韶宮裡佈置著許多他國進貢的禮品跟花草珍稀,當初是皇帝自己喜歡用來躲避閒人的清幽之地,沒想到今天自己的哥哥竟會成為它的主人。

過慣了窮苦的日子,如今吃得好住得好穿得好,不曉得哥哥此時此刻究竟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態。

當如風進去華韶宮內的時候,才剛踏進門一步,立刻就被外頭的侍衛給攔了下來,看那些侍衛的表情,好像自己是什麼害蟲一樣時,他覺得自己的內心深處似乎多了一些奇怪的想法。

他能懂得這些侍衛的心裡是怎麼看待自己的,前一陣子大家都有聽聞當皇上回來之後,知道皇后曾經在沒有他的允許之下進了華韶宮,立刻就下了命令,禁止皇后這半年的時間參加任何盛宴,更不允許她擅自接見拜訪其它妃子或是家人,這等於是變相的拘禁。

最慘的是親手把哥哥給打落水池的那一個宮女,以下犯上在這皇宮裡會是什麼樣的結局大家都知道,就算皇后再如何請求也挽回不了那弱小的一條生命。

為了一個男寵不但拘禁了自己的皇后還殺了一個宮女,照理說應該立刻會有大臣出面說情或是勸諫,偏偏他們的皇上是多麼精明的一個人,他在處罰這兩個女人時用的都是最理所當然的理由,身為一國之母失儀,身為下人卻以下犯上,根本就沒有人可以藉機說項。

而華韶宮的侍衛自然也被處罰了,但因為畢竟是皇后,他們難以阻止,且皇上並未強制命令,最後只能慶幸逃了死罪。

所以現在凡是意圖進去華韶宮內的人,都必須經過層層的關卡通報,如風最後在門口附近的石椅處等了近半個時辰,才得到可以進入探望的回報,可一路上一直有內侍跟在一旁監視,活像他是個賊一樣。

那種感覺說多不好就有多不好。

想想他從小到大,以前日子窮歸窮,但都是自己吃自己,甚少跟別人有什麼爭執。

如今到了皇城考上舉人,別人對自己更是處處禮遇,什麼時候會像現在這樣被當成賊人般看待?最可笑的是,他今天不過是來看看他那個出賣自尊當男人身下玩物的親哥哥……

華韶宮不但是整個皇城裡最美的一個宮殿,佔地面積也是屬一屬二的大,在繞過無數迴廊之後,他終於進入了內殿瞧見正坐在床塌附近窗口邊的哥哥。

以前他就知道哥哥是家裡頭最漂亮的人,甚至可以說是整個南迢裡最美的一個,但是畢竟他年紀小,家裡又窮得沒有太多時間去想這些問題。如今坐在窗口邊望著外頭景色的映藍,除去了以往的一身粗糙布衣,一身潔白光滑的內襯外頭披著水藍光華的緞面外袍,外袍上點綴著的深藍色籐花紋路看起來非常的精緻;從窗口吹來的風,讓一頭黑夜般烏亮的發飛揚地在空中飄搖,青絲下的臉,還是和過去一樣的美,或者該說更美十分,膚色白皙如雪晶瑩如玉找不到半點的瑕疵,濃黑秀美的眉,濃長的睫底下是蔚藍的眼,可以說是沒有一處不好。

這樣乾淨的美,神聖得教人幾乎不敢直視。

如果不是心知肚明,誰會想到這麼一個看起來聖潔的人,卻是一國之君的玩物。

一雙深藍眼瞳遙遙望著遠方,一點也沒有意識到他的來到,額頭上仍紮著白紗布,雪白的布條上隱隱可以瞧見紅色的血跡。受傷都已經這麼久的時間了,難道到現在都還沒好完全媽?

他知道以前哥哥的身體就是這樣嬴弱不堪一觸,可像現在這般脆弱得似乎隨時會消失的模樣,令他十分的訝異。

「哥哥!」他站在門口輕輕地喊,下意識地生怕一不小心嚇到了他。

長長的眼睫眨了一下,生氣終於回到那一雙蔚藍的眼中,映藍淺淺粉色的雙唇在確定來的人是誰之後,笑了。

「如風?」

柔美的臉龐先是一陣疑惑不安,但是在看到自己這個從小看到大的弟弟已經是如此偉昂時,對他成長的欣慰掩蓋住其它所有的思緒。

「如風你怎麼來了?怎麼沒有人跟我說一聲?看看我這模樣都沒整理一下,你一定看得很不習慣吧!我記得你最不喜歡看人家穿得邋遢了。」

坐在窗台邊的身子很快地下來,快步地走到他的身旁,和過去一樣乾淨的眼瞳從上到下,從下到上一點一點把他來回看得仔細,沒有任何遺漏之後又再露出開心的笑容來。

「你真的長大了。」

「這什麼話?我當然會長大。」你也不同了。

「說得也是。」

「你今天來要陪我喝喝茶嗎?」

我今天來不是要跟你喝茶的……

這樣的一句話是他原本要說的,但是看著那一張無邪又快樂的臉龐,突然就開不了口。

於是,喉嚨乾澀地只能點了點頭。

見他答應,映藍忙開口叫人送來茶具跟茶點,然後如風終於發現他從進門開始一直覺得不對的地方究竟是哪裡。

「哥哥,華韶宮的內侍就這麼點人?還是這裡的內侍都這麼不懂規矩,怎麼有人來訪還要你吩咐才懂得送茶?」

從剛剛進門到現在,他竟然只看到一個領他入門的內侍,其它的內侍人都不曉得跑到哪裡去了,一路上沒瞧見半個人,要不是整個宮殿還維持得十分乾淨整齊、想要想吃的東西應有盡有的話,他還以為這裡根本就是一個華美的冷宮。

「那個啊……」映藍的目光閃了一下,露出一個無法掩飾悲傷的笑容。「那是我吩咐的,這個宮殿住的就這麼幾個人,我又不需要宴客平常也沒活動,何必麻煩這些人忙來忙去,讓他們有時間去做自己的事情不是更好嗎?」

「話不是這麼說,你身為一個皇上最寵的男妃,怎麼可以……」說到這裡,如風突然收聲,他這才想起來自己根本不是來這裡討論這些的。況且,他最厭惡的不就是自己哥哥被當成男寵嗎?怎麼還可以說出這種藉著自己受寵的身份而奢華的話來。

「如風?」

「算了,我不是來跟你說這個的。我要問你,為什麼?」

「為什麼?」

「別跟我說你不懂,哥哥。從小雖然大家都說我最聰明,但是我知道那是因為你礙於身體孱弱的關係,不能常常打起精神好好看書,否則你學的事情不會比我少多少。而且在很多事情上你比我更細心,所以別跟我說你不懂我的意思。」

映藍自然知道他想說的是什麼,畢竟從在新科宴會上見到他的面開始,他就知道必定會有這一天,只是來得這樣快……

「沒有為什麼。」映藍說得淡淡然。

「什麼叫作沒有為什麼?爹娘是怎麼教我們的?人活著可以窮,但是不能沒有尊嚴!還是你覺得因為你的恩客身份不同,就尊貴於一切?」

刺痛……

果然,如風會說的話,他幾乎都可以想得到,就算他在心裡一再地說服自己如風是多好的一個孩子,但,就算再如何豁達的人也無法接受自己家人成為別人身下玩物的事實吧!

「我從來不這麼覺得。」

「你從不這麼覺得?你不覺得自己的身份很賤?難道你真的沒有半點的自尊心?卑劣地連當別人玩弄身體的對象都不覺得可恥?」看著映藍對他所說的話似乎無動於衷的模樣,如風原本告訴自己要保持心情平靜的決定剎時盡數拋在腦後,甚至忍不住伸出雙手抓住他單薄的肩膀搖晃。

映藍原本還能看著那一張自己從小看到大的俊秀臉龐,但此時此刻他不禁閉上雙眼,拉開肩上緊緊掐入肉裡的十指轉過身。

「你要這麼認為的話也沒關係。」

因為他改變不了別人的想法,唯一一個可以改變想法的人早已經忘記他,明明已經回到了皇宮,明明那時候說過要他等他回來跟他道歉,他忍著痛忍著心傷,日日夜夜就這麼看著潛龍殿的方向,換來的卻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累積的失望就像一把利刃將他刺得遍體鱗傷。

為什麼……我好不容易等到你回來,你卻不來看看我?

當我看著那隨風飄搖的玲瓏吟,玲瓏吟下隱隱約約泣訴的人影,和我有什麼不同?

玄燁,我對你來說,是不是也僅是一時的貪歡?他悲傷空茫的眼神,如風無法瞧見,就算瞧見了也不會想去懂。在他的心裡在他的眼中,只有映藍拉開他的手一臉無謂表情的模樣。

「不要跟我說沒關係,我要知道為什麼!你以為我為什麼身為一個五品官人,還必須這樣偷偷摸摸地來見自己的哥哥?我要答案!哥哥,給我答案!」

如風不是不愛他的哥哥,事實上雖然過去哥哥一直是家裡的累贅,可每次辛苦工作完後,努力背書的時候,轉身就可以瞧見一張美麗的臉龐漾著蒼白但燦爛的笑容鼓勵自己,那時候就覺得再多的辛苦都值得。

映藍,是家裡的寶貝,他不曾放棄過這個信念,因此他努力讀書考上科舉,為的也是能獲得更多的人脈,去尋回家裡那個失蹤的寶。

然而如今有誰知道他有多失望?

這失望底下所隱藏的還有再也無法控制的不滿,這些不滿慢慢地在心裡膨脹。

「說啊!你欠我一個答案!」

至今他依然不敢跟爹爹、弟弟、妹妹他們說,他的兒子、他們的哥哥現在竟然成為皇帝的男寵,為了那些繁華和金錢。

「還能有什麼答案?」

還能有什麼答案?

他要說是為了家裡的困境而選擇賣身求取錢財?

然後說因為愛玄燁而心甘情願選擇待在這個位置無怨無悔?

老實說,這樣的故事已經被傳頌太多,說了也只會令如風覺得可笑。愛上一個男人,和成為一個皇帝的男寵,在世人的眼光中根本就沒有不同。

沒有人會因為你是全心全意地愛一個人,就慷慨的給予祝福。

「是啊!還可以有什麼答案,為了銀兩不是嗎?為了可以過像這樣奢華的生活不是嗎?我才不信有人強迫你,若是有人強迫,以你這樣的身子,怎麼可能還像這樣苟活世上?怎麼可能還活得這般自在。」

更傷害的話再度刺進心坎,映藍閉著的雙眼睜開,雙瞳中滿是被深深傷害的痛楚。

人可以被傷害到什麼樣的程度?

他愛的情人把他當成玩物,他重視的家人把他當成下賤的賤民!他已經不知道還可以有什麼樣的行為可以繼續傷害他……

「說話啊,為什麼不說話?你不敢承認自己有多麼的可恥嗎?自己做的事情自己不敢承擔後果嗎?我們不需要你這種出賣自己身體換來的錢!我不需要!爹不需要!弟弟妹妹他們也不需要,去世的娘更不需要!要是娘知道你做了什麼,一定會後悔生出你這個兒子!」

怒上心頭不知自己究竟說了多麼傷人的話,如風只想把身體裡那深深刻畫的恨給發洩而出。他喜歡自己的哥哥,但並不代表他從沒埋怨,事實上他恨過,想過如果自己的哥哥有一天病死了,那麼家裡的困境會好一點,娘親給他的關心會多一點。他恨那個當自己不小心做農務受傷時,卻可以待在家裡因為低燒就享盡娘親所有關懷的哥哥!

如果不是因為他,娘親一定會急著過來問他疼不疼?難不難過?而不是等到傷口結痂時才驚訝地發現原來他受了傷。

望著一直背著自己的哥哥,如風忍不住伸手扯住他的手,將人給轉回身面對自己,讓他知道自己多麼憤怒多麼的怨恨他……

只是,當那張早已經被淚珠沾染的容顏真正面對自己時,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從沒看過哥哥一雙蔚藍的眼瞳曾有此刻這般空洞的時候,空洞得如他所願地看著他,卻沒有靈魂一樣地留著淚。

人痛到了極限會是什麼模樣?

他的哥哥並不是像他所想要表現的那樣不在乎……

如風乍然領悟,然後心痛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喉嚨被無形的手緊緊扼住,張著雙唇想要說些什麼,卻是只能聽見那樣含糊的聲音。

伸手,想要將這個比自己還要弱小卻經歷更多的哥哥給擁抱在懷,管他是不是還恨著怨著!沒想到一股強悍的力道卻勒住他的後頸,用力地將他往後甩開,撞在一邊的櫃子上,痛得他差點迸出眼淚。

「誰這……」如風張開雙眼,聲音乍止。

過去只在朝廷上才有機會見到的一國之尊,就這麼赤紅著雙眼站在自己面前,那隱藏不了的怒氣重得彷彿肉眼就可看見,無人能犯的威嚴,竟令他不自主地顫抖。

「皇上……」

「你有什麼資格這樣說你哥哥?」玄燁是跟在如風身後不久進來的,因為他實在管不住自己的思念,沒想到進來之後竟然會聽見這些傷人的話。將兩個人之間一切的動作也都看在眼裡,看著藍兒默默流下的淚,他的心好痛!

「你今天能考上科舉,站在皇城朝廷之上,用的是誰用身體所換來的錢?你以為他這麼孱弱的身體,是為了什麼才會這樣虐待自己放棄自尊委屈至今?」他一直不想承認的事實,沒想到今天竟然在自己的口中聽到。

是的,就算他是個皇帝,在世人眼中,他的藍兒始終是個人人輕賤的身份,而這個身份是他親手給予的。

「你知不知道他每次跟朕在一起,不論在什麼地方,想到的都是在遠方的家人過得好不好!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們,你有什麼資格輕賤他?朕看最下賤的就是用自己哥哥賣身的錢換取功名而不知感激的你!」他為他的藍兒感到委屈,自兩人相見日日夜夜在一起時,他沒忘記每次說起自家人時,那張容顏是怎麼煥發出快樂滿足的笑,是多麼的以自己的家人為榮。

沒想到那樣愛自己的家人,為他們捨身,換來的卻是這樣的結果,這……也許是一個人一輩子裡最大的悲哀。

「那您呢?皇上您呢?您不是同樣不知感激?您不是同樣利用哥哥對你如此單純的愛,肆意地揮霍並且傷害?沒資格說話的人究竟是誰!」

如風知道自己放肆了,可他想說,想為那個絕對不會為自己多做辯駁的哥哥說。

他瞭解剛剛的自己是多麼的可笑悲哀,可那是因為他不願意承認自己家裡最受疼愛的哥哥,在這裡用盡所有換來的卻是無止盡的恥辱和一無所有。

能恨的人只有他們。

能傷害哥哥的人同樣只有他們!

畢竟他們一家為了能讓哥哥活下去,承擔了多大的辛苦和辛酸,而眼前這個只知道索求的男子沒有資格!

話一出口,他已經有被砍頭的準備,但……沒想到,他竟然看見……一個終於落淚的君王。

晶瑩的淚水順著剛毅的臉龐滑下。

「沒錯,我承認,我承認我錯了……我承認最沒資格說話的人是我……」走上前,玄燁伸手抱住那個滿臉淚痕訝異望著自己的人兒,將那張充滿著絕望心痛的臉龐,壓在自己的懷裡,緊緊地多麼希望可以將他融入自己,成為自己一部份,幫他承擔那一份如墮深淵一樣深沉無法重新爬起的痛。

「是我的錯,我不該這麼晚才懂自己的心,原諒我好嗎?」

他以為自己可以獲得肯定的答案,因為他的藍兒是那樣善良與單純,他多麼希望可以從現在開始被原諒,然後像最先開始認識一樣地照顧愛護。

「陛下……」映藍蒼白的指尖點在他的臉頰上,似乎不願意相信這個掌握江山天下不可一世的人,也會流淚,為了他流淚。

「玄燁,別叫我陛下,那天是我的錯,是我妒火燒懵了心。我忘了之所以買下你,甚至不顧一切帶著你來皇城,為的就是這一聲可以那樣單純喊的我的名,所以千萬別再叫我陛下,我一輩子再也不想從你的口中聽到這兩個字,我希望在你的心中,我就只是玄燁好嗎?」從懷裡,掏出那只他藏了好久好久的青鳥,然後繞過映藍纖細的頸子,繫在他的胸前。映藍不由地伸出手捧住那隻小小活靈活現的鳥兒,玄燁也彎身,將自己的飛鷹放在那一雙潔白的手上。

映藍傻了一下,然後笑了。

「你做的?」他瞧見小小青鳥身上有些細籐揉得不夠開,硬硬的纖條從旁邊跑出來,感覺上小青鳥就像剛洗完澡一樣。

「我做的,做得不好可別笑我。」嘴裡這麼說,玄燁心裡還是怦通怦通,心想要是真讓藍兒說出一聲好醜的話,他的心一定會因為被打擊而痛死。

「不會,我很喜歡……好喜歡……」他編織過很多鳥兒,知道那要失敗多少次才能做得漂亮,像一向聰明的如風,一開始做出來的鳥兒一邊翅膀大一邊翅膀小,模樣怪得很根本賣不出去。

所以……這個總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在遙遠的戰場上,肯定是笨拙地練習不知多少次,才能有這麼小巧可愛的作品吧?

傻瓜……

「真的!」

「真的,我很喜歡。」映藍抬起小臉,美麗的笑顏燦爛得讓他的心不停鼓噪,只是滑落眼角那不知是傷心還是快樂的淚水,讓他疼得再次伸手將人兒緊緊擁住。

「藍兒,你原諒我了是吧?」

就像玄燁所想的一樣,他的藍兒不會恨他,永遠都不會恨他,只要他真心承認自己的錯,他一定會原諒他的……

為他的話,映藍笑了,清清的笑聲好好聽,他的笑就如同過去他所見到的一樣美好,但是卻有著很大的不同,他的笑可以令人感覺到他的開心,卻又覺得淒涼。

「玄燁……玄燁……」冰冷的手環在玄燁的頸間,映藍恨不能自己永永遠遠就這樣待在他身邊,原本掛在眼眶的淚水,再度落下難以止息。

「別哭了!是不是我還有那裡說錯,還是還有什麼你不高興的事?為什麼哭成這樣?」

玄燁手忙腳亂,因為懷裡的人兒像是無法停止眼中的淚水一樣,除了落下一滴又一滴的淚之外,一聲不吭。

映藍在他懷裡不停搖頭,除了流淚之外,還是流淚。

玄燁,我們該怎麼辦?

……我們還有沒有機會可以繼續這樣的幸福?

第十三章

在風雪過後,邊疆的戰亂平息,整個王朝裡裡外外、上上下下都充滿著夏日的朝氣,即使不是像華韶宮那樣種滿奇珍異草的宮殿,就連內侍所住的院落都長出了許許多多欣欣向榮的各種小花。

玄燁一退朝,就開心地提著用木桶裝的、他根本就忘了是哪個小國所進貢的五色魚,想著要是他的小藍兒看到這麼特別的魚兒,一定會覺得很可愛很喜歡,連一邊滿頭大汗想要幫皇帝提這重物的內侍也視若無睹。

「藍兒!」

剛進華韶宮的大門,就開始往裡頭叫人,也不想想這麼遠的距離怎麼可能聽得到。

「藍兒!」

偏偏就是奇怪,當他多走幾步開始喊第二聲的時候,那個小小穿著藍色薄衣衫的身影就出現在他眼前,開心地朝他這邊跑過來。

「唉呀!別跑、別跑!要是撞著了怎麼辦?你也不想想額上的那個傷口一直沒好,要是再撞著了該怎麼辦!」看他跑過來,玄燁連忙放下手中的木桶,讓一邊的內侍終於有機會幫皇帝提到這重擔,他快步向前,趕緊把撲向自己的身子給撈進懷裡頭抱好。

「退朝了?」

映藍親親他的臉,看他在這夏日裡還要穿一身厚重的朝服,堂堂一個皇上手提著水桶就這麼跑過來,額際滿是汗水,讓他既是哭笑不得又是心疼,趕緊掏出身上的帕子幫他把汗水擦乾。

「退朝了。今天好不好?額頭上的傷口還是沒有痊癒嗎?我真該讓御醫仔細查一下到底是怎麼回事,也許宮裡的御醫沒辦法,外面那些走江湖的大夫說不定知道該怎麼辦。」玄燁想摸摸他額頭上的紗布,可是卻又怕碰痛了他,一雙濃眉都皺了起來。

「沒關係的,又不是很痛,沒有惡化就好了是不?對了,你怎麼提了個水桶過來?雖然天候是熱了點,但是也不需要隨身帶著水桶吧?」映藍幫他脫下朝服的外袍,然後拉拉他的領子,讓他低頭下來才可以踮著腳尖幫他把冠冕給取下。

玄燁讓他幫忙脫著外袍,每脫下一件他立刻伸手拿在手上,兩個人的動作自然得就像一對小夫妻一樣,讓跟在玄燁身後的下人完全無用武之地。

「那可不只是水桶而己,你看你看,很漂亮的魚吧!」被映藍這麼一提醒,玄燁這才想起自己一路辛苦提著水桶過來是要做啥,拉著映藍的手就往內侍手中的水桶裡瞧。

「啊!好漂亮的魚,顏色好鮮艷。」木桶裡的魚兒有大也有小,每一條魚兒身上都有深深淺淺的五種顏色,魚兒的尾巴像花朵一樣長長的一層疊一層,在水中漂呀漂的真是漂亮極了。

「就是啊!這麼漂亮的魚兒很少見是不是?喜歡嗎?」

「喜歡,我可以摸摸它們嗎?會不會咬人?」

「嗯……」玄燁英俊的臉龐皺得跟包子一樣,「我剛剛忘了問那個什麼國的使者,小藍兒等我一下,我現在去問。」說著就準備往外頭跑。

映藍趕緊把人給拉回來,真讓他跑出去了還得了,就這樣只穿著最簡單的白色內衫去見其它國家的使者,這不是讓人笑掉大牙就是會被誤以為不尊重。

「不用問了,你看,它們不咬人的。」映藍一手拉著他,一邊將手指放在木桶裡,裡面的魚兒爭先恐後地圍到他的手指旁邊,小嘴一口一口咬著,不過除了癢癢的之外,一點也不痛。

結果玄燁走回來,大手把那張小臉的兩頰拉了一下。「怎麼可以這樣不小心?要是它們會咬人的話怎麼辦?」

「可是不會啊!」

「我是說如果!如果!」

「但是就是不會嘛。」

內侍非常的不自在,因為高高在上的皇帝跟寵妃兩人像是對他鞠躬一樣,開心地盯著他手中的水桶瞧,兩個聊得完全忘乎所以。

心裡還在想著是不是該提醒一下這兩個人,映藍的頭就先抬了起來,對內侍笑了一下。

「對不起,讓你一直提著。燁,我們把魚兒放進小湖裡好不好?」映藍伸手就想幫內侍提過水桶,一邊的玄燁連忙接了過來。

「好,我們走吧!你們在這裡等著就好,不用進來了。」

內侍眨眨眼,就這麼看著皇帝跟寵妃兩個人像孩子一樣往內殿跑去,他懸著雙手,越來越懷疑自己這幾個月來是不是有干領月餉的嫌疑。

可是,望著那漸漸消失在遠方的身影,內侍笑了。

這樣不是很好嗎?

他從小服侍到大的皇上,也有像這樣孩子氣的時候,和過去的威嚴相比,這樣的皇上看起來快樂許多。

只是這些內侍跟侍衛不知道的是,如果他們能跟著一起進到內殿,就會發現整個華韶宮的景觀變得非常的不同。

原本小小的水池,變得像個小湖一樣,一旁的涼亭此時此刻因為水池的擴大變成在水中央,之前冬天就已經盛開的琉璃花現在還開著,就連長廊邊的梅樹也依然隨風落著片片花瓣。

兩個人跑到小湖邊,很快地將小魚兒倒進湖裡頭,五彩小魚從原本局限的空間一下子擴展到彷彿無邊無際的世界,馬上就游了開來,一下子消失在兩人眼中。

「啊!看不到了。」在陽光下閃了一下,魚鱗的顏色更加炫目,可惜很短暫。

「沒關係,他們會慢慢小魚變大魚,大魚生小魚,過個幾年,這裡就到處都可以看到這些五彩魚兒了。」玄燁趕緊安慰。

映藍很認真地點頭。

「好!那我們繼續動工吧!藍兒快把你那個一天到晚見不到人的僕人叫過來幫忙,照這樣下去,到今年的冬天,就可以把整個華韶宮變成你最喜歡的湖上山莊了。」

說著,玄燁抓過一直都放在一邊的鏟子,將身上的衣袍打結,整個人走進小湖裡就開始挖池泥。

映藍開心地點點頭,趕緊撈起被玄燁丟在一邊的朝服,快步走回去找古清忻。

會想要這麼做的原因,是回來不久的晚上,抱著映藍賞月的時候,兩個人看著小水池波光瀲艷的模樣,一起回想起當年在湖上山莊悠閒快樂的時光,映藍說著那時候兩個人在湖上泛舟釣魚的開心,整張小臉都亮了起來。於是他突發奇想,雖然不能常常帶著映藍回湖上山莊,可他們可以把這裡變成同樣的地方啊!

雖然皇宮也有湖泊,而且還不小,但是那裡就不是他跟藍兒兩人擁有的天地了,他可不想在御花園的湖泊跟藍兒一起釣魚玩鬧時,有一堆嘴裡念著皇恩浩蕩的臣子在一邊看。

問題是這工作不能叫那些僕人臣子去做,要是讓他們知道他為了讓映藍快樂,而想要在皇宮裡進行這種大工程的話,恐怕又會出現一堆什麼禍國殃民之類的勸言跟奏折,反正當年湖上山莊的建蓋,他親眼看著自己的父皇和那些工人一起動手,父皇可以,他自然也可以。

結果,這就變成他退朝後的必要工作之一。他工作的時候,映藍也會幫忙,他人小力氣小身子又不好,沒辦法搬動這些池泥,可是他可以在湖的旁邊裝飾,讓被他挖得看起來髒兮兮的沿岸,變得綠意盎然。

沒想到這樣一天一點的做著,才幾個月的時間,小水池已經變成小湖泊,範圍就要擴大到宮殿邊緣了。

「你們兩個閒著沒事幹,也不要拉我一起下水。」古清忻看著那已經挖出小半推車的池泥,開始每天例行的不滿發言。

「叫你做就做!到底誰是主子誰是下人啊……」

「燁……清忻……」看他們兩個人又快要吵起來,映藍乾脆自己去推那一個小推車,然後立刻被一雙手給抓回來。

「你給我好好站在原地就好,也不想想你現在的身體能不能做這些。」古清忻瞪眼,發現自己每次都輸在映藍這一招上。

「是我不對。」

「知道不對就好,快做吧!」推著小推車,古清忻回頭看了一眼其實擴大速度絕對超過玄燁預料的小湖。再過一陣子……再過一陣子的時間……兩個空間,浮動的時間將會相連……

「皇兄,聽說這幾天你一下朝就往那個男寵的華韶宮跑,已經有大臣開始說話了。我知道你很喜歡那個男寵,但是是不是該稍微克制一下,至少留幾個晚上去看看其它的妃子,免得那些大臣嚼舌根。」

皇兄回來不過也才幾個月的時間,果然又有人開始暗示他這些有的沒有的,也不想想就算他是皇帝的弟弟,也沒那資格去管自家兄長想睡哪個妃子的床這種家務事啊!

尤其這種事情向來都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他們難道沒聽過清官難斷家務事嗎?

「你別聽不就成了?」玄燁批著今天的折子,對他的話並不是很重視,甚至有點心不在焉。

看他批折子那麼快,就知道一定又是要趕著去看他那個小男寵。

「我能不聽嗎?他們可是用國破家亡這一類的字眼壓著我。」

「是嗎?」

「沒錯。皇兄,我可不可以拜託一下,稍微停一下工作聽我說說可成?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臣子根本就不敢直言上諫。」因為皇兄雖然沉迷於那個男寵,可國事上依然都處裡得非常好,讓那些臣子沒有直言上諫的理由,只好跑到他這裡來說教。

「所以才找我這個替罪羔羊說話,你也體諒我一下,整天都快被那些老頭子給煩死了。」

「以後你就會習慣。」

「習慣?我幹嘛要習慣,你不會是想告訴我,你決定繼續這種每天下朝就回到那個男寵身邊的日子吧?」這一次兄長的興趣會不會太久了點。

「沒錯。還有,不准在我面前叫藍兒男寵,你可以直接叫他的名字,或是皇嫂也可以。」

「什麼?」玄徹突然很慶幸自己現在口中沒有半點茶,不然他一定會被嗆死。「皇兄,你不會是……」

他不敢說瘋了,給他天大的膽子他也不想直接對一個皇帝說他瘋了。

「我不會是如何?」

玄徹摸摸鼻子。「沒什麼,當我沒說……」

玄燁微笑。「你啊!都這麼大年紀了,還像個孩子一樣。」

「誰還像個孩子了,若還是個孩子,你出征的這一段日子,是哪一個孩子幫你忙這些國家大事?害我連玩樂的時間都沒有。想想啊!這皇帝還真不是那麼好當的,果然還是乖乖當我的王爺最好,就算跑到花柳巷去玩一圈,也不見得那些老頭子會整天嘮叨,耳朵都要長繭了。」玄徹嘟噥,可見他這些日子來的確是被那些大臣給吵得快發了神經。

滿腦子充斥著那些大臣囉唆的模樣,玄徹完全沒發現自己兄長本來還看著折子的雙眼,正目光炯炯地盯著自己,腦中似乎想起了什麼,開始考慮些什麼。

「徹,如果有一天皇位換你來坐的話,你覺得自己會做得好嗎?」

「哼!姑且不論做得好不好,重點是本王不想坐,勞心勞力局限又多……」才說到這裡,本來就不笨的人馬上就發現不對勁的地方,揚起雙眼瞪著那個神色異樣的兄長,他心裡有一種不妙的感覺。

「皇兄,你問我這個做什麼,你這位子不是坐得很牢嗎?突然這樣問我我會嚇到沒力。」

「我是說真的。」玄燁沒有如玄徹所預料地做出故意嚇他的表情,反而是出奇地認真嚴肅。

「什麼意思?」玄徹忍不住也坐直身,嚴肅地看著自己的兄長,皇位這種事情可不是能隨便說說的話。

玄燁低垂眸光,當視線再度揚起時,原本銳利專注的眼神像是失去焦距一樣,滿是令玄徹難以理解的情感。

「沒什麼意思,我只是想問你,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繼承了王位,你想玄天在你的治理之下,是不是會和現在一樣平和?或是更好更強大?」

「我不想回答這問題,一個不好這可是殺頭之罪。」

忍受不了那越來越沉重的氣氛,玄徹故意以開玩笑的口氣回答,但一個不安的種子已經在心田里悄悄種下。

「是嗎?說得也是,要是你回答說絕對可以做得比我好的話,說不定明天早上你一起來,頭就這麼丟了。」玄燁笑了一下,那模樣彷彿剛剛說的話果然全部都是玩笑而已。

「哼,我就知道,所以不上當,你還是趕快批好你的折子,去看看那個在華韶宮等你的人吧!」見兄長終於又恢復原來的模樣,玄徹也鬆了一口氣,這樣的話題如果可以他一點也不想再提起。

「是啊,等我的人……藍兒,已經等我太久太久了……」

「王爺……」

「王爺!」

玄徹覺得自己下眼皮的地方不停地在抽筋。今天一早退朝之後,他在外頭多晃個半圈,沒想到一回到王爺府,竟然已經有一堆的老頭就這麼佔據自己的廳堂,也不管他是不是該回房去,換件衣服或是稍作休息一下,幾張嘴就自以為是地開始講一些什麼一國之君於朝廷之上應該如何,於朝廷之下又該如何,當今皇上若是不改寵信男寵的惡習,這流傳到民間會造成什麼樣的現象,民風已不純正,若是有心人士以訛傳訛,恐怕大多數的無知小民都會認為皇帝對養男寵這種事情,是鼓勵是贊同,一旦……

他覺得自己的耳朵已經聽到嗡嗡作響,忍住翻白眼的衝動讓下人幫他倒了一杯菊花茶,免得等一下心頭一火,直接把大廳旁邊的刀具一提,削了這幾個人的腦袋來得輕鬆。

跟皇兄比起來,他可沒有那麼大的耐心。

「你們說完了嗎?」將杯子往旁邊的桌子一放,玄徹鷹眼一瞪,所有剛剛還將王爺兩字喊得十分熱切的的臣子立刻寂靜無聲。

「關於這件事本王之前不是已經提過了,這是皇兄自己的家務事,本王管不著,也沒那資格多言,你們跟我說再多也無用。如是真的像你們話裡那樣關心,何不自己直言相諫?別自己沒膽子說,就要本王來幫你們扮黑臉。自認為忠君為國,相信一個男寵可以害了整個玄天王朝,要是自覺理直氣壯,何不自己在朝上開口?事後才來跟我這個王爺訴苦,不覺得可笑嗎?原來我玄天的人才也不過如此。」該死的,不是他愛發火,實在是這一群他從小就看著的臣子,越老越活回去,一點長進也沒有。當年不是還敢在朝廷上跟父皇對著幹,怎麼現在一遇到小事,就來找他這個王爺?

以前還有個皇后可以分擔這些人的抱怨,現在皇后形同軟禁,他就成了最倒霉的那一個。

「話不是這麼說的,王爺。若是民生問題或是朝野朝政,該怎麼做臣等直諫無妨,可這雖關係到國家,卻非國家之事,在映藍妃子尚未做出禍事前,臣等並無立場干涉。」

這下子玄徹連腦袋都覺得開始抽動起來。

這不是廢話嗎?

既然明知道這非國家事,更沒有立場,那現在還來說些什麼?

更何況他們是問了哪一個預言大師得知映藍那個單純的男人會做出什麼禍事了?

他覺得自己皇兄不要對映藍做出禍事就很了不起了。

「伍員,你不覺得自己的話很矛盾嗎?既然明知道沒有立場又不干國家大事,你一個堂堂二品大官,來湊什麼熱鬧?」

「為臣之道,並不能等禍事起了才想辦法解決,而是必須在發現禍端時便行阻止。」

「禍端、禍端,真是悲哀,不曉得是本王太愚蠢還是怎樣,本王怎麼從頭至尾就不曾發現什麼禍端?還是你們也想說那是因為我也被映藍妃子給迷惑了?」

幾個臣子四下張望,彼此互看著,似乎在猶豫該不該把心裡的話給說出來。

最後還是從先皇時代便一直勇於上諫的伍員上前開口。

「王爺,男子相戀,於禮不合啊!」

哼!這句話他也這麼對皇兄說過,可是他發現自己都沒辦法用這句話說服自己,越想越不懂這「禮」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竟然連一個皇帝都想困住。他都看開了,皇兄跟那個男人在一起很開心不是嗎?那個男人深愛著皇兄卻不嬌縱任性,時時刻刻皆為皇兄著想,不是很好嗎?

況且皇兄從太子時代開始,至今已經不曉得有過多少女人,兒子女兒都生了不少個,完全沒有子嗣上的問題,那他更不知道該阻止什麼了。

「伍員,本王實在想封你四個字,『食古不化』,你覺得這四個字如何?」

很明顯,伍員肯定是不滿意,一張老臉氣得發青。

「王爺,您若是不願意,那微臣清楚該怎麼做了。儘管皇后形同被軟禁,但是微臣想除了您跟皇后之外,絕對還有人能對皇上進言。」

這算是威脅嗎?

這世間能管得了皇上家務事的人,除了他跟皇后之外,剩下的也就只有已經不管事的母后了,他可不想讓母后進來攪和。母后不管事並不代表她不願意管,當初父皇去世之後她就是管得太多,才讓皇兄將她安置在環境幽美,可以常保心平氣和的慈寧宮的。

「伍員、伍員,最好你是沒老到不曉得什麼事情該做,什麼事情不該做。您老不敢自己在朝上直諫的原因不就是因為如今身家浩大,若是有個萬一觸犯龍顏,拖累下來可不是幾條人命就可以結束?因此你最好是想想,自己直言對皇上來說會來得好?還是去找本王母后來得好?」當年的事情,伍員恐怕比誰都還清楚。

果然,又瞧見那張老臉青了一下。

「本王奉勸你們一句話,與其想管皇帝的家務事,不如把自己手邊的政事好好處理,免得到時候命沒了都不曉得為什麼。」他好說話並不代表他同樣有好耐性,尤其他跟當今皇上同父同母,個性必有類似之處,皇兄能處死他們,他被弄煩了,同樣也可以這麼做。

幾個大臣聽見這最後的勸告,知道在這裡再也討不到好處,只好灰溜溜地離開。

大廳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玄徹搖頭。

皇兄啊皇兄,我這弟弟可是盡到了幫你一把的責任,接下來該怎麼做,也就只有你自己能決定了。

轉頭望向窗欞外,天空蔚藍,萬里無雲,那顏色和華韶宮主人的一雙藍眼是多麼的相似。

歎了一口氣……這些臣子,來這裡求他,也不懂得該送些禮,看起來會討人喜歡一些嗎?

第十四章

夏日的夜,燠熱中一陣涼風吹來,顯得快意。

這些日子的華韶宮裡,繁花盛開,若是讓哪一個園丁瞧見了這景色,一定會無法置信,這宮裡的花花草草不但開得茂盛,而且根本就是不論季節冷暖的綻放,五顏六色多彩得令人眼花撩亂。

在這些花叢裡,一個碧綠的湖泊位於其中,才又過了幾天的時間而已,小湖泊看起來又更大了些,有一艘小小的船在上頭漂蕩。

玄燁拎著一瓶酒,躍上了華韶宮的屋頂,靜靜地看著下方的美景。

今日他退朝回來時,看見這繁華乍放的景象也愣了好久,尤其繁花之中坐著一個人,那人兒瞧見往他方向走來的人時,立刻笑開了顏,那瞬間的美麗令來人覺得繁花再如何盛放,也比不上這燦爛的一瞬間。

他都快搞不清楚自己愣住的原因,是因為這繁花盛開的景象,還是這人兒比花燦爛的笑容了。

藍兒……藍兒……他美麗的藍兒……

「出來吧!我知道你在這裡。」對著夜空他說,果不其然瞧見那個清麗的身影從底下屋簷走出,同樣輕輕的一躍便站在他的身旁。

「找我有事?」

「你該比我更清楚。」他要是個傻子,不會有機會坐上皇帝這個位子,還一坐就是這麼多年過去。

也只有藍兒才會傻傻地相信他真的對他一直無法癒合的傷口、永不凋謝的花朵、明明只有他一個人在挖掘卻迅速地越來越大的湖泊不感到奇怪。

這絕對有問題,而這問題絕對也只有一個人能清楚告訴他。

「有些事情知道了不會比較好過。」這個男人,這些日子來的表現,讓他沒有話說,要不是他真的在改變,他哪容得這傢伙幸福至今。

玄燁苦笑,舉起手中的酒瓶示意他要不要來一口。

古清忻睨了他一眼之後,接過酒瓶坐了下來,抬手飲進一大口。

「好酒,看來待在這深宮裡最大的好處之一就是享用不盡的美酒。」

「物資樣樣不缺。」接回酒瓶,玄燁同樣喝了一口。「就缺人性。」

古清忻抬眉。

「今天早朝,我那一群臣子竟然開始管起我的房事,還說男人跟男人在一起於禮不合。我實在忍受不了了,就反問他:『於朝廷上過問皇帝房事,這於禮就合了嗎?』你真該看看那幾個食古不化的老傢伙的嘴臉。」

「你讓我上來就是為了講這些?」

「就是這些……古清忻,在這皇宮裡儘管朕想要什麼就有什麼,但是情感卻不是朕可以決定、可以控制的。這些人一直看著,就像朕不過是他們的掌中物,即使朕可以殺了他們,他們一樣可以毀了朕,讓這個王朝陷入絕境。」

「你是要告訴我你不想繼續和他們針鋒相對?你想放棄藍兒?」

玄燁笑出聲音,笑聲裡並沒有不悅或是心虛,而是全然的坦然。

「朕……我若是這個意思的話,此時此刻就不會叫你上來了,豈不是討罵?」

難得,這個總是把他當成什麼害蟲的皇上也會對他開玩笑,古清忻笑了一下。「所以你想說什麼?」

「我剛剛的問題,你應該會比我更清楚……這裡到底是怎麼了?藍兒他……又是怎麼樣的情況?」

「告訴你又如何?」

「讓我知道我可以怎麼做,怎麼做對藍兒、對我都最好。」

「太晚了,你問得太晚了,陛下。」

古清忻望著天際,夜空中的星子閃爍,不管是在何時何地,似乎都不會改變一樣。

「為什麼?什麼叫作太晚了?藍兒在這裡,我在這裡,只要我們兩個都在,什麼都還來得及不是嗎?」玄燁不懂他的意思,但是聽著他這麼說,他的心裡開始不安,那種不安的感覺讓他想起數個月前似乎也曾經在戰場上感受到,彷彿有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正在他的生命裡消失。

「問題是,你確定你的藍兒還在這裡嗎?」古清忻上前抓住他的手,將他拉下屋頂,直直地穿過迴廊來到殿內感覺上最是舒服的角落,角落上擺放著柔軟舒適的床榻,上面有著似乎睡得十分舒服而粉色的唇角微微勾起的映藍。

「做什麼?」玄燁小聲地詢問,怕就這麼把睡得正熟的人兒給吵醒,剛剛他為了從他身邊起來而不驚動他,可花了不少的精力。

古清忻不多說些什麼,抓著玄燁的那隻手,將他的掌心貼在映藍的胸口。玄燁還不曉得他這些動作究竟是什麼意思時,他已經感覺到手掌心裡的異樣。

「貼在他的胸口,告訴我,你有感覺到溫度,有感覺到心跳嗎?」

沒有!

沒有溫度……沒有心跳……怎麼會這樣?

為什麼他一直沒有發現?

為什麼他擁抱著藍兒的時候,就只記得想盡辦法去溫暖他的身體,以為他是因為天冷的關係身子熱不起來,卻沒有想過根本不是熱不起來,而是這身體根本就沒有溫度!

「為什麼?」

「因為映藍已經死了,在你那個驕傲的皇后推他落入水池時,摔破了頭,在你在戰場上,他最需要你的時候,死了!你真的有天真以為他這樣脆弱的身體,在受到那樣的傷害之後還可以禁得起日日月月的等待,等待你到今天,等到你終於回頭嗎?」

死……了?

他的藍兒,的確沒有溫度……沒有心跳……但若已經不在人間……那他懷裡的是?

「那現在我所看到的這些是什麼?我觸摸到的這些又是什麼,藍兒明明就在這裡,他明明就在我的懷裡,你看他,正睡著不是嗎?」腦子裡不願意相信古清忻的話,玄燁將床上的人兒抱起,感覺懷中有著淡淡馨香的身子是多麼的真實,他可以這樣看著他呼吸,親著他的雙唇,擁抱他的身體,這樣的藍兒怎麼會是已經……已經離開人世?

「現在在你懷中的,只是他的魂魄。靠著琉璃花所圍出的結界,他可以像現在這樣存在,就像琉璃一樣,只要你不打破,它就是事實。」

「我不懂。」

「你不需要懂,你只要知道事實就可以了,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我有說過很多時候,不去瞭解會比較快樂。」

玄燁看著懷裡的映藍,原本睡得很熟的人兒似乎因為兩個人的交談而感覺到不安,眉頭皺了一下,小手抬起來揉了揉眼睛想要醒來。

「玄燁?」愛困的聲音難得帶了點撒嬌的意味,玄燁知道這些日來其實累壞了他,每天幫他做那些除掉爛泥巴、種草種花的工作,晚上有時候興致一來,還常常被他擾得到天亮才能睡。讓這樣的身子去負荷這樣的動作,也難怪他想睡了。

「沒事,繼續睡。天色很晚了,我吩咐一下清忻明天要做的事,馬上就就寢,我在這裡陪你,先睡好嗎?」

愛困的腦袋沒有想太多,點點頭在他懷中找了個更舒服的位置,閉上雙眼繼續剛剛的好夢。

看著他像孩子一樣的睡顏,玄燁指尖輕輕撫摸過那無瑕的肌膚,低首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一下,還是這樣的柔嫩令他不捨。

這樣的藍兒,怎麼會是……

「你說的結界,可以一直這樣維持下去嗎?」

「如果沒有人打破的話。」

古清忻看向睡著的人兒。「看映藍,這個結界是因他而生,一旦他覺得夠了,你不愛他了,或是有人傷害他了,這一個夢境便再也無法維持下去。琉璃花只是結界的依憑,雙飛玲瓏吟才是這個結界的生命,玲瓏吟裡生生世世得不到愛人回頭的怨魂,藉著映藍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反覆地做著當年情人仍愛著自己時的好夢。若是這夢不再美好,不再甜蜜,那麼又有誰會想要繼續?」

玄燁親吻映藍的額,瞧見這小傻瓜即使是睡著也仍戴著他為他做的青鳥,如果可以,這樣的美夢他也想繼續下去。

「我該怎麼做,才能讓這夢永遠也不會被打破?」當他再度抬起雙眼看著古清忻時,眼裡的決心讓古清忻鬆了一口氣,心中提著的重擔,終於落下。

「那……就看你願不願意了……」

玄徹站在自己兄弟的面前,雖然此時一肚子火,卻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他又不能對皇帝發脾氣。但是這件事如果不發脾氣的話,他覺得就少了點氣勢,感覺會非常像是小媳婦在計較些什麼。

「敢問陛下為何接二連三數天不早朝?」

玄燁從奏折下抬眼,看見自己的弟弟一身王爺模樣,叉著腰非常有氣勢地在質問他這個皇帝,那模樣令他莞爾。

看見他嘴角的笑容,玄徹頓時感到全身無力,偏偏又火大得很。

「我可以問一下皇兄你臉上那表情是什麼意思嗎?」

「沒什麼意思,玄徹,我只是覺得你越來越有當一個王爺的威嚴了。」

「廢話……」瞧見兄長抬眉,玄徹趕緊轉口。「我是說這是當然。都這麼一大把年紀了,兒女已經成群,要是再沒個王爺的模樣,可是會被我家那幾個刁鑽的小娃兒給笑掉大牙,當爹的自然該有當爹的樣子。」

「說得也是。」然後玄燁繼續批改桌上的奏折。

「皇兄,若是我沒弄錯的話,你好像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吧?」

果然,玄燁露出還是被你給發現了的表情。

「皇兄……不是我愛說,之前那群臣子什麼禍國殃民、什麼紅顏禍水的議論近來才稍微有點平息的樣子,可這幾天皇兄你竟然沒了平日準時上朝的習慣,接連好幾日都不見你出現在朝廷之上,你知不知道那群大臣說起話來可難聽了。尤其是伍員那傢伙,竟然說事情就如同他所想的那樣,皇兄終究還是被那南迢來的妖孽給迷惑住,今天不早朝,以後不曉得還會發生什麼樣的事。那老傢伙說完竟然還一臉得意地看著我,彷彿在跟我挑戰,認為當初我不信他,現在錯了該怪誰一樣。」

「砍了他的頭不就得了。」

「要是能說砍就砍,你以為他今天還會有機會在我面前說話嗎?」

「而後呢?」

「而後?還有什麼而後?我就是來問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讓皇兄這些天儘是窩在華韶宮不然就是這潛龍殿裡做什麼?」要不是他進來後發現他皇兄不但沒有讓那個男寵陪在身邊,書房裡總是堆積如山的奏折還已經批過大半的話,說不定他還真信了那個賊老頭所說的話。

「批奏折,你不是看到了?」玄燁指指那些已經消除大半的奏折。

「我看得出來。問題是為什麼皇兄會突然想要批那些反正總是會累積一堆的東西,過去不是都照著順序一一批閱就可以了嗎?」皇帝就只有一個,可是上奏的大臣人數可多了,有些大臣心裡就是想著送達的奏折反正就是會被累積,很乾脆地將所有的問題全都寫在同一份上,看起來長長的一大串。如果是文字精練的人那倒還好,可以立刻抓住重點決定,若是遇到那種喜歡長篇大論的,可就辛苦了,因此很多時候光是一份奏折,一天的時間都不見得能批閱完。可皇兄已經算是相當勤奮的皇帝,儘管奏折還是越累積越多,每天處理完的部份卻都不少,並沒有落下什麼沒做到的。

「現在不行。」

玄徹瞇起眼睛,說起來他可算是腦子聰明只是個性略微直線條而已,該懂的事他可沒真正傻過。

「皇兄你不會是要告訴我,你又想離宮了吧?」

「沒錯,接下來可能就要麻煩你一點了。」

「我就知道……」他就說那群大臣根本就是腦袋不靈通,皇兄怎麼可能是被迷惑,八成又有什麼計劃,現在果然證實了。

玄燁看著模樣已經成熟許多的弟弟,他的成長他一直都看在眼中。記得剛和藍兒相遇的時候,玄徹仍像個孩子一樣,不但個性衝動,還會跟古清忻鬧彆扭;現在雖然個性還是顯得有些大而化之,但在處理事情上卻已經顯得有大將之風。看來他出征一年多的時間裡,為了讓朝政可以正常運作,玄徹肯定是有了不少的挫折跟經驗,就像當年剛接下皇位的他一樣。

皇帝這個位子,只要是有能力者,人人都可以坐,況且玄徹是他最親的兄弟,在這世界上除去母后之外最親的親人,他做得到的事情,他相信玄徹也一樣做得到。

「所以我離開的這段時間,朝政可能又要麻煩你了。放心,不會太久。」

「我知道了。」玄徹歎息,他就知道皇兄一有事,倒霉的絕對是他自己,看來又有一陣子好忙了。

「這次不拒絕?」之前要他幫忙代理朗政的時候他總是會嘮叨很久,遇見映藍的那一次更是直接賴著一起出來,沒想到這次這麼乾脆。

「有用嗎?」過去的經驗實在是太過豐富,從來就沒有一次成功勸服皇兄的。

「是沒用。不過,久了你也很習慣怎麼處理國事了不是嗎?連代我上朝都做得很好。」這幾天他其實有在看著他怎麼處理那一群大臣的刁難,結果比他想像中的還要好,讓他很欣慰。

「那當然,我向來非常負責,不過這可是暫時的,我可不想一天到晚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對於這句話,玄燁只是微笑沒有回答,讓玄徹心裡冷了一下。

「皇兄,你不會還有什麼事情瞞著我沒跟我說吧?」他覺得他的笑容很像在算計著什麼。

「你說呢?」

「我怎麼可能知道。」

「那就別多想……這次我不會讓藍兒陪我一起去,所以你幫我好好看著,任何人都不准進去華韶宮,千萬別再發生像我出征時皇后的那一件事,知道吧!」恐怕……也沒機會再發生了,在那一次……在那一次他的藍兒便已經失去了生命,他也失去了他生命中最珍貴的寶物,如果不是有古清忻在,當他出征回來,看到的只會是黃土一堆。

「皇兄?」為什麼皇兄的臉上會如此絕望?他不是跟那個男人相處得很好很快樂嗎?

「沒什麼,我說的話你記得了吧?」

「自然。」

放下心,感覺到一陣微風吹過,窗外的園子裡花朵綻放,卻看不見像華韶宮那樣的花瓣片片。

但……這才是正常的不是嗎?

華韶宮那樣燦爛炫目的美還可以維持多久的時間?

「今天怎麼這麼早?」

剛回到華韶宮中,小小的人兒立刻迎上來,纖細的手指忙碌地為他整理身上的衣袍,卸下繁重的裝飾,讓他可以輕輕鬆鬆地等待接下來下人準備好的美食。這樣的相處,多麼像一般人家老夫者妻的相處方式,每一天都可以感到溫暖窩心,如果這一雙為自己打理一切的雙手,可以更溫暖些的話,該有多好?

牽著他的手,明知道不可為,還是緊緊包著想要捂暖他的手心。

「早一點不好嗎?可以多陪著你一點呀!」玄燁立刻在那張小臉蛋上親了一口,惹得小人兒嬌笑不已。

「好好!都好!別親了,別親了啦!衣服都亂了,唉呀!」映藍手忙腳亂地躲避他的親吻攻擊,可是手上全是好不容易幫他拆下的衣飾,怎麼可能敵得過他,全身衣裳立刻都被弄得狼狽不已。

「亂了沒關係,這樣看起來更可口。」

映藍沒好氣地瞪他,但在兩人目光交接之時,他看到了其中忍著的苦,疑惑地將指尖撫在他的眉尾,不忍地放開手中的衣飾,捧住他的臉龐。

「怎麼了?為什麼難過?」

「沒什麼,最近要批的奏折太多,一忙起來心情有點煩而已。」

「別騙我,你騙不了我的。在我的眼中,玄燁就只是玄燁,不是那個總是要戴著面具的皇帝,所以你瞞不了我。為什麼不能告訴我?因為我很沒用是不是?嗚!」他還在難過自己沒辦法分擔玄燁的重擔,兩隻大手就已經掐住他嫩嫩的臉頰往外拉,害他接下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瞪他。

「誰說你很沒用的?我可不許你亂說。如果不是有你,恐怕我還是那個只懂得怎麼當皇帝,卻不懂得怎麼去愛人的攸羅玄燁吧!」

他這麼一說,映藍臉整個紅了起來,一雙眼睛睜得好大好圓,讓玄燁差點就想伸出手捧在下方,怕它們就這麼滾下來。雙眼裡的神采好亮,真的就像是有星星在裡頭閃爍一樣。

他說了什麼嗎?

他說了什麼事情,竟然讓這個可人兒出現這種讓他愛到心坎裡的模樣?

「玄燁……」

「啊?」呆呆地回應,天曉得他花了多大的力氣才能阻止自己在他臉上亂親。

「你剛剛說……」映藍看起來總像是嘟嘟的小嘴抿了一下,然後貝齒咬住下唇。「……你剛剛的意思是不是說,你已經懂得去……愛人?」

說到最後兩字,玄燁終於明白他的藍兒在臉紅些什麼,為什麼表情會那樣艷麗中帶著羞怯。原來,他一直忘了跟他說。天啊!他怎麼會忘了這麼重要的一件事?

玄燁趕緊拉著人,到華韶宮最美麗的地方,在被湖水荷花團團簇擁的亭子裡讓他坐下。

「藍兒……」

「嗯?」看他突然變得正經的表情,映藍奇怪地歪著頭。

「藍兒,我要你知道,我攸羅玄燁這一輩子,心裡頭最愛的人就是你,想要相伴一輩子到老的也是你。映藍,我的藍兒,我們一直在一起好不好?從現在到將來,我會一直牽著你的手,到我們一起閉上眼為止。」

映藍雙唇微啟,臉蛋再次漫起紅霞,一雙大眼眨了眨,像是不敢相信剛剛聽到的話卻又希望這一切都是真的,凝望著他好久好久,久得讓玄燁幾乎要以為是不是自己剛剛說得不好,讓映藍完全聽不懂他的意思。

「藍兒?」

「你剛剛說的……都是真的?」他沒有聽錯是不是?

他真的說了愛他,他真的說了想要和他在一起一輩子,他愛上的人終於愛上了自己,他們可以自首到老是不?

蔚藍的雙眼開始蓄積晶瑩的淚水,只是在眼眶中打轉著遲遲無法落下,映藍極力忍著。

「真的,我剛剛說的都是真的。過去是我傻,也許早在湖中山莊時,你跟我說玄燁就是玄燁時,我看著你乾淨充滿著信任的眼神,就已經陷入其中。只是當一個皇子,當一個皇帝的時間太久,久得讓我傻傻地將尊嚴當成一切,因此忘記人和人之間若是想要牽手一輩子,付出該是互相的,不該是只懂得奪取,所以我傷害了你,讓你因此……」想到映藍冰冷的身體,沒有心跳的胸口,酸意從玄燁的鼻間迅速地感染了雙眼。

天底下果然沒有後悔藥可以吃,他為了一時的尊嚴,讓他的藍兒得到了什麼!

「你知道了……」聽著他說,然後看著他悔恨的表情,映藍明白了之前在他眼中看到的痛是什麼,想起了牽手一輩子這個承諾是必須兩個人才能完成,但是他,早已經不是……

在眼眶中打轉的淚終於滑落。

奇異地,湛藍的天空竟然也開始飄起細雨,在明亮的天空下,下起了少見的太陽雨。

雨絲在風中飄,在涼亭裡的兩人衣裳一下子便沾上濕意。

然而真正濕透的卻不是衣襟,不管是映藍還是玄燁,都只能淚眼相對,為了那個已經不可能的希望。

「是清忻跟你說的。」清忻跟他說過,不可能瞞得了玄燁一輩子,希望有一天他可以自己對他說明白。只是他害怕了,玄燁回來之後的日子太幸福快樂,讓他害怕如果說了,什麼也就都沒有了。

所以他窩囊的對著清忻說:不要,不要!再給我一點時間,別逼我這麼快打破一切,我好不容易等到他回來……

「清忻早要我跟你說的,但是我好不容易……才等到幸福……所以我沒辦法說出口……」

「我知道,清忻也知道,但是看看這湖泊,一點也不像是我們自己挖出來的是不是?我沒辦法忽視,所以清忻牽著我的手將掌心貼在你的胸口,終於讓我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再也無法挽回的事。」

「我不想死,燁……我跟清忻說我不想死……我好怕死了就什麼也沒有,我答應要等你,死了就等不到你了……」就不知道原來自己可以這樣的幸福。

淚水再也無法忍住,玄燁只能看著它一直不斷地滑落,每一滴都像是在控訴著他的錯。

「別哭……藍兒別哭,我們還是可以有我們的幸福。」

「但是我已經死了……你看…你還沒回來的時候,我常常這樣看著自己,然後好難過,好難過……」伸出雙手,冰冷的掌心在映藍的注視之下忽隱忽現。

玄燁害怕地伸手緊擁住眼前的人兒,深怕他突然之間就這麼消失。

映藍感覺到他擁著自己的力道好緊,擱置在兩旁的手攬住那個抱著自己的人。雖然他已經死了,但是他可以這樣讓玄燁抱著,可以感覺到他抱著自己的力道,還可以感覺到他的溫暖,這一刻真的好真實,真實得讓自己可以遺忘自己早已死去的事實。

想起這些日子來的回憶……

他心愛的人,卸下皇帝的裝扮,像個最平常的男人一樣,為了一個小小的夢想和他在小水池邊挖土。

有時候泥巴沾滿了臉,有時候曬得臉都紅了,更多的時候全身流淌著汗水讓他怎麼擦也擦不幹。

要是讓他的臣子瞧見了,會嚇掉眼睛吧?

但是只有他知道,只有他看得見,他一個人的玄燁啊……

「雖然我那時候難過,但是現在我很快樂,真的很快樂。」

即使這些後悔似乎已晚,但是能有現在這每一分每一秒的時間,他便已該知足。但如果可以,他依然會想向上天乞求,能不能再給他更多一點的時間……

玄燁凝視著這張他已經深深刻在心裡的臉龐,他的映藍從來就不是懂得隱藏自己心情的人,此時此刻他臉上所想要壓抑的希望,他怎麼可能會不懂?閉上雙眼感覺這個已經漸漸熟悉得彷彿是自己一部份的身體,擁抱在懷裡的身軀,如今無論如何再也溫暖不了那一份體溫,腦海中響起那天古清忻在讓他知道事實之後,對他說的話。

『雖然我應該讓你知道,你究竟失去了什麼……然後讓你一輩子後悔一輩子無法忘記,就像玲瓏吟世世代代的傳說,那些傲視天下的皇帝本該得到的。可是我想映藍大概不會這麼希望,這個傻瓜即使自己都快死了還只記得要等你,讓他借此報復你對他的傷害,恐怕是他一輩子也做不出來的事,就像玲瓏吟裡的每一個怨魂一樣,都只知道等,只懂得怨,卻從沒有想過要報復。

『玲瓏吟裡的魂魄,每一個都是傻得讓人想要打一頓看能不能醒來的傻子……正是因為如此,我才放不開這群傻子,現在我唯一能幫到的,就只剩下映藍……你想要和映藍永遠在一起嗎?』

『當然,你有什麼辦法可以讓……讓藍兒重新活過來……』

『我沒辦法,我並不是神,但是我卻有辦法讓你們永遠在一起,只是你必須放棄一些東西。』

『什麼東西?只要是我可以給的,沒什麼不能。』

『是嗎?你的皇位呢?你的親人還有你的……』

「藍兒,我們可以的,可以一直像這樣在一起,一直一直這樣快樂。」他將懷裡的人抱起,讓他坐在自己的懷裡,伸手抹去他臉上沾滿的淚水。

映藍讓他抹著淚,瞧見他臉上同樣有著淚漬,也伸出自己的一雙小手幫他擦去,但是在小小的亭子裡實在是躲不了太多的雨,兩個人發現彼此的雙手好像怎麼也抹不幹,於是笑了起來。

「今天的雨好舒服。」

「是啊,在這樣的夏天裡冰冰的很舒服。」像要證實自己的話一樣,玄燁把自己的臉貼到那張小臉上,互相沾著彼此濕濕的水氣。

閉上雙眼,映藍愛極了他這樣寵著自己的時刻。

「真的可以嗎……燁,我們真的可以這樣永遠永遠在一起嗎?」

玄燁深吸一口氣,汲取著懷裡人兒的馨香。「可以的,只要我願意,我們一定可以像這樣永遠永遠的在一起。」

第十五章

「他睡著了,你抱他進去吧!」

古清忻出現的時候總是令人難以察覺他的行蹤,玄燁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抬頭看進那一雙幽幽的眼眸之中。懷裡的小東西果然已經不知不覺地睡了,密密的眼睫像小扇子排在兩頰上,還沾著未干的淚珠,模樣可愛極了……生動得叫人難以相信眼前的人兒不過是一個亡魂而已。

「你沒騙我是不是?」

「你是說哪一件事?」

「我可以救映藍的這件事,我們可以有機會永遠在一起的這件事。」

「我沒必要騙你,這是我的職責,只要你願意,我就可以幫你實現。所以不如問你自己吧!你願意嗎?」

低頭愛憐地將臉頰貼在睡著的人光潔的臉龐上,玄燁擁抱著懷裡的人兒,那種發自內心點點滴滴滲透的甜蜜,已經讓他開始懷疑,當一個皇上,究竟有什麼好的了。

每天忙碌,時時提防有人暗殺、有人算計,一言一行都受到所有人關注,無法做想做的事,無法愛想愛的人……當皇帝……究竟有什麼好呢?

玄徹不也說了……

『……你出征的這一段日子,是哪一個孩子幫你忙這些國家大事?害我連玩樂的時間都沒有。想想啊!這皇帝還真不是那麼好當的,果然還是乖乖當我的王爺最好,就算跑到花柳巷去玩一圈,也不見得那些老頭子會整天嘮叨,耳朵都要長繭了。』

『哼……姑且不論做得好不好,重點是本王不想坐,勞心勞力局限又多……』

他當過王爺,又做過皇帝該做的事,他想沒人比他更能清楚皇帝並不是一個多好的位子啊!

「我想……沒什麼不願意的……已經夠了,當了這麼久的皇帝,夠了。如果真的可以挽回這一切,我想那會比當一個皇帝來得幸福。」

他想和心愛的人,一起迎接晨光,一起坐看日落,兩個人坐在湖中央的小舟上,他釣著不曉得何時才會上鉤的魚,他則閉著雙眼躺在他懷中小憩。

『釣得到魚兒嗎?』

『如果是真的想釣魚的話,自然是可以釣得到。』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真心想釣魚嗎?』

『嗯。』

『為什麼?』

『你知道我是誰嗎?』

那時候他的藍兒是怎麼回答的?

『玄燁就是玄燁……』

是啊,玄燁就是玄燁……現在,他想當藍兒一個人的玄燁,想當可以擁著藍兒再也沒有任何顧忌的玄燁。

「所以,古清忻,幫我吧!」

「下定決心了?」

「是的……經過這麼多的事,我若是再弄不清楚什麼才是對自己最重要的話,那就太愚蠢了。」

「我知道了。」古清忻微笑,聽著耳邊的玲瓏吟,發現這次玲瓏吟的聲音竟然已經沒有了過去那彷彿一直壓抑著的傷悲。

原來……幫了映藍……也等於是幫了你們嗎?

「不過我很好奇,你為什麼要幫我們?」

「這是我的職責。」是的,這是他的職責……

「地點,我已經幫你們決定了,我想你們大概也不會有什麼意見。第一步,帶著這華韶宮裡其中的一朵琉璃花,在它離開地面之後,一路上每天在它的根部澆上你的血,大概一碗的量,直到目的地為止。」

騎馬離開皇宮已經有四天的時間,這四天的時間裡玄燁每天都沒忘記在懷中的琉璃花根部澆上自己的鮮血。

說也奇怪,澆上根部的鮮血一下子就被琉璃花給吸收,連一滴都不剩,吸收了鮮血的琉璃花看起來更加的嬌艷,像是透著光澤一樣的美麗。

這四天的路程他幾乎沒有多少休息,再加上每天一大碗鮮血的損失,若是讓藍兒看到他現在的模樣,恐怕會難過得眼淚又不停地落下。

等他到了目的地,將懷中的琉璃花種下之後,隔天琉璃花就會沿著四個角開始生長,在四個角的琉璃花綻放之前,他不能停止自己血液的供給,一定要等到琉璃花全開了,將兩地的結界連接在一起,映藍才可藉著琉璃花從華韶宮轉移至後來的結界之地。

這些要做的事情,只有他跟古清忻兩人知道,連藍兒也瞞著不敢跟他說,否則那個善良的小腦袋一定會開始鑽牛角尖,光是想到他要這樣一路失血到目的地,恐怕就會死抓著他的衣袖,不讓他離開吧。

「然後接下來的第二步,我會幫你,只是你那傻瓜弟弟恐怕會恨你吧?」

呵呵!

依照玄徹的個性,可能不只是恨而己,肯定會把整個皇宮都掀翻了。

「如果你說的這些,我都做得到,也都做到了,那我跟藍兒會如何?」

「你擔心我騙你?」

「不,我連這一切都拋棄了,還怕你會騙我?我只是想知道結果。」

「結果?很簡單啊。就像那個小傻瓜常常在嘴裡念著的,你們可以這樣永遠永遠在一起。」清麗的臉龐微笑,古清忻手中突然多出一本厚重的書,拿出一支筆,在空白的頁面上頭畫了起來。

「就像這樣。」畫好之後,古清忻笑著將書頁展開給他瞧,看著書頁裡頭的話,他也笑了。

對不起,藍兒,又要讓你等我!

但是這一次,在這一次之後,你便再也不需要等待……

「皇兄!皇兄!可惡,人到底給我跑到哪兒去了!」

玄徹領著後頭無數的內侍和臣子,在整個華韶宮殿裡亂竄。他都快被氣瘋了,幾天前,上朝時發現皇帝竟然缺席,連忙帶著人到潛龍殿裡找人,才發現書桌上竟然留了一封信給他,說之前就已經跟他提過有事出遊幾天,國家大事就交給他了,請不要找他。

這怎麼可能,他是皇帝,他怎麼可能放他一個人不帶侍衛亂跑!

雖然他是答應要幫忙處理國事,代他上朝,但是可沒答應放他一個人不帶侍衛亂跑啊!

氣歸氣,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玄徹於是乖乖的上朝處理國事,順便派出探子找尋皇帝的行蹤。

沒想到找了好幾天,派出去的探子一點消息都沒有,正當他焦急得快要拔光自己頭上的頭髮時,竟然有內侍跟他說這兩天在華韶宮外看到皇上的身影,好像已經從宮外秘密回來,一直都待在華韶宮中而且還滿臉笑容,似乎跟映藍妃子兩人過得十分愉快。

聽到這裡,他差點沒整個人起火燃燒。這個皇兄,要走也沒跟他說清楚什麼時候離開、多久?

丟他一個人處理國事,人偷偷溜出去也就算了,人早就已經回來竟然也不跟他說一聲,讓他跟笨蛋一樣每天為國事繁忙還要擔心他的安危,而那個他擔心的人,竟然回來跟自己的男寵玩到忘乎所以?

紅顏果然是禍水,如今皇兄也懂得什麼叫作為紅顏而不早朝了?

得到消息的不只是他而已,更糟糕的是,那些大臣根本從一開始就認為皇帝的不早朝是為了華韶宮的妃子。從皇兄還沒離開皇宮、一個人在潛龍殿處理國事開始算起,到後來皇兄秘密離開皇宮,足足有超過半個月的時間,這些大臣真的已經認為皇兄貪於享樂,始終和映藍醉生夢死地躲在華韶宮裡不出。

回來不跟他說一聲,現在教他怎麼跟這些老頭子解釋!

現在他只好被迫在退朝之後,讓這一群老頭子跟在身後去質問皇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只是,他已經進了華韶宮喊了一陣子的時間,不但沒看到他想見的兩個人,原本跟在身後的內侍跟群臣竟然也一個一個地消失了蹤影,等他發現不對時,整個宮殿裡彷彿只剩下他一人,空蕩蕩的有種寂寥的感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人都死到哪裡去了?」

「這真是一個好問題,人都死到哪裡去了?」古清忻的身影突然出現在殿外繁花之中,以前玄徹就知道這個男人其實也美得不像話,只是在映藍身邊不曉得為什麼,就顯得容易讓人忽略。現在他一個人在繁花中,竟然有種翩翩如仙的感覺,美得如煙如幻。

不過再美也沒用,一來他對男人沒興趣,二來他跟這個男人不對盤,他老覺得這個男人怪怪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不協調感,每次站在他旁邊都會有一種不曉得會被拉到哪裡去的感覺,讓他很不喜歡。

「我皇兄跟那個男寵呢?」

「離開了。」真是乾脆的答案。

「怎麼可能!你以為這宮殿內外的侍衛是擺假的,他們若是離開怎麼可能會沒人回報?」雖然他也覺得根本就是擺假的,皇帝偷溜出宮的時間不曉得,甚至連回來的時間也不曉得,不管怎麼問都是一臉茫然,讓他差點打算當場就賜死。

「因為他們回報不了。」

「你在胡說什麼!」

「我可沒胡說,對於他們看不到的東西,他們能回報什麼?」

玄徹覺得自己快被他的胡言亂語給氣得七竅生煙,反正他的脾氣就是沒有皇兄好,忍不住抓起身邊的一個花瓶,用力就往花中那個人的身邊砸過去。只是人沒砸到也就算了,當花瓶經過他身邊撞在地上的一瞬間,他的雙眼似乎出了什麼他無法理解的錯亂,他好像看到破碎的花瓶跟剛剛拿起來的感覺之間,有種不曉得問題究竟出在哪裡的不協調。

玄徹眼睛很不舒服地眨了一下,在睜開雙眼時,他終於知道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丟出去的花瓶在他握在手裡的時候是非常潔淨美麗的,但是破碎在地上的花瓶不但瓶身看起來髒兮兮地充滿灰塵,竟然還有著厚厚的數層蜘蛛網,被他這麼一摔,嚇到了藏在瓶身裡的蜘蛛,它們紛紛在地下亂竄躲藏。

他看著自己的手,再看一下四周,依然是華美潔淨的華韶宮不是嗎?那個花瓶是怎麼一回事?難道內侍一直忘了打掃到這一個?

古清忻看著他不說話,只是微笑,有點兒訝異他竟然可以這麼快就發現異狀。

「我再問你一次,我皇兄跟他的男寵到哪裡去了!」王爺的氣勢在這時候盡數在他身上張揚,告訴著別人他此時此刻脾氣已經到了忍耐的極限,沒有更多的耐心來想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離開了。」然而古清忻還是拋下一樣的答案,一點也不在乎他是不是會因此砍了自己的頭。

「乓!」

玄徹抓起旁邊的擺飾,開始一樣一樣往地上摔了起來,每摔一樣心裡就多一分驚惶。剛剛不是他的錯覺,摔出去的每一樣東西拿在手裡的時候都是那樣美觀潔淨,但是在摔出去變得支離破碎之後,卻都像是已經放了太久的時間沒有整理,有的已經褪色,有的沾滿灰塵,更有不少上面棲息著惱人的蜘蛛絲。

他幾乎把整個宮殿臥房裡的東西全摔光,還扯下了隨風飄飛的布簾跟絲紗,因此當他回過神來時,才發現早在他不曉得破壞了哪樣東西之後,原本宮外繁花盛開、殿內整齊繁華的景象,在突然間變得雜草叢生、灰塵堆積得有如廢棄冷宮一般,放眼四周除了他跟古清忻之外,遠處可以瞧見幾個躺在地下的人,細眼一瞧,不就是他剛剛帶來的人嗎?

「這是怎麼回事!你對我皇兄跟那個男寵做了什麼?這裡怎麼會變成這樣……」他是妖怪嗎?

「我不是妖也非怪,我只是一個傳承者。」古清忻打量著已經恢復原樣的四周,露出令玄徹全身覺得不對勁的笑容,寒意自身體內部擴散。

「其實你不應該這麼驚訝的不是嗎?造成這個局面的開始,有一半算是你決定的。」

「什麼意思?」

「去年皇后推映藍入池,在你的漠視之下,撐著沉重的傷勢,天天念著皇帝名字的人兒,其實在第五天就已經香消玉殞……你知道五天是多麼長的一段時間嗎?那小東西本來根本不可能撐得了那麼久,是為了想見心愛的人最後一面,才死死不肯離開人世。但他沒想到,每次他從昏睡中醒來,勉強睜開雙眼所派出去的內侍,沒有一個有機會去通報戰場上的皇帝,全被你攔了下來。」

玄徹見他往前,不由地腳步跟著後退。

「本來就該這麼做,那是本王的職責,本王不覺得自己有錯。」就算這個什麼奇怪的局面真有一半是他所造成,他依然不覺得自己該付出什麼愧疚。為了一個男寵的病況危急,去通知還在戰場上與敵人廝殺的將領,讓他在兩軍交戰的狀況下趕回來,是棄千萬士兵於不顧,這種事他怎能讓皇兄有機會做出來?

一個人的生死跟數萬人的生死比起來,就算讓皇兄知道了,想必皇兄也一定是選擇後面的答案,讓人去通報不過是擾亂將領的心而已。

所以他並沒有做錯!

「我也沒說你有錯,事實上我並不在乎你的觀感,只是要你好好聽完這個故事。」突然間,古清忻伸手抓住了他的手,他想掙扎,如浪潮一樣的思緒卻不斷侵入他的腦海,畫面一個接著一個。

等不到玄燁回來的映藍,在古清忻的幫助之下,得以讓魂魄依存在琉璃花中,只要琉璃花不枯萎,他就可以繼續等待。

但是琉璃花的花期從盛開到結束其實只有一年的時間,在這一年裡只要映藍願意,他就可以和玄燁幸福的生活,但他不可能永遠存在。

接著是如風和玄燁的闖入,如風離開,玄燁終於領悟映藍對自己的重要性,在腦中閃過的畫面裡,玄徹瞧見自己皇兄在這華韶宮裡是如何跟那個男人過著平淡卻快樂的生活,還瞧見皇兄竟然像一個最普通的民間男子一樣,穿著簡單的衣物,在水池裡挖泥,只是為了兩個人心裡那小小的一個希望,希望兩人可以像在湖上山莊時那般,在這天地裡除了彼此不用再顧慮別人的想法、目光。

後來湖泊擴大的速度實在太快,玄燁在逼問之下終於知道了真相,那些他露出猶疑和徬徨的日子裡,他想的就是在江山與美人之間的抉擇,古清忻告訴他繼續將映藍魂魄留下的辦法,最後……他做了。

因為他必須做,從映藍的魂魄寄生在琉璃花算起已經過了快一年的時間,他如果再不下決定,他會再次失去心中的珍寶。

於是玄燁每天給予琉璃花一碗自己身上的鮮血,然後帶著其中的主株跟映藍的骨骸到他覺得想要好好生活的地方種下。

完成這些工作之後,其它的就交給了古清忻。

「你做了什麼?」

古清忻微笑,從空中抓出一本厚重的書籍,翻開其中一頁,裡面有著很長的一篇故事,和幅精美的畫。

畫裡,身穿華服的一具屍骸緊緊抱著一株琉璃花,琉璃花下的泥土埋著另一具骷髏,陪伴他一起長唾,不遠處的湖上小屋窗口,玲瓏吟隨風飄搖,看著看著,似乎就可以聽見那清脆美妙的聲音。

玄徹全身顫抖,那種發自內心的寒意令他無法動彈。

「你殺了皇兄?」

「不,我沒殺,是他殺了自己。一天一碗血直到目的地,接下來每天用自己的鮮血灌溉琉璃花,直到花朵綻放每一處,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說是不是?」收起書本,古清忻像是在呵護什麼寶貝一樣,輕輕地撫摸。

「你這個瘋子!」玄徹衝上前,伸手就想抓住古清忻的身體搖晃,只是當他手才剛碰到衣襟,人竟然就從那一個瘦削的身子中間穿過。

虛抓著一片空茫,玄徹瞪著眼前已經荒蕪的宮牆。紫籐在窗欞上纏繞。外頭的樹也茂密得遮住大半邊景致,只是透過那另一邊的風景,看著被擴大不知多少的小湖,他不得不相信剛剛古清忻說的,他讓他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實。

「我要殺了你!」

他怎能讓他這麼突然地知道自己失去了兄長?

他知道這樣的失去除了心裡的痛之外,他還有多少的慌亂需要去面對?

「呵!如果你能的話,可以試試……你知道言靈這東西嗎?」古清忻似乎沒打算等他回答,自顧自地繼續說。

「言靈是一種很奇妙的術,任誰都可以實行,只要一件事情,一個人說,十個人說,百個人說,說著說著說久了,就會變成真的。」

那是古清忻留下的最後一句話,玄徹還不懂他究竟想表達什麼時,那一個抱著厚重書本的人影突然就這麼消失在眼前。

不管是他,還是他的皇兄跟那個男寵,再也沒有出現過。

然後,他在荒廢的華韶宮裡找到了皇兄寫給他的信,意思很簡單,裡面寫著希望他能繼承他留下的皇位,好好治理這個國家,不用為他感到傷悲,畢竟這是他考慮已久的選擇……

『……玄徹……為兄已經為這個皇位失去太多。皇兄相信你必然還記得當年我倆一起抓蚱蜢的那個午後,在那個午後我開始懂得什麼樣的身份該做什麼樣的事。那天身邊伴我多年的內侍,因不曾阻止我倆像頑童一樣在宮中玩鬧,讓父皇和母后認為失了身為太子和皇子該有的儀態,因此父皇在我面前讓侍衛殺了內侍,警惕我必須時時刻刻記得自己的身份不得有違……那時年紀仍小,看著慘死在我面前的內侍,除了驚慌哭泣外,還有著對父皇的一點點恨意。畢竟多年來相伴在身邊的是這總是照顧著我無微不至的內侍,而非偶爾能見上一面的父皇,儘管內侍不過是下人,可感情仍真……那時,那個總是對我一片忠心呵護的內侍,就是我踏上皇帝這個位置時,第一個犧牲的重要之人……』

原來,這就是皇兄在那天之後再也不曾讓他喊過哥哥,不曾繼續讓他們倆像真正的孩子玩鬧的原因。

玄徹忍著心痛,繼續將信看下去,信的後面只是寫著,也許因為經歷太多,當他終於做了決定時,心中反而不如想像中的掙扎,得到的反而是一種解脫。一直以來他想要的也許不過是能像平常人一樣,安安靜靜度日,可以和心愛之人牽手一輩子而已,但是只要他還是個皇帝,情愛就不能由自己決定。

所以希望他別怪自己將所有的一切都交給他,對他來說,解脫這一切的自己感覺就像是把曾經鎖在自己身上的枷鎖,重新放在自己唯一的親人身上一樣,如果有一天玄徹真的不想繼續,那麼就把這重擔往下傳承吧!

信的最後寫著如果可以,請將他和映藍的故事讓天下人知曉,即使是被嘲笑也沒關係。他想讓所有人知道,是皇帝愛上了那個天真單純的男子,而不是男子為了金錢出賣自己的身軀,他們兩個人是真心真意的相愛,世人的輕賤永遠也無法改變一切。

玄徹握著手中的信,看向沉重地放在桌子上的玉璽,玄燁過去上朝所穿的龍袍靜靜地躺在一旁。不曉得為什麼,他似乎瞧見知道皇兄這個決定時的映藍,是如何在他身邊默默地為他將脫下的龍袍整理乾淨,折好放在一旁,一張雪白的臉龐滿是淚水,滴落在折好的龍袍上,滴滴滲透銘黃色的袍身。

彎身取過已經染了灰塵的龍袍,指尖碰觸龍身旁那一片皺了的地方,果然就像淚水滴在上面濕了又干的痕跡。

閉上雙眼,過往屬於攸羅玄燁統治一方的繁華景像一一從眼前掠過,最後留下的竟是在湖中山莊裡,玄燁和那個男子躺在小舟上笑著等魚兒上鉤的容顏。

皇兄!這就是你想要的是吧……

如果是,那身為弟弟的我就不準備為你悲傷。

心裡固然是如此想著,然而緊緊捏著龍袍顫抖的手,還是突然間沾上了滴落的液體,重新濡濕了那一片早有淚痕的地方。

耳邊,聽見越來越是喧鬧的聲音,甚至有人驚慌地大叫出聲。

他知道當他看完信的最後一刻,也就是這華韶宮華夢的結束。

完全破了結界的華韶宮,昏迷過去的大臣一個接著一個醒來,然後瞧見滿片荒蕪的華韶宮,還有成為一片湖泊的小池,小池上白色的小舟在湖上蕩漾。

玄徹睜開雙眼,轉頭,竟瞧見華韶宮角落四處,有著零零散散的骨骸,其中一個身上的衣服,他再熟悉不過。

那是一直陪伴在皇兄身邊的內侍,和在書房被賜死的那位是同時被父皇賞賜給皇兄的。

骨骸上浮現一道隱隱約約的影子,他可以清楚瞧見影子已經被歲月爬過的臉龐,沒有一絲怨恨,朝他行了個禮,然後飛向遠方。

玄徹控制不了眼中的淚,他知道這個忠心耿耿的內侍,是心甘情願追隨他的主子離開這一個天底下最大的牢籠。

玄天王朝封觀六年冬

玄徹接替了玄燁,成為王朝最新登基的皇帝,同時將兄長的故事頒布天下,以告天下人,愛其實沒有階級沒有性別的限制。

後來,他曾經在書房裡召見了一個據說是懂得許多道法的大師,詢問他言靈究竟是什麼樣的術法,當大師詳細地解說完以後,王朝的新皇帝臉上,露出欣慰無比的笑容。

第十六章

「眾位看官!」

客棧的樓下,向來是市井小民閒暇飯後聽點故事的小檯子上,一個經驗豐富的說書人正激昂地準備結束他已經說了好些天的故事,台下沒聽過故事的人正聚精會神的等待最後結局,而聽過的人裡有些姑娘眼中卻已經開始含淚。

「我們常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是身在皇室之中也何嘗不是如此?江湖是個大染缸,皇室也是一個大染缸,一旦身在皇室之中,自出生開始便注定紛紛擾擾的一生。過去的朝代裡,有多少皇子不是經歷過兄弟之間的搶奪,在生死之中求存,最後才得以成為皇上或是王爺的?所以人們雖然常說江湖路不好走,不是你殺我,就是我砍你,而當一個皇室之人也是同樣的人生,差別只在江湖是人自己踏進去的,而身在皇室卻是老天爺幫你做的決定。」說書人說到這裡,停下來瞧瞧到場的觀眾人數,順便潤潤喉嚨。

「當皇室的人總比當我們這些小老百姓來得好吧?雖然會經歷那種兄弟相殘的局面,但是至少撐過了就一輩子衣食無缺了啊……」其中有不少為著自己的生活、不知下一頓飯該在哪裡的市井小民,忍不住開口說了起來。

「沒錯!只是咱說這個故事的含意,可並不是讓您抱怨自己吃不飽穿不暖。它是在告訴咱們,活在這人世上,本來就不能事事盡如人意,即使是咱們平民小百姓所羨慕的皇帝,也有自己的為難和苦楚,所以人啊!要懂得知足常樂。」

「我看這故事不只說人在這世上不能事事盡如人意,裡面還告訴我們人啊!要懂得珍惜自己身邊所有,只要可以和相愛的人在一起,不管身在何時何地,若懂得知足便能幸福喜悅。」一個文人搖搖手中的扇子,幫忙做了下面的註解,一張臉龐看起來不過二十來歲,面貌相當英俊。

「嘿!小伙子,感慨這麼深,不會是已經有了相好了吧?」一個江湖人看這小子順眼,忍不住開口。

沒想到這公子臉果然紅了一下。

「小弟下個月成親,要牽手之人乃自小的青梅竹馬。之前我爹因為對方家世相差甚遠,始終不願意同意,最近終於鬆了口,於是我倆趁著爹爹心情還不錯的此時,趕緊成了親免得有所後患。因此聽著大叔所說的故事,心中特別有感觸。」

「原來是這樣,恭喜啊!小伙子!」

「就是啊!人生在世的三大喜事,你已經成就了一樣,該恭喜!該恭喜!」

一下子廳裡恭喜的聲音不絕於耳,那位公子更是興奮地不停彎腰謝禮。

說書人喝著茶,看眾人慢慢平息激動之後,才又開口繼續說道:「眾位看官,那麼這玄天皇朝武帝的故事就到這裡結束。雖然這映藍妃子是個男子,但以他傾城的美貌,溫順的個性,的的確確也算是一個佳人;而武帝身為皇帝,不但武功強文采也頗豐,自然更稱得上是才子,自古以來佳人才子、英雄美人就是該在一起啊!」說書人將故事說到尾聲,笑著慢慢地喝了一口茶,啜飲間很高興瞧見底下一群人各式各樣沉浸在其中的表情。

這故事裡的主角畢竟可是曾經身為皇帝,本來是不打算說的,怕要是犯了什麼皇帝忌諱的話,說書都可以說掉一條老命;可是想來想去又不想老調重彈,於是改了又改,再三確定裡頭沒有任何冒犯皇室的說法之後,才把這個在腦子裡藏了很久的故事給說了出來,幸好從偏僻的農村說到繁華的城市,始終不曾有什麼差錯。

後來他想了一下,當今皇帝之所以將這個故事頒布天下,恐怕也是不在乎被他們這些卑微的小老百姓傳頌吧!

但是為什麼呢?

說起來這故事在當初除了在愛情上算是一個佳話之外,皇帝愛上一個男人,還因為一個男寵的死付出生命這種事,並不光彩,連鄉下富人養男寵都是偷偷摸摸,更何況是地位最高的皇帝。

為什麼會讓大家傳頌呢?

「可那後來呢?」才喝完一口茶,說書人腦子還想著些有的沒有的,坐在一邊好奇心比那個什麼大人都重的小娃兒就忍不住問了。

「什麼後來?」

「就是那個皇帝跟映藍妃子啊!皇帝會這樣突然殉身一定有什麼原因,而且發生得這樣突然絕對有什麼內情,所以後面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沒有人知道嗎?」小娃兒的眼睛亮晶晶的,他最喜歡故事裡面有美人的情節了,管他美人是個公子還是個姑娘,反正有美人在就覺得這個故事無比的精彩,光是想著美人究竟有多美,映藍妃子那一雙眼睛有多蔚藍,他一顆心就怦冬怦冬地跳。

他啊!將來一定也要像武帝一樣娶個美人,如果美人是個姑娘,那他跟美人就可以生出一堆美人兒娃娃,他就活在一堆的美人之中,那不就跟皇帝後宮三千人是一樣的道理?

所有人瞧著小娃兒色瞇瞇的模樣,心裡想著真是可惜了那張清秀的小臉,跟個淫賊似的,說書人也不由地在心裡感歎當今的民風似乎已經不再純樸,竟然連這麼小的孩子都開始幻想些成年人才該懂得的事。

「這個後來,我就不清楚了,也許哪天當今皇上會願意把結果跟我們這些平民老百姓說清楚吧!不過我最近倒是有聽說一個傳言……」被這個無知小娃給影響,說書人一時口快,原本不曉得該不該說、能不能說的事情,不由地冒出口,想吞回來已經來不及,不但那個小娃兒好奇地看著他,就連旁邊的大人也都望著他瞧。

「嘿!什麼傳言,你倒是快跟我們說說,說書的怎麼可以暗藏故事!」

「就是啊!快說快說!」

所有人看說書人扭扭捏捏的樣子,便開始起哄,可憐的說書人只好向四周張望一下……看起來不像是有什麼官家在場。

「這傳言我也不曉得是從哪兒傳出來的,不過有聽人說,其實武帝跟映藍妃子並沒有死。」

這話一出口,果然台下的人全都嘩然而起。

「小聲點!小聲點!」看大家開始七嘴八舌地大聲討論起末,說書人整張臉都黑了。

「怎麼,這不可以說嗎?」

「我怎麼知道?但這可算是皇家的秘密,要是有官家的人聽到,一個不好說不定就是殺頭大罪呀!」

「說得也是啊。」於是剛剛還很吵雜的廳堂,很戲劇化地一下子又安靜了起來,所有人都不敢多說話,連拿個杯子都變得小心翼翼。

「哎,那你快說嘛!聽說武帝跟映藍妃子並沒有死那然後呢?他們到哪裡去了?為什麼那時候要離開,把皇位禪讓給當今皇上不就好了嗎?」最先開口的自然就是那個不知死活的娃娃,他對殺頭大罪可沒多大的概念。不過就是說個故事而已,怎麼可能會惹上殺頭大罪?

「這就是傳言詭異的地方,聽說當初映藍妃子的確是去世了,但是有個高人將妃子的魂魄給留了下來,讓他得以跟武帝相處一年的時光。然而武帝怕這一年過了,就再也見不到映藍妃子,於是用自己的性命去向那個高人求一個願望,那個高人不忍他們兩人因此天人永隔,於是作法犧牲武帝的性命,將兩人的魂魄寄生在一朵據說是叫作琉璃花的花中。當歲月過去,琉璃花吸收足夠的日月精華之後,藏在花中的武帝跟映藍妃子便得以將自身的魂魄煉成妖,然後共享永生不死的生命。」

聽到這裡,所有人又忘記剛剛說書人的警告,紛紛喧鬧起來,有的人說不信這怎麼可能,有的人卻覺得這聽起來似乎頗有道理,開始剖析其中的可能性有多大,讓台上的說書人一個頭兩個大,最後趕緊拿出碗來,將賞銀收了收,馬上逃離這個客棧,深怕要是到時候官家真的來抓人了,自己跑得快些也許可以逃過一命。

「皇上……」

在客棧一角,一個黑衣人皺眉,手已經按在腰上的劍柄,就等待主子吩咐,殺了這一群說話不懂得忌口的平民老百姓。

一隻手揮了一下,已經蒼老的臉龐滿是笑容。

「我現在已經不是皇上了,你該叫我王爺,或是老爺也可以。你第一次跟我出宮,所以可能不清楚,剛剛那說書人所說的傳言,是我命人四下傳送的,早在多年前,京城裡的大大小小甚至是剛懂事的小兒都已經聽過,這裡民風純樸,消息來源少,沒想到一直到今天這兒的人民才有機會聽到。」說話的人,要是有高官在這,必然可以認出這就是當今的皇上攸羅玄徹,那張臉依然和過去一樣英俊,只是就算在宮中的日子再如何養尊處優,皺紋還是爬上了眼角跟額頭,一雙當年可以舞動大刀的手,如今也顯得略微枯瘦。

除了皇城裡的人之外,眾人所不知道的是,在過完六十五歲大壽的那天,他就將皇位傳給玄燁的大兒子,一個人帶著侍衛離開皇城。

一路上慢慢地好好看看這一片他付出許多心力,耽誤攸羅玄燁許多年華的大好江山,並且在每一個鎮上的客棧裡,聽說書人說故事,若是說的是一般的江湖豪傑,他就會讓侍衛給一些賞銀讓他們開口說當年武帝跟映藍妃子兩人的故事,沒想到來到這當年攸羅玄燁跟映藍相遇的小鎮,竟然會如此巧合地正好聽到這一個故事的結尾。

他會來這小鎮並不是沒有原因,這裡離當年他們度假的湖中山莊已經不遠,在他過完壽辰的那一天夜裡,他夢見他的兄長告訴他,他們在相隔數十年之後終於又可以再度相見。

已經死了的人怎麼相見?

可他寧可信其有,因為當年他相信了古清忻的言下之意,盡自己所能讓天下傳頌兩人之間的故事,讓史書記載也許後世所謂的荒唐。他當上皇帝之後不久,將朝政處理到一個階段,終於忍不住帶著侍衛就往記憶中的湖上山莊出發,只是沒想到那個被他下令封了起來的地方,竟然整個區域煙霧瀰漫,就算他不下令封鎖,恐怕也沒有人能找到當年那個優美的湖上山莊。

那時候,他本來在讓侍衛找了很久仍找不到之後,便打算放棄離開,沒想到古清忻就這麼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說如果不讓他親眼看見的話,也許他根本就不相信自己所說的一切,即使他找來的大師也對他說一樣的話,那多麼相似的一字一句,教他如何懷疑。

『言靈是一種很奇妙的術,任誰都可以實行,只要一件事情,一個人說,十個人說,百個人說,說著說著說久了,就會變成真的。所以皇上,要是那個高人的話是真的,也許您真該將先皇的故事傳頌下去。』

於是,古清忻揮動手掌,終年籠罩整個地區的迷霧便隨著他的手勢散開,玄徹身邊的侍衛一個個昏睡倒下,只有他一個人可以清楚瞧見湖上有一艘小舟,上面坐著兩個人,一個正悠閒地釣著魚,一個躺在釣魚者的懷裡。

那模樣,和當年皇兄帶著映藍來到這山莊時,是多麼的相同,他置身於其中,感覺上就像是做了一個夢,一個回到過去的夢。在那個夢裡,他清楚地瞧見自己的兄長跟他所愛的男子,就像天底下所有的有情人一樣,幸福的相依相偎。

他發著呆,然而湖中的兩人似乎發現了他的到來,一起伸手向他招呼,他想要向前,卻被古清忻的手給拉了回來,迷霧再度漫上整個區域。

「現在你該相信了吧?」

他回過神,那個清麗的男子已經站立在遠處,雖然隔著一段距離,但是他可以瞧見那一雙眼睛正看著手中再度增加書頁的厚重書本,然後總是帶著嘲諷表情的臉龐終於露出類似快樂的笑容。

那天之後,雖然他又去了幾次湖中山莊,卻再也沒有遇上那清麗的男子,那一片美麗的湖泊,也始終深藏在瀰漫煙霧的森林之中。

這一次,因為夢見了兄長對他說話,因此玄徹相信當他到了湖上山莊時,必然可以再見到當年的景致。

「皇……王爺,現在天色雖仍早,但是到達目的的這一段路上並沒有可以歇息的地方,不如我們先在這個鎮上過一夜,明早再出發您說可好?」

攸羅玄徹看了一下天色,的確過午已經有了好一段時間,現在他年歲已增,可沒辦法再向當年那樣騎著馬趕路了。

「好吧!你去安排一下,今晚就在這裡住下。」

當他吩咐著侍衛去打點時,他跟侍衛都沒有發現,有個角落正有人在看著他們,臉上漾著的笑容充滿回憶。

是夜,攸羅玄徹不曉得為什麼就是睡不著,因此他披上外衣讓侍衛護著在客棧的中庭裡賞月,此時,兩個一大一小的身影徐徐地往他這方向走來。

「誰!好大的膽子,不知道這院落已經讓我們給包下了嗎?為何深夜冒犯?」一邊的侍衛首先發現來人的蹤影,立刻拔刀相對,並且奇怪守在這個院落門口的幾個侍衛,怎麼沒有出聲提醒有人來到?

玄徹也機警的站起身,雖然他早已經將皇位的事情都打理好,只等待皇城那裡決定什麼時候公佈而已,但並不代表他現在不在那個位置上,就對這王朝沒有影響力,也許有刺客根本就不知道他已經禪位給侄子的事,仍有行刺的打算。

只是當他看著那兩個身影,卻越來越覺得熟悉,本來平靜的心跳也越來越快,好像有什麼在呼喚著他一樣。

夜空中原本半遮著月的雲朵,被風給慢慢吹移原來的位置,明亮的月光照在那一大一小的身影上,所有人都因此可以看清兩人的絕代風華,玄徹更因此而屏住呼吸,全身無法動彈。

雖然已經事隔太久太久的時光,但是他一直知道有兩張臉龐是他這一輩子記憶得最深刻的,甚至腦海裡自己的臉龐都不若這兩張來得清楚。

「徹,好久不見了。」

高大的身影拉著嬌小的那一個往前更近幾步,並不是很在乎旁邊那個拔刀相向的侍衛。英俊的臉龐,筆挺的五官,如鷹的雙瞳,一切都如當年一樣的難掩丰采,只是比起從前為一個皇帝時的威嚴傲氣,現在的他雖依然看起來尊貴,卻更多了點什麼說不出來的味道。

一邊的小小人兒一樣沒變,甚至連臉上的神情都和當年第一次見面時一個模樣,蔚藍的大眼盯著他,帶了點戒備的意味,總讓自己覺得自己就像是會欺負弱小生物的壞蛋一樣。

一邊的侍衛雖然拿著刀,但是雙眼瞧見那個小小人兒的臉龐時,臉卻紅了起來,還傻愣住,讓一邊擁著他的人很不高興。抱過身邊的人兒往另一頭一抱,用自己高大的身形完全遮住侍衛的視線。

「皇兄……真的是好久好久不見了……」玄徹哽咽,已經有多少年的時間了?

他已經有多少年的時間沒有跟自己的兄長說過話了?

他還記得這個狠心的皇兄,當年的決定全沒跟他說一聲,就連最後也忘了跟他說一聲再會,讓他剛得知事實時整個腦袋空茫茫的,心裡說多難受就有多難受。

「過得好嗎?當年我沒有辦法將很多事情仔細的跟你說,怕你會阻止我……」說到這裡,懷裡的人兒生氣地瞪他一眼,讓他哭笑不得。都這麼多年了,只要一提到這件事情,他的藍兒就會不高興,然後想起他為他所做的就開始淚眼汪汪,最糟糕的是,他總是在這種時候會很像個男人,生氣的時候一聲不響,然後等他沒發現時就一個人在那裡忍著淚抿著嘴自己生悶氣。

看藍兒那個模樣他也心疼,寧願他可以像過去他那些妃子一樣大吵大鬧,拿東西打他也好。

「別生氣了,藍兒,現在我們不是很好嗎?你看,有玄徹的幫忙,才多少年的時間,我們已經可以出結界四下走走看看了。」

玄徹看著眼前兩人,覺得自己的頭頂好像遮來一片烏雲,臉都黑了。剛剛不是還在跟他說抱歉嗎?怎麼才一轉眼就變成在安慰自己的老婆了?

向來敏感的映藍首先發現了不對的地方,連忙給玄燁一個肘子。

「抱歉,因為在結界裡一直都是我們兩個人,阿德他們也不太會多話,所以很容易就……」講「很容易就會忘記別人的存在」好像對玄徹有點不敬,映藍水汪汪的藍眼睛看了玄徹一下,又看看一邊的侍衛,不曉得該怎麼解釋。事實上他們不但養成了很容易忽略別人的習慣,他自己更是越來越不懂得說話,沒辦法對玄徹他們和對玄燁一樣地無所顧忌。

玄徹歎了一口氣,大概可以瞭解他們的難處,畢竟誰要是待在結界裡如此多年的時光,必然都會養成如此的習慣吧!

「沒關係,我不介意。」

「玄徹……你…還是坐在那個位子嗎?」玄燁發現自己現在的身份跟玄徹現在的身份,讓他很難開口。

「哥哥,現在我只是你的弟弟而已,當皇帝的是你的兒子,我已經卸下這個重擔了。幫你背了這麼多年的時間,也夠了。」

「是嗎……」看著玄徹已經蒼老的容貌,玄燁心裡其實有著不少的愧疚。

「我沒關係,時間都已經過去了。說說你們的狀況吧?我以為你們還在那個湖上山莊裡,所以正打算過了今晚,明早就出發去看看你們。」

「我知道,剛剛我們就在客棧的外頭瞧見你了。這些年我們過得很好,一直就像當初你所見到的那樣,雖然被局限在小小的地方,但是其實說起來那只是一個夢境……一個不斷反覆的夢境,每一次的夢境回歸,我們就會重新開始生活,因此常常有著在湖上山莊居住的日子好像不過才剛開始的感覺。這樣說也許很難懂,但是其實我跟藍兒也很難說出個所以然來。」

「就像花開花落,因為我跟玄燁的靈魂是寄生在琉璃花中,所以當琉璃花開,就是夢的開始,琉璃花落我們便會沉睡,等到隔年再開,就會發現自己又是當初剛進結界時的模樣,心情也是那般生澀。」沒想到玄燁說得不明白的話,卻讓不太懂得言語的映藍給比喻了出來。

玄燁愛憐地親了親映藍的雙唇,對玄徹點頭微笑。「就像是藍兒說的那樣,我們醒時是在夢中,沉睡時也是在夢中,反覆地做著我們心裡最希冀的夢,然後等待,等待外面有人述說我們的故事,我們成為真實的日子也就越來越近。因為有你的幫忙,讓我們的故事不停地傳頌,因此清忻原本說需百年才成的事,現在就已經實現,讓我們得以有機會再和你相見。」

玄徹看著他們兩個,兩人的臉龐滿是從平淡中體會珍惜的光華,過去的犧牲都算是值得了吧!

「那你們現在呢?你們現在……」應該算是人吧?

「我們現在已經不算是人了,沒想到這一次說書的人說得還頗正確,現在我跟藍兒共生在同一朵琉璃花中,算是花妖吧?」

玄徹不曉得該說什麼,他知道如今雖是相見,可以後相處在一起的時間並無法長久。他是人,他們是妖,若是和他在一起,兩人的身份很容易會引起猜疑,到時候恐怕又是另一場紛爭。

「哥哥,在我離開人世之前,可要記得再回來看看我。」

玄燁無語,張開雙手將這個從小一路挺著他走過來的弟弟抱在懷中。

皇家雖然無情,但是他這個弟弟,從小就沒有想要跟他這個哥哥搶過什麼,長大後更是對他的話唯命是從,雖然他的固執間接地導致他跟映藍必須走向這一步,可那也是為了他好。

「徹,做哥哥的這一輩子最驕傲的事,也許,就是能擁有你這麼一個弟弟。」

玄徹垂淚,雖說他這一輩子最見不得男人流淚,可是此時此刻聽見哥哥對他所說的話,眼淚卻也不爭氣地落下。

「我何嘗不是,小時候不懂,現在都老了怎麼可能還不懂?我的前半生之所以可以無憂自在,正是因為有你這個哥哥護著我,對我來說,你不僅僅是我心中最好的皇帝,更是我這一輩子最尊敬的哥哥。」犧牲是互相的,哥哥為他犧牲了童年和少年時代,他拿他的青壯時期來還,身為兄弟一家人,你心甘我情願。

一旁的映藍,看著兩人,眼睛跟心裡都感到酸澀。他也有個弟弟,也有個雖然恨過他怨過他卻始終一直希望他可以過得很好的弟弟……

「您……是映藍妃子?」他不想打擾兩人,因此靜靜地退到一邊,希望他們兄弟倆可以有單獨的空間,沒想到剛剛還拔著刀的侍衛,見他一人,竟紅著臉走到他身前詢問。

「我是,辛苦你照顧皇……王爺了。」想起玄徹已經卸下重任,映藍改口。

「哪裡,這是職責所在……那個……宰相是您的弟弟吧?」一臉不曉得該不該問的模樣,仍帶著點稚氣的臉龐,一看就知道才剛進宮中不久。

映藍訝異的眨眨眼。「你是說如風嗎?」如風成了宰相了?

「是的。」

猛地拉住侍衛的手,讓侍衛嚇了好大一跳,忍不住偷眼看了一旁的先皇一眼,確定他沒發現才大著膽子讓這個人繼續拉著自己的手,貪戀地看著這樣一張世間少有的容貌,鼻間聞到的馨香氣息讓他連耳根子都紅了起來。

怪不得先皇會對這男子如此著迷,姑且不論這男子的品行如何,單單是這樣的容貌便足以令人不捨放手,何況武帝跟映藍妃子的故事早已經聽過不曉得多少次,再看著那樣蔚藍的雙眼,也可以懂得這看起來如少年一般的男子是多麼的癡情和溫柔。

「如風他好嗎?」

「宰相大人他很好,不但兒女成群,最近還添了一個孫子。」

「那就好…過得好就好。」

「可是宰相大人他很想您。」

映藍愣了一下,他從不敢奢望如風會想自己,只盼望他能過得好就好,畢竟他帶給這個家的除了屈辱之外,還有什麼?

「小的知道您一定不願意相信,但是這是真的。小的過去學文的時候,算是宰相大人的門生,宰相大人曾經跟我說過,這一生他只做錯過一件事,就是當年少年意氣風發之時,不懂得動心忍性,以為天底下書本所寫的就是一切,不曾好好站在您的立場為您想過;如今他經過許多人事際遇的磨合,才明白當年的自己太過決斷,不但傷了自己還傷害了您,要是您仍在世的話,他很想好好地跟您道歉,跟您說他能有今日的一番成就,都是您一手促成,是他不懂得感恩。」

侍衛說得真切,映藍可以從他的話裡想像出如風在說這些話時,是歷經了多少的感慨與滄桑。

「……那是小的第一次看到宰相大人流淚,我想宰相大人這一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因為您,如果可以,我可以求您一件事嗎?」

「什……麼事?」映藍低垂眼眸,在侍衛視線所不及之處淚已盈眶。

「如果可以,請您去看看宰相大人可好?小的知道當年是宰相大人魯莽,但……他每到您的生辰,都會親自回到南迢採下南迢特有的紫竹,在華韶宮裡種下,然後等待紫竹成長,削下枝條做出一隻又一隻的鳥兒,掛在紫竹上,只因為宰相說過,小時候您生辰之時,您的娘親……」

「……會在南迢宗廟的紫竹林為我如此祈福,願我有一天也可像鳥兒一樣自在天際。」

他記得,他怎麼不記得,沒想到如風也記得。

聽見他的回答,侍衛笑開了臉,趕緊接著說:「不但如此,宰相這些年來盡心盡力為天朝人民做出許許多多的功績,並且幫南迢的孩子設立了學堂跟醫館,即使是貧苦的人家也能上學求醫。在這些功績底下,宰相大人從來不留自己的名字,而是寫下您的大名,希望是有人感激,福澤能寄托在您的身上。」完全忘記自己的身份,侍衛手抓住映藍的雙肩,更沒注意到另一頭有一雙眼睛已快把他的雙手給看出個洞來。

「手可以放開了嗎?」

冷冷的聲音在侍衛的背後響起,讓侍衛抖了一下,趕緊放開雙手還往旁邊退了好幾步。

「要不是你說的話是藍兒想聽的,我現在就剁了你的一雙手懲罰。」

哼!別以為他現在不當皇帝,就不會殺人,要不是剛剛這男人的話他都聽得一清二楚的話,絕對就拿刀把那一雙賊手給砍了。

「是!是小的放肆!」冷著身體說著,侍衛的目光依然希冀地看向那美麗的男子。

「燁……」

「什麼事?」

「我想去……我想去看看如風,好嗎?」

抬起頭望向這個和他攜手已經大半輩子的男人,兩人之間的相處,不管彼此想做什麼事,都需要對方的同意,不讓對方擔心,這是他們承諾過的。

「當然好,你想去哪裡,我都陪你,一輩子陪著你,不離不棄。」玄燁牽住他纖細的手,握在掌心。

映藍可以感覺掌心與掌心之間,他們不只血脈相連,心也相連。

「不離不棄……」

當他笑起,那一瞬間的燦爛,在玄徹和侍衛兩人的心中,成為永生無法忘懷的永恆。

如果要說愛情或是幸福,他們彼此都瞭解,剛剛那一抹笑容,代表的就是一切。

修長的手,握著筆,在他們不曾發覺的地方,將那一抹笑容畫上書頁。

相傳,在非人間的地方,有一雙手,寫下了每一個不屬於人間的故事,這本書的書名,就稱為妖譚夢華。

古清忻看著兩個男子,取出懷中的玲瓏吟,聽它在風中吟唱。

他就是那一雙手,他寫下的故事只要人們願意傳頌就可以成真,而這一次傳頌的故事裡,故事結局是這麼寫的。

相愛的兩個男子,在上天的同情之下,將魂魄寄生於琉璃花中,藉著琉璃花他們可以汲取天地日月的精華,然後成為花妖擺脫輪迴,即使將來身邊的親人一一離開人世,他們也還有彼此永世相依。

番外篇

路克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修這一堂課。

一開始是因為已經到了大三,由於大二跟大一的時候實在是混得太厲害,每一學期都只修了十八學分,再這樣下去,等到大四的時候,同學們都輕鬆地一個禮拜只要上個四五節課,自己卻要上十幾節,心裡肯定會無法平衡,而且要是一個不小心,修的課程被當了一兩個,到時候被延畢,想哭都哭不出來。

所以到了大三,選課的時候他特地打聽了許久,最後終於讓他找出三堂選修課,課程內容比較輕鬆而且教授教學有趣,也沒什麼特殊作業,就給他這麼用鼠標給點下去。

根據學妹的說法,他是一個超級幸運兒,竟然連這種要電腦挑選才能有機會進入的課程都給他幸運選到,別人想進去都不見得能成功抽到。不過在他上了兩、三個禮拜的課之後,發現別人的幸運,對自己來說,也許是一種惡夢也不一定。

「這個故事起自於玄天王朝封觀四年,我相信在上課前應該有不少同學早就已經先讀過這麼一則故事。經由白雲下重新編撰過的妖譚夢華,跟東遊記、蘭亭夢、五國亂華等書並列為我國史上的四大名著,不但後代數度改編成戲曲,在國外也有人演成歌劇,在推廣上幾乎是稍微有一點點文學底子的人都可以讀懂。這一篇故事主要是在敘述當年玄天王朝的君王,如何在巡視國土時,遇上了他命中的愛人,但是卻因為愛人的身份和性別,引起眾臣的反對,當時的君王心裡……」

路克一邊聽著教授在講台上說話,一手無趣地翻閱著手中的課本,有點後悔自己選了這麼一門課。

其實就像學妹說的一樣,台上的教授說得很好,除了說話的方式生動有趣,並且引申舉例,讓人可以跟歷史更加結合之外,那充滿磁性的嗓音跟帥到無法無天的臉龐,實在是讓每一個聽的人更加賞心悅目。而且,聽說只要有認真寫心得報告的話,期末成績超營養,怪不得選擇這一門課的人會這麼多,除了本科系的學生之外,其它科系為了本國文章必要選修的學生,也有多到不可思議的人數,要不是這一個教室只能塞兩百多個人的話,肯定會有更驚人的數字。

只是,他聽著聽著,發現,這實在不是他喜歡的課程。

妖譚夢華裡的故事他其實也大概知道,畢竟它除了是四大名著之外,還是同志文學裡的先驅,對於他這個從十六歲開始就確認性向為雙性戀的二分之一同志來說,根本就是必讀本之一。

一開始他選了最簡單的讀本看過,還挺夢幻地相信故事裡的結果也許真的存在,但是當他漸漸長大,慢慢認知到,在這一個小小不大的圈子裡,幸福美滿的結局是多麼渺茫之後,他就開始下意識地排斥這些童話式的故事結局。

他才不相信一個君王跟一個差點當上小官的平民老百姓最後真的可以有機會在一起,跟他說明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也許他還會比較相信。這肯定是野史,絕對是當初為了欺騙那些善良老百姓相信自己國家的君王有多麼重情重義,才在君王暴斃之後杜撰出來的東西,也說不定是當初玄燁的弟弟玄徹,為了皇位設計謀毒死自己的哥哥之後,為了湮滅自己的殘酷手段編出來的東西,要不然他幹嘛在登基之後那麼花功夫去推廣自己兄長見不得人的愛情史?

「你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內幕?」

「當然,讀了那麼多年的歷史,我可不相信在那種深宮裡會有多少兄友弟恭的好事。」很自然地,他順口就把自己心裡的答案給說出來,然後才發現似乎有地方不太對勁,剛剛那個問話的聲音,怎麼聽起來跟剛剛在講台上說話的那個聲音那麼相像,同樣都是非常的磁性而且十分地悅耳。

非常……尷尬地……路克抬起他的頭,就像他心裡所想的一樣,那一張一點都不像是來當教授的俊美臉龐,正對著他露出讓他全身起雞皮疙瘩的笑容,非常、非常淺的微笑,不過他覺得自己從頭到腳都在打顫。

「哈羅!教授您好。」

「哈羅!這位同學你好,我想我有一個很大的疑問。」

路克很努力露出自己善意的笑容來,但是他相信此刻他正面臨他這一生中最大的困境之一。

「什麼……疑問?」

那一張俊美無比的臉露出十分迷人的笑容來,但是跟隨在那一抹笑容之後的,是非常非常大的壓力。

天啊!他不是只是一個老師、一個教授而已嗎?這種像是君臨天下的壓力是從哪裡來的?

「問題一,據說、好像、也許、可能……這是我的課,我才是教授,而你……喔!我忘了詢問貴姓大名。」

「路克?霍華茲。」

「好的!路克?霍華茲先生!目前你的身份似乎是個學生,在我的課堂上,有權力掌握教學流程的人應該是我吧?」

「沒……錯……」

路克在心裡想要哀號,他大概可以猜出自己剛剛在不自覺間做了什麼蠢事了。這是他的壞習慣,常常會不自覺地把自己內心的自我辯論用一張嘴巴講出來,換句話說,剛剛那一長串的心得發表,肯定全班都已經聽得一清二楚,怪不得所有人看著他的眼光會那麼奇怪。

「那你剛剛的那一番言論,是想要跟我討論這些故事底下的內涵,亦或是覺得這一堂課應該由你來教導會比較適合?」

教授的臉上看不出什麼不愉快的表情,不過誰知道?

現今的社會上多的是雙面人,尤其這個教授給他的感覺只能用深不可測這一個詞來形容,他今天肯定不是踢到鐵板而已,而是踹到了鋪滿鋼釘的合金板。

「抱歉,教授,我剛剛是不自覺的自言自語,很抱歉我的壞習慣影響到您的教學,我敢保證這樣的事絕對不會有第二次,我會把自已的嘴用膠帶給封起來,絕對不會讓它有自我發揮的機會。」這就是他現在非常想做的一件事,用膠帶把自己的嘴巴給封起來。

「希望如此……不過,你剛剛發表的言論,的確是有不少學者提出過。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既然有人質疑,那為什麼到如今絕大部分的學說依然支持我所說的論點,是最接近真實的可能?」

路克眨眨眼,這倒是他設想過的一個問題,連他這麼一個小小的學生都會有這樣的疑問,那麼,為什麼絕大多數的學者卻依然相信故事有它的真實度?

教授笑了一下,轉身慢慢地走回講台。

「這就是你們要上大學的原因,也是我開這門課的原因。一般在大學之前的教育,都只是在告訴你們一篇文章的意義,試著將文言文變得白話一點,你們過去只是在聽故事,並不是真正的去理解這個故事。而到了大學,你們要學習的是,如何去質疑並且辯證過去你們所學習的學問。當你們閱讀一篇文章時,它也許代表的不僅僅是一個故事,還有整個故事底下的背景和人心……」

路克看著教授若有似無盯著他的眼神,在心裡哀號,除了希望教授不會因此當了自己以外,其實內心裡也開始對這門課起了一點點的好奇。就像教授剛剛所說的一樣,到了大學,他們要學習的是如何去辯證和質疑過去所學,一篇文章也許代表的不僅僅是一個故事,還有整個故事底下的背景和人心。

許多學者會去相信妖譚夢華裡歷史的真實性,必定有它的原因在,而不是單就他如此表面化的猜測而已。

「教授!葉教授,請等我一下。」

一下了課,路克收好課本之後,馬上追在教授的身後而來。葉教授站得筆挺,回過身來看著他。

「有什麼事嗎?」

如果這個學生是要他印象深刻的話,那麼在剛剛的課堂上他便已經做到了,他教課至今還沒有哪一個學生在課堂上公然大篇長論地表達出個人意見,而且是在沒經過他的允許之下。現在他又找上門,為的是什麼?怕他印象不夠深刻?

「那個,我要說,剛剛上課的事,我很抱歉。我必須承認自己當初雖然讀過裡面的故事,但是其實並沒有那麼的深入,我只是讀它卻沒有真正研究過它,之前我的論點,也許是錯誤的。」

路克不好意思地搔搔頭,然後跟在教授的身後向學校的停車場走去。現在站在教授的身邊,他才驚覺葉教授大概是他這輩子裡看過的最英俊的教授了,就算在這麼近的距離裡,依然無法看到五官上有任何一點瑕疵,立體卻又帶點柔和的五官,帥氣得令人想要目不轉睛地注視,再加上高大的身材,怪不得學校裡的女學生們在說起葉玄教授的名字時,都是滿眼星星忍不住尖叫的樣子。

「沒關係,我可以理解,只是下次如果還有什麼議論,麻煩先舉個手讓我知道會比較好,畢竟我不是很習慣有人不但沒有在我的課堂上對著我流口水,還一臉無聊的啷噥。」葉玄聳聳肩,拍拍路克的肩膀,都已經一大把年紀了,他不會為了這種事情計較,況且,他喜歡這個模樣秀氣卻又有著無謂勇氣的孩子。

聽到葉玄的話,路克忍不住搔搔頭,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教授現在要回家了嗎?」如果他從同學口中得到的消息沒錯,接下來葉教授下午並沒有課。而且據說他是個非常規矩的好男人,跟他的外表一點都不符合,不但每天下課就回家,也很少看他對投懷送抱的女教授或是學生有任何逾矩的行為。

有人說那是因為葉教授已經有了一個非常美麗的同居人,但……誰知道八卦這東西可不可靠?

葉玄看了他一眼,一抹精光閃過他銳利的雙眼,然後他微笑。

「是的,我現在正要回家,你要順便到我家喝個下午茶嗎?我親愛的可擁有非常好的手藝,你一定會喜歡那些可口的餐點跟飲料。」

「我?」路克用手指著自己。

葉玄點點頭。

「教授邀請我去家裡喝下午茶?」路克再次比比自己,他不敢相信自己剛剛所聽到的任何一句話。畢竟從教授任職開始,就沒有人被教授邀請回家過,他現在竟然有機會成為第一個?這真的是太不可思議了!

「沒錯,不願意嗎?我可是很少邀請別人到我家吃飯。」

「願意、願意!我當然願意!怎麼可能不願意?我只是太驚訝了。真的可以嗎?」天啊到葉教授家裡吃下午茶耶!要是被那些女同學知道的話,肯定會拿刀從校門口把他給砍到後門去。

「那太好了,上車吧。我家很近,要不是有車子去超市買東西比較方便的話,我通常比較喜歡用走路的。」

葉玄才剛用遙控車鎖把車門給打開,路克馬上迫不及待地坐到副駕駛座上,臉上興奮的表情,讓葉玄的臉龐露出微笑。

現在的小伙子真是衝動,一點也不怕他就這麼把他給抓去賣了。

路克根本就是一路興奮到葉玄的家裡,雖然這一路也不過五分鐘的時間而已,他也不曉得自己在興奮什麼。不過也許這就是人類的天性,對於秘密能被自己發現時的那種興奮,就是無法克制。

當然,他並沒有興奮到連理智都失去,一開始他在停車場看到葉玄的車子時,心裡面就有了疑惑,基本上他瞭解身為一個教授的薪水的確是不少,但是開著最高級的吉普車?那輛黑色的大吉普可是限量版的名牌車,身價是一般人必須賺上十年然後不吃不喝不必付房租才買得起的車子,就算是教授的高薪,也起碼要花上五年的時間,但是葉教授才多大的年紀?

接著車子轉進高級住宅區裡,看到整個住宅區裡的房子時他差點傻眼。這個地段是有名的貴,整個住宅區的歷史已經超過百年,據說裡面的每一戶人家不是政要就是商界大亨,再不然就是名門世家,教授住在這種地方?

如果說這樣就足夠讓他嚇掉下巴,接下來的事他可能會覺得自己必須去精神病院一趟。

他發現住宅區裡的居民幾乎個個都英俊漂亮得不像話,每一對正在散步的夫妻或是情侶、兄弟等等,幾乎都跟葉教授的外貌不相上下。

天啊!

這是怎麼一回事?

難道買這裡的房子除了價格高昂之外,還必須規定年紀跟長相嗎?

「你確定要這樣張著嘴巴讓我的愛人看到嗎?」

葉玄將鑰匙插入房門的鑰匙孔,看到隔壁那個還在震驚狀態的學生,非常理解的笑了一下。他想起過去的另一個學生,在進入這裡時,也是同樣的表情,那令他懷念。

「咳!不好意思……」路克差點把自己的口水給吸到肺裡,臉部漲紅地道歉,他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也有當花癡的天分。

「沒關係,至少這樣你比較有心理準備一點。」

「什麼?」

葉玄又露出那種意味不明的笑容,轉動鑰匙,正要把門給打開的時候,象牙白的木門被人從裡頭迅速開啟。

門開啟的一瞬間,路克有一種看到天使或是仙子、精靈的錯覺,開門的是一個看起來大概十五、六歲的少年,說十五、六歲還是因為他眼中的那種成熟讓他加了年紀,不過讓他真正驚訝的,是這少年的樣貌竟然比葉教授還要高上不只一籌。

一張比女子手掌小的臉蛋儘管消瘦蒼白,但分明的大眼是難得一見的蒼藍,粉嫩的雙唇叫人幾乎忍不住想當場咬下一口,挺直的鼻樑柔和不顯陽剛,眉眼如畫,精緻的五官是最完美的組合,再加上纖細的身子骨架嬌小,那模樣怎麼看都讓人有種必須好好呵護的感覺,好像一不小心就會被風給吹散,好像這美好的模樣不過只是自己的一種幻覺。

他從來沒有看過有誰的模樣可以比這個少年更加精緻美麗,儘管剛剛這句話已經在心裡對葉玄說了一次,現在他卻必須立刻推翻十分多鐘前的想法。

「今天我們有客人?」少年眼裡有著快樂的神情,可見他打從心裡地歡迎客人的來到。

「是的,我的學生。今天過得好嗎?」看著那一雙湛藍的眼瞳光彩動人,葉玄忍不住低下頭在他小小的嘴上吻了一下,然後似乎覺得還不夠,又吻了一次,接著將自己的舌頭給伸到少年的雙唇之間。少年發出快樂的輕笑,配合著他開始回家後的第一個吻。

「咳!咳!」

路克非常肯定不是自己發呆的時間不夠長,絕對是這一對情人的吻太過於火熱,時間持續到讓他足夠把自己給拉回神。

「不好意思,容我介紹一下,這是我的愛人也是我的內人映藍。藍,這是我的學生路克。」

「咳咳!教授,基本上,跟未成年人有性關係並不是合法的事情吧?」路克眼睛轉了一圈,在葉玄的耳邊很小聲的說。

葉玄跟映藍同時抬起雙眉,動作極有默契得讓路克全身起雞皮疙瘩。

「我親愛的學生,相信我,藍的年紀比你大很多,非常的多。」

「騙人!他哪裡看起來像超過二十歲?」

「我不只超過二十歲,我也超過三十了,孩子。」映藍笑了一下,稍微隱藏了一點點的東西,但……基本上他的確是超過三十歲沒錯。

「這……這…這……怎麼可能?你…你…你看……看起來才……才十五,老天!你吃什麼保養品長大的?」路克被這驚人的事實給嚇得完全不曉得自己說了些什麼。

「事實就是如此,來吧,我做了一些餅乾跟糕點,你喜歡茶還是果汁?」路克的模樣,讓他很想要伸手摸摸他的頭,但他只是伸出手,拉住眼前這兩個比他還要高大的男人,一起慢慢地往院子走。這時候的陽光跟溫度都剛剛好,正是用下午茶的好時光。

「茶。」被映藍牽著手,路克整張臉都紅了起來,很努力不將自己的整個目光全部放在映藍的臉上,也很努力不讓手中那種小小細滑的感覺給牽去所有心思。但是他真的必須說,葉教授真是天大的好福氣,竟然有這樣的一個情人,被映藍這樣牽著手,他好想緊緊握住不放開,永遠守護著這麼一個小小像是精靈一樣的人兒。

映藍……映藍……他不會從今天開始就成為偶像崇拜裡瘋狂的一員吧?這種高級地段可不是容易當偷窺者的地方!映藍……等等!

映藍這個名字聽起來會不會太耳熟了一點?他今天才在課堂裡聽到這個名字不少次,然後在他過去的生活裡,這個名字也曾經在他眼前晃過不少次。

「映藍,天啊,教授,你除了教四大名著之外,竟然還有了一個叫作映藍的愛人?你不會是妖譚夢華這一本書的狂熱者吧?」

葉玄揚起眉,在陽台的小圓桌上坐下。他們喝下午茶的地方就在一樓的陽台落地窗外,對著一片廣大的院子,院子裡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花朵,其中有一些花路克完全沒看過,但是在陽光下竟然閃爍著七彩般的光芒,美麗異常。

「基本上,我不算是這一本書的狂熱者,而且跟映藍的相遇,是在妖譚夢華裡面那則故事之後。」他沒說的是所謂的那則故事之後,指的是他們認識之後才知道妖譚夢華裡面的那一則故事,或是他們認識之後,才有妖譚夢華裡面的那一則故事。

兩句話從字面上來看相差不大,但是從意義上來看卻是天差地遠。

「那就是教授認識了映藍之後,才對妖譚夢華這一本書發生興趣囉?」路克摸摸下巴,覺得自己這樣的推斷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失誤。要是哪一天,他認識了一個叫作映藍的人,跟他相戀,然後在一起,後來偶然發現某一本故事書裡,有一個美麗的角色名字也叫作映藍的話,那麼他肯定會對那一本書有天大的興趣。

「不是完全,不過已經很接近答案。」

聽到葉玄的答案,正在切蛋糕的映藍噗嗤一笑,那笑容實在是太美麗,讓路克又傻了眼,口水差點沒流下來。

「天啊!教授,我真是羨幕你。看看,有一個叫作映藍的愛人,而且這個映藍跟書裡的映藍多麼的像,不但同樣的美麗,還同樣的溫柔……」

「同樣的癡情,同樣的專情,同樣的深愛著我。」葉玄輕輕地說,將映藍拉到自己身邊坐下,然後似乎覺得這樣還不夠,乾脆把整個人抱起來放在自己懷裡,像是抱著最重要的寶貝一樣緊緊抱著。

「燁……」

感覺到抱著自己的力道,映藍轉過身將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同樣將自己埋在對方的身上,感覺著對方的氣息。能夠擁有彼此的感覺,真的很好,他真的很感激很感激他們可以在一起。

「好了,我知道你們有多麼的相愛了,可以停止這種讓我羨慕到流口水的行為嗎?」

他現在終於真正的瞭解到,要瞭解一個人,光看他的外表是不行的,葉玄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看他那種英俊卻帶著冷漠而且霸氣的模樣,誰能猜得出他私底下其實這麼肉麻,光是從門口到這裡,兩個人之間的纏綿已經不曉得讓他起雞皮疙瘩幾次了。

並不是討厭,相反的,他很喜歡他們兩個人在一起時的感覺,但是,請不要讓他妒忌好嗎?

「燁,我喜歡你這次帶來的學生,比起上一次的來,活潑很多。」映藍同樣想起之前曾經到家裡來玩的孩子,不過過去的年代,對於兩個男人之間的戀情總是比較拘謹一些,所以雖然那個孩子也同樣是一個好孩子,但是在面對他跟燁兩人之間的親密動作時,總是連氣都不敢喘上一口。

「上一次的學生?難道我不是第一個嗎?誰?誰在我之前來的?真是太可惡了,竟然沒讓我成為第一個!」路克握拳,一副非常激動的樣子。

映藍笑了起來。

「放心,在這幾年的時間裡,你的確是頭一個,之前那一個孩子,現在已經年紀很大了。有多大了?燁?」已經活了太久的時間,再加上他跟燁喜歡從事的職業不同,因此他老是搞不太清楚今夕是何夕。

「今年?應該是八十一歲了。」

「噗!」路克把剛剛才喝進去的茶給全部噴出來,幸好他還記得趕怏把頭給偏一邊,才沒把一整口的紅茶給噴到兩人身上。

「八十一,你叫一個八十一歲的老頭孩子?教授教過八十一歲的學生?是我耳朵有重聽,還是我誤解了什麼?」

「你沒有重聽,你也沒有誤解什麼。」

這一次,路克終於注意到葉玄眼中一閃而過的精光,那就像在算計著什麼,不是不懷好意,但是就是讓他全身發毛。

「……我有不好的預感,教授……你應該沒有販賣過人口吧?」

葉玄非常鄭重地想了一下,映藍在他懷裡大笑,只是他的大笑聲音聽起來一點也不誇張,還很動聽。

「我想我還沒有試過這個行業,另外,你沒有重聽,也沒有誤解什麼。基本上,我的確是教過一個學生,他現在的確是八十一歲,但是,在我教導他的時候,他跟你一樣大。那時候時代正在轉換,他是剛建立的大學的學生,在當初已經算是非常新潮的人類,其實你認識他。」路克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他覺得接下來葉玄要說的話,可能會讓他尖叫。

「我認識他?」

「你認識他,之前他才重回學校演講過一次,在二十多年前,他是你們學校的校長。」

「我們以前的校長,是你的學生?教授,這個笑話有點冷。」他懷疑今天是不是愚人節,說不定下一刻他的同學會從四方八面湧進來,有人手中拿著V8,對自己大喊,愚人節快樂!

「這不是笑話,你聽到映藍的名字,可以想到故事裡的映藍,那麼,雖然我的名字做了一點點的變化,難道你沒有辦法聯想到另外一個妖譚夢華裡的名字嗎?」

路克覺得自己的腦筋快要打結,映藍同情地看著他皺成一團的表情,重新幫他倒了一杯茶,然後沒忘記提醒抱著自己的人,將他們坐的位子稍微往後移動一下,免得等一下路克又再次上演噴泉的表演。

葉玄?葉玄?有什麼好聯想的?映藍這個名字容易聯想,是因為故事裡的那個角色名字就叫作映藍,當然很容易想到。但是葉玄?又不像是故事裡的皇帝叫作玄燁……玄燁!葉玄……燁……玄……

路克放下本來還要喝上一口壓壓驚的杯子,將臉埋在兩手中開始哀號。

「那太荒謬了,我一定是瘋了才會有那樣的聯想,映藍跟玄燁?那個差點成為小官的平民跟皇帝,天啊!教授,你是在報復我今天擾亂了你的課嗎?這一定是報復!絕對是報復!」

映藍看著他苦惱得只差沒有開始滿地打滾的模樣,疑惑地轉頭看向玄燁。「燁,我們的事情有那麼難以相信嗎?還是我們這些年的時間有哪裡跟書裡寫的比較不一樣,所以他認不出來?啊!有沒有可能是因為我們都把頭髮給變短了?」

他睜大雙眼,很認真地思考著路克為什麼不肯相信他們的原因,一雙美麗的眼睛睜得圓圓地,再加上小嘴微微撇著,模樣可愛得讓玄燁抱著人又開始今天的第N次深吻。他愛極了懷裡小東西的吻,總是那樣甜蜜,過了千百年的時間依然不膩。

「不是我們的問題,是現在的小孩子被一種稱之為科技的東西荼毒得太深,所以腦袋變得跟塊石頭一樣頑固且不知變通,他們甚至不相信這世界上有愛情有友情。」

「天啊!那不是太可憐了嗎?」

「閉嘴!請不要在我本人面前討論我的腦袋是不是變得跟塊石頭一樣,或者是不相信這世界上有愛情和友情好嗎?我有耳朵,我聽得到好嗎?」路克拉著自己的耳朵,非常嚴肅地表明自己還有聽力的事實。

「那事實是?」

「什麼事實?」

「你的腦袋是不是跟塊石頭一樣頑固且不知變通?或者是你相不相信這世上有愛情有友情?還有除了以上兩點,我必須要提醒你,你剛剛對著你的教授說閉嘴,看來我必須好好重新考慮一下這一學期評分該給多少會比較好了。」玄燁露出了十分困擾的表情,但是從他抱著自己愛人的姿勢,和映藍偷偷笑得開心的表情,都非常明白的顯示他其實一點都不困擾,而且非常樂意整自己的學生一回。

路克的動作跟嘴巴剎時就像是放映機突然被暫停一樣,整個人從頭到腳連同嘴巴一起停止動作。然後大約靜止了三秒鐘的時間,就看到有一個人快速地離開自己的座位,衝到屋子裡頭的沙發上,將頭埋在抱枕裡開始對著抱枕狂吼。

「燁,我喜歡你這次的學生,真的。」

「是嗎?」玄燁考慮著該不該用攝影機把自己學生的動作拍成影片,這樣等到他長大以後,要是他成為有名的人,就可以把資料拿出來威脅他做一些他希望他能做到的事。

「真的,雖然他很可能腦袋跟塊石頭一樣,或是不相信世界上有愛情友情……喔,還有不禮貌的對自己的教授說閉嘴。」映藍很無辜的補充,下一瞬間就看見一個傢伙不但對著抱枕大吼,還直接在沙發上滾了起來。

路克沒有以為事情會這樣就結束。

事實上,他承認人都是一種視覺性的動物,就算明明知道到了教授家裡,肯定又會被一隻狐狸跟一隻不曉得自己快被同化成狐狸的精靈耍著玩,但是光是能有機會對著美色,三不五時,只要一有空,他就會忍不住往兩人住的地方跑。

漸漸地,在每一天的交談裡,他對妖譚夢華裡的故事越來越熟悉,這不單單是因為映藍他們兩個會說的緣故,更因為那些到映藍家裡串門子的長相俊美的鄰居也同樣喜歡說妖譚夢華裡的故事,更特別的是,這些鄰居的名字跟長相,竟然都跟故事裡的形容有奇特的相似之處。

「一戶人家就是一則故事。」路克在筆記裡寫下今天心得的最後一句。

雖然他老是被這些人要著玩,不過他並不否認他喜歡聽他們敘述那些故事,他們口中的故事其實跟他所知道的書裡寫的似乎有些微不同,但是卻又有更多更多的小故事。像是裡面的誰誰誰其實一點都不喜歡釣魚,只是純粹為了烤魚給心愛的人吃才不得不釣,或是誰誰誰明明就已經可以不要老是像個小孩子,可是為了善用所謂的同情心,三不五時就愛到街上裝小孩博取同情,好換來想要的利益。

他們說得是如此的真實,讓他幾乎就快要相信,這些人真的是故事裡的人物,但,只是幾乎……

妖譚夢華裡的故事貫穿了五千多年來的歷史人物跟故事,如果這些人真的是故事裡的人,換句話就是,他必須去相信,這世界上真的有妖怪或是精靈、鬼魂這一類的事物。

但,相信故事裡的愛情、友情、親情是一回事,相信妖怪、精靈、鬼魂真的存在於這世界上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在街上跟別人說,你相信這世界上真的有愛情、友情、親情,那麼別人只會覺得你很天真,你很感性或是你很可愛等等;但如果你到街上跟別人說,你相信這世界上有妖怪、精靈、鬼魂等等這一類東西的話,別人只會覺得你有病而已。

「看來,真的就像玄燁所說的一樣,你的腦袋真的是跟塊石頭一樣不知變通,也不相信這世界上有愛情和友情。」映藍一邊倒著茶一邊歎息,臉上的表情一點也不像是在揶揄路克,非常難過的模樣,眼中都快要滴出淚珠來,讓路克趕緊四處找衛生紙或是手帕準備接淚珠子。

「不是!我當然不是!我才不會讓自己的腦袋跟塊石頭般不知變通,而且我相信這世界上有愛情,你跟教授不就是最好的見證嗎?看著你們,我怎麼能夠不相信愛情?」

「那為什麼不相信這些故事呢?」

「因為他害怕。」

從外面剛提著公文包回來的玄燁,聽見了映藍的疑問之後,先做了回答,然後上前捧著映藍的臉龐,溫柔地在額頭上親吻。他喜歡這些隨著時代改變的禮節,那讓他感覺到每一天的早上、回家跟晚上,都在告訴著對方我依然是如此的愛你一樣。

「我害怕?我害怕什麼?」路克無法置信地用類似大叫的聲音問回去。

「你害怕如果你相信了,也許你就會變得跟一般人不同,也許自己必須承認自己可能瘋了,而且既然瘋了,你所看到的一切也許都只不過是自己的小小幻覺而已,那讓所有的一切都變得很可悲。」

「我才沒有。」

「你有。」

玄燁冷冷的笑,那樣子就像是一個俯瞰一切的君主。映藍在一邊歎息,即使過了千百年的時間,有些習慣和氣質依然是無法更改,他也不會要求他更改,因為正是這些習慣和特質,慢慢凝聚成一個個體,那個個體也正是他所愛的人不是嗎?

「別逼他,他只是個孩子,會害怕是一定的,你跟我都明白害怕承認事實的那種感覺不是嗎?」他知道玄燁想做什麼,但不需要如此急迫,也不需要這樣強硬,如果可以,他很希望每一個人都可以是心甘情願。

「我才不害……」路克想要辯駁,但是在那一雙蔚藍的眼睛看著自己的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心是如此的赤裸裸,連自己都很難去隱藏。

所以,他終於歎了一口氣。

「你們要我怎麼相信?跟你們相處的這些日子來,你們跟一般人沒什麼兩樣不是嗎?那叫我該如何相信?我不如告訴自己這個社區裡的人們,只是因為很單純地發現自己就像故事裡的人一樣,因此乾脆把自己的名字,改得跟故事裡的人物一樣,這樣還比較容易接受。」不過的確已經是令人難以相信會有如此大的巧合。

「換句話就是說,沒有證據讓你相信我們其實不是人了?」

映藍還來不及阻止,就看到玄燁在轉眼之間,原本俊美高大的外表,瞬間變成骷髏架子,即使眼眶空洞洞的,還是可以感覺到視線瞪著路克瞧。

「啊--啊--啊--」

驚悚的尖叫聲,瞬間迴盪在整個屋子裡,映藍無可奈何地掩住耳朵,瞪了那一個骷髏架子一眼。

骷髏架子一點也不介意他的白眼,在他的臉上親了一口,被映藍給拍了一下光禿禿的腦袋,沒有人會喜歡被骨頭架子親,又冰冷又硬。

「這樣比較快不是嗎?他們的暗示早已經進行了不曉得有幾十天的時間了,這小子的腦筋還是不肯轉過來。」

映藍再度歎息,果然是千八百年也改不了的性子。

接下來他們先讓路克在屋子裡轉了不曉得幾十來圈,叫到喉嚨差點倒嗓之後,終於讓他相信他們這個社區裡的人都是來自於妖譚夢華裡的每一篇故事,而且更特別的是……

「你是說京劇是你寫的?」

映藍不好意思的點點頭。他過了這麼多年的日子,依然是不太喜歡熱鬧的生活,所以他所從事的工作,幾乎都是幕後,而且當年他父親教導他不少的文章,自己的弟弟在過去更是榜上舉人、後來的宰相,寫文章對他來說並不是難事,現在的他平時就是在家裡寫一些故事娛樂自己。

「你說在玄天王朝後你又冒充文人當了四次將軍跟宰相,後來還搞革命?」

玄燁冷笑了一下,要不是現在發明了什麼拍照攝影技術的話,他還想繼續在政壇上玩個幾次。可惜啊!他不老的模樣要是留了下來,絕對會被一堆人給發現怎麼前任國防部長、前前任行政院長、前前前任司法院院長等等都是長得一個模樣。

「那戀童那一篇裡的童顏羅煞呢?他現在又幹什麼?」

「他以前就是殺手,所以一直都是在做殺人組織,反正殺手不用露面。」

「他的另一半?」

「同樣是文人,最初妖譚夢華的行本就是他擬的稿,現在他在電影界當編劇,前一陣子不是在拍妖譚夢華的故事嗎?就是他寫的本。」

「那彼岸?」

「一個在畫畫,一個在搞公益。」

「我敢打賭,那個畫畫的,五百年前最轟動的十二幅取自妖譚夢華故事而成的名畫絕對是他畫的。」

「是的。」

「那個搞公益的,現在正在募集劇場演員,打算再演當年的京劇改革版是吧?」

「沒錯。」

「那妖譚夢華的主題樂園肯定是你們裡的誰誰誰開的。」

「不錯,你懂得舉一反三,很好。」

「天啊!這個世界還有哪一個領域沒有被你們給佔領?」

兩人互看了一眼。「這真是一個好問題,下次我幫你問問,說不定會出現很多有趣的行業也不一定。」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路克再次往沙發上倒下,有一種想要滿地打滾的衝動。活到了現在,他竟然才發現,自己的歷史、知識、興趣竟然幾乎都是由一群書裡的妖怪所組成。

「那是什麼意思?」

「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單純的只是因為興趣嗎?」怪不得這一本書可以成為一門讓世界跟著轉的學問。

「我可以扣你的分數嗎?」路克話才剛問出口,就被玄燁的大手給狠狠敲了一記頭。

「我又怎麼了?」

映藍微笑著摸摸他的頭,讓路克好想往他的懷裡塞……當然,如果他不想死的話,最好還是別那麼做。

「記得書裡面清忻跟大師都說過同樣的話嗎?」

「言靈是一種很奇妙的術,任誰都可以實行,只要一件事情,一個人說,十個人說,百個人說,說著說著說久了,就會變成真的。所以皇上,要是那個高人的話是真的,也許您真該將先皇的故事傳頌下去。」

路克想起來了,腦袋像是突然間被什麼給打通一樣,但是連接後的,卻是一種很深很深的憂傷。

「因為不這麼做……你們也就不存在了。」他們用盡所有的辦法讓世人傳頌這些故事,希望的,就是有人可以記得他們的存在,去敘說這些故事,然後他們就可以像現在這樣一直的相愛。

「是的,我們必須這麼做,否則我們就無法繼續像這樣一直一直在一起……但……別難過,路克,這對我們來說是一件好事。人心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如果沒有壓力,沒有威脅,就無法去感受到這個世界的美好,無法去體會身邊的人有多麼重要。所以,做這些事,雖是為了生存,但是我們心甘情願。」映藍握著玄燁的手,想起如此漫長的時間裡,他們是如何珍惜對方,總是不會隨便放棄任何一刻,只因為他們清楚,他們並不是永恆。

「那……也是你們讓我知道的原因?」少了一開始的震撼,路克的腦袋終於恢復最開始的清晰。

「是的,單單我們努力,還不夠,路克。我們的模樣永遠都不會老,所以不能在同一個職場上持之以恆地去做我們想做的事,很多時候,我們必須先離開一陣子等待其它人忘記我們的模樣,因此在我們離開的時候,需要有人繼續說這些故事。」

「但為什麼是我?」

玄燁看著映藍,親吻著他的額。「因為雖然你在我的課堂裡說不相信,但是不論是你還是我都清楚,在你的心深處,你和我們一樣,相信這世上有愛。」

那是一個很美好的字眼。

即使是在許多許多年以後,路克已經八十一歲,當他看著自己子孫滿堂,身邊圍繞著幫他慶生的學生時,他總是會想起那些美好的字眼。

他想,那也許也是為什麼自己願意雙修並且在研究所畢業後接替玄燁開同樣一堂課的原因。

言語,是一種很奇妙的咒語。

如果可以,他們會希望那個接替他們說故事的人,跟他們一樣,相信這世上有愛。
「路克,生日快樂,你快樂嗎?」

如今,他已白髮蒼蒼,眼前依然俊美的兩人,抱著大大的禮物,在他面前對他輕輕地微笑。
看著他們的微笑,看著不遠處那個同樣白髮蒼蒼正跟孫子說故事的女人,他笑瞇了雙眼。
「我很快樂,因為,我相信這世上有愛,就像你們一樣……」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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