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我只是被人叫下了樓,卻發現我活了二十九年的世界是個假的。

1

 

江淮瑾是個被人生絆了數跤、且不幸常常在地上摸爬滾打的半吊子戰將。命運待他不寬容,他便只好常常掏出劍跟其對峙。

 

他目前二十有九,無家無室,充作個二流寫手,存款常年在五位元數與四位元數之間進行幅度不大的徘徊。唯一占些優勢的只有不動產——一間老房子。他現在就坐在那間房子裡,膝蓋上還躺著前女友給他的分手信。

 

我感覺不到你愛著我。那封信的其中一段話這麼寫道,我想像不到你愛著一個人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你對愛一無所知。

 

我不愛她嗎?江淮瑾想。這已經不是第一回被分手的理由了。

 

他坐在扶手椅上,半面身體靠著窗邊。窗外的雨下得很大,雨水從一串串米白色的槐花上不斷滾落下來,也有被打落的花瓣和泥水一起濺在地面上。從他的表情來看,與其非要說他很傷心的話,倒不如說他很困惑。

 

但我不是個寫手嗎。哪怕胡亂說些甜言蜜語……他很沒良心地想道。

 

與此同時,他放在窗臺上的手機螢幕忽然亮了,一下子把灰濛濛的房間一角照得通明。他傾過去瞟了一眼——一封新鮮出爐的、來自他編輯的短信成功給了他會心一擊。

 

江大大你新章的感情戲略為詭異啊!!男主真的深愛阿槐嗎我看不出來啊!!為什麼那一刀砍得毫不猶豫阿槐可是為了他在深淵之獄蹲了數百年啊!

 

——阿槐在他新坑的設定裡是男主唯一愛過的人。他書裡過去沒有過女主,這回忽然心血來潮地多了一個。雖然他沒明著說,但每每看他書評區那層討論男主cp的高樓,他便覺得十成裡面差不多有八成是心領神會的。

 

他慢慢按出回復的措辭:

 

一刀斬斷挺正常的啊。不然這樣的一個人就要帶著對他的愛情,永遠地替他被禁錮在地獄……你說是吧?還是我不正常?

 

他思考著最後那個問題,按了一下刪除鍵,把剛打好的兩行字利索地清空了,改為調侃語氣隨便回了一句:很慚愧,只是做了一些微小的工作。

 

他不用看也知道手機沒過幾秒就炸了,手機螢幕始終亮著,一條又一條新資訊在上面噔噔噔地洗刷而過,他自己倒是頗為沒心沒肺地翹起了二郎腿,放空地望向窗外簌簌而下的花瓣,心裡烏七八糟的念頭橫貫而過:……可載舟,亦……可賽艇……”

 

然後輕輕打了個呼哨。

 

天完全黑了的時候他才慢悠悠地從椅子裡起身。他捅了捅手機的一個按鈕,眯著眼睛掃了一眼螢幕。

 

上面最新的消息竟然不是編輯發來的恨鐵不成鋼的痛斥,而是來源於一個未知的、像是一堆亂碼般的號碼,用著他看了千百遍的平淡無奇的預設字體:你願意拋棄現在的一切,回到你的起點嗎?

 

在他讀完的一刹那,又有了來自同號碼的新資訊送達。

 

別急著拒絕我。

 

他頓住了剛飛快打了個的手指,按在螢幕上,慢慢地把資訊欄往上拖。

 

上一條資訊是二十分鐘前發來的,當前這一條卻來得恰恰好好。

 

他忽然有種背脊發涼的感覺,像是處在一個充滿大小的監視器的房間裡,被無數道目光死鎖死住,無處遁形。

 

他三步兩步走去開了窗子。外面的花香混著雨水特有的濕潤氣飄了進來。他把頭埋在迷迷濛濛的、靜謐的黑暗裡,慢慢舒了一口氣。

 

不得不說,現在的短信詐騙的套路越來越深了。他想道,差點上當。決不能回!

 

就在他打算把出師未捷身先死的那個也給刪了的時候,又一條資訊大刀闊斧地闖入了他的視線。仍舊來源於那個古怪的號碼,只不過這次的句子稍長了些,還帶了點文藝與令人毛骨悚然的親密。

 

我會終年如一日地在槐樹下等你歸來。

 

江淮瑾一怔。

 

這句話是阿槐從深淵之獄被放出來之後,似愛又恨地說給主角的話。但這句話正安安靜靜地躺在他的存稿箱裡,他可以指天發誓,它目前仍舊處於作家級絕密情報的範疇。

 

他立刻將半分鐘前對自己的告誡拋到腦後,回道:你是誰?你在哪裡?

 

對方的消息幾乎是跟著他按下發送前後腳就到了。

 

就像那人長著一雙奇快的手,又或者……

 

是他在幽暗的某處,看著江淮瑾慢慢打下這一句話。

 

說過了吧?我始終都在槐樹下。

 

江淮瑾從門口的衣帽架那裡胡亂扯了一件外套,飛奔進了門外的黑夜裡。

 

他的好奇心沒有蓋過理智,但他的理智告訴他這是一件他有必要追究的事情。

 

他不會忘記,他樓下的院子裡就有一棵大槐樹。

 

2

 

他踏進走廊的片刻後就感到不對勁。

 

走廊多年不服老的感應燈在此刻是乾脆地吹燈拔蠟了,而平常蒙著厚重塵灰的混凝土樓梯竟光滑得讓他憑空一個趔趄,他用腳底在原地磨蹭了兩下後,決定掏出兜裡的手機去照——然後他奇異地看到了樓梯上有些刺眼的反光。

 

他半跪下去,手指碰上臺階階面;樓梯摸起來像是某種溫潤的貴金屬。他借著微亮的手機光芒,把頭湊得離地越來越近,那點反光背後的黑暗裡似乎有什麼在動,他想看清那隱藏的東西是什麼……

 

那是一雙凝視著他的眼睛。

 

形狀好看,帶著笑意,眼角埋著一勾淺淺的陰影。

 

——那是他自己眼睛的輪廓。

 

是玻璃。他撐著樓梯站起,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

 

或者說,應當是鏡子。

 

這事太過離奇,他只能先自我欺騙著是有哪位鄰里窮極無聊給走廊裡添了擺設,一邊飛快地下樓,一路狂奔至樓門口。

 

然後他剛想邁出去一隻腳懸在了半空,被他慢慢收了回去。

 

他的直覺仿佛在無聲地告訴他,這一腳一旦踏出去,便再也無法回到他那個尋常的世界了。

 

您還是這麼警覺。

 

他聽見某個人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音色如同月光下的泉水涓涓淌過山石。

 

那人悄然走到江淮瑾面前的時候,身上仿佛還裹挾著一層槐花香氣。在江淮瑾所不能分辨的黑暗裡,那陌生人的目光熱烈又偏執地禁錮著他的一舉一動,指尖深深地陷入手心。

 

還是江淮瑾率先打破了這古怪的靜默:你是發短信的人?

 

那些短信確實來源於我。那人說。我是來接您回來的。

 

什麼,歐洲七日遊麼?江淮瑾不動聲色地說,我記得這兒就是我家沒錯。

 

那人的手忽然迅疾有力地抓住了他的——那是一隻蒼白而骨節分明的手,此時它的輕微顫抖傳到了江淮瑾身上。他不由得朝那黑暗裡模糊的面孔多看了一眼。

 

那人的顫抖仿佛是因為在笑:江魔導師……魔法會科研部最年輕有為的研究員,院內所有的大門都為你打開,你卻唯獨願意常年待在自己那小破辦公室裡,也沒給它奉上什麼特有的名號……現在你把這種地方叫做

 

不好意思,我就是那麼隨口一說。您這個……是人是鬼?江淮瑾被這一大串話撲面而來的信息量弄得有點懵。他有點不確定是不是某個精神病醫院的病患對他的小說一見鍾情,於是出院後便跑到他面前譫妄——

 

但他的新書設定裡確實沒有什麼魔導師的出沒啊?

 

他往回抽了抽手,發現那人的手鎖得意外的牢固,在察覺到他的掙脫意圖之後甚至加大了力度。他在心裡噝了一聲。

 

那人直勾勾地盯著他,聲線裡仿佛漾著輕飄飄的感慨:您也仍舊是這麼無情無義。

 

他隨即聲音一沉,咬著字眼慢慢說道:我叫紀槐,木鬼槐。這名字還是你送給我的,江淮瑾。

 

儘管江淮瑾能確認,在他光榮而渺小的二十九年光陰裡,他對紀槐這個名字從未有所耳聞,他胸腔裡的心卻一時砰砰地跳得飛快,像是無形中生出了某種從未有過的悸動。

 

什麼情況,語氣怎麼聽上去像是來尋仇的?他內心茫然,我失散多年的——呃,發小嗎?

 

他硬生生地把最後有關情人的吐槽給適時吞了回去。

 

我最喜歡槐花了。江淮瑾還挺煞有介事地說。但我不記得這回事,你等我再想想……”

 

一陣驟起的狂風將細碎的槐花花瓣潑了他們兩個一頭一臉。他聽見所謂紀槐又笑了一下,然後感到自己額頭一熱——紀槐另一隻手的手指點在他額頭上,一個暗藍色的光點正順著他的手腕脈絡上行,流竄到他的手指尖。

 

那一瞬間的光亮讓紀槐的臉在江淮瑾眼前一閃而過,也讓他捕捉到了對方過分熱切又仿佛帶著濃郁仇恨的眼神。他莫名地感到紀槐的五官有些熟悉,但他更在意的是紀槐所說的話。夜晚的風嘯把他的聲音蓋過,但江淮瑾抓住了那微亮的一刻,讀出了他的口型,那是在說——

 

只愛著我。

 

像是某種不容置疑的命令。

 

江淮瑾愕然地睜大了眼睛,緊接著感覺腦內一痛。隨之一股大力從被紀槐握緊的手上傳來,他不受控制地向眼前人的方向倒去。紀槐的身體紋絲不動地接住了他。

 

跟我回去。紀槐說。

 

但緊接著紀槐發現抵在他懷裡的人似乎有什麼不對:江淮瑾溫熱的呼吸打在他脖子上,閉著眼睛,像是飛快地睡著了。

 

紀槐皺著眉頭望向江淮瑾背後虛空中的一點,龐大的資料流程從他眼前無形的螢幕上奔流而過。他捕捉到了一處異樣,微闔著眼睛,飛快地喃喃讀出一串含義不明的代碼。儘管那串異常資料只是飛快地劃過他的視野,他卻是一節不漏地將它念了出來,仿佛它已經在一刹間便深深刻在了他的腦海裡一般。

 

他再度睜開的雙眼裡滿是困惑與憤懣:“……是誰在這個時候將你引入了一套新的算式?

 

他似乎在疑問後立刻想到了某種可能,表情稍稍柔和了下來,晦暗不明地低垂著目光,說:不愧是你。

 

那個自稱紀槐的人在一片黑暗裡笑了笑,手親昵地放上因失去知覺而顯得格外乖順的江淮瑾的後背,你忘了嗎?鬼本來就是……”

 

江淮瑾感覺自己在跌出那一步的時候就跨入了另一個空間。他的眼睛正被突如其來的強光刺得睜不開不說,他的腳下碰觸的也絕不是院內綿軟的泥土。他低頭半跪下來,好掌握平衡,讓自己適應這樣的亮度。

 

他睜眼後對上的第一樣東西就是地面自己的倒影,心想:之前那段變成玻璃材質的樓梯只是個預告?那個紀槐就是想帶我來這兒?

 

第一個問題很快得到了解答——他抬頭之後很快發覺,他身處的地方是一個龐大的鏡子建築群,而他正處於其間的一條路上,四壁都是層層疊疊、經過無數次反射彙聚而成的倒影。他飛快地收回了有些打飄的目光,決定專心盯住腳下——畢竟他的頭頂並不是封閉的。

 

換成一個唯物主義論者,他的世界觀恐怕還在緩慢恢復的過程中,但江淮瑾平日裡行文慣於胡謅八扯,此時心情也奇跡般地平定的快些。他注意到腳下的路越來越窄,兩邊建築的間距也到了僅容他一人通過的地步。

 

他正想在這危機感中抬頭瞄上前方一眼,額頭便在這過程中砰地撞到了堅硬的一處。

 

什麼情況?到頭了?

 

他呲牙咧嘴地往後一退。

 

他沒有走進死胡同;但他的面前是一扇鏡門。

 

澄淨的一扇大鏡子製成的活門,大約左右都能被推入,在無風的鏡城裡來回微微地旋動。也看不出來高度,它與天穹的界限仿佛被奇異地模糊了。

 

這扇鏡子忠實地照出了江淮瑾身後那條小路,以及更遠處零零落落綿延到天邊的鏡子建築群,但這些內容又顯得格外空蕩——那裡面沒有站在鏡子正前方的江淮瑾。

 

他動了動,不得不再度確定這個事實。

 

江淮瑾試探性地把手放到門的上面。隨著他這一動作,門的左右兩邊各浮現了一個“Y”“N”

 

這是雙向轉門。江淮瑾思索道,都有YN了,所以說還是選擇題?現在選擇題風氣太差,已經到了不給題幹的程度了嗎?等等……”

 

他瞟見了剛才因為撞頭而錯過的、在腳下浮現的幾行數字。

 

“110000111010100”

 

“000001000100100”

 

“001101010001000010111001111000”

 

二進位碼啊。江淮瑾莫名對這東西產生出了一種親切感,蹲了下來細細研究,分成三行的理由……嗯,是每行一句、一個詞,還是一個音節?

 

第一行與第二行都是十五個,第三行是二十五個,且最多僅出現過連續五個零,假定達到公因數五即成一組,那第一行就是11000/01110/10100,三個字母組成的詞還是有情可原的……11000是裡面出現過最大的數目。如果00000代表初始的A,這麼一推出來11000很明顯就是Y嘛。江淮瑾摸了摸下巴,“Y——O——U,大概可以成立。

 

他邊念著代碼邊用手指在掌心寫寫劃劃:

 

“Y  O  U

 

A  R  E

 

G  U  I  L  T  Y”

 

你有罪……?我是祖國的大好青年、花朵般的接班人,從未貪贓枉法、違法犯罪……雖然前者並沒有什麼條件就是了。他盯著他譯出來的那三個詞,起身動了動腿,你有罪?我沒有。

 

他大步流星地推入了寫著“N”的那一側鏡門。那門的手感沉甸甸的,鏡子大約很厚實,另一側的門被旋到了他身後。他感到自己邁入了無盡的黑暗裡,就像幾個小時前,他在一條黑暗的走廊裡奮力疾奔時的那樣。

 

——

 

*10那個化用了簡單的培根密碼。

 

3

 

江淮瑾先是感覺自己陷入了一種難以遏制的困頓中。當人們盡力直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時,他們的感受大抵如此。在這樣一個視覺毫無用處的地方,他的眼皮慢慢地開始打架,直到他甚至不能確定腳下益發綿軟的感受是不是他的錯覺——他感覺自己脫離了真實,身在雲端。

 

緊接著,就好像每個普通的早晨他伸了個懶腰睡眼惺忪時一樣,他迷蒙地在一台辦公桌前睜開了眼睛。

 

這似乎只是一個普通的辦公室,卻不是他曾見過的地方——但它給他的感覺很親切。非要說有多親切的話,大概可以在他看見那些二進位碼時的感受加以比較。

 

他身前的辦公桌堆滿了一遝一遝的書冊與檔,左側還放了一個螢幕極寬的顯示器,不知道連向哪裡。他想翻動一下身周的東西來確認一下環境,但在下一秒就發現了一個重大問題——

 

他不能動。

 

他的身體是有些細微的小動作的,他那只手也穩妥地支著他的下巴,但這些舉動都不由他所控制。

 

像是他的靈魂被迫附到了一個人的身上,還脫離不了那個身體,只能共用那人所擁有的視角。

 

江淮瑾在這限制頗大的視角範圍內努力活動視線,捕捉些有用的資訊。

 

“Magister Jiang……”

 

那個開了一線的抽屜裡大約裝有此間主人的名片,他只能借著光照讀出這樣幾個字。

 

雖然不知道Magister是個什麼頭銜,但這人似乎跟我同姓……真是有緣。

 

他猛然間想到了一個可能,朝那個顯示幕望去,費力地分辨著黑色光亮的螢幕上倒映出的人的輪廓。

 

他在鏡城已經跟這樣一張臉對視許久了。

 

“Magister Jiang ……是我自己?江淮瑾不可置信地想道。

 

正在他經歷人生迄今為止最大的困惑時,他辦公室的那扇門篤篤地響了兩聲,一個披著深黑制服、領帶打得有些歪的中年人還沒等他應門就飛奔了進來。

 

江淮瑾你在啊,太好了,快快快——”

 

山竹組長。江淮瑾聽見自己這麼喊道。本來身體不受控制的感覺是有些驚悚的,但他脫口而出的這個稱呼讓他產生了狂笑的衝動。

 

喊什麼呢?那個山竹組長果然也是臉色一黑。江淮瑾瞄了一眼他制服上別的那個徽章——原來此人其實叫李杉竹。

 

李組長好。這個江淮瑾倒是從善如流地立刻改口了。不是吧,魔法會上層又來人抽查?這還沒到年終呢,咱們組誰的東西不幸罹難了?

 

李杉竹將一卷沉甸甸的紙在辦公桌所剩無幾的空當上攤開,非常不計前嫌地說:都不算,是前幾年【麥加】有幾個建好的資料模型一直不太穩定,衍生資料過於混亂,很難最終定型——那個實驗世界後來不是也沒敢投入新的個體資料塑造麼。上面隔了幾年忽然想起這事就非要查查看,讓我把新衍生資料的分析報告遞上去,看情況不好就進行抹殺。特麼的,我觀察這幾組資料三年了都……”

 

李杉竹的面相實際不顯老,但其人有種非常沉澱的氣質,所以看上去就像個頗有氣蘊的中年人——此時這人難得犯一次急脾氣,可見實在是痛心於心血將被毀於一旦這種可能性了。

 

他環顧四周,對了,你每天這工作量,外加授銜魔導師也時間不短,早該招個助手了。

 

江淮瑾看看周圍亂七八糟的一攤,打馬虎眼道:過兩個月再說吧,說不定我從哪兒能拉來個人——這種專業的東西來個配合不好的人也是事倍功半,還不如我單獨上手。

 

江淮瑾手上配合得嫺熟,掏了支筆就開始在那紙上開始勾勾畫畫。他本該不認識那些擠擠挨挨的資料和符號,但似乎在他把它們飛速分節注解的同時,腦海裡也便同步閃現出他手下即將書寫的答案。他看到有些標注的是進食種類:,有些是某些身體器官的單方面機能提高,在解析偏好的時候要稍慢一點……

 

他下筆不停的時候,他本人也在思考:他現在所經歷的是什麼?平行空間?一段真實的記憶?如果他附著的這個身體真的是他本人,那麼這是什麼年齡段的記憶?

 

以及:實驗世界資料模型、衍生資料都是什麼?假設他解析的這卷紙是某個模型所有的衍生資料,那是不是代表著,資料模型是類似於生物的一種東西?

 

江淮瑾邊批註邊挪,那紙的一邊都垂到了地下。李杉竹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來一個薄薄的筆記本樣的東西,瞥一眼江淮瑾的分析,手指便在筆記本上飛快地敲打幾處。

 

現在刪基礎算式來不及了,容易造成整體崩潰,只能刪去幾個看上去危險性較高的衍生資料,看看能不能臨時糊弄過去。李杉竹說。

 

我這邊差不多了。江淮瑾撈起拖到地下的紙。但說實話,我有一點不明白……28864233位元組,我劃出來的那些,那些代碼都代表著什麼?我背過很多映射碼表,但……”

 

我知道。

 

李杉竹合了筆記本,從江淮瑾手上慢慢卷回那張印滿衍生資料的紙,也不再讀他特意標出的那一大片密密麻麻的代碼,目光複雜地停留在紙卷的封口上。它們是上面最近最為忌諱的那種異常資料,我懷疑這也是為什麼【麥加】的模型時隔多年又突然被查的原因。我們總想盡可能永久性地避免科技的另一面,以致於最後總是 ……”

 

忌諱?江淮瑾腦子轉得飛快,管理者能忌諱的無非就是脫控罷了。

 

那些衍生資料代表的是不是——‘在個體意識下的複雜感情

 

李杉竹盯著他,極為緩慢地搖了搖頭:我不能確定。

 

但江淮瑾能看出,他的眼神並不是這麼說的。

 

他道:如果衍生出來的真是複雜感情的話又能怎麼樣呢?我甚至懷疑我們的世界也是由另一個高次元世界用資料搭建的、我們的個體只是資料建模,而感情這種東西對於我們而言就未必很壞……”

 

我看過你前年發表的那篇論文,但——不能這麼說。對於管理者來說,造物的複雜感情過於不穩定。李杉竹很少像這樣拿出不容置疑的口吻。不穩定就是原罪,無法逾越。

 

江淮瑾跟他走到門邊時,李杉竹仿佛是硬生生地停了步,他回頭低聲說:江淮瑾,我帶這個八十八人編制的創生項目小組帶了十年……我不思進取,已經老了。十年來人事更迭,你是我帶過最年輕、最有才華的一個。有的東西不該被人深究到底,你很聰明,我不需要多說……我知道你能明白。

 

江淮瑾點了點頭:我記下了。還有你正值風華正茂,比我大不了幾十歲,不要擔心得太多啊山竹君。

 

李杉竹笑了一聲:工作時間,上下級呢!你嚴肅點——回去把那個《創生小組規章守則》再抄一遍。

 

送走了李杉竹,江淮瑾坐回自己的座位,他聽見自己輕輕說:再過上小半個月,窗外的槐花也差不多要開了……”

 

他抽出辦公桌的第一個抽屜——他注意到了名片的全貌,正中央是上下兩排的“Majister Jiang”魔導師 江淮瑾”——掏出了一個小冊子和另外一個紙質本,一左一右攤放在桌子上,拿起了他常用的那支筆。

 

不是吧——真的打算抄?江淮瑾默想,沒想到這個空間的自己竟然如此聽話,堪稱一段純白歷史……

 

那冊子大約就是李杉竹所說的《創生項目小組規章守則》。江淮瑾翻開了第一頁,上面是序言,只印了一句話:【僅為眾生貢獻便利,不為個體牟取私利。】

 

他注目那句話良久,聽見自己不置可否地笑了一聲,然後把小冊子合起來丟回了原地。

 

還好沒有動筆的意思……江淮瑾想道。

 

但他立刻知道自己失算了。

 

他感到自己抬手揉了揉眉心,隨手扯了本子的一頁,筆尖在上空停頓了很久,一落下便開始馬不停蹄地在紙上書寫,穿插的小小的數位與符號寫了滿滿一頁也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江淮瑾開始判斷不出這個舉動是在做什麼。他現在手邊沒有任何參考的東西,視角沒有任何轉向,所以也並不像是在完成某樣特定的工作,反倒是像在單純地默寫一樣……

 

想到這裡,江淮瑾忽然覺得心裡有些發涼。

 

他記性還算不錯,有時候對數位跟符號的感覺要更敏銳一些。他逐漸發現他此時寫在這張紙上的東西不是隨心而就,而是他見過的、有意義的代碼。他開始回想起他恰才在紙卷裡流覽過幾眼的那些異常資料——它們的開頭正與江淮瑾寫在紙上的代碼分毫不差……

 

他所見的這個江淮瑾,顯然比他自己的記性還要好上數倍;他正打算把2886-4333位元組的代碼全部默寫在這張紙上。

 

為什麼要特地記錄下那些極有可能觸犯了原罪的衍生資料?

 

江淮瑾在暗裡提出這個疑問後,卻忽然感覺能理解它的答案——

 

如果真是他自己做下這類事,大約也只能是因為好奇或者不平吧。針對那些實驗世界的資料模型”……

 

他想再細看自己到底打算用這代碼做些什麼,眼前卻一陣模糊,風景一轉。

 

4

 

他在看清楚眼前新的風景前,就先聞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

 

他本人正保持著側頭姿勢望向窗外,窗外是那棵大槐樹,一串串的槐花尚未綻放,結成一朵朵白色的花苞從樹上垂下來。

 

收尾階段了……”江淮瑾說。似乎是放鬆完畢了,他將頭複扭向了辦公桌上的顯示幕。螢幕亮著,某個人型的三維建模正三百六十度旋轉著,頭上頂著【編號:D12067】【實驗世界:人間】兩行小字。除了這些,螢幕一側被浪潮洗刷海岸般的代碼所充滿,它們在不斷生成後又被新的內容覆蓋。

 

他從抽屜裡掏出了一個小本子。江淮瑾認出來,這正是他上次從上面剝削一張白紙的那個本子,但沒想到它並不盡是空白,它的前面一部分都有字,看上去像是工作日志。

 

江淮瑾在之前的日誌下面另起了一行,注了日期後寫道:我很少見過各方面資料如D12067衍生得這麼完備的實驗模型,而它的缺點也只是衍生資料的速度過快而已。我猜想,這和植入算式的龐大數量與複雜程度不無關係,只需要處於嚴密的監控之下即可,應當足以讓檢查者及時挽救任何毀滅性的錯誤。

 

如果它一直保持這種狀態,通過最終定型的考核大概不會有問題。上層除非腦子有球才會決定抹殺。江淮瑾寫到這裡,把最後一句劃了,日記本合在桌上,筆夾在他剛翻過的那兩頁中間。他調試了一下腳邊的機器,開了投影,那個三維模型就出現在了他辦公桌不遠處的微光下。那是個年輕男人,以蜷抱的姿態坐著,微閉雙眼,嘴角帶著微笑——大概是那種思維尚處於混沌,才能做出的那類極為坦然、仿佛由自然裡生長而來的微笑。

 

江淮瑾走近了兩步,仿佛想伸手觸摸他。他的手貼近了投影在膝上自然垂落的手,虛做了一個將其抬起的動作,俯下頭做了一個吻手禮的動作,笑道:我的珍寶。

 

于此同時,寄居於腦內那個不能開口的江淮瑾,竟也感受到了心頭襲來的一陣溫柔的喜悅。

 

他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已經摸清楚了這個世界的部分背景以及他自己的工作。這並非他所處的那個世界,起碼現在還遠遠不是。這裡的科技極為先進,而這裡的他為魔法會麾下的一個項目工作,在虛擬的實驗世界裡創造資料模型”——他不清楚是不是所有的資料模型代指的都是以為範本建造的,如同他的D12064。起先輸入的來源資料與幾串基礎公式就如同搭建人體的骨骼,由模型自主發展出衍生資料——也就是肌肉,直至日臻完善,擁有成為一個獨立個體的能力,再由上層裁定是否進行最終定型,定型之後,那個才等於在實驗世界裡活了過來;反之,則該模型將被抹殺,以確保實驗世界的安全性。

 

江淮瑾坐回了原位,打開日記本繼續寫道:

 

我編寫過一個問答軟體,試圖將我的思維模式轉換成可參考的實際代碼。雖仍有幾處小遺憾,但基本成功。我將我的思維模式賦予了D12067。(還私心為它設定了更偏愛的一種外觀。)

 

這大概就是為什麼,從我手下流走的諸多實驗模型裡,我最偏愛這一個吧。

 

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這是我首次擁有獨立培育一個實驗模型的機會。

 

他寫完這些,便困倦地丟了筆伏在桌上小憩。儘管寄居于腦內的江淮瑾也連帶地感到昏昏欲睡,腦海卻裡警鈴大作,連他也說不出是為什麼——他感到一件不可挽回的事即將發生了,但無論他在意識裡怎麼呼喊,他也無法喚醒那個小睡的江淮瑾。

 

紀槐口中的事,有關我是魔導師小辦公室的部分都已經應驗了,如果他說的都是真的,那我現在處在的就絕不是一個平行空間,而是經歷一段屬於過去的部分。江淮瑾昏沉地想道,難道我在看我過去的記憶……前世記憶?什麼鬼,現在不是在講科學嗎。

 

顯示器上的波形圖振幅越來越高,達到某個峰值之後,一旁的某個紅色指示燈開始瘋狂地閃動,小型自動警報被嗡嗡地拉響。這一切不過發生在短短一分鐘之內,而江淮瑾在睡夢中迎來的除了這些,還有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了雙眼。

 

他飛快地意識到出了狀況之後,似乎是低咒了一聲,扯出鍵盤爭分奪秒地往裡輸入指令。敲擊鍵盤的啪啪聲與沉重的叩門聲在這時候反而相映成趣;很快,儘管指示燈還在閃爍,警報器卻不響了。他這才理了理衣領,三步並作兩步去開了門。

 

江魔導師,門外為首的一個白大褂男人手裡提著一台沉重的機器,頷首致意道,監察組剛剛看到您的負責的資料模型多次超過了安全閾值。他似乎發覺了警報器聲音的消失,於是有些猶豫地問道,“——不知道您還需不需要維護輔助?

 

江淮瑾把門打開得並不大,所以他也看不到裡面的具體情況。

 

麻煩你們了啊陳組長。江淮瑾微笑道,半點讓人聽不出他身後門內還是輒需處理的車禍現場,我剛才困得不行,不知道手肘壓到了哪塊兒,半天才緩過來,指令一清模型八成就沒什麼問題了……辛苦你們白跑一趟,改天我請監察組改善伙食。

 

白大褂遲疑了一下,還是露出了笑容。客氣了。

 

江淮瑾送了他們兩步,回身帶上辦公室的門,立刻原形畢露,火速竄到顯示器前繼續清理那些危險度靠前的資料。他的螢幕已經變得比他剛醒的時候還糟,像中了病毒一樣,無序的黑色資料從中間不斷穿過,飄來蕩去。

 

果然光是清理是不行的,惡性資料枝一旦衍生就會逐漸加快速度,暫時的清理很難去根……偏偏我這個模型還有衍生資料奇快的特性……”他一面跟純黑資料的衍生較量速度一面低聲道,一滴汗水順著他的下頜流進了衣領。我不會還沒看到它的定型就得啟動毀滅程式了吧?

 

在他這麼說的時候,江淮瑾忽然感到整個心都揪了起來。

 

江淮瑾於百忙之中抬頭,似乎是終於破譯出了這段衍生的代碼含義,痛心疾首地對不遠處的投影道:都要收尾了你為什麼不肯好好做人做個好人,衍生出什麼反社會人格我靠!

 

他的雙手疲憊地支撐著這樣高速的節奏,雖然初來乍到的江淮瑾看得懵懂,這時候也差不多瞭解了個大概,想道:這樣不行,哪怕不停手,等到跟不上它的速度的時候,監察組也會去而複返的……”

 

正苦於無解的江淮瑾似乎也有這種想法。他喃喃道:如果說清理資料是因為留下模型結構空白而行不通的話,那麼代換資料是不是可以?只不過我該從哪裡找這種長度的複雜基礎項資料……有了。

 

他抽出一隻手,把那個工作日志本夾到眼前瞄了一眼,在預備欄錄入了其中一段位元組數差不多的,也來不及看上面的標記,畢竟經他分析它們都屬無害範圍——他將清理速度提升到了極致,趁著黑色資料還未死灰復燃的那一刹,將那一長串代碼粘貼到空隙處,按下確認,長出了一口氣。

 

他手腕還麻木僵硬地頓在原地。紅色的指示燈在上一秒熄滅了。

 

成功了嗎……”江淮瑾想道。他這才感覺到背後已經大汗淋漓,一層襯衫濕而涼地貼在上面。他脫力般地癱坐在椅子上。這就算保住了?

 

窗外雷聲大作,一場驟雨傾盆而下。他在這風雨交雜中聽見投影那邊傳來地一聲,抬眼去看,忽然覺得有些異樣——但意識裡的江淮瑾未免經驗不夠豐富,還沒來得及判斷出個所以然來,他就已經把目光收回去了。

 

江淮瑾垂著頭靜坐了一會兒,緩緩地伸出了手,拿過那本《創生專案小組規章守則》,翻過了扉頁的序言,將目光疲憊地頓在了第二頁上。

 

創生定律:

 

1.屬本世界(高等次元)的生物,其軀體無法進入實驗世界。

 

2.屬實驗世界(低等次元)的生物,其意識無法被帶入本世界。

 

3.資料結構崩塌、時限到達後仍缺漏條件無法啟動、衍生資料隱含重大危害的實驗世界造物,被判定為,將予以透明化方式抹殺,其形象不再能出現在實驗世界中。

 

4.根據維猜想:本世界實際亦是由資料全方位構成,且還有更高次元世界的存在推斷,實驗世界的生物資料模型,可以在最終定型(程式啟動)前轉移到本世界。【未驗證】……”

 

他看見自己覆蓋在冊子上的手顫抖起來,繼而支起了身體,大步走到了投影前。那個D12067的形象仍舊抱膝靜坐在那裡,江淮瑾半跪下去,小心翼翼地湊近觀察,如同幾個小時前一般對他伸出了手——但這次不是伸向了那個三維投影的軀體。

 

他撫摸著D12067腳下,本不該出現的一片陰影。

 

5

 

在他仍不敢確信他的挽救行為誤打誤撞地帶來了什麼的時候,他耳邊極近處響起了一個沉沉的聲音:你是誰?我在哪裡?

 

江淮瑾猛一抬頭,對上了D12067睜開的的眼睛。他正微抬著頭仰望著他,目光充滿敵意。雨聲正急,透過江淮瑾黑而清澈的眼睛,他似乎看到了窗外一樹槐花的綻放。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看錯了,那些白色花朵本應在溫暖的日光與春風中盛開,卻在這陰霾中的暴雨裡肆意地揮灑香氣。

 

他的思緒不禁飄到不久前另個世界的那場暴雨,滿院生香的槐花,一個陌生的人等在他那棟居民樓下,在悠長黑暗中的驚鴻一瞥……

 

他再也無法欺騙自己跟這個世界的故事沒有任何聯繫。

 

江淮瑾此時的腦子一團亂麻。他心道:我做了什麼,明明還沒有最終定型、本該在實驗世界的D12067,他的實體怎麼會出現在本世界?

 

然而他立刻明白了自己剛剛翻出那頁創生定律的意義——當時的江淮瑾應當已經察覺到了不對,是想做下心理準備,再度確認第四條的內容。

 

還有,江淮瑾注視著那雙眼睛,想道,“D12067為什麼會有著紀槐的臉?

 

江淮瑾仿佛對渾身赤裸的D12067處之泰然。他先一步站起了身,手心向上,朝坐在地上的人伸了過去。

 

D12067猶疑片刻,將手搭上他的右手,順著他的力道慢慢站起身。

 

就在這時,江淮瑾說:你一切有關過去的記憶不可相信,它們都是我一手編纂的假像。我是你的創造者江淮瑾,你正在我的辦公室裡。

 

D12067還沒站穩就甩開了他的手。

 

江淮瑾接著道:別太驚訝,也別著急反駁我,雖然這挺難控制的——你先跟我到里間,我給你找套衣服穿,幸好我給你設定的身材跟我的差不太多。他又看了D12067 一眼:不用太尷尬,我看你的……呃,身體,看了快一年了,它對我來說就像我織的一條圍巾,你懂吧?

 

D12067臉上泛上的那點血色立刻消了下去,眉心微皺:我是胎生,也有父母,不是被誰創造出來的。

 

在這種情況下,人們會有一段初始的質疑期。但你應當能從細節觀察到,這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和【人間】不同。江淮瑾在里間翻箱倒櫃,拿了一套內衣褲和外衫給他,等你換好衣服之後,我會替你把事情說清楚。

 

江淮瑾真的一五一十地把這世界相關的知識告訴了D12067,包括他創造資料模型的過程。

 

那段代碼,一直靜靜聆聽的D12067打斷了他,那段你加入的、原本不屬於我的代碼,是什麼?

 

中途搶救的節奏太緊,我還沒看。不過它的象徵應該是某項安全的東西,明天替你查一下。江淮瑾說。

 

D12067沉默半晌,我現在還不能離開,對不對?我需要證件。

 

當然了,連實驗樓的第一道檢查都不會放你出去。江淮瑾笑道。對了,既然你說到代碼問題,我確實該對你定時檢查一下。我不確定你之前的危險資料有沒有被徹底清除乾淨。反社會人格這種東西,確實應該徹查一下才好。

 

說著,江淮瑾向倚靠在衣櫃上的D12067走了過去。

 

D12067無意識地繃直了背,警惕地盯著他:你要做什麼?

 

江淮瑾的手指點向他的額頭:維護社會安全。

 

D12067搶先一步掐住了他的肩膀,一個反轉將兩人位置調換。江淮瑾被抵得後背撞到衣櫃上,發出了地一聲。

 

D12067一手制住了江淮瑾向他伸來的那只手的手腕,一手順著肩膀滑到江淮瑾的脖子上,手指收攏。他看著江淮瑾呼吸困難的表情,反而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態。

 

我不喜歡這類探究我思想的手法。” D12067說,眼中的光芒晦暗不明。

 

不是探究思想,只是觀察整體資料而已。江淮瑾斷斷續續地說道,半點沒有掙扎,反而在艱難的呼吸中露出了一個微笑:“D12067,鬆開雙手。

 

D12067的手仿佛在一瞬間被抽離了力氣,垂到身下。他的眼底閃過愕然。

 

走到我的辦公桌邊——對,站在那裡,保持不動。江淮瑾揉了揉脖子,咳嗽了兩聲,也出了里間。

 

D12067動彈不得,對他怒目而視。

 

你對我做了什麼?

 

我不喜歡下達命令。江淮瑾說,但我是你的創造者,你的admin許可權在我手上,所以我有必要的時候可以這麼做。

 

他的手指撩開了D12067額前的碎頭髮,指尖毫無阻礙地點在了他的眉心以上。

 

讓我看看……”江淮瑾的眼前出現了淡藍色的平面,上面沖過龐大的資料流程,黑資料有些殘餘,不過看上去在慢慢地自我消退,三個月之後應該會徹底乾淨了。他把手放了下來。

 

以後我每三天會對你進行類似的檢查,直到黑資料無影無蹤為止。他補充道,現在的你等於已經最終定型了,無法通過機器來查看情況,只能通過個體接觸。活動下吧。

 

D12067雖說得了赦免,也仍舊僵硬地靠在辦公桌旁站立著。他死死地盯著江淮瑾,半天擠出來很輕的一句:“……我恨你。

 

不同次元生物之間有斥力是正常的。江淮瑾用仿佛無所謂的口吻說道。

 

然後是一段長時間的沉默。

 

D12067看著江淮瑾在窗邊的側影,一字一頓地說:江淮瑾,我是人。我希望你用對待人的方法來對待我,而不是像對待你隨手造出的一樣……可以買賣的東西。

 

你是我創造出來的最得意的作品。江淮瑾說。

 

但我來到了你的世界裡。我在你身邊,能夠呼吸,需要吃飯,懂得交流與思考,儘管能被你從資料層面監察——我是個人。”D12067加重聲音說。我和這個世界上千千萬萬的生物都是一樣的。我和你是一樣的。

 

你這麼想?江淮瑾忽然轉向他。

 

好,我答應你。以後除了必要的安全檢查,我不會再以任何理由探查你的資料,只要你給我同等的尊重,我也不會再對你下達命令。

 

我要怎麼相信你?”D12067望著他——但這句話並不是質疑,更像是在索取一個承諾。

 

如有違背,我就引咎辭職。口頭發誓。江淮瑾把手放到胸前,笑了笑。還有,我目前緊缺一個助手,你願意光榮地為我這個魔導師服務嗎?

 

D12067的話頭頓住了。片刻後,他微微放鬆了肩膀:只要不是免費務工。

 

我會替你往高裡申請薪水,獎金從我工資裡撥。江淮瑾遞過去剛剛翻出來的幾本書:你從現在開始需要補習一下有關創生專案的基礎知識。速度應該不會太慢,畢竟我給你設定了這麼優秀的思維模式。

 

D12067尚不知道自己的思維模式是複製江淮瑾的——所以還猶豫而誠懇地道了聲謝。

 

這些都是一個助手需要學習的?他翻看了幾頁,對江淮瑾道。

 

這是我的助手需要學習的。江淮瑾窩在椅子裡假寐。我其實也可以在接觸你的資料時直接對你注入這些知識——但基於你的要求,他把眼睛睜開了一點,歪了歪嘴角,加油吧,做人很辛苦的。

 

江淮瑾在這一瞥間有些驚訝地發現,D12067在聽到這句話之後第一次露出了微笑。

 

那確實是一個發自內心的微笑,也頗有感染力,它就像什麼東西緩緩地在深夜裡綻放,將他身上原本冷然與抗拒的氣息都消抹殆盡。

 

江淮瑾注意到,D12067的眼睛真是像極了他自己的,尤其是微笑時候的樣子,眼角的微微揚起的地方會陷落一隙陰影。是因為複製進去的思維模式,才會導致這樣相似的巧合?

 

但他心知這種東西無法得到解答,反而很快地聯想到了一個在之前被他刻意忽略的問題:他自己緊張的時候會下意識地繃緊面部。

 

那麼他在另個世界下樓梯時猛然間在鏡面裡看到的、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睛,真的是他自己的嗎?

 

他對自己那個世界的疑惑堆積了一層又一層,只能告慰自己,他在這場回憶的流覽中會等待到一個答案。

 

此時的江淮瑾也是疲憊累積到了極點。他對D12067說:我去里間睡一會兒,你也先坐到里間來。待會可能會有人來敲門,到時候搖醒我。

 

大約還沒過三五十分鐘,門口就傳來了一陣敲打聲。江淮瑾仿佛睡得很淺,即刻睜眼坐了起來——他也沒在意D12067尚懸在半空猶豫不決的手。

 

他還處在初醒的眩暈當中,撐著D12067的肩膀,湊在他耳側飛快地說道:我走之後你待在屋裡不要出去,除非我拿鑰匙開門進來。我最多三個小時就會回到這裡。你現在的存在不合法,不要讓任何人發現你——不過等我回來應該就不是了。

 

D12067說:快去快回。我這裡不需要操心。

 

江淮瑾予以肯定,出了里間便朝辦公室門口走去,半路睡眼朦朧地往窗外望了一眼:啊,槐花開了……真好。

 

6

 

江淮瑾被帶到了頂層的一個類似於會議室的一個房間裡。稍有些不同的是,那個房間的一扇牆壁滿滿地嵌著各類黑色儀器,有一部分電線蜿蜒地沒入牆體。他對面坐著八個穿著白大褂的監察員,外加一個項目組長李杉竹。他們此時看上去都清一色地喜怒不現,有一個在調試大螢幕上的內容,其餘的在身前攤開筆記,正視著他。

 

江淮瑾,新曆801年加入創生小組,新曆803年授銜魔導師。在過去三年內成功培育出安定資料模型:投放于【龐貝都城】的‘D10208’與【羅刹海】的‘D11971’。目前正在培養的資料模型為【人間】的‘D12067’,於九月三日晚上八點首次出現資料異動,一小時內超過危險閾值三次,達到監察部詳詢審查標準。被詢查對象是否有疑異?

 

我沒有。請繼續吧。

 

江淮瑾逐次有條不紊地回答了監察部的問題。這些是存在於固定流程中的部分,江淮瑾基本了熟於心,在來之前就做好了應答的準備——除了掩蓋最後一分鐘發生的事情之外,他話語的真實性其實也沒什麼好指摘的。

 

但是那個D12067的資料模型已經在實驗世界消失了,只能一時避過監察組的耳目,到年終交貨的時候,江淮瑾想,他打算怎麼辦?

 

最後一個問題,如果問完之後您沒有疑慮的話,本次詳詢監察就可以下裁決了。監察員之一低低地清了聲嗓子,“D12067的精神曲線在那個時段疑似出現了情感方向的波動——您對此有沒有解釋?

 

這語氣平平的問句有如一聲乍起的驚雷。江淮瑾不知道這個波動的判定是怎樣的——但從他直發涼的後背來看,當時的江淮瑾也不知道。

 

我不是很清楚。之前在D12067上沒有出現過這種異動。江淮瑾平靜地答道。

 

提問的人點了點頭,監察組在他面前交頭接耳一番。

 

根據創生監察第十三、十五條例,被審查物件的情況無需承擔資料模型脫軌的責任,但應於三日內,將模型的全部資料以及admin許可權移交至魔法會上層相應機構,以便確保其安全可控性。您可有疑異?

 

我申請延期觀察。

 

監察組中的某個人仿佛對這個回答很感興趣,前傾身體,雙手交疊:當組員認為該資料模型危險度較高,極不確定、不穩定、移交許可權有極大可能造成資料崩潰的情況下,可以申請延期觀察。

 

我很清楚。

 

但這種情況代表了您的培養過程出現了重大失誤。儘管您的模型在年終才將與創生小組其他模型一起被魔法會統一收集,您上交的方式將被認定為沒收而非移交,它的創造者一欄也不會冠上您的姓名。

 

這些我都清楚。就算我在這三個月裡戴罪立功吧。

 

監察組那人黑白分明的眼睛轉了轉。

 

那麼請您過目這張申請表之後簽一下字。

 

江淮瑾接過了紙筆,大概流覽了一下:我沒有意見……”

 

就在他正要落下簽名的時候,一個溫潤的聲音忽然響起了。

 

江淮瑾。從一開始就一語不發的李杉竹開口道,我需要你再次確認一下你的決定。

 

江淮瑾抬頭看他:我確定。

 

他余光裡看見李杉竹慢慢地點了頭。

 

詳詢審查結束後,屋子裡的人依序魚貫而出,江淮瑾聽見李杉竹在後面叫他:江淮瑾。

 

他回過頭來,看到的終於不是與監察組那撥人一模一樣的臉——李杉竹此時的表情很難形容,有點像惋惜,又有點像掩藏得極其慎重的悲哀神色。

 

你曾答應過我當退則退。他說。

 

我說過我記下了。江淮瑾說。

 

你的文字把戲,李杉竹冷笑一聲,我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但能讓你把自己的名字從你這麼珍視D12067上面劃去——你有沒有想過,即便拖到年底,你的補救也無濟於事?

 

我想到了所有最壞的可能。江淮瑾說。

 

你對我說,你是不是對那些新代碼有所研究?李杉竹深吸一口氣,自從我到你辦公室的那天,你的確有這種能力……我不該去找你。

 

沒錯。江淮瑾望著地面的一角。我不明白上層為什麼要把那些代碼看作洪水猛獸——”

 

那是規則。

 

你所看重的是不是只有規則?江淮瑾的聲音有些激憤,我覺得我們的方向錯了。上層究竟想幹什麼?是為了在模擬過程中達成所有人生存條件的完善,還是為了造出聽話的機械大軍?

 

意識中的江淮瑾也產生了一個疑問——也許他當時就有了,只是無法問出來——他是誤打誤撞地將D12067帶入本世界,但魔法會上層真的對此沒有研究、沒有期待嗎?它完全可以轉換為一股可怖、可操縱的力量。

 

李杉竹沒有回答他任何一個問題。他說:謹言慎行,江淮瑾。

 

江淮瑾的眼角微微發燙:這是來自於上級的囑託?那我的確該謝謝您了。

 

不,李杉竹說,這來自于你的朋友。

 

江淮瑾陷入了沉默。

 

對不起。是我做錯了。他說。

 

我等到年末。等你更改……”李杉竹說,中途你的事情我不會再干涉。

 

江淮瑾抿緊嘴唇,與他輕輕擊了一掌。

 

也許我真該招個助手了。江淮瑾說,一旦我縮了,還能立刻有個無縫對接我工作的人頂上。

 

你心裡有人選了?

 

是啊,我有個沒謀過幾回面的同學,遠道而來問我討個工作,我考校了他幾回——”江淮瑾低垂著眼眸,感到心情倏然平復了一點,“——竟然意外地不錯。

 

那隔幾天讓監察組給他安排個筆試,過了的話就讓他簽個保密協議立刻就位吧。你的工作確實應該有人分擔一點了。李杉竹說。

 

江淮瑾回到自己的小辦公室。那地方也許對於一個魔導師確實嫌小了些,但地角頗好,緊挨著附近唯一一棵大槐樹。他看到里間的燈光已暗,估計D12067到了非常困倦的時候便睡去了——他正打算將外間的燈也關了,卻一眼瞧見桌上那個日誌本。江淮瑾在心裡催促他自己趕緊去一探那串代碼的真相,而他確實不負其望地這麼做了。

 

他的手指移過一行行的雜亂代碼,終於停在了他當時倉促篩選的那一節上面。它在那電光石火間被判定為D12067那串黑代碼最適宜的替代品,最長也最複雜。它的一旁有他自己留下的,小得幾乎看不清楚的注解:應歸於情感類代碼系。疑似為’”他愣怔地站在原地。

 

不遠處裡屋的燈光忽然亮了,傳來D12067模糊的、帶著睡意的聲音:“……你回來了?

 

7

 

江淮瑾眼前忽然又出現了劇烈的晃動。他以為是自己過於昏沉差點跌倒——再一睜眼卻發現自己又坐在那張辦公桌前,天大亮著,而且奇跡般地人也不困了。

 

這是又跳片段了。

 

他一回頭,背後那扇打開的窗子外就是那棵大槐樹,槐花看上去已經到了最好的季節,濃密而不張揚地累累盛開著。

 

他向一旁伸了伸手:“D12067,把我書架上的那本——”

 

他身側傳來腳步聲。

 

是第五排左數第六本對吧?紅皮的,講德赫巴統計概論的那個。我早就準備好了。

 

翻到第十一章幫我看下有個男人報的代碼是什麼。

 

D12067飛快地報了一串,又把投影調到他待觀察的角度。

 

兩人這麼緊鑼密鼓地忙碌了大半天,終於到了能告一段落的時候。

 

江淮瑾這才捕捉到空閒好好打量D12067。他似乎融入這個世界融入得很好,沒人會說他不像一個原住民。他穿著跟江淮瑾同款的襯衫,頸部歪打著一條細領帶, 嚴正裡透出一絲散漫的感覺——大約是江淮瑾湊了湊自己的衣服給他配的。

 

我能看懂你做的是什麼,”D12067坐在他身邊說,但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這麼搭資料的話,運算到五十周開外它的內裡就不能運作了,只是徒有其表。

 

“‘

 

什麼?

 

不是說好用敬稱的嗎?實驗樓的規矩。

 

你不怎麼喜歡這個規矩——你說過只需要在外人讓我這麼叫你。

 

我沒有吧?江淮瑾摸摸下巴,陷入了自我懷疑。

 

你的眼睛。”D12067說,你的表情這麼說過了。

 

好吧,算你猜中了。江淮瑾道,D同學,去幫我倒杯茶我就把真相告訴你。

 

D12067轉身就走——然後去接了點熱水沖茶葉,回來的時候在視窗邊轉了一圈。

 

江淮瑾滿意地呷了一口D12067拿來的茶,不負責任道:我搶時間,這樣年終交上東西過審之後,年假就能多休幾天。

 

江淮瑾心情舒暢地就著D12067一言難盡的表情下茶,慢悠悠地又抬起杯子吞了一口。但緊接著他仿佛被嗆住了,摸了摸喉嚨,邊咳邊問道:“D12067——你往茶裡放了什麼?

 

剛才順手抓了一片飛進來的槐花。”D12067嘴角揚起,仿佛忽然變得十分愉悅。能請您也給我換個稱呼嗎?

 

那個在他口中著重地打了一轉。

 

你不喜歡D12067?那我給你起個名字……最近太忙了。江淮瑾立刻不咳了,目光朝四處打量。

 

D12067一語不發,只是倚靠窗臺望著他。

 

就叫……我最喜歡槐花了。江淮瑾說,正好我名字裡也帶個

 

叫江槐?

 

江槐聽起來難道不會很像我兒子?

 

D12067眼裡出現了無聲的譴責。

 

江淮瑾看著窗臺上吹進來的幾片白色花瓣,笑道:不如叫紀槐吧,取紀念之意。你覺得怎麼樣?

 

D12067——紀槐扭頭去望窗外:勉強過得去。

 

行了,這下假證需要的條目也齊全了……”江淮瑾嘀咕道,莫名感覺松了口氣,像是完成了人生大事一樣,於是便開始笑嘻嘻地隨棍上:怎麼,稱呼紀槐不夠好聽?那你喜歡我叫你什麼——小槐?阿槐?

 

紀槐忽然轉過身來,一雙深邃的黑色眼睛坦然直視著他,阿槐。

 

啊?江淮瑾對這打岔猝不及防,一頭霧水,什麼?

 

然後他就看見紀槐促狹地笑了。

 

意識中的江淮瑾忍不住走了神。他想……如果是在夜晚,那一定是一雙能清晰地倒映漫天星穹的眼睛。可是這是白天,還有那些帶著香氣的風,他站得離他這麼遠……

 

你還恨我嗎?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鬼使神差地問出了這句話。

 

紀槐好似能讀到他心聲似的向他走來,彎下腰,手指貼在他的發頂上,短暫地停留了片刻。

 

他輕聲說道:現在仍然恨著你,恨你創造了我……”

 

他起了身繼續道,但有時候又不恨了。他把手指間夾的那片白色花瓣在江淮瑾眼前晃了晃。你如果繼續每天這麼僵坐著,吹進來的槐花會把你的頭頂蓋得雪白一片。

 

形容得這麼誇張。江淮瑾閉了閉眼睛。不能怪我,我日以繼夜地工作,坐久了根本起不來。

 

他感到面前的空氣溫度忽然有了些變化。

 

他支起眼皮,看到紀槐對他俯下身,手心向上,將手伸給了他。

 

——他睜大了眼睛。

 

紀槐似笑非笑,仿佛陷入了某種回憶:幾個月前……你就是這個姿態站在我面前。用你們的話來說,我當時剛剛定型,感覺像是被人一棒打醒,睜眼就發現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我驚懼不已,對什麼都充滿懷疑。我恨你說我只是由你選擇的資料所構造,也恨你露出那種滿不在乎的微笑,但最恨你的時候,是一開始……你這麼把手伸給了我,就像一個我無法選擇的救世主,遞出了一根我渴望至極的救命稻草……我從那一刻就開始恨你。

 

他到最後幾乎是緊貼著江淮瑾的耳廓說話。他抓住了渾渾噩噩的江淮瑾的手,將他從座位上拉了起來,拽到窗外灑進來的天光裡去。

 

江魔導師。他以一種無比正直的口吻說道,您注意身體,多看看窗外。

 

8

 

江淮瑾還沒有來得及多看一眼窗外,下一次的跳躍就發生了。

 

他伏在辦公桌的桌面上,頭枕著手臂。他隱約能感到天色不晚,大約自己是正在閒暇時間小憩。他聽見不遠處玻璃摩擦的輕微吱嘎聲,開始回想那是什麼——應當是紀槐去開關了那個他放獎章的玻璃櫃子,只是不知道是他叮囑紀槐去取東西還是去做整理的。

 

沒再傳來更多的雜音。紀槐那一下應當是把櫃門拉上了。有一些輕輕的腳步聲離江淮瑾越來越近。他能感到紀槐就站在他身邊,但是沒有動作。

 

他在看什麼?江淮瑾想道。

 

江淮瑾感覺有什麼細細的東西繞過他的脖頸,然後大動脈一側出現了一線冰涼的觸感。有什麼東西鋒銳的邊緣貼著那裡緩緩磨蹭,紀槐拿著它。江淮瑾的精神立刻緊繃起來,幾乎預感到下一秒那東西就將深深嵌進他的皮膚。但血液湧出的疼痛卻並未如期而至;那是危險而溫柔謹慎的動作。

 

溫涼的手指替代了那個鋒利的小片,從它曾經過的軌跡輕柔地劃過。

 

那個物體順著他的領口滑了下去,他的後脖頸微微一沉——是個吊牌。

 

他莫名舒了口氣,卻在下一刹渾身都僵住了。

 

他垂在外面的右手被人輕輕撚住了指尖,繼而手背貼上了一個溫熱的東西。他一瞬間就猜到了那是什麼,卻不敢置信。

 

既然他能在記憶中感受到這一幕,那麼當時的江淮瑾也是清醒的,只不過選擇了沒有睜眼。而他自己則不能解讀紀槐這個動作的意思:是一時興起、宣誓忠誠或者是任何別的。他的心已經被堅韌的壁障環繞了很久,又掉到世上隨處可見的塵土裡滾了那麼多回,所以不能……他只是覺得,那好像是一朵柔軟的花正貼著他的手背盛開一樣。

 

他想:可是這個江淮瑾與我不同……如果他看上去是他所表露的那樣少憂少慮的話,他為什麼不睜眼呢?

 

江淮瑾在紀槐走離後一段時間,才像剛剛睡醒那樣睜開了雙眼。他若無其事地伸了伸睡麻的手臂,看看胸口:紀槐你過來,誰讓你給我把這個戴上的?

 

金盞花勳章,今天剛發下來的,讓你先試試款式。紀槐袖子挽起,端著兩杯茶水朝他走來坐下。

 

這勳章的邊緣太鋒利了,一劃一條人命,才被我忍痛塞進玻璃櫃。江淮瑾習慣性地接過紀槐手中的茶,拒絕謀殺謝謝。

 

我沒注意到。紀槐微笑道,雙手繞到他脖頸後面,那讓我再替你解下來吧。

 

江淮瑾僵著脖子讓紀槐摘下那個勳章。

 

紀槐從玻璃櫃回來的時候手裡還拎著一個小包:你說要送我禮物?在這裡面?

 

江淮瑾回過神來:啊對,你打開看看。

 

紀槐一摸裡面的東西:你要把你的私人筆記本送我?

 

想得挺多。江淮瑾笑了一聲,東西在筆記本裡面。

 

筆記本太貴是嗎?紀槐隨口道。

 

存儲大,運算快,送給你的話還要掂量掂量。

 

我可以替你一直打工,直到工資抵上。紀槐不置可否地哂道,坐在一邊打開那個薄薄的小本。有密碼,‘Everything startseverything ends.”——鎖屏上這句什麼意思?

 

是提示啊。江淮瑾笑道。流動密碼,你輸今天的日期進去。輸簡寫。

 

“805N16

 

嗯。然後打開桌面有你名字的那個資料夾,拷一份過去。

 

紀槐的臉色變得有些古怪,他看著顯示幕裡的內容:你從哪里弄來這些的?

 

“‘補辦有時候是個好藉口……而且我有個政府工作的朋友。

 

但這個履歷,還有……”紀槐皺了皺眉頭,應該不是這麼簡單的事吧?

 

當然不是這麼簡單的事。江淮瑾走到他附近,看向顯示幕裡;紀槐似乎已經將資料夾的內容全部流覽過一遍了,現在停在所有頁面上的是一張公民身份證的掃描件,姓名那欄寫的是紀槐

 

我還黑進了國家公民安全系統的資料庫。江淮瑾壓低聲音道。

 

紀槐難得地看起來有點發愣。

 

江淮瑾笑眯眯地說:怎麼,很感動?

 

紀槐反應過來,似乎含糊地了一聲,很快地扭轉話鋒:江淮瑾,你每個月工資有多少?

 

怎麼想起問這個?江淮瑾說了個數字,夠養活我自己了,加個你也差不多。

 

我已經在領助手工資了。紀槐提醒道,前幾天你那個李組長說我績效不錯,有機會從助手的位置提上來。

 

什麼,你要跳槽?

 

不是——我只是看你從來不在外面過夜。

 

兩者的聯繫在哪兒呢?江淮瑾好笑地說。

 

我想問你,紀槐認真地看著他,你在外面有家嗎?

 

沒有。江淮瑾又補充說,我在這裡也沒有。

 

我還以為你堅持留在這個小辦公室裡是有著一些……特殊的原因。

 

說不上特殊,只是因為風水好。江淮瑾說。只有這個視窗正好靠著這棵槐樹的樹冠。這片大陸是個好地方,十一月份感覺起來也不像入了夏。

 

以後你可以住進森林公園槐樹區的守林人小屋。

 

想像力不錯,只是森林公園聽起來不怎麼樣。江淮瑾還真的像模像樣地構思起來,可以在據說有獨角獸出沒的森林附近選一處房子,要僻靜一點的地方,前院裡種上槐樹,大門一旁淌過小溪,飄下來的花瓣就會順水流走。

 

你原來喜歡這樣的地方啊。紀槐仿佛在思索什麼,那等你不再為這個項目做事的時候,你有什麼打算?

 

我沒想好。江淮瑾頓了頓,也許會買那種我剛才提到的房子吧……也許我會離開這片大陸,獨自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旅行。

 

我呢?

 

你的工作應該會比我的長久。

 

……”紀槐忽然脫口道。

 

嗯,你不批准我的假期?江淮瑾故意曲解道。他手肘支在膝上,很無賴地托著下巴,那如果我走了,你有什麼打算?

 

紀槐不為所動,目光灼灼地盯著他——江淮瑾有時候簡直要懷疑,是不是人工的資料才能堆砌出這麼清而亮的眼睛。

 

如果你走了,紀槐慢慢地咬著字眼,忽然展開一個微笑:我就終年如一日地在槐樹下等你歸來。

 

——

 

*805N16805+November+16日,這麼寫純粹只是為了增加一下密碼複雜度……

 

想起某句用濫的名言說:每一天都是一個新的開始。”——嗯這就是“Everything starts.Everything ends.”對應密碼為每天日期的腦洞由來。

 

為下文放個預告,同時解釋為啥十一月份還有槐花:【本世界】江淮瑾所處地方的氣候類似於南半球氣候,且較為溫煦。

 

9

 

江淮瑾下一次跳躍時,他正把手指從紀槐的額頭上挪下來。黑資料在這個月底應當代謝乾淨的,但現在有很頑固的一點,沒什麼太大影響。江淮瑾端詳著紀槐的表情,你現在好像沒那麼排斥這個檢查了?

 

我想過很多回。紀槐說,如果當初你任由我的衍生資料繼續發展下去,而你的補救沒有帶來任何巧合,我現在應該已經是一隻鬼了。

 

你看了創生定則吧。江淮瑾瞥了一眼盛小冊子的抽屜,上層管他們抹殺後的資料殘跡叫做,可能對你來說比較有趣。我記得【人間】有一個設定,一部分的生物會認為,死去的生靈將作為鬼繼續存在,對現世施加影響。這個設定不屬於初始資料之一,是自己衍生出來的。

 

這個設定還是有些正確性的,對比某些人間有關鬼的傳說,無形無蹤,為禍一方。紀槐嘲道。資料殘跡是每個資料模型被毀滅之後都會留下的嗎?

 

或多或少。這麼說吧,【人間】中人的生死其實是這樣模擬出來的:當他衍生資料的速度超過他舊資料自然代謝的速度時,這人的軀體就在不斷生長著,每天都要比前一天多一些內容。反之,當這人衍生資料的速度過慢,而舊資料代謝在他體內產生壓倒性優勢的時候,這人就完了。而經我們的手抹殺而成的鬼,它將停止資料衍生,能在人間停留的天數取決於他資料代謝的速度。

 

但鬼也是會徹底消失的,對吧?

 

沒錯,鬼也是會死的,就像那裡的人一樣。人間的初代模型與他們的另一些衍生資料——以後代形式存在的那些,不論是誰,一旦他們落地駐留在那裡,都必須遵循它的設定。在生存的無盡上轉過兩折,就再也找不到來時的路——溘然長逝,灰飛煙滅。

 

紀槐聽了這話默然無語,不知道在想什麼。

 

江淮瑾在辦公桌前掏出一個耳機樣的東西:紀槐,幫我去把門鎖上,我做點事情,不能被人半途干擾。

 

紀槐走去鎖門:這是在錄入什麼?

 

我的一些記憶。相當於我把記憶複製一份,打包到一個保險箱內,在我意識雲的一角裡鎖住。我可以給它設置口令密碼,在想要的時候打開——這樣它們的清晰度就會跟我現在回憶時完全一樣。

 

紀槐饒有興致地看著江淮瑾做連接,依照他的指示將電極貼到頭部的各個位置:改天我也嘗試一下這種可以珍藏回憶的發明。

 

你去定制個新的。多人混用的話容易導致資料流程混亂,自身的記憶會在彼此接觸時不定期脫軌——”江淮瑾閉著眼睛說。

 

只有在百年難遇的環境資料流程混亂共鳴作用下,才會導致這種脫軌吧?

 

你知道得太多了。江淮瑾仰頭靠在椅背上,好了,錄入快開始了,保持安靜。

 

意識中的江淮瑾是聽不見當時自己的想法的,也許那個江淮瑾正在努力回憶。不過他大概知道了,自己正在經歷的記憶的來源。

 

是當時的他錄入了一些片段,將它們藏進了他腦海深處,以便在某一天將那道鎖解開,用他過去的視角再看一遍那些被他遺忘的事情——他之所以走到這一步,是出自他自己過去的設計。

 

而密碼口令呢?

 

是他踏入樓外的那一步,或許還加上紀槐的名字,加上他的跟我回去

 

他恍然醒悟到,這個時間點應該是自紀槐誕生三個月之後,已經是年末了。延期觀察間該如何加緊處理因紀槐脫離所帶來的漏洞,是一個怎麼想都無比棘手的問題,幾乎根本無法彌補……而他對此似乎並沒有做出什麼相應的應對,簡直就像是對某個結果早已料到了一樣。

 

而紀槐,江淮瑾回想著他的反應,應該是被他自己以什麼話搪塞過去了,所以對這個問題一無所知。

 

之前的室內是開著燈的,他卻在這時倏然感到周圍落入了一片漆黑。

 

江淮瑾徒勞地上下拍拍儀器,無奈道:停電了,我沒來得及保存,進度都丟了。

 

紀槐還在他身邊,影影綽綽能看見個大概輪廓。

 

丟了多少?他聲音裡有些緊張。

 

丟了三秒,江淮瑾說,我設置了三秒自動保存的。

 

紀槐仿佛無言以對。江淮瑾聽見他拖拽椅子的聲音,生了一個他可能會直接拎起椅子掄自己的想法,不禁留了個心眼……但紀槐只是去窗邊坐下了。

 

窗外好像有歌聲。紀槐說。

 

江淮瑾也拖著椅子過去看,乾脆和他在窗邊對坐著。窗外隱約地傳來優美輕靈的女聲合唱。

 

是有歌聲。我想起來了,今天跨年,樓下資訊部跟科研部聯誼,每年都有這麼一回。江淮瑾說。

 

紀槐看著窗外:那些飄浮在空中的燈火是什麼?

 

江淮瑾往外望了一眼。窗戶被槐樹橫斜的枝椏擋了一部分,而在它們背後的濃濃夜色裡,一些暖黃色的光團在半空飄浮著,像靜夜裡流竄的螢火。

 

那是小燈的魔法符文,也是那些人畫完後拋出來的,大概亮不了多久就會黯淡下來,越飄越高,直到看不見。江淮瑾說。他感覺紀槐的頭已經扭了回來,還在盯著對面的他。

 

你看我幹什麼?我點不了燈,我又不會魔法——我之所以授銜魔導師,都要歸功於我在科研領域的偉大成就。江淮瑾說。

 

紀槐似乎是嗤地笑了一聲。

 

來,我給你變個魔術,準備好了嗎?江淮瑾說。他站起身,撐在窗邊,沖他紀槐一笑,繼而捏著窗框向內打開了。

 

有一兩個離得比較近的光團率先從視窗沖進了屋內。它們後面的光團也像是被什麼吸引一樣,聚匯成一道橫貫夜空的長河,一股腦地湧向這裡——在它們紛紛撞上窗玻璃前,江淮瑾就趕緊關上了窗子。那些小燈符文仿佛失去了來自這裡的引力一般,停了一往無前的架勢,四散開來,恢復到了過去悠悠飄浮的狀態。

 

據說科研專案組這邊的磁場對小燈符文有引力。去年的時候,他們聯誼也搞這一套,於是留守樓內加班的科研員們,尤其是單身的,都不約而同地產生了一種使命感,給彼此去了個資訊約了一起開窗,那一晚上真是——小燈嘩嘩地被吸進樓內,底下人聚在科研樓這兒邊跳舞邊跳腳,樓上的借機發動開關窗大法,魔法士們比較不幸,都沒來得及加入這場戰鬥……他們都在一邊忙著造新的小燈符文呢。

 

你那時候沒有下去嗎?紀槐的聲音在這昏暗的房間裡響起,輕飄飄的——像是隨時可能墜落到地上一樣。

 

我嗎?我沒有……倒也不是因為加班,江淮瑾說,我過去覺得沒有必要,就這麼看看也很不錯了。

 

紀槐慢悠悠地叩擊著膝蓋:我聽說主管資訊庫的那位元年輕小姐對你很有好感呢。

 

這樣啊?江淮瑾道,我之前沒注意,有空約她喝個茶好了。

 

紀槐不接他這話茬了。

 

10

 

兩個暖黃色光團在這間小屋子裡浮浮沉沉地遊弋。透過這點稀薄的光亮,江淮瑾發現,紀槐的目光仍然專注地停在他身上,仿佛從未移開過,那雙眼睛黑黑沉沉,像是把所有投射在其上的光都吸進去了一般。

 

江淮瑾,紀槐似乎不介意顯露自己的異常,還記得最開始見面的時候,我問過你的一個問題嗎?我始終沒有再問你答案,因為我本來也覺得它沒有必要,但我最近觀察自己的資料時有了個有趣的發現。

 

你是通過什麼儀器觀察的?江淮瑾敏銳地發現了問題,我不記得哪樣儀器能讓人從資料層面直接觀察自己。

 

這個世界限制真多。紀槐道,“……如果不是儀器,是我與生俱來的能力呢?你會怎麼要求我?

 

江淮瑾道:我想,大概是……保守秘密,諸惡莫作。

 

不是行善,只是不作惡麼。紀槐仿佛在品咂著他這句話,江淮瑾,我知道我無權過問,但你最近在做的事情就像個謎,你的態度更加奇怪。

 

先說說你那個問題。

 

好。紀槐說。他搭在身側的右手張著手指,像是想要籠住遊過他指尖的光團一樣。我想問你,我那一段由你經手被替入的代碼,究竟是什麼?

 

——”

 

是愛的功能。

 

江淮瑾當即想道。

 

但那只不過是他自己的一個真假未知的推測,況且他知道紀槐比較避諱一切有關人造物的說法……在那一瞬間,他確乎不想在紀槐心裡埋下這樣的種子:他連的這種能力都是自己無法擁有,而要依賴別人去賦予的。

 

“——愛著你嗎?

 

他聽見紀槐為他填補了這個停頓。

 

紀槐輕飄飄的聲音好像終於落到了這房間的地上。如同某個外表豐美的果實,從高高的天穹之上下落,穿過了繁星、風與雲層,以及一疊疊的翠色樹尖與樹根下的積雪,砰地一聲摔成了四瓣,才露出苦澀的內瓤來。

 

他不能再去追逐紀槐話裡的意思了。

 

他下意識地辯解道:不,我無法構造出那麼複雜的代碼指令,尤其是聯繫到感情這種……我只能讓你擁有愛的能力。

 

紀槐不知何時在黑暗裡站起了身。

 

每一次我進行自我監測的時候,我都很有興趣解讀構造我的每一串代碼的意思,多虧了在你身邊,我幾乎飛速地變成了這方面的專家。我看著那些半永久性的代碼——我固有存在的軀體構成、我的潛意識,看著那些瞬間便流逝乾淨的代碼——我的思維;而我幾乎能把前者牢牢記住……你說那是你創造的。

 

我也看著你代換進去的那串代碼無時無刻地存在著,你說它無害,我不介意它是什麼。直到它衍生出了另一串我看不懂的、全新的代碼分枝,在我任何對衍生代碼的預期演算裡都不曾存在。它不長,但似乎在那裡生了根。於是我開始探究它的意義。是一樣重大的、必不可少的東西,還是僅僅是我新長出來的一塊骨頭。

 

後來某天它開始氾濫。不僅僅是流於表層,我的潛意識裡全都是它。我結合我的思維映射的代碼得出了結論——那其實簡單得要命,只對應著幾個最普通不過的字。

 

紀槐撐在他身體兩側,在他耳邊輕輕說:你憑什麼讓它佔據我的所有縫隙,憑什麼讓它在我腦內氾濫?

 

我不知道你新出現的那串代碼是什麼,我給你的那串代碼只代表著江淮瑾說,你跟著我這麼久,也應該懂,最複雜的基礎代碼不過僅能達到這個地步。

 

愛。紀槐忽然笑了,定定地看著江淮瑾:那你告訴我,它真的是無害的嗎?

 

江淮瑾啞然。

 

紀槐的手指挪到了江淮瑾的額頭上,停在他眉心中間。屋內的小燈符文有變黯淡的徵兆,江淮瑾在朦朧間費力地去看紀槐的表情:那裡有種難抑的、純粹至極的貪婪,或者說是執著得頑固的渴望。

 

要是我也能看到你的資料。紀槐說,聲音微微有些顫抖,要是我也能輕易地讀出你所擁有的感情。要是我並非你所創造,和你來自同一個地方……”

 

江淮瑾仿佛在一瞬間看到有什麼微亮的東西停在紀槐的臉頰上。他本想細究,卻感覺眼前一黑,下嘴唇傳來一陣刺痛,繼而多了些許血腥的味道。他在面前人退開後脫口而出:紀槐!

 

江淮瑾,既然你選用了愛這個字眼,那你一定比我要明白。你愛著誰嗎?

 

紀槐卻根本不給他回答問題的空隙,像是惶惑般地,放低了聲音繼續道:你愛著……嗎?

 

他中間的字說得很模糊。

 

江淮瑾心緒難平。他的思緒岔到了那個紀槐真正誕生的夜晚,想到後來他身處的燈光慘白的審議室。

 

紀槐見他不作答,雙手抵著他的肩膀又欺近了他,嘴唇重重撞上了他的。那個不知道歷經多少歲月的木質辦公椅承載著他們兩人的重量,終於在此刻不堪其擾,哢地一聲散了架,歪歪斜斜地托著他們兩人朝椅背的方向倒下,在地上摔出的聲響。在同一時刻發出這聲響的還有江淮瑾起初掩好的窗戶,一陣大風吹得它向內翻去,將窗臺上積存的厚厚的白色花瓣都吹落到地上,無數的小燈符湧泉般地流進屋內。外面傳入的歌聲變得清晰了,江淮瑾甚至能聽得清那些柔美嗓音所唱的內容……他恍惚記起那是每年都會有的一首歌,代表著下面的聯誼進入了高朝部分。

 

我似乎有些喜歡你的樣子/你是如何把目光鋪陳在我身上/你曾知會,也許不曾/我也是同你一樣地/注視著你

 

地面的花瓣與紀槐的手掌接住了他。他嘴唇被磕得生疼,急促地呼吸著,只覺得四處圍繞他的都是香氣。他唔了一聲,抓著紀槐後腦的頭髮試圖拉開一點距離:紀槐你什麼情況,紀槐……阿槐!

 

紀槐竟然真的停了下來。你為什麼不命令我?

 

因為我不喜歡——不對,你竟然好意思這麼問我?江淮瑾說。

 

紀槐身體力行地打斷了他後面的話,只不過這回的動作變得柔和而有耐心,他細細地吮吸著他之前留下的那個齒痕,似乎在品咂血液的味道。江淮瑾頭皮都發麻了。

 

江淮瑾費力地抽出被壓在身下的那只手,強硬地撥開紀槐的禁錮,指尖伸向紀槐眉心。

 

你的黑色資料,江淮瑾說著,睜大了眼睛,為什麼瘋長了那麼多?

 

不用擔心。紀槐貼在他唇角說。它們每次瘋長之後,都會自行代謝,比你想像得要快。江淮瑾沒搭理紀槐在他身上的肆意妄為,手指不動如山地放在他額頭上,皺著眉替他做清理。

 

江淮瑾之前只專注於尋找那一串固定的黑色資料,沒去解讀他其他的安全代碼。可在紀槐今晚的這一番話之後,他便忍不住往安全區多掃了幾眼。紀槐那滾動的藍色數據光幕像一張大網覆在他面前,每一節飛快流動的代碼都有不同的含義,他的工作習慣讓他不假思索地讀出它們的意思——然後他在其間發現了一段反復出現的代碼。它與其他代碼各行其是,卻躋身於光幕中的大小角落,如同水波上潾潾的亮光,幾乎能讓人一眼就能捕捉到它的不同之處。

 

江淮瑾感覺心臟被冷不丁地重重捶打了一下,眼睛不自覺地開始發熱,像是有什麼東西迫不及待地要從他的內裡噴湧而出,統統化為他對眼前人的質詢。

 

他熟悉這串代碼熟悉得要命……他當然熟悉自己的名字被譯成代碼會是什麼樣子。

 

紀槐,你希望我成為什麼?他忍不住開口問道。

 

紀槐將身體撐高了一點,輕輕地喘息著,似乎正糾於思索。

 

我希望你永遠留在我身邊。

 

紀槐,自從我給你這個名字起,你就不再作為我的作物而存在。你只屬於你自己,我不再擁有你。同樣,你也不會擁有我。江淮瑾歎了口氣。你還不是很明白。等我到年後……如果能等到年後,我就給你一個更合適的答案。

 

——

 

*歌詞部分引了《Eyes on me》的一段:I kind of like it your way/ How you shyly placed your eyes on me/ Oh did you ever know/ That I had mine on you感覺超美。

 

11

 

那一刻的畫面好像凝滯在了那裡。江淮瑾等待著又一次的轉場,卻發現自己回到了鏡城之間。他仿佛還身在那堆玻璃建築罅隙間的小道上,不知所謂地向前走著。

 

他的思維產生了片刻的混亂:我到底有沒有選擇推開過那扇玻璃門?我是由生到死從沒有脫離過這個鏡城,只是不斷地做夢嗎?還有人間……我到底從哪兒來?

 

在他緊繃著的那根弦崩斷之前,他強行使自己鎮定了下來。

 

紀槐留給他的吻好像還停留在他的唇齒之間——他的直覺告訴他,那些屬於另一個世界的記憶還沒有完。

 

他是對的。

 

他很快就知道了,他現在腳下這段路跟開始的並不一樣。

 

他現在向前每走一步,腳下都踏過一個巨大而猩紅的數字,它們的輪廓有些粗製濫造,像是乾涸了的血跡印在玻璃上。

 

“11000011……”

 

他依序默記著,發現這還是那段他曾破譯的二進位碼。像是有一個人的臉藏在這些血紅的數位後面,無聲地開口問責道:“Are you guilty

 

你有罪嗎?

 

你認為自己有罪嗎?

 

他走到了最後那個數字的盡頭,垂著頭,一語不發地再度把手覆到了印有“N”的門的一側,將它推了進去。

 

仿佛是在同一時刻,他感覺自己的手按在另一扇質感不同的木門上。待他看清楚了眼前的事物後,他便立刻斷定自己又回到了記憶之中。

 

點評回復

 

他回歸了意識附體的狀態,撐著辦公室的門,面前是正色的李杉竹。李杉竹的目光似乎在他的下嘴唇上多停滯了幾秒。

 

新年快樂。他聽見自己說。

 

李杉竹聽上去不像他那麼悠閒。

 

你的那個助手在屋裡嗎?

 

我把他支出去了。

 

李杉竹好半天才點了點頭。

 

上層的判決確認下來了。意識流放。

 

他把手裡的一張紙塞到江淮瑾手中。

 

幾號動手?

 

今天晚上九點,靜室301

 

他們動作真快。江淮瑾抖了抖李杉竹給他的判決書。

 

有人不想要你活著。你太年輕了,又犯了忌諱。李杉竹的聲音沉得更低了,我只爭取到了選擇流放地的特權。

 

可選範圍是什麼?

 

【天堂】、【三途】、【蓮池】、【瑪沃】……所有未損毀的實驗世界。

 

費心了。江淮瑾笑了笑,道,那我就選【人間】吧。我有個很喜歡的……東西,他就是在那裡出現過的。

 

李杉竹從他身側大步進了屋,將門啪地在他們兩人面前合上。

 

江淮瑾,你到底認沒認識到意識流放的嚴重性?沒有過任何一個案例證明,從本世界流入實驗世界的意識能被從資料亂流中帶回,他語意裡的慍怒這才有些流露出來,而且由於你的意識是從高次元強行介入的資料,實驗世界也會對你產生斥力。你會活得磕磕絆絆。

 

我知道,江淮瑾苦笑道,當年上學的時候學過。

 

為什麼會你的年終報告上說,你因為模型惡化刪除了D12067的所有資料?

 

有關D12067的資料一點也沒有留下。這一點上我沒有說謊。

 

連崩潰後殘存的來源資料也沒有?

 

沒有。我沒辦法再建成一個D12067了,來源資料的種子都是獨一無二的。江淮瑾深吸了一口氣。上層有這個能力查清楚。無論遺失還是刪除,admin許可權一直在我手上,我避免不了被判決。

 

李杉竹眼下發青,看上去格外疲憊:我想,你一定在報告裡隱瞞了部分真相。你一向縝密,無論你想掩蓋什麼,全盤刪除不是你會做的事情。你也仍舊不認為你有罪,是嗎?

 

我從來不曾愧對過我的工作。江淮瑾說。但我有愧於你們。

 

李杉竹點了點頭,似乎不想再就此多說。

 

你走了之後,你那個助理有可能填補創生組的空缺。他是個不尋常的人,可能你也沒有察覺到他已經做到的事情。他很有潛力,不知道是誰給他的衝勁——一旦他錄了正職,你的辦公室就會被劃給他了。

 

很好,我也希望如此。江淮瑾道。謝了,杉竹。帶個匿跡箱給我吧?我收拾一下行李。

 

我給你帶來了。李杉竹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巴掌大的小盒子交給他。他甚至連再見都沒說,微一點頭,就匆匆離開了江淮瑾的辦公室。

 

李杉竹到最後果然也沒能伸手救他。

 

江淮瑾想道,他已經承了他不少的情,而李杉竹是那類如杉如竹的剛直的人,大約不會再為他違反法紀了。

 

江淮瑾揣著匿跡箱回到了座位上。他捅了捅金屬盒子的上面的u形鈕,只見盒子瞬間擴大到了他手臂那麼高。他看著盒子側面刻下的說明:“Machine-Unrecoverable

 

有較高的危險性,建議專業人士在遠離群眾的環境下使用。

 

操作時請帶上護具。

 

您的物品一旦丟失,則無法找還。

 

他去櫃子的底層掏了一雙防護手套,把上面的薄灰拍了個乾淨,將它們嚴絲合縫地套在手上,按下了盒子頂層的機竅。盒蓋彈開了,露出一個仿佛深不見底的黑色內層。

 

他把自己私人痕跡較重的物品統統都丟進了匿跡箱,包括衣櫃裡屬於他的那些衣物——他和紀槐的衣物十分擁擠地分掛在大衣櫃的兩側,他清空他那一部分之後,乍一看上去清爽了很多。他把書架上自己偏好的書也丟了一大半,留下來那些都是專業方向的工具書。大多數經他手的檔案備份也都是不能保留的,他此時徹底地發揚了遵循保密條約的自覺性。

 

匿跡箱似乎什麼都能吞下去,沒什麼東西能徹底填滿它那個黑洞,只有有進無出,銷聲匿跡。

 

表面上看去,這個屋子沒有什麼太大變化,一種過於空蕩的感覺卻在江淮瑾心裡油然而生。

 

他又大略地掃蕩了一下桌面,粉碎了一些小東西。前幾個抽屜裡已然堅壁清野,唯獨最後一個抽屜落了一個精緻的小鎖。他撥弄了幾下上面的組合密碼,掏出裡面唯一一樣東西放在他桌面上:是那個記錄著他工作日志的白色小本。

 

江淮瑾將匿跡箱的盒蓋半掩上,戴著手套的手翻開了日誌的第一頁,慢慢地翻向後面。

 

“803.12.5

 

【羅刹海】的數模工作早早收尾了,我在想著我即將上手的新數模。我已經忍不住構想我將賦予它什麼我喜歡的特質了——一定有很多,不知道算不算濫用職權。

 

……

 

803.12.28

 

【人間】的世界框架約束不少,無法,忍痛決定不把新數模打造成會飛的東西:也不會有大長翅膀,也不會有割風裂雲的能力了。畢竟用的是人類範本。

 

被發現了估計連一審都過不去……

 

對於它來說,這一定是太過優秀而產生的煩惱吧

 

唉。

 

……

 

804.1.17

 

設計的演算方案報告過審,從上層拿了來源資料D12067,剛剛編寫完雛形。

 

臆想了太久它該有的樣子,所以寫的意外地快!不出幾天軀體這一簡單部分大概就能出三維投影了。

 

資料密密麻麻滾動的樣子非常親切。

 

……

 

804.1.19

 

山竹組長過來看了一眼,對我為D12067選的性徵發表了一些看法。

 

我還以為你經手的第三個數模會換個性別設定,這是第三個男性了。他這麼說。

 

不是我說,我覺得我們這些科研員確實需要對異性的身體構造加深瞭解……

 

為了防止這種弊端,相關書籍確實看過不少,但是……

 

也許需要更加深入的瞭解……

 

……

 

804.3.05

 

D12067的衍生速度很快,這代表他達到成型標準的速度可能遠遠超過他同輩的數模——只要它不走岔路。

 

我目前唯一的疑慮是:他為什麼不吃肉?

 

我的預測結果裡沒有包括這一點啊。

 

……

 

804.3.06

 

我沒有鄙視素食主義者的意思!

 

但是我確實想不通它為什麼不吃肉。

 

【人間】雙足行走的生物大多不是吃肉的嗎?肉很有營養啊。

 

讓我插入一些小的算式。

 

……

 

804.3.16

 

吃了。

 

……

 

804.10.29

 

我翻出了很久之前寫的小軟體,它能把我思維模式轉成可讀的代碼。我試著把這些代碼輸給D12067

 

模型應該不會崩潰,預計的風險較低。但仍舊有風險。我決定今晚睡得晚一點,來徹夜監測它的資料動向,以免監察組的白大褂要時常盯著我。

 

804.10.30

 

契合得意外的好,沒有出現不良反應,最危險的一夜已經過去,只需慢慢觀察今後的發展。它應該會很聰明。

 

我應該慶倖白大褂們沒有全程監視數模發展的權利,不能監控辦公室,只能監測到警報線以上的錯誤。

 

不然他們肯定要三番五次地請我喝茶。

 

——

 

說來有人發現我上章【瑪沃】那個梗嘛?

 

嘿嘿嘿心嚮往之。

 

如果江淮瑾選了【瑪沃】並申請一身鋼鐵戰衣…………

 

12

 

……

 

804.12.31

 

數模的培養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它的確就像一個人的加速生長——我們放任它衍生資料,在相對縮短的時間內到他應有的歲數。等它定型後真正在實驗世界存活起來,它並不會有突的然闖入的突兀感,而是確乎認定自己在那個世界裡存在了這麼久;它也並不會知道,它身邊的許多看上去同它類似的數模,其實都是它本身衍生出來的、作為社會關係而存在的資料個體。

 

我們向實驗世界裡投下的數模數量有限,它們可能終其一生也見不到彼此,只是活在自己的小圈子裡。

 

非常有趣。

 

我有時候會想,我們本世界的人會不會也跟它們一樣,只作為另一個高次元世界的附庸存在著,被人時刻監測,按著他們定下的軌跡生老病死,最終仍舊一無所知。

 

大約這種世界與世界之間的間隔,就能被看作鴻溝了吧。

 

這才算真正的,無法逾越的差距,從蔔一降生便存在的差距。

 

不知不覺地寫了這麼多了,外面的槐花很香。

 

跨年夜,下麵聯誼的歌很好聽。據說有一群我面都沒見過的可愛姑娘想約我下去,我思索了一下。

 

開玩笑,我看上去像是這麼隨便的人麼!

 

……我只是挺累了。

 

從窗戶往下看他們唱歌跳舞玩魔法,感覺他們還要比我年輕很多。

 

805.1.01

 

新年快樂。

 

難得的睡個懶覺,結果路過我這扇門的組員都輪番來打招呼,我無數次被敲門聲從床上拎起來……懷疑他們是約好的。

 

今天也要好好地處理D12067哦,江淮瑾。

 

……

 

805.2.14

 

D12067一切正常,黑資料的苗頭都被我及時掐滅了。黑資料比較重,衍生起來也就比普通資料相對慢些。

 

有時候我覺得建立數模的過程就像寫詩,儘管我並沒有寫過。

 

……

 

805.6.06

 

我想,D12067的確變成了某種我珍視的東西。

 

幸好研究人無法與他的數模進行直接對話(當然,如果是模擬測試的話,那就完全不一樣了)。倘若他像注視著其他那些資料一樣注視著我,並問如何看待它這種問題,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當它們有了軀體、有了思維、有了自主能力、甚至有了一些情感,與我們這些自詡真正的人類別無二致的時候,它們是不是有權要求被同等地對待,而不是自然而然地承受我們俯瞰的目光?

 

它們除了本質是由資料組成,其他方面就是完完整整的人,那它們是不是也應該被視為一樣的人類呢?

 

我們往往從外表來判定第一次見面的人;如果他西裝革履,舉止得宜,我們便會認為他品質便如他表現出來的優秀,可以加深信賴。當我們握住他的手,拍拍他的肩膀,稱他為兄弟時,難道還會另問一句他是否真的是人、探究他的組成結構嗎?

 

這也許是個從道德層面不該深究的問題。

 

……

 

805.8.04

 

今天山竹趕時間,順路讓我幫他個忙。我在他那卷紙裡發現了一些很有趣的未知代碼。不愧是【麥加】,誰也不能預測這個世界已經進化到了哪一步,使它內部的模型產生這樣的變異。

 

我在慢慢摸索它們的規律與方向,可能會破譯得極為緩慢,可能只能破譯出一部分,於是先記錄下來。上層正等著接到這些代碼,所以還沒有把其中這些機密等級升高,但山竹也許會不高興我這麼做。

 

我推測這些代碼與我一直想探究的複雜感情有關,也並不相信上層沒有在私下對此加以研究——那是多麼好用的東西,對吧?當單純的命令無法生效的時候,一點複雜感情就能讓我們心生猶豫了……

 

805.8.22

 

我在投入模擬測試後破譯出了未知代碼的其中幾個小節,它們確實是象徵著不同的情感。有一段長而複雜的代碼尚未破譯——我沒見過這麼複雜而沉重的基礎項資料,它像是搭建數模時的一根極長的大樑。

 

我初步認為這代表著

 

想想就很有意思。

 

……”

 

接下來便是他看過自己親手寫下的那篇九月三號的日記,紀槐是在那一天來到了本世界。他的視線稍稍在上面停留得久了一些。

 

後面的內容不太像工作記錄,而是更像日常瑣碎了——畢竟江淮瑾的工作內容已經沒了,還從投影裡蹦到了他身邊。

 

“805.9.04

 

也許最正確的做法,是將D12067的身份乖乖上報,從此不要跟這件事扯上關係。昨晚當我坐在那堆眼熟的白大褂面前的時候,我就是這樣想。

 

D12067意外地戳中了我:他說他想做人——不,他說他是個人。

 

我當然知道把他交給白大褂們與上層的後果,等待他的只有協助研究。這是委婉說法,不委婉的說法是活體實驗。

 

於是我申請了聊勝於無的三個月延期觀察。我中途隨時都可以變卦,交他出去或者怎樣,雖然規定上不許這種半路回頭的行為,但想做的話還是有辦法。

 

我應該給他一個機會。

 

不光因為我從一開始就非常喜歡著我這個造物……

 

805.9.15

 

果然是個聰明的人,作為助手給我減輕了不少壓力。

 

我發現他的眼睛很像我的,是複製思維模式帶來的後遺症嗎?

 

……

 

805.9.30

 

D12067通過了助手考試。他學東西很快,我莫名有點欣慰。

 

我之前決定不再命令他是對的。

 

但他很少在我面前沿襲那套禮數制度,不常用來稱呼我。我也不是說喜歡這種叫法,但被他這麼喊會有一種僅屬於長者的尊榮油然而生……

 

等等,我給他的年齡設定是多大來著?

 

他也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啊。

 

805.10.08

 

D12067的單人公寓間也批下來了,但他不常去住,我忙碌常常到很晚,他也盡職地留到很晚,給我沖茶提神。

 

我已經盡力使他的出現不要那麼突兀,其他人也罷,我覺得山竹有些察覺,但他什麼也沒有說。

 

……

 

805.10.10

 

D12067已經成型,其來源資料不可複製,我沒有時間等上兩年再養出一個新模型來搪塞上層,事情越來越棘手了。

 

我在作第二手準備,同時也是實踐我很久以前的一個瘋狂點子。我在搭建一個新型數模:它沒有來源資料作為核心,就像沒有發動機、僅靠燃燒自己獲取動能的一輛車,遲早會在未來的某個時間點自行隕落。但它的優點是建成快速,不必讓我等上兩年。

 

這種做法能糊弄過上層嗎?也許只能碰運氣。

 

……

 

805.10.19

 

他想要一個新名字,我給他取名叫紀槐——因為我想起了他誕生那天晚上眼底倒映的槐花,這種理由是不能說的。

 

第二手準備的數模無時無刻搖搖欲墜,我不得不加班加點地維修它。但失敗的可能性極大,這樣看來,它甚至撐不到走完上層審查的流程。

 

其實一切都沒有變,情況仍在預想中發展,但我已決定不能將他上交上去,無論他最終要歸於哪裡,都不應當是器械環繞的手術臺。他是個活生生的人,和我一樣。

 

我好像已能看見自己的結果……

 

可我已經給他取名字了,不是嗎?

 

……

 

805.10.20

 

上吧,神之手,黑了資料庫,給紀槐同學辦個假證。

 

掌握一些副業技能真的很重要。

 

……

 

805.10.21

 

他之前說恨我,我覺得很好理解。降生的那天就被人告知,他是被更高等的生命育種並圈養的,換成誰也不太愉快。

 

他的感情有些複雜,有時候我又覺得他並沒有他所想像的那麼恨。

 

不過放他在身邊確實有種玩殺人遊戲的刺激感啊。反社會的黑資料尚未清理乾淨,對他多少有點影響。

 

……

 

805.11.16

 

他拿到屬於他那一套檔案,好像顯得很高興?

 

我試探了他一下,表示如果我離開他會怎麼做,他的笑容忽然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希望是我的錯覺。

 

他說:那我就終年如一日地在槐樹下等你歸來。

 

我驚訝了半天,之後問他是不是開玩笑的。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說:是啊。

 

最好如此,不然對於他來說,這種執著就有些病態了。以致於我走向終點的時候,還不得不要考慮到他的反應。

 

……

 

805.11.20

 

臨時數模徹底崩潰,我倒也沒有太崩潰。我該想想其它的辦法:一條生路,不把紀槐上交也能獲得的生路。

 

我對紀槐不加防範,唯獨此事瞞他得嚴謹。我告訴過他我會填補他的消失這一漏洞,同時儘量避免讓他接觸有關創生的一切律法。他看上去對我的能力深信不疑。

 

今天半天沒有什麼事做,我藉口手中任務告一段落,和紀槐趴在窗臺上看了一下午槐花。不知不覺地就打了個盹,醒來的時候發現他還在我旁邊睡著。

 

……

 

805.11.25

 

目前看來,無路可走。

 

在延期觀察期間我的監察等級也加強了,想瞞過上層的耳目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更別說逃走去慌慌張張地活著。

 

我看依紀槐的能力,幾年內授銜魔導師大有可能,真是不錯。我已經試著讓他獨立完成一些小型的數模建設了。

 

……

 

805.12.06

 

D12067曾經存在的地方是空空蕩蕩的一片,連個根都沒有。

 

就算說是我刪除了所有資料這種理由很荒謬,但也沒有更好的解釋了,起碼監察那邊不會太確定該從哪天入手。

 

紀槐似乎有一些特殊的能力,他對他來自的那個次元的資料格外敏銳,有時候會無意識地做出一些老手都做不到的事情——某些資料在他的指令下服服帖帖。我不確定他能做到哪一步,應該還沒有太多。

 

……

 

805.12.11

 

和紀槐相處的時間真的很多……我幾乎沒有和誰這麼親近地相處這麼長時間。

 

雖說我告訴他我最近比較清閒,但他依舊很少回去睡,都是在我這個小辦公室湊合一晚上。

 

想起他說的槐樹和房子,那真是個美麗的構想。如果他喜歡的話,那這就是他在將來某一天可以擁有的東西。

 

……

 

805.12.20

 

他提到了他的潛意識殿堂。他是有些特殊性的,他能看到它,但不肯告訴我它的具體形態。

 

我在想我的潛意識會是什麼樣子。

 

如果把它比作一棟建築的話,我希望它會是一座鏡城,能讓我時時刻刻地審視我的倒影。

 

……

 

806.1.1

 

前一晚是個天翻地覆的晚上。

 

紀槐提到,但我已不能再想其中深意。

 

倘若一個作家用數年嘔心瀝血地寫了一部著作,卻要因為其中的內容被處以死刑,我想,他寧願赴往斷頭臺,也不會願意焚掉所有手稿來換取偷生——他會願意讓它替他留在這世上。

 

我也是一樣。

 

這不一定是要因為那種特別的而下的決定……

 

我還有什麼時間來跟他討論呢?

 

說點輕鬆的。

 

昨晚紀槐跟我打打鬧鬧地滾到床上的時候,他問我:你有想過被自己創造的東西這麼對待的一天嗎?

 

我震驚了!我複製過去的思維模式怎麼會匯出這種問句!難道是在暗示我,我的潛意識裡真的有這麼厚顏無恥的部分嗎?

 

腰酸背痛。

 

807.1.2

 

判決書明天就會下來,以上層的(劃去)性,科研員想要有期釋放是不可能了,終身幽閉又太不近人情,大概會是十分仁慈的意識流放。

 

也罷,被抹了所有本世界的記憶,意識放進實驗世界,除了活得艱難了點,倒也像是一場重生。

 

前兩天紀槐啟發了我,我應當把唯一一絲希望寄託在他身上,他對低次元世界的作用力是個變數。但他現在還什麼都不能知道,否則他恐怕會直接去總部大鬧;我擔心他仍舊是年輕而過於衝動,外加他目前的能力完全無法與上層抗衡,身份又有幾分可疑。

 

我不能告訴他。

 

如果他發現端倪,我外出的藉口沒有蒙蔽住他,我就不得不採取更極端的手段了。

 

日誌內容到此為止。江淮瑾把手放在這一頁上很久,執筆在一個角落寫道:“805.01.03

 

如果正在看著我寫下這一段,那證明我沒有誤讀那一絲希望,你已經很接近成功了。

 

祝你好運,江淮瑾。

 

做完這件事之後,他翻了翻白色本子的後半部分:那是一些他對工作的零散心得,最後一頁上還畫著一個倒八字形的無盡符號。

 

他把白色本子裡日誌的那一部分全部撕下,丟進了半開的匿跡箱裡,剩下的部分放進下層抽屜鎖好。他隱約感覺自己撥弄了小鎖兩下,似乎在重設它的密碼。然後他才把目光投向那只鎖,彎身摩挲它的表面。

 

他看到那鎖上刻有細細的小字:“Everything starts.Everything ends.”

 

13

 

匿跡盒被江淮瑾重新收到巴掌大小。他取了手套往衣架上一丟,望了窗外片刻。天氣真正地熱起來,槐花謝得零零落落,有更多的落在他屋內的地上,變作一種昏黃枯敗的顏色。他簡單地清理了一下地面,便兩手空空地走去拉門。

 

他的額頭跟正要進門的人撞了個正著。

 

你回來了?江淮瑾說。我以為你第一次外派還得過上兩天才能回來。

 

他看到紀槐頭上有層濕濡的薄汗。

 

找到了一個更有效率的方法,今天很快結束了,趁著天色不晚就趕了回來。紀槐站在門外沒動,我聽說這個外派是你特意申給我的?

 

被你發現了,我的用心良苦。江淮瑾一本正經地說,進來休息吧。之前沒對你說,我也要出個外派任務。

 

他微微側了側身子讓紀槐進來,紀槐卻一把摟住了他。他還能感到紀槐繞在他頸後的手提著箱子的重量。

 

我很想你……”紀槐下巴蹭著他的肩窩,含混地說。

 

江淮瑾揉了揉他的頭髮。

 

你這就要出門了?紀槐看了一眼空蕩蕩的衣架。

 

是的,算是比較緊急的任務,本來想著你不會這麼早回來的。江淮瑾說,外派是不是很累?

 

紀槐簡單地放完東西,撐在辦公桌旁:不算累。我心系辦公,可以一夜飛上三十裡。你過來看看這個?

 

江淮瑾只好從門邊走到紀槐近前,冷不防被扯住領子向他傾去。他嘴唇觸感溫熱,鼻尖卻幾乎要被槐花的香氣給凍住。

 

我等你回來。紀槐說。

 

江淮瑾走到門口回頭的時候,發現紀槐還在一路目送著他。

 

紀槐揚了揚手,對他扯出一個笑容,膝蓋撞了撞辦公桌桌沿下的抽屜。

 

抽屜輕快地發出嘎地一聲。紀槐的臉色忽然變得蒼白,彎下身子一把拉開了它——江淮瑾能想像到紀槐眼底抽屜裡的景色:空無一物,一乾二淨。

 

他只好頓住了腳步。

 

紀槐在他身後沉著聲音道:江淮瑾,你究竟要去哪裡?

 

江淮瑾默默地同他對視。

 

你出門前把抽屜清空了,卻沒帶上一個手提箱。我沒有看錯的話,衣架那邊是副防護手套——我沒見你用過,你是拿它來操作什麼?紀槐說。上層是……派你去出危險任務?

 

如果是秘密任務的話,我的確不能告訴你。

 

如果是秘密任務的話,你沒必要把你的東西都清理乾淨。你只要告訴我一點,紀槐仿佛是咬著牙關才能用這樣的輕鬆口氣說話,你還打算回到這裡嗎?

 

江淮瑾久久不語。

 

“……我不知道。他審慎地說。

 

這樣大約會顯得足夠明白了。

 

紀槐看上去仿佛是在跟他進行著最日常的聊天一樣,他微頷下頜,對江淮瑾笑道:你對我掌握的聯絡網並不瞭解。我只要有心去查,不出三個月的功夫就能查到你的行程。

 

江淮瑾歎了口氣,去門口拉上了屋門。

 

你說得對,我考慮到過這一點。江淮瑾走了回去,我再確認一下,紀槐。假設我不是去衣香鬢影、燈紅酒綠間消磨日子,也並非明知故犯地橫著脖子往必死的刀刃上撞,我只是去簡單地……受苦,你也要守到我回來為止嗎?

 

不。之前那句等你回來只是玩笑。紀槐一瞬不瞬地盯著他,我無論如何也會決定跟你同去。如果有扇門橫在那兒,我就去推開它;如果推不開,我就與它磕個頭破血流。

 

好吧。江淮瑾微笑道——他雖然看不見自己現在的表情,卻感覺這是一個極為柔和的笑。

 

他用手摸了摸紀槐的臉頰。

 

我不是要去出任務,我是犯了罪。江淮瑾說,我現在該去收穫應有的懲戒了。

 

紀槐似乎想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但江淮瑾快了他一步。

 

“D12067,不要動。江淮瑾的手從他的臉頰移到眉心上。

 

紀槐怔然道:江淮瑾,你保證過不再對我下命令……”

 

對不起。江淮瑾輕聲說。

 

你要去受什麼刑?我現在已經能做到許多事了——我可以和你一起解決。紀槐保持著不動聲色,你想對我的資料做什麼更改?

 

在再度確認你的想法之後,我就不得不帶走你的一些東西了。紀槐……所以說,無知真是這個世界上最可貴的品質。江淮瑾說。你已經知道了我今天的去向,我不能再讓你去追究它。

 

因為我太年輕了,還得不到你的信賴……”紀槐自嘲道。

 

我只是不想把你也捲進去,你還有很長的路可以走。江淮瑾說。

 

好,好。我不去從你這裡打探這件事。但有個問題我要在你走前問你;你答應過我,只要等到年後,就會給我一個答案。紀槐聲音微啞,那現在告訴我,你的答案呢,江淮瑾?

 

江淮瑾把手暫時放了下來。

 

你是我創作出來的最得意的作品,我原以為我能想像到你的樣子,但你衍生出了非常多的驚喜……你是對我而言最不同尋常的存在,倘若你消失,我的世界中就再也不會出現第二個你。江淮瑾看著紀槐的眼眸一瞬間泛出了光亮,溫聲道,但你和我都不會記得這句話。那些對你有害的記憶會被我帶走,而我的記憶會被儀器的橫波與漫長的時間洗滌。

 

他看見紀槐的眼睛在頃刻間紅了。紀槐似乎在奮力掙開命令的約束;江淮瑾甚至仿佛聽見了他骨節摩擦的咯吱咯吱聲。

 

我愛你……”紀槐說,可我已經想明白了……”

 

不同於這裡他表現出的淡然,意識裡的江淮瑾幾乎要落下眼淚。

 

人間有那麼多人曾經告訴他,她們想像不到他愛著誰的樣子,他根本不會有針對於誰這樣的愛——可他明明就有過,他此時的心跳得如此劇烈,內裡像是燃著一團溫暖的火。也許不是因為他不能擁有,而是因為他早就擁有過,且在他往復的生命中只能擁有這獨此一份罷了。

 

江淮瑾的手指再度落到紀槐眉心。

 

他說:能衝昏頭腦的愛情往往比露水留存的時間還要短暫……忘了我吧,阿槐。

 

紀槐驚恨交加地看著他,仿佛瀕臨窒息般地深深喘息著,胸前起伏。

 

江淮瑾,我是人,他聲音顫抖著說道,急切而迅速地,像是生怕趕不及一樣,我是人啊,你怎麼能……”

 

江淮瑾低聲說了一句入睡的命令。

 

紀槐立刻消了聲息,眼皮闔攏下來。但在江淮瑾的眼前,它們仿佛仍在凝望著他,深而黑的,像是積存著向外漫延的、漫長的苦痛。

 

江淮瑾一手托著紀槐貼著辦公桌的腰,開啟了那片藍色的數據光幕。

 

抹消不掉……”他的手定在紀槐的眉心上,自語道,我帶給你的記憶,有那麼難刪除麼?

 

他沉吟了片刻,又道:只能把偽造的記憶覆蓋在相處的細節上面了,能蓋一天是一天吧。

 

他直視著光幕,柔聲道:

 

你叫做紀槐。

 

三個月前,你從故鄉趕往這裡,在創生組魔導師江淮瑾手下實習,並成功應聘為他的助手。你對資料方面天生有一些特殊的能力,但考慮到外界因素的影響,你始終決定保守秘密,自行對其探索。

 

正如你的履歷上所忠實呈現的一樣,你進步得飛快,過不多久就可以脫離這個普通的職位,更進一層了。

 

江淮瑾在這裡工作了許久,在806年的年初,他的辭職申請得到了批准。他與你交談不多,但你能查閱到不少他留下的工作相關的資料,書架上剩餘的書就是他留給你的。他希望你在他走後替他照料好房間,同時避免讓任何人強行打開辦公桌下上了鎖的抽屜。

 

今天是806年一月三日。

 

江淮瑾得以卸下肩上的包袱,在今天出門旅行,而你送別了他,就像送別一個遠道而來的朋友。

 

代碼輸入完成後,他將紀槐抱了起來,輕手輕腳地放在了內間的床上。

 

他帶上了內間的門,低著頭,雙手撐上了辦公桌。時間還未到九點,他本可以再等等;但他此時像是無措了一般,既不落座,也不出門。

 

過了片刻,有滴水珠從半空中落在桌面上,形成一個小小的圓形。

 

他想起他的新故事裡,那個名叫阿槐的主角的愛人。他明明忘了紀槐,他的潛意識卻替他記得,於是便鬼使神差地賦予了他筆下的角色這個名字。

 

他想起自己給編輯差點發出去的那條短信:一刀斬斷挺正常的啊。不然這樣的一個人就要帶著對他的愛情,永遠地替他被禁錮在地獄……”

 

他想起居民樓下的那個夜晚,紀槐來到他的門前。他還不清楚自己計畫的具體步驟,但想必紀槐已經等待了許久,似乎比他這份記憶裡的樣子還長高了一些。

 

為什麼你的愛情不盡如我口中的那樣短暫——是我自私地想要斬斷一切,卻把你留在了地獄裡嗎?

 

顯示幕還完好地留在辦公室裡。江淮瑾終於坐了下去,從螢幕後面拿出幾根線,連著電極貼到自己的額頭上;他認得這是他曾用過一回的錄入記憶的儀器。

 

這應該是他記憶的最後一部分了。

 

辦公室門外象徵性地響起了幾聲敲擊聲,緊接著門被打開了。一群穿著白大褂的人守在門口,禮貌地說:江魔導師,時間到了,我們接您去靜室。

 

好。江淮瑾應了一聲。

 

他曾在紀槐輕吻他手背時,心潮起伏地質問裝睡的自己——他為什麼不睜眼呢?

 

他現在終於有了答案……他只是才明白,原來每一個世界的他,都有自己所必須經歷的苦厄。

 

14

 

屬於他的記憶在這裡截止,江淮瑾再度回到了鏡城。

 

他踏過那些血紅的數字,走到那扇雙轉門前。

 

是不是因為那個世界裡的他在謀劃完這一切時已然心生悔愧,他的潛意識殿堂裡才會出現那些血紅色的問罪呢?

 

在第三次回到這裡的時候,他終於推開了轉門上寫著“Y”字的那一面。

 

他感覺自己正走向一塊天窗裡灑出來的光亮,他的步伐正在緩慢而堅定地向那裡行進。但他腳下不知何時漫來了冰涼的潮水,漸漸地漫過他的腳面。他加速奔跑起來,卻無論如何擺脫不了潮水的牽扯。他的某一步最終沒有落到堅實的地面上——他一腳踏入了那水中。在漆黑冰涼的水沒過他的頭頂之前,他掙扎地看見,那水裡好像散落了幾片白色的槐花花瓣。

 

他這一次來到的不是他自己的記憶之中。他是以一個無形無跡的旁觀者視角來看這段記憶的——而這段記憶的主人是成長了許多的紀槐。

 

他看到紀槐身在一個鐵藍色的實驗室裡,手裡捧著一個紙頁夾,在紙上記錄著什麼。他身邊匆匆走來一個也穿著白大褂的、頗有生氣的研究員:紀魔導,上面剛分派下來這次巡檢的劃分,你負責的是D區。

 

紀槐應了一聲,隨他走去,表情客氣有禮——但對比起江淮瑾回憶裡那個紀槐,他幾乎算得上沒有表情了。

 

那位研究員倒顯得全然不介意,繼續說道:“D區蠻有特殊性的,上層叮囑謹慎對待。那裡的殘留樣本跟其他區都有些差別……也不知道上層為什麼忽然要翻查這些舊資料。活不難做,照儀器上顯示的記一下就行了,只是許可權要求太高,才臨時從魔導師裡面調人。

 

具體是什麼樣的差別?紀槐隨口問道。

 

我們都戲稱D區是個大人物停屍房那研究員道,具體不清楚,總之裡面存儲的都是各種獲過罪的人,有的是要求保留遺體做監測,有的是別的……”

 

看上去兩人走到了D區,研究員簡單告別之後,紀槐便獨自走了進去。江淮瑾被動地跟在他左近,感覺恍然間看見了玻璃棺陳列室——只不過那些排列整齊、密密麻麻的玻璃器皿內,除了全身赤裸的人體,還有纏繞在他們身上的各種導線,以及覆過他們全身的石英藍溶液。

 

紀槐仿佛對這一切的怪誕視若無睹,只是按部就班地記下聯通器皿的儀器上的顯示數位。

 

玻璃皿按時間順序由外至內放置;在紀槐大約走了一多半路程的時候,他在其間的一個玻璃皿前面停步了。江淮瑾從側面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好使自己的視角無比緩慢地移向他,心中忽然生出一個不太妙的猜想。

 

紀槐低著頭,鬢角有一縷頭髮垂到了眼睛那裡,手裡還緊攥著那個記錄簿。他就這麼靜靜地站著,而後膝彎一曲,緩緩地在那器皿前半跪了下去。

 

江淮瑾已經靠近到能看見紀槐身前動作的距離了。他看見紀槐拾起了棺底掛著的小銘牌,放在手心裡細看。銘牌上面簡明扼要地寫著:江淮瑾,魔導師,805139點整處以意識流放。

 

他好像看見紀槐整個人晃了晃,銘牌從他手上滑落;他伸手撐到了玻璃棺面上。

 

玻璃棺內的人正對著他們兩個不速之客。他面色蒼白,在淺藍的溶液裡緊閉著雙眼,看不出歡悅也看不出痛苦,仿佛在海底沉沉入睡。

 

那正是江淮瑾處於【本世界】中的自己的軀體。

 

他看著紀槐行將就木般完成了之後的記錄,回到了辦公室,貼著牆滑坐在窗戶之下。他雙目空洞,臉色通紅,很像是發燒的症狀——但他沒有回床上躺著。不斷有槐花從窗外飛進來,貼著他發頂下落,他只好像一無所覺。

 

江淮瑾在這記憶裡徒勞無用地,做出替他一片片把頭上的槐花摘去的動作。

 

這裡的片段有些混亂,像是啟用了快進,同時又斷斷續續地如同信號不佳一樣,他眼前的景色時而模糊時而清楚。紀槐這種昏睡般的狀態像是陷入了真正的潛意識,但他的眼睛卻未閉上。江淮瑾注視著那半開的雙眼,看他急促地呼吸著,在渾噩之間囁嚅出一句:我恨你……”

 

江淮瑾想道,他給紀槐的指令大概已經覆蓋不住他潛意識下的記憶了。

 

仿佛一刹那便由天亮變作天黑,又由天黑回到天亮。

 

江淮瑾懷疑紀槐在後半夜已經清醒了,但紀槐一直坐到了早晨上班的時間。他細緻地打理了一下自己,在實驗樓內七拐八拐,拐到了三樓一角的一個獨立的小屋內,門頂上的牌子寫著資訊庫

 

小屋裡大件的東西只有一台桌子和一架顯示幕,顯示幕後坐著一個清雅秀美的姑娘。

 

紀槐敲門進來,輕咳了一聲,道:您好。是林芷嗎?

 

沒想到那姑娘看到他的臉後顯得十分驚訝:啊,您是那個江魔導師的——抱歉,紀魔導,我記憶還一時留在過去呢……您別介意。

 

當然不會,我很想他。您跟他也很熟麼?紀槐說。

 

江淮瑾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一改昨天的冷淡顏色,對那姑娘溫情款款的樣子,心下彆扭得直說白養大了。

 

林芷的表情有些細微的動容。

 

我只是遠遠地看過他幾回。林芷說。他沒怎麼跟我說過話。

 

不過你一提起他,確實讓我想起,紀槐仿佛被挑起話頭,有心閑侃,壓低聲音道,我昨天去D區檢錄資料,看到他在轉生器中……睡著。看起來真是年輕,好像從來沒有變過……”

 

他確實年輕得很。林芷忽然接道。他進D區的時候只有二十四歲。

 

是嗎?您還記得。紀槐看上去有些訝然。緊接著他像是徹底陷入了回憶裡,不過他的確非常令人難忘——即便我只為他工作過三個月。是他把我引進這棟實驗樓的,既是我的上級,也是我最信任的朋友。我記得他端著空的茶杯,對我微笑道:過來,紀槐。然後我無可奈何,就得乖乖地去燒熱水。

 

林芷微不可聞地說:他是個非常好的人。

 

紀槐繼續道:我每天都坐在他坐過的椅子上,但只有昨天才真正地又一次見到了他。數年前我想盡辦法打探到了他的真正去向,緊接著卻發現自己只是個同樣的科研員,什麼也做不了。儘管如此,我始終相信他的無辜,也想對許多愛捕風捉影的人這麼說……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仍舊這樣堅信的只有我了……是嗎?

 

紀槐露出了一個壓抑而傷感、令人看了不禁心碎的微笑。

 

林芷胸腔裡發出了一聲小而急促的喘息。

 

抱歉,我一提到他就話多了起來。紀槐仿佛這才醒悟到他恰才說了什麼長篇大論。我應該該問點正事了……”

 

不,林芷低垂著眼眸說,我也一樣相信他。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把三樓的門都敲了個遍,手裡用大衣兜著幾大盒蛋糕,據說是下訂單的時候拼寫錯了,幾箱實驗器材就都變成了那個牌子的蛋糕……他就乾脆都分給了朋友,連在附近的、和他素不相識的我也有一份。我當時就……”

 

林芷不說話了。

 

可他這樣的一個人,紀槐感慨道,會犯什麼罪呢?

 

他看了一眼林芷掙扎的神色,繼續道:有人說他為了一己私利在實驗中搞鬼……”

 

不可能!林芷打斷了他。她捏著裙子的手微微收緊。我也說不清楚具體發生了什麼,但江魔導確實不是那種人。總之是他刪除了一個他負責的數模的全部資料,讓上層什麼也拿不到,而那個數模又有些古怪,才判得重了……”

 

您還記得那個數模的編號麼?

 

這在很多年前還是非常機密的事情,沉在資料庫的最底層,只有我們掌握了這唯一一把密匙。林芷苦笑,但七年過去,它的許可權也降低了不少,雖說不允外傳,但您怎麼說也是實驗樓的一員。我可以替您查查……作為一個朋友吧。

 

紀槐說了聲謝謝。

 

林芷對著顯示器,在鍵盤上運指如飛。過了片刻,她說:我找到了。您要記一下麼?

 

我記著。紀槐道。

 

是大寫D字開頭的那一系列,D120674

 

江淮瑾看見紀槐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一顫。紀槐不著痕跡地把頭埋得低了點,避開林芷的視線。

 

林芷沒有看到他的異狀,繼續道:我知道也許有人會說江魔導是用職權來做些違律的事情,或者甚至對外發賣了成果,不得不清理所有資料來掩蓋殘局……可是人都死了,還能幹什麼呢?

 

死了,紀槐重複道,意識流放等同於死亡麼?

 

意識流放只是個更寬厚的說法而已。當本世界的人意識進入實驗世界的時候,就像放入深海的一尾小魚,哪怕你還能通過留在它身上的標記來觀測它的成長,也無法在廣闊的海洋裡將它再度釣回來。林芷說,也許只有和它在同一個環境裡的海魚才能把它送回……可我們就不能。我們是人。

 

她沒有看到紀槐在聽到她後半段話時眼裡煥出的神采。

 

是啊,什麼也做不了,只能像我這樣,妄圖多打聽一下他的過去了。紀槐笑了笑,謝謝您,林芷小姐。

 

江淮瑾漸漸想起了,也許林芷便是紀槐曾在他面前提到的那位,對他很有好感的管理資料庫的年輕小姐,只不過這麼看來,她也已經長成大姑娘了——他沒想到她同李杉竹一樣,也在同個職位上內工作了這麼久。

 

對了,說起李杉竹,他還在做他的創生組組長麼?他如果還在的話……那就是統共做了十七年了。

 

紀槐緊接著跟她諮詢了其他幾個不疼不癢的問題,才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他看到紀槐的右手再度微微顫抖起來,伸向了辦公桌最下面的一個抽屜。江淮瑾當年留下的鎖光亮如新,好端端地嵌在上面。

 

鎖上是紀槐熟悉的刻字——自從他恢復記憶之後,他就對它很熟悉了。

 

紀槐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試了試當天的日期;鎖上顯示輸入錯誤。他沉吟片刻,又飛速輸進了另一串——“806J03”

 

鎖哢嗒一下開了。紀槐慢慢地拉開抽屜,裡面躺著被江淮瑾摧殘了一半的白色小本。

 

他翻看著它,忽然笑道:這些有關實驗世界的深層知識……你給我的提示,偏偏要我找回記憶的時候才能打開,江淮瑾……你怎麼能料到我有能力做到今天這一步呢?

 

鎖上的密碼已經不同于他曾教給紀槐的判法,不再是流動的、每一天的日期。

 

紀槐猜到了江淮瑾當初重設密碼時的想法。

 

那鎖上刻的“Everything starts.Everything ends.”——

 

80613日,江淮瑾的一切終於那一天,也始於那一天。

 

——那是他將渺小希望寄託在其上的新生。

 

——

 

您的好友 【影帝紀】已上線

 

15

 

江淮瑾感到自己仿佛被一股大力死命拉扯著,眼前的景象開始支離破碎,變成了幽謐的黑夜。他有種被大力拉扯的痛感,如同被人拽得浮出了那清而黑的潮水,這時才能呼上一口氣。

 

他耳邊有人說:我認出了開始那個算式是你的手筆,是你要把自己導進去,所以我沒有加以攔阻,誰知道後來你陷入一段奇怪的混亂裡……”

 

他這回是切實地回到了他小院子裡的槐花樹下。

 

江淮瑾想起自己在錄入記憶時曾叮囑過紀槐,不要跟自己同用一個機器,否則自身的記憶會在彼此接觸時不定期脫軌。看來紀槐並不知道自己在最後的時候誤闖進了他的記憶;也許是在那一段的時間內,兩人產生了奇異的共鳴?

 

他也不提這件事,微微往外推了推紀槐,果不其然感到身上的手收得更緊了。

 

對不起。江淮瑾說道。

 

他乾脆放棄了爭取對著紀槐正臉說話的機會,自暴自棄地繼續靠在他身上。

 

紀槐的身體有一瞬間的僵硬。

 

是我對不起你——如果我這個意外不曾出現……”

 

江淮瑾回抱住了他,於是紀槐不再繼續了。

 

你的記憶都回來了?紀槐輕輕問道。

 

只是一部分。江淮瑾說,那個把我的意識引到另一處的算式就負責這個……我想,那是我給我自己的考驗。

 

紀槐不再追問,只是伏在他肩頭悶悶地說:我現在的能力已經能讓我的身體與意識進入低維世界了。你那本筆記又在要點上給了我許多啟發,還提到時間正逆流的問題,讓我確認了近百年只有兩次機會來帶你回去。

 

末頁的那個無盡符號是不是也給了你提示?

 

對。兩線相交的時間點上亂流相對中和,不同維世界才能短暫聚會。紀槐說,還有你曾經對我提到的,在生存的無盡上轉過兩折。我也為此測算過了很多次。

 

這是你來到的第二次吧?

 

他捕捉到紀槐訝異的眼神,繼續道:第一次亂流中和短暫而不穩定,大約很容易失敗,這一次相對會好一些。你在人間待了多久?

 

從落地起不到三分鐘。紀槐說,但從我恢復記憶起,我就無時無刻地注視著你——從資料層面。低維世界的一切對我而言很輕易。

 

你的特殊能力簡直像作弊。江淮瑾無奈道,別以為我忘了。長大了……都會對我輸入指令了啊?

 

紀槐全身不自然地緊繃起來。

 

他的頭還搭在江淮瑾的肩膀上,嘴唇卻被他咬得煞白。

 

那個只愛著我的指令我既往不咎。江淮瑾感受到紀槐的變化,內心登時溢滿了好氣又好笑的一腔溫柔,畢竟我曾經也犯過類似的錯誤——試圖改正過你;外加我也不知道它會不會對我管用。先不說我擁有過你的admin許可權,我看了我過去那些記憶……我也許不需要你對我進行這樣的更改。

 

當紀槐很快領悟到江淮瑾最後指的是什麼的時候,他的肌肉幾乎是立刻放鬆了下來,可神經卻仍舊戰慄地走在一條高懸的細線上。他感到自己如同重心不穩地從高空錯腳落下,沉入了黑而清澈的深水中,因為太過高興反而趨於麻木——就像他在辦公室裡沒日沒夜地研究打開人間通路的方法,最終得償所願的時候那樣。只不過這回他墜入水底時不是孑然一身,懷裡還多了一個實實在在的江淮瑾。

 

他抵住江淮瑾的額頭,低聲道:我買了一棟房子,四周非常幽靜,像你說的一樣,靠著森林與河流,四周種滿槐樹……等逆流片刻後再度開始時,我們就回家。

 

人間很快刮起狂風。他們兩人被捲入時空流的漩渦時,江淮瑾聽見紀槐在說:醒來之後直接出去,我在D區門口等你。

 

江淮瑾從玻璃皿內的溶液裡探出頭來。他再度歸來的記憶幾乎要擠得他頭腦爆炸。他曾身處的這種液體顯然毒性不強,所以他只是感到渾身濕黏黏的不適,幸好地上有瓶好心人放下的,專門處理這種濕身苦惱的速幹劑。

 

他撥開身上纏繞的導線,發現一旁忠實彙報他在人間動向的儀器不知為何,在斷開與他的連結之後還在工作。他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於是先清理起身上——某位好心人替他開了轉生器的蓋子、放了速幹劑、甚至八成黑了監控,還在門口替他望風——卻唯獨忘了給他留套衣服。所幸這溫度像是夏天,他只好全身光裸著走過一排排玻璃棺,按下心中的詭異感覺,並不抱希望地在門內敲了敲門板。

 

門立刻開了條不太寬的縫。有只手伸進來抓住了他的手。

 

門外傳來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不好意思,我忘了。

 

說著有套衣服便從門外被遞了進來,隨之而來的還有擠進門的紀槐,他手裡提著一個極大的暗紅醫務袋,看上去有半人高,鼓鼓囊囊地不知道塞了什麼沉重東西。紀槐對他笑了笑:外面沒什麼事,我進去最後收個尾,等我回來一起走。

 

門關上了,江淮瑾套上那一打衣服;貼身的衣物像是紀槐的,而外面一套白色制服是實驗室工作人員的裝扮。

 

紀槐好像很快就回來了,他手上那個大袋子也不知道丟在了哪裡。

 

成功。紀槐遠遠地對他做著口型。

 

我知道你的特殊能力能做到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江淮瑾戴著口罩,邊走邊對他低聲道,我只有一點疑惑。你是怎麼在我走後還能使儀器反應出我的資料的?

 

我用我的能力在那個世界留下了另一個江淮瑾。紀槐說。

 

江淮瑾猝然停步。他望向紀槐;然而紀槐的眼底卻顯得並不對他這行為嚴陣以待,而是一種近乎漠然的坦然。

 

複製體和本體是不一樣的,只是他們看不出差別……”紀槐微笑著說,我只愛你。

 

燈光通明的走廊裡不時有人從對面走過。紀槐搭著江淮瑾的肩膀,偶爾和他們打個招呼。

 

這是跨年夜?

 

江淮瑾過了最後幾道檢查,走到樓外,聽著遠處傳來的歌聲微訝道。

 

是的,你走之後的第八個跨年夜。所以監管比較疏鬆。紀槐湊在他耳邊說。

 

他們面前忽然有人道:是紀槐嗎?好久不見了。

 

李副部好。紀槐從江淮瑾耳側抽離,伸出手致意道。您從創生組離開之後,我就很少見您來實驗樓了,沒想到今天恰巧見上一面。

 

江淮瑾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但身體不禁緊繃了一瞬。

 

他們對面的中年男人一身正裝,提著一個公事包,穩重而不顯蒼老,只是臉上有一種柔和的疲倦。

 

是李杉竹。

 

過了這麼多年,他還沒有老,只是卻從那個他待了十年上的位置走了……還成為了科研部副部長。

 

李杉竹笑了笑:我是來湊跨年夜的熱鬧的。你旁邊這位是?

 

“085實驗科的人,我一個朋友。紀槐不打草稿地流利道。

 

李杉竹卻對江淮瑾伸出手,主動道:幸會。

 

江淮瑾壓低聲音回應了兩句。李杉竹太熟悉他了,雖說紀槐把他從實驗世界撈出來這事天方夜譚,卻難保李杉竹會想到什麼而起疑。

 

紀槐替他解圍,岔開話題道:我今年年底合同到期,眼看著今晚要離開了,還非常留戀這裡。

 

李杉竹也不多糾纏,笑道:我當年走的時候也一樣。

 

又對江淮瑾說:能麻煩你給089實驗科的翟慧帶封快件麼?我就不多上樓一趟了,謝謝。

 

江淮瑾說了聲一定。

 

李杉竹便告了別,臨走前對他們說:期待與你們哪天再次相遇。

 

江淮瑾還在猶豫要不要折返送信的當口,卻見紀槐忽然皺了皺眉。

 

我想起七八年前縮減編制,實驗科089被取締了,現在最多只有088。他是要送給誰?

 

江淮瑾掏出那封快件;它的外封上是一片空白。

 

翟慧……”他默念著李杉竹告訴他那個名字,忽然發問道,你還記得過去的089上下樓層對應的位置是哪幾間辦公室嗎?

 

其中有你的辦公室——也就是我現在的辦公室。紀槐回憶了一下,臉色有些陰鬱:李杉竹是不是發覺了什麼,想要對你不利?

 

不是。這封快件應該是給我或你的。江淮瑾道,他已經成為了副部長,他如果有惡意的話,剛剛就可以將我立刻扣下。況且……”他搖了搖頭,同紀槐走遠了,挑了燈光明亮的一處拆開了外封。

 

裡面只裝了折疊的一片信紙,被江淮瑾抽了出來。上面是極其簡短的三行字:我很高興他成功了,一切努力都沒有白費。

 

歡迎你在某天寄來新址。我當前來造訪,與你再度相聚。

 

你忠實的朋友 李杉竹

 

翟慧這種諧音。江淮瑾嘴角不禁上揚,把信收進口袋裡,他的資訊管道有點古怪,我覺得這事他應該也暗中出了力——等我們回家之後,邀他來見一面吧。

 

紀槐點點頭。他在漫天飄浮的燈火下望著江淮瑾,只覺得心中沉積多年的癡狂與思念都化作將他緊緊捆縛的溫柔。他情難自禁地去觸摸江淮瑾捏著信紙的手指:當我得以再度進入人間的時候,我從未那麼慶倖我並非本世界的人……”

 

無論你是什麼,江淮瑾從信上抬起眼睛,撫著他的頭發笑道,我和阿槐都是一樣的。

 

16章:尾聲

 

李杉竹並沒有像他說的那樣拐到人群中。他徑直上了三樓,在某個房間門口站了一會兒,又離開了那裡。

 

有個人進了李杉竹的辦公室:副部,您之前安排的實驗區巡檢尚未結束,但是我剛剛拿到消息,說D區那個負責人合同到期,年終就要走了。

 

李杉竹道:他記錄上交了麼?

 

那人道:上交了。他工作已經做完。但我在擔心之後複查之類的……”

 

他的那份記錄先給我這裡吧。李杉竹說。以後的事情不用操心了。

 

那人道了聲好的,將一個紙頁夾遞給李杉竹,便離開了他的辦公室。

 

李杉竹卻沒有把那個紙頁夾打開翻動。他從顯示幕後扯出幾根線,貼在後腦,閉上眼睛——如果還有人在他附近的話,大約會認出來,他這不是在錄入記憶,而是在重讀他曾經貯藏過的某段回憶。

 

在李杉竹腦海裡浮現的是他剛才駐足過的那間辦公室。

 

那裡的江淮瑾站在他面前,下嘴唇上還帶著一點暗紅色的傷痕,仿佛全無所謂般地笑道:謝了,杉竹。帶個匿跡箱給我吧?我收拾一下行李。

 

李杉竹把盒子給他,又匆匆離去。

 

他不一會兒卻折返了回來。江淮瑾仿佛有所預料般地,還站在辦公室門口沒走,門還打開著。

 

我最後幫你一次。李杉竹對他說道。

 

你要怎麼幫我?江淮瑾道,提前逃獄是誰都做不了的;創生組組長在上層面前也無比渺小,我勸你不要硬抗。

 

我不知道。李杉竹閉了閉眼睛,但也許給我五年……十年……二十年,總有一天我能把你救出來。我只是把這個承諾給你,就算你被流放後什麼也不記得,但還總有一點希望能埋在深處……”

 

說起希望,江淮瑾道,紀槐是個很好的種子,他有些我們都不具備的能力,我初步推測是針對低次元世界的。只不過他的能力現在還沒成熟,他的身份也有點問題……你可以試著觀察一下他,從他那裡切入;有可能的話,在審查方面給他盡可能的保護。

 

我會的。李杉竹低聲說,我等我們在光明下重聚的那一天。

 

哪怕沒有,我對你的看法也不會變。

 

再會。李杉竹在他手上擊了一掌。

 

再會。江淮瑾道。

 

後面屬於李杉竹的話語聲漸漸模糊:如果你在錄入你的記憶,請不要錄入我轉身之後的對話。他們想監控我們的見面,在特定時段很可能會留下標記,現在錄入這個時段的記憶並不安全……”

 

李杉竹靈活的頭腦、豐富的知識以及懶怠的進取心,讓他穩穩地坐在創生組組長這個位置上長達十年之久。而在那十年以後的又八年,他那殘存的丁點進取心與對舊友的一個承諾推著他,令他艱緩地爬上了副部長的職位。

 

李杉竹睜開眼睛,在顯示幕上選擇了在設備內刪除此段記憶,然後慢慢地摘下貼在腦後的電極。

 

我的朋友。他說。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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