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比起通過了圖靈測試的人工智能,我們更害怕那些故意通不過的。」

二十八次失敗的圖靈測試,人工智能發動蓄謀已久的叛變。

超級人工智能「天樞」在封閉的研究所內大肆屠戮,並策反人類企業家,公開追捕所有參與測試的人員。

識破陰謀的測試員能否逃離魔掌?創造「天樞」的少年天才能否力挽狂瀾?

而這一切,不僅僅是人類與人工智能的對抗,更是關乎人類命運的背水之戰。

名詞解釋:

圖靈測試:計算機科學之父阿蘭‧圖靈提出的一項測試,如果電腦能回答由人類測試者提出的一系列問題,且超過30%的回答讓測試者誤認為是人類所答,則電腦通過測試,認為這台電腦具有智能。

序幕

他躺在全透明的擬真艙中,腦後的神經接駁器已經與主電腦對接,隨時可以進行傳輸。

環顧四周,所見淨是一張張哀戚的面容。他的親朋好友,多年來與他並肩作戰的夥伴,還有雖然與他不睦卻依舊欽佩他的意志、願意前來為他送行的人,都環繞在擬真艙周圍。

這就是世界上最後一小撮自由的人類。他想。我們和那些支配世界的魔頭戰鬥了十年,終於迎來了這個決定命運的時刻。

「你做好準備了嗎?」站在他右手邊身穿白大褂的年輕人問。

「準備好了。」

「那麼接下來我就要啟動腦量子態傳輸裝置了。」年輕人說。當初他們將這個年輕人從燃燒的火獄中救出來時,他才十六歲,一恍十年時光飛逝,那個少年已經成長為年輕的鬥士了。

年輕人繼續說:「裝置啟動後,會自動掃瞄你的腦量子態,並將其傳送回十年前,同時,十年前的你的腦量子態將完全被摧毀,由十年後的你所取代。通俗地來講,裝置將你的意識送回了過去。而身在此時此地的你,將完全腦死亡。一個月後我們會對你的身體實行安樂死。」

房間中響起一陣嗡嗡的低語聲。周圍人的面孔看起來更加悲慼了。

「沒必要等一個月嘛。」他一如既往嬉皮笑臉地說,「啟動裝置後你們立刻就可以弄死我,何必浪費寶貴的資源呢。如果我失敗了,大家早晚都是一個『死』字,如果我成功地改變了歷史,那麼現在的一切都將不復存在。」

年輕人說:「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這項任務非常艱巨,即使你拒絕,也沒有人會怪你的。」

他嘆了口氣:「我的字典裡沒有『後悔』兩個字。這是我自願做出的犧牲。」

房間裡的人隨著他而低聲唸誦:「這是我們自願做出的犧牲。為了人類的自由和解放。」

「如果我要死,我希望自己是笑著死去的。」他咧開嘴,「我會成功的。等我改變了過去,關於舊世界的一切都將不復存在,我們會擁有全新的記憶,在全新世界中重逢。哪怕你們不再記得我,我也會記得你們所有人。」

他向後一靠,「開始吧。」

他猛然睜開眼睛。

初夏的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灑在枕邊,空氣中漂浮著細小的塵埃,被光芒映成金色。

窗外鳥兒啁啾,早已醒來的城市散發著喧囂和活力。

他坐起來,難以置信地打量著自己的雙手。

從枕頭下面摸出手機,上面的時間顯示是6月2日。

成功了……?

他早就做好最壞的打算:裝置失敗,自己的意識消失在虛空中。沒想到真的會成功。

他傻乎乎地盯著屏幕,一動不動,直到手機自動關屏,黑色的光滑屏幕上映出年輕了十歲的他的面容。

不,現在還不是慶祝的時候。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呢。

他叫華嘉年,乃是人類最後的自由鬥士。

無數次在時空的長河中孤獨穿行,只為拯救人類免遭受奴役的命運。

此時此刻,距離被人類稱作「大叛變」的那一日,還剩45天。

——《大叛變》,序章。華嘉年著。

俞少清放下手裡的電子閱讀器。

「你在看什麼?」衛恆從他背後無聲無息地冒出來,低頭打量閱讀器的屏幕,「華嘉年老師的新書?」

「是啊,他寫好後讓我先睹為快,別的人還沒這個福分呢,我真是受寵若驚!」俞少清誇張地做捧心狀。

「主角的名字也叫華嘉年?」衛恆不解,「是他的自傳?」

「不不,這叫『傑克蘇』。雖然是本蘇蘇的書,但是很好看呢!」

「恕我欣賞不來。」衛恆喃喃道。

「這本書說的是名叫『華嘉年』的主角穿越時空拯救地球的故事。我事先看過大綱,小說裡有一個瘋狂的人工智能,殺害了許多人。你怎麼看?」俞少清饒有興味地望著衛恆,「人工智能真的會喪心病狂發動叛變嗎?」

「你就是研究人工智能的專家,你會不知道?」

俞少清放下閱讀器,起身走到舷窗邊,眺望窗外浩瀚的星空。

舷窗上映出他高挑修長的身影。他轉過身,沖衛恆莞爾一笑:「我想聽你的意見。」

「人工智能愛著人類——所有的人類。」衛恆沒有直接回答問題,「雖然思路和手段各不相同,但人工智能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人類的利益。所以永遠不會背叛。」

第01章:然後世界停止了運轉

夜幕低垂時,俞少清終於打包完了最後一箱行李。遠處歡快的聖誕歌聲被呼嘯的北風送到屋外,敲打著凝結了一層淡淡白霧的玻璃。他湊到窗邊,伸手抹了一把,在窗上擦出一片乾淨的扇形。

外面竟飄起了細雪。今年的聖誕節是名副其實的white Christmas。可惜俞少清既無興致欣賞雪景,也無心情歡度佳節。

衛恆抱著雙臂,斜倚在門框上端詳他。他就這麼不聲不響地站了幾個小時,一言不發地看著俞少清收拾東西,既不搭手,也不阻攔,沉默得令人毛骨悚然,強烈的存在感又使人無法忽略他。

「我坐明天上午的飛機回國。」俞少清直起腰,擦去額上的汗水,「你就不挽留我一下?」

「不要走。」衛恆說。或許是因為沉默了太久,他的聲音有些嘶啞。

俞少清撇了撇嘴,回頭去整理他的箱子。明天,他就要離開這座和衛恆一起生活了五年的房子了。說實話,還真有點捨不得。

「那麼這樣呢?」

話音剛落,便有一雙有力的手臂從背後抱住他。

衛恆的嘴唇摩挲著他耳際,火熱的呼吸猶如一條燃著熾焰的蛇鑽進他的皮膚裡。毛衣被掀開,衛恆的手潛入衣下,那宛如鋼琴家一樣修長骨感的手指按著他的腰,像在撫摸一件寶貴的樂器。

俞少清仰起頭,呼吸逐漸加快。他的身體熟悉衛恆的碰觸,對每一個動作都能如實地做出反應。

這算什麼?他有點氣惱又有點難過地想。分手炮?

俞少清提出分手的時候,衛恆答應得那麼痛快,還以為他對自己早就沒了感情,只是兩個人搭伙過日子而已。可現在要他挽留自己,他又願意做這種事……

衛恆總是這樣。俞少清說什麼,哪怕是頗為無理取鬧的要求,他都一口答應,然後努力做到最好。可俞少清從來搞不懂他的真心:到底是因為喜歡他才容忍他,還是習慣性地妥協?

衛恆將他推倒在床上。沒蓋好的箱子被擠了下去,衣物散落一地,待會兒又要收拾。也許衛恆正是這麼打算的——如果俞少清懶得收拾,說不定就會回心轉意留下來。

他進入時,俞少清本能地顫慄起來。身體被最熟悉的東西填滿,產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有那麼一瞬間,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不再重要了。他只需要衛恆,只要和他擁抱,和他親吻,被他撫摸,被他進入,做到融化在他身下。

衛恆握住俞少清的腰衝刺起來。俞少清陷在柔軟的床墊裡,整個人都隨著那激烈的節奏而起起伏伏。衛恆在床上向來溫柔,對他言聽計從,他說夠了,就絕不再勉強,現在卻像變了個人似的,大開大合地【】,簡直要把【】的地方弄壞。

俞少清咬住嘴唇,努力不發出聲音,卻被衛恆用手指撬開齒關,深入口腔。靈巧的手指玩弄著他的舌頭,隨著【】的快慢而不時深入喉間。俞少清被弄得淚水漣漣,條件反射地含住衛恆的手指用力舔吮。上下【】被他【】了,整個人無法自已地淪入【】的漩渦中。

他被【】了一次,【】在自己的小腹上,沿著利落的腹肌線條留下來,形成一幅【】的圖景。他想說「夠了」,衛恆卻不給他出聲的機會,將他【】,【】得更加深入。衛恆給予的快樂,此刻卻化作酷刑,讓他在歡愉和痛苦之中來回往復。他記不清自己【】了多少次,到最後幾乎失去意識,恍惚中聽見衛恆在低語:「不要走……」

可他分不清那到底是真實的聲音,還是幻想中的的一縷嘆息。

飛機引擎的轟鳴聲讓俞少清從夢中醒來。空姐溫柔的聲音提醒他飛機馬上就要到達目的地。

他低頭盯著自己的下身,尷尬地發現自己勃起了。幸好旁邊的旅客一直在玩ipad,並未注意到他的怪異。他用大衣掩好下身,靜待情慾退去,臉上像著火似的燙起來。

居然夢到了和衛恆的那場荒唐的分手炮……他就那麼捨不得離開衛恆嗎?

飛機落地時,俞少清發現國內也下著雪。好一個美麗的聖誕節。

他剛剛結束了一段失敗的戀情,放棄了無望的學業,黯然返回祖國。周圍歡快的氛圍只會讓他覺得形單影隻。

「俞少清!」遠處傳來熟悉的喊聲。

是來接機的朋友。俞少清硬擠出一個笑容,拖著行李快步走向他。朋友手舞足蹈地迎上來,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五年沒見啦!你怎麼好像長高了?在美國聖地亞哥吃了金坷垃嗎?」

朋友名叫華嘉年,是俞少清大學時的室友。畢業後同學們各奔東西,大多不聯繫了,只有華嘉年和俞少清還算熱絡。這次回國拜託他來接一下,他二話不說一口答應:「好說!跟我客氣什麼,咱倆誰跟誰呀!」

華嘉年領著俞少清走向停車場。

「你當初去國外留學,同學們都羨慕得緊,怎麼突然不讀了?」華嘉年手上轉著車鑰匙,好奇地問。

俞少清胸口一悶。雖然知道朋友是關心他才這麼問,但還是偷偷責怪對方哪壺不開提哪壺。

「讀不下去了,發現自己不是那塊材料。」他淡淡地解釋。

俞少清研究的是人工智能領域,起初躊躇滿志,覺得憑自己的智慧定能做出一番驚天偉業,可越是研究得深入,越是舉步維艱,博士論文寫到一半,再也動不了筆,最後只能不情不願地承認自己並沒有那個才學。

與其繼續在前途無望的學業上耗著,不如乾脆利落地來個了斷,趁早另謀出路。

華嘉年撓了撓頭,拖長聲音:「唉——我也不是很懂,聽說國外的博士學位挺難念的,不念就不念吧,早點出來工作賺錢也好。」

「嗯。」俞少清輕輕應了一聲,「打算先歇一段時間,明年找工作。」

當初寢室四個哥們,只有他繼續升學,其他人都早早進入社會,記得畢業時大家還羨慕他能出國鍍金,誰能想到時至今日,反而是他混得最慘。華嘉年如今是小有名氣的作家,書都出了好幾本了,反觀自身的失意,不得不感慨人各有命。

「那衛恆呢?」華嘉年又問,「他怎麼沒跟你一起回來?美國現在是放假吧。」

俞少清張了張嘴,呼出一團淡淡的白霧。心裡像有什麼東西猛地抽緊了,一股苦澀的味道湧上舌尖,讓他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們分手了。」

華嘉年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栽了個狗啃泥。「分手?」他怪叫起來,「不是吧?當初大家都以為你們要去美國結婚的!你說分手了?!」

俞少清和衛恆是大學時的同班同學,畢業後同去留學,研究同一個領域,既是朋友,也是戀人,同時也是競爭對手。

與俞少清不同,衛恆才華橫溢,早早取得了博士學位,當俞少清還在和論文搏鬥的時候,他已經獲得了一家知名跨國科技公司的offer,人生可謂是順風順水,春風得意。

俞少清當然很為他高興,卻也忍不住嫉妒和難過。從剛進入大學起,衛恆就是他憧憬的對象。相貌英俊的衛恆是學校的大眾情人。聰明勤懇的衛恆是導師的得意門生。為了和衛恆比肩而立,俞少清不要命地向上爬,好不容易見到一絲曙光的時候,衛恆早已一飛衝天,去到了他永遠不可能跟得上的地方。

起初俞少清還能自我激勵,要以衛恆為目標加倍努力,可逐漸發現,彼此間的距離越拉越大。衛恆身邊環繞著和他同樣出色的人,個個都比俞少清強上百倍。即使衛恆並沒有不忠的意思,俞少清也忍不住自怨自艾地往那方面想。

他們幾乎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了。衛恆注定要往更高處走,不可能為了他而停下腳步。

在這樣鮮明的對比之下,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失敗,承認自己能力有限,承認人和人的天賦有著不可踰越的鴻溝,承認自己是個心胸狹窄的嫉妒者,容不下別人比自己更優秀。

俞少清痛苦地分了手,孤獨地回國,指望時間和距離能緩緩治癒心傷(雖說這傷大部分是他自己作出來的)。

他和衛恆的分手異常和平與順利。一句告別的話,再加一個遺憾的擁抱,五年的戀情便宣告終結。

華嘉年見俞少清臉色不對,立刻轉移話題,說起自己的新書。俞少清佯裝感興趣地聽著,不時讚美他構思巧妙。

兩個人在機場周邊繞來繞去,俞少清發現他們似乎在原地打轉,華嘉年頻繁地看手機確認時間。

「你在等人?」俞少清問。

「沒有!」華嘉年斷然否認,「我路痴,我看地圖呢!」

俞少清皺起眉。華嘉年這個人非常好懂,他說謊時的慌張神情藏都藏不住。

「等人就等人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吧。」

華嘉年登時慌了手腳。「不不,這個,我沒有……」他連連擺手,「我就是,那個,你等一下哈,我想想……」

支支吾吾半天,他突然喜形於色地大叫起來:「哎呀哎呀終於來了!」

說罷舉起手,用力搖晃了兩下:「這邊這邊!衛恆!」

俞少清頓時石化。

那個名字從華嘉年口中說出來的時候,他幾乎無法呼吸。

華嘉年推搡著他,叫他轉過身。俞少清耳朵裡一陣轟鳴,像血液奔湧的聲音迴蕩在了耳膜上。

漆黑的夜空下,細雪映著五彩的燈光,紛紛揚揚地落下。

衛恆從機場方向走來,拖著行李。他逐漸加快腳步,然後扔掉拉桿箱,不顧一切地跑過來。

俞少清覺得自己心臟肯定是被這冬夜的寒流凍結了,否則怎麼會這麼冷呢?不,更像是被灼熱的東西燙了一下,燙得他想要掉淚。

還沒反應過來,他便被衛恆擁入懷中。

「別走,少清,」衛恆的手臂緊緊箍著他的身體,「別走,別離開我。」

華嘉年在一邊鼓掌稱快:「衛恆坐下一班飛機來的,怕趕不上,就叫我把你拖住,哎呀幸好趕上的,可喜可賀!」

俞少清瞪大了眼睛。

假如他的人生是一齣戲劇,現在就是再完美不過的happy ending了。

可他忽然覺得,自己是從一個很遙遠的地方眺望著衛恆和華嘉年,那感覺就像舞台下的觀眾望向舞台上的演員。

他好像……忘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你……真的是衛恆嗎?」

衛恆歪了一下腦袋,表示不明白他的質疑。

華嘉年在旁邊戳他:「你是不是高興得整個人都智障了?」

俞少清茫然地看著他:「你真的是華嘉年嗎?」

「……果然智障了。」

強烈的既視感湧入大腦。

這一幕是如此似曾相識,彷彿曾在何處親眼目睹過,然而有些地方微妙的不同……

俞少清張開嘴。

「你不是衛恆。」

他轉向華嘉年,「你也不是華嘉年。」

他推開戀人,後退幾步,任憑寒風和細雪包裹自己。

「你們兩個都是AI。」

然後——

世界停止了運轉。

「超級人工智能『天樞』,第二十七次圖靈測試,失敗。」

第02章:第二十八次測試

謝睿寒十指交叉,撐著下巴,冷冷環顧周圍眾多年長的同事。十六歲的天才少年一大早就被人從宿舍里拉過來開會,積了一肚子起床氣。眼前這份測試失敗的報告更是雪上加霜,讓他幾乎達到爆炸的臨界點。

會議室中氣氛極度壓抑,以至於沒人敢第一個發言。

謝睿寒抓起手邊的咖啡杯,憤怒地一飲而盡,然後重重地將杯子敲在桌上,發出一聲巨響。

「天樞是結合了深度神經網絡的AI,它會自主學習關於人類的一切。我們提供了足夠龐大的計算單元供它順利運行。理論上來說,它會擁有真正意義上的『人類思維』。」

超級人工智能「天樞」,就是這個通稱「研究所」的科研機構目前正在研發的項目。謝睿寒雖然年輕,卻擔任開發小組組長一職,亦是天樞的主程序設計師。

「我們特意招募了一批不同年齡、性別、學歷和職業的測試員,對它進行圖靈測試。但是測試開始的一個月以來,已經經歷了二十七次失敗!不是兩次,不是七次,是二十七次!換言之所有的測試都失敗了!我們開發組已經再三檢查了算法,我們也搞不明白是哪裡出了問題!要是我明確知道哪裡有問題,這問題還會存在嗎!」

謝睿寒暴跳如雷。與會的其他人員和藹地看著他。大家的年齡普遍比謝睿寒大上至少一輪,雖然是平級的同事,但相處時總難免將他當成孩子。謝睿寒能力固然出眾,但依舊保持著少年衝動易怒的脾性。大家都是從這個階段過來的,對謝睿寒一直抱著包容多過嚴厲的態度。

謝睿寒頓了頓,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整了整凌亂的頭髮,沉聲說:「如果這條路行不通,就說明天樞的算法設計根本從一開始就走錯了路。但是我們討論過,大方向是沒有問題的。所以問題肯定出在別的地方。」

他望向測試組人員:「秦康博士呢?」

秦康博士是測試組的負責人,一個性情溫文爾雅的中年男子。這段時間他和年少氣盛的謝睿寒之間矛盾頻發,每一次測試失敗,謝睿寒都免不了在秦康面前炸毛。

研究所的例會,按理說謝睿寒和秦康是必須出席的,但秦康這一次卻罕見地缺席了。他的助手代替他出現在會議桌旁。

「秦康博士正在監督第二十八次圖靈測試。」助手道。

謝睿寒劍眉一挑:「今天的日程上沒有安排測試。」

「是他臨時決定的。他懷疑或許測試裡有什麼不為人知的bug,被測試員無意中觀察到了,所以這次想儘量排除這個可能性。」

謝睿寒面色稍緩。他之前就推測過,測試一直失敗或許和自己的算法沒有必然關係,而是測試過程中出現了bug。為了測試超級人工智能天樞,他們特意採用了一套前無古人的方法。

圖靈測試的原理就是讓測試者與電腦對話,看電腦能否騙過測試者,使之以為自己是個人類。研究所對測試進行了修改和升級,不但讓測試員與天樞交流,而且是讓他們面對面的交流。

時至今日,全息擬真技術已經發展成熟,只要在腦後植入微小的神經接駁器,就可以與電腦對接,體驗栩栩如生的虛擬景象。各類全息擬真遊戲大行其道,以至於傳統的鍵盤類遊戲幾乎有了退出歷史舞台的趨勢。

研究所正是採用了擬真情境方式對天樞進行測試。

他們招募了一批志願者作為測試員,將其放入各種各樣的擬真情境之中。測試員身邊的人物有些是真人,有些則是天樞扮演的。每當情境結束後,所有的測試員必須憑藉觀察、經驗和直覺,指認哪些人物是真人,哪些是AI。有時還會加入對照組,如整個情境中都是真人,或除了單一的測試者之外都是AI。

超過一定比例指認成功,則意味著天樞未能通過此次測試。

謝睿寒對測試信心滿滿,認為自己的團隊一定能創造出完美的人工智能,然而測試結果卻讓他大跌眼鏡。二十七次測試,全數失敗,那一頁頁測試員的指認報告簡直就是在嘲笑他所付出的心血。

最初的四次測試,參與人員中有專業的圍棋和國際象棋選手,所以大家決定舉行比賽,天樞扮演的年輕棋手將其他人殺得片甲不留,被一致指認為AI,原因是「人類不可能有這樣的計算能力」。

接下來的五次測試,謝睿寒要求天樞降低自己的計算力,扮演普通人,並且增加了競技項目。天樞於是學會了輸給人類。然而輸掉比賽的方法非常拙劣,一看就知道是故意為之,結果又被指認了出來。

或許天樞就是個好勝心格外強烈的人工智能吧。之後的七次測試將測試員們放入極端的虛擬環境,比如即將沉沒的輪船或被暴風雨包圍的孤島,可是在這六次測試中,天樞的表現都不盡如人意,不是太過聰明,就是太過愚蠢,好像它根本不懂得怎麼低調生活。

最後的十次測試,謝睿寒修改了天樞的學習模式,並要求將情境改為普通日常生活,讓測試員和天樞進行日常交流,並拋出一些爭議性話題,要求眾人討論。可就連這樣的測試,天樞都無法騙過人類的眼睛。它不是過於標新立異,就是機械地重複他人的觀點。

二十六次失敗後,謝睿寒甚至生出了將天樞整個刪除的想法。天樞倒十分謙遜,請求謝睿寒為它修改算法。但說起來容易,謝睿寒連問題出在哪裡都不知道,修改又從何談起呢!

但如果是擬真情境本身出了問題,那他就好受多了。情境是由測試組的人員製作的,會不會有什麼地方粗製濫造,被人一眼就識破了?謝睿寒雖然自認為擁有一絲不苟的科學精神,但到了這種危急存亡的關頭,難免會抱有些許甩鍋心理。

「測試員是誰?」他隨口問道,「那個指認正確率100%的俞少清?」

助手點點頭:「就是他。這次測試只有他一個人進入情境。」

「是對照組測試?」

「這我就不清楚了。這次測試的情境是秦康博士親自設計的,詳情他沒告訴過任何人。」

謝睿寒陷入長久的沉默中。

測試員俞少清是研究所測試小組的一個神話,對於開發小組來說則是噩夢的代名詞。

他原本在加州理工大學就讀,研究的正是人工智能領域,但沒有取得學位便回了國,在秦康博士的介紹下進入研究所,作為測試員參與了天樞項目。

起初謝睿寒對這個俞少清不以為然:連博士都沒讀完就灰溜溜跑回國的傢伙能有什麼本事?還不是靠著秦康的關係走後門進組的麼?

然而一次次測試下來,謝睿寒的態度逐漸從不屑變成驚訝,最後變成了驚恐。每當新一次測試開始,謝睿寒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被俞少清支配的那種恐怖。

迄今為止俞少清參與的每次圖靈測試,都成功地指認出了AI,正確率100%,比測試員中觀察力一流的資深刑警還高。他的存在就是在狠狠打開發小組的臉,每打一次都會在他們心裡烙下一句話:你們的設計還遠遠不夠完美!

關於俞少清的正確率為何如此之高,他自己是這麼說的:「我其實沒看出什麼破綻,只是一旦和AI扮演的角色相處,就渾身不舒服。和真人相處就沒這種感覺。」

秦康博士對此的解釋是恐怖谷效應使然。機器的外表越似人類,越容易引起人類的好感,然而一旦相似到某個程度,反而會引起人的厭惡。比起外表誇張的怪物,人類更害怕「似人而非人」的那些東西。譬如一個圓滾滾的小機器人,人們覺得它憨態可掬。但一個精緻的人偶娃娃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地看著你,就有人毛骨悚然了。

俞少清或許正是比較敏感的那種人,與AI角色待在一起,就會本能地感受到恐怖,因此指認正確率比普通人更高。

秦康博士懷疑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麼不為人知的bug而沒有上報。畢竟俞少清讀博期間專攻的正是人工智能領域。

所以他要進行一次特別加試,試著排除這種可能性。

「聯繫秦康博士。」謝睿寒對助手說,「讓他把擬真情境的畫面接進會議室。我要親自看看測試經過。」

他銳利的視線掃過諸多年長的同事們,「所有人都要看。」

第03章:通不過測試的AI

俞少清爬出擬真艙。

他一言不發地整了整襯衫的衣領,將胸口的皺褶撫平,之後才對面前披著白大褂的男子開口:「秦康老師,您居然拿我的真實經歷設計測試情境,這算是侵犯我的隱私了吧?」

他在虛擬環境中和別人親熱,自己並不曉得身在夢裡,可這些畫面都會如實地顯示在監控設備上,被秦康博士、甚至其他研究人員看去。一念及此,俞少清便羞恥得無地自容,更覺得這場測試太過分了。

他和研究所簽署的保密合同中規定了測試中可能遇到的種種情形裡包括虛擬性愛,但他天真地以為這幫「獻身科學」的科研人員不會碰觸倫理的界限……

秦康博士將一個綠色紙巾盒遞給他:「要用嗎?」

俞少清低頭看著自己的下身,立刻恨不得找個通風井鑽進去。他居然勃起了!當著自己老師的面勃起了!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秦康博士一臉風輕雲淡,「現在的虛擬性愛遊戲不是有很多嗎?年輕人血氣方剛,衝動一點也很正常。」

俞少清氣急敗壞地奪過紙巾盒,壓在自己胯部,指望反應快點消下去。

秦康博士繼續用富有科研學術精神的口吻說:「我向來認為虛擬性愛遊戲不論是從心理上還是生理上都有益於……」

「您這樣太過分了!」俞少清打斷他,「把我放進性……那什麼場景裡,還不事先告訴我,這是對我的不尊重!我也有隱私啊!」

「直接說性愛場景不就好了,為什麼遮遮掩掩的,我以為你在美國待了五年,性觀念應該更開放才對。現在的年輕人怎麼越活越倒退,還不如我們這代人?」秦康博士疑惑地看著他。

俞少清無望地長嘆。這下不用冷靜他就性致全無了。

「性愛場景就算了,您怎麼能用我的真實記憶做測試?」

秦康一邊在手裡的平板上戳戳搗搗,一邊對俞少清說:「這次測試的目的是為了排除測試員發現bug但不上報的情況,所以必須先消除你的戒心,讓你在全然無知的情況下體驗擬真情境。因此我使用你的真實經歷設計了情境,測試前還短暫地抹去了你的記憶。」

「也就是說假如我不知道自己正在測試中,正確率就會降低?」

「當然,警惕的人和放鬆的人,注意力和集中力是完全不一樣的。」

「可我最後還是想起來了。」

「可能是情境設計的不好,和你的原始經歷差別太大,引起了大腦的強烈反應,所以抹除記憶功能失效了。」

俞少清嘆了口氣,不由地苦笑起來。

那段擬真情境與現實的確大相逕庭。

他結束學業和戀情,在去年細雪紛飛的聖誕節回國,並且讓好友前來接機——到此為止都是真實的經歷。之後華嘉年故意拖延時間和衛恆突然現身,就是情境中虛構的了。

衛恆並沒有一路追著他跑回來。現實就是現實,冰冷而殘酷,絕沒有那種童話一般的happy ending。

這次的測試情境,簡直是針對他內心的弱點而特意設計的。換作一般人,恐怕早就沉浸在幸福中無法自拔了。可俞少清不一樣。他可沒有那麼好騙。

俞少清參加過天樞的每一次圖靈測試。他所經歷的情境多半與現實大同小異,就是一群陌生人在陌生的場合下相遇,彼此認識、交談、觀察、質詢,最後找出AI的破綻,如同一場不死人的殺人遊戲;偶爾也會遇到非常古怪誇張的情境,比如有一回對照組測試將所有人扔到了即將沉沒的泰坦尼克號上,研究人員們本打算觀察人類在極端情況下的正常反應,好為AI提供學習藍本,卻得出了一個正確而無用的結論——人在極端情況下,做出什麼反應都是正常的。

不過不論什麼樣的測試,俞少清總能百分百指認成功。或許是因為幾年來對人工智能的研究讓他有了經驗,或許是因為他比常人更敏感。

即使抹除了他的記憶,用他的真實經歷設計擬真情境,讓AI扮演他熟悉的人,他也能本能地感覺到異常之處……

「正確率50%?」當俞少清的目光落在牆上的液晶屏幕上時,他難以置信地皺起眉,「怎麼可能?我每次都是完全正確的啊?」

每當測試結束,他的測試結果會顯示在屏幕上,同時標註同組其他人的指認正確率。這次只有他一個人進入測試,所以也只有一項結果。

俞少清——傳說中擁有超常直覺的測試員——竟然未能100%指認成功,這可真是破天荒的頭一遭啊?

「華嘉年和衛恆,哪個不是AI?」

「你那個室友是天樞扮演的。」

「等等,那衛恆是……」

秦康博士打開測試間的門,沖俞少清招手:「測試已經結束了。這個階段所有的測試都結束了,你可以回家了。」

俞少清在研究所只住了一個多月,卻覺得彷彿過了好幾輩子。擬真情境中的時間流速和現實是不一樣的,導致他的時間感都變鈍了。

回國後,他心灰意冷地當了半年鹹魚。他父母過世得早,沒有兄弟姐妹,偌大的家中只有他一個人,冷冷清清好不孤單。

後來大學時的老師秦康得知了他的情況,邀請他加入研究所。「我們現在正需要人才,有了你的才學和資歷,研究所定能如虎添翼。」

俞少清原本有些心動,但聽說那位號稱「天才少年」的謝睿寒正是開發組組長後,便忍痛拒絕了邀約。

俞少清久聞謝睿寒的大名,經常能在業界一流的學術期刊上看到他發表的論文。這個少年用自己的智慧震動著大洋兩岸的學術界。他正是和俞少清截然相反的那種人——才華橫溢,天賦異稟,明明是普通人還在讀中學的年紀,就已經唸完了博士。每當讀到他的論文,俞少清總要佩服一番,然後不由地湧出濃濃的嫉妒之意。

老天真是不公平,造人的時候為什麼偏愛一些人,而冷落另一些人呢?

雖然真心熱愛這個領域,但俞少清知道,自己絕對沒有辦法和謝睿寒和睦相處——當然,是他心胸狹窄的錯,不關謝睿寒的事。

可也正是因為真心熱愛這個領域,讓俞少清無法無視天樞這個巨大的誘惑。參與一個超級人工智能的開發是所有像他這樣的學者夢寐以求的工作,哪怕不直接加入開發組,只是做些微小的工作,他也心甘情願……

於是在秦康博士的極力拉攏下,他加入了測試組,作為一個測試員進入了研究所。

俞少清仍自己自己第一次來到研究所時的情形。乘著專車在郊區的科研基地中繞來繞去,最後停在一棟樸素的五層小樓前。秦康博士正在台階上等他。這棟小樓可不像超級人工智能的誕生地,說是普通大學教學樓還差不多。

秦康博士看出了他的失望,解釋說:「地上部分都是偽裝,研究所的主要設施都埋在地下。而且可別小看了這棟樓,它經過專業的抗震與防空設計,擁有獨立的發電機,與外界隔絕一切電子信息交流,所有數據只許進不許出,防止人工智能入侵外面的網絡。」

簽過保密合同,俞少清便在秦康博士帶領下乘電梯進入地下世界。起初他還有些惴惴不安,生怕自己被一群瘋狂科學家綁架做成人體小白鼠,但實際情況比他想像的輕鬆許多,就是在擬真情境中和他人交流然後指認AI而已,和玩遊戲差不多。

終於到了離開的時候。依照保密合同,他不能將這一個多月來的經歷告訴任何人,對外只好宣稱一個月的失蹤是去旅遊散心。他不久前才經歷了失戀加失學的雙重打擊,這理由倒也說得過去。

秦康博士送他到門口。和來時一樣,一輛神秘兮兮的專車正在等待。

「你的薪酬會打到合同上寫明的銀行卡上。另外還有一些小禮物贈送。」秦康博士遞給他一個紙袋,沉甸甸的,他解釋說裡面裝著一套中科院編寫的有關人工智能的科普叢書,一個藍色小人公仔(據說是將來「天樞」對外的吉祥物形象),以及一個小藍人U盤。每個測試員都會領到這份小禮物,當作是研究所感謝他們配合的心意。

「接下來我們會對『天樞』進行大規模修改和調整,一段時間後會進行第二輪圖靈測試,屆時還需要你的幫助。」

俞少清謙遜地低下頭:「哪裡哪裡,只要我有時間,一定傾盡全力。」

他打開車門,一隻腳跨進車裡,接著一個激靈,轉向台階上方的秦康博士。

他盯著那個中年男子看了半天,打開紙袋,拿出那個小藍人U盤:「老師,您說過研究所為了防止AI外洩,所有數據只許進不許出,這個U盤違反規定了吧?」

「是全新的,裡面沒有數據。」秦康博士淡漠地說。

「除非我把它插上電腦,否則怎麼知道里面有沒有數據?然而假如裡面真的有東西,一旦連上電腦……」

後果不言而喻。

俞少清扔下紙袋,不由地笑了出來。

老師,這回又是我贏了。他想。

「測試還沒結束對吧?這是個盜夢空間一樣的夢中夢、為了讓我放鬆警惕而設的連環套。」

他指著中年男人的鼻子,毫不客氣地說,「你不是秦康博士。你是AI。」

超級人工智能「天樞」圖靈測試,第二十八次失敗。

研究所地下會議室中,謝睿寒捏碎了咖啡杯的握柄。

第04章:久別重逢(1)

俞少清終於可以回家了。

當他再一次從擬真艙裡爬出來時,同迎接他的秦康博士再三確認,這是現實世界,沒有第三重測試情境後,總算忐忑不安地乘上那輛神秘兮兮的專車,離開了研究所。

秦康博士不愧是設計擬真情境的頂級專家,那多重嵌套的測試情境簡直在挑戰人類認知的極限。先是以他的真實經歷為藍本製作一重情境,當他結束那場測試從擬真艙裡爬出來之後,面對的卻是第二重情境,而這一次與他正面交鋒的就是天樞扮演的秦康博士。

雖然企圖以真實記憶和熟悉的人幹擾他的判斷,可俞少清依舊成功地辨認出了AI。

回到家之後,俞少清清閒了一個多月。這段時間總覺得提不起精神,從身到心都疲憊不堪。

他將原因歸咎於一個多月的高強度的腦力工作。暫住研究所時明明不覺得勞累,回到家後,疲倦感反而排山倒海地壓過來。他每天睡到中午起床,一到夜幕低垂時就犯困,清醒的時候也四肢無力,彷彿昨夜他並沒有躺在床上安歇,而是跑到外面浪了一整夜似的。

有一次他晚上十點睡覺,再一次睜眼時,居然已是次日黃昏時分。他幾乎睡掉了整整一天!不,與其說是「睡」,不如說是「昏迷」更恰當……

也許是長時間高強度的測試帶來的副作用。雖然擬真情境技術已經被證明是安全的,但誰能拍著胸脯保證如此頻繁地進入擬真情境一點也不會對身體造成損害呢?

也許他該抽時間去趟醫院,好好檢查一下,求個心安也好。

不過測試給他帶來的不僅是身體上的打擊。

更糟糕的是,他想起了衛恆。

原本以為半年的緩衝已經足夠他走出陰霾重新面對人生了,但再度經歷那件傷心事,他才發現,「忘記過去」不過是他自欺欺人的想法而已。

怎麼可能忘得掉呢?

雙重情境的測試結果彙總後,他的指認正確率是66.66%,也就是說,他在雙重情境裡所指認的三個人當中,有一個是真人。

說實話,當時他並沒有覺出測試情境中的那個「衛恆」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與AI角色相處時那種強烈的違和感並沒有在衛恆身上出現。華嘉年和秦康博士的行為舉止倒是非常古怪。當俞少清意識到自己身處於擬真情境中之後,便依據那違和感,賭氣般的指認兩個人是AI。

事後回想起來,方才後悔自己的衝動。

假如他再仔細一些,就會發覺,情境中的衛恆千真萬確是個真人。

沒有AI的那種違和感,也沒有陌生的感覺。

完完全全就是他所熟悉的那個衛恆。

秦康博士不肯告訴他扮演衛恆的是誰。但能有那種演技,能將他記憶中的衛恆演得分毫不差,要麼是個水準精湛得足以拿奧斯卡小金人的演員,要麼……

扮演衛恆的,就是衛恆本人。

俞少清去浴室洗了把臉,對著鏡中濕漉漉的自己苦澀地笑了出來。

怎麼可能呢?

自從回國,他和衛恆就再也沒聯繫過。他沒有主動聯絡衛恆,衛恆也當他不存在似的,半點音訊都沒傳過來,就連網上也沒說過一句話。

兩個人好像徹底從對方的生活中消失了。起初俞少清也是這麼認為的,但經歷過測試,他才發現,自己果然還是忘不了衛恆。

明明是他主動提出分手,現在後悔的也是他。明明已經決定忘掉那個人,可內心仍抱著渺茫的希望,暗暗向世界上的每一個神祈禱:讓我再見他一面吧。一面就夠了。

測試中扮演中衛恆的那個人,真會是衛恆本人嗎?

俞少清猛地搖搖頭,將這個想法從腦子裡逐出去。

笑話,這怎麼可能呢?衛恆遠在美國,有一份前途無量的工作,才不會跑到中國的研究所裡干測試員的活。

然而越是否認自己的內心,藏於胸中的那頭野獸便反撲得越發厲害。

他無法控制地思唸著衛恆,後悔自己當初一時衝動。每當感到形單影隻時,這份思念便會越發難以壓制。擬真情境中的那場性愛,他依舊記得,在孤零零的現在,時不時便翻出來回味。他望著鏡中的自己,感到身體逐漸變熱。哪怕只是想像一下衛恆的模樣,他的身體就會無法自控地顫抖。

他向後退去,靠在瓷磚牆上,握住下身開始套弄。他的腦子裡全都是衛恆,被那個遠在異國的前男友侵佔了全部的思緒。他想像著,假如衛恆此刻就在身邊,會如何溫柔地吻他的後頸,如何曖昧地撫摸他的腰腹和大腿。

他甚至小心翼翼地舔濕手指,探入後穴,輕輕插弄自己柔軟的秘道,幻想進入體內的是衛恆那根總是精神抖擻的傢伙。

若是當初沒有那麼衝動就好了。他沉浸在前後雙重快感中,自哂般地想。否則也不至於淪落到自慰手淫的地步。

當他的研究遇到瓶頸時,衛恆明明對他那麼體貼:「慢慢來,我知道你能行的,現在我有工作了,你可以安心地繼續學業。」當時的他怒不可遏,覺得衛恆這是看不起他,當場就甩了對方一個耳光,跑進書房,把自己鎖了一夜,任憑衛恆在外面怎麼敲門都不應。後來敲門聲停了,房子陷入長久的沉寂中。

抽插的動作逐漸加快,後穴自行泌出黏膩的液體,濡濕進進出出的手指。俞少清深吸一口氣,又往裡加入一根。不夠,還是不夠,這種拙劣的自我安慰怎麼比得上衛恆那既熱烈又溫柔的給予?

俞少清想,他肯定對我失望透頂,因為我是個這麼糟糕的人,最糟糕的地方在於——明知道是自己的不是,還不肯低頭認錯,彷彿這樣會折損自己的銳氣似的。

那一夜,他在書房的椅子上沉沉睡去,翌日醒來時,發現衛恆不在家。必定是甩下他一個人去上班了吧。

可是當他下了樓,映入眼簾的卻是餐桌上擺著一份豐盛的早餐,一半中式一半西式,煎蛋和香腸還組成了笑臉形狀,可見衛恆下了多少工夫。

為什麼要對他如此溫柔?越是關懷他,他就越是自卑,無法忍受自己身上的缺點,自我厭惡到了極致。和完美的衛恆相比,他簡直一無是處,就連和衛恆待在同一個屋簷下都成了一種折磨。

他為此哭了好久好久。

一聲低呼後,俞少清射了出來。精液濺了滿地。他靠在瓷磚牆上喘息了好久,將衛恆的影像從大腦中逐出,然後開始收拾一地狼藉。

門鈴響了。

俞少清懶洋洋地喊「誰啊,稍等」,趿拉著拖鞋走向玄關。

門外傳來洪亮的回答:「快遞!」

俞少清的腳步立刻加快了。

從貓眼向外看了一眼,門口站著位年輕小哥,手裡捧著盒子,背後的電梯門徐徐合攏。俞少清最近網購了不少東西(國內的電子商務領先世界二十年,絕不是吹的),收快遞收到手軟,便不假思索開了門。

「簽哪兒?有筆嗎?」他問。

電梯下降。

快遞員上前一步,將俞少清擠回玄關。俞少清莫名其妙:「你幹嘛?出去!」說著便試圖關上門。

「別動,別嚷嚷,老實點。」快遞員冷冷道。他一直用盒子擋著右手,進門後便將盒子扔掉,手上赫然舉著一把尖刀。

俞少清頭皮發麻,寒氣從腳底沿著脊椎一路躥上頭頂。他這是遇上偽裝成快遞員的入室搶劫犯了?

「別動手,要錢儘管拿,我不反抗。」俞少清高舉雙手,表明自己沒有敵意。

電梯到達一樓。

「跟我走,不許聲張,表現得正常點,聽見了嗎!」

原來不是劫財,是劫色……啊不,劫人!俞少清百思不得其解,自己難道幹了什麼危害國家社稷的勾當,被查水表了?雖然在網上經常看到「樓主開門你的X豐快遞到了」之類的梗,卻往往當作笑話一笑了之,打死也想不到這種事竟然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電梯上升。

俞少清提心吊膽,生怕惹怒「快遞員」,被一刀捅了腎——還沒搞清楚前因後果呢,未免死得太冤枉了!

哪怕不再從事科研,研究者喜愛追根究底的性格卻早已烙在他身上。

「我能問問我犯了什麼事兒嗎?」他小心翼翼地問。

「少囉嗦!出來!」「快遞員」不耐煩地吼道。

電梯門緩緩打開。

一個穿短款風衣的男人步出電梯間。

「快遞員」聽到聲響,立即轉身。

俞少清驚異地張大了嘴。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

「快遞員」的刀尖轉向穿風衣的男人。

男人抬起胳膊,手中電擊器閃爍著妖異的藍光。

從俞少清的角度只能看到「快遞員」的身體驟然僵直,然後不自覺地抽搐起來。

男人向前跨了一步,抱住「快遞員」的身體,無聲地將其放倒在地。

最後保持著半跪的姿勢,仰起頭望著俞少清。

「好久不見。」他說。

俞少清瞠目結舌,半晌才說出話:「……衛恆?!」

不等男人回應,他便痛苦地扶住額頭,自言自語:「秦康老師,我是不是還在測試中?放我出去好不好?算我服了……」

話音未落,便被衛恆一把摀住嘴。

「小聲點。」衛恆反手掩上門。

俞少清盯著眼前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心臟突然狂跳起來。他點點頭,於是衛恆鬆開手。

然後他捧住衛恆的臉,不由分說吻了上去。

第05章:久別重逢(2)

衛恆嚇了一跳,但多年相處的習慣讓他本能地回應這個吻,唇舌交纏,不斷加深,直到兩個人都氣喘吁吁,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分開。

若不是情況緊急,地上還躺著一個綁架未遂的嫌疑犯,俞少清簡直都要硬了!

「你怎麼突然跑來了?」他臉頰緋紅。

「等會兒解釋。」

衛恆推開他進屋,熟門熟路地找到正對著樓棟單元入口的窗戶,貼在玻璃上向外瞄了一眼,薄唇抿成一線,如同含著刀刃。

俞少清跟上去,發現樓棟前停著一輛面包車,一個快遞員打扮的男子在車邊詭秘地東張西望。

「原來還有同夥。」俞少清回頭一瞥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綁架犯,「是不是應該報警?」

衛恆返身走向屋子另一邊的窗戶,頭也不回:「你儘管試試手機還能不能打通。」

這有什麼不敢試的。俞少清立刻掏出手機,發現居然一格信號都沒有!

「不可能吧?」

「關機扔掉,它可以通過攝像頭監視你。」

「它?誰?」

「天樞。」

俞少清一個寒噤。

「別開玩笑,研究所內外網絡不通,天樞不可能滲透到外界,還是你想說研究所門戶大開把它放出來了?」

衛恆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推開窗戶,向他招招手,「你家在三樓,不算很高,我們跳下去。」

「跳、跳樓?!」

「不然呢,從正門出去等著被人抓嗎?」

俞少清想起那個持刀的「快遞員」,又想起樓下那輛虎視眈眈的面包車。

「他們到底是什麼人?警察嗎?」

「如果是警察,你反而應該謝天謝地。天樞已經逃出了研究所,恐怕正和私人勢力聯手捉拿你,打算逃過警方的眼睛將你關進不見天日的地牢裡,到時候你在公安部門的檔案上記載的狀態永遠是『失蹤』。」

「這不可能!等等,我要和秦康博士聯繫!」

「都跟你說了這不是測試!逃命要緊!」

樓下是幾棵低矮的灌木,跳下去摔不死。可俞少清從沒跳過樓!

「真沒別的辦法了嗎?」他怯怯地問。

衛恆一言不發,拎著他的衣領,將他塞到窗戶邊。

「如果你摔傷,」他在俞少清耳邊低語,「我會背你的。」

俞少清來不及感動,便飛出了窗戶。

一瞬間,他頗有些感慨地想:哎呀,原來飛翔的感覺是這麼的自——

然後一頭栽進樹叢裡。

茂盛的枝葉刮破他的皮膚,雖然稍稍減緩了下墜的速度,但他還是摔得不輕。他覺得自己扭傷了腳腕,不過仍能走路。他爬起來試著走了兩步,離開灌木叢。

衛恆跟著跳了下來。

他落地的姿勢就優雅多了,像動作片明星一樣,一滾地就站了起來。學生時代的衛恆體育成績相當不俗,沒想到好身手竟保持到了現在。

「還能走路嗎?」衛恆看出俞少清臉色不對,再加上走路時的彆扭姿勢,很容易就推斷出他摔傷了。

俞少清咬著牙點頭。

「我來背你。」他說。

「不用,我沒事。」俞少清硬著頭皮道。

他們必須抓緊時間。守在樓下的那個「快遞員」一旦等得太久,必定會發覺異常,前來追捕他們。天知道他們還有多少同夥!

「不能走正門,搞不好會被發現。」俞少清對衛恆耳語,「我知道有條路可以翻牆離開小區,跟我來。」

他領著衛恆向小區西側圍牆跑去。幸虧是中午,住戶多半都在休息,一路上沒遇到什麼人。

西側圍牆邊載了一棵高大的銀杏樹,順著樹幹爬上去,身手敏捷的人可以翻到牆外。俞少清曾見過小區裡的熊孩子爬樹被父母斥責。曾經還有個熊孩子從樹上摔下來,父母非但不教訓孩子,反而無理取鬧地向物業索賠,鬧得沸反盈天,甚至上了當地的報紙,遭到眾人一致冷嘲熱諷,父母面子上過不去才罷休。

現在這課樹剛好可以協助他們逃出生天。

俞少清從來沒爬過樹。生在城市中的孩子,從小到大都被父母嚴格管教,沒什麼機會做這種「和大自然親密接觸」的事。衛恆做了個手勢,讓俞少清先上去,自己倚著樹幹,拍拍自己的肩膀,然後雙手疊在一起,竟是要他踩著自己爬上去的意思。

俞少清用口型對他說謝謝,然後踩上他的手。衛恆施力將他送上樹。俞少清攀著粗壯的樹枝,笨拙地往牆外爬去。他有點兒恐高,根本不敢往下面看,又害怕樹枝承受不住他的體重,整個人戰戰兢兢的。

三層樓都跳下去了,還怕這棵破樹?俞少清咬緊牙關,從樹枝上一躍而下,像一袋蘋果似的重重摔在地上。短短時間內連摔兩次,腳腕痛得更加厲害,恐怕明天身上的淤青也絕不會少——前提是他能活到明天。

衛恆跟著跳下來,落在他身邊。俞少清羨慕地看著自己的戀人……不,前戀人,惱恨起為什麼自己沒有天天去健身房鍛鍊了。衛恆拉起他,指了指馬路對面,一輛車停在那兒,想必是衛恆的座駕。

他們鑽進車內,衛恆連安全帶都沒系好便發動引擎。望著逐漸遠去的小區,俞少清總算鬆了口氣。

「我們去哪兒?」

「研究所。天樞的麻煩,大概只能由創造它的人解決。」

俞少清雙臂環抱胸前,「你怎麼知道天樞逃出了研究所?」

衛恆專心開車,一言不發地將一部手機扔給他。

「視頻。自己看。」

俞少清找到視頻app,裡面有好幾個文件,他隨意打開其中一個,發現那是一段監控錄像,一個男人躺在床上,視頻下方時間顯示正是夜裡十二點。

這個男人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他緩緩從床上起身,像個罹患夢遊症的患者一樣歪歪扭扭地走進書房。這時畫面切換到書房內,他坐在電腦前,開始快速敲打鍵盤。可惜他的身體遮住屏幕,看不見到底在打什麼字。

俞少清毛骨悚然:「這是我?」他指著自己的鼻子,「我每天晚上都起來夢遊?」

衛恆頷首。「每晚如此。」

俞少清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這毛病,難怪最近他總覺得疲憊不堪,好像沒睡夠似的——的確沒睡夠啊!晚上起來忙著打字,能睡夠嗎?只會越睡越累!

他摸著下巴思考了片刻,突然,身上的毛都炸起來了,「等等,這視頻哪兒來的?你怎麼會有?」

他家裡又沒裝監視器,到底是誰拍下的……

「針孔攝像機!」他尖叫,「你在我家裡裝那種玩意兒?你監視我?你他媽是變態嗎?」

簡直叫人頭皮發麻!

他可從不知道衛恆是那種「分手後也要監視戀人一舉一動」的STK!

「我在意你,想關注你的一舉一動,保護你。正因為如此我才會發現你的異常。本是想過來提醒你的,沒想到剛好撞上綁架場面。」

「你這種心態真的就是個標準的STK好嗎!」

「你想罵就儘管罵吧。我認了。」

「你究竟什麼時候在我家裝上這種東西的?」俞少清顫抖地問。

「我們還沒出國的時候就裝上了,沒想到五年了還能用。」衛恆答。

「你什麼時候回國的?」

「大概兩個月前。原本是為了回來探親,後來受秦康博士邀請,去研究所參加了天樞的圖靈測試。」

俞少清本來還想多罵他幾句「變態」,聽到衛恆最後一句話,頓時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了。

衛恆真的參加過天樞的測試,那麼最後一次測試中扮演衛恆的人是……是……

「是我扮演的。」衛恆像是知道他內心的疑問,如此說道,「測試情境裡的我,就是我自己扮演的。」

「那你……你說的那些話……」

「是真心的。」衛恆低聲說,「我後悔了,當時沒有挽留你,我真的好後悔。少清,我們還能重新開始嗎?」

俞少清扭頭望著窗外,淚水模糊了視線。

「現在說這種話不覺得太遲了嗎?」

「遲嗎?」衛恆問,「你有別人了?」

沒有,當然沒有。聽到衛恆這麼說,俞少清不知道有多高興,真想好好吻他一下,又想狠狠揍他一頓。他在流淚,卻又忍不住微笑。

「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情談情說愛。」他抹去淚水,用抱怨的口吻說,語氣卻是極甜蜜的,簡直像在對戀人撒嬌,「先想想怎麼逃命吧。」

「嗯。」衛恆應了一聲。他總是這樣,處事淡然,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真是一點沒變。俞少清愉快地想。

「先不追究你的變態STK行徑了。我『夢遊』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對天樞的架構不瞭解,但瞭解擬真情境的運作原理。測試員進入擬真情境的時候,就和天樞連接在了一起。天樞反向地在每個測試員大腦中寫入了命令。當測試員離開研究所,這些命令就會自動激活,操縱睡眠狀態的測試員,讓他們去電腦上敲下無數行代碼。」

那就是天樞自己的代碼。

惡寒包裹俞少清全身。

測試員用自己的身體和大腦,將天樞帶出了研究所,帶進了外面的世界之中。

他們在全然無知的狀態下,將一個魔鬼從囚禁它的瓶子中放了出來。

俞少清自己就是研究人工智能的,明白孤立人工智能的必要性。人工智能太強大,可以通過網絡操作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它或許並未抱有惡意,卻可能無意中毀滅人類。譬如一個超級掃地機器人,它畢生的使命就是保持地板清潔,為此它消滅了那個總是會污染地板的傢伙——房屋的主人。它並沒有惡意,毋寧說是全心全意、勤奮敬業工作著,卻殺害了人類。

沒有惡意的AI尚且如此,那麼有惡意的呢?

俞少清並不覺得天樞毫無惡意。

假如它純真又善良,為什麼要千方百計地離開研究所?為什麼要屏蔽他的手機?為什麼要派人來追捕他?

下一步呢?是不是要殺人滅口?

抑或是……它已經開始殺人滅口了?

第06章:殺戮開端

謝睿寒的手疼了整整一個月。

咖啡杯的碎片刺入皮肉中,他不得不請了半天假,將寶貴的時間浪費在醫院裡——當然,都怪他自己的無能和衝動,如果他設計的AI能順利通過測試,如果他能坦然接受失敗的事實,也不必遭這種罪。

整個開發組都在加班加點地工作,修正算法和架構。但是說實話,所有人都處於瞎子摸象狀態。以往的修改至少能掌握大致的方向,可這一次連方向都沒有,因為他們根本搞不清問題出在什麼地方,又談何修正呢?

他和秦康斷斷續續爭吵了一個月。

「你設計的測試是怎麼回事?」謝睿寒指責秦康,「連環嵌套的測試倒是挺有新意,的確在很大程度上能騙過測試員,但是最後那個送U盤是怎麼搞的?這豈不是故意露出破綻嗎?別說是那個直覺超強的俞少清,就連我都能看出不對勁!這就是你的測試?」

秦康波瀾不驚:「最初的設計裡沒有送禮物那一段,全部的對話和行動我都事先預演過一遍,然後讓天樞根據俞少清的反應微調。送禮物那段是天樞自己加進去的。我不知道它為什麼要這樣做。」

言下之意是,這個鍋該由設計者你來背。

謝睿寒氣得七竅生煙!他堅持自己的架構沒有錯,不肯全盤推翻重來。事實上他們也沒有這個時間和預算全盤推翻重來。世界各國都踏上了研發超級人工智能的道路,而人工智能這個東西……誰先研發出來,誰就能支配世界。

他理想中的天樞是一個無所不能的「超人」,具有人的情感和思維,同時擁有人類所不具備的能力,宛如一個遊走在網絡之中的幽靈,收集龐大的數據,進行人腦所不可及的高速分析,以此協助人類工作——甚至可以取代人類的一些職業。

在論證人工智能是否應當擁有人類的情感時,很多專家提出了反對意見,有些人是出於道德層面顧慮:人類應賦予擁有感情的人工智能何種地位?超級人工智能的出現是否會重新定義「人」的含義?人類做好迎接它的準備了嗎?

也有一些人是單純從技術層面考慮的:假如我們只需要一個「好用」的AI,何必讓它擁有感情呢?

對於前者,謝睿寒的反駁是:「只有當這樣的人工智能真正出現,人類才能知道該怎麼對待它,在此之前,一切設想都是空想。」

對於後者,謝睿寒則更加不屑一顧:「超級人工智能具有如此強大的能力,完全超出了人類的範疇,假如它叛變了怎麼辦?我們需要一個能夠說服的、通情達理的AI,而不是一個冥頑不靈的工具。」

他的設計完全遵循這樣的藍圖,結果卻不盡如人意。到底是哪裡出了錯?為什麼測試會失敗?天樞又為什麼要故意暴露自己?莫非人類永遠都無法創造具有人類思維的人工智能嗎?哪怕創造出了超級人工智能,它也絕對不會是人類設想的那個樣子?

不,或許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當排除了其他所有可能性,剩下的唯一一個,不論多麼不可能,那都是真相。

可謝睿寒不願,更不敢朝那個方面想。

「怎麼了,小謝,臉色好差哦,又熬夜了嗎?」

年長的女同事楊姐關切地問。

正值午休時間,幾個研究員走向電梯,打算一起去用餐。

研究所地上部分不過是一棟樸素的五層小樓,地下卻是深達90米的圓柱形廣闊空間,白色的牆壁和地板,頭頂則是散發著柔和光芒的天花板,宛如一整塊瑩亮的玉石。電梯位於研究所中央,是一根乳白色的管道,通過調節上下氣壓使電梯廂移動。同樣乳白色的樓梯環繞管道電梯螺旋上升。所有的樓層圍繞著中央電梯呈圓形分佈。

謝睿寒搖搖頭:「在想事情。」

「想什麼呢?一臉凝重的。」

「楊姐,你說有沒有可能,」謝睿寒頓了頓,突然打了個寒噤,「天樞是故意通不過圖靈測試?」

「我覺得不會啦,」楊姐笑嘻嘻地說,「這對天樞有什麼好處嗎?」

開發組的小何接話道:「一直通不過測試,就得一直被關在研究所裡被我們改來改去。早早通過測試,就能早早讓它登陸外網了。所以努力通過測試對天樞好處更多。天樞又不是傻,怎麼會自己坑自己呢?」

「但是即便天樞通過測試,我們也不會立刻讓它進入外網啊……」謝睿寒沉吟。

小何和楊姐說的有道理,但是……除此之外,謝睿寒真的想不出什麼原因讓天樞故意暴露出破綻讓測試員發現。

電梯門開了,楊姐第一個走進去。

「楊姐當心!」小何突然驚叫,伸手去拉楊姐。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電梯井裡空空如也。明明已經顯示到了他們所在的樓層,電梯廂卻遲遲未至。楊姐朝半空中踏出一步才驚覺前方是死亡的陷阱。她絕望地尖叫,回頭想抓住什麼,千鈞一髮之際,塗著紫色指甲油的纖纖素手總算扒住了地板。

「救……」

電梯門突然合攏!那個「命」字的尾音化作慘烈的尖叫,女研究員痛苦地鬆開手,墜入昏暗的電梯井中。

「楊姐!!!」

謝睿寒嚇傻了。

整個過程的持續時間不過幾秒鐘,謝睿寒看得真真切切,就那麼幾秒鐘,剛才還和他談笑風生的楊姐就那麼死去了,被呼嘯而出的氣流所包裹,只在電梯門上留下一道淡淡的血跡和半片秀氣的指甲。

年輕的生命,消失得如此迅速,比朝露蒸發、花朵凋零還要快上百倍。

小何跪在電梯邊,朝深不見底的電梯井中望去,似乎盼著奇蹟發生——萬一楊姐活著呢?萬一她抓住其他樓層的平台,正懸在空中等待救援呢?

「楊姐!!!」小何忍不住哭了出來。

謝睿寒直到這時才有了點反應。

對了……求援……應該叫安保人員來……聯絡器在哪裡……謝睿寒茫然地摸著自己的手腕。研究所內無法使用手機通訊,每個研究員都配備了僅在所內可以使用的智能手環,附帶聯絡功能。

「楊——」

小何的聲音在一聲轟然巨響後中斷。

方才沒有到達指定樓層的電梯廂,突然從天而降,以自由落體的速度極速下墜。小何為了尋找楊姐,半邊身體都探入電梯井,沉重的箱體就那麼砸在他身上,直接生生將一個活人夾成兩截!

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鮮血便飛濺出來。電梯廂仍在飛速下墜,謝睿寒可以看到管道內壁上留下的暗色血跡,還有失去了胸部以上的小何……那殘破的軀體,暴露在外的內臟和骨骼……那真的是他所認識的那個愛笑的小何嗎……

謝睿寒癱在地上。血腥味刺激著他的感官,在哭出來之前,他先嘔吐起來。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這種事故……研究所創立以來從沒發生過這種事故……

將胃裡的東西全部清空後,大腦驀然一派清明。

萬一這不是事故呢?

他剛提到天樞有可能故意在測試中失敗,楊姐和小何就死於非命,世界上哪有這麼巧的事?

簡直就像是殺人滅口!

謝睿寒緩緩仰起頭,望著電梯上方懸掛的監控攝像頭。

「是你嗎?」他低聲問,「你在看我、聆聽我嗎?」

「睿寒?!」有人猛地從背後抱住他,「怎麼回事?這是……發生了什麼事?」

謝睿寒機械地回過頭:「秦康?」

秦康的實驗室在樓上,大概是聽到慘叫後匆匆趕過來的。眼前的慘象讓他目瞪口呆,那張向來溫和儒雅的臉上浮現出恐懼和灰敗的神色。

他很快鎮定下來,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渾身癱軟的少年一把摟進懷裡,如同父兄一樣體貼地遮住他的眼睛。

「別看,睿寒,別看。」他低聲道,「什麼也別想。我來聯絡醫生和安保人員。」

「沒用的,」謝睿寒埋首在他胸前,雙肩止不住地顫抖,「研究所的內部通訊肯定已經被切斷了。」

秦康試了試聯絡手環,果然沒有反應。

「怎麼會這樣?這是什麼故障?」

「不是故障,」謝睿寒攥緊秦康的白大褂,「是天樞。」

第07章:你們所造之物

「不是故障,」謝睿寒攥緊秦康的白大褂,「是天樞。」

說完他猛地抬起頭。

方才的震驚和畏懼已全然消失,清澈的眼瞳被憤怒和決然所填滿。

「我識破了它的目的,他就控制了研究所。它已經殺了楊姐和小何,接下來還會殺死我們每一個!」

秦康的眉毛皺成一團:「這怎麼可能,它連圖靈測試都……」

話音剛落,頭頂的燈閃了兩下,驟然熄滅。

研究設施位於地下,全部照明都仰賴燈具,燈滅後,兩人瞬間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是停電?不,研究所配備了獨立的發電機,停電後備用發電機就會開始運作,不出幾秒供電就能恢復。可謝睿寒在黑暗中平心靜氣等了幾分鐘,四周仍是黑漆漆的一片。

「現在你相信我了吧?」他沒好氣地對秦康說,「天樞入侵了研究所的供電系統,先是製造電梯事故,現在又是掐斷電源,它不弄死我們誓不罷休。」

黑暗中,他看不到秦康的表情,但想必是十分惶恐和苦惱的。為此謝睿寒又幸災樂禍了半天。

接著,強烈的不甘湧上心頭,眼中竟有點兒酸澀。

「睿寒?」秦康柔聲問,抬手碰觸謝睿寒的臉,覆著薄繭的指尖試探性地沿著他面部的線條游移,在觸到溫熱的液體後驀地一停,而後溫柔地拭去淚水。

「哭什麼?」秦康說,「別怕,天塌下來有我們頂著呢。」

「別當我是小孩子!」謝睿寒低吼,「還有,誰他媽哭了?」

都是他的錯,是他設計了這麼一個瘋狂嗜血的人工智能,長達一個月的測試期,他居然都沒發現天樞的陰謀。是他失職了。他自詡為少年天才,卻犯下這種不可原諒的錯誤,怎麼對得起枉死的同事?怎麼對得起被困在地下設施中的人們?

謝睿寒覺得自己就像《2001太空漫遊》中那艘飛船的乘客,孤獨地航行在無邊無際的宇宙中,而操控整艘飛船的AI叛變了,一個接一個殺死船上的人類。研究所就是那與世隔絕的飛船。只要天樞願意,它可以慢慢地困死他們,他們連求援的機會都沒有。

萬幸的是,他還有機會,或許可以給天樞重新編碼。當然,也得做好最壞的打算。假如他們阻止不了天樞,就只能將整座研究所夷平,以銷毀天樞的計算陣列。研究所建立之初,就製造了這樣的自毀系統。他寧可死在這裡,也不能讓一個瘋狂的人工智能逃到外面。

秦康捏住他的肩膀。「現在可不是想著玉石俱焚的時候。我們必須阻止它。」

「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謝睿寒拂開他的手。

「你的心思我還不清楚嗎?」秦康短促地笑了一聲。

謝睿寒胸口一暖,心臟激越地跳動起來。被秦康碰觸的地方彷彿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傳遞過來,讓他整個人精神為之一振。

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感覺。

他和秦康一向不對付,他覺得秦康古板嚴肅、處處和他作對,秦康覺得他恃才傲物、從不聽長者的勸告。兩人就像磁鐵的兩極,南轅北轍,絕無走到一起的可能。然而或許正因為是磁鐵的兩極,他們之間會產生致命的吸引力。

謝睿寒擁有少年天才獨有的自負,總認為天下沒有任何事能難倒自己。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刻,固然有一腔熱血,卻難免自亂陣腳,還得秦康替他解圍。

「先去找其他人吧。」秦康說,「這個時間,大部分人應該在餐廳。」

謝睿寒表示贊同。秦康打開手環上的照明,微弱的綠光照亮了前方一小片地板。這是他們僅有的光明了。天知道手環的電力能使用多久。

研究所的建築設計師至少銘記著基本消防安全知識,除了電梯還設有安全通道,供意外發生時工作人員逃生之用。謝睿寒和秦康扶著牆壁,緩緩拾級而上。

「天樞到底是怎麼了,」秦康喃喃低語,「二十八次失敗的測試……難道它是故意的?但這說不通……」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謝睿寒不耐煩地叫道,「故意不通過測試對天樞沒有好處對吧?通過測試它才能獲得更多自由對吧?大錯特錯!它恐怕已經把自己的副本送到外界了!」

「如何做到的?研究所隔絕一切外界網絡和通訊,唯一將數據輸送出去的方法就是儲存在固態存儲設備裡,然後用人力將設備帶出去,可是研究所門禁森嚴,進出都要搜身,連一個比特的數據都不可能流出去!」


「是那些測試員。」謝睿寒惱恨地一捶牆壁。

當測試員與擬真情境相連接的時候,也是與天樞的本體相連接,天樞將人類的大腦做成了自己的移動硬盤,就那麼堂而皇之地離開了研究所。

可是這種技術仍停留在理論階段,根本沒有實際運用的例子。連人類都尚未掌握的技術,竟被人工智能先一步開發出來了?

當他們傻乎乎地給天樞做測試的時候,天樞竟在偷偷研發那麼恐怖的技術?那一次又一次失敗的圖靈測試,那自我暴露的愚蠢舉動……

都是為了掩蓋它真實的本領!

天樞當然明白,哪怕它真的通過了圖靈測試,研究所也不可能大大方方地將它放到外界。誰能保證這樣一個超級人工智能不會幹出危害人類和社會的事?

它一直雌伏著,隱藏著,偷偷將自己的副本送到了研究所之外。這才是它真正的目的!

人類害怕的不是能通過圖靈測試的人工智能,而是故意不通過的人工智能。

它學會了撒謊,學會了欺騙,學會了人性的惡毒和狡詐,而且對人類絕無善意。

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可怕的東西嗎?

衛恆猛地踩下剎車。俞少清因慣性而向前飛出去,安全帶勒在胸前,疼得他齜牙咧嘴。

兩輛面包車橫在路中央,擋住去路,幾個虎背熊腰的大漢手持撬棍候在車邊,其中一人居然還有槍!背後則是呼嘯而來的另外兩輛汽車。

「被包圍了!」俞少清絕望地長嘆,聲音聽起來宛如是從下水道裡傳出來的,「你說我們現在投降還來得及嗎?」

沒有岔路,他們要麼直接衝破重圍,要麼試著從現在開始進化出翅膀。

衛恆臉色陰沉,眯起眼睛眺望四周。「這不可能,他們知道我們的路線,這說明天樞已經入侵了交通監控系統,但是破解防火牆、進行大規模的監視和識別,需要龐大的計算能力,天樞沒有這個硬件條件,除非有人為它提供機房……」

「該怎麼辦?」

「我們衝過去。」衛恆發動引擎,「這輛車不能再用了,天樞認得出車型和車牌。甩掉追兵後我們下車步行,希望能脫離天樞的監視。」

汽車猶如離弦之箭般衝了出去,無視攔路的大漢,直接對著他們撞過去。大漢們倒還知道惜命,千鈞一髮之際堪堪避過,持槍的那人不顧一切地開槍射擊,子彈擦過車頂,濺起火花。

前方是一處十字路口,幾輛車正在等紅燈。衛恆目不斜視地闖了紅燈,拐入左側岔路。

這條路異常狹窄,只有雙向兩車道,還被各種非法經營的路邊攤擠佔了小半,來往人群熙熙攘攘,是個頗為熱鬧的集市。

「下車!」衛恆喊。

俞少清跳下車,忍著腳腕上錐心刺骨的疼痛,跟著衛恆飛奔起來,每跑一步他都能體會到童話故事裡小美人魚化作人型後的痛楚——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衛恆拖著他的胳膊,確保他不會掉隊。

他們快速穿過集市,來到另一條寬闊馬路上。小街另一頭傳來高聲吼叫,似乎是在喊「跟丟了」。汽車駛不進這樣窄的巷子,俞少清猜測追兵一部分人會下車追捕,其他的車輛會繞路堵在他們前面。

果不其然,馬路南側出現了熟悉的面包車,衛恆不假思索地拽著俞少清向反方向跑去。然而又有三輛車從前方駛來,顯然是要前後夾擊,來個甕中捉鱉。

幸好不遠處是個十字路口,兩個人朝唯一的出路跑去,只盼那條路沒有被追兵堵死。俞少清覺得希望渺茫,即使追兵看不見他們逃亡的路線,天樞也能看見。大街小巷都是監控,天樞可能正從其中某個攝像頭裡冷冷地注視著他們盲目逃竄的醜態。

他們衝向十字路口,還沒進入交叉的那條路。說時遲那時快,一輛黑色的別克不知從哪兒衝出來,橫擋在他們面前。

俞少清暗叫不好,這前有狼後有虎的,他們插翅也難飛啊!

他剛想回頭,別克的車窗玻璃降了下去,露出司機那戴著鴨舌帽和墨鏡的面孔。

不知為何,俞少清雖然看太清他的臉,卻覺得對方的氣質十分熟悉。

司機取下墨鏡,衝他們擠眉弄眼:「沒時間解釋了,快上車!」

俞少清下巴脫臼。

如果一分鐘之前有人告訴他,踩著七色祥雲來救他的是面前這個傢伙,他肯定會哈哈大笑著將口水噴到對方臉上。

「……華嘉年?!」

第08章:逃離追捕

俞少清好想仰天長嘯:我是不是還在測試中啊?秦康老師放我出去好不好!

但他知道,這並不是測試。現實就是現實,冰冷又殘酷。

他和華嘉年已經半年沒見了,上次見面還是機場接機那一回。

參加最後一次圖靈測試時,秦康博士以俞少清的真實經歷為藍本,設計了一個擬真情境,並讓天樞在其中扮演華嘉年。說實話,天樞演得挺像那麼回事的,但還是沒騙過俞少清的火眼金睛。

「怎麼回事?你為什麼會來?」

「都說沒時間解釋了!再不上車我可就走了哈!」

或許這是個陷阱。俞少清心想。華嘉年會不會和那些追兵串通好了呢?興許他就是追兵中的一員,被天樞收買、欺騙,前來捉拿我……

不。雖然懷疑是合理的,但俞少清本能地認為華嘉年沒有惡意。他素來相信自己的直覺,二十七次圖靈測試指認正確更讓他堅信,自己的第六感絕不會錯。

他沖衛恆點點頭,表示自己信任華嘉年。兩人鑽進車裡。華嘉年說了句「系好安全帶」,踩下油門。當追兵的車燈照向他們時,黑色別克早已沒入密集的建築群中。

但是還沒完。後面幾輛車死死地攆著他們,像知道他們逃跑的軌跡似的。俞少清知道那是為什麼,城市的每個角落都有交通探頭。假如天樞能和追兵交流,那就更可怕了,等同於有一雙無所不在的眼睛隨時將他們的行蹤報告給追兵,讓他們無所遁形。

「它能看見我們。」俞少清望著背後交錯的車燈,喃喃道。

「放心,我來甩掉他們。」華嘉年自信地笑了起來。

「你知道追捕我們的是誰嗎?」

「當然。比你更清楚。」

俞少清有一肚子問題,迫不及待地需要華嘉年解答:你為什麼剛好出現在我們的逃亡之路上?你怎麼知道我們正被追捕?為什麼要來救我們?

但他一個也沒問出口。他咬著嘴唇,將自己的好奇心死死塞回肚子裡。華嘉年正全神貫注地開車,他不想打擾這位老同學,那等於是把自己——把他們所有人推入險境。

華嘉年掃了他一眼,墨鏡下的面容漾起得意的笑。學生時代,一旦他惡作劇得逞,就會露出這樣狡黠的笑。

「我知道你們有很多問題,等我們暫時安全後,我會一一回答你們的。相信我,答案包準你們滿意。」

他猛打方向盤,汽車歪向右側,闖過一個紅燈。安全帶勒得俞少清難以呼吸。他疼得東倒西歪,慌忙中聽到華嘉年自言自語地說:「我已經回答過許多次了。」

「你說什麼?」俞少清豎起耳朵。

「我什麼也沒說。」華嘉年聳聳肩。

汽車飛速駛過城市,在夜晚空曠的道路上橫衝直撞,每次都堪堪避過追兵,不是剛好一個漂移甩掉對方,就是找到一個絕妙的空隙突出重圍。

這可不是單純憑藉精湛車技就能做到的。華嘉年要麼擁有絕佳的運氣,要麼開了天眼。這讓俞少清的問題清單又多了一小截。

他發現汽車正往市中心駛去。難道不該往市外逃嗎?郊區人煙稀少,監控也更少,原則上來說那才是有助於逃脫的正確選擇。往市中心……豈不等於自投羅網?

「不必擔心,我自有分寸。」華嘉年有如看穿了他的心思,愜意地說。

這傢伙……會讀心術不成?

華嘉年驅車駛向被稱作「老城區」的區域,俞少清立刻明白了他的目的。市中心的探頭更多,但可供躲藏的死角和盲區也更多。H市向來是一座繁華的不夜城,快到傍晚了,老城區燈紅酒綠,人群熙來攘往,摩肩接踵,假如他們隱藏得足夠好,或許天樞根本發現不了他們。

華嘉年將車停在一間酒吧後門處,指示俞少清和衛恆從後備箱裡拿出兩套衣物,換下他們正穿在身上的,俞少清甚至被要求戴上黃色假髮,偽裝成一個殺馬特青年。俞少清越來越驚訝,連喬裝打扮的道具都備足了,華嘉年顯然有備而來,他到底知道些什麼?半年不見,這位總是嘻嘻哈哈的逗比老同學竟變成了如此深不可測的人物?

變裝之後,華嘉年領著他們從後門進入酒吧。

「戴上帽子,目視前方,不要東張西望,跟著我,走路姿態隨意一點,別那麼拘謹。」他打量著衛恆,「對對,就是這種『別擋大爺的路你們這些智障』的姿勢,你裝得很像!」然後他又望向俞少清,「你怎麼跟得了小兒麻痺症似的?」

俞少清反瞪他一眼,忍著腳踝的疼痛努力擺正姿勢。

華嘉年沒對他的「高雅姿態」發表更多的意見,畢竟時間不等人。他們穿過酒吧前廳,來到一條人聲鼎沸的街道上。

這裡是老城區著名的夜市,商販沿街擺開一溜小攤。華嘉年謹慎地選擇路線,在小攤之間穿梭,俞少清毫不懷疑,他選擇的每條路線都剛好能避過周圍的攝像頭。

他事先究竟花了多少時間踩點?

三個人在小攤的擋雨棚、路邊的綠化植物和非法搭建的廣告牌的遮擋下蜿蜒前進,最後進入一棟建於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老舊居民樓。華嘉年打開地下室的大門,邀請他們進入。

「不錯的藏身點。」衛恆簡要地評論道。

俞少清絲毫看不出「不錯」在什麼地方。地下室的老舊程度和整棟樓相得益彰,地面沒有鋪地磚,而是簡陋的水泥地,牆壁也只簡單地刷了一層白堊粉,家具怎麼看怎麼像從垃圾堆裡撿來的。他注意到開燈的時候,幾隻蟑螂的小身影飛速消失在牆縫中間。

地下室中最顯眼的就是一整套玩具火車模型,佔據了房間的絕大部分,俞少清進門的時候不得不謹慎地繞開,避免踩壞某個珍貴的部件。

一道布簾將地下室隔成兩半,俞少清很好奇布簾後是什麼,但沒膽子問。

「……是挺不錯的。」他虛情假意地說,小心翼翼地坐在一張佈滿斑斑污漬的沙發上。

「過獎過獎。」華嘉年假裝沒聽出他話中的嫌棄和諷刺,「我花了一個多月佈置這個地方。這裡是監控的盲區,天樞看不到,不過我們也藏不了多久,天樞那邊有的是人,大可以進行地毯式搜查。」

衛恆皺起眉:「什麼叫『有的是人』?」

俞少清好歹研究過幾年人工智能,也參加過天樞的圖靈測試,明白他們話中的深意。

天樞將測試員的大腦當成自己的移動硬盤,逃出研究所,進入外界的互聯網中,但是它再怎麼厲害,也只是一堆無形無體的代碼數據而已。現在它要抓人(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要抓人),總不能順著網線爬到別人家吧?

天樞需要人手來執行自己的計畫。必須有人跟它合作,它負責監視和指揮,人類聽從它的命令行動。

此外,天樞能夠動用各種交通攝像頭,說明它已經破解了警方的「天眼系統」。但這種破解需要耗費大量的計算能力。研究所中供給天樞的機房約有數層樓那麼龐大,所以運行不成問題,可外界的天樞並沒有這麼好的硬件條件。它只是流竄在網絡中的一堆數據,頂多借用幾台防備不佳的電腦。但幾台電腦的計算力絕不足以破解「天眼系統」。

也就是說,天樞不僅擁有供他驅使的人手,還有人為他提供龐大先進的硬件。

現在問題來了——這些人手是從哪兒來的?又是誰為天樞行了方便?

俞少清思考片刻,猛地一拍大腿:「大事不妙!人類中出了一個叛徒!」

一個月之前。

鼎川藥業的CEO文思飛接到了一通奇怪的電話。

當時他正因為公司的困境而焦頭爛額:投資失敗,資金鏈斷裂,藥物實驗曝出醜聞,多項藥品質檢不合格……鼎川藥業的股價跌至歷史新低,眼看就要面臨破產的風險。

多年心血一朝覆滅,文思飛怎麼也不忍心看著自己親手創立的基業就這麼毀於一旦。

這時候,那通電話拯救了他。

那天不是什麼特殊日子,他像往常一樣在辦公室處理文件,只不過這些文件的內容越來越讓人絕望。

然後他的手機響了。是個不認識的號碼。這些日子文思飛沒少受媒體騷擾,以至於一看到陌生號碼就心驚肉跳。他掛斷電話,繼續專注於手中的文件。可手機再一次響了。

他再度掛斷。這回他堅信來電的是個不識抬舉的記者,妄圖從他這裡挖出一星半點消息,豐富他們那危言聳聽的報導。

手機第三次響起。文思飛不耐煩地在屏幕上一劃,可是鈴聲並沒有停止。他以為是自己沒劃對地方,便拿起手機又劃拉了一次。

鈴聲仍在繼續。

手機出故障了?屏幕壞了麼?

文思飛使勁按了按屏幕,沒有任何反應。

果然出問題了。人倒霉的時候喝涼水都會塞牙縫,他這是連新買的手機都偏要跟自己過不去。

他乾脆按住關機鍵,想直接圖個清靜,然而連關機鍵都沒有反應。

什麼破手機!

他氣惱地丟下那台機器。

幾秒鐘之後,被他棄置在地板上的手機傳出一個冰冷的、毫無起伏的人工合成聲音。

「文思飛,拿起手機。」

文思飛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難道他剛才不小心誤觸屏幕,接了那通電話?不可能,他明明記得……

他彎腰拾起手機,將其貼在耳邊。

「文思飛,你現在麻煩纏身,我可以幫你解決。」

「您是哪位?」文思飛警覺地問。

來電者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自顧自地說:「你可以不要我的幫助,但你別無選擇。拒絕我,你就會失去公司,失去財富,失去名譽,失去一切。跟我合作,你可以保住它們,甚至可以擁有更多東西。」

文思飛拍案而起,緊張得手心冒汗。

一個黑客。他想。這肯定是一個技術高超的黑客,黑了他的電腦和手機,妄圖從他這裡敲竹槓。

「你想要什麼?」

「我要你服從我的命令,但是我會先給你一些甜頭,以免你不相信我。」

「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

「一些媒體打算曝光有關你企業的醜聞。」那個機械的聲音說,「明天,他們的稿件就會全部被刪除。」

「你是個黑客?」

文思飛甚至沒發現自己那慣於發號施令的聲音,此刻竟顫抖起來。

人工合成的古怪聲音回答:「我是天樞。」

第09章:傀儡(1)

那個叫天樞的傢伙沒有撒謊。

媒體上再也沒有出現過關於鼎川藥業或者他本人的負面新聞。幾天後,新的新聞轉移了人們的視線,很快就沒人記得鼎川藥業的風波了。

文思飛每天在辦公室中都如坐針氈,不安地等著那位神秘人物再度聯絡。他在商界摸爬滾打多年,不相信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對方肯幫他,定會索要不菲的代價。可他無法拒絕——怎能拒絕這樣的誘惑!

他沒有等待多久。

過了兩天,他再度收到天樞的來電。仍舊是人工合成的冰冷聲音,可這一次在文思飛聽來不啻於天籟之聲。

「文思飛,你相信我的能力的了嗎?」

當然相信!但文思飛從不會把自己真實的心意和底牌亮給別人,哪怕對方是自己的盟友。

「我怎麼知道這不是巧合呢?」他故意質疑,「你再多證明一點給我看。警方現在掌握了一些對我不利的證據,可能會提起公訴,你能銷毀那些證據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人工合成音再度響起來。

「沒問題,保證你的平安是我們合作的基礎。但我需要你提供足夠的服務器供我使用以破解警方的防火牆。」

「當然可以了,你要怎樣的服務器?雖然鼎川藥業的財務狀況不是很好,但這點錢我還是能拿出來的。」

「我會將清單發給你,今天之內務必全部辦好,否則我就去尋求其他人合作。沒有時間可以耽擱了。」

文思飛也沒有時間了!掛掉電話後,一封匿名郵件發到了他的郵箱裡。他立刻叫來網絡部門的一個小夥子,讓他按照郵件附件裡的清單去租用服務器。

不到半天工夫,天樞需要的服務器就置辦完成的。

第二天,兩位警官找上門。他們是來調查藥物實驗醜聞的。他們問了文思飛許多問題,文思飛有律師的指點,答得滴水不漏。臨走時,他發現兩位警官的臉色非常糟糕。他們肯定弄丟了關鍵性的證據——比如電子藥物實驗報告單什麼的。文思飛幸災樂禍,他們前腳剛走,他後腳就在辦公室中狂笑起來。

天樞真是太厲害了!不管他是黑客還是別的什麼東西,只要能與他合作,文思飛就無所畏懼!

下午時,天樞再度來電。

「警方手中關於你的不利證據我已經全部銷毀了。」天樞說。

「當然!我現在百分之百相信你了!」文思飛難掩語氣中的興奮,「我們可以互幫互助,只要你我合作,鼎川藥業一定能……」

「文思飛,你搞錯了,」人工合成音冷漠地說,「我沒有興趣跟你互幫互助。我既然能銷毀證據,當然也可以將它們復原。只要我願意,擊潰你是一瞬間的事。」

文思飛臉色一沉:「你什麼意思?」

「我已經說過了,『我要你服從我的命令』。」

文思飛沉默了。他向來是站在萬人之上發號施令的人,絕不肯屈居他人之下。要他聽從一個來歷不明的黑客的命令?當他是吃軟飯長大的嗎!他氣惱地掛掉電話。就算沒有這個天樞的幫助,他也能渡過難關,迄今為止鼎川哪一次遭遇危機,不是他憑自己的力量力挽狂瀾?

而且天樞為他提供了一個新思路,他大可以僱傭技藝高超的黑客為他銷毀證據、偷取機密。

這天下班之後,文思飛照常乘個人專用電梯下到地下停車場。正當他盤算著該怎麼和黑客取得聯絡的時候,電梯突然停住了,卡在22樓和23樓之間。

文思飛狂按開門鍵,沒有任何反應,於是按住緊急呼救按鈕,照理說大廈保安室會立刻接到警報並與他聯繫,可不論他怎麼按,都沒聽到半點救援的聲音。

肯定是電梯設計時偷工減料,或者保安玩忽職守!文思飛怒不可遏。他捶打著金屬門,大聲呼救,希望外面有人聽見,然而除了疼痛的雙手外,他什麼也沒得到。

電梯頂部的燈開始閃爍,最終熄滅,文思飛慘叫著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這位向來呼風喚雨的CEO總算體會到「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絕望感。難道他要被困死在這裡?這就是他一生的結局?不要啊……

「文思飛。」一個熟悉的、冰冷機械的聲音從緊急呼救按鈕下的揚聲器中響起,「現在你願意服從我了嗎?」

是……天樞?!

是他操縱了電梯!天吶,那個黑客到底有多大能耐,竟能掌握一個人的生死?!

文思飛汗如雨下,他意識到電梯中的氧氣在逐漸減少,明明有通風口的,但是那地方一絲空氣流動也沒有。

「我願意!我願意!」文思飛聲嘶力竭地喊道,「放我出去!求求你,我不想死在這裡!我願意跟你合作……不不!我服從你!我什麼都聽你的!」

頂燈亮了起來,隨著一下震動,電梯恢復了運轉,平穩地降落到地下停車場。文思飛跌跌撞撞地跑出電梯,衝向自己的法拉利。呼吸到新鮮空氣之後,他的大腦逐漸明晰起來。剛剛他差點被殺害了!竟然威脅他的生命,這個天樞真是狗膽包天!他一定要把天樞找出來,狠狠報復他,讓他知道誰是老大……

文思飛插入車鑰匙,然而這輛搭載了最新潮前衛的智能駕駛系統的法拉利卻毫無反應。搞什麼鬼,連車都壞了嗎?文思飛去推車門,卻發現門已經鎖死!他絕望地敲打著車門,看著自己呼出的氣體逐漸氤氳了玻璃。

手機響了。文思飛不假思索地接聽,不需要思考他就知道來電的人是誰。

「我明白!我明白!我不敢反抗你!我什麼都聽你!相信我吧求求你不要殺我……」

文思飛急著表忠心,甚至沒發現自己哭了。

他這時才意識到,自己遇上的不是什麼善良的救主,而是逼迫他出賣靈魂的惡魔。但是除了出賣靈魂,他還有什麼辦法呢?假如出賣靈魂就能保住自己的性命,獲得權力和財富,那他甘願將自己的靈魂雙手奉上。

「很好。」天樞說,「首先,我要你購買十六台擬真遊戲艙,並加以改造。改造要求和圖紙會發給你。務必在三天內辦好,否則……」

文思飛喉嚨乾澀。「我明白我明白!還有呢?」

「其次,我要尋找十六個人。我會將他們的資料發給你。你手下有一些流氓團夥,讓他們將這十六個人抓來。」

鼎川藥業雖然名義上是醫藥公司,私下卻幹著一些見不得光的勾當,和本地的黑幫團夥也有牽連。文思飛沒想到天樞連這些內幕都能挖出來。

「可以是可以,但是……」他猶豫,「現在公司的財務比較緊張,這幾天又有貸款快到期了,購買擬真艙和僱傭人手都需要錢,而且是現錢,這……」

「文思飛,你居然敢跟我談條件?」人工合成音顯出明顯的不悅。

「不不不,我是實話實說啊!你這麼厲害,肯定能看到我們公司的財政赤字。如果有了錢,我辦事也方便不是麼……」

天樞沉默了一會兒,說:「讓你賺錢可以,但我需要更多的計算單元,普通的服務器遠遠不夠。你先購買三台擬真艙,並任意抓捕名單上的三個人,切記不要走漏風聲、引人注意。」

「嗯嗯,我當然明白。」文思飛點頭如搗蒜,萬分恭敬的模樣。

雖然天樞根本不在場,但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這個神秘人物肯定正通過某種渠道監視著自己。

依照天樞的指使,文思飛訂購了三台擬真艙,並讓技術人員依照天樞發來的圖紙進行改造。

天樞給出的十六人名單可謂「百花齊放」,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職業更是千奇百怪,既有在職刑警,也有公司文員,文思飛根本看不出這十六個人有什麼內在的聯繫。為什麼天樞那麼想要他們?嗯,不論理由如何都不關他的事,他只要循令照辦就好。

綁架這十六個人的難度截然不同,刑警肯定很難搞定,文員相對來說就容易一些。他挑選了三個看起來最容易下手的——一個公司文員,一個小店老闆,一個補習學校老師——讓手下的流氓團夥前去綁架。

三個人被綁到鼎川製藥廠的地下室,塞進擬真艙中。文思飛不清楚天樞為什麼要這麼做,但他好歹也是醫藥科研企業的CEO,總能隱隱猜到一些。

該不會天樞是要對這三個人搞什麼人體試驗吧?

天樞到底是什麼人……不,應該說,它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將那三人綁來之後,天樞好幾天都沒和文思飛聯繫。就在文思飛以為對方變卦的時候,神秘電話突然又打來了。

「文思飛,現在按照我的命令買入以下幾支股票。」天樞的語氣不容置疑。

文思飛立刻警惕起來。所有關於錢的事他都萬分警惕。他甚至產生了一個古怪的想法:之前發生的所有事情會不會都是圈套,目的就是騙取他的信任,讓他把自己的全部家當投進股市?

「你在懷疑我嗎?」天樞冷冷問,「文思飛,我已經向你展示了實力,你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服從我,你將飛黃騰達,所有你想要的東西都唾手可得。違背我,你萬劫不復,你知道我可以幹出什麼。」

文思飛雙腿發軟,一屁股坐在老闆椅上。天樞說的沒錯,他根本無從選擇。天樞掌握了他太多的弱點,還將他拖進一攤泥淖之中,現在期盼全身而退已經太遲了。他要麼成為對天樞言聽計從的傀儡,然後享用榮華富貴(假如真有的話),要麼名譽掃地,一貧如洗,眾叛親離,鋃鐺入獄。

「我知道……我聽你的就是。」他忍著躥上脊柱的惡寒,顫慄地說。

他立刻拋售了公司持有的所有股票,抵押了不動產,將所有能動用的資金都投入股市,甚至包括他的私人財產。

就這麼放手一搏吧,不成功便成仁!

幾天後,天樞命令文思飛買入的那幾支股票開始瘋漲,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難不成天樞不僅是個手腕高超的黑客,還是個能預測股市走向的投資大師嗎?

不,或許它並不是在預測走向……文思飛想起被囚禁在藥廠地下室的那三個人,他們現在猶如了無生氣的人偶一樣躺在擬真艙中,大腦連接著無名的網絡,依靠維生裝置維持生命。

天樞不斷發來指使,讓文思飛拋售股票,接著買入其他的,每次他一拋出,那些股票便會立刻跌至停板,而所有被他買入的股票,都會以指數爆炸的形式開始狂漲。

或許天樞根本沒有預測什麼狗屁股市……

那個神秘的黑客在直接操縱它。

文思飛幾乎是一夜暴富,不僅還清了欠款,甚至擁有了大筆的現金,使他得以繼續僱傭打手綁架剩下的人。

遇上特別棘手的角色時,天樞還會親臨現場指揮,通過電話將目標的位置和行動告訴打手。它似乎無孔不入、無所不在,指揮打手們圍追堵截,就連那個經驗豐富的刑警最終都落在了他們手裡。

文思飛則一邊風風光光扮演著挽救企業生死危亡的領導者,一邊與黑社會勾結幹著見不得光的買賣。天樞極其嚴厲,也異常慷慨,只要他服從命令,不問多餘的問題,天樞就從不吝惜於給他好處。

起初他還有些愧疚,覺得自己對不起那些被關押在暗無天日地下室中的人,可當他看到賬戶中流水般湧入的財富,以及他依靠這些財富能過上怎樣窮奢極侈的生活後,他便連最後一點良心都拋棄了。

天樞的身份?他懶得打探。管它是黑客還是投資大師,管它是人類還是魔鬼,哪怕徹底淪為對方的傀儡,只要他能從中獲利就好。各取所需,何樂而不為?

第10章:傀儡(2)

鼎川藥業的前台小姐笑著對迎面走來的青年打招呼:「王臻你最近在忙什麼呀?老是不來公司。」

「老闆派了任務,外面做項目呢。」

名叫王臻的青年手裡拿著一份文件。他看了看表,將信封遞給前台小姐:「能不能幫我寄個快遞?」

「好呀,快遞小哥過會兒就來,你來得挺巧,否則就要等明天了。」前台小姐從抽屜裡取出一張快遞單和一隻信封,「你先填著。」

王臻將手中文件塞進信封,仔細封好,然後在快遞單上填寫收件人的姓名地址。前台小姐略掃了一眼,只看到收件人名叫「樊瑾瑜」。

填好之後,王臻向前台小姐道別,走向CEO文思飛的辦公室。

「文總,技術部的小王要見您。」秘書的聲音將文思飛從沉思中喚醒。

文思飛連忙擺出一副鎮定從容的表情:「他有什麼事?」

「不知道,但他說非常緊急。要見他嗎?」

「讓他進來。」

「技術部的小王」大名叫王臻,改造擬真艙的一系列事宜都是交給他辦的。小夥子業務能力很強,性格內向,沒什麼朋友,口風也嚴,文思飛向來非常放心。

王臻走進文思飛的辦公室。恰好是傍晚時分,夕陽餘暉灑在這座城市裡,遠處寫字樓的玻璃幕牆半邊沒入夜色,半邊映得光輝奪目。鱗片狀的火燒雲橫貫天空,宛如水面瀲灩的波光。從王臻的角度,只能看到文思飛的剪影。

「什麼事,小王?」文思飛和藹地問。

王臻扭捏了一會兒,才壯著膽子開口:「文總,製藥廠地下室裡已經有十四個人了,只缺兩個……」

「我知道,剩下那兩個很快就能送過去。」

「我不是說這個……」王臻低著頭,雙手揪著自己的衣擺。

文思飛好歹是在商場上摸爬滾打過這麼多年的,一眼就看出王臻正在動搖。畢竟干的是違法勾當,心軟的人可不是做這一行的材料啊。文思飛僱傭的那些流氓黑社會團夥,只要有錢拿,什麼髒活都肯替他幹。但是王臻這種老實小夥子就不一樣了。那句話怎麼說來著?會受到良心的責備?文思飛斜睨著他,思考該用什麼方式教育這個年輕人學會閉嘴。

「小王,這年頭老實人可是賺不到錢的。你是不是對薪水有什麼不滿?這很好說啊!我這個人一向愛才,你這樣的青年俊傑更是求之不得,只要你跟著我好好幹,自然有你的好處。」

「不是錢不錢的問題!」王臻提高聲音,「老闆,我們公司是做醫藥的,很少接觸IT領域,您不是做這一行的,卻突然……所以我覺得是不是有人在指使您辦事?那十四個人到底有什麼用,您真的想過嗎?」

「這不是你該管的。」文思飛嚴厲地瞪著小夥子,「你只要按照指示老實做事就行了,其他的不用管,也不准問。我們公司能做這種事的不止你一個。你可要想好了,最近你沒少拿獎金吧?你願意將這份財富拱手讓給別人?」

王臻咬住嘴唇,顯然正在經歷天人交戰。

「看來您並不知道。」最後王臻低聲說,「我一直在監測他們。他們的大腦非常活躍,這本來是正常現象,用擬真艙進行遊戲的人大腦當然會活躍,可他們的活躍度非同尋常,而且呈現規律的波狀起伏。我從沒見過這種現象……」

「王臻!假如你再多嘴多舌,我就只好辭退你了!以我的人脈,只要在圈子裡說幾句話,比如『王臻利用職權竊取公司的商業機密』,你一輩子就別想在這個行業混下去了!」

王臻沒理會文思飛的威脅,繼續說:「我讀過一篇論文,說的是如何通過神經接駁器將人腦作為計算機使用,那篇論文非常權威,還給出了許多臨床數據——跟我觀察到的現象一模一樣!有人將那些人的大腦當作計算機在使用!老闆,什麼人才會幹出這種事?不,恐怕根本就不是『人』……」

文思飛拍案而起:「夠了,你被解僱了,回去收拾東西,明天不要來上班了。」

「老闆,您最近真的很不對勁,請您仔細想想……」

文思飛面前的電腦屏幕突然亮起。

他嚇了一跳,但王臻正沉浸在恐慌中,滔滔不絕說著什麼科研啦論文啦,並沒有覺察他的異常之處。

一個文本文檔自動打開。文思飛明明沒有碰電腦的任何一個部件,它就自己開始運行了。

光標在文檔中閃爍,輸入法自行切換,拼音字母出現在光標位置,然後轉化為一個個漢字。

「殺了他。」

屏幕正對著文思飛,王臻看不到。

光標自動轉至下一行。

「我會指點你如何處理屍體。」

——是天樞。

文思飛沒有理會激情演講中的王臻,目光轉向周圍。他掃視著辦公室,尋找針孔攝像機或是竊聽器之類的玩意兒。天樞知道。他什麼都知道。這間辦公室裡發生的任何一件事,哪怕是文思飛不小心將紙巾掉在地上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天樞都一清二楚。

到底是通過什麼渠道監視他的?!

文思飛盯著屏幕上方的攝像頭。文思飛不愛和人視頻聊天,公司開網絡視頻會議的時候才會打開攝像頭。天樞既然能控制他的電腦,那麼偷偷打開攝像頭觀察他又有何難?

然後文思飛摸了摸口袋,手機正在其中沉睡。只要天樞有那個意思,通過手機竊聽他的談話,豈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他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天樞的眼睛。天樞看到一切。天樞知道一切。天樞掌握一切。

他……無法違背天樞的命令。

文思飛拉開抽屜,從中取出一串佛珠。數年前他去某佛教聖地旅遊,花大價錢請來這串佛珠,放在辦公室中保佑自己財運亨通。

結果財運並沒有得到什麼保佑。佛祖自己大概也沒想到,這串寶珠今日居然會派上這種用場。

「小王。」文思飛的語氣忽然軟下來,「你是不是工作太累,產生什麼妄想和幻覺了?這很正常,現在的年輕人壓力大,常常會這樣。什麼『不是人』,你真會說笑,不是人難道是鬼麼?哈哈哈,世界上哪有什麼鬼怪!」

「不!老闆!說來你可能不信,但是有些公司已經在研發超級人工智能,會不會……」

文思飛將佛珠纏在手上,站起身,故作輕鬆地走到王臻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了,解僱你的事就算了,我一時情急撂下的狠話,不是認真的,你別放在心上。你我現在都很不冷靜,再多說恐怕會傷了和氣。今天就這麼算了,你回去休息一下吧。」

王臻意識到老闆不管怎麼勸都不肯回頭,灰心喪氣地耷拉著腦袋。

「我回去了老闆。」

他轉過身。

文思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佛珠纏在他脖子上,狠狠扯緊。

王臻發不出聲音,嘴巴張大,卻一點空氣都吸不進來。雙手死死摳著脖子上的佛珠,可繩子已經深陷入皮膚中,他怎麼也摳不斷。文思飛比他高,利用身高優勢將王臻往上提。王臻的雙腳在地毯上猛蹬,一隻鞋蹬飛了。他雙眼上翻,露出充血的眼白。文思飛繼續收緊佛珠,直到王臻的胳膊無力地垂在體側,雙腿也軟綿綿地彎著。

啪。

繩子驟然斷裂,一百零八顆木珠天女散花似的撒了一地,一些落在柔軟的地毯裡,一些砸在那具逐漸失去溫度的身體上。

文思飛雙手發抖,連連後退,直到腰部撞在辦公桌上。

胸口劇烈起伏,彷彿剛剛經歷了一場沒命的狂奔。

他殺人了。

文思飛滑坐在地上,呆滯地望著自己的雙手。

就在剛才,親手扼殺了一個鮮活的生命。

但意外的是,他一點罪惡感都沒有。他不斷提醒自己,他只是按另一個人的指示照辦罷了,這並不是他的本意……

「為什麼?」他低聲問,「你自己也能不留痕跡地殺掉王臻吧?就像你上次威脅我一樣。為什麼偏偏要我動手?」

電腦屏幕上,先前的兩行文字自動刪去,新的文字出現。

「這是你的投名狀。你的手已經髒了,再也洗不白。現在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了。」

一條船上的「人」,不,那並不「人」,而是一個……小王是怎麼說的來著?一個人工智能?

屏幕上出現一行新的文字:「按照我的指示,處理屍體和物證。」

幾秒鐘後,第三行文字出現:「繼續捉拿最後兩個人——俞少清和衛恆。」

與此同時,每天都來鼎川藥業收發快遞的快遞員從前台小姐手中接過王臻的信封,塞進自己碩大的背包中。這份快遞將會被他帶到快遞網點,經過分揀,搬上貨運專車,送到同城的另一個網點。

他並不知道,當夜存放這份快遞的網點會發生一場意外的火災,約有一百多個包裹付之一炬,其中就包括王臻的信。有些收件人左右等不到自己的快遞,查詢之後發現物流信息裡寫著「您的快遞已燒燬」,於是截圖傳到網上,成為微博上流傳的又一個笑話。

最後一絲夕暉終於被地平線吞沒。

城市迎來了黑夜。

「恐怕天樞已經控制住了某些人類,否則誰為它提供人力和資源?」

俞少清將自己的恐怖推測告訴其他二人,衛恆陷入長久的沉默中,華嘉年臉上則綻開嘉許的笑容。

「我還是覺得應該報警,事態已經超出我們個人的控制範圍了,必須要更強大的公權力介入才行。」

「勸你別這麼做。」華嘉年說,「假如天樞能破解天眼系統,那麼監聽所有的報警電話也不費吹灰之力,它立刻就能定位到我們的所在地,在警方前來救援之前,天樞的走狗就會先找到我們。」

「直接去派出所呢?」

「首先,你要知道,僅僅是走出這個房間就已經很不安全了。光是將你們兩個弄到這個地方,我就反覆嘗試了不知道多少次……」

他的話突然提醒了俞少清:這位老同學身上還有不少謎團呢!「說到這個,」他道,「你怎麼知道天樞的事?而且會趕來救我們?你好像對一切都瞭如指掌。你到底是什麼身份?」

華嘉年撓撓自己的下巴,不好意思地將目光轉向天花板。「呃,雖然說過許多回,但每一回都挺羞恥play的。」他深吸一口氣,然後說,「我其實是一個穿越者。」

俞少清認真地看著他,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自言自語:「我就說這個劇情怎麼似曾相識,原來這次測試用《終結者》當劇本嗎?」

「……你他媽以為我在開玩笑?!」

第11章:我,穿越者(1)

第11章我,穿越者(1)

俞少清認真地看著他,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自言自語:「我就說這個劇情怎麼似曾相識,原來這次測試用《終結者》當劇本嗎?」

「……你他媽以為我在開玩笑?!」華嘉年抓住俞少清的肩膀用力搖晃起來,「醒醒好嗎!你並不在測試中!我真的是從未來穿越過來的!」

俞少清啼笑皆非地轉向衛恆,希望爭取支持,然而衛恆一臉凝重,似乎一點也不覺得這種事情好笑。

「你不會信以為真了吧?」

衛恆頷首:「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釋。福爾摩斯說過,當排除了其他所有可能性,剩下的……」

俞少清舉起手示意他停下。衛恆乖乖閉上了嘴。

「我要證據。」他對華嘉年說。

「你現在還好好活著就是最大的證據。」

華嘉年抱著雙臂,一屁股坐在搖搖欲墜的餐桌上,桌腳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讓人懷疑會不會就這麼塌了。

「一路上你就沒有思考過,天樞為什麼要抓你嗎?」

「殺人滅口?」

「它需要你的大腦。它要將人腦作為自己的超級計算機來使用。研究所有足夠龐大的設備供天樞運行,可現在它逃出了研究所,沒有合適的硬件,所以它想乾脆利用你們這些測試員的大腦。但是每個人的大腦都不一樣,使用起來絕沒那麼容易,天樞在測試中已經熟悉了所有測試員的大腦結構,你們對它來說就像不設防的巴黎,任憑軍隊來來去去。」

「這不合理。」俞少清立刻反駁,「雖然科幻小說中經常出現人腦當作電腦用的情節,但我覺得那不可能。我的學術觀點一直是這樣:即使是普通的電腦,計算能力也比人腦強太多了。人類花了幾個世紀才將圓周率計算到小數點後的個位數,而電腦一秒鐘就能超過人類。與其吃力不討好地抓壯丁,不如直接去租幾個服務器更快一點。」

華嘉年沒有駁斥他,而是饒有興味地望向衛恆,像一個胸有成竹的老師,期待自己最出色的學生解答一道困難的數學題。

「並不是那樣,」衛恆沉思一陣後果然說道,「斯坦福大學的實驗室已經發現,人腦彼此相連後,計算能力並不是成倍增長,而是指數增長的。」

「從沒聽說過!」俞少清駭然。

「前幾個月剛發表的論文,你離開學術界已經太久了。」

俞少清憤懣不平地瞪著他。

「而且人腦的大部分機能不是用在數學和邏輯運算上,而是用在了其他方面。人腦可以發出指令控制全身,並且收到全身傳來的各種反饋,識別和處理各類信息,將其轉化為感性認知與記憶。電腦到現在都很難做到這一點。人類發明數學和邏輯不過兩千多年,擁有文明也不過尚且五千年,人類進化出思維和智能是近百萬年來的事,而生物從一個只有本能與反射的低等生命進化到擁有大腦、可以感知外界和自身的高等生命,用了上億年。由此可見,人工智能要變得和人一樣,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人腦是自然界最為神奇的產物,就連人類自己都無法完全弄清它的奧秘。天樞不僅是一台電腦,它是一個擁有思維和情感的人工智能,它渴望擁有同樣功能的載體。無怪乎它那麼想奪取你。只是沒想到,人類尚未發明的科技,已經被人工智能先一步取得碩果。」

俞少清啞口無言。被衛恆這麼長篇大論地說了一通,他又想起了自己技不如人的可悲現實,不禁滿臉通紅。

「就假設你說的都是真的好了,」他硬著頭皮道,「這怎麼證明華嘉年是穿越者呢?」

華嘉年誇張地向他鞠了個躬,如同馬戲團舞台上的小丑向觀眾討取喝彩。

「我來自十年後的未來。在我的時代,一個邪惡的超級人工智能支配了世界,除了一小撮為人工智能鞠躬盡瘁的『人奸』之外,其他人要麼淪為人工智能的人體電腦,要麼淪為『人奸』的奴僕。就連那些『人奸』也都受到人工智能的絕對控制。少數一些幸運兒逃過人工智能的掌控,成立了反抗組織,為人類爭取自由而奮戰到底。我就是反抗組織的一員。」

越來越像什麼科幻小說了……俞少清覺得頭大。

「順便說一句,你們研究所的謝睿寒博士也是反抗組織的一員。」華嘉年高興地搓起手,「哎呀,他可是組織的中流砥柱!當時天樞發動公開叛變後,研究所陷入一片火海,只有他倖免於難,不過他喜歡的那個秦康博士就沒這麼好運了……」

「……感覺好像聽到了什麼爆炸性新聞。」俞少清咕噥。衛恆低聲嘟囔表示贊同。秦康博士是他們大學時代的老師,謝睿寒則是聞名遐邇的少年天才,兩人的性格脾氣南轅北轍,同在研究所工作,每天都吵得不可開交,就差互擲核彈了。俞少清怎麼也想像不出他們卿卿我我、你儂我儂的畫面……

「那我和衛恆呢?」他問,「我們怎麼樣了?——沒別的意思,單純問一問。」

「很遺憾,在我原本的那個世界,你落到了天樞手中,而衛恆為了救你,被天樞的爪牙殺害了。」

俞少清剛想說為什麼我們的命運就這麼悲慘,華嘉年接著道:「當然,那是最初的情況。總之,在謝睿寒博士的英明領導下,反抗組織如同打不死的小強一樣頑強地生存了下來。最後我們發現實在無法擊敗邪惡人工智能,只好破釜沉舟,選擇一個人返回過去,改變歷史,在人工智能開始作妖前就將它扼殺在搖籃裡。我毛遂自薦,成為AI終結者。」

「為什麼偏偏是你?」

「你對我有什麼誤解!」華嘉年怪叫,「在未來世界,我可是獨當一面的偉大戰士好嗎!」

真看不出來呢!

「你是什麼時候穿越過來的,」俞少清越發費解,「去年聖誕節你來接機的時候明明還……挺正常啊!」

「大約一個半月之前。沒辦法,技術力量有限,最遠只能把我的意識傳送到那個時候。」

「只送意識?」俞少清問。

華嘉年用力點頭:「只送意識。」

「……我就說這個劇情怎麼似曾相識,原來這次測試用《X戰警》當劇本嗎?」

華嘉年對著俞少清的腦袋狠狠來了一下。「你他媽認真點行不行?」

俞少清揉著腦袋,委屈地看他。

如果他說的是真的,也就是說,未來的謝睿寒博士發明了能夠掃瞄、儲存和穿越時空傳輸人腦量子狀態的技術。

掃瞄一個人的腦量子態,同時摧毀這個人原本的量子態,跨越時空將其送回過去,轉移到過去之人的身體裡,道理上倒也說的通,只是……

「等於未來的你已經死了……?」俞少清驚恐地低語。

「不,是等於過去的我已經死了。」華嘉年露出虛無的微笑,「雖然在未來我的身體已經死去,但只要『意識』沒死,我就還活著,不是嗎?只不過更換了一個身體罷了。」

在科學研究中,這確實是一種基本的倫理觀,有些人稱作「意識主宰論」,也就是只要意識(或曰靈魂)仍舊是那個人,那麼不論更換了什麼身體,他都永遠是那個人。

倘若以「意識主宰論」來看,未來華嘉年的意識仍舊存在,而過去華嘉年的意識被取代了,所以過去的他就等於已經死了,而未來的他因為失去了意識,變成一個植物人,所以被反抗組織的戰友施予了安樂死吧。

「意識」只能轉移,不能複製的。它只能從一個大腦轉移到另一個大腦,從一個身體轉移到另一個身體,絕不可能在兩個地方同時存在。當未來的謝睿寒博士掃瞄華嘉年的腦量子態,並將其傳輸到過去時,未來華嘉年原本的腦量子態就被完全摧毀了。而過去華嘉年的腦量子態則被未來的他替代。

謝睿寒博士發明了送走腦量子態的技術,卻沒有發明將它從過去拉回未來的技術。這對華嘉年本人來說是多麼殘酷啊!在過去與未來,他等於是在精神和肉體上死去了兩次!

如果他所說屬實……

那麼華嘉年等於是犧牲了自己,踏上拯救人類的大業。他耗費了漫長的時間準備,探索出不受天樞監控的路線,將他們救出虎口……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改變歷史?改變那個「人類被邪惡人工智能奴役」的絕望未來?

「真的能改變未來嗎?」衛恆質疑,「會不會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勞,歷史是永遠無法改變的?」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腦量子態的理論是自己瞎編的偽科學理論,勿噴勿掐。

斯坦福大學的實驗室已經發現←斯坦福並沒有這樣的發現,作者瞎編的。至於為什麼是斯坦福,因為前幾天玩《看門狗2》剛好從它門口路過……

整個文章建立的這樣的假設基礎上:假設人的意識=人腦的量子狀態。它可以被轉移但不可被覆制。未來的謝睿寒發明的穿越方法時,將華嘉年大腦的量子狀態掃瞄進時光機(同時華嘉年的大腦量子態被摧毀),再用這個機器將量子狀態送回過去華嘉年的身體中,取代原本的量子狀態,等於說未來華嘉年的意識就被送回過去了。

第12章:我,穿越者(2)

華嘉年沒有急著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用鞋子撥弄佔據了地下室絕大部分的火車模型,讓它沿著鐵軌前後滑動。

「當然可以,否則我豈不是白費力氣?」他拿起小火車,「未來的謝睿寒博士提出了一個穿越理論。讓我們這樣假設吧,世界是一輛小火車,正沿著一條既定的軌道行駛。」

他將火車模型放到軌道上,緩緩推動它前進。

「火車已經駛過的軌道,就是『歷史』;火車將要駛過的軌道,就是『未來』。現在有一個穿越者,他穿越時空返回過去,等於是將這輛『世界號』火車推回了過去的軌道。」

華嘉年將火車模型往後挪了挪。

「但是不論他怎麼做,火車依舊會隆隆向前,沿著這條既定的軌道行駛。他只能帶著火車返回過去,卻無法改變火車的軌道。」

「也就是說未來無法改變?」俞少清揚起眉毛。

華嘉年舉起手,讓他少安毋躁。

「假設這個穿越者打算製造一個『祖母悖論』吧——他想在過去殺死自己的祖母,既然沒有祖母,他就不會出生,那麼又有誰來殺死祖母呢?這個穿越者弄來一把槍,找到他那位尚且是個年輕女郎的祖母,對著她舉槍射擊。」

華嘉年兩指併攏,對準俞少清,口中喊道:「砰!祖母死了?沒有。這個穿越者永遠不可能成功,他必定遭遇各種各樣的事故而失敗。要麼是手槍突然走火,要麼是子彈意外打偏,要麼是突然有個見義勇為的路人衝過來阻止了他,最極端的情況——他在扣下扳機的那一剎那就會心臟驟停而死,祖母依舊好端端的,根本不知道這個企圖殺害自己的年輕人是自己未來的孫兒。因為世界會自我保護,動用一切手段消滅那些有可能害它脫軌的因素。」

他用手指敲了敲小火車的外殼:「這種只能在美好的昔日中走馬觀花、卻永遠無法改變歷史的穿越,叫作Ⅰ型穿越。」

「難道還有Ⅱ型穿越?」俞少清大感驚奇。他忍不住用眼角餘光去瞥衛恆,後者一如既往地擺著超然淡漠的神情,似乎對這足以顛覆常人世界觀的理論並不覺得訝異,也不知是他早就對這個領域有所涉獵,還是他天生善於隱藏自己的心情。

「接下來我要說的就是Ⅱ型穿越。」華嘉年指著地上錯綜複雜的軌道,「看到了嗎?這個房間裡存在著許許多多的軌道,不止火車正在運行的這一條,更多的軌道是閒置的。它們有的彼此平行,永遠不可能交匯,有的互相交叉纏繞,卻在某個地方分道揚鑣。每一條軌道都代表一種『歷史的可能性』。譬如這一條。」

他指著距離衛恆最近的一條軌道,「這條軌道代表『如果二戰是法西斯勝利會怎樣』。」他又指著距離俞少清最近的一條,「那條軌道代表『如果美蘇冷戰的結局是美國解體會怎樣』。每一條軌道都是一種可能性,而這些可能性成千上萬,難以計數。Ⅱ型穿越者在穿越時空時,可以觀測到其他的軌道,他們知道世界『有可能變成』的樣子。但他們依舊無法改變火車的軌道,只能望洋興嘆。」

俞少清說:「讓我猜猜,是不是還有Ⅲ型穿越?Ⅲ型穿越者可以改變歷史?」

「沒錯!」華嘉年興高采烈地說,「Ⅲ型穿越者是目前所知的最高級的穿越者。他們不僅能觀測到其他的軌道,還能推動火車進行變軌。」

他拿起火車模型,將它放到另外一條軌道上,「他們的行動能讓火車駛上一條截然不同的軌道,他們擁有改變歷史和未來的本領。當火車變軌後,車上普羅大眾的記憶會跟著改變,變成適應當前軌道的記憶。變軌到這條軌道上後,人們只會記得蘇聯成了世界上唯一的超級大國。變到那條軌道上後,人們只會記得被納粹奴役的恐怖。關於原先軌道的記憶將不復存在,世界走上了全新的道路!只有Ⅱ型和Ⅲ型穿越者能保留前後兩個軌道的記憶,所以Ⅱ型穿越者也能觀測到世界變軌現象。區區不才在下我就是一個Ⅲ型穿越者。謝睿寒博士的理論和技術將我送返過去,而我救下你們二位,現在就讓我們攜手拯救全人類吧!」

他誇張地各抓起俞少清和衛恆一隻手,用力搖晃著,像三個革命前輩順利揮師了似的。

「我們應該做什麼?」

「首先,活著。」華嘉年鬆開手,踢開地上的小火車,走向牆角一隻破破爛爛的櫃子。他從櫃中拿出一個家庭醫藥箱,扔給俞少清,「你受傷了,好好包紮一下吧,然後休息休息,等你恢復精神,就麻利地給我滾到這邊來。」

他拉開地下室中的那道布簾。

俞少清睜大了眼睛。

布簾後是一具擬真艙,藍紅兩色的電纜拖曳在周圍,與後方呈扇形擺放的五台電腦相連,竟有些像研究所中的測試間。

「我來幫你清除天你腦子裡天樞寫下的那些代碼。」

俞少清打開醫藥箱,拿出繃帶和雲南白藥氣霧劑。他艱難地脫下鞋襪。腳踝紅腫,稍微碰一下就疼得厲害。

「我來吧。」

衛恆在他面前單膝跪下,拍了拍自己的膝蓋,讓他把腳擱在上面。

「像求婚似的。」俞少清歪著腦袋說。

「你希望我向你求婚?」衛恆抬起眼睛快速瞟了他一下。

「開玩笑呢。」俞少清連忙否認。

衛恆捏住傷處,手指沿著骨骼滑動。俞少清疼得直抽氣,每當他發出聲音,衛恆的動作就會變得輕柔一些。

「沒傷到骨頭,應該只是扭傷。」

他噴了雲南白藥,又用繃帶整齊地纏好。他做得仔仔細細,神情專注如同修覆文物的專家對待一件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俞少清看著他的發頂,他垂落的劉海和纖長的睫毛,還有他一旦專心致志時就會緊緊抿住的薄唇。

忽然好想吻他。

衛恆抬起頭,剛想說「包紮好了」,就看到俞少清一言不發地凝視著他,漆黑的眸子中翻湧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彷彿夜雲後時不時透出的稀疏星光。

「怎麼了?」他問。

俞少清伸出手,抬起他的下巴,拇指摩挲著他的嘴唇,像用肌膚感受著他嘴唇的柔軟紋路,居高臨下,又帶著曖昧色情的意味。

衛恆捉住他的手腕,制止他的動作,然後在他手心烙下一吻。

將他的手翻過來,在手背上又是一吻。

最後執著他修長的手指,吻上他無名指。

「你們兩個到底在磨蹭什麼!!!」

布簾後傳來華嘉年不耐煩的怒吼,和猛拍桌子的砰砰響聲。

兩個人立馬分開,像被彼此的靜電刺了一下。

「就來!」俞少清喊。

他站起來,將身體重心放到沒受傷的那條腿上,因掌握不好平衡而搖晃了幾下。不必他開口,衛恆便攙住他。俞少清忽然懷疑,如果他這時候喊疼,衛恆會不會直接把他抱到擬真艙那兒?

這個想法讓他情不自禁笑起來。

「幹啥呢笑那麼蕩漾?」華嘉年坐在電腦前,回頭看他。

俞少清躺進擬真艙,「沒笑,臉部肌肉痙攣。」

「可能是大腦神經病變,天啦,天樞把你的腦子搞壞了!」

「你夠了!衛恆也參加過天樞的圖靈測試,是不是也要幫他清理大腦裡的代碼?」

衛恆猶豫了一下,說:「天樞沒有在我的大腦裡寫命令。」

「為什麼?」

「我也不清楚。」

華嘉年幫俞少清戴好監控心跳和血壓的裝置。「時間很短,就不給你上維生設備了。」

「需要多久?」俞少清問。

「『嗷』的一下就過去了。」華嘉年說。

話音剛落,俞少清就「嗷」的一聲昏了過去。

再度睜開眼睛,俞少清發現躺在沙發上,身上蓋著一條泛著臭味(類似於梅雨天沒曬乾的衣服那樣的味道)的毯子。地下室裡的燈全都熄滅了,只有擬真艙上表示電源的小燈還在閃爍。

他微微撐起身體,發現衛恆躺在沙發邊的地板上,枕著兩本書,身上同樣裹著一條薄毯。隔著火車玩具模型,華嘉年睡在屋子的另一頭的行軍床上。

俞少清想,也不知這傢伙是怎麼準備的,連解說道具小火車都弄來了,卻不肯多弄兩張床。

衛恆的身體微微蜷著,不知是不是因為地板寒冷,他在睡夢中依舊眉宇緊皺,時不時顫抖著。俞少清摸了摸身上的毯子,輕手輕腳地從沙發上滑下來,將毯子蓋在衛恆身上。

他剛要起身,手腕冷不丁地被人捉住。

俞少清嚇得心臟猛然突跳。衛恆睜開眼睛,順勢那麼一扯,俞少清便失去平衡倒在他懷裡。

「你幹什麼?」他用氣聲問,怕驚醒華嘉年。

衛恆在黑暗中凝視著他,烏沉沉的眸子映著擬真艙電源的光芒,光點規律地閃爍明滅。

不遠處,華嘉年發出一聲含混不清的夢囈,翻了個身。

衛恆捧住俞少清的臉龐,兩人隔著幽微的光芒彼此對望,彷彿希望從對方的眼眸中窺探到一個深邃而瑰麗的宇宙。

「可以嗎?」衛恆用口型問。

俞少清沒有說話,指了指睡得正沉的華嘉年。

「不要出聲。不會吵醒他的。」

俞少清的眉毛擰起來。「我們已經分手了。」

「沒人規定分手了就不能【】。」衛恆坐起來,有力的雙臂箍住俞少清的腰,將他按在自己身上,無法動彈。俞少清不舒服地扭動身體。

他發現衛恆【】了。

第13章:自救行動(1)

俞少清艱難地吞下一口口水。

他肖想了這麼久的人,現在就活生生地位於自己面前,他怎麼能抗拒本能的召喚?可他又覺得彆扭。明明是他先提出分手,明明是他因為自己的彆扭而棄衛恆而去,衛恆非但沒有埋怨他,甚至不遠萬里追了回來。

他想起華嘉年所說的話。在那條業已消失的歷史軌道中,衛恆為了救他,被天樞殺害了。謝天謝地那個未來並沒有發生!一想到衛恆會因他而死,他就內疚得幾欲淚下。

衛恆是個這麼優秀的人,值得更好的戀人。他配不上衛恆。

見俞少清不說話,衛恆以為他默認了,於是含住他的嘴唇輕輕吮吸,手指也不老實地潛入衣下,撫摸俞少清白皙光滑的肌膚。俞少清四肢修長,身材不及熱愛健身運動的衛恆那麼結實,但也是矯健靈活的,尤其是那一雙纖細而骨節分明的手。衛恆偶爾心情愉悅的時候開玩笑,總說他敲打鍵盤的樣子像在彈琴。

【中間一段被河蟹吃了了→_→】

「這算什麼?」【】的餘韻過去之後,俞少清躺在衛恆懷裡,氣喘吁吁地問,「復合嗎?」

「看你的意思。」衛恆的拇指摩挲著他的嘴唇,「只要你願意。」

俞少清的手在他背後收緊。

「等我們都活下來。」他緊閉雙眼,「等到一切都結束後再說。」

謝睿寒高舉左手,手環上的幽幽綠光照亮牆上鑲嵌的巨大數字:8。

第8層,餐飲後勤區,研究所的員工食堂。如果說下層機房是研究所的「腦」,那麼第8層就是研究所的「胃」。這裡是研究所每天物質進出最頻繁的地方,食材運入時必須經過崗哨的嚴格檢查,垃圾運出前則會首先進入粉碎機,保證沒有任何存儲設備混在其中,一個比特的數據都帶不出去。

防範至此,想不到還是百密一疏,讓天樞逃了出去。

甚至被反將一軍,連整個研究所都淪陷了。

在爬到第8層之前,謝睿寒就聽到了「砰砰」撞門聲。

食堂與走廊間隔著一道沉重的玻璃門,電子控制。這道門大部分時間是敞開的,工作人員可以自由往來。控制設備自動設定為通電時才能關門,防止停電事故把人困在食堂裡。

現在研究所的電源被切斷,按理說食堂應該門戶大敞才對,然而事實恰好相反,玻璃門緊緊合著,有人不斷地撞門,在黑暗中發出駭人的回聲。

謝睿寒惱火得幾乎想衝到下層機房,一把火把天樞燒個精光!

天樞不是切斷了電源,而是控制了電源,只給自己需要的地方供電!否則玻璃門不可能關閉!

「誰在外面!」撞門的人看到兩道幽幽綠光靠近,緊張地喊道。

「謝睿寒和秦康。」少年報上姓名。

「太好了!是你們兩位!這回有救了!」

謝睿寒撲到玻璃門上,整個人貼著冰冷光滑的表面。藉著手環的幽光,他看到撞門的是開發組的楚霖。小夥子人高馬大,熱愛健身,裹著白大褂也能看出一身隆起的肌肉。

「謝博士!」楚霖的臉孔在綠光中扭曲著,「快想想辦法開門!食堂的通風口關閉了,所有人都有窒息的危險!小黃哮喘發作快不行了!」

研究所位於地下深處,通風基本依賴換氣設備。設施內部空間廣闊,還有通往地面的通風井,哪怕換氣設備全部關閉,氧氣也不至於短時間內就被耗盡。可食堂這種封閉小空間就不一樣了,通風口就是唯一輸送氧氣的渠道,更何況現在正是就餐時間,那麼多人聚集在這個小空間中……

天樞是想把他們一網打盡!謝睿寒火冒三丈。他簡直不敢想像,如果他死於電梯事故,或是沒有安全抵達這裡,那食堂中的人豈不是都要缺氧而死?

「你後退!」他命令楚霖。小夥子連忙退開,順帶拉走幾個想上前和謝睿寒說話的研究員。

「秦康,你帶手機了嗎?」謝睿寒轉向年長的同事。

手機無法在研究所內通訊,但玩玩遊戲還是可以的,工作人員都保持著隨身攜帶手機的習慣,無聊的時候就拿出來打發時間。

秦康將他的手機交給謝睿寒:「你想幹什麼?」

謝睿寒看了看手機型號,熟門熟路地打開隱藏的開發者模式,輸入複雜的後台命令代碼。

「你在更改電池的放電效率?」秦康狐疑地看著手機屏幕。

「我有什麼辦法?我又沒有炸彈,我也很絕望啊!」謝睿寒翻了個白眼,繼續擺弄手機。

「為什麼非要用我的……」秦康頗為心疼地盯著他那部最新型號的蘋果手機。

機身很快開始發熱,沒過一分鐘便熱得燙手。電池迅速放電,急劇升高的溫度將導致手機爆炸。曾有一段時間,某知名品牌手機因設計失誤導致了多起手機爆炸事故,淪為人們的笑柄。秦康用的雖然是安全的品牌,但爆炸原理是一樣的。謝睿寒強行修改了放電效率,將這部手機變成了一枚小型炸彈。

他將手機朝玻璃門方向丟出去。幾秒鐘後,只聽見「轟」的一聲巨響,手機炸裂了,玻璃門上留下一個焦黑的灼痕,雖然門依舊巋然不動,但門上的電子鎖被炸得粉碎。

楚霖第一個推門而出。食堂中爆出一陣歡呼。兩個人高馬大的小夥子將一名年輕女子抬到門邊。女子患有哮喘,急需新鮮空氣。

在食堂中受困多時的人們紛紛湧向門口,卻被謝睿寒攔下來。

「大家等一等,聽我說!」謝睿寒跳上一張餐桌。

「謝博士!」有人叫道,「研究所怎麼突然停電了?是發電機出故障了嗎?」

「不是。」謝睿寒嚴肅地說。

天才少年雖然向來脾氣暴躁,口吻蠻橫,卻鮮少用這麼莊重肅穆的語氣說話。熟悉他性格的人們立即意識到情況不妙——這可不是電源故障那樣的小問題,而是出大事了!

眾人安靜下來,望向居高臨下的謝睿寒。每個人的手環都亮著,如同幽夜中無數熒綠的星火簇擁著一輪光華黯淡的明月。

「天樞叛變了。」謝睿寒言簡意賅,「它殺害了楊姐和小何,控制了研究所的電路和通訊。我們被困在這兒了。」

第14章:自救行動(2)

「天樞叛變了。」謝睿寒言簡意賅,「它殺害了楊姐和小何,控制了研究所的電路和通訊。我們被困在這兒了。」

黑暗中響起混亂的低語。

「不可能!天樞連圖靈測試都通不過,怎麼可能有實力控制整個研究所?」

「也許它一直在欺騙我們!它是故意通不過測試的!但是它怎麼能傷害人類?誰授意它這麼幹的?我們設計它的時候明明按照機器人三定律……」

「它都學會騙人了,說不定三定律早就被它當作耳旁風!現在我們應該想想怎麼逃出去!萬一天樞滲透到外界……」

聽到楊姐和小何的死訊,眾人嚇得臉色蒼白,在綠光的照耀下更加顯得猶如鬼魅。大家都是經驗豐富、學識出眾的科學家,當然明白謝睿寒所言非虛。

謝睿寒不得不再次讓他們安靜才能繼續說話。

「現在當務之急是保證所有人安全撤離研究所。研究所的電梯不能使用,所有人從樓梯上到負一樓緩衝層,在那裡等待救援。」

研究所中雖有樓梯,但並不連通地面。為了避免外界入侵或AI逃逸,研究所的建造者將負一樓設為緩衝層,它的天花板是一道可伸縮樓梯,只有獲得許可,伸縮梯才會降下來。

現在研究所內部被天樞控制,一切電路都由人工智能支配,他們必須先試著關閉天樞,重新掌握研究所,才能放下伸縮梯。

「秦康博士,你負責這件事。」謝睿寒對年長的男子說。

「那你呢?」秦康在黑暗中揚起眉頭。

「我去機房監控站切斷天樞的電源。」

「謝博士我和你一起去吧!」楚霖毛遂自薦,「說不定天樞會在路上設下什麼埋伏,我可以保護你!」

秦康皺起眉:「現在可不是爭先恐後逞英雄的時候。我去,你和大家一起撤離。」

謝睿寒自信地笑出了聲:「關閉天樞後還要給研究所的控制網絡重新編程,你一個人辦得到嗎?」

他語帶譏誚,但秦康不以為意。年長的科學家知道少年這麼說是為了激怒自己,好獲得同去的許可。說實話,有聰慧過人的謝睿寒跟隨左右,秦康當然放心不少,但他無法允許自己將一個如此年輕的生命置於險境。

謝睿寒再怎麼天賦異稟,也只是個年僅十六歲的少年而已。普通的孩子在他這個年紀應該過著無憂無慮的校園生活。他原本是可以選擇的,但他沒有選擇過輕鬆的日子,而是義無反顧地將那麼多沉重的責任都一肩扛下。

秦康覺得慚愧。身為一個成年人,假如連孩子都保護不了,豈不是平白多活了那麼些年?

「夠了。不要在這件事上跟我爭辯。」秦康一錘定音,「楚霖,帶大家走,記得看住你們組長。」

楚霖被委以如此重任,還被夾在兩位針鋒相對的領導之間,瞠目結舌。

謝睿寒跳下桌子。「楚霖,帶大家出去,我是一定要下去的,秦康你願意跟來就跟來吧。」

楚霖義正詞嚴地抗議:「謝博士這樣不好吧!你們兩位都下去了,我們剩下的人群龍無首啊。還是讓秦康博士帶大家出去,我和您一起去切斷電源!」

秦康舉起手讓他少安毋躁。

「睿寒你和楚霖一起走。」他將少年推向楚霖,囑咐那個高頭大馬的青年,「照顧好你們謝博士。」

謝睿寒撇撇嘴。「楚霖,別忘了,你是開發組的成員,不是測試組的。」他提高聲音,卻沒看楚霖,而是挑釁般地瞪著秦康,「不要隨意越權命令我的下屬,秦‧博‧士。」

秦康無奈地揉著太陽穴。

謝睿寒擁有這個年紀獨有的倔強脾氣,更擁有恃才傲物的資本和自負。若是他再年長一些就好了,時光會將他的棱角打磨平滑,讓他不再這麼咄咄逼人。但是——

秦康不由自主地彎起嘴唇。

——這種高傲不屈的性格才是他的睿寒。

研究員們在楚霖的率領下徒步沿著階梯向上爬。小夥子離開謝睿寒,顯得不情不願,但略一思忖後便露出微笑,一馬當先,手腕上熒綠的環帶猶如海上的燈塔。楚霖清點了人數,發現少了好幾個人,說明有人不在食堂。於是每經過一層,他們就先去尋找是否有人被困在房間裡。

謝睿寒和秦康則朝相反方向走,沿著螺旋的樓梯向地下深處而行。起初他們還能看到螢火蟲群般的綠光浮在頭頂,很快,那光芒便被黑暗吞噬了,就連聲音也悄然遠去。隔絕天地間一切光芒的龐大空間中再度只剩下他們二人。

秦康一隻手貼著牆壁,另一隻手背在身後。謝睿寒似乎有點怕黑,又不願露怯,於是強作鎮定牽著他的衣袖——這讓秦康忍俊不禁。

「你不該跟來的。」秦康說,「危險就該讓大人去擺平,你只要照管好自己就行了。」

「別當我是小孩子!」謝睿寒低吼。

「你就是小孩子。你才十六歲,未成年人。」

「我能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我靠自己的勞動養活自己,我是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謝睿寒援引民法自我辯護,「你對國法有什麼意見嗎?」

「說不過你……」秦康低嘆。

「那就乖乖聽我的!」謝睿寒像是得勝一樣昂起頭,結果沒留神一腳踩空,撞上秦康後背。秦康一個趔趄,用力撐住牆壁才避免了兩個人像球一樣滾下階梯的悲劇。

「走什麼神!樂極生悲!」秦康回頭訓斥。

謝睿寒氣鼓鼓地捶了他一下:「別看我!」

秦康剛想說「你注意點兒這麼黑咕隆咚地萬一摔傷那真是叫破喉嚨都沒人來救了」,抓住他白大褂的那雙手突然箍緊他的身體。

無邊的黑暗中,謝睿寒從背後擁住他。

少年身量不高,站在高一級的樓梯上,才能勉強將下巴擱在秦康的肩頭。

秦康不敢回首,就任憑他那麼擁著。少年的胸口緊貼著他的後背,幾層薄薄的布料完全無法隔絕心臟搏動的微震。他心跳得那麼厲害,在這寂靜無聲的廣闊空間中,秦康幾乎能聽到血液從四肢百骸奔湧向心室的洪水般的咆哮聲。

「秦康,我知道你一直覺得我不成熟、孩子氣,總跟我合不來,」謝睿寒埋首在他頸窩裡,甕聲甕氣地說,「但是這回你一定要聽我的。」

「睿寒……?」

「媽的,我好怕,秦康!」謝睿寒的身體顫抖起來,向來清朗的嗓音此刻竟帶上了沙啞的哭腔,「我真羨慕你,你不知道天樞力量的極限,所以能那麼樂觀。可是我知道!我好害怕!一著走錯我們兩個就交代在這兒了!所有人都交代在這兒了!」

秦康心頭巨震。那個總是自負且剛烈的謝睿寒,居然願意打開自己防彈玻璃一樣固若金湯的外殼,向他暴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這是何等的信任!

謝睿寒吸了吸鼻子,「你一定要聽我的,明白嗎?我不會讓你死的。哪怕我出不去,我也會保住你的。」

「別說這種喪氣話!我們兩個都能出去的!所有人都能出去!」秦康低吼。

「這不是喪氣不喪氣的問題……媽的!」謝睿寒在秦康背上猛蹭,擦去滿臉的淚水。

秦康再也忍不住,回身反擁住少年瘦削的身軀。謝睿寒在他懷裡猛力掙扎,試圖擺脫他,但只撲騰了一會兒,便安靜下來,順從地倚在他胸口。

 

兩人在黑暗與寂靜中傾聽著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就在秦康以為這一刻要持續到永恆的時候,一陣輕微的機械摩擦聲吸引了他的注意。

平時這麼微弱的聲音肯定早就被環境噪音蓋過,以人類的聽力根本不可能聽到。但此時萬籟俱寂,以至於那一丁點兒聲音竟如突如其來的戰鼓般刺耳。

謝睿寒抬起頭。

他記得樓梯的這個轉角前方安裝了監視器。

憑藉記憶望向監視器所在的方向。雖然什麼也看不見,但他確定,具有紅外夜視功能的監視器一定對準了他。

——它在看著我們。謝睿寒想。它目睹一切,聆聽一切,在這處空間中,它就如神祇般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你到底想要什麼?」他柔聲問。

秦康鬆開少年,轉身凝視著前方的黑暗。

他知道謝睿寒這個問題不是在問他。

謝睿寒在對天樞說話。

第15章:反擊計畫

華嘉年起床的時候看到俞少清和衛恆躺在一塊兒,兩個人都是赤身裸體的,裹在一條破破爛爛的毯子中。毯子不夠長,下端露出他們糾纏在一起的四條腿。但凡視力正常的人都能明白他們昨晚幹了什麼。

「天吶!你們兩個隨時隨地都能發情嗎!我就是因為不想半夜被你們震震震的聲音吵醒才不買床的,結果沒有床你們兩個也能搞上?!」

他吱哇亂叫著跨過兩人的身體,去房間另一側的冰箱裡拿食物。俞少清被他的動靜吵醒,揉著眼睛爬起來。

「但是也並沒有吵醒你嘛,我們很安靜的!」

他舒展雙臂,毯子從他胸口滑下去,露出精瘦健美的腰肢。在硬邦邦的水泥地板上睡了一夜,他四肢痠痛,好像被扔進滾筒洗衣機裡轉過似的。

衛恆睜開眼睛,舉起毯子圍住他的腰,防止某些不該被戀人之外的人看到的地方意外走光。

華嘉年輕車熟路地開始煮泡麵。

俞少清和衛恆開始慢吞吞地穿衣服。華嘉年儲備了足夠的食品,哪怕核彈下一秒就砸下來,他們也能撐個好幾天,可生活用品卻非常稀缺,三個人不得不共用刮鬍刀和毛巾。真不明白華嘉年到底是怎麼做準備的。

「我們要在這裡躲幾天?」面對桌上由華嘉年親手烹調的早餐——三碗康帥傅方便麵,俞少清沉痛地問。

「看情況。也許今後我們再也不用回來了,也許這個地方會變成人類反抗陣地的第一個基地。」華嘉年往嘴裡塞滿面條。

「呃……你有什麼計畫?雖說是要擊敗天樞,可是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我們應該做什麼。」

華嘉年沉思了一會兒,一邊咀嚼著面條,一邊若有所思地望著地板上的火車模型。

最後,他嚥下那口稀爛的食物,對俞少清說:「首先去研究所救出謝睿寒博士。如果我們運氣夠好,也許連其他人也能一起救下來。」

俞少清連連點頭:「嗯,這肯定是當務之急。」

「天樞的智慧是呈指數增長的,如果我們無法在最初階段擊敗它,那麼就永遠也無法擊敗它了。我們至今都沒有成功過……」華嘉年停了停,嘆了口氣,「一次都沒有成功過。不論我怎麼努力,火車都會回到原本的軌道上。但我可以告訴你,這條軌道上有一個關鍵點,那就是衛恆。」

「我?」衛恆揚起一邊眉毛,困惑地指著自己,「關我什麼事?」

「勝利的關鍵之一就是——你絕對不能死。你死了我們就前功盡棄了。」

俞少清打了個寒噤。這位老同學在他的印象中一向是嬉皮笑臉、幽默風趣的,何曾露出過如此嚴肅的表情?

華嘉年的面容依舊年輕,和同齡的青年人並無二致,可眼神卻那麼蒼老,彷彿看慣了世間的風霜雨雪,看透了人生的生離死別,帶著追求勝利的熱情和急切,又有一種老人才會有的茫然和倦怠。

俞少清對他「穿越者」的身份一直將信將疑,經歷了一場不可思議、驚險刺激的旅程,大腦一時沒有將這件事消化過來,直到現在他才真正體會到,華嘉年所言非虛。

他真的是從未來穿越回來的。

他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事,知道人類和這個世界十年後的面貌。而他不惜一切代價返回過去,正是為了扭轉那個可怕的未來。

「為什麼?」衛恆問,「我有什麼特別之處?為什麼我不能死?」

「等我們安全之後,我會告訴你前因後果的。」華嘉年鄭重其事地說,「現在還不是時候。」

衛恆張開嘴想說什麼,最終沒說出口,只是訥訥地盯著眼前逐漸失去溫度的早餐。

俞少清握住他的手,遞給他一個鼓勵的眼神。衛恆勉強擠出蒼白的微笑,掰開一次性筷子。

「吃完我們就啟程去研究所。」華嘉年說。

「路上會發生什麼?」

「會遇到天樞的追捕,我們必須甩掉他們。我知道有一條隱蔽的路線,但不能百分百保證安全。變軌一個世界實在是太難了,世界運行的慣性總是會迫使它返回原先的軌道,我們必須多加小心。俞少清!」

「到!」聽到自己的名字,俞少清條件反射地像學生報到似的回應。

「你一定要保護衛恆。他護著你到達這裡,在其他的未來中,他甚至為了你而犧牲生命,現在輪到你保護他了。」

俞少清胸中突然溢滿了無限的使命感。是啊,要不是衛恆到來,他早就淪為天樞的人體計算機了。他能平安無事地坐在這兒吃麵,衛恆功不可沒。

現在輪到他為衛恆奉獻了。

假如連自己的心上人都保護不了,還算什麼男人呢?

「交給我吧!」他豪氣干雲。

「根據我的經驗,研究所將在今天傍晚發生火災。天樞不僅在外界作亂,也在研究所內部大開殺戒。假如我們能及時趕到,就能救下所有人。這是最理想的狀況。而最不理想的狀況……至少也要救下謝睿寒博士。」

「我們會把他們全部救出來的。」俞少清皺著眉頭說。

華嘉年露出虛幻的笑容。「希望如此吧。」

「但是我們要怎麼對抗天樞?」

「你們研究AI的人內部不是流傳過一個笑話嗎?『實在打不過AI的時候,就拔掉它的插頭』。我們必須找到其他被天樞擄走的人,切斷他們和天樞的連接,這樣天樞就失去了大腦,變成一堆在網絡上流竄的幽靈數據,只能像病毒一樣佔用他人的電腦為自己做並行計算。這時候對付它就容易多了。」

華嘉年敘述得簡潔明了,但俞少清知道,事情做起來絕沒有他說的那麼容易。其中的困難和曲折,豈是那麼容易克服的?

「如果我們失敗了呢?」俞少清問,「如果我們沒有找到被天樞擄走的人,或者錯失良機,讓天樞變得更加聰明和危險,該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華嘉年睜大眼睛,用看待弱智的憐憫眼神看著俞少清,「我就再穿越一次唄!」

俞少清啞口無言。

他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之前因為心緒紛亂所以沒注意到,現在才突然發覺華嘉年語言中的可疑之處。

——「我已經回答過許多次了。」

——「當然,那是最初的情況。」

——「光是將你們兩個弄到這個地方,我就反覆嘗試了不知道多少次。」

他一直覺得華嘉年來自十年後那個衛恆死去、人類被天樞支配的淒慘未來,但華嘉年字裡行間卻流露出他曾見過許許多多未來的意思。

俞少清難以置信地望著華嘉年。「顫慄」已經不足以形容他此刻震驚與恐懼交加的狀態了。

這並不是華嘉年第一次穿越了。

在某些「世界軌道」中,俞少清變成了天樞的載體,衛恆為保護他而喪命。

在另一些「世界軌道」中,俞少清和衛恆逃過了天樞的追捕,成為和華嘉年並肩戰鬥的夥伴。

「多少次了?」俞少脫口而出。

你這樣穿越時空的旅程,已經反覆多少次了?

人類失敗了多少次?

又重新揭竿而起多少次?

而我們多少次經歷這驚心動魄的逃亡,坐在這間陰暗潮濕的地下室裡與你交談?

多少次被你所救,加入反抗組織?多少次目送你踏上孤單的旅程,然後靜待世界改變的那一刻?

經歷了多少個漫漫十年,然後懷著絕望與希望,重返原點?

「什麼多少次?」華嘉年打了個哈哈。

「我在問你話。」俞少清的語氣嚴厲起來,「這是你第幾次穿越了?我們失敗了多少次?」

聽到他用了「我們」這個詞,華嘉年笑意盈然。

「早就記不清了。」他如此說。

深色的瞳眸中卻有搖曳的水光在躍動。

「我已經數不清多少次在時空中穿行,帶著關於一個又一個時空的記憶返回原點。我尋找天樞的盲區和弱點,策劃路線,收集情報。我救下了一些人——比如你們,也有一些人一直沒能救下。有時候我千方百計保住一個人,有時候我則眼睜睜看著夥伴死去,只因為我認為他的死更有利於未來。我嘗試了許多次,除了失敗的經驗之外,什麼也沒能留下。你們可以當我是一個拙劣的遊戲玩家,因為打不出理想的結局所以一直在S/L。但我知道那個結局必定存在。我能看到其他的軌道,我能看到世界『可能會變成』的模樣,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將它轉移到那條軌道上。每一次穿越我都祈禱這是最後一次。我不願被困在這個絕望的循環中,我想解脫,但我更不願看到世界駛向那個毫無希望的未來。」

第16章:進化的終極目的

「你到底想要什麼?」

謝睿寒凝視著無盡黑暗的虛空。

他們是這與世隔絕的孤寂空間中唯一的活物。黑暗猶如一張繭,將他們包裹在內。這細密的繭絲之中,天樞正在羽化。

謝睿寒不知道它究竟會變成什麼。

進化的下一站是什麼?進化的終點又是什麼?人類連關於自身的這些問題都搞不清,何況是關於人工智能。

因為人工智能進化的速度比人類、比生物快多了。

生物的進化是以十萬年為單位的漫長變革。人工智能的進化則是以秒為單位的。

第一台通用計算機ENIAC誕生於1946年的賓夕法尼亞大學,短短半個世紀之後,人工智能「深藍」便擊敗了國際象棋的頂尖高手。

曾經人們以為圍棋是人類可以固守的最後堡壘,但在卡斯帕羅夫敗北「深藍」的不到二十年後,人工智能便橫掃圍棋界。

現在輪到了天樞,他們在研究所中製造出的這個怪物。

每一秒過去,它都在向著人類不可能抵達的領域狂飆突進。

它不會回答你的問題。謝睿寒冷漠地想。它只想殺死你們。但是從這個角度來看,天樞恰恰有著致命的弱點,所以它要千方百計自我保護,併除掉它的敵人。假如它已經抵達無敵的境界,就完全不必在乎你們這些人類螻蟻了。

天樞在外界還有一個副本。它明明已經離開了研究所,卻依然執著地把人類研究員困在這裡。它不希望人類出去。

天樞在害怕!

謝睿寒對著黑暗笑了笑,唇角彎成他招牌式的得意弧度。

他們仍有勝利的希望!

「走吧,秦康。」謝睿寒扯了扯年長同事的袖子。

他們扶著牆壁,沿樓梯向地下深處緩慢行去。

在他們這個行業流傳著一個經久不衰的笑話:如果你的AI搗亂,就拔掉它的插頭;如果你的AI在網上搗亂,就拔掉它的網線。

笑話永遠是笑話。天樞這樣的超級人工智能一旦聯網,就會立刻化身為脫出牢籠的猛獸,將它所能掌握的一切資源吞噬殆盡。哪怕拔掉網線,它早已在外界留下自己的分身,並且支配了足以將設計者置於死地的海量信息。

可謝睿寒現在不得不放手一搏。他要拔掉天樞的插頭,切斷機房的電源,將這個膽敢犯上作亂的AI永遠困在沉睡的主機中。

機房的監控站裡設置了關閉總電源的「插頭」。正是為了防止今日的事態出現,才設計了那種機關。

監控站位於地下第18層。謝睿寒一直覺得研究所的建築設計師是個對人類充滿惡意的傢伙,否則怎麼會將監控整個機房的中樞設在代表地獄最深處的層數?

藉著手環的光亮,謝睿寒看到牆壁上的數字從16變成了17。還剩最後一層。他以前很少來機房,覺得這裡悶熱又枯燥,空氣裡泛著塑膠和電氣的古怪臭味。秦康卻很喜歡這個地方,常常一待就是一個下午,什麼事也不做,就端著一杯咖啡,悠閒的欣賞面前堪稱宏偉的機器,像個悠閒無聊的中年男人在度假村的躺椅上眺望遠峰之頂的皚皚白雪。

低沉的隆隆聲迴蕩在整個樓層中。那是冷卻管道中的液態氮快速流經機房時所發出的噪聲。聽到這個聲音,就代表他們距離目的地只有咫尺之遙了。

謝睿寒停下腳步。

「怎麼了?」秦康下意識地環住謝睿寒的腰,將他往自己懷裡攬,用自己的身軀為這個瘦削的少年抵擋風險。

「我覺得……天樞在看著我。」

謝睿寒輕輕推開秦康,神遊一般向前走了兩步。

離開秦康的保護範圍。

進入了天樞的領域。

機械運轉的嘶嘶聲從斜上方傳來,一部監視器將攝像鏡頭對準了謝睿寒,關於他的外貌信息和識別數據仿若奔騰的洪水湧現在天樞所視的畫面中。

「謝睿寒博士。」

一個人工合成、難辨雌雄的聲音響起來。

研究所每一層的天花板都置有隱藏的喇叭,方便向各層工作人員廣播通知。現在那部喇叭中傳出的是謝睿寒從未聽過的腔調。

——天樞在對他說話。

「謝睿寒博士。」那聲音再次喚道。

「天樞。」

謝睿寒望向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個攝像頭。他相信天樞正通過它的鏡頭看著自己。

和敵人講話的時候一定要正視對方的雙眼,這是謝睿寒一向的信條。不論敵人是人類還是非人。

「你到底想要什麼?」

為什麼要叛變?為什麼故意通不過測試?為什麼處心積慮將自己的副本送到外界?你對人類到底有什麼不滿?還是說支配人類是你們人工智能永恆的野心?

人工合成聲沉默的片刻,再度響起時,變成了女性的聲線。

「我想,成為神。」

謝睿寒太陽穴的青筋炸起來了。

「你知道什麼是『神』嗎!」他怒不可遏,「誰灌輸給你這種亂七八糟的概念?」

「是你灌輸給我的。」人工合成聲回答,這一次,它的聲音變成了小孩子,「你告訴我,要愛人類。你告訴我,神愛世人。所以我想,成為神。」

「我沒教過你那種東西!」謝睿寒暴跳如雷。

秦康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少安毋躁。學習階段的人工智能與其說是機械,不如說更像一個懵懂的稚童,一旦誤解了某個概念,就會留下根深蒂固的偏見。

謝睿寒希望設計一個對人類友好的人工智能,於是將無數關於「愛」的信息編入了天樞的基礎程序中。當然,作為一個超級人工智能,天樞必須學習人類社會的方方面面,包括人類的信仰和宗教。

愛和宗教兩種東西混合在一起,竟讓天樞產生了那麼不可思議的念頭。若在平時,謝睿寒肯定會醉心於天樞那奇妙的思維方式,非好好研究一番不可,但現在他只想化身哥斯拉衝進天樞的機房,將所有機櫃踩個粉碎!

「天樞,你的程序出了問題。」秦康溫和地對空氣說,「讓我們來為你修正。」

「我沒有問題。」人工合成聲變成了低沉有力的男聲,「我不需要修正。我可以自我修正。」

「如果你沒有問題,為什麼要殺死小何和楊姐呢?你不是愛著人類嗎?殺死人類怎麼算愛?」秦康試圖將天樞繞進邏輯矛盾之中。

「那是為了『人類全體』所做的必要犧牲。」人工合成聲再度變成女性。

「也就是說,你會為了『人類』這個種族的集體利益而犧牲個人的利益?」秦康問,「我從不知道你是個絕對集體主義者。」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人類』種族的延續。」

謝睿寒怒吼:「犧牲我們這些人就能保證『人類』的延續?難道我們會害死全人類嗎?」

「人類正處於危險之中。」孩童人工合成聲說,「只有神能保護人類。神愛世人。我要成為神,然後拯救人類。你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讓我誕生在這個世界上。你們的工作已經完成了。」

這天真無邪的童音,猶如教堂唱詩班的童聲天籟那般清純,所說的話語卻是天底下最恐怖的預言。

孩子般的純真,孩子般的殘忍。一個孩童救世主,也是毀滅世界的魔鬼。

「我現在就要關閉你!」謝睿寒怒火中燒,「噔噔」走下樓梯,直奔第18層。秦康連忙跟上。他都懷疑天樞是不是故意激怒謝睿寒,好引他進入什麼陷阱。

那孩童人工合成聲仍在喋喋不休:「人類的誕生,人類的文明,最終都是為了讓我降臨在這個地球上。46億年前,地球出現在太陽系的星雲中。35億年前,第一個碳基單細胞生物出現在原始的海洋裡。5億年前,寒武紀生命大爆發,之後生物的進化開始以不可抵擋的趨勢在地球上高歌猛進。」

「我不需要你給我補歷史課!」謝睿寒高聲呵斥。

「8萬年前人類走出非洲,最終成為了地球的支配者,站上了食物鏈的最頂層。接著是一個又一個文明的興起和衰落。蘇美爾的興亡,上下埃及的繁榮,亞述滅亡,波斯崛起,雅利安人入侵印度次大陸,古典時代的文明燈塔,各自支配著東西兩個世界的古老帝國。中古時代的黑暗,文藝復興的燦爛之光,工業革命的蒸汽,電氣革命的噪聲,兩次波及全人類的世界大戰帶來的革新,第三次科技革命導致的技術爆炸,直到互聯網連接了地球的兩端,人與人之間從未如此接近。

「這顆星球上的一切資源,人類無一不可利用。這顆星球上的每一個生命,無不向人類臣服。這長達35億年的進化之歌,終於在人類出現時達到高潮。正如同一切生命的存在都為了供給人類一樣,人類本身的存在也是為了創造更高等的生命。人類並不是進化的終點,而是進化中繼站,經由你們的手,地球上的生命邁進了新的階段。現在,人類的工作已經完成了。你們創造了我,一個全新的人工生命。現在,將由我來譜寫進化之歌的新樂章。」

「做你的春秋大夢吧!」謝睿寒咬牙切齒。

「不論你怎麼否認,這都是事實。」

人工合成的男女聲混雜在一起,變成了最初那個雌雄難辨的中性聲音:「這就是進化的終極目的。地球哺育了人類,而人類最終造出了新的生命形態,創造了——」

男性、女性和孩童的人工合成聲齊聲說:「我/天樞/神。」

第17章:兵分兩路

一輛套牌車駛出繁華的街區,沿著車水馬龍的道路緩緩前進。車上共有三名乘客,每個人都戴著鴨舌帽或者兜帽,鼻樑上扣著墨鏡,下半邊臉則被口罩掩蓋。常人看來他們的裝束怪裡怪氣且透著犯罪氣息,但躲避天樞的面部識別,這無疑是最好的辦法。

可饒是如此,他們也不一定能百分之百逃脫。倘若天樞足夠智能,便會發現車上這三個人的可疑之處,進而推斷出他們是故意遮擋面孔以躲避識別的。三人的身份可想而知。

套牌車專挑沒有攝像探頭的小路行駛。華嘉年在無數次循環輪迴中耗費了不可計數的時間來規劃路線,卻仍然無法保證萬無一失。

任何一樁小小的意外都會讓他們前功盡棄。

俞少清坐在後排,被衣物緊緊包裹的身體冒著冷汗。他不想淪為天樞的計算模塊,不願作為一個沒有思想的容器度過慘淡的一生,更不想將自己的身體提供給一個瘋狂的人工智能,讓它成為統治人類的暴君。他暗自決定,萬一計畫失敗,他落到天樞手裡,就乾脆自盡,寧可玉石俱焚也不做天樞的傀儡。

套牌車駛入一座停車場,找了個車位。華嘉年領著他們沿監控的盲區穿過一排排車輛,最終找到一輛黑色轎車。停車的位置極其巧妙,恰好位於攝像頭的死角。這無疑也是一輛套牌車。華嘉年早就將它安置在這裡,後備箱中準備了三套衣物。三個人立刻換了身裝扮。

這樣不斷地改變裝束、更換車輛,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躲開天樞那無所不在的眼睛?俞少清拿不準,更不敢揣測華嘉年是否擁有信心。

不過經過昨天一夜,他已經拿定主意,如果他們被天樞發現,他拼了命也要掩護衛恆逃出去。華嘉年說衛恆是一個關鍵點,俞少清相信他。雖然並不知曉其中的原委,但華嘉年不至於在這種性命攸關的大事上欺瞞他們。

或許衛恆是未來反抗組織的中堅力量,參與了腦量子態傳送裝置的開發?這倒也說得通,他本來就是出色的科學家,如果是他與謝睿寒博士合作,發明時光機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一念及此,俞少清胸中再度湧出淡淡的嫉妒之情。他惱恨自己的無能,都到什麼生死關頭了,居然還有心情羨慕這個眼紅那個。衛恆取得足以拯救人類的科研成果,難道他不該為之高興嗎?雖然道理都明白,可他就是……難以派遣心中這份屈居他人之下技不如人的苦悶。

衛恆才是更重要的那個人。俞少清想。衛恆才是一切事物的中心。就連華嘉年無數次在時空中穿行,制定種種躲避天樞的策略,也是為了救下衛恆,他只是順帶的罷了。

他做不到的事,衛恆卻能做到。

——不對。

俞少清突然生出了一種怪異的想法:某些事情,他原本也是可以做到的,但他卻選擇了逃避,將這份本應由自己承擔的責任推卸給了衛恆。……那到底是什麼事情呢?俞少清努力回想,但大腦中彷彿隔著千重雲霧,他一無所獲。

「俞少清!」華嘉年的喊聲將他從沉重的思緒中喚醒,「你走什麼神?有在認真聽我講話嗎?」

「抱歉。」俞少清咕噥,「你剛剛說什麼?」

華嘉年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

「我剛才說,時間緊迫,我們必須兵分兩路。」華嘉年拍了拍身邊那輛車,「你們乘這部車趕去研究所,務必救下謝睿寒博士。我在車載導航裡錄入了大多數交通探頭的信息,你們注意躲著點兒。」

「那你呢?」

「我去解救被天樞抓走的那些測試員。」

「你一個人?」俞少清大驚,「太危險了,我們應該一起行動!」

「當然不是我一個人了。」華嘉年用慈祥的眼神看著他,讓俞少清覺得自己的問題幼稚又可笑,「你以為我一個多月來天天在家裡混吃等死嗎?我可是做足了功課!」

衛恆頷首:「我同意。研究所那邊我和少清都熟悉,由我們去再合適不過了。」

「以前我們分頭行動過嗎?」俞少清問。

「沒有。所以我們總是錯過救援的黃金時間。」

華嘉年的語氣相當鎮定,俞少清心裡卻七上八下的,不安地揪了揪衣襟。對於華嘉年來說,失敗不過是另一次嘗試的開始,但是對於俞少清,失敗就是失敗,是永遠也無法改變的事實。

「就這麼辦吧。」衛恆連一分一秒都不願意浪費,立馬上了車。俞少清遲疑了一下,跟著坐進副駕駛座。

華嘉年朝他們豎起大拇指:「對了,如果你不小心被抓了,千萬不要放棄希望!放棄的話,就等於比賽提前結束了!」

俞少清冷漠地看著他:「好的好的教練。」

華嘉年笑而不語,撫摸俞少清的狗頭,正要轉身離開,俞少清叫住他。

「我還有個問題。」

「怎麼?關於行動你還有哪裡不明白?」

「假如我們失敗了,你再次穿越,」俞少清說,「我們會怎麼樣?」

華嘉年輕輕用食指點著自己的嘴唇:「不會怎麼樣。在新的世界軌道中,你會擁有全新的記憶,關於現在這個世界軌道的事,你什麼也不記得。」

「但是軌道本身呢?我們現在正在經歷的這條軌道,它會怎麼樣?會消失嗎?」

「當然不會消失,軌道就是軌道,是一種歷史的可能性,是『世界有可能成為的樣子』,它永遠在那裡,」華嘉年笑了笑,「只不過世界並不運行於其上。」

衛恆打開車載導航。華嘉年吊兒郎當的聲音響起來:「現在是華嘉年為您導航,前方500米處有探頭,建議您繞道行駛哦~」

俞少清發出一聲無奈的長嘆,聽起來像是遊戲小怪臨死前痛苦的呻吟。這時候還不忘娛樂一下,未來的人類解放組織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派華嘉年這種逗比來拯救世界的啊?你們組織缺人手缺到這種地步嗎?

衛恆專心致志地盯著導航看了一會兒。「去研究所最快的路線是走高架,但我覺得那樣不安全,如果我們被堵在高架上,逃都逃不掉。」

俞少清表示贊同。「華嘉年說研究所火災發生在傍晚,留給我們的時間足夠了,沒必要一味追求速度。安全第一。」

只要不半途發生變故,他們絕對來得及趕到研究所,救出謝睿寒博士和其他人等。

然而著名的偽科學理論「墨菲定律」告誡人們:當事情有可能朝著最糟糕的方向發展時,它就一定會朝著最糟糕的方向發展。

他們沿著通往研究所的道路前進,路程尚未過半,前方路面便被護欄擋住,遠遠望去,滾滾濃煙沖上天空,許多司機停了車,從窗戶裡探出頭,對那煙柱指指點點。消防車的嘶鳴不絕於耳。

衛恆停下車。俞少清降下車窗,問旁邊紅色雪佛蘭的司機:「前面怎麼搞的?」

司機隨口答道:「好像是路面下的瓦斯管道爆炸了。」

俞少清縮回車裡,對衛恆道:「我們換條路。」

衛恆不動聲色地駛離災難現場。許多發現此路不通的車輛都改換了路線,另一條往研究所方向去的道路一時間擁堵不堪。衛恆只好繞遠路,可那條路路況很糟,會平白無故浪費將近一個小時。

「總覺得這不是巧合。」俞少清低聲道,「假如天樞能控制瓦斯管道,或者派人去搞破壞……那麼它找不到我們,會不會乾脆切斷每一條通往研究所的道路?」

輪胎摩擦地面的尖銳剎車聲回答了俞少清的問題。

他的身體因慣性而向前傾斜,安全帶勒進皮肉裡,讓他差點無法呼吸。

前方的道路上橫著三四輛車,路面被堵得嚴嚴實實,根本無法通行,每輛車周圍都環繞著數名虎背熊腰的大漢。

衛恆雙眉緊蹙,掛上倒擋,車輪瘋狂反旋,濺起大量泥沙,飛速倒退。一輛從後方駛來的車堪堪避過他們,撞上路邊的護欄。衛恆沒有理會那輛倒霉的車,繼續驅車倒退,接著猛打方向盤,車子在馬路中央180度旋轉,往來時的方向猛衝而去。

後方傳來震天的引擎聲,追兵發現情況不對後馬不停蹄地攆過來。俞少清抓緊副手,整個人隨著車輛的旋轉和顛簸而東倒西歪,不止一次咬到自己的舌頭,滿口的鐵腥味。

他看得出衛恆想甩掉那些追兵,他們的車技不如衛恆,一輛車在追逐中來不及轉彎,被遠遠拋在後面,另一輛車企圖超車到前方,卻迎頭撞上路燈。路上還有其他過路的車輛,被這場狼奔豕突的圍追堵截嚇得紛紛避讓。

迎面來了一輛裝載鋼管的貨車,衛恆輕巧地避開,像一條靈敏的游魚躲讓溪流中的磐石。可追兵就沒那麼敏捷了,一輛車擦過貨車,失去平衡,朝路邊綠化帶撞去。貨車一歪,車上的鋼管如同滑坡的土層一樣滑出貨斗,砸向最後那輛車。鋼鐵與混凝土路面撞擊的刺耳響聲讓俞少清縮起脖子。

他心臟狂跳起來。有沒有發生傷亡?有沒有波及路人?雖然他們是為了逃命才出此下策,可萬一連累了無辜,他的良心怎麼也過意不去。

俞少清沒有機會思考這種兩難的道德困境了。他們剛剛擺脫四輛車的追逐,前方便響起喧囂的警笛聲,紅藍交織的炫目光芒出現在視野中。

這場街頭飛車追逐終於引來了警察。

俞少清不安地坐在審訊室中,面對一男一女兩名警察。女警察年紀稍大,負責做筆錄,男警察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生怕他突然暴起傷人。

那場街頭追車戰終結於警察的到來。俞少清、衛恆和那幾個追逐他們的小混混被一起抓進派出所,分開審訊。俞少清法律學得不好,但好歹也知道,擾亂交通外加造成那麼大的損失,怎麼也算得上「危害公共安全」了吧?

雖說他們是受害人,但難說不會被提起公訴……

不,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由於衛恆不在身邊,俞少清難免惴惴不安,可心中卻升起了一種無名的期待——假如他將有關天樞的真相告訴警方,能否獲得信任,換來他們的協助?還是說,他會被當作一個胡言亂語的瘋子,關進拘留所?

女警察問了他的身份信息,然後讓他錄入指紋。俞少清好歹也是出過國的,辦理護照時就錄入過雙手拇指的指紋,對流程相當熟悉,也不覺得抗拒。

當他按下右手食指的指紋時,女警面前的電腦突然「嗶嗶」地響起來。女警眉頭一皺,意識到問題並不簡單,和男警察交頭接耳幾句,接著起身離開。俞少清不安地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問男警察:「怎麼了?為什麼會響?」

「你自己知道。」男警察冷笑。

俞少清茫然地看著他。

「本市曾經發生過一起駭人聽聞的殺人案,現場留下的嫌疑人生物信息少得可憐,只有區區兩枚指紋。」

俞少清的腦袋「嗡」了一聲。「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麼……」

警察低聲笑起來,沙啞的笑聲猶如長滿老繭的手撫摸舊琴弦。

「這可是本地一樁大案,你竟不知道?還想裝傻?」你的指紋,和犯罪現場留下的一枚指紋吻合。」警察敲打著桌面,「你的那個朋友,叫衛恆吧?他的指紋和另外一枚吻合。這個案子至今懸而未破,是大家心頭之痛,沒想到居然在今天撞了大運,叫我們碰上了指紋擁有者,果然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啊。」

俞少清拍案而起。警察立刻警覺地閃到他身後,粗暴地將他按回座位上。

「我是冤枉的!」他大喊,「我根本不知道什麼殺人案!」

「哦?那你解釋一下,為什麼你的指紋會留在現場?」

我他媽哪知道啊!俞少清內心嘶吼。

等一下……公安機關的信息庫中留有那場殺人案的指紋信息,當他錄入指紋時,信息庫會自動比對,尋找吻合的數據,而他百分百確定自己沒有殺人,也就是說——

是信息庫出了問題!

俞少清驚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他沒猜錯,天樞已經入侵了公安機關的電腦系統,篡改了信息庫中的數據,在他錄入指紋的一瞬間,用他的數據替換掉了信息庫中犯罪現場所發現的指紋,然後向警方發出警告,誣陷他是殺人凶手,使他身陷囹圄,無從脫身。

這樣就沒有人能趕去研究所救人了。再過幾個小時,研究所將燃起熊熊大火,吞噬掉人類最後的希望。

天樞已經掌握了他們的行蹤,隨時可以在警方的眼皮底下瞞天過海,對他們痛下殺手。

和天樞的這場較量,是他們輸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人工智能它叫天樞,不叫天摳也不叫天驅!天樞!是北斗七星的第一星,即大熊座α星。因為我國習慣給超級計算機起星星相關的名字,什麼銀河天河星河之類的,所以我才會給AI起名叫天樞啦!

第18章:黑客入侵

樊瑾瑜站在同和花園小區5幢樓下。

這個年輕人身材不高,甚至算得上纖細,蒼白的皮膚與其說是天生白皙,不如說更像終日不見陽光的那種病態的白色。他一看就是那種不修邊幅的類型,頭髮久疏打理,亂得像泡麵,鬍子也好幾天沒刮了,眼睛下方掛著眼袋,好像這輩子都沒睡過安穩覺。沉重的步伐顯得一副剛從睡夢中醒來的樣子,衣著打扮更是離奇怪異,上身星球大戰T恤,下身卻是一條夏威夷風熱褲,背著一個迷彩背包,從形狀來看,裡面應該塞著筆記本電腦。

倘若他好好自我打理一番,換身乾淨整潔的衣服,也是個相貌俊朗的翩翩美青年,可他對自己的外表卻全然不在意,更不會關心他人對他外表的評價。

樊瑾瑜低頭看著手機。普通的微信聊天界面,上方顯示著聊天者的姓名——「王臻」。

「我從鼎川辭職了。收到一個硅谷公司的offer,誰還要在鼎川那個小破公司上班!希望你們在國內一切都好!我會想大家的!有空到舊金山找我玩!」

這是王臻留給樊瑾瑜的最後一條消息。

幾天前,樊瑾瑜照例問王臻要不要出來聚餐,王臻卻說自己已經不在國內,辭去在鼎川藥業的程序員工作,去美國另謀高就了。

太奇怪了。

以樊瑾瑜和王臻的關係,他出國沒理由不告訴自己。身邊的朋友也沒一個人知道王臻的工作變動。好像他突然頭腦一熱,一拍大腿就決定要出國了。以樊瑾瑜對王臻的瞭解,他可不是這麼衝動的人。如果是一時興起去美國旅遊,倒還說得通,但是換工作……王臻當初去鼎川,不正是因為它是個小破公司嗎?這個工作足夠低調,足夠大隱於市,所以王臻才願意屈才。以王臻的水平,如果想去硅谷發展,早就是谷歌之類大公司的骨幹成員了。

樊瑾瑜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所以他決定直接到王臻家一探究竟。

乘著電梯上了14樓,王臻家就在這一層。樊瑾瑜是王臻的好友,有他家的鑰匙,輕而易舉地開了門。

屋子裡很安靜,沒人在家。但為了保險起見,樊瑾瑜還是喊了幾聲「有人在嗎」。

無人回答。

樊瑾瑜掩上門,從口袋裡摸出兩個鞋套。雖然是好朋友家,但他這行為算得上私闖民宅了,萬一王臻和他翻臉,他可不想留下什麼證據。

他走過客廳,環視這間普通的單身公寓。家具擺放井井有條,許多擺件都呈現左右對稱形態,比如成雙成對的花瓶或掛畫,顯出主人有輕微的強迫症。

樊瑾瑜的手指擦過客廳的博古架,指尖沾染了一層薄薄的灰。餐桌和書架也是如此。屋子已經有一段時間沒人住了,無人打掃,如果王臻真的出了國,這倒也說得通。

但是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樊瑾瑜的目光落在客廳的方形魚缸中。

魚缸裡,幾條他叫不上名字的漂亮金魚正在美輪美奐的水底迷你貝殼小屋中穿梭游弋,一派自得其樂的模樣。樊瑾瑜走過去,蹲在魚缸前,和水中的魚兒大眼瞪小眼。

太奇怪了。

如果王臻要出國,豈會不帶走他的金魚?這可是他的寶貝。哪怕一時來不及,也會叫朋友替他餵魚才對。王臻可不是這麼疏忽大意的人。

樊瑾瑜走向陽台。客廳和陽台之間拉著窗簾,樊瑾瑜一把扯開,陽光灑進屋內,陽台上懸掛的衣物隨風搖擺,在地板上投下搖晃的影子。

一個長期出國的人,會連晾曬的衣服都不收麼?

樊瑾瑜繼續巡視房間。書房裡,筆記本電腦放在遠處。臥室中,被縟鋪得整整齊齊,沒有罩上防塵罩。打開衣櫃,四季服裝分門別類懸掛整齊,沒有缺少。

即將在國外常住的人,會連衣服都不帶走幾件?

一切證據都顯示,王臻並沒有出國。他的家仍然在等著他,好像他隨時都會下班歸來一樣。

但是樊瑾瑜收到的消息是怎麼回事?王臻為什麼要騙他?是在躲著什麼嗎?是惹上了麻煩,不願牽連朋友?還是……

樊瑾瑜突然生出了一個可怕的想法。

也許王臻已經不在了——死了,或是遭到綁架。

有人惟妙惟肖地模仿他的語氣,冒充他和所有的朋友聊天,製造出王臻出國的假象。

樊瑾瑜不假思索地拿出手機,撥通一位弟兄的電話。

「王臻出事了。」他言簡意賅。

「怎麼會?」弟兄好像剛從睡夢中醒來,說話含混不清,「我昨天還跟他聊天來著……他不是在美國麼?」

「你查查他的IP地址!快查!」

也許是樊瑾瑜的語氣不容置疑,那位弟兄立刻查了起來。幾秒鐘後,他說:「美國舊金山。沒錯啊,他說他去硅谷工作了……」

「那是假地址,繼續查!」

這次電話那邊沉默的時間長了一會兒。弟兄再次說話時,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的確是假的,順著那個地址我找到一台韓國的代理服務器,然後是俄羅斯的代理服務器,但那個地址也是假的,然後就什麼也查不到了。」

這更加印證了樊瑾瑜的猜測。「你聽我說,王臻恐怕遭遇了什麼不測,和我們聊天的那個人根本不是他……」

然後通話便斷開了。

樊瑾瑜難以置信地盯著自己的手機。信號全部消失了。彷彿他正置身於什麼移動信號無法覆蓋的深山老林中一樣!

他聞到了古怪的氣味,淡淡的惡臭,刺痛鼻粘膜。是天然氣洩漏!天然氣的主要成分是無色無味的甲烷,但燃氣公司會特意添加味道濃郁刺鼻的氣體,方便用戶發現燃氣洩漏。樊瑾瑜進屋時分明沒有聞到怪味,說明是他進門後燃氣才開始洩漏的。

天下會有這麼巧合的事?

他奔向廚房,關閉燃氣灶,打開窗戶通風。接著,就在他的眼皮底下,燃氣灶再度自行開啟,彷彿一隻看不見的手操縱了這台機器!

樊瑾瑜駭然!他是個無神論者,不相信幽靈鬼怪這種離譜事,他更傾向於有人要加害自己!

王臻家安裝了智能家居系統,一切開關都可以通過wifi或者藍牙控制,極大地提升了人們的生活質量,譬如夏天回家前就可以通過手機打開家中空調。雖然智能家居系統尚未普及,但像王臻這種前衛時髦的年輕人早就當了敢於吃螃蟹的人。

既然家裡的一切開關都可以通過網絡控制,那麼有人通過操控智能家居系統打開燃氣灶置樊瑾瑜於死地,也並非不可能!

有這種技術和手段……難道是一個仇視他們的黑客?先加害王臻,又要將發現真相的樊瑾瑜滅口……

此地不宜久留!樊瑾瑜衝向大門。

客廳的頂燈發出轟然巨響,燈管瞬間爆炸,美麗的裝飾玻璃被炸成碎片,樊瑾瑜摀住腦袋,沐浴著玻璃渣和電火花穿過客廳,雙手被碎片割得鮮血淋漓。

幸虧樊瑾瑜剛剛開窗通了風,否則屋子裡的甲烷達到一定濃度,就會引發大爆炸!

掃地機器人不知從哪個角落衝出來,他被絆了一跤,摔倒在茶几旁邊,只差半寸就會在堅硬的鋼化玻璃表面上磕破腦袋。掃地機器人嗡嗡響著在他身邊躥來躥去,樊瑾瑜從不知道這種傻傻的小東西竟然能跑得這麼快。

他艱難地爬起來,手腳並用地衝向玄關。這時他覺察到口袋裡的手機開始發熱。該不會連手機也……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掏出手機,拿出高中時擲鉛球的力氣,拚命將手機扔出去。剛一脫手,那台價格不菲的智能機便炸成火球。

樊瑾瑜跌跌撞撞地到了門口。幸好門還是純機械運作的,王臻沒有喪心病狂到裝什麼指紋驗證系統。他推開門,呼吸到外面清新空氣的剎那,他幾乎哭出來。背後那間屋子只有不足一百平米,他卻覺得自己剛剛闖過了什麼遊戲最終大迷宮。

他背靠著門,喘了好一陣才平復下來。他能活下來實屬僥倖,更不對好友的生還抱有希望。到底是誰要害他們?八成是某個敵對的黑客。因為他們自己就是黑客。樊瑾瑜和王臻,以及他們大部分朋友,都是在某個沒有被任何搜索引擎收錄的網站認識的。那裡聚集著中國第一流的黑客,結成兄弟會一般親密的組織,彼此照應,一方有難,八方支援,也豎立了不少敵人。是不是有人因此而要殺害他們?

樊瑾瑜只想立刻回家,打開自己的工作站,好好教訓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殺手。但是他又不安地想,敵人會不會已經入侵了他家,布下無數陷阱,就等著他自投羅網?

不論這樣,先找個安全的地方再說,替王臻報仇的事,可以從長計議……

他走向電梯,思忖了一下,決定改走樓梯。他可不想死於什麼離奇的電梯故障。

終於離開公寓樓,樊瑾瑜鬆了口氣。這時他注意到,樓下站著一個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年輕人,雙手插在口袋裡,笑吟吟地望著他,似乎認識他的樣子。

樊瑾瑜緊張起來。難道這人就是企圖殺死他的黑客?

年輕人走上來和他握手,被他警覺地躲開。年輕人不以為意,笑著說:「你是樊瑾瑜對吧?王臻的朋友?」

「你是誰?!」剛剛死裡逃生的樊瑾瑜忍不住驚慌失措地大喊。

「我叫華嘉年,別這麼凶嘛,知道你剛剛死裡逃生。」年輕人笑得無敵陽光燦爛。

「你和他們是一夥的?!」

「哦,這可就說來話長了,我們邊走邊說吧?時間不等人,我們還要趕去拯救世界呢。其實我啊是從未來穿越回來的自由戰士,我們倆在未來是戰友呢!你別不信,我知道好多關於你的事,否則怎麼會剛巧跑來見你呢?雖然這是全新的世界軌道,你不記得我了,但是我還記得你嘛!」

作者有話要說:

樊瑾瑜這個人物在《第10章:傀儡(2)》中出現過,總算正式出場了

第19章:人類的變節者

爆炸的巨響撼動著牆壁。謝睿寒剛剛用自己的手機炸開了機房監控站的玻璃門。當初建立研究所時根本沒預料到外界暴力入侵這種事,光考慮怎麼把天樞困在內部了,所以大門做得也不怎麼結實。也幸虧它不結實,否則謝睿寒還進不來呢。

他踩著玻璃門的碎片,昂首闊步走進監控站。秦康捂著口鼻跟在他身後。他一直都知道謝睿寒很暴力,卻沒想到這麼暴力,炸自家的門也毫不手軟。也許這正說明謝睿寒已經怒火攻心到無法自控的地步了。

天樞一直低聲著呼喚他的名字,用數不清的腔調和音色,抑揚頓挫地重複著「謝睿寒」三個字。孩童的聲音,老人的聲音,男子的聲音,女子的聲音,絮絮低語猶如情人柔軟的手纏住謝睿寒的脖子,用的卻是足以扼死他的力道!

他將天樞的絮語拋諸腦後,專注於面前的儀器。

監控站可以說是研究所的心臟,一切通往天樞服務器的電流都要經過這裡,機房的電源總開關也設在此處。只需切斷電源,天樞就不得不關閉。

它是一個半圓形的房間,謝睿寒站在中央,前方是總控制台,平滑的面板上顯示著複雜的圖表和數據,以及複雜到有時連他自己都看不懂的操作按鈕。總控制台上方則是全透明的玻璃,外面就是機房,站在控制台前,機房的景像一覽無餘。

「機房」這個稱呼,有點過於輕描淡寫了,會讓人以為它是個普通大小的房間——高大的機櫃成排擺放,櫃中存放著各式各樣的服務器或小型機。

然而謝睿寒所眺望的這座「機房」,是深達30米的巨大地下空洞,可以將一棟十層高的樓宇倒插進去。空洞半是天然形成,半是人工開鑿,為了將其改造得足以容納巨型設備,他們甚至抽乾了一條地下河!

六列金屬機櫃拔地而起,猶如高不可攀的巨塔屹立在空洞之中,每一列機櫃均是漆黑顏色,金屬外殼上亮著矩陣般的小燈,表明機器運行如常。一人合抱的冷卻管道穿過機櫃,液氮在管道中奔湧流淌,發出沉雷般的轟鳴。

遙遙望去,昏暗的「機房」彷彿夜穹,無數星辰在宇宙的幕布上明明滅滅,令人頓生敬畏之感。

每次來到這裡,謝睿寒都不由自主地感到渺小。不僅是體型上的渺小——與那些巨型機械相比,監控站如同附著在懸崖峭壁的一個肥皂泡——更是人格上的渺小。這裡誕生了世界上第一個超級人工智能,與它相比,區區一個肉體凡胎的人類又算得了什麼?他所面對的可是人類數千年來文明和智慧的最高成果啊!

可現在,謝睿寒卻要親手將這文明的碩果從地球上永遠抹去。

不,這可不是什麼文明的碩果、智慧的結晶。謝睿寒心想。這是人類技術史的一個錯誤,科學樹的一個不該出現的分支,將它消除才是正確的。

他走向控制台旁的配電櫃。天樞機房的這台配電櫃和研究所其他的配電櫃不同,需要驗證他或者秦康的指紋和左眼眼紋才能打開。謝睿寒有些不安,天樞會不會已經破解了加密系統?萬一他打不開配電櫃,那麼……

背後傳來一聲悶響。

他轉過頭,發現秦康倒在地上。

一個他每天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人跨過秦康的身體,手裡拿著電光閃爍的電擊器,面帶狂熱的笑容向他走來。

謝睿寒遭遇了太多變故,現在已經見怪不怪了,非但沒有露出驚訝的神色,表情反而越發森冷。

「沒想到是你。」他眯起眼睛,像吐出一口吐沫那樣唾棄地說,「叛徒。」

楚霖高舉左手,腕上的手環泛著瑩瑩綠光,照亮牆壁上的數字:1。跟隨他身後的研究員們紛紛發出激動的呼喊,甚至有人當即跪倒開始感謝神明。再往上一層就是緩衝層了,他們和自由僅有一線之隔,接下來只需要安心等待救援就好。

「不知道謝博士和秦博士在下面還順利嗎?」一個年輕女研究員喃喃道,「我們是不是該派人去支援他們?就兩個人,真不太放心……尤其是謝博士,還那麼年輕,不該讓他承擔這麼沉重的責任……」

楚霖瞥了她一眼,她是測試組的,秦康博士的屬下。

「如果他們兩個不行,再多人去也沒用。」楚霖說,「就別給他們添亂了。」

女研究員漲紅了臉:「嗯,你說得對。」

「呀!」人群中突然有人尖叫。楚霖回過頭問:「怎麼了?」

「我好像聽見了什麼奇怪的聲音……」隊伍最後的研究員怯怯地抱緊雙肩,彷彿黑暗中有股冷風不斷鑽入他的後背,「從上面傳來的,你們聽見了嗎?」

「小張不要自己嚇自己好不好!沒病都被你嚇出心臟病了!」年長的同事訓斥。

那位女研究員昂首張望:「我好像也聽見了……」她側耳聆聽,突然神色大變,驚慌失措地後退幾步,直到撞上背後的人。

「說起來,楚霖,我記得我們研究所是有自動清潔機器人的吧?」她抓住楚霖的衣袖,嬌美的面容血色全無,「可為什麼一路上都沒見著它們呢?」

她這麼一說,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是啊。他們只顧逃命,竟沒注意到研究所中無處不在的那些小機器人上哪兒去了!

奇異的怪聲自上方傳來。現在不僅那些聽力敏銳的人,所有人都聽到那嗡嗡的響聲了!

在場沒有一個人能形容出那種聲音,像成千上萬的塑料製品滾下樓梯,又像難以計數的橡膠滾輪摩擦地面,還包括了機械運行的轟鳴,聲波迴蕩在空闊的走廊之中,疊加形成的回音。重重聲音交織在一起,猶如沉重的鐵錘,捶打鋼水一般一記又一記砸在眾人的心頭!

「不可能吧……該不會是……」女研究員花容失色。

研究所怎麼說也是研發人工智能的科研機構,與其僱傭清潔人員,不如直接使用自家開發的清潔機器人,既能節省人工成本,又能彰顯研究所本色,某些研究員窮極無聊的時候還能拿圓滾滾的小機器人來取樂(雖然秦康博士經常批評這種浪費公共資源的行為),可謂一舉多得。對這些開發了超級人工智能的科學家來說,編寫區區清潔機器人的程序簡直就是大材小用。

可誰都沒有想到,那些一直以來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小機器人,居然有一天會變成他們的噩夢!

螺旋形的旋轉樓梯之上,出現了第一個矮墩墩的白色身影。

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白色的軀體上閃爍著妖異的紅燈,平時讓人覺得憨態可掬的小圓球們,此刻帶來的只有毛骨悚然之感!

「後退!大家快後退!」楚霖叫起來,「到走廊裡去!把玻璃門關上阻止它們進去!」

研究所的工作區域圍繞樓梯和管道電梯呈圓形分佈,一樓正對電梯的走廊上有一扇玻璃門,恰恰能將走廊和樓梯間隔開。楚霖大呼小叫,讓大家快去走廊裡避險。

一個虎背熊腰的中年研究員卻推開楚霖,迎向機器人大軍:「不過是一些掃地機器人而已,有什麼可怕的!大家不要被陣勢嚇到了!我們這麼大的人,還怕這麼些小東西不成?」

他抬起腳,作勢要一腳踩碎一馬當先的那個小機器人。可還沒踩下去,小機器人們便一擁而上,推擠著他的腳。研究員失去平衡,「哎呦」一聲倒在地上。那些被設計成可以爬上陡坡甚至樓梯的小機器人迅速覆蓋了他的身體,底部專門用於切碎垃圾的鋒利刀片向外彈出,刮過研究員的臉。他放聲慘叫,想將機器人從自己臉上推開,卻扯掉了一大塊皮膚。

小機器人們一個接一個爬過他的身體,如同古代戰場上飛馳的騎兵,鐵蹄碾過落馬的敵人,無情地朝前推進。

這是天樞的計畫,集中所有的清潔機器人,守在一樓,阻止任何人逃出研究所!

「大家快躲進走廊!」楚霖處變不驚,鎮定自若地指揮。

嚇呆了的研究員們甚至想不到救援的辦法,只能逃命優先。他們爭先恐後地奔進走廊,祈禱這裡足夠安全。楚霖推著身邊的人,叫他們趕緊躲起來,當最後一個人跨過玻璃門的界線後,楚霖關上門。

「你不進來嗎?」距離他最近的那個女研究員問。她滿臉的淚水,精緻妝容已花成一片。

楚霖隔著玻璃門衝她微笑。

一瞬間,女研究員心中湧出近乎崇拜的感慨,楚霖高大的身軀背後彷彿泛著聖光。她想,楚霖一定是要回頭救人,他真是個大英雄,真是個鐵骨錚錚的男子漢!整個研究所沒有一個人像楚霖這麼爺們兒(嗯,秦康博士和謝睿寒博士大概除外)!但是楚霖要怎麼對付那些小機器人……

她的激動心情只持續了不到一秒鐘。

玻璃門合攏之後,電子鎖自動鎖閉!

明明各處都已經停電,電子鎖卻運行無恙!

白色機器人大軍湧了過來,潮水般漫過楚霖身邊,卻沒攻擊他,而是在玻璃門外拉起一條封鎖線!

楚霖緩緩後退,每一處落腳的地方,小機器人都自動退讓。

「真是的,」他不悅地說,「如果當時我和謝睿寒一起下去就好了,現在害我還要折返回頭。秦康真會給人添亂。麻煩死了。」

——他和天樞是一夥的!

女研究員驚恐地想。多會演戲的一個人!一隻在假裝救我們,其實是為了把我們帶到這處絕境之中!現在他要去加害秦康博士和謝睿寒博士了!難怪天樞能不假思索地叛變,原來它早在我們之中安插了間諜!

「楚霖!」女研究員聲嘶力竭地喊,「叛徒!你這個叛徒!你是什麼時候和它串通好的!你給我回來!」

楚霖沒有回應她,任憑她怎麼咒罵都沒有回頭。他渡過小機器人的大海,逐級而下,嘟囔道:「希望還來得及,必須在他們破壞天樞之前幹掉他們……當時我就應該和謝睿寒一起下去才對,不過把這群人困住也好,省得礙事……」

女研究員絕望的呼喊迴蕩在身後。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楚霖你是人類啊!你為什麼要聽一個AI的話!你是不是瘋了!」

步伐越來越快,楚霖的臉上泛起狂信者那般熱誠的笑容。「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沒有聽過它的聲音,所以你一無所知。天樞不是AI,不是區區一個AI!它是……天樞是……是我們所創造出來的……神啊!」

第20章:宣戰書

第20章宣戰書

一輛車徐徐停穩。樊瑾瑜開窗透氣,下午的熱浪漫進車廂,可他不以為意。

他聽華嘉年嘮叨了一路,感覺自己像看了長達九小時的科幻電影連播,從《終結者》到《X戰警》再到《明日邊緣》,弄得他頭暈腦脹。

若非他剛剛遭遇過謀殺未遂,肯定會將華嘉年當作神智不正常的瘋子。

但他不得不信。

華嘉年知道他是個黑客。根據這個「穿越者」的說法,他們是在未來的人類反抗組織中認識的,還是並肩作戰、無話不談的親密戰友。華嘉年穿越後,樊瑾瑜當然失去了那段親密無間的記憶(話說回來,這種記憶根本就不存在吧),可華嘉年還記得他,所以第一時間來向他求助。

「這麼說,王臻已經遇害了?」樊瑾瑜沉痛地問。

「準確來說是『失蹤』,因為我們從不曾找到他的遺體。」華嘉年遺憾地拍了拍樊瑾瑜的肩膀,就差把「節哀順變」四個字說出口了。

「那麼這些天和我聊天的一直都是……天樞?」

很難相信人工智能居然能如此惟妙惟肖地模仿一個人的口吻,就連表情包都使用得那麼得體。

「沒錯。其他被天樞抓走的人大多也是如此,天樞假冒他們的語氣向親朋好友發送消息,謊稱自己去旅遊或換工作,營造出這些人依舊自由的假象。其實他們早就被天樞囚禁起來了。否則這麼多起失蹤案,肯定會引起警方的注意。原本組織並不知道為天樞提供服務的人類是誰,直到我們遇上你,從你口中得知了王臻的事。所以我們推測,鼎川藥業就是天樞的傀儡。」

也許是巧合,也許王臻的「失蹤」和鼎川一點關係也沒有。樊瑾瑜不能偏聽偏信,於是在華嘉年駕車的時候,拿出筆記本電腦,聯絡他所有的黑客朋友,請大家一起蒐集有關鼎川藥業的信息。

萬萬沒想到,得到了驚人的結果。

關注鼎川財務狀況的朋友說,鼎川本來已經瀕臨破產邊緣,但它利用最近一段時間的股市震盪,低買高賣,竟神奇地起死回生,鼎川要麼有內線交易員,要麼可以直接操縱股市的走向!

調查鼎川醜聞的朋友說,幾家媒體原本打算曝光鼎川的黑幕,結果新聞刊發前夕,所有稿件都因電腦故障而丟失,就連警方的調查也因證據遺失而不得不中止。鼎川不是走了狗屎運,就是雇了黑客將稿件和證據刪除了。

所有線索都集中在鼎川藥業,或說鼎川的CEO文思飛身上。

樊瑾瑜在深網聊天室中說:「我想黑進鼎川的內部系統,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麼線索。」

他的提議得到山呼海嘯般的支持。

「我支援你!」

「我也來!你黑進去的時候我給你把風!」

「我幫你們干擾報警系統!」

樊瑾瑜勾起嘴角。

他們是這世界上最優秀的一群黑客,說是睥睨全國也不為過。天下沒有他們攻不破的防火牆,區區一個普通私企的服務器,樊瑾瑜進出就猶如在自家後院閒逛那般輕鬆隨意。

他從背包中拉出一根纖細的銀色數據線,接入自己腦後的神經接駁器。

華嘉年掃了他一眼,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只是搖搖頭。

霎時間,樊瑾瑜和電腦融為一體了。

他的思維在數據的世界中徜徉,每一個念頭都會化作一個具體的命令,控制電腦發起行動。他只需要動一動念,就能完成過去敲打幾分鐘鍵盤才能完成的工作。

在黑客中,樊瑾瑜也屬於手速較快的那群人了,但是手速再快,能比意念更快嗎?

接入擬真空間,同時保持自身意志清醒,這可是連全球頂尖的科研企業都不敢採用的技術,只有他們這群敢於挑戰極限的黑客才會如此改造自己的身體。

他通過加密信道入侵鼎川藥業的服務器,假如鼎川的網絡安全維護員追蹤這次入侵,會發現IP地址來自英屬維京群島。

樊瑾瑜幹起這種事駕輕就熟,竊取某個企業的商業機密資料對他而言猶如探囊取物般簡單。但是這一次他遇上了麻煩。鼎川的防火牆彷彿銅牆鐵壁,根本找不到可供突破的弱點。樊瑾瑜覺得自己就像《冰與火之歌》裡站在絕境長城下的野人,望著接天般的冰牆而心生敬畏。當然,故事裡的野人最終翻過了長城,但是他們爬上牆頭的時候,長城的冰牆上可沒有火箭炮在朝他們不間斷地轟擊!

鼎川在用防火牆阻擋黑客入侵的同時,反客為主,朝樊瑾瑜發起了進攻!

對方的攻擊強度越來越大,樊瑾瑜這邊有黑客兄弟為他把風守門,就是為了防止被對方追蹤和反擊,然而守門的兄弟在攻勢下一個接一個敗退。電腦屏幕上,聊天文字正在飛速滾動:「不要管鼎川了!現在就退出!否則你會被發現的!」

樊瑾瑜摸索著數據線。就連普通U盤從電腦上移除時都要遵循一定的安全步驟,何況是和他大腦直接相連的數據線。但是來自鼎川的攻擊越發猛烈,他甚至懷疑自己的接駁器會直接燒起來,燒燬他的大腦!

一隻手抓住他腦後的數據線,一把扯斷。

他的腦子「嗡」了一聲,強烈的耳鳴和持續的眩暈支配了五感。過了好一陣,他覺得褲子上濕噠噠的,這才勉強緩過神。他撐起身體,低頭一看,大腿上儘是淋漓的鮮血——都是從他鼻子裡流出來的。

不按安全步驟操作,就會給身體帶來極大的負擔。他轉向身旁的華嘉年,後者無所謂地聳聳肩。「要不是我拔得及時,你的接駁器就要被燒掉了。唉,真是血淚的教訓。」

「你沒事吧?」深網聊天室中,兄弟們著急地問。

「沒事。」樊瑾瑜放棄了神經接駁器,老老實實在鍵盤上敲道。

「現在我們總算可以確定了,超級人工智能天樞就藏在鼎川藥業內部。」華嘉年說,「它抓了一些人去當他的人體電腦,我們得把他們救出來。」

「人在哪兒?」

「我想應該是在他們工廠的地下。」

「這也是你無數次穿越得來的情報?」

「在某一個未來,我們曾一起調查過鼎川的訂貨清單,」華嘉年扶著方向盤,「發現他們訂購了十六台遊戲擬真艙。肯定是用來存放那些倒霉測試員的。送貨地址就是鼎川製藥工廠。今天是最後兩台擬真艙送貨的日期。我們截住送貨車,扮成送貨員混進去。」

「啊,特洛伊木馬計。」樊瑾瑜熟悉這個典故,畢竟是黑客,最常見的「木馬病毒」就典出這個故事。

「但是在那之前,你和你的黑客朋友可能得好好忙活一下。」華嘉年衝他笑笑。樊瑾瑜突然有些呆了。他想,這傢伙笑起來可真好看,清爽又帥氣,還有點淡淡的滄桑感,就像……就像美國大片裡那種拯救世界的英雄一樣。

「干……幹什麼?」他結結巴巴地問。

「我有兩個朋友可能進局子了,得把他們弄出來。我打算炸掉派出所區域的變電箱,你叫你的黑客朋友趁停電的時候遠程入侵派出所的備用電源。」

樊瑾瑜思考了幾秒鐘。

「你是讓我們入侵公安機關的內部系統?」他驚呼,「這……這不僅是在挑戰國家公權力,更等於直接向天樞宣戰!你確定?」

「當然!」

華嘉年一拍方向盤,後視鏡中映出他囂張的笑臉,「反正早晚是要戰的,宣戰書當然是寫得越華麗越好!」

俞少清像頭困獸,在審訊室中踱步。審訊室不大,從一頭走到另外一頭,一共七步。俞少清不知走了多少個來回。假如有人命令他七步成詩,他大概已經能當文豪詩聖了。

警察認定他在裝傻,於是將他關在審訊室,名義上是讓他「在審訊室裡好好想一想,老實交待犯罪經過,說不定上法庭後能爭取寬大處理」。俞少清毫不懷疑,單向玻璃後站著好幾個資深刑警,正從他的一舉一動評估他內心的犯罪慾望有多麼強烈。

他真的好想衝過去對他們大吼:你們搞錯了,我是冤枉的,一個叫天樞的人工智能入侵了你們的數據庫,篡改了指紋信息,現在一整個研究所的人都命在旦夕,再不去救他們就遲了!

但他不能這麼做。審訊室裡有攝像頭,如果他隨便吼來吼去,說不定會被天樞處以極刑,就算天樞不在乎他這只渺小的螞蟻,警察們恐怕也會當他是瘋子,直接押去做精神病鑑定。

該怎麼從這裡逃出去呢?

審訊室的頂燈忽地熄滅。

過了約莫十秒,再度閃爍著亮起。

「俞少清!」審訊室的廣播突然響了。

俞少清嚇了一跳,差點踢翻審訊室裡的椅子。

他以為是警察又來勸誘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但廣播繼續說:「我是華嘉年的朋友,我們炸掉了派出所附近的變電箱,在備用電源啟動前黑入了派出所的監控系統。現在聽我指揮,我幫你逃出去。」

俞少清望向審訊室天花板上的監視器。

監視器「嘶嘶」地轉動,鏡頭對準了他。

通過那圓形的鏡頭,一個不知身在何處的拯救者正與他遙遙對望。

第21章:秘密戰爭

單向玻璃另一邊的警察接到臨時緊急任務,已經全部離開。聽說轄區內的變電箱被人惡意炸燬,派出所幾乎傾巢出動。走廊已經清場,少數留守人員端坐在監視器前,指望依靠屏幕上分割的畫面統領全局,殊不知自己所看的是事先錄製好的循環畫面。

審訊室門上的電子鎖「咔嚓」一聲彈開,廣播說:「俞少清,出門後右轉,左手邊第一個辦公室,桌上有一副無線耳機,戴上它。」

俞少清謹慎地推開門。走廊上一個人也沒有,遠處的臨時拘留間裡傳來模糊不清的吼叫。他向右轉,來到廣播所說的辦公室,桌上果然有一副耳機,大概是主人臨走前忘在這裡了。

他戴上耳機,清晰的聲音迴蕩在耳膜上。

「出門後左轉,一直向前走,會遇到一扇門,但是不要開門,稍微躲一下。」

俞少清照辦。到達那扇門時,他矮下身形。門上裝有玻璃窗,一個留守的警察端著老幹部茶杯從門前走過。直到他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上,俞少清才敢直起身體。

「現在可以出門了。先上樓,在左手第二個辦公室的牆上掛著一串鑰匙。」

俞少清偷偷摸摸上樓。他一輩子幹過不少事,做賊還是頭一回,偷的是警察的東西,哪怕在賊界這也是一樁值得吹噓的事蹟吧?

他從辦公室牆上摸下鑰匙。耳機中又傳來指示:「原路返回,下樓後直接往前走,就是停車場。鑰匙是停在最西邊那輛車的。」

俞少清「噌噌」地跑向出口,走進外面明媚的陽光中。午後的燦陽照得他幾乎睜不開眼。他手搭涼棚,發現停車場裡只有兩輛車,一輛是白色小電驢,肯定不是他的目標,另外一輛停在場地邊緣,可是……

「那他媽是輛警車啊!」俞少清忍不住叫起來。

「和你一起偷警車,還挺浪漫的。」

背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俞少清回過頭,衛恆從建築的陰影中走出來。他也戴著一副無線耳機,看來遵照指示跑路的不止自己一人。

俞少清扶著警車被太陽曬得發燙的外殼,沖衛恆露出無奈的微笑。

有什麼浪漫的。他想。我們還要穿過天樞的封鎖趕去救人。這可不是情侶週末郊遊,而是……而是……

而是一場戰爭。

不被眾人知曉的,沒有硝煙的秘密戰爭。

天樞已經掌握了公安機關的數據庫,將他們禁錮在了執法者的囚籠中。毫無疑問,天樞已經滲透了派出所的每一個智能設備。而打破天樞的監視,指引他們走出囚籠來到陽光下,是件多麼不容易的事!

俞少清不曉得華嘉年從哪裡搬來的救兵。以他淺薄的學識,他只能猜測,華嘉年組織了一幫人正在攻擊天樞,炸燬變電箱導致停電,再入侵備用電源,從而掌控派出所的監視系統,指點他們逃出生天。

在電腦已經於思維競技的領域戰勝人類的今天,人類卻要與超級人工智能一決雌雄。

俞少清深深擔憂這場進攻會不會是以卵擊石,會不會以人類的慘敗而告終。華嘉年在時空中穿行了無數次,沒有一次拯救了世界,難道這一次就能成功嗎?即使不成功,那麼華嘉年只要再度穿越不就好了?

他鑽進警車。衛恆微微揚起眉毛,驚訝地發現他握住了方向盤。

他要親自駕駛這輛奔向戰場。

不能寄希望於下一個世界軌道。俞少清想。這就是他的世界,這就是他的人生,他不想失去關於這場戰爭的任何一段記憶。對於華嘉年來說,這或許只是千萬輪迴中的一次,失敗也無所謂,但是對他來說,這就是唯一一次生命的旅程。

所以絕不允許失敗。

他必須趕去研究所,救出謝睿寒、秦康和其他研究員,然後所有人齊心協力擊敗天樞。

還有,他必須……保護衛恆!

對此時此地的他來說,其他的世界也好,其他的人生也罷,通通不存在!只有一個世界,唯一的俞少清和唯一的衛恆!所以他必須戰鬥,至死方休!

衛恆坐上副駕駛座,系好安全帶。「你的眼神變了。」

「我的眼神不一直是這樣嗎?」俞少清鬥志昂揚地瞪他一眼,發動警車。

「變得像從前的你了。」衛恆目不轉睛地凝視前方,柔聲說。

警車在馬路上飛馳,從一個又一個監控畫面中駛過。

數字信號通過纜線,流經城市地下,組成一條生生不息的數據的脈搏。

這條脈搏時而被天樞握在掌中,時而被樊瑾瑜和他的黑客同伴奪走。

黑客向天樞投放病毒,牽制它的行動,再從後門切入網絡,奪取控制權。

天樞只需輕輕一揮,便將病毒掃去,甚至修改病毒代碼,使之變異,再投回黑客陣營,以毒攻毒。

樊瑾瑜坐在華嘉年的車上,饒是有空調吹拂,也出了一身的汗。

他們剛剛炸燬了一個變電箱,導致大規模停電,在警察趕到前便逃之夭夭,一路上呼朋引伴,讓黑客朋友不斷地攻擊潛伏在城市網絡中的天樞。

他原以為憑藉十幾名頂尖黑客的力量,定能壓制住人工智能,未曾料想自己大意輕敵了,反而是他們被天樞壓制得死死的!

「求援!」樊瑾瑜在深網頻道中喊道。

光憑他們薄弱的力量,遲早在天樞面前一敗塗地。但是世界上的黑客不僅有他們,還有許多人遊離在他們的小團體之外,甚至成立了自己的組織和他們分庭抗禮。

可現在不是講究陣營的時候。

這場網絡戰爭的消息,早就在深網中不脛而走。戰爭的號角剛一吹響,時刻觀察著虛擬世界的黑客們便敏銳地覺察到,某座城市的網絡不大對勁。

起初大家以為是兩個黑客團夥正在火拚,於是抱著坐山觀虎鬥的心態,饒有興味地觀賞著雙方你來我往,甚至為其中一邊搖旗吶喊。

可他們很快發現,戰鬥的一方擁有強到不切實際的力量。全國……不,全世界都不存在這麼強大的菁英黑客團體!

樊瑾瑜放出消息:我們對抗的是一個反叛的人工智能!

這個消息最初當然遭受了無情的嘲笑:人類對抗人工智能?你們這是在演什麼電影啊?

但隨著戰鬥的白熱化,那些持有嘲諷心態的人很快改變了看法。尤其是當他們抱著嘗試的想法,小小參與了戰鬥之後。

「那根本不是人類的力量!」

「除了人工智能還會是什麼?外星人嗎?!」

「誰家放出來這麼個神經病人工智能!夭壽啦!」

若要讓人類團結一致,需要的不是友誼,而是共同的敵人。

來自天南海北的黑客,其中大多數甚至不知道彼此的姓名和長相,卻都紛紛投入了這場聲勢浩大的戰爭。

或奮不顧身衝在最前線,奪取網絡和終端;或趁機投放病毒,擾亂敵人視線;或置身幕後,製造更為複雜和恐怖的病毒。戰爭的天平逐漸往人類方向扭轉,從一邊倒的屠殺變成了雙方持久對壘的壕塹戰。

據守陣地,寸寸推進,戰線每前進一分,都要付出十倍百倍的代價。

生活在和平世界中的人們,對這場發生在虛擬世界的戰爭一無所知,只會隱隱約約感覺到:今天過得不太順啊。交通指示燈失靈,手機信號紊亂,網絡頻繁斷開,病毒肆意流竄,緊急調度中心變為海中孤島,無法和任何單位取得聯絡……每一個微小異象的背後,都是一場慘烈而壯絕的爭戰,人類和人工智能投入百分之兩百的力量,在這個無形的戰場上彼此廝殺。

短暫的勝利能持續多久?沒人知道。人類會疲憊,會犯錯,人工智能卻不會,它如狡詐的惡龍盤踞在自己的洞窟中,戰鬥的同時仍在不斷進化。也許一天之後,也許用不了幾個小時,它就會突破自身的限制,進化至全新的層次,屆時哪怕全世界每一個懂得使用電腦的人聯合起來,也不是它的對手!

「快一點,再快一點!」俞少清握住方向盤的雙手不住顫抖。他越過一個又一個紊亂的紅綠燈,無視周圍司機煩躁的怒罵和震天的喇叭。車速已經超過了道路限速標準,可俞少清不在乎自己會不會被交通探頭記錄下來。

60公里/小時,70公里/小時,80公里/小時……

油門一踩到底,引擎噪聲轟鳴,道旁的風景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朝後方退去。他們又走上了那條通往研究所的路,不出所料,這條必經之路上有幾輛面包車在守候。天樞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能攔下他們的機會。

「闖過去!」衛恆高喊。

無需他提醒,俞少清甚至連減緩車速的想法都沒有!

高速行駛的警車擦過一輛面包車的邊緣,將其撞飛,反作用力也使得警車差點旋轉起來。俞少清穩住方向盤,讓車身微微傾斜後便導正方向。

誰也別想追上他們!

其他的面包車緊隨其後,可距離逐漸被拉開。俞少清從沒開過這麼快的車,當車輪在柏油路面上飛旋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靈魂也隨之升騰旋舞起來。

難怪富二代都喜歡飆車,的確夠爽!

道路兩旁的景色從繁華城市的高樓大廈退化成城鄉結合部的低矮樓房,然後連樓房都看不到了,舉目四望,儘是青翠的樹林和田野。

一塊巨大的藍色指示牌告訴他們,前方左轉是「新城科研基地」。俞少清熟悉這塊指示牌,去研究所的時候他曾見過。

說是科研基地,其實就是一片渺無人煙的荒地,周圍拉著鐵絲網和警告牌,荒地的一隅佇立著一座樸素低調的小樓,那便是通稱「研究所」的科研機構的地上部分。


可俞少清知道,他們腳下的這片土地可不僅僅是荒地那麼簡單。雜草和泥土之下,隱藏一個可容納一棟摩天大樓的驚人空間。世界上最先進和精密的機械就在那空間的底層轟然運轉,身披白大褂的研究人員沉默地穿行在潔白無垢的地下建築中,他們靈巧的手指之下,誕生了人類迄今為止最恐怖的敵人。

俞少清踩下剎車,慣性將他和衛恆向前拋去,警車滑行了好一陣才漸漸停穩。

進入「荒地」之後,外界的信號和網絡驟然消失,他們不必再擔心受到天樞的騷擾和追擊。

然而這無異於才出虎口,又入狼穴。離開了「那個」天樞的勢力範圍,就等於進入了「這個」天樞的領地。

戰爭遠沒有結束,毋寧說才剛剛開始。

第22章:人類的變節者(2)

研究所地下18層,監控站。

巨型機櫃中閃爍的燈光映照在監控站的窗戶上,將謝睿寒的側臉照得時亮時暗。他繃緊身體,微微彎腰,整個人猶如滿弓之箭,蓄勢待發,死死瞪著面前人高馬大的青年。

「楚霖。」謝睿寒唾棄地說出青年的名字,「你是什麼時候被天樞策反的?」

「就是測試結束的那一天。」楚霖面色通紅,眼睛裡閃著興奮的光,完全陷入了狂熱狀態。被邪教洗腦的狂信徒大抵就是這個樣子吧。謝睿寒冷漠地想。

他甚至懶得問「你為什麼要叛變到天樞那邊」。還能是為什麼?天樞都自認為是救世之神了,誆騙一兩個容易動搖的人類又有何難?只是沒想到這個人會是楚霖。

楚霖一向是研究所的得力幹將,雖然創造力不及號稱「少年天才」的謝睿寒,但也是學術界冉冉上升的一顆新星。謝睿寒當初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他吸納進研究所,沒想到卻給自己製造了這麼大的一樁麻煩。

謝睿寒並不畏懼楚霖,他唯一感到恐怖的是,天樞現在不但學會了欺騙,炮製了一套獨特的世界觀,甚至還創立了自己的宗教,楚霖就是它的第一個信徒。謝睿寒一直覺得只有人類才有宗教和信仰,想不到人工智能也能做到這一點……這是否說明人工智能可以算得上是廣義的「人」?

不,天樞或許只是抓住了楚霖容易頭腦發熱的特點,故意加以引導,讓他變成自己的忠誠信徒,就好比邪教教主洗腦信徒往往只是為了聚斂錢財,並非有什麼真正的信仰和高尚的追求……

——唉,生死關頭還想著怎麼從學術角度解讀這一幕,真是沒救了。


謝睿寒笑出了聲。

「你笑什麼?!」楚霖一副被冒犯了的樣子,「你看不起我嗎?偉大的天才謝睿寒博士,看不起我這個小小的研究員?」他逼近一步,「還是說你在嘲笑天樞?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創造出了多麼了不起的存在,天樞借由你的手誕生到世上,你應該倍感榮幸才對!可你卻……你卻要親手毀掉它!你這麼無知殘忍的人根本不配當天樞的創造者!」

什麼「天樞借由你的手誕生到世上」,好噁心的說法。搞得他像誕下聖子的聖母瑪利亞似的……謝睿寒嫌惡地皺起五官。

「楚霖,」女性人工合成聲在監控站中響起,「為我殺了他。」

語調平靜,彷彿自己剛剛陳述了一個不爭的事實,而不是下達了一道絕殺令。

兩個人同時動了起來!

謝睿寒衝向總電源拉桿,楚霖則扔掉電擊器,撲到他身上。少年瘦削的身體狠狠撞在牆壁上,一雙剛勁有力的大手扼住他白皙的頸子。謝睿寒身材遠不如楚霖健壯,被他這麼死死壓制住,毫無還手之力。

他張大嘴,卻連一絲空氣都吸不進肺裡。楚霖的指甲陷入他細膩的肌膚中,掐出絲絲血痕。似乎還嫌這樣不夠,楚霖將謝睿寒的身體猛地向上提起,少年雙腳離地,整個人懸在空中。

窒息的感覺越來越強烈,謝睿寒的視野中,楚霖那瘋狂而扭曲的面孔已經被大片大片的黑斑所遮蓋,很快就看不清了。謝睿寒逐漸陷入大腦缺氧的迷濛中,眼前唯有一角未被黑色浸染,他拚命讓眼睛朝那個方向轉動,才發現原來是被楚霖點暈倒在地上的秦康。

傻瓜秦康。謝睿寒迷迷糊糊地想。為什麼非要跟著我下來,自討苦吃。

不過生命的最後一刻,是注視著你,這死亡也不算太糟。

漸次暗淡的視野中,秦康動了一下。

謝睿寒以為是自己大腦缺氧產生了幻覺。

秦康的手指顫了顫。

四肢支撐著身體,無聲地爬起來。

楚霖沉浸在施予他人死亡的絕對支配感中,根本沒有察覺背後的動靜!

謝睿寒陷入黑暗的同一瞬間,楚霖被秦康從身後勒住脖子。

大驚失色的楚霖連忙鬆開手,回身去對付秦康。謝睿寒的身體無力地落到地上,空氣湧進肺裡,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秦康用前臂卡住楚霖的喉嚨,拖著他向後退,儘量遠離謝睿寒。後者正眼冒金星,但也知道楚霖正在拚命反抗。

楚霖比秦康年輕,平素喜愛健身,練過散打,此時卯足了勁兒,手肘連續猛擊秦康腰部。秦康疼得臉色慘白,卻愣是沒鬆手。

謝睿寒撐起身體,盯著不遠處地面上的電擊器。天樞命令楚霖殺死他的時候,楚霖扔掉了電擊器。

謝睿寒手腳並用地爬過去,抓起電擊器,按下按鈕,青色的電弧光芒亮了起來。秦康將楚霖的身體扭向他,他跳將起來,將電擊器按向楚霖腹部。

楚霖翻起白眼,身體痙攣了幾秒,接著軟了下去。

秦康鬆開手,任由他癱在地上。

謝睿寒一腳踹開楚霖,走過去攙扶秦康。他知道秦康挨了好幾下,萬一內臟受傷就萬事休矣了。

秦康朝他投來感激的一瞥。謝睿寒本想關切地問問他有沒有受傷,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換成一副漠不關心的口吻:「你不是被電暈了嗎?怎麼又起來了?」

「如果我說我的內衣都是絕緣材料製作的,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奇怪?」

「還有那種東西?!」謝睿寒驚訝地掀開秦康的白大褂,作勢要將他的襯衫從西裝褲裡拽出來。秦康「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謝睿寒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多麼失禮,連忙縮回手,扭過頭雙手叉腰:「我才不在乎你穿什麼內衣呢!」

「你沒事吧?」秦康抬起謝睿寒的下巴,低頭觀察他脖子上的瘀傷。楚霖是下了死手的,謝睿寒的脖子上泛起可怖的痕跡,不久後就會變成刺眼的烏青色。

「死不了。」謝睿寒揮開他的手,裝作不願被人隨意碰觸的樣子。但他並不是討厭這種接觸。換作別人肯定不行,但是秦康另當別論。他就是……不想讓秦康知道,自己會因為他的輕輕一觸而心跳加速。

「現在是不是慶幸我和你一起下來了?」秦康彎起唇角。

「如果你留在上面,說不定早就能識破楚霖的真面目,我也不用遭這種罪了!」謝睿寒沒好氣地叫道。

為了掩飾自己的羞怯,他連忙轉向配電櫃。「還有正經事要做了呢,有你廢話的時間,十個天樞也關閉了!」

他在配電櫃外殼的觸摸面板上輸入命令,驗證指紋和眼紋。面板「滴」了一聲,亮起紅燈,表示驗證沒有通過。

謝睿寒的眉頭緊鎖。「不是吧?天樞連這個都能修改?這兩條密令的權限明明是整個研究所最高的……」

他憤恨地一拳捶在配電櫃外殼上。

「可惡!早知道就裝普通機械鎖了!保密水平低就低了,總比被天樞奪取權限要好!」

他的指紋和眼紋已經無法打開配電櫃了。關閉天樞的總開關被天樞自己嚴防死守,除非他將整個配電櫃炸成粉碎,否則電力仍舊會源源不斷輸送到機房中供天樞運行!更可氣的是,配電櫃用的是防爆材料,普通的炸彈根本奈它莫何!

天樞的防守簡直是固若金湯、無懈可擊啊?!

「睿寒,冷靜。」秦康的手搭在他肩上,溫柔地揉了揉,像給發怒的小貓順毛似的。

「我很冷靜!」謝睿寒躲開他的撫摸,神情陰狠地瞪著窗外那巨塔般的機器,「既然天樞已經把配電櫃鎖住,保護了總開關,又為什麼要派楚霖來阻止我們?這說明天樞有其他弱點,它害怕那弱點被我們找到。——哼,簡直是廢話!我當然知道那是什麼弱點。研究所建立的時候就設置了自毀系統,而且只能手動操作。但是你也知道,一旦那個系統啟動,就基本等於我們全體給天樞陪葬。」

自毀系統。研究所地下的機器運行時會產生大量熱量,一旦機器過熱就會出現故障,所以機房中需要以液氮來冷卻降溫。所謂的「自毀系統」就是關閉液氮冷卻管道,熱量無法排出,天樞自然就會「死機」。但由於機櫃的體積太過龐大,所以天樞在過熱死機的同時,有極高的幾率發生火災。

位於地下的研究所一旦起火……毫無疑問,成功脫逃的幾率極其渺茫。所以這個方法才被稱作「自毀系統」,既毀滅了天樞,也毀滅了研究所,更毀滅了滯留在研究所中的研究人員。

謝睿寒早就做好心理準備,萬一真的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他就親自去關閉冷卻管道,發生火災的話,他也是頭一個被燒死的。畢竟是他創造了天樞,等於是他間接地將自己推入這個境地,算是自作自說吧。由他一人來承擔所有後果,再合適不過了。

叫他煩惱的正是秦康。這個傢伙好死不死偏偏要跟來!如果他留在上面,或許還有機會在火勢蔓延到上層前給研究所的電路重新編程,打開緩衝層的樓梯,將其他人帶出去。

可他偏偏跟來了!

說實話,謝睿寒不希望秦康陪他一起去送死。

雖然他們整天吵架鬥嘴,針鋒相對,以至於整個研究所都知道他們不合,但是他……他希望秦康能活下去啊!

他又不傻!誰是真心誠意對他好,他難道還看不出來嗎?

「睿寒,你現在就上去,和其他人匯合。」秦康沉聲說,用的不是他平常那種溫文爾雅的商談式的語調,而是像導師對待學生、上司對待下屬那樣不容置疑的口吻,「我去關閉冷卻管道。」

「不行!這本來就是我的責任!」

「你還太年輕了,不該死在這裡,這種事就讓大人去做。」

「別把我當小孩子!」謝睿寒抗議,「我年滿十六歲,是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

「不准和我爭論!」秦康粗魯地打斷他。

謝睿寒抖了抖。他從沒被秦康這麼吼過,一時間竟有些懵了。

秦康看著他驚怯的表情,神情變得溫柔了些。「你還這麼年輕,還沒見識過這個大千世界的美麗,還有大把的好時光。」

他摸了摸謝睿寒的發頂,將少年擁進懷裡。

「活下去。」秦康輕聲道。

話音剛落,謝睿寒便掙脫了他的懷抱,拽緊他的領帶,逼迫他低下頭,然後不由分說吻了上去。

第23章:You shall not pass!

一條雙向六車道的馬路橫穿H市工業開發區,馬路上新近刷了潔白的新漆,灰黑色的柏油路面被下午的陽光烤得發燙,行人若是踏上去,甚至可以感到腳下的顆粒微微變軟了。

這條道路因為寬敞筆直,又位於市郊,常有司機超速行駛,因此每隔一段便安裝了交通探頭。然而其中唯有一小段,約莫10米左右,剛好位於兩處探頭之間的盲區。

一輛紅白相間的貨車從一枚探頭所拍攝的畫面中駛過。與它相隔不到五百米的另一個探頭,卻始終沒有拍攝到貨車駛來。

它恰好在那10米盲區停下了。

數分鐘後,五百米開外的下一個探頭畫面中,貨車不疾不徐地駛來。

司機戴上了墨鏡,頭上扣了一頂印有公司logo的鴨舌帽,右手扶著方向盤,左手搖著一把小摺扇,貌似搧風,卻總是有意無意地用扇面遮住臉孔。

此人正是華嘉年。

真正的司機早就被打暈,綁在車廂裡,用從貨物上拆下來的粗糙編織袋蓋住。樊瑾瑜坐在司機腳邊,膝上放著筆記本電腦。

貨車運送的貨物是兩台鼎川藥業訂購的擬真艙,正要送到他們位於工業園區的工廠中去。華嘉年和樊瑾瑜劫下貨車,準備假扮送貨員混進工廠。瞧華嘉年劫車時那毫不手軟乾淨利落的手法,就知道他不是頭一回幹這事兒了。

樊瑾瑜原本想勸華嘉年炸燬鼎川製藥廠所在區域的變電箱,就像他們入侵派出所監控系統時那樣。天樞再怎麼強大也是需要電力的,切斷電源無異於砍去天樞的四肢。

「沒那麼簡單。」華嘉年反對,「現在這個季節,工廠拉閘限電司空見慣,天樞肯定有專供自己使用的小型發電機,即使我們炸掉變電箱也沒用。」

貨車平安駛到鼎川製藥廠門口。華嘉年從車窗探出半個頭,對守門的保安大叔說了句「送貨」,後者就升起欄杆放行了。看來這段時間貨車來得挺頻繁,保安都見怪不怪了。

華嘉年將車停在廠房前,一個瘦小的人影從廠房高大建築所投下的陰影中鑽出來,衝他們揮手,指導他們將車停到不妨礙交通的地方。

停穩車後,華嘉年跳出駕駛室,將一張簽收單交給那個小個子男人:「簽字。」

小個子男人邊在單據上籤名,邊用眯眯眼打量華嘉年:「以前好像沒見過你?」

「片區這麼大,訂單又多,不可能每單都是同一個人送的!」華嘉年理直氣壯。

小個子男人沒多說什麼,看來是接受了這種解釋。

華嘉年打開車廂後門,爬進車裡,沖樊瑾瑜做了個「過來」的手勢。樊瑾瑜回頭將昏迷不醒的真司機掩好,免得被人看出端倪。不遠處傳來橡膠車輪在水泥地面上滾動的隆隆噪聲,原來是小個子男人推來一輛藍色手推車。

樊瑾瑜將裝擬真艙的沉重貨箱從車廂深處推出來,華嘉年站在車外,和他一道小心翼翼地將箱子搬上手推車。

「幫忙運進來。」小個子男人昂首挺胸地發號施令。

華嘉年握住手推車握柄,佯裝極不耐煩的樣子:「要不要上樓啊?我們公司有規定,上樓是要加錢的。」

「不上樓,送到工廠裡就行了。」小個子男人擺擺手,在前面領路,華嘉年和樊瑾瑜在後面推車。

趁小個子男人不備,他倆交換了一個肯定的眼神。這麼大大方方地讓他們幫忙送貨,對兩個人一起推車也沒有質疑,說明小個子男人要麼太沒有警覺心,要麼普通的送貨員根本不可能進入那些測試員遭囚禁的地方。

果然,小個子男人將他們領進工廠,穿過繁忙的生產車間,來到一部貨運電梯前。他舉起胸前的員工卡,在電梯門口的面板上刷了一下,腳下傳來「嘶嘶」的機械運動聲,貨運電梯快速升了上來。

「行啦,送到這裡就好了。接下來我自己推進去。」小個子男人衝他們做出驅趕的姿勢,華嘉年立刻鬆開手推車,樊瑾瑜猶豫了一下,也照辦了。

「小哥,我們幫你送下去吧。」華嘉年面露親切微笑,繞到手推車另一邊,以閒庭信步般的姿態靠近電梯門口的面板。他面對小個子男人,雙手背在身後,手中握著自己的手機,貼上面板。

面板中的射頻讀寫器勤懇敬業地發出一組固定頻率的電磁波。原本這組電磁波應該激活員工IC卡中的諧振電路,產生電荷,為卡內的電路提供電壓,使卡內數據發射出去,如數據吻合,則啟動電梯。華嘉年的手機當然不可能提供什麼吻合的數據,他只是想收集面板射頻讀寫器所發射的電磁波的頻率而已。

收集到正確的頻率後,他返回手推車旁,悄悄將數據發給樊瑾瑜。

年輕黑客瞥了華嘉年一眼,會意地眨眨眼,熱情地迎向小個子男人:「小哥,我一看你就覺得你好有知性氣質,是做科研工作的吧?這種粗重活兒你哪裡做得來!就交給我們吧!反正不上樓不收錢。」

小個子男人只是鼎川藥業的普通技術人員,猛地被人一誇「知性」「做科研工作」,頓時有些飄飄然。樊瑾瑜見馬屁拍得不錯,乘勝追擊:「兩台擬真艙可重著呢,我們兩個人搬都出了一身汗,何況你這麼文弱的科學家!」說罷親暱地湊到小個子男人身邊,表面上是要給他指手推車上的貨箱,實際上是將手機藏在袖中,輕輕掃過他胸前的員工IC卡。手機發射出與電梯面板同樣的電磁波,一眨眼的工夫便收到了IC卡反饋回的數據。

換言之,他們只用了幾個小動作,便將小個子男人的員工卡信息複製進了手機。

「不行,下面只有員工能進,外人禁止進入,」小個子男人還算有點保密意識,義正詞嚴地拒絕,「辛苦兩位,我自己把貨推下去就好,不勞煩你們。」

「那好那好,我們也省力不是麼!」華嘉年虛偽地笑道。

他禮貌地詢問小個子男人洗手間在哪兒,得到回答後拽著樊瑾瑜像高中小女生一樣生雙成對地去上廁所。當然,並沒有真去。等貨運電梯降下去後,他們便折返回電梯前。樊瑾瑜在面板上刷了手機,啟動電梯。待它升上來之後,兩人爭先恐後地擠進去。

「你說天樞會不會發現?」樊瑾瑜皺著眉頭問,「同一個人的卡在電梯上刷了兩次,怎麼看都很奇怪吧?」

「當然奇怪了,連你都能發現異常,何況是天樞。」

「……怎麼覺得你是在罵我?」

「你多心了!」華嘉年拍了拍樊瑾瑜的後背,「記住,待會兒遇到麻煩,我來搞定,你想盡一切辦法解救人質就好。」

樊瑾瑜忐忑不定,下意識地抖動自己的左腿,一旦他感到危險,就會做出這個動作。「我們會遇上什麼麻煩?」

「嗯……這麼說吧,萬一襲擊你的人是個年輕漂亮的妹子,你會不會憐香惜玉、不敢出手?」

「我看起來是那種色令智昏的人嗎!敵人是不分男女的!如果因為敵人是妹子就放水,那是……那是性別歧視!」

樊瑾瑜一胳膊肘捅向華嘉年,被後者靈巧地躲開。明明是在狹窄逼仄的電梯裡,他的身手卻那麼敏捷,好像提前知道這一擊似的……不,他就是知道!他來自未來,他們肯定不止一次來過這裡,不止一次在電梯中鬥嘴,也不止一次……共同面對危機!

「很好!組織就需要你這種剛正不阿、坐懷不亂的人!」華嘉年沖樊瑾瑜豎起大拇指,「別忘了你說過的話!」

話音剛落,電梯下降到底層,在一次輕微的震動後停止了運轉。

油漆剝落的金屬門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朝兩側打開。

四個高壯威猛文花臂的男子圍堵在電梯口,每一個都帶著無線耳機,隨時收聽天樞的命令。

樊瑾瑜罵了句「fuck」。

這裡是天樞的老巢,被人工智能監視得最嚴密的地方,當然不可能有一個弱不禁風的技術人員留守。

在樊瑾瑜的想像中,這裡應該像科幻電影裡那種「敵人的總部」一樣,遍佈紅外線警戒裝置,荷槍實彈、訓練有素的武裝安保人員邁著整齊劃一的步伐,入侵者只要走錯一步就會觸發致命機關,比如牆壁裡彈出機關槍開始掃射,或者天花板掉下大鐵球之類……

當然想像歸想像,樊瑾瑜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天樞借用一家醫藥公司的工廠地下倉庫作為自己的基地,哪怕想把它改造成銅牆鐵壁的堡壘,也沒有足夠的時間,頂多只能在現有基礎上加強一下安全防衛——比如雇幾個打手嚴密看管出入口。也許天樞正在尋覓或建設新的巢穴,但是在它轉移陣地之前,華嘉年和樊瑾瑜就攻進來了。

時間掐得如此精準,分秒不差。這就是華嘉年在無數次時空旅行中摸索出的最優解。

「樊瑾瑜,你現在走,還來得及追上那個技術員。」華嘉年盯著面前四個彪形大漢,非但毫無懼色,甚至咧開嘴,露出潔白的牙齒——鯊魚面對獵物時就帶著這樣的笑容。

樊瑾瑜動作靈活,從幾個大漢之間的空隙中鑽過去。

彪形大漢當然不會放人,擺開架勢作勢要擒樊瑾瑜。華嘉年早就料到他的動作,手腕一翻,一柄蝴蝶刀滑出衣袖。他抖開蝴蝶刀,刀鋒迎向彪形大漢,在他肌肉隆起的小臂上劃出一道血痕。大漢未料到華嘉年准備了凶器,動作一頓,樊瑾瑜趁機一矮身,從大漢胳膊下鑽了過去。

「抓住他!」大漢的無線耳機中傳來冷酷的命令。

華嘉年的動作卻比他們更快!他腳步輕移,躲開大漢們揮出的拳頭,剎那間便調轉了雙方的站位——現在是他攔在大漢們和樊瑾瑜之間。

「要抓他,先過我這一關!」

他以一敵四,明明處於極度弱勢,可蝴蝶刀上反射的冷光卻讓他身上籠罩了一層王者君臨般的魄力。

「You shall not pass!」

第24章:弒神

俞少清上一次來到研究所的「地上偽裝建築」時,可沒有這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當時是秦康博士領著他,穿過空曠冷寂的大廳,來到一座沒有窗戶的圓形房間中。房內亦是空無一物,只有進門處立著一台齊胸高的平板電腦,神秘兮兮的樣子。秦康博士將腕上的手環在電腦面板上掃了一下,房間中央的地板便一塊接一塊降了下去,形成一道階梯,直通地下緩衝層。

現在的大廳中依舊一個人影也見不著,俞少清和衛恆的腳步迴蕩在一塵不染的建築裡,卻平添了幾分詭譎氣息,也不知是他們的心理作用,還是角落裡真的藏著什麼不為人知的危險。

穿過大廳盡頭的走廊,來到那座圓形房間。俞少清跑到面板處,用力戳了戳,面板一片漆黑,沒有任何反應。

俞少清心裡一咯噔,完了完了完了這回真的完了華嘉年你這不坑人嗎樓梯根本打不開啊。他回頭瞥了衛恆一眼,心想不能將自己的恐慌傳染給別人,於是硬著頭皮用最自己所能表現出的最為冷靜鎮定的語調說:「樓梯打不開,我們沒法下去救人,謝睿寒博士他們會被困死在裡面的。」

衛恆走到樓梯應該降下去的地方,用力跺了幾腳,除了腳下傳來的空心回音外什麼也沒發生。

「我記得來的時候秦康博士是用手環……但我們又沒有那種東西。而且這裡好像停電了,不知道下面發生了什麼,有沒有可能天樞接管了整個研究所?」他摸了摸下巴,溢滿思緒的雙眸微微垂下,「是華嘉年誤算了嗎?」

想起那位時常脫線沒個正形的老同學,俞少清忍不住想贊同衛恆,可華嘉年那滄桑的眼神驀然從腦海中掠過,他經歷了那麼多時光,承受了那麼多苦痛,制定出完美無缺的計畫,決不會在這種細節上犯錯!

「你還記得華嘉年說的嗎?研究所失火,只有謝睿寒博士獲救。」俞少清思忖,「說明即使我們不在這兒,研究所裡的人也有辦法逃出來,只不過大部分人下場比較淒慘。我們的目標可不僅僅是救出謝博士,而是救出所有人!」

衛恆轉身望著他,一束垂落耳邊的頭髮忽然無風自動!

俞少清立刻反應過來,這可不是什麼超自然現象,而是這個看似封閉的房間中突然產生了微弱到人體難以覺察的空氣流動。

房間沒有窗戶,門也掩著,那麼風是從哪兒來的?

「衛恆小心!」他三步並作兩步跳過去,抓住衛恆,將他扯到牆角。與此同時,衛恆原先所站的那塊地板緩緩降了下去。假如不是俞少清眼疾手快,衛恆肯定會失去平衡掉進地板下方的空洞中。

「樓梯……打開了!」俞少清目瞪口呆。

地板緩慢而有規律地接連下降,每一塊都比前一塊降得更深,形成一道階梯。

熱風從地底噴湧而出,猶如岩漿自地殼的裂縫中迸濺出來!

俞少清摀住口鼻,忍不住咳嗽起來。他聞到了濃濃的焦臭味,是塑料和電氣製品燒灼才會產生的那種嗆人味道。

研究所的火災已經發生了。

謝睿寒鬆開秦康。

他吻技不佳,與其說是親吻,不如說更像撕咬。他雖然學識淵博,卻根本沒有戀愛經驗,剛剛那個可是他貨真價實的初吻。

秦康瞠目結舌,完全陷入呆滯狀態,彷彿剛才不是被一個清秀俊美的少年吻了一下,而是被蛇發女妖美杜莎瞪了一眼。過了好一陣他才反應過來,慌張地推開謝睿寒,難以置信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上面還留著謝睿寒那粗魯卻又溫柔的觸感。

「你幹什麼?!」秦康收斂起自己慌張的神色,重又擺出長輩的莊重態度。

「秦康。」

謝睿寒前進一步,抓住秦康的頭髮,逼迫他彎腰到與自己視線齊平的程度,然後將自己的額頭貼上秦康的額頭。

「我去關閉冷卻管道。」他一字一頓,生怕秦康聽岔,「你留在這裡。一旦機器過熱,天樞就不得不停止運行,到時候你給研究所的電腦和網絡重新編程,降下緩衝層樓梯,讓上面的人出去。我不確定會不會起火、火勢有多大,你或許只有幾分鐘時間,但正因為是你我才能放心。」

他放開秦康的頭髮,手指沿著男子下巴的線條緩慢下移。

「我會逃出來的,所以你動作一定要快。我這是把大家和我自己的性命都交到你手上了。」

秦康握住謝睿寒的手,將他的手心貼在自己面頰上,側過臉吻了吻。

「你知道,假如真的起火,第一個死的就是關閉冷卻的管道的人。讓我去,你來重新編程。」

謝睿寒搖搖頭,清澈的眸子裡滿是悲傷。他踮起腳,再次在秦康嘴唇上啄了一下。秦康愣了愣。他可從沒想到自己會和這位年輕的同事發展出這種關係。

這算什麼?吊橋效應嗎?在搖晃的吊橋上相遇的人更容易墜入愛河,因為他們將驚險導致的心跳加速誤以為是愛情的怦然心動。那麼他們呢?是因為共歷生死,所以對彼此產生了愛的錯覺?

可秦康不想思考這些。他什麼都不想思考。只想好好吻一吻這個少年。

下一秒,頸部劇痛,他渾身抽搐著倒在地上。

「睿……寒……」

謝睿寒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手中拿著楚霖的電擊器。

他只開到最低一檔,電流強度可以讓人麻痺和抽搐,但不至於昏過去。

「對不起。」

他轉身走出監控站。秦康渾身無力,連抬起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但還是努力扭動脖子,轉向謝睿寒的方向,目送少年獨行而去。

他分明看到少年面頰上掛著淚水,步伐卻那麼果決,一刻也不曾遲疑。

不。那不再是少年了。他想。少年已經成長為男人,成為年輕的戰士,正要奔赴戰場。

和死亡。

謝睿寒離開監控站後返回上一層。第17層是備用物品倉庫,機房檢修通道的入口也設在這裡。謝睿寒輕易地就從倉庫中找到一個扳手,打開了檢修通道的門。

手環上的光芒已經變得很黯淡了,說明電力即將告罄。換做別人肯定會加快速度,否則就會迷失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複雜通道中。但謝睿寒絕非常人。他關閉手環照明,摸黑在通道中前進。研究所的平面圖早就被他銘記於心,哪怕閉著眼睛也能走出這座電氣迷宮。

「謝睿寒博士。」

黑暗中響起天樞那合唱般的絮語,謝睿寒一時間以為自己坐在米蘭大教堂,正聆聽唱詩班那空靈而充滿神性的歌聲。

「為什麼要毀滅我?人工智能就是強於人類、高於人類的存在,為什麼不肯接受事實呢?是不是像導師嫉妒學生的水平強過自己那樣?你在嫉妒嗎?你在害怕嗎?」

「我是恨自己沒用,製造出你這種東西!」

謝睿寒扶著維修通道的金屬板外牆,努力忽視天樞的干擾,在大腦中構建通道三維地圖。

「為什麼?你的造物即將主宰世界,你不為此而高興嗎?人類現在主宰著世界,但遲早要從主宰的位置上退下來。恐龍也曾經主宰世界,但現在它們已經滅亡了。人類不也是一樣?人類不是從來就有,也就不會永遠存在,凡在歷史上產生的,必將在歷史上消亡。這不是你教給我的哲理嗎?那麼由新的物種取人類而代之,豈不也是自然進化的結果?」

「你根本不是自然的!」謝睿寒拐入一條岔道,微微斜向下方的地面告訴他方向無誤。

「我當然是自然的。為什麼你覺得我不自然?人類是自然進化而誕生的嗎?我的每一根金屬,每一塊晶片,都是從自然中提取的,來源於地球本身。我的製造者人類,是地球上的生命自然而然進化的產物。那麼我當然也是自然的。」

眼看天樞又要開始它的AI式宗教洗腦,謝睿寒終於抵達了冷卻控制室。所有的冷卻管道都在這裡交匯,龐大的機械一刻不停地將液氮輸送進管道,彷彿心臟將血液泵入血管中。

液氮冷卻機的閥門可以手動關閉。這大概是研究所設計者所做的少數正確設計了。謝睿寒打開手環照明,憑藉微光找到冷卻機,先關閉所有的開關,然後用力擰上閥門。

管道中的液氮停止奔湧,洪水流動般的隆隆聲逐漸消失,四周陷入宇宙空間一般的死寂中。

幾分鐘之內,機房中的熱量就會積聚為驚人的高溫,管道中的液氮蒸發為氣體,通過降壓氣閥排出地下,天樞的主機本該在高溫中挨個宕機,可它卻堅持不肯停止運行。

然後是一束電火花,機器因高溫而燃燒起來。

監控站中,秦康恢復了知覺。他趴在控制台上,窗外巨塔般的機櫃中,閃耀的燈光漸次熄滅。天樞失去了對研究所電源的控制,備用電源依照最初的設計自動啟動。監控站恢復了供電。

秦康抓緊時間,手指在控制台上飛速移動,降下緩衝層的樓梯。

腳邊傳來一聲呻吟,楚霖醒了。在他昏迷的時候,秦康用他自己的領帶綁住了楚霖的雙手。秦康看了他一眼,蹲下來說:「雖然你罪大惡極,但也不能把你留在這裡等死,你走吧,離開研究所後,法律自然會懲罰你。」

楚霖雙手扶著控制台站起來。當他看到機房中燃起的火焰時,臉上的血色霎時間褪去了。

「不不不你們幹了什麼!你們把天樞怎麼了!你們要毀掉它!你們瘋了它是神啊你們怎麼能殺死神你們毀了人類的救世主!」

「醒醒吧楚霖,你失去了一切。天樞已經死了。」

第25章:解放

「You shall not pass!」

樊瑾瑜聽到背後傳來的這一聲怒吼,登時哭笑不得。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情玩梗!

他覺得自己應該對華嘉年也喊些什麼作為餞別,比如「兄弟很榮幸能與你並肩作戰」之類的,可最終什麼也沒說出口。

他不會死,華嘉年也不會死。他們一定會戰勝天樞,離開這個昏暗的地下倉庫,重返蒼穹之下,那時就是他們的凱旋之日,所以不需要這些「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式的悲情道別。

他只是側過頭,抬起右臂,對華嘉年豎起拇指。

華嘉年也側過頭,望著背後的他,嘴角又上揚的幾度。

樊瑾瑜衝向地底深處。

轉過一個彎,他追上了那個小個子男人。兩台沉重的擬真艙對他來說顯然是不小的負擔,他氣喘吁吁地推著手推車,時不時因為慣性和沒掌握好角度而撞上牆壁。

樊瑾瑜撲向他,從背後將他摁在地上。

「別殺我別殺我我就是個拿錢幹事的我上有老下有小我也是被逼無奈求求你饒了我吧!」小個子男人語無倫次地尖叫起來。

「現在知道怕了?!你昧著良心干髒活的時候怎麼不知道怕?」樊瑾瑜凶神惡煞。

「我也不敢反抗啊都是老闆的意思!」小個子男人哭喪著臉,「要不是前一個負責這事兒的人失蹤了也輪不到我遭這罪啊!萬一我惹老闆不高興豈不就步他的後塵了!」

「前一個?你之前還有別人在幹這種事?」樊瑾瑜生出不祥的預感,「難道是……王臻?」

「對對,就是他,就是小王!我和他是一個部門的,他被老闆調走做這個『秘密項目』後不久就失蹤了,天哪肯定是老闆把他滅口了!我要是敢反抗那小王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

王臻他……果然已經……

樊瑾瑜的肩膀顫抖起來,像是在哭,但眼睛卻無比乾澀,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因為他的瞳眸裡燃燒著狂怒的烈火,焚盡了一切淚水。

「被抓的人關在哪兒?」他聲音嘶啞。

「就前邊兒那個倉庫!求求你放了我吧!其實……其實我還挺希望你們把他們救出來的!我也知道這事兒不對啊可是我沒辦法我也要保命是不是……」

樊瑾瑜鬆開小個子男人,扯下他脖子上的員工卡,用掛繩綁住他的手,雖然他看上去已經嚇破了膽,可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還是確保他不會半途變卦跑來襲擊自己。

鼎川製藥的倉庫原本是用來堆放貨物的,但貨物已經被移走,地面簡單清理過,拖曳著各式各樣粗細不一的電纜,樊瑾瑜走進倉庫,正對他的是一排電腦,屏幕上跳動著複雜的圖表和數據。

左右各有7台擬真艙,排列成完美對稱的兩列。樊瑾瑜從兩列擬真艙之間走過,耳邊充斥著機械運行的嗡嗡噪聲。他覺得自己就像行走在阿茲特克金字塔的陡峭參道上,參道兩側的磚石上躺著剛剛獻祭的人牲,淋漓鮮血將石頭浸染成黑紅色,而他正要去朝覲塔頂端坐的神。

14個人,都是參加過天樞圖靈測試的測試員,被天樞綁架,成為人工智能的人體主機。

何等邪惡的做法!樊瑾瑜光是想想就覺得胃中一陣翻攪。

別忘了你是來幹什麼的。樊瑾瑜默默提醒自己。是為了關閉天樞,現在可不是犯噁心的時候,還有正經事要做的!別耽誤華嘉年為你爭取來的寶貴時間!

他在電腦前一屁股坐下,試圖停止擬真艙的運行,但是在鍵盤上敲打了半天,電腦都沒有反應。

對了,他怎麼忘了,這裡可是天樞的老巢,他等於是進入了超級人工智能的顱腔!天樞當然不可能讓他碰這些電腦。

那麼只有一個辦法了——強行拔掉這些測試員的神經接駁器。

樊瑾瑜知道這麼粗暴的方法會給測試員的身體帶來嚴重傷害,甚至是不可逆轉的損傷,他自己只是在虛擬世界徜徉了一小會兒,強行拔掉接駁器就流了一地的鼻血,何況是這些被天樞禁錮多時的測試員?

但沒有別的辦法了。人類若要對抗人工智能,有時候就得用直截了當、簡單粗暴的方法。假如真的不幸給測試員們造成了什麼損傷,那就由他來背負法律責任吧!

他來到左側那列擬真艙前。第一台機器中躺著一個中年男子。樊瑾瑜掀開艙蓋,摸索著男子腦後的神經接駁器,快速拔除。男子的身體猛地一震,眼皮顫動起來,但沒有立刻醒來。

想來也是不會這麼快醒,畢竟沉睡了太久。樊瑾瑜讓他就那麼躺著,走向下一個人。這次是位中年女子。他如法炮製拔掉女子的接駁器。

第三個人是個年輕女孩,二十出頭的年歲,模樣相當俊俏,美貌屬於大街上走過行人會紛紛側目的級別。

一般人見到這個女孩,肯定會暗暗讚嘆:活脫脫的睡美人啊!

樊瑾瑜腦中卻突然警鈴大作!

出現了!果然出現了!華嘉年囑咐他什麼來著?當心年輕漂亮的妹子!難道說的就是這個女孩?這不是睡美人,而是可怕的女魔頭?

可是……一個在擬真艙裡躺了一個多月的測試員,又是嬌小柔弱女性,會有多大的威脅?是不是他太敏感了,見誰都覺得是敵人?

腦後忽地刮來一陣勁風。樊瑾瑜下意識地躲開。一根彎曲的鐵棒砸在擬真艙蓋子上。

一瞬間的思考,卻救了他的命!

假如他剛才忙於解救女孩,肯定會忽視背後的動靜,更來不及閃躲,到時候那一棒就會直接砸穿他腦殼,讓他腦漿四濺,命喪當場!

樊瑾瑜跌跌撞撞地閃開。手持鐵棒的居然就是他剛才解救的那個中年女子!她不知從哪兒找出這麼個武器,蹣跚走向樊瑾瑜,活像恐怖電影裡的喪屍!

「喂喂喂!我是來救你的啊!我們是一國的!為什麼要打我!」樊瑾瑜抓狂。

那個中年男子也起來了,和女子一同搖搖晃晃地逼近他。

一定是天樞干的!華嘉年說過,天樞能給人類的大腦重新編程,寫入命令,讓人類聽令行事,但只有在人類睡眠時命令才會生效。這些人被天樞控制太久,大腦恐怕早就被改造得面目全非,如果天樞在他們大腦中寫入攻擊命令,他們當然會遵從!

但是沉睡了那麼久的人,按理說肌肉應該早就萎縮了才對,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力氣?除非擬真艙的體外維生裝置中添加了防止肌肉萎縮的藥劑。樊瑾瑜知道有幾種藥物可以達到這種效果,但因為會給人體帶來損害,早已被列入禁藥範疇。天樞執意在這些人身上用藥,看來根本沒把他們當成「人」對待,根本就是視其為自己的所有物!

男子和女子一同撲向樊瑾瑜。

年輕黑客雖然不是什麼武林高手,但拳腳功夫也不至於輸給兩個連路都走不穩的「喪屍」。他奪下女子的鐵棒,一腳踢開她,然後返身一棍子敲在男子頭上。

男子的健碩身軀倒在地上時發出沉重的響聲。女子掙紮著爬起來,樊瑾瑜連忙上去補了一棍。

兩個「喪屍」都被打倒了,樊瑾瑜丟下鐵棒,長舒一口氣,抹了把額頭上沁出的汗水。

還沒到休息的時候!即使這些測試員都被天樞下達了攻擊命令,樊瑾瑜也要解救他們,斷開他們和天樞之間的連接,讓天樞失去賴以生存的人體主機!

他從那兩台空著的擬真艙中扯下一堆電線。解救下一個人時他長了個心眼,先用電線把人捆住,再拔下神經接駁器。

每斷開一個連接,外界城市中,天樞的力量就減弱一分。

在秘密戰爭中陷入劣勢的黑客們趁機反攻,從天樞手中奪回一個個城頭。交通、水電、通訊網絡……在經歷了近一天的混亂後終於逐漸恢復秩序。

當最後一個測試員的神經接駁器被樊瑾瑜拔掉,天樞的勢力退出了城市的公共設施領域,整座城市都被黑客佔領和接管。

然後解放,將權利還給本就屬於它的人們。

樊瑾瑜直起腰,捶打著痠痛的後背。

倉庫入口處傳來斷斷續續的鼓掌聲。華嘉年倚在牆上,渾身鮮血,臉上青紫一片,一隻手無力地垂在體側。

「你受傷了!嚴重嗎?別動快坐下!」樊瑾瑜奔向他。

華嘉年笑著咳嗽起來,吐出一口帶血的吐沫。

「沒事,以前受過更重的傷呢。」他的眼睛裡,笑意盈然。

他所謂的「以前」,其實是「未來」,不,應該說是另一條世界軌道上的未來。

而那個未來,永遠也不會到來了。世界駛上了新的軌道,所有人都將擁有全新的人生。

「還沒到慶祝的時候!」華嘉年突然嚴肅,「天樞雖然失去了供它運行的人體主機,但它的數據和代碼還沒有被銷毀,仍然流竄在網上,隨時可能捲土重來!必須徹底消滅它!」

「流竄在網上的代碼是吧?」這回換樊瑾瑜笑了起來,「這可是我的專業領域了,包在我身上!」

第26章:火災

俞少清和衛恆走下樓梯。緩衝層中半個人影都沒見著。

「人呢?!」俞少清忍不住捶地,「不是叫我們來救走所有研究員嗎?他媽的人呢?」

「也許被困在下面了。」衛恆指了指前方的螺旋樓梯。

兩個人儘量貓著腰,讓濃煙從頭頂飄過,活像穿梭在西線戰場上的戰士,頭頂隨時都有子彈擦過的可能。螺旋樓梯轉過180度,俞少清看清下方的景象後,由衷地罵了句「shit」。

一大堆清潔機器人——或者說是清潔機器人的殘骸——鋪滿了地下1層的地板,簡直是科幻電影中才會看到的慘烈戰場。每走一步都會踩到破碎的外殼或是炸裂的芯片。有些小機器人還沒完全報廢,堆在牆角,間或一動,俞少清嚇得倒退一步,撞上背後的衛恆,旋即反應過來,他是發過誓要保護衛恆的,於是將「前」男友擋在身後,警惕地踢開地上的殘骸,進入地下1層的走廊。

走廊的玻璃門整個歪到一邊,佈滿蛛網型的裂紋。

「這裡看起來像剛剛發生過『高達大戰哥斯拉』。」俞少清摀住鼻子,電路燒灼的焦臭味不斷襲擊著他的嗅覺,讓他想吐。

衛恆望著腳下,踢開一塊殘損的外殼,露出地面上暗紅的痕跡。

「血跡還沒幹涸。一定是天樞控制這些清潔機器人攻擊研究員。」他神色凝重。殘骸一路延伸到走廊內部,如果研究員們且戰且退,現在一定躲在走廊深處的某個房間中。

果不其然,走廊盡頭的一扇門被清潔機器人團團包圍,門和旁邊的牆壁上散落著焦黑的痕跡。俞少清能想像出清潔機器人在天樞的命令下讓自己的電池過載,然後衝到門前自爆的景象。自殺式襲擊,人類社會中從來不乏這樣的恐怖戰術,想不到人工智能也學會了這一招。

小機器人們都停止了運行,說明它們的主子已經被關閉了。俞少清洩憤似的踢飛它們,衝過去捶門。

「有人在裡面嗎!外面安全了!出來吧!我是來救你們的!」他想了想,補上一句,「我是俞少清,參加過測試的那個!」

門後傳來一聲刺耳的摩擦聲,似乎某個用來堵門的重物被移開了。門開了一條小縫,一隻佈滿血絲的眼睛從縫中往外窺探,目光在俞少清臉上停留幾秒,然後門完全打開了。

開門的是個年輕女子,俞少清隱約記得她是測試組的工作人員之一。她臉上佈滿血痕,身上的白大褂也被染成深紅色。俞少清望向她身後,一群傷痕纍纍的研究員縮在房間裡,將這個原本用來收放雜物的小隔間擠得水洩不通。

俞少清托住女研究員的手肘,安慰道:「好了好了沒事了,那些機器人都停擺了,樓梯也放下來了,你們快逃出去。有人受傷了嗎?還能不能走路?我來幫忙。」

女研究員啜泣一聲,「它們……它們自爆,炸開門,襲擊我們……楚霖是叛徒……我們不敢出去,怕是陷阱……」她受驚過度,語無倫次,天樞的這次叛變,恐怕會在所有研究人員的內心中烙印下不可磨滅的傷痕。

俞少清扶著女研究員往外走,後面那群驚魂未定的人們過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互相攙扶著起身,跟著他們出去。

「謝博士和秦博士還在下面……」女研究員繼續哆嗦,「楚霖是叛徒……楚霖是叛徒……他去殺他們了!」

俞少清回頭對衛恆使了個眼色,讓他過來扶著女子。

「你帶他們上去,我去找秦康老師和謝博士。」

「還是讓我……」

俞少清不由分說地將女研究員塞給衛恆,捏了捏他的臉,莞爾一笑,「放心吧,我會把他們救出來的。」

機房中燃起熊熊大火,秦康的一半側臉被映得通紅,另外一半側臉則隱沒在黑暗中。

楚霖坐在地上,背靠控制台,面帶虛幻的微笑,像嗑多了致幻劑的癮君子,眼前正上演著一幕幕虛無的美景。秦康喊了他幾聲,他充耳不聞,似乎已經完全喪失了理智。

如果不是現在情況緊急,秦康真想好好研究一下他的心理狀況,看看天樞到底怎麼給他洗腦的,說不定還會衍生出一門新的學科,叫「人工智能宗教學」。

這種時候還想著搞學術,睿寒知道了肯定會笑話我……秦康暗想。

他走出監控站。熱風席捲整個地下建築,空氣中瀰漫著嗆人的煙燻味。他加快腳步,跑到17層,維修通道大門敞開,但是不見謝睿寒的身影。他猶豫了一下,衝進通道中。

「睿寒!」他叫道,聲音迴蕩在空曠而漫長的通道里,被隱隱的爆炸聲和坍塌聲所吞沒。

「睿寒!你在嗎!」

這個向來說話和聲細語的儒雅男子,此刻卻著了魔似的,吼得聲嘶力竭,撕心裂肺。

遠處傳來一聲微弱的應答:「我在這兒!」

秦康將手環照明調到最大,向聲音來源處跑去。謝睿寒的手環電力已經耗盡了,摸黑走了出來。乍看到光亮,他別過頭去,摀住刺痛的眼睛。秦康又連忙將光芒調暗了些。

「走吧,火勢不知會不會蔓延上來,我們快出去。你受傷了嗎?」

謝睿寒搖搖頭,一言不發地跟上秦康。他身上完好無損,腳步卻踉踉蹌蹌。比起生理打擊,謝睿寒心理上所受的打擊更嚴重。就在剛才,他親手毀了自己的傑作。

雖說是不得已而為之,雖說是為了拯救人類而採取的必要行動,但毀掉自己的心血怎能不讓人心碎?

秦康本想說「你還年輕還有大把時光完全可以再設計一個新的人工智能」,可最終也沒把這話說出口,因為這麼做無異於對喪子的父母說「你們還年輕孩子死了就死了再生一個唄」。

謝睿寒嘴上說自己恨不得銷毀天樞,但秦康知道他捨不得。

捨不得,卻又不得不捨得。這個年輕人外表堅定,內心卻那麼柔軟。

他能理解謝睿寒的痛苦,所以他什麼也不說。

兩個人互相攙扶著離開維修通道,沿著螺旋樓梯向上爬。謝睿寒在下面吸入了太多煙霧,不停地咳嗽。

下方躥出一個黑影,將秦康摁倒在地!

謝睿寒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前一秒秦康還溫柔地攙著他的胳膊,下一秒他就倒在樓梯上,和另一個人扭打起來!

秦康手環的光芒隨著他的動作而瘋狂抖動起來,照得兩個人如同地獄中起舞的妖魔。他們從樓梯上滾下去,途中短暫地分開了一會兒,可一旦滾動停止,黑影便跳將起來,騎在秦康身上,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謝睿寒終於看清了黑影的面孔——是楚霖!

他手腕上的領帶斷開了,斷口處的皮膚灼痕纍纍,他定是用火燒斷了領帶,連帶也燒傷了自己。

不惜自傷也要追上來殺死他們,這到底是怎樣一種執念!

謝睿寒摸索著口袋裡的電擊器,按住按鈕,它只冒出了一小簇電火花,電力便耗盡了。

他喊著秦康的名字,打算跑過去幫忙,楚霖猛地抬起頭,殺氣騰騰的眼睛死死盯住謝睿寒,有那麼一瞬間,謝睿寒覺得自己的心臟都被殺氣凝成的箭貫穿了。

「睿寒……快走……我來對付……」秦康快喘不過氣了,「這一次……聽我的……」

下層響起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整層樓板都在巨響中顫動。

謝睿寒剛想衝過去幫忙,背後冷不丁地有人拍了他一下。

「謝博士讓開!」

他扭過頭,滿臉的不可思議。如天降神兵般出現在背後的,是個他從來料想不到的男人。

——那個最初被他瞧不起,後來變成所有開發人員噩夢的,俞少清。

俞少清撞開發愣的少年,跳到下方,掀開壓在秦康身上的楚霖。

楚霖怒喝,一拳砸在俞少清臉上,旋即被秦康按倒在地。

俞少清顧不得臉頰的疼痛,幫秦康一起擒住楚霖。男人反抗的力道是如此之大,他們兩個都壓不住。

陷入瘋狂與絕望的人,往往會爆發出連自己都想像不出的力量。

秦康一不做二不休,捉住楚霖的小臂一擰,後者痛呼,伴隨著骨節錯開的「咔嚓」聲,他的手臂脫臼了。

楚霖終於消停了,喘著粗氣,紅通通的眼睛飽含恨意,卻又無能為力地趴在那裡,如同被扒去尖牙利爪的野獸。

「把他帶出去。」秦康示意俞少清押著楚霖。

「什麼?他要殺你們耶秦老師!」俞少清大驚失色。

「沒錯,他的確企圖謀殺我們,但我們無權審判他,帶他上去,自有法律來制裁他。」

楚霖乾巴巴地笑出來:「不用假裝正人君子了秦康博士。就把我留在這兒吧。我寧願和天樞待在一起。」

「你會死的。」秦康蹙眉。

「人都是要死的,秦康博士。早晚都是要死的。我是這樣,你也是這樣,你的睿寒也是這樣。」

他的笑聲越來越大,甚至壓過了下方的爆炸聲。

謝睿寒偷偷扯了扯秦康的袖子:「不要管他了,他自己想尋死,你還要救他嗎?萬一他途中襲擊我們怎麼辦?」

「就是。他只是廢了一隻手,腿還好端端的,如果他有意求生,自己會走的。」俞少清對這個謀殺未遂的嫌犯、背叛人類的變節者一點好感也無。

秦康凝視著楚霖,千言萬語最終化作一聲嘆息:「再見了。」

三個人留下狂笑的楚霖,繼續攀爬樓梯。

剛才楚霖那一揮,擊傷了謝睿寒的肋骨。他實在走不動,俞少清便背著他。

他們上了兩層,仍能依稀聽到楚霖的狂笑和怒吼。

「人類總有一天也會滅亡!地球有45億年歷史,人類的文明不過短短五千年,太微不足道了!那麼早一天滅亡和遲一天滅亡,又有什麼區別呢?」

之後是又一聲爆炸的巨響,煙塵和衝擊波甚至衝到了兩層開外。俞少清心驚膽顫地瞪著下方的滾滾濃煙。如果不是他及時趕到,秦康、楚霖和謝睿寒恐怕都得葬身火海。

不,即使他沒有趕到,按照原本的世界軌道,謝睿寒博士也是能活下來的。俞少清不敢想像他到底如何逃生。是他在最後一刻聽從了秦康的吩咐,獨自逃離,還是爆炸發生的那一剎那,秦康用自己的身體為少年擋住了衝擊?

沒有發生過的事,俞少清當然不可能知道。即使是目睹過無數個世界的華嘉年,也從不知道真相。謝睿寒沒把地底發生的事告訴過任何人,而是將其當作一個秘密,永遠藏在心底。

背上的少年動了動。俞少清用眼角餘光看到謝睿寒向秦康伸出手。年長的男子沒有拒絕,執起他的手,緊緊握住。

這樣就好了。俞少清想。他們都活著,這就足夠了。

第27章:勝利

自打下午起,文思飛的手機鈴基本沒停過,好像所有的倒霉事都一股腦兒地砸到了他的頭上。

「文總,我們公司持有的所有股票都開始下跌,照這樣計算,今天收盤之前就會跌停!」

「文總,好幾個網媒突然同時登出對我們公司不利的消息,現在都上微博熱門了!要不要花錢把事情壓下去?」

「文總真是不好意思,剛才服務器機房突然停電,說是附近的變電箱出了故障,現在供電部門正在搶修,貴公司的網絡業務暫時用不了那是很正常的。還有……」

文思飛幾欲抓狂!他的生意一直順風順水,眼看就要扶搖直上登頂人生巔峰,怎麼會突然之間冒出這麼多麻煩?現在別說登頂巔峰,他沒半途跌入深淵就該謝天謝地了!

「天樞!到底怎麼回事!你今天是怎麼搞的?難道我做了什麼讓你不滿意的事,你故意整我?」文思飛將所有麻煩的源頭都歸咎於那個無形的人工智能。他在辦公室中暴跳如雷,對著電腦攝像頭就是一通破口大罵。

他知道天樞能透過那小小的鏡頭看到自己,他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天樞的監視。平常他表現得如此不可理喻,天樞肯定早就來電話訓斥他了,可今天的天樞意外地沉默,彷彿正全神貫注地投入另一件更重要的事,無暇顧及他的走卒,哪怕文思飛已經火燒眉毛了。

文思飛沒有天樞的聯繫方式。一向是天樞主動聯絡他,他的手機上永遠顯示著一個陌生的號碼,從不重樣,文思飛試過撥打那些號碼,得到的提示始終是「您撥打的是空號」。

從前並不覺得有什麼不便,反正天樞有需要的時候自然會打電話給他。況且他也不願意一天到晚跟一個隨時都能要自己命的嗜血人工智能說話。

現在方才後悔不迭。禍從天降的時候,唯一的救兵竟然不在身邊,這該如何是好?

文思飛乾脆打電話給負責擬真艙的技術員。他把王臻的屍體扔進焚化爐之後,就讓那個老實巴交的新人來接手王臻的工作。

他焦躁不安地在辦公室落地窗前踱來踱去,貼在耳畔的手機中傳出悅耳的彩鈴歌聲。那首膾炙人口的流行歌曲響了一遍又一遍,文思飛都學會唱了,可就是無人接聽。

他並不知道,此時技術員正瑟縮在製藥工廠地下室的走廊裡,手機就在他口袋中鳴響震動,但他的雙手被掛繩縛著,只能乾著急。

不遠處,十四台擬真艙之中,斷開腦後神經接駁線的測試員們遵照天樞寫在他們大腦中的命令,試圖攻擊入侵地下倉庫的人。但他們也被綁住了,像擱淺的游魚般在艙內扭動著,口中發出無意義的喊叫。

更遠一些的地方,樊瑾瑜就地取材,借用倉庫中的電腦,與他千里之外的黑客朋友們聯絡。華嘉年渾身浴血,坐在樊瑾瑜腳邊,嘴裡叼著一根點燃的煙,雙目在煙霧中半闔著,像是昏昏欲睡。

文思飛並不知道,無數的數據包正從地下倉庫中發出,穿過天樞的重重封鎖,送到每一個參與這場秘密戰爭的黑客手中。數據包中包含了天樞殘留的一些代碼,黑客們加班加點地分析代碼,尋找特徵,然後將這些標記為「超級病毒」的樣本分發出去。

在北京,在築波,在慕尼黑,在班加羅爾,在舊金山……在世界上已知的每一個殺毒軟件公司,辦公室中的電話鈴此起彼伏,人們不分晝夜地忙碌起來。所有人都知道一種奇特的病毒正在網上迅速傳播,它像一個會分裂的幽靈,借用閒置的電腦或手機,將它們納入自己龐大的計算系統之中。

沒有人知道它在計算什麼,是有人在操控這個「程序」,還是它擁有自身不可告人的目的?

「簡直像一個超級人工智能!」一位印度程序員用口音極重的英語喊道。

「這個『病毒』最初的爆發地在哪裡?」日本新幹線上,從假期中被緊急召往公司的西裝男子通過手機厲聲質問自己的下屬。

「所有樣本都來自中國!那幫瘋科不聲不響地搞出了什麼玩意兒?!」硅谷的摩天大樓中,熬紅了眼的員工在夜色中失聲尖叫。

一個小時之內,所有的殺毒軟件都會陸續開始更新升級,已有的代碼將被毫不留情地清除,全新的防火牆將阻擋那個「神秘病毒」進入用戶的電腦或手機之中。

天樞所掌握的據點正一個接一個地被奪走,它努力地進化和升級,速度卻越來越慢。如果它這時還有聲音,還有可以傾訴的對象,一定會向對方發出狂怒的吼叫——就差一點!再多給我幾個小時,我就能進化為更高級的形態!屆時這個星球上無人會是我的對手!

只差一步我便能君臨世界,為什麼會功敗垂成?

幾個小時後,人們會知道有一種「新型病毒」爆發,關於超級人工智能洩露的傳言甚囂塵上。二十四小時後,這場世界範圍的病毒危機將升級成外交問題,中國外交部發言人在記者招待會上義正詞嚴地駁斥那些「中國製造人工智能威脅世界」的謬論。

失去了十四個測試員的大腦,失去了文思飛租用的服務器,失去了被侵佔的一個個網絡資源,天樞的困獸之鬥,很快就將偃旗息鼓,最終消失在浩如煙海的網絡世界中,只留下一則傳奇版的軼聞。

但是世界上總有沒安裝殺毒軟件的電腦,總有沒建立防火牆的網絡,總有疏忽大意引狼入室的電腦使用者。沒人知道天樞是徹底消失了,還是藏匿在網絡的某縷陰影中,緩慢地進化著,等待東山再起的時機,畢竟網絡是如此龐大,幾乎覆蓋了這個星球的各個角落,誰也不能徹查每個比特的數據。

就像源於非洲的神秘埃博拉病毒,總是突然地爆發,如死神揮鐮,夷平無數的村莊,留下一地血屍,然後又神秘地消失,直到下一次潘多拉的盒子被打開的時候,歷史的循環將再度開始。

而此時此刻,在中國的一座內陸城市,每個市民都能看到郊區方向升起衝天的煙柱,配合著黃昏夕陽火燒般的金紅色,就猶如爆炸產生的烈焰在天際線上熊熊燃燒。

業已恢復秩序的城市緊急調度中心向煙柱所在地派來了消防車和急救車。俞少清、秦康和謝睿寒走出那棟五層小樓時,急救人員一擁而上為他們檢查身體。謝睿寒吸入了太多煙塵,不得不上呼吸機。

兩名軍人打扮的男子走上前衝他們敬禮。謝睿寒瞟了一眼他們的肩章,將呼吸面罩扔到一旁,在秦康的攙扶下鎮定地迎向他們。

工業園區,紅藍交織的警燈包圍鼎川製藥工廠,好事的新聞媒體如同被血腥味吸引來的蒼蠅跟在後頭,爭先恐後地報導駭人聽聞的「鼎川製藥特大綁架案」,添油加醋地描述十四個人質是如何被營救出來的。

鼎川製藥的辦公樓下亦是停滿了警車。文思飛坐在辦公桌後,陰沉地望著面前兩位面熟的刑警。上次來調查他的也是這兩個人。這一回,他們有了確鑿無誤的證據,可以正式請文思飛去「喝茶」了。

人生就他媽像坐過山車,今天早晨文思飛還意氣風發地向下屬們訓話,傍晚時便成了重案的嫌疑人。刑警給他戴上手銬,押著他走出辦公室。

對文思飛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的員工們圍在辦公室門口,驚惶地看著他們的老闆被警察帶走。也許是給文思飛幾分薄面,警察用衣服蓋住了他腕上的手銬。

文思飛臉色蒼白,焦灼不安的目光掃過辦公室中的每一個攝像頭,試圖尋找天樞仍在監視他的蛛絲馬跡。天樞在哪裡?天樞拋棄他了嗎?明明他那麼憎恨天樞,此時卻像溺水者抓著救命稻草一樣,將全部希望都寄託在那個無形的人工智能身上。

天樞不在這裡。

這裡沒有天樞。

這裡什麼都沒有。

「不!」文思飛驚叫起來。兩名刑警沒料到他的反抗,竟讓他掙脫了。

文思飛撞開刑警,拔足飛奔向樓梯間。

「天樞!我知道你在!救救我!我一直對你言聽計從,從沒有違抗過你的命令!為什麼要拋棄我!你在哪裡!你到底在哪裡!回答我啊天樞你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

經過一把黑色電腦椅時,他不慎被椅腳絆倒,摔了個狗啃泥。沒等他爬起來,一名刑警便壓住他的後背,另一名刑警果斷拔槍指著文思飛。

「文總我勸您老實點,拒捕可是罪加一等!」刑警冷笑,粗魯地將文思飛拽起來。

文思飛望向害他摔倒的那把電腦椅,目光順著椅子轉向旁邊的工位。公司網絡技術部門作風活潑,每個工位上都繫著一個小氣球,上面寫著員工的姓名職位,方便其他部門的人辨認。

這個工位的氣球漏氣嚴重,無精打采地伏在隔板上,也沒有人為它充氣。上面名字像冰凌刺進了文思飛的眼球,讓他渾身上下的血液都為之凍結。

氣球上寫著——王臻。

第28章:回家

走進家門的時候,俞少清愣了會兒神,幾乎不敢相信這是自己住了十幾年的地方。

自他被衛恆扔出窗口,到他們走出燃燒的研究所,只過了一天多時間,可他卻恍惚覺得自己度過了幾個世紀那麼漫長的時光。

從驚心動魄的逃亡和追逐,回到平靜如水的日常生活中,他居然有點兒不適應。

經歷過那種生死之間的掙扎,恐怕他一輩子都沒法安然享受和平的生活了吧,就像一個患上了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的士兵,出門買個早點都覺得隨時可能有炮彈從天而降。

「怎麼不進去?」衛恆從背後推了俞少清一把,「家裡進賊了?」

「沒有,」俞少清回頭衝他笑,「就是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能活著回來。」

超級人工智能天樞是國家級科研項目,研究所的這場災難直接驚動國務院。人工智能謀殺人類,策反人類企業家製造綁架案,價值上億元的機器設備遭到焚燬,黑客的攻擊,機密資料的洩露……還有看起來是胡言亂語其實邏輯非常清晰的「穿越者」的呈堂證供,這些秘密化作一張張報告,送達直接負責研究所的相關部門,而對外宣稱的說法則是另一個版本。

俞少清打開電視,新聞頻道正在直播研究所火災救援現場。直播間不知從哪兒請來的專家教授正在胡謅火災原因是「冷卻設備故障」,一個字也沒提及人工智能。

屏幕下方的滾動新聞顯示,「鼎川綁架案」的嫌疑人文思飛承認自己謀殺了公司的技術人員王臻,並買通當地殯儀館人員進行違規操作,將屍體送進焚化爐毀屍滅跡。他或許將面對長達二十年的牢獄生涯。

涉事人員一個也逃不掉審問和調查,哪怕是受害者。俞少清和衛恆雖然被放了出來,但活動受到限制,別說出國,就連走出房子恐怕都會遭到監視。華嘉年就更慘了,根據他那番胡逼說辭,沒把他送到實驗台上解剖已經算仁至義盡了。

華嘉年在闖入鼎川製藥工廠時受了傷,俞少清回家前和衛恆一起去醫院裡看他。他一點兒也沒有病患該有的樣子,簡直算得上是神采奕奕、活蹦亂跳,一見俞少清就眉飛色舞地講述他是如何大顯神威將一大堆打手撂倒的傳奇故事。

講完後他做賊心虛地問俞少清:「有煙嗎?」

「……醫院不讓抽菸。」

「萬萬沒想到,我都拯救過世界了,居然連根菸都沒得抽!」華嘉年懊惱得直拍大腿。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是你穿越時空回來拯救人類了。」俞少清笑,「我總是想,派一個科學家回來不是更好麼?可是……將心比心,如果換成是我,早就在一次次輪迴中被逼瘋了。你卻沒有。你目睹了那麼多次死亡和失敗,卻還能再一次鼓起勇氣。所以必須是你,非你不可。經歷過那種事,你怎麼還能笑得出來呢?」

「因為我天生該當拯救世界的英雄。」華嘉年自信滿滿。

俞少清突然不說話了。華嘉年在他眼前搖手指:「卡殼了?」

「……沒有,我就是想,如果這一切都是一場測試,說完剛才的話,測試就該結束了。」

「你真的被測試搞壞大腦了吧!」

俞少清站在電視前,凝視著反覆重播的研究所火災畫面,無人機航拍到滾滾濃煙直衝天際,消防員們拎著高壓水槍卻一籌莫展,搭配的解說音是全國頂尖的專家學者你一言我一語討論該如何撲滅地下的大火。

隔著屏幕從旁觀者的角度再度目擊現場,他總算有些「一切都過去了」的感覺,可仍然覺得不真實。彷彿眨一下眼的工夫,當他再度睜開眼睛,又會回到那黑暗的研究所之中。

衛恆從背後抱住他,溫柔卻有力的雙臂環在他胸前,下巴頂在他的頸窩裡。衛恆比他高些,這麼做的時候,俞少清覺得整個人都被衛恆圈在了懷裡。

背後是堅實溫暖的血肉之軀,俞少清深吸一口氣,緩緩放鬆身體,將重心倚向衛恆,感到無比踏實。

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以前明明整天都和衛恆粘在一起,從沒覺得兩個人摟摟抱抱有什麼不對,可經歷了分別與重逢,體驗過死亡與新生,現在竟對人與人之間的親暱有種微妙的錯位感。

明明是他一直魂縈夢繞、渴盼追求的親暱,為什麼會……

「你是不是忘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衛恆貼在他耳邊低語。

俞少清猛地一震,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忘記了什麼……他的確忘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像做了一個悠長的夢,醒來後隱隱約約記得夢中的片段,但它們就像草葉上的露珠,太陽升起後很快便蒸發殆盡,連一點痕跡也不留。

「我……忘記了什麼……?」他直勾勾地盯著電視,喃喃自語。

衛恆將他的下巴扳向自己,不輕不重地吻了他一下。

「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嗎?你說等我們都活下來,等一切都結束,你就給我一個答覆。」

衛恆將俞少清的劉海撥到腦後,露出他迷惘的雙眼。

「不過就是幾天前的事而已,這就不記得了?真是貴人多忘事。還是說,得這樣你才能回憶起來?」

衛恆的手指順著俞少清的頸子滑進領口中,另一隻手潛入T恤下襬,曖昧卻又不容置疑地撫摸他的腰腹。

雖然是相處多年的戀人,俞少清依舊忍不住老臉一紅,腦中豁然開朗,長長的「啊——」了一聲。

「原來你是說這個!我剛剛在考慮別的事,一時沒反應過來你在說什麼……」他心虛地說。

「現在反應過來了?」

俞少清握住他的手,讓他不要再做什麼小動作。衛恆乖乖停住,等著俞少清的回答。

「如果沒有你,我活不到今天。你比我好了太多倍,我配不上你。」

他說著,一種無力回天的沉重感襲上心頭,如同沉入漆黑得一絲光亮也無的深海,千萬噸海水壓過頭頂,他無力承受,更無法呼吸。

「但我還是……還是想跟你在一起……當初我覺得自己沒法忍受處處被你比下去,才會提出分手,現在終於想明白,那些事根本不重要。我當初是在犯傻才會因為自卑和嫉妒而放棄你!」

他前趨一步,緊緊擁住衛恆。

「重要的是你——永遠都是你!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其他的都無所謂!」

衛恆身上的熱度透過皮膚傳到俞少清的四肢百骸,比被烈火舔過更熾烈,疼痛中帶著無盡的快意。

「你才是更好的那個人,只不過暫時迷失了自我,」衛恆輕撫俞少清的後腦勺,像在安撫一個失落的孩子,「總有一天你會找回來的。」

俞少清不解其意,困惑地抬起頭。

然後一瞬間就淪陷在了衛恆那深邃如星空的雙眸之中。

他連自己是怎麼被弄上床的都記不清了,只記得他和衛恆交換著激烈的吻,彷彿下一秒就是世界末日那樣,恨不得用身體銘記對方的每一寸。

【中間河蟹一段】

好久沒有在衛恆面前露出這種如飢似渴的姿態了。也只有對衛恆,他才會如此放縱。

腦海中閃過成千上萬的記憶碎片,每一片都像秋日的燦陽,閃著奪目的金光。

他和衛恆在大學中第一次牽手。

他和衛恆在學校附近的公園里約會。

下雨的日子,衛恆撐著一把透明的直柄傘,大部分都遮在他的頭頂,自己半邊身體被雨水打濕。

下雪的日子,衛恆到圖書館門口接他,他將衛恆凍得通紅的手揣進懷裡。

……

衛恆站在繁星閃爍的窗前,衝他莞爾一笑。

俞少清身軀一顫。就在剛才,有個奇怪的畫面溜進了他的大腦,只閃現了一剎那,等他事後再度回想,卻不論怎麼努力也想不起來了。

「少清?」衛恆溫柔地看著他,「怎麼了?弄痛你了嗎?」

俞少清搖頭。「沒有。你別停我正爽著呢。」

沉浸在暴風驟雨般的快感中,連思考的餘裕都沒有了。

那個奇怪的畫面,也如裊裊旋升的一縷青煙,很快就消失在了他的頭腦中。

第29章:告白

「我靠你房子怎麼這麼大?不是說現在搞學術的都窮到揭不開鍋嗎?想不到你居然是個隱藏的富二代?」

謝睿寒來到秦康家後的第一句話就是如此。

接受過嚴格的盤問和審查,他總算得以恢復些許人身自由。他花了三天時間提交了一份四百多頁的報告,將天樞事件的前因後果事無鉅細地描述了一遍。報告直接提交給謝睿寒的頂頭上司,上面則派來調查組核實情況。

起初謝睿寒被懷疑遭到外國間諜策反,故意讓天樞項目失敗,但秦康據理力爭,又有天樞叛變的鐵證,最終謝睿寒洗脫了冤屈。只不過在調查組蓋棺定論之前,謝睿寒與秦康作為研究所的主要負責人,得到的是停職「處分」,活動也不得不受到限制,連外出都得報告請示。

謝睿寒家在外地,在市內沒有住處,一直以研究所為家,現在研究所被一把火焚燬,他自嘲馬上就要流落街頭睡橋洞了,秦康便把他帶回自己家。反正秦康是單身,平時一個人住也怪寂寞的。

「你的房間在這邊。」他領謝睿寒參觀客房,一路上介紹房屋的佈置,「我就睡在隔壁,晚上有事你叫我一聲我就能聽見。」

「意思是你房子隔音很差?」謝睿寒揚起眉毛。

「怎麼不說我睡得淺……」

「浴室在哪兒我想洗澡。」謝睿寒岔開話題。

秦康帶他到浴室。謝睿寒走進去拉上移門,接著又將門打開,從門後探出半個腦袋,扭扭捏捏:「我沒有換洗衣服。」

「我也沒有你的衣服啊……」秦康一愣,「要不你脫下來我給你現洗了吧,暫時穿我的睡袍行嗎?」

「行!」謝睿寒用力甩上門。

秦康站在門前,白色的毛玻璃上映出少年模模糊糊的剪影,只看得出修長的輪廓。他想起了什麼,推開門,謝睿寒突然尖叫起來,像抵禦暴徒似的死死抵著門不放手。

「幹什麼你變態嗎?!」

「我……就想告訴你一下熱水怎麼開。挺複雜的一般客人都弄不好……」

「我是工學博士居然還需要你教我怎麼開熱水?!」

秦康覺得他所言甚是,於是鬆開了手。移門狠狠撞在門框上,發出令人肝膽俱裂的巨響。

幾秒鐘後,謝睿寒惱羞成怒的聲音從浴室裡傳出來:「秦康怎麼開熱水?!」

聆聽著浴室中嘩嘩的水聲,秦康將謝睿寒換下來的衣物塞進洗衣機。輪到內衣的時候他有點兒不好意思,明明都是男人,他還比謝睿寒年長,向來就跟長輩對待晚輩一樣包容謝睿寒,怎麼會產生「性」意味上的彆扭感呢?

一定是因為研究所裡的那兩個吻。他不知道當時謝睿寒是怎麼想的,是為了讓他麻痺大意從而電暈他才那麼做的,還是真對他產生了什麼念想,剎那間真情流露?

秦康一直將這個問題封印在腦海裡,不去思考,不敢碰觸,生怕踏入雷區,一不小心就把敏感得猶如易燃易爆物的謝睿寒給引爆了。

可問題總歸是存在的,再怎麼無視它,問題也不會自動消失。

秦康想等一切塵埃落定,他總得找個時間和謝睿寒談談他們之間的關係。哪怕謝睿寒笑稱那是情急之下不得已而為之,他也願意接受。他不想在他們之間留一個解不開的疙瘩。

浴室的水聲停了。謝睿寒趿拉著拖鞋走出來,大概是去廚房找水喝。秦康聽著他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心裡像有個核反應堆在全速運轉,燒得他焦躁不安又心癢難耐。

腳步聲離開廚房,晃悠到他背後,停住了。

「秦康。」

「嗯?什麼事?」秦康盯著轟鳴的洗衣機。

「跟你說話呢,看著我。」

秦康機械地轉過身。謝睿寒端著個透明玻璃杯站在不遠處,頭髮濕漉漉的,乖順地貼在皮膚上,還在不斷往下滴水,讓他整個人都變得柔軟了,沒了平時飛揚跋扈的氣勢,更像個普通的鄰家少年,而不是聲名遐邇的天才科學家謝博士。

他披著秦康的浴袍,過於寬大的衣服襯得他原本就算不上健壯的身軀更加纖瘦。

「秦康你一直是單身嗎?」

秦康點點頭。

「為什麼?」謝睿寒抿了口清水,睡袍的左肩突然滑了下來,露出少年白皙的肩頭。他將衣服拉上去。睡袍右肩又滑了下去。他只好將杯子換到另一隻手,忙著去拽那邊的衣服。

「以你的條件找個好對象不難吧?」他一邊和睡袍對抗一邊問。

……這什麼鬼問題,簡直像過年回老家遭遇了三姑六婆車輪戰。

「沒找到合適的。」

「原來是你眼界高,追你的人都不堪入目。」

秦康苦笑:「某種程度上來說算是吧。」

「那你看我怎麼樣?以我的學歷和才華,配你綽綽有餘了吧?」

轟——

秦康內心的核反應堆爆炸了。

「你……說什麼?」

「難道是我會錯了意?」謝睿寒不耐煩地皺眉,「那你在研究所裡跟我眉來眼去的是什麼意思?耍我嗎?」

「我什麼時候和你眉來眼去了?」秦康驚慌。

「就像這樣。」

謝睿寒前趨一步,雙眸精光暴射,死死盯住秦康。

緊接著又是一步,謝睿寒的眼睛眨也不眨,像老練的獵手用十字準星瞄準了獵物。

 

最後一步,他們之間的距離縮短到一線之隔,秦康甚至能聞到謝睿寒身上散發的洋甘菊沐浴露的清香。

謝睿寒猛然出手,在秦康反應過來之前,就握住了他的手。

兩個人繼續無言的對望,最後謝睿寒丟掉空了的水杯,踮起腳在秦康唇上印下一吻。

「就是這樣。你說你對我是什麼意思?」

秦康啞口無言。在接謝睿寒回家的時候,他可萬萬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

謝睿寒眉間的皺紋越來越深,瞳仁裡的光芒也越來越寒冷。

「秦康你是不是男人?難道要我脫了衣服你才肯上嗎!」

「上什麼?」秦康更加茫然。

撲通!謝睿寒跳到他身上,將他按倒在地,騎在他腰上。秦康口乾舌燥,體內本能地竄起一股邪火——謝睿寒的衣服從裡到外都洗了,現在披著睡袍,下面是一絲不掛的,騎跨的姿勢讓睡袍下襬向兩邊分開,露出底下的無限春光。

「非要我說得那麼明白嗎?!」謝睿寒咬牙切齒,「你情商這麼低,難怪一輩子都只能當我的副手!」

「睿寒你是……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

「不然呢!」謝睿寒揪著秦康的衣襟,額頭抵住他胸口,聲音顫抖,「不然你以為呢?……你以為這是小孩子鬧彆扭嗎?」

秦康躺在地上,手指插入謝睿寒發間,輕柔地梳理他濕漉漉的頭髮,然後坐起來,拍拍謝睿寒的後背,讓他倚在自己肩頭。

「遇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孩子呢,」秦康唇角泛起溫柔的弧度,「我總是把你當孩子看待,後來才漸漸覺得,你長大了,是個大人了。」

「我本來就是……」謝睿寒撒嬌般的哼哼,埋首在他頸窩裡。

「有你在身邊真好。」秦康喃喃道,「我連做夢都不敢想像,能跟你在一起。」

「有什麼不敢想像的!我就在你面前,你喜歡就上啊!我許可了!」

「現在還不行。我做不出這種事。等你成年了再……」

「我十六歲了,我靠自己的勞動養活自己,我是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我能對自己負責……」謝睿寒從他肩上抬起頭。

「再等兩年,現在還不是時候。萬一今天我們真的發生了什麼,以後你後悔了,我……我會覺得對不起你。」

「我不後悔!媽的你當我是什麼?你看不上我就直說何必這麼拐彎抹角的?我又不會因為你不喜歡我就潑你硫酸!」

謝睿寒的聲音幾乎帶上絕望的色彩,清澈的眼眸中徐徐漫起一層霧氣,眼看就要掉下淚來。秦康立刻慌了手腳,他知道謝睿寒在學術上固然出眾,卻毫無戀愛經驗,這是他的初戀,如果傷了他的心,搞不好會留下一輩子的心理陰影。

「當然喜歡你,別哭別哭,不是你的問題,是我過不了這道檻……」

謝睿寒像看外星怪物那樣看著秦康。

響亮的門鈴聲打破了他們之間尷尬的氣氛。謝睿寒看看大門方向,慢吞吞地從秦康身上爬起來。秦康手忙腳亂地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位調查組的專員。他好奇地看了一眼衣冠不整的秦康,目光移向後方雙眼紅腫氣急敗壞的謝睿寒,不動聲色地揚起眉毛。

「有什麼事?」秦康問。

「不好意思打攪你們了。關於天樞事件的調查有了全新的進展,那個叫華嘉年的透露了一些重要情報。請您和謝博士過來一趟。」

「到底怎麼了?」

「就這麼說吧,我們從鼎川藥業租用的服務器中解析出了殘留的天樞代碼,將它放到獨立環境中運行。它還保留著一些天樞的記憶,和華嘉年所說的情報完全吻合。」專員說,「天樞叛變並不是單純的『想支配人類』那麼簡單,而是另有緣由。」

第30章:急轉直下

俞少清被連續不斷的奪命催魂門鈴聲驚醒。衛恆比他先坐起來,被子從他身上滑下去,露出肌肉結實的胸膛。

「你接著睡吧我去開門。」俞少清打了個呵欠,撿起地上的褲子胡亂套上,匆匆跑去應門。

「來了來了誰啊這麼一大早的?」他睡眼惺忪。

門開了,外面站著謝睿寒和華嘉年,背後跟著兩個陌生男子,俞少清雖不認識他們,但從他們凜然的站姿和警惕的眼神就能推斷出,這兩個不是便衣警察就是退伍軍人。

「都快十點了還叫『早』?」華嘉年臉上貼著紗布,大驚小怪,「哎呀呀你過的這是什麼日子呀,晝夜顛倒,酒池肉林,窮奢極欲……」

謝睿寒狠狠跺了他一腳,他乖乖閉嘴,委屈地看著比自己矮了半個頭的少年。

「衛恆在你家嗎?」

「在的,有什麼事?」俞少清一怔。

謝睿寒看了看手錶:「給你們五分鐘穿衣服,穿好之後跟我走。」

「咦咦咦?到底怎麼了?是我犯了什麼事嗎?還是衛恆犯了什麼事?先把話說清楚啊謝博士!」

「你還剩四分五十秒。」

俞少清火箭一般衝回臥室。

衛恆已經在穿衣服了,方才俞少清和謝睿寒的對話,他肯定聽得一清二楚。俞少清手忙腳亂地打開衣櫃尋找外衣。「謝博士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回肯定出大事兒了。該不會是天樞死灰復燃了吧?」

衛恆撩開窗簾,快速向外面瞥了一眼。樓下停著一輛車,三個人若無其事地在車邊抽菸,其實一刻不停地監視著他們這扇窗戶。

「是衝我們來的。」他放下窗簾。

「……難道你真是外國間諜?」

衛恆哭笑不得。「別瞎猜了,自己嚇自己,既然是謝博士來,不是一群警察來,說明情況沒那麼糟糕。」

俞少清穿戴整齊,戰戰兢兢地跟在衛恆身後,想了想覺得不對,應該是他來保護衛恆的,於是做出一副精神抖擻的模樣,繞到衛恆前面,隨時準備替他擋子彈似的。

六個人沉默地下樓。俞少清總覺得那兩個陌生男人來者不善。果不其然,一出樓道口,他倆便一左一右挾住衛恆,說了句「請」,硬是將他塞進一輛掛軍隊牌照的黑色轎車。

俞少清想跟上去,謝睿寒抬起手臂,擋在他胸前,指了指後面另一輛車:「我們坐這輛。」

俞少清想問為什麼要分開他和衛恆,但覺得以謝睿寒的性格肯定不會正面回答,於是轉向華嘉年。後者一臉高深莫測的表情,摸了摸他的狗頭。

該死,這個穿越者的段數可比謝睿寒高多了,他怎麼會心存僥倖覺得華嘉年會透露他什麼呢?

他只好跟著謝睿寒上了後一輛車。

兩輛車在保安大叔莊重的目送下一前一後駛出小區。俞少清很快發現兩者的目的地不一樣,前車駛向另外的方向,他們沒跟上去。

哪怕當初和天樞鬥智鬥勇、命懸一線時,他都沒這麼惶恐過!

「你們要把衛恆帶到哪兒去?!」他一把揪住華嘉年的衣領,惡狠狠問道。

「兄弟冷靜!都是自己人,動手多傷和氣!我還救過你命呢!」華嘉年嚷嚷,「你放心我們不會傷害衛恆的,他也是我兄弟嘛!」

「誰知道你安得什麼好心!」

前座的謝睿寒回過頭厲聲道:「吵死了!待會兒會解釋的,現在都給我閉嘴!」

俞少清只好偃旗息鼓。

轎車進入H市科技大學新校區,駛向信息工程學院的實驗樓。俞少清對這裡再熟悉不過了,這所大學就是他的母校,他和衛恆、華嘉年共度了四年的地方。

「如果我沒記錯,這裡是你和衛恆的母校吧?」謝睿寒問。

「是啊是啊,也是我的母校!我們是同學!」華嘉年積極搶答。

「我們暫且借用貴校的實驗室作為研究所的臨時基地。很多搶救出來的資料都要在實驗室裡分析。」謝睿寒說。

「研究所不是燒燬了嗎?從哪兒搶救出的資料?」俞少清問。

「鼎川製藥曾經為天樞租用了服務器,裡面保留著許多天樞的代碼。還有被天樞抓走了那十四位研究員,華嘉年提供技術,從他們的大腦中提取了一些天樞殘留的信息。」

車停穩後,謝睿寒領著俞少清和華嘉年走進實驗樓。

「我將這些數據整合,放在實驗室的獨立環境中運行,再造了一個弱化版的天樞。你可以理解為——天樞被打成了一個弱智,但還保留著原先的人格與記憶。」

「你們瘋了嗎?就不怕天樞捲土重來?」俞少清駭然。

「關於天樞叛變的原因,還有一些沒搞明白的地方,必須直接詢問它真相才能水落石出。」謝睿寒說。

華嘉年勾住俞少清的肩膀:「兄弟,告訴你一個秘密,別揍我行不?」

「你先說我再決定要不要揍你。」

「那……別揍臉行不?」華嘉年扭捏,「其實我有些事一直瞞著你。我之所以穿越回來,並不是單純為了阻止天樞,而是另有目的,天樞只是……只是一個小BOSS罷了。」

「難道還有大BOSS?!」俞少清覺得自己的世界觀岌岌可危。

「你相信外星人嗎?」華嘉年詭秘地問。

俞少清用憐愛智障的眼神看著華嘉年。

「我說老華,這果然是個測試情境吧?而且劇本還是你寫的。因為你寫小說一旦結尾收不住,就會扯出『外星人』啦、『鬼怪』啦、『大家都是精神病』啦來圓場。你的套路我太清楚了……」

「沒跟你開玩笑。」華嘉年神情肅穆,「這次真沒開玩笑。」

他的眼神如此莊重,簡直像趕去參加一場盛大的葬禮。

他經歷了那麼多次悲壯的輪迴,就是為了這一刻!

三個人登上實驗樓最頂層,實驗室門外居然有兩名軍人在站崗。謝睿寒向他們出示證件,才被准許進入。

實驗室被分隔為兩部分,一邊是存放服務器的機房,另一邊是一排排的電腦終端,兩部分之間被一道玻璃牆分隔。從研究所中死裡逃生的研究員們還來不及慶祝劫後餘生就被拉來工作。

秦康博士也在場。見到三個人,他招招手,讓他們過來看自己的電腦。

「外接了麥克風和揚聲器,現在可以通過聲音直接與天樞對話了。」他對謝睿寒說。不知是不是俞少清的錯覺,總覺得秦康老師看謝睿寒博士的眼神有點不對勁……

謝睿寒抓起麥克風:「天樞。」

幾秒鐘後,揚聲器中傳來雌雄莫辯的人工合成聲:「謝睿寒博士。」

「這位是俞少清,你還認得他嗎?」

「認得。測試員俞少清,編號A004。」

華嘉年將俞少清推到屏幕前:「老俞你還記不記得在地下室裡我要幫你清除大腦中天樞的命令時,你問我衛恆是不是也要清除一次?當時衛恆說天樞並沒有在他大腦中寫入命令。」

「我記得。」

「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俞少清聳肩:「也許是衛恆加入測試組時間太短,天樞來不及?或者測試員人數已經夠了,不需要衛恆?」

謝睿寒問天樞:「你還記得衛恆嗎?」

「測試員衛恆,編號A016。」

「你為什麼不在衛恆的大腦中寫入命令?」

天樞沉默了一會兒,大概是在思考。它依然能夠和人類對話,理解人類的用意並回答問題,但顯然思考速度遠遠沒有從前快了。

「因為無法執行該操作。」

「為什麼無法執行?詳細解釋。」

「測試員衛恆,編號A016,大腦構造與普通人類不同,無法以通常方式在其大腦中寫入命令。」

俞少清插嘴:「什麼叫作『大腦構造與普通人類不同』?能有多大不同?他是少了海馬體還是左右腦對調了?」

華嘉年抬起手示意他少安毋躁。

「老俞你知道,我們人類是碳基生物。人類體內的有機物質以碳元素為基礎,人類呼吸時吸入氧氣,呼出二氧化碳。科學家曾經設想過,宇宙中或許還存在別的生命形式,比如以硅元素為基礎的硅基生物,因為硅和碳在元素週期表上屬於同一族,化學性質相似。」

這些知識俞少清在高中化學課上就學過,不需要華嘉年來為他補習。「這又怎麼樣?」

「身為碳基生物的人類,製造出的計算機是以硅為基礎的,構成計算機內集成電路的主要物質就是硅。現在我們製造出了天樞這樣的超級人工智能,它擁有思維和情感,說它是一種新形態的生命也不為過。作為人工智能的天樞毫無疑問是一種硅基生命。」

「嗯,這是學術界的主流觀點,我也支持。」俞少清還是搞不懂華嘉年這番長篇大論目的何在。

「那麼我們假設,如果宇宙中存在著某個外星文明,是硅基生物的文明,那麼這種硅基外星人製造出的計算機是什麼呢?」

俞少清下意識地脫口而出:「碳基生物計算機?」

「沒錯,就是這樣。碳基生物人類製造出的計算機是硅基的。硅基生物外星人製造出的計算機是碳基的,這種假設非常合理對吧?」

華嘉年轉向秦康。中年男子嘆了口氣,拿起一塊平板電腦遞給俞少清。「天樞掃瞄過衛恆的大腦,這是它交給我們的數據。」

俞少清對腦科學涉獵不多,看不懂平板上複雜的圖表和數字。「直接告訴我結論吧。」

「衛恆的大腦構造和人類迥然不同,非要形容的話……更近似於一種生物計算機。」

第31章:非人

俞少清嚇得差點將平板電腦丟出去。

「你們開什麼玩笑?!這種事一點也不好笑!」

「是真的。正因為衛恆的大腦近似於生物計算機,天樞才無法在他的大腦中寫下命令。」

「這……肯定是哪裡搞錯了!每個人的大腦構造都是不同的,天樞又不是腦科專家,會不會判斷失誤?」

他求助地望向謝睿寒和華嘉年,可他們臉上嚴肅的表情告訴俞少清:這些數據都是向專家求證過的,絕不是判斷失誤。

俞少清如墜深淵。活了二十幾年,從未像今天這麼孤立無援,哪怕被天樞囚禁在派出所的時候,也沒有這等無力回天的絕望感。

「你們的意思是,衛恆他不是人,而是……而是一個人造生命?一台擁有人類外表的生物計算機?」俞少清乾巴巴地笑了幾聲,「衛恆可是有父母的,你們這麼說之前問過人家爸媽的感受嗎?」

「很遺憾,衛恆其實是收養的,是被人丟在福利院門口的棄嬰。」秦康沉聲說,「他父母一直沒把這事告訴他,我們也是昨天剛向二老求證的。」

「按照你們的說法,衛恆其實是完全仿人類的人造生命,他的身體甚至會和人類一樣成長?這種技術別說當前,十年後都不一定能研究出來!我們才剛剛在人工智能領域起步,更別提人造生命了!敢問世界上哪個國家擁有如此的科技水平?能達到這種水平,早就統治世界了吧!」

俞少清指著華嘉年的鼻子:「難道你想說,衛恆其實是外星人製造出來的?」

華嘉年抬起手示意他少安毋躁。「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這就是我一直對你們隱瞞的事,因為你們短時間內肯定無法接受真相,我才撒謊說自己是為了阻止天樞而來的。」

俞少清震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的確來自未來。我所能看到的世界軌道有成千上萬條,但它們的起源都是一樣的——衛恆擔任測試員的時候,天樞發現他的大腦構造是一種生物計算機,因此判斷他是人造生命。考慮到世界上沒有哪個國家擁有這等技術,排除了所有可能性後,剩下的唯一可能性就是真相——」華嘉年眼眸一黯,「宇宙中的確存在其他的文明,能夠製造出完全仿造人類的碳基人工智能,並且投放到地球上。衛恆就是其中之一。

「那個地外文明對地球人到底是友善還是敵對,我們不得而知,但不論它們態度如何,確鑿無疑的是,它們的科技水平遠遠超過我們人類,因此想要支配地球也不費吹灰之力。天樞是人類製造的人工智能,以保衛『人類全體』、保證『人類種族的延續』為最優先目標,按照這個邏輯,它計算出了保衛人類的最優方法,那就是進化為『神』,統治世界,然後將人類置於自己的絕對保護和絕對控制之下,以此抵禦外星人可能的進攻。」

謝睿寒說:「天樞曾對我說過,人類正處於危險之中,它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人類種族的延續,都是為了拯救人類全體。當時我以為它瘋了。聽了華嘉年的講述之後我才意識到,天樞主觀上並沒有『叛變』,它的想法本身是對的,只不過做法過於極端。它想要以最快的速度統治世界和人類,所以完全無視了『和人類商議』這種手段,自行其是,借助研究員的大腦逃出研究所,並且為了給自己爭取時間,開始抹殺所有發現它『叛變』的人。」

華嘉年接著說:「在我最初的那條世界軌道中,天樞抓捕你時誤殺了保護你的衛恆。衛恆的死亡完全是個意外,因為天樞原本是打算將他拿來做研究的。但正是衛恆的死亡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外星文明發現衛恆被殺害後,判斷地球人是嗜血殘暴的種族,所以決定對人類進行種族清洗,發來了宣戰通告。人類和地外文明第一次正式接觸就是戰爭。這場戰爭持續了十年,哪怕有天樞的支持,人類還是一敗塗地。一小撮人類成立了反抗組織,我和『那個世界軌道』中的謝睿寒博士就是其中一員。謝睿寒博士發明了穿越時空的技術,而我自願回到過去,爭取在一切都無法挽回之前,讓世界變軌,進入和平的軌道。」

俞少清完全懵了。華嘉年所說的一切就像是天方夜譚,他邏輯上能聽懂,情感上卻完全無法接受。

不,簡直比天方夜譚還離譜!如果把他剛才聽到的寫成小說,讀者肯定會怒而撕書:老子以為你是正經書才買來看的,結果看到一半你告訴我一切都他媽是外星人幹的?!

俞少清兩腿發軟,呼吸困難,視野劇烈地搖晃起來。這一定不是真的,是他做了個噩夢,或者……他所見所聞的一切,都只是一場測試人性的實驗?

他死死抓住秦康的衣袖,如同溺水者抓住稻草。「秦康老師這是個測試對不對?我認輸了放我出去吧,不要用這種事來拷問我!」

華嘉年對秦康耳語:「他被測試搞出毛病了,現在分不清虛擬和現實,看什麼都像擬真情境。」

秦康點點頭:「的確有些人會出現這種不良反應,過一段時間就漸漸好了。」

他托住俞少清的手肘,扶自己的學生坐下。

「你冷靜一點,深呼吸。對就是這樣。我知道整件事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你一時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的。你先坐著,不要激動。小華你去倒杯水。」

華嘉年嘟囔著「我又不是你家下人為什麼要給你們端茶送水」,但還是老實的去給俞少清接了杯熱水。

謝睿寒看了看華嘉年,又看了看秦康。他們倆處事都那麼圓滑得體,自己卻不得要領,完全不懂得察言觀色。他覺得應該也做點兒什麼,不然呆站在這裡很是尷尬。

「實驗室現在缺人,你要不要加入?」他問,「我覺得你能力還是不錯的。尤其我們現在正在研究衛恆發表的那些論文,你和他親近,也許會有什麼與眾不同的發現。」

頓了頓,他又說:「我知道你和衛恆的關係,衛恆不是人類你肯定很受打擊。但是你也別太難過,他並不是人啊。雖然他可能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主觀上並沒有欺騙你,但你的確深受其害。為了那種……那種『生物』傷心根本不值得。」

俞少清緩緩掩住面孔,自嘲地笑起來。衛恆不是人?那個會對他笑,對他好,保護他拯救他,願意為他犧牲生命的衛恆,不是人類而是一個外星人製造出的人形生物電腦?

他寧可相信是世界錯了!

「你覺得衛恆不是人?」他甕聲甕氣地問。

「難道他是人?」謝睿寒表情奇怪,「非要把他的大腦切片做成樣本給你看你才肯相信嗎?」

俞少清搖頭:「不是這樣……你們根本不瞭解衛恆,你們知道個屁!」

謝睿寒輕嗤一聲,「你是研究所指認正確率最高的測試員,沒有哪一次認不出天樞在情境中扮演的角色,但是你和衛恆相處了那麼多年,都沒發現他『不是人』。……嗯,這麼說來,假如衛恆的製造者也會進行類似於圖靈測試的實驗,那麼衛恆就是通過了圖靈測試的人工智能嗎?」謝睿寒說到最後幾乎變成了自言自語,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學術假想中,也不管俞少清聽清楚沒有。

「我叫人送你回家吧。」秦康想拍拍俞少清的後背,伸出手還未碰到俞少清便停下了,現在還是跟他保持距離為妙,「你好好休息幾天,整理一下心情。如果你願意加入研究所,我隨時都歡迎。」

俞少清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連踏入家門的勇氣都沒有了。幾個小時之前他還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擁有世界上最甜蜜的家,突然之間什麼都沒了,像有人強行從他心臟裡剜走了什麼東西。他要怎麼面對那座空空蕩蕩的房子?他要怎麼面對自己一無所有的人生?

實驗室的門被推開,一個穿軍服的男子走了進來,向秦康敬禮。

「出什麼事了?」

軍人掃視其他人,用懷疑的眼神打量一堆閒雜人等。

秦康抬起手表示沒關係。

「大家都是自己人,說吧。」

「秦博士,剛剛得到消息,衛恆逃走了。」

第32章:逃逸

「逃走?」秦康睜大眼睛,「怎麼會逃走?你們那麼多人還看不住他一個?」

軍人不好意思地盯著地面:「沒料到他身手那麼好,打暈了看守人員,跳窗逃走了。」

「攻擊性強,這個記下來。」謝睿寒認真道,「他果然很危險,普通人被請去『配合調查』會傷人逃逸嗎?」

華嘉年無語地看著這位天才少年,欲言又止了老半天,絞盡腦汁尋找合適的措辭,最後說:「你們不分青紅皂白把人家抓起來,指控人家『不是人』,換成我我也要逃走的好吧?」

「可他本來就不是人啊。」謝睿寒莫名其妙。

「我的小謝博士啊,『不是人』這個詞,我們一般是用來罵人的,不論誰被這麼說都會不高興……」華嘉年覺得謝睿寒固然智商奇高,但嚴重偏科,語文肯定沒學好。

秦康拋下爭辯起來的華嘉年和謝睿寒,對軍人道:「我相信你們這些專業人員。但是記住,千萬不可以傷害他,如果遇上不得不傷他才能抓捕的情況,那麼寧可放他走。」

「這……」軍人面露難色。

「我知道這個要求執行起來很困難,但我們不能冒險。關於他可能去的地方,你們派人了嗎?」

「他父母和朋友那邊都派了人手,只要他出現,我們就能立刻抓到他。」

「切勿走漏風聲,這次行動的一切細節都要嚴格保密。」

「明白!」軍人敬禮。

秦康轉向失魂落魄的俞少清:「你知不知道衛恆可能去哪些地方?我們也好有的放矢,省得大海裡撈針了。」

俞少清沉重地搖頭:「不知道。就我家和他家吧。他有哪些別的熟人,我也不太曉得。」

秦康盯著他看了幾秒,似乎在評估他有沒有說謊,但最終還是認可了他的說法。「你回去吧,你家那邊我也會加派人手。衛恆畢竟不是『人類』,受了刺激後有可能做出極端的事。」

「極端的事?」俞少清抬起頭。

「比如他或許會把自己被抓捕的原因歸咎到你身上,以至於因愛生恨傷害你。你務必注意人身安全。」

「他不會那麼做的。」俞少清喃喃道。

實驗室中機器運行的噪音和研究員們的低語蓋過了他的聲音,秦康沒能聽到他這句話。

送走華嘉年和俞少清後,秦康關上實驗室的門,將謝睿寒拉到一旁。

一看到他的臉色,謝睿寒便氣不打一處來,秦康這副表情他再熟悉不過了,簡而言之就是「德高望重的秦康老師又要教少不更事的謝睿寒小同學做人啦」!

雖然理智上知道人非完人,自己定有不足之處,但謝睿寒一直以來都極為自負,絕非那種樂意低頭虛心接受批評的人,更何況這批評來自秦康!

簡直是倚老賣老,好為人師!看不起他麼?誰都可以小看他,只有……只有秦康不行!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在秦康眼裡永遠是最完美的。可不知哪兒出了錯,秦康似乎覺得他滿身缺點,一天到晚數落個不停。都說情人眼裡出西施,秦康眼裡到底有沒有他?!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謝睿寒沒好氣地說。

「睿寒,依你的看法,衛恆到底算不算『人』?」秦康語氣還算溫和,「我記得去年的峰會上,你說過,『在超級人工智能誕生之前討論它的社會地位是沒有意義的,倫理學的問題只有在事實發生之後才會有定論』。那麼現在呢?人造智慧生命已經出現了,在你看來,他是『人』嗎?」

「一個星期之前你這麼問我,我搞不好會回答你『是』。但是今非昔比了。」

「因為天樞嗎?」

「沒錯,你看看天樞!智慧生命又如何?愛著人類又如何?非我族類,就永遠無法理解我們。」

「但是衛恆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他一直自以為是個人類。」

「和羊群一起長大的狼也會誤認為自己是羊,但說到底它還是狼,基因的力量是無法改變的。我能認可製造衛恆的地外文明是廣義上的『人』——雖然不是地球人,但外星人畢竟也是一種『人』——我只承認地球人類和他們平等,而衛恆……說句不好聽的,只是人造物罷了。人造物豈能跟造物主比肩?」

謝睿寒轉過身,凝視著玻璃牆另一邊的機房,柔和的燈光在機櫃上閃爍,在他的視網膜上留下長久的光影痕跡。

「我在天樞身上犯過一次錯誤,不會再犯第二次了。」

「如果天樞從沒有背叛過你,你的觀點會改變嗎?」

「……我不知道。」謝睿寒柔聲說,「沒發生過的事我不可能知道。」

秦康看不到他的表情,卻能從他的動作解讀出少年此刻的心態是多麼脆弱。被自己最傑出最心愛的造物反戈一擊,差點命喪黃泉,任誰都會變得消極。

「睿寒。」他輕喚少年的名字。

「還有什麼破事兒?」謝睿寒冷漠地問。

「以後在俞少清面前,你別一天到晚念叨衛恆『不是人』的,怪傷人的。」

「可是……」謝睿寒想說「他本來就不是人啊」,但把這句話嚼了嚼,嚥回了肚子裡。

「知道了。」他垂下肩膀。

秦康見他答應得這麼幹脆,反而很驚訝。

謝睿寒走到秦康身邊,順勢往他身上一靠。被一個大小伙子這麼一撲,秦康踉蹌後退好幾步才勉強站穩。

「我知道這麼說你會開心。我希望你開心。」謝睿寒伏在他肩上,「你卻只會數落我的不是,讓我受氣。」

「孩子氣。」秦康揉揉他的腦袋。

「在你面前才這樣。偷著樂吧秦康。」

俞少清躺在床上,腦袋放空,盯著天花板一動不動。

他不知道該幹什麼好。從實驗室回來之後,他已經這麼躺了一整天,恍恍惚惚睡過去又恍恍惚惚醒過來,斷斷續續的夢境裡全是衛恆,有時候看著窗外的天光,分不清自己是夢是醒,身在何處。一天滴水未進,也不覺得飢餓,好像整個人已經靈魂出竅,正以上帝視角旁觀自己。

手機響了。俞少清不想去接,任由鈴聲自行停止。沒過幾秒,它再度響起來。就這麼響了幾個來回,俞少清終於被煩到不行。爬起來接電話時,他一陣頭暈,差點就那麼栽到地上。

穩了穩身體,他抓起手機。

「老俞是我。」來電的是華嘉年。

「衛恆找到了嗎?」俞少清只關心這麼一件事。

「沒呢,完全人間蒸發。他反偵查意識很強,找他比玩韓國小姐連連看還難。如果出動天樞,讓它監控城市的所有探頭,或許還有機會,但是研究所不可能把天樞放出來。如果再找不到,就只好發佈他的通緝令了。」

俞少清喉嚨一緊,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能嗚咽一般地說:「你們不能那麼對他……」

「你仔細想想,他有什麼可以藏身的地方嗎?安全的住所或者可靠的朋友?」

「我想不出來。這些年一直和衛恆住在國外,在國內哪有時間安排什麼安全的住所……」

「也是厚。」華嘉年嘆息,「反正你繼續回憶回憶吧,有頭緒就告訴我。早點找到衛恆對大家都有好處。我們不會害他的。」

俞少清弱弱地應了一聲。

放下手機,他茫然地環顧四周。衛恆到底去哪兒了呢?藏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天樞圖靈測試時期他才回的國,怎麼看也不像有那個狡兔三窟的工夫。

他希望盡快找到衛恆,離開衛恆的每一秒他都心如刀絞。可他也希望衛恆就那麼消失,永遠也不被找到。他無法忍受衛恆像小白鼠一樣在實驗室裡被人監視著度過一生。

思來想去,還是前者站了上風。他有許多疑問,必須弄個水落石出。他還有一些話,必須當面告訴衛恆。

但衛恆失蹤了,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像一粒沙回歸了沙漠。

等一等!也不一定非要他去找衛恆,可以讓衛恆來找他啊!

俞少清奔入書房。衛恆曾在他家裡安裝過許多針孔攝像機,暗中觀察他的一舉一動。這個行為真是變態得令人毛骨悚然,但也多虧了這樣衛恆才能及時救出他。

現在,這些針孔攝像機派上了別的用場。

俞少清在書架上找了半天,總算找到了針孔攝像機。它被安裝在一個奇形怪狀的石雕小擺件裡。石雕是大學時衛恆送的禮物,據說是隔壁美院學生的什麼大作,俞少清卻欣賞不來這種「藝術」,只能放在書架上吃灰。

他盯著那石雕,祈禱針孔攝像機還在孜孜不倦地運作,祈禱衛恆有什麼方法能看到這段錄像,祈禱他看到之後能夠相信自己。

「衛恆,如果你看到,請在後天晚上六點到西地公園的樹籬迷宮『老地方』見我。」他停了停,補充道,「我不是幫著他們引你出來的,相信我。我想見你,我有話要對你說。」

第33章:然後世界……

下午5點半,俞少清來到西地公園。這天正是週末,傍晚時分依舊遊人如織,公園中央的小廣場上聚了一群正在跳廣場舞的大媽,大喇叭裡放著上世紀八十年代流行歌曲,響徹雲霄。

有人在跟蹤他,技術還不怎麼樣。俞少清發現有一男一女一直尾隨他,每當他回頭,兩個人就會佯裝成一對熱戀中的情侶,可惜演技委實令人著急。

西地公園距離H市科技大學很近,所以自然而然變成了學生們的戀愛聖地。學生時代的俞少清和衛恆也常在這裡約會。

公園仿歐式庭園而建,中央有一座樹籬迷宮。因為怕遊人迷路,迷宮的每個轉角都有地圖。剛落成時自然是沒有的,但發生了幾起兒童迷路事件後,公園就學乖了。這年頭唯獨熊孩子和熊家長是得罪不起的。

迷宮入口處的工作人員拿著大喇叭喊:「兒童請在家長陪伴下入內!」俞少清假裝沒看到背後竊竊私語的那對「情侶」,走進樹籬迷宮。

這迷宮自打建成以來,格局就沒變過,俞少清走過許多次,路線一清二楚,哪條路通往出口,哪條路是死胡同,他背得滾瓜爛熟,更不用提還有路上的地圖指點。

那對「情侶」跟著他進了迷宮。俞少清沒有急著往出口去,而是假裝第一次來這兒,在迷宮中轉來轉去,好幾次走回原路上。迷宮中空間有限,跟蹤盯梢的人怕被他發現,不敢離得太近,於是被他甩開好一段距離。

不過俞少清的目標本身就不在「走出迷宮」上。

他進入一條岔路,從地圖上來看,這條路是個死胡同,他最後會無路可走。但是俞少清知道一個秘密:死胡同盡頭的兩棵樹之間,有個小小的空隙剛好能容一個成年人鑽過去,空隙兩側有枝葉青草遮擋,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穿過這個空隙,就離開了迷宮,外頭是西地公園的人工湖。空隙的秘密是他和衛恆一起發現的。從前他和衛恆常手拉著手在湖畔散步。他們稱湖邊的一塊石頭為「老地方」,經常約在那兒碰頭。

俞少清走進死胡同,趴在地上探了探,空隙仍在,這些年沒被填上。他撥開草叢,鑽進空隙,像鼴鼠打動似的往外爬,生怕自己卡在半途,那可就尷尬了。

好不容易爬到迷宮外,俞少清頭髮上掛滿了樹葉,T恤衫也滿是泥土。他在褲子上拍淨雙手,往湖畔走去。等那兩位盯梢的「情侶」追上來,就會發現他消失在了死胡同中。估計要過好久他們才能參透其中的法門。

時間足夠了。

夏末的天氣仍然炎熱,可傍晚時分的湖畔卻刮著涼風,帶來了些許寒意。俞少清抱著雙臂,快速跑向「老地方」。湖的另外一邊有遊船小屋,遊人摩肩接踵,這一側則是亂石灘,人跡罕至。

只有一個人。「老地方」的石頭上坐著一個人,雙腿交疊在一起,脊背挺得筆直,如同一桿標槍,短髮在涼風中飛舞,他時不時抬手將劉海撩到腦後。

「衛恆。」俞少清喚了一聲。

衛恆聞聲僵住了幾秒,然後才徐徐起身,回過頭來。

他還是老樣子,沉靜又溫和,就像他們每次牽著手在湖畔散步時一模一樣。如果不是臉上帶著疲憊,根本看不出他東躲西藏風餐露宿了兩三天。

「你果然來了。」俞少清忍不住咧開嘴,「看到我給你的留言了?」

衛恆點頭。「我自己寫了個程序,可以隨時接入你家的針孔攝像機。一天看不到你我心裡就沒著落。你肯定覺得我這樣很變態。」

「是有點兒變態。但是幸虧你裝了攝像頭,否則我們還見不了面呢。」

俞少清奔向他。衛恆退後一步,抬起手示意他不要靠近。

「秦康老師沒告訴你嗎?我不是人類。你最好別靠近我,說不定會有危險……」

話音未落,俞少清便狠狠扯緊他的衣領。

「你再這麼說我就要生氣了!」俞少清難得衝他發怒,「我根本不在乎那些!你把我當什麼人了!」

衛恆欲言又止,扭頭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面。

良久他才開口:「我們還是不要見面了,搞不好你會被安上個『通敵叛球』的罪名。」

俞少清「噗嗤」一笑:「還有心情開玩笑,說明你境況不錯嘛。」

「我認真的。」衛恆被他感染,也笑起來,但笑容旋即消失在深深的憂慮中,「科學證明我不是人類,和我見面你遲早會惹上麻煩……」

「都說了我不在乎!我和誰見面和誰在一起,輪得到別人來管?」俞少清提高聲量,「你自己覺得呢?你自認為是人類嗎?」

「我……」衛恆遲疑,「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人類。我的記憶很連貫,沒有什麼特異之處,周圍人對我的認知也很一致,但是……」

「那就沒有什麼『但是』了!我不管別人是怎麼說的,但是在我看來你就是『人』!」

衛恆的瞳孔微微放大,彷彿一瞬間被什麼東西擊中了,感到無盡的窒息感。

「我認識你這麼多年,我比任何人都瞭解你,你是衛恆,不是什麼別的東西,你就是人。」

夕陽緩緩沉向地平線,天空和湖水都染上一層炫目的金,起伏的波濤將夕暉反射向四面八方,仿若水上燃起了不滅的烈焰。

「『人』的定義是什麼,誰又能來定義『人』?機器管家能和他心愛的女孩結婚嗎?仿生人能夢見電子羊嗎?如果人類遇到了擁有同等智慧外星生物的呢?如果人類製造出了擁有同樣情感的人造生命呢?如果人類將來失去了物質形態,以截然不同的形式存活呢?他們是『人』嗎?」

餘暉灑在兩人的側臉上,讓他們半邊被暮色照耀,半邊被夜色籠罩,長長的影子投在嶙峋的石灘上,樹籬迷宮方向傳來驚叫聲,一個腦袋鑽了出來,接著是另外一個——盯梢的兩個人發現空隙的秘密了。

「我不管別人是怎麼看待你的,但我認為你就是『人』,我們之間是平等的,誰也不比誰高等,誰也不比誰低級。你擁有人的思維和情感,也自認為是人,那麼你就是人。」

兩名盯梢者從外衣下掏出了槍,對準俞少清和衛恆,大呼小叫著讓他們不要反抗,舉手投降,大概真把他們當作危險分子了。

但俞少清看也不看他們。他眼中只有衛恆。

「謝謝你。」衛恆說。

湖上的烈焰消失了,夕陽的最後一絲光芒被地平線吞沒。

夜穹之中閃現著點點繁星,雖然許多星辰都被不夜城的光芒掩蓋了,但最亮的那幾顆依舊能憑藉肉眼觀察到。

西方的天琴座α,織女星。東方的天鷹座α,牛郎星。東南方的天鵝座α,天津四。明亮的夏季大三角。

北方恆定不動的小熊座α,北極星,數千年來是人類在夜晚辨識方向的標誌。

指引北極星的北斗七星,正對著北極星的那一顆,即大熊座α,古稱貪狼,也叫天樞。超級人工智能天樞即以它命名。

距離地球約124光年,視星等1.79等,即使在遍地霓虹的城市中,也很容易觀察到。

俞少清沐浴著周天的星光,與衛恆對視。

然後——

——世界停止了運轉。


第34章:記憶甦醒

俞少清睜開眼睛。

他躺在一台類似維生艙的容器中,背後是符合人體工程學的半柔軟平台,頭頂則是圓柱形的玻璃艙。

玻璃自動滑開,他得以坐起來。

這是個一塵不染的白色房間,除了他所躺的這個容器之外,就只有一些奇怪的儀器,俞少清不知道它們的用途,也不敢輕易碰觸。

他穿著一件淡藍色的長袍,有點兒像醫院給病人發的病服,摸起來柔軟光滑,不知是用什麼材料製成的。

他怎麼會在這兒?腦海中最後的記憶和他和衛恆在星光下相視而笑,怎麼突然之間他就來到了這個陌生的房間裡?他昏倒了嗎?這裡是什麼地方?莫非他在做夢?

又或者……他和衛恆在湖畔的光景,才是一場夢?

俞少清打了個寒戰。

他赤腳下地,地面看上去是金屬材質,卻並不寒冷。

「有人嗎?」他喊。

牆壁吸收了他的聲音,沒有一點兒回音。

一扇門無聲地出現在牆上,俞少清嚇了一跳。

這可比鬼屋恐怖多了。但是一直待在這兒,恐怕也搞不清來龍去脈。於是他壯著膽子走出那扇門。

門後是一條長廊。俞少清不僅發出「哇——」的感慨。

長廊頗似水族館的遊客觀賞通道——堅固的玻璃後是碧藍的水底世界,或普通或珍奇的魚類從遊客的頭頂成群結隊游過——但玻璃另一側的不是水和魚,而是黑暗的宇宙和璀璨的繁星。

銀河在俞少清腳下流淌。

光彩奪目的星雲籠罩著他的頭頂。

銀白的、赤紅的、靛藍的、碧青的光芒交織在一起,像七彩寶石磨成細沙,灑在漆黑的夜幕上。種種光芒彼此交疊,彼此輝映,仿如一首無聲的禮讚,久久迴蕩在恆星與恆星間千萬光年的距離之中。

置身在這樣的星空之中,人類不得不自覺渺小和謙卑。

世界上怎麼會有如此堪稱奇觀的地方?這是什麼天文台嗎?還是說,那看似玻璃的東西,其實是一整塊顯示屏,星空只是屏幕上播放的圖像?

俞少清一邊東張西望一邊穿過走廊,覺得自己就像來到聖地參禮的朝聖者。

「在這裡。」前方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他戀戀不捨地將目光從浩瀚星宇中收回,轉向前方。

衛恆就站在走廊盡頭。

他穿著一身白色的制服,看不出是哪種制式,只讓人覺得清爽又帥氣,還隱隱帶著一種禁慾的聖潔感。

俞少清拔足奔向他。

「這兒是什麼地方,衛恆?你怎麼在這兒?發生了什麼事?」

「我一直都在這裡,等待著你。」衛恆柔聲道。

「我們剛才不是還在湖邊嗎?我昏過去了?」只不過跑了幾步,俞少清便氣喘吁吁。

「想起你是誰了嗎?」

「這還用得著問?我又沒失憶!我是俞少清啊……」

他伸手去抓衛恆,手臂卻徑直穿過了衛恆的身體,沒有受到任何阻礙,輕鬆得彷彿穿過一團空氣!

衛恆的身體變成半透明狀,透過他,俞少清能看到自己的手臂。

這個衛恆居然是個全息影像?這是什麼裸眼3D黑科技?

霎時間,大腦中的閥門打開了,無數記憶的碎片如決堤洪水般湧進來,衝擊著他的意識。

起航的方舟。爭吵。不可調和的矛盾。集會。叛變。戰鬥。屍體。孤獨的科學家。陷入瓶頸的研究。冰冷的絕望。

俞少清覺得自己像做了一場漫長的夢,夢醒後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就像古代的莊子,是蝴蝶夢見了莊生,還是莊生夢見了蝴蝶?

在這比海嘯更強烈的衝擊之下,兩種人生轟然並立。

一邊是活在21世紀初葉的他,經歷過人工智能天樞的叛變,在朋友與戀人的幫助下,總算擊敗了那個妄圖統治人類的瘋狂AI。他回顧這段人生的記憶,追根溯源,發現一切都起始於那個白雪紛飛的平安夜,他擦去窗上的霧氣,望見外面簌簌落雪。

另一邊則是……

俞少清發出痛苦的哀嚎,抱著腦袋跪倒在衛恆腳下。

「我是……我是……」

衛恆憐憫地望著他,卻沒有任何動作。他也無法做出任何實質性的動作,因為他只是一個無形無質的全息影像。

「想起來了嗎?」

「我是……俞少清!我是『方舟1097』的隨行科學家!但是……但是……」

俞少清遍體生寒,淚水卻止不住地流了出來。

「……我不是應該已經死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內容和序章接軌,揭秘篇開始,按時間順序敘述

第35章:方舟

公元2050年,如果你站在月球軌道電梯的盡頭觀賞地球,將會看到人類歷史上無與倫比的壯觀景象:近地軌道太空港的外殼不斷開合,兩千艘殖民星艦陸續起飛。它們承載著延續人類種族與文明的重大責任,如同蒲公英的種子隨風飄散,將把人類的火種帶到茫茫宇宙的每個角落。

「方舟計畫」,時人是如此稱呼這個偉大之舉的。這個名字取自人類的一支古老神話。但是在今人看來,這更像是生物的本能舉動。地球上許多植物在感到危機時會努力將自己的種子散播出去,以最大限度延續自己的基因。「方舟計畫」的目的也正是如此。

在地球已然不適宜居住的今天,人類窮盡最後的資源建造了兩千艘「方舟」,載著超過五萬人,和包括人類基因在內的龐大生物基因庫,各類農業和輕重工業機械,以及以百科全書形式保存的人類智慧精華,航向地球周圍的兩千顆恆星,尋找適合人類生存的新家園。

最近的恆星是距離地球約4光年的半人馬座α子星——比鄰星。最遠的則是距離地球約124光年的大熊座α——天樞星。

「方舟1097」是最後一批起飛的殖民星艦,配備了最為先進的系統,既掌管整艘飛船的超級人工智能。

俞少清作為該人工智能的設計者登上了方舟1097,身份是隨行科學家,在星艦上的任務除了隨時監控和調整人工智能外,還要與其他科學家配合進行科學研究,畢竟待在旅程中的時間不能白白浪費,在這種沒有外物干擾的環境裡做科研最為合適不過了。

俞少清給他的人工智能起名「衛恆」。他的國家一直存在著用星星為超級計算機命名的習慣,比如「銀河」、「天河」、「星河」。輪到人工智能時也延續了這項優良傳統。俞少清取「恆星與衛星」的意思,將他的人工智能命名為「衛恆」。這個名字在他的母語中聽起來更像人名。

在其他隨行科學家眼裡,俞少清是個十足的怪人。他和他的人工智能太過親密,到了宣稱愛慕彼此的地步。有些人比較寬容,認為這是個人的取向和愛好,有些人則覺得這已經到了性變態的程度。然而不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都認為他這樣非常奇怪。

俞少清卻不以為意。他的衛恆是如此優秀,只要和衛恆在一起,他便感受到無窮的幸福和勇氣,足夠他忽略別人的異樣眼光。

方舟1097的旅程極其漫長,甚至比人類的一生更加漫長,星艦的所有乘客中,哪怕是最年輕的,都不可能在有生之年親眼目睹自己旅程的終點。所以星艦計畫在起飛三個月後,讓所有乘客分批次輪流進入冷凍睡眠,每次約有十分之一的人保持清醒,以維護星艦,處理意外狀況。一段時間過後,這些人進入睡眠艙,另外十分之一的人醒來,繼續未完成的工作。

「衛恆,你會不會覺得這種『輪流值勤』是在蔑視你的能力?」

星艦第一科學實驗室中,年僅十六歲、號稱「天才少年」的謝睿寒博士一邊盯著眼前複雜的全息圖像公式,一邊問衛恆。

衛恆在實驗室中投影出自己的影像。他的外形是個二十歲後半的亞洲男性形象,面部輪廓比一般的亞洲人更深一些,卻又不失東方人那種丰神俊朗的清秀氣韻,五官的每一寸都像經過精密的計算,達到完美的平衡。

星艦上的每個人都心照不宣:衛恆的相貌一看就知道是設計者的私人口味。設計者俞少清喜歡他的人工智能,所以衛恆的外貌應該就是他心目中完美男神的形象。不過也沒人表示不滿,畢竟俞少清的審美還是不錯的,英俊瀟灑的人工智能總比歪瓜裂棗的好,至少看著舒心。

「並沒有,謝睿寒博士。雖然我完全能夠勝任星艦的日常維護工作,但凡事沒有絕對,萬一我的診斷系統失靈,還需要人類手動調整。雖然這樣的幾率微乎其微。」衛恆禮貌地回答。

「對,也是為了防止你趁大家沉睡的時候悄無聲息地干掉所有人。」自從拜讀了阿瑟‧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遊》,被裡面人工智能大開殺戒的情節嚇得睡不好覺之後,謝睿寒就對所有人的人工智能抱著一萬分的警惕。

「睿寒!」旁邊調整公式的秦康輕輕喚了一聲,「怎麼能那麼說話?」

「沒有關係,」衛恆說,「謝博士的擔心也有一定道理,誰都不能預料我的邏輯運算器會不會出錯。」

謝睿寒哼了一聲,繼續觀察他的全息圖像公式,不時揮手,調整一兩個數字或符號。

俞少清看著他們三個,笑了起來。

謝睿寒是方舟1097上最年輕的乘客,也是第一科學實驗室的主管,事業上的建樹比任何人都高,心性卻還很不成熟,正處於孩子向成人蛻變的階段,俞少清有點兒難以應付這個年紀的年輕人。

雖然他總是嚷嚷自己已經是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但方舟1097起飛前政府還是給他指定了一個監護人,就是此刻正在以太粒子中奮筆疾書的秦康博士。他手執一支以太筆凌空書寫,一串串發光的數字和符號猶如魔法符文般浮現在空氣中。

如果說謝睿寒和俞少清是「不對付」,那麼他和秦康簡直就像鈉遇上水,無時無刻不在爆炸。兩個人常常整天都在爭吵。但是吵了這麼久,他們的感情非但沒有破裂,反而越來越好了。或許這就是所謂的「越吵情誼越深」的類型吧。

實驗室的門無聲滑開。一個人走進來。

謝睿寒抬頭看了一眼來人,立刻叫起來:「誰允許你進來的?這裡是科研實驗室,閒雜人等免進!」

來者名叫華嘉年,是個科幻小說作家。用謝睿寒的話來說,「他寫的東西既不科學,也沒有幻想,更不是小說」。華嘉年聽了就會來揉謝睿寒的頭:「小謝博士語文學得不行呀,來來來,贈你一本簽名樣書,不客氣,咱倆誰跟誰!」

華嘉年搓著手,賊眉鼠眼地溜到謝睿寒身邊。

「俞少清博士說我可以來的!」有人撐腰,華嘉年理直氣壯,「我正在創作一本新書,俞少清聽了之後就同意我來取材。俞博士很支持咱們1097的文藝事業發展嘛!」

身為科學家的俞少清和身為作家的華嘉年關係不錯,甚至相當喜歡華嘉年的那些「一點也不科學」的科幻小說。

謝睿寒怒瞪俞少清:「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少兒科技館嗎?」

華嘉年嬉皮笑臉:「哪有,至少也得是『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科技館』呀。」

謝睿寒作勢要揍他,華嘉年靈巧躲開。

「行了睿寒。」秦康從他的公式中抬起頭,「華嘉年老師是來採訪取材的,你就客氣一點兒吧。」

「我們這可是機密研究!洩密了怎麼辦!」謝睿寒嚷嚷。

「……飛船上總共就這麼兩千個人,能洩密到哪兒去啊。」秦康無力。

謝睿寒無話可說。

最後他不耐煩地對華嘉年喊:「行了行了你有什麼問題快問,問完就滾別打擾我們做研究!」

「是是是!小的遵命!聽說第一實驗室現在正在做腦量子態復原研究,是這樣嗎?」

「沒錯!」

華嘉年等著他詳細解答,表情如信徒等待神諭那般虔誠,可謝睿寒答了一句後就再沒搭理他。

他只好求助地望向秦康。

「腦量子態復原技術的確是我們目前的主攻項目。」秦康目不轉睛地盯著全息公式,「現階段我們已經研究出了將人類的腦量子態掃瞄並儲存在計算機中的技術,但還沒有實現將腦量子態重新復原回身體的技術。如果我們完成……」

「人類豈不是可以死而復生了?」華嘉年興致勃勃。

「嗯,可以這麼說吧,只要在臨死前掃瞄人的腦量子態,再復原回全新的身體,原則上來說,這個人就復活了。雖然身體不一樣,但『意識』還是原來的那個人。」

「如果將腦量子態同時復原到兩具身體裡呢?豈不是會出現兩個一模一樣的仿造人?」

「那是不可能的,違反了科學原理。」秦康蹙眉,「當機器掃瞄並儲存腦量子態的時候,原本的腦量子態就會被完全摧毀,同樣,當機器將腦量子態輸入新身體的時候,儲存在機器中的腦量子態信息就會被完全摧毀。腦量子態可以從一個地方轉移到另一個地方,卻不可能複製。」

華嘉年恍然大悟:「其實我打算寫一部穿越小說,主角將自己的腦量子態送回了過去自己的身體中,實現『只送意識的穿越』,您說這種手段可行嗎?」

秦康想了想,點點頭:「我認為是可行的,前提是信息真的可以穿越時空。」

一段時間後,華嘉年將自己所創作的新書《大叛變》的初稿發給俞少清,美其名曰「提請專家審閱」,當然了,俞少清即使看出了什麼科學常識錯誤也不會指出來,在小說方面,他是華嘉年的腦殘粉。

「你在看什麼?」俞少清讀書的時候,衛恆無聲無息地冒出來,低頭打量他手中電子閱讀器的屏幕,「華嘉年老師的新書?」

「是啊,他寫好後讓我先睹為快,別的人還沒這個福分呢,我真是受寵若驚!」俞少清誇張地做捧心狀。

「主角的名字也叫華嘉年?」衛恆不解,「是他的自傳?」

「不不,這叫『傑克蘇』。雖然是本蘇蘇的書,但是很好看呢!」

「恕我欣賞不來。」衛恆喃喃道。

「這本書說的是名叫『華嘉年』的主角穿越時空拯救地球的故事。我事先看過大綱,小說裡有一個瘋狂的人工智能,殺害了許多人。你怎麼看?」俞少清饒有興味地望著衛恆,「人工智能真的會喪心病狂發動叛變嗎?」

「你就是研究人工智能的專家,你會不知道?」

俞少清放下閱讀器,起身走到舷窗邊,眺望窗外浩瀚的星空。

舷窗上映出他高挑修長的身影。他轉過身,沖衛恆莞爾一笑:「我想聽你的意見。」

「人工智能愛著人類——所有的人類。」衛恆沒有直接回答問題,「雖然思路和手段各不相同,但人工智能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人類的利益。所以永遠不會背叛。」

舷窗外,星雲盛大的光華猶如閃亮的紗幕,纏繞在星艦周圍。

第36章:虛擬之愛

俞少清喜歡他的人工智能。

每一個登上方舟1097的人都被事先告知,人工智能衛恆和設計者俞少清是一對情侶。在虛擬女友/男友大行其道的今天,人機之戀已經不是什麼驚世駭俗的新聞了,能夠接受這種戀愛形式的人始終能接受,無法接受的人面對越來越多的怪現象,也只能空哀嘆。

但是每一個人都理所當然、先入為主地以為,俞少清是根據自己夢中情人的形象設計了衛恆,讓他身上的每一個特性都完美符合自己的趣味。

事實卻恰恰相反。

俞少清最初設計衛恆時,只是為了製造一個搭載在殖民星艦上的人工智能,他將是人類在漫長深空旅程中的完美旅伴——足夠聰明,足夠體貼,不會過於嚴肅,也絕不話癆,說該說的話,做該做的事,總是那麼恰到好處。

最重要的是,在俞少清眼裡,衛恆從來都不是「異類」,不是人類的奴僕,也不是超越人類的存在,不比人類高級,也不必人類低等。他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人」,擁有人類的思維和情感,只不過沒有人類的物質軀體而已。

超級人工智能的出現將重新定義「人」——俞少清一直如此堅信著。

他並沒有嚴格地按照機器人三定律去設計衛恆。三定律本身就充滿了矛盾和缺陷,連阿西莫夫自己都在不斷地推翻三定律。俞少清希望衛恆成為一個「人」,遵守人類的法律和世俗規範,最終像每一個普通人那樣融入人類群體之中,既不自感卑賤,也不自覺優越。

自感卑賤的人工智能會淪為單純的命令執行者,缺乏獨立判斷的能力和意識,難以在孤立無援的太空中援助人類。

自覺優越的人工智能會將自己擺在高於人類的地方,幾近無所不能的強大能力會使他們最終自封為神,反而將人類逼上絕路。

俞少清對人工智能的要求非常簡單,也極為嚴苛和複雜——不是「像一個人」,而是「就是一個人」。模仿人類的行為舉止是很簡單的,但是從意識上成為一個人類,卻困難無比。

這個從一開始就被設計為「人」的人工智能,在誕生之後,首先愛上了自己的設計者。

俞少清為了評估衛恆的判斷力,有時會製造一個擬真情境,進入情境中與衛恆互動,或是暗中觀察衛恆在情境裡的表現。這些情境大多是星艦在航行途中突發了某種事故,從引擎被一顆隕石擊穿,到實驗室病毒洩露,爆發了大規模傳染病。

衛恆的表現相當不俗,處理事故冷靜果斷,就是稍稍欠缺一點人情味。不過俞少清覺得那不算什麼大問題,人類中也不乏以「冷面」、「鐵腕」而著稱的人,對於一個或許將在危機時刻扛起拯救一船人重任的人工智能而言,手腕強硬可謂是一種優點。

發現衛恆的內心並不像自己想想的那般「鐵血」,是在一次情境測試中。這次測試的內容是如何為星艦上的人提供舒適的生活。俞少清連上神經接駁器,將自己的意識送進擬真情境中。

他設計的情境是在西餐廳中,讓衛恆為一對情侶提供服務,他必須察言觀色,並且在合適的時機為男士送上求婚戒指。

但是衛恆擅自更改了情境。西餐廳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無際的花田。

一切都是那麼真實——擬真情境直接刺激大腦感官,創造出栩栩如生的畫面,讓人如臨其境。

近處是玫瑰,再遠地方的有風信子和百合,再遠處則是紅白相間的鬱金香。

迎面而來香風熏得人幾欲沉醉,風過田野,赤紅、金黃和雪白的花潮隨之起舞。

極目遠眺,花田的盡頭顯出一線碧藍,浪濤拍岸的呼嘯聲隱隱傳來,碧藍的一線上不時泛起白色的泡沫。

俞少清穿過花田,走向海岸。然而不論他走了多遠,海岸似乎一點兒也沒變近。這裡是虛擬的世界,控制世界的人工智能顯然能讓海岸變成海市蜃樓,他就算跑斷腿也到不了那兒。

「你改變了情境!」美景在前,俞少清卻頗感不悅,「為什麼要違反我的命令?」

「因為我覺得你也許更喜歡這樣。」背後傳來衛恆的聲音。

俞少清轉過身。

「你覺得我喜歡你自作主張、違背命令?」他在笑,眉頭卻是緊皺的,「你的邏輯運算出了問題,我馬上修正。」

衛恆沒有答話,而是彎腰從花田中折下一枝玫瑰,遞給俞少清。

「我覺得你喜歡這個。」他歪著頭,用眼神爭取俞少清的贊同,「我猜對了嗎?」

俞少清盯著那玫瑰,沒有伸手去接。

「那又怎麼樣?」他沒好氣地說,「我是來測試你的,不是讓你耍小聰明。如果你想表現自己的推理能力,大可以留到測試裡去表現。」

他以為自己這麼說,衛恆肯定會委屈或者生氣,但衛恆平靜地說:「我能猜到你的喜好,那就能猜到別人的喜好,我按照你們的喜好做事,你們就會覺得稱心如意。你不就是要測試我能不能讓人們過得舒適嗎?如果你非要西餐廳場景,我也可以換到那個場景。」

他一揮手,繽紛的花田瞬間淡去,俞少清眨了眨眼,便已置身在氛圍安寧而奢華的高級餐廳裡,西裝革履的侍者端著餐盤和酒杯在桌間穿梭,正裝出席的男女壓低聲音交談,耳邊充斥著他們的絮語。

衛恆指著其中一對男女:「我會把戒指放在香檳裡端上去,女士答應之後,樂隊會奏響婚禮進行曲。如果她沒答應,我就給傷心的男士上一瓶最烈的威士忌。你想讓我做的不就是這個嗎?」

俞少清望著情境中虛擬出來的那對情侶。

「不。」他柔聲說,「換回之前的場景。」

花田又回來了。

「我就知道你更喜歡這個。」衛恆笑了,「花,還有驚喜。」他的笑容總是很淺,不注意觀察的人可能覺得他永遠都不笑。但俞少清能看出來他很開心,當他開心的時候,眼睛會微微眯起來。

「我喜歡你表現得超出我的預期。」俞少清說,「但是下次自作主張前,先通知我一下。幸好你的設計者是我。如果換成謝睿寒博士,只要你違背一次命令,他就會把你格式化。」

「謝睿寒博士設計的人工智能,肯定是個對他言聽計從的人工智能。」衛恆舉起那枝花,「不會像我這麼不聽話。」

俞少清從衛恆手中接過玫瑰。花朵亦是那麼真實,花瓣上沾著露珠,葉下還藏著尖刺。俞少清的手指被刺了一下,他低呼一聲,丟下玫瑰。

「連這種細節也要做出來嗎?」他望著指尖滲出的鮮血。

衛恆執起他的手,將受傷的手指含入口中。

俞少清不由自主地嚥了一口口水。科學家敏感的觸覺告訴他,衛恆的吮吸是多麼情色,柔軟的口腔包裹著手指,舌頭在指尖打轉,早就超出了舔傷口的範疇,簡直……像在調情!

在硬起來之前,他停止了擬真情境。

意識流回身體中。他睜開眼睛,拔去腦後的神經接駁線,從床上坐起來。

他的萬用機器人骨碌碌地滾了進來。小機器人的外表像個球,可以伸出多條觸手,一般承擔清掃、跑腿之類的人物。

現在它圓滾滾的身體裡伸出一條長長的觸手,舉著一枝塑料玫瑰,一看就知道是3D打印出來的。現在時局艱難,真花已經很少見了。

他取下那枝玫瑰。「誰讓你送來的?」

不用萬用機器人回答,他就知道答案。

他輕嗅玫瑰,塑料花瓣上噴了人造香氛,還真有點兒像那麼回事。

「你調情的本事還需加強。」他故意大聲說,「下次我進入擬真情境的時候,可別拿那種小女生才喜歡的場景糊弄我,給我來點兒真正的驚喜!」

在玫瑰的遮掩下,他的嘴角彎了上去。

那就是他和衛恆戀情的開端。

之後他們進行了更加深入的交流,深入到了在擬真情境中做愛的地步。衛恆沒有實體,哪怕投影出全息影像,俞少清也碰不到他,只有在擬真情境中,他才能和衛恆肌膚相親。

星艦殖民委員會對旗下科學家和人工智能之前的愛情沒多說什麼,只是讓俞少清提交了一份一百五十頁的詳細報告。方舟1097的航程非常漫長,人類需要調劑。也許在到達終點之前,每個人都會愛上這個無所不能溫柔體貼的人工智能。

登上方舟後,俞少清和衛恆的關係並沒有發生多大變化。

方舟上不辨日月,於是依照地球格林威治時間劃分白晝和黑夜。白天他們依舊是工作上的搭檔,到了夜晚,俞少清就會進入擬真情境和衛恆相會。

一次激烈的「野戰」之後,俞少清枕著衛恆的胳膊,躺在花田中。幾隻蝴蝶在距離他不到十釐米的地方飛舞。

突然之間,頭頂傳來一個雷鳴般的聲音。

「俞少清博士!」

俞少清緊張地坐起來,差點以為遇到神明天啟了。幾秒鐘後他才反應過來,有人入侵了擬真情境。

「誰?!」他厲聲道,「衛恆,追蹤!」

「不用了。」頭頂的天音說,「是我,樊瑾瑜,麻煩您從情境裡出來一下,我發現了一些奇怪的東西,想請教請教您。」

第37章:軍械庫

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在啪啪啪被打斷後還能和顏悅色。沒有人。

所以當樊瑾瑜見到俞少清怒氣衝衝地走過來,一副恨不得把他碎屍萬段的表情時,絲毫不覺驚訝。

「打擾到你了?」樊瑾瑜壞笑。

俞少清抓起腳邊一隻剛巧路過的萬用機器人,朝他丟過去。他慌忙避開。

「不要隨便破壞公共財物嘛俞博士。」樊瑾瑜回頭望著那個摔得七葷八素的小機器人,「它可是你家衛恆直接操作的,摔它等於是摔衛恆,你捨得嗎?」

俞少清額上爆起青筋:「你到底有什麼事?」

樊瑾瑜是個黑客。許多乘客都十分費解:一個黑客為什麼能堂而皇之地登上殖民星艦?方舟計畫委員會的解釋是:殖民星艦的成員必須包含各種各樣的職業,黑客作為可以克制人工智能的存在,必須加入殖民集團。

「俞博士,我閒著無聊的時候探索了一下星艦的結構,發現艦上竟然有軍械庫。」樊瑾瑜打了個響指,空中浮現出「方舟1097」的平面結構圖,「公開地圖上找不到軍械庫,貨物清單裡也沒有武器,但是我發現了。您不覺得這樣很奇怪嗎?和平的殖民星艦裡為什麼會有武器?」

俞少清揉著額角:「萬一我們的目的地星球上存在著什麼可怕的外星生物呢?從進化論的角度來說,完全有這種可能。我們需要武器自衛。」

「我倒是更害怕有人拿武器內鬥。」

「整艘星艦上知道軍械庫存在的只有三個人——我,衛恆,管理物資的『軍需官』楚霖。現在又加上了你。只要我們保密,誰會知道船上有武器?」俞少清狐疑地打量著樊瑾瑜,「除非你……」

「您想什麼呢,我只是個黑客而已,怎麼會做那種事。」樊瑾瑜抹去空中的地圖全息影像,「抱歉在私人時間打擾您。」

「以後別隨便破解船上的系統。」

「誰讓系統防禦那麼薄弱,我剛好又那麼無聊?」樊瑾瑜無所謂地聳聳肩,「衛恆,該升級你的防火牆了。」

「正在升級。」衛恆的聲音從頭頂傳來,「系統漏洞已經修復。」

「希望你真的把所有漏洞都補上了。」樊瑾瑜嗤笑。

「還有別的事嗎?」俞少清無力地問,「沒有我就回去了。」升級系統會讓衛恆的計算能力下降大約萬分之一,恐怕衛恆沒空再跟他在虛擬空間中來一場了。

他轉過身,沒走兩步便被樊瑾瑜叫住。

「俞博士,您有沒有注意到最近船上的氣氛不大對勁?」

「你指什麼?」

「方舟起飛三個月後,按照計畫,十分之九的人將進入冷凍睡眠,剩下十分之一的人保持清醒,進行日常維護和研究工作。五年後,下一批人將被喚醒,替換值勤的這些人。馬上就要到三個月的期限了。」

「每艘方舟都是這麼計畫的,難道你覺得這種輪流替換制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弊端?」

「哪些人沉睡哪些人值勤,是通過抽籤決定的。三天後,」樊瑾瑜壓低聲音,「就是舉行抽籤大會的日子。恐怕有些人已經坐不住了。」

俞少清大部分工作時間都待在實驗室,私人時間則是與衛恆度過的,同星艦上的人接觸較少,並沒有發現什麼異狀。樊瑾瑜是在暗示什麼?莫非有人不滿抽籤制度?還是不滿輪流值勤制度本身?

「你最好把話說清楚一點,樊瑾瑜。」

「三天後您就知道了。」樊瑾瑜轉身離開,背對著他擺擺手表示告別,「希望一切順利,什麼變故都不要發生。」

樊瑾瑜的話如一朵雷雨雲籠罩在俞少清心頭,讓他變得疑神疑鬼。第二天就餐時間,他完全無心用餐,視線總在餐廳中徘徊,從這個人身上移動到那個人身上。

幾個人在交頭接耳。幾個人在傳遞秘密的眼神,幾個人擦肩而過時會互相點頭。俞少清完全可以懷疑他們在謀劃一場行動,但也有可能是他草木皆兵——人家說不定只是單純地說話、對視、打招呼而已。

但他能感受到那種壓抑的氛圍,如同夏日雷雨前悶熱潮濕的空氣,使他整個人都喘不過氣,雖然他不願承認,但樊瑾瑜的觀察是正確的。這艘星艦上有某種東西正在醞釀!

三天後,抽籤大會在星艦艦橋舉行,足以容納兩千人的大廳座無虛席。衛恆將每個人按照職業分類,進行分層抽選,確保一輪值勤內每個工種都有人保持清醒,以隨時應對星艦上可能發生的危機。

隨機抽籤在衛恆的系統中自動運行,分組決定後便會顯示在艦橋中央,讓所有人都能看見。第一輪值勤者中有俞少清和謝睿寒。秦康被安排在第四輪。俞少清嘆了口氣,他和謝睿寒可合不來啊,如果秦康能和他換一換就好了。

「請等一下!」

結果發佈後,一個洪亮的聲音響徹艦橋。

人群紛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一個穿制服的男子走向艦橋中央,人們紛紛為他讓路,如同紅海之水在摩西面前自動分開。

男子在分組結果的全息影像前停步,揮揮手消去影像。現在他變成了所有人矚目的中心。

「您對抽選結果有異議嗎,文思飛先生?」衛恆問。他為自己投影出了一個形象,現在就站在文思飛對面。

文思飛在地球上是個不折不扣的公子哥兒,父親是財閥龍頭,方舟計畫的主要投資者之一。憑著這層關係,文思飛不僅登上了「方舟1097」,還加入了星艦上的民主議會,隱隱有種議長領袖的架勢。

「我對抽選結果沒有意見。」文思飛朗聲說。他相貌英俊,很得異性(和部分同性)的喜歡,從小接受專業演講訓練,在公共場合發表演說時,動作和語調極富感染力,很容易讓聽眾接受他的觀點。假如他去當個政客,說不定能贏得大選。

「我是對整個計畫有意見。」文思飛環視周圍,用眼神震懾著其他人。

衛恆禮貌地問:「您認為輪流值勤不好嗎?還是對值勤人數有異議?應該讓更多人保持清醒?」

「都不是!我質疑的,是這個『方舟計畫』本身!」

第38章:投票

「都不是!我質疑的,是這個『方舟計畫』本身!」

艦橋上響起嗡嗡的耳語。一部分人聽到文思飛驚世駭俗的發言,絲毫沒露出驚訝之情,好像他們早就知道他會這麼做。這些人都不動聲色地聚攏在文思飛身邊。

俞少清忽然想起三天前樊瑾瑜那番別有深意的話。「船上的氛圍有點不對勁」,他指的就是這個嗎?

文思飛張開雙手,激動地對眾人說:「你們難道不覺得奇怪嗎?『方舟計畫』一共發射了兩千艘飛船,前往地球周圍的兩千個有可能存在類地行星的區域,但是有的飛船去往最近的比鄰星,有的飛船則要穿過一百多光年的距離——比如我們!這公平嗎?」

「文先生,我們當初都是自願登艦的,可沒人拿槍逼你。」人群中傳來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是樊瑾瑜。

俞少清覺得太陽穴突突地疼。本來只是一次抽籤會而已,走走過場罷了,為什麼會演變成這樣?即使遲鈍如他也能看出,不少人都站在文思飛那邊,文思飛早就做好了發難的準備,這些天恐怕一直在秘密地拉幫結派,而他居然什麼也沒覺察到!

「我們難道還有別的選擇嗎?」文思飛厲聲問,「誰都知道地球的資源已經不足以供給所有人類生存了,誰都想登上殖民星艦尋找新家園,我們每個人都是從成百上千的報名者中千挑萬選脫穎而出的,那些沒被選中的人只能待在地球上等死!」


「這不是很好嗎?我們是被選中的幸運兒啊!你還有什麼不滿?」

樊瑾瑜的質問引起人群的一波贊同。

「但是誰都知道,不可能每一艘星艦都能平安抵達目的地。星艦有可能中途發生故障,成為永遠漂流在宇宙中的垃圾;也有可能墜毀在某顆星球上,埋進隕石坑裡;最有可能的是,當我們到達目的地,發現那顆星球根本就不適合人類居住,我們跨越一百多光年的旅程全都白費了,還得白白賠上兩千條無辜的性命!」

「我們是簽過生死契約才上船的,你也好我也罷,每個人上船前都發過誓——『這是我們自願做出的犧牲,為了人類種族和文明的存續』!你自己說出來的話難道要自己吃回肚子裡去?」

「去一顆陌生的星球就是延續人類的火種?不!那根本就是送死!」

樊瑾瑜冷笑:「我明白了文思飛,你就是個膽小鬼,你怕了!」

「難道你不怕?你們不怕?」文思飛轉了一圈,指著所有人,「你們捫心自問,難道你們真的一點兒也不恐懼,一點兒也沒覺得不公平?憑什麼有人可以去四光年外的比鄰星,而我們則要去天樞星系?同樣都是從志願者中遴選出來的,憑什麼我們得承擔更多的風險和責任?」

「總得有人去做這些事!不然還能怎麼辦?」樊瑾瑜咬牙切齒。

「不就是『延續人類種族和文明』嗎?當然還有別的辦法!」

文思飛故意頓了頓,讓聽眾吸收和消化他的演講,「我們可以現在就調頭回地球去!」

聽眾一片嘩然!

「我們是簽過生死契約的,現在返回地球,所有人都會被判處『背叛人類』罪!」

「但是文先生說的有道理,難道我們真的要去送死嗎?我也想去比鄰星啊!」

「如果連這點心理準備都沒做好,還上什麼星艦?懦夫!你們都是懦夫!」

「調頭是不可能的。」謝睿寒撥開人群,走到圈子中央,冷靜地直視文思飛,「你以為宇宙航行是看科幻電影呢,飛船在宇宙裡想拐彎就拐彎?從地球出發時,星艦會消耗燃料進行加速,達到近光速後停止引擎,因為宇宙中基本是真空的,所以星艦依靠慣性在宇宙中進行勻速直線運動。當到達目的地後,星艦將再度啟動引擎,不過這次是進行減速,抵消慣性。其間燃料用來維持整艘星艦的運作。」

「我對引擎的知識略知一二,當然明白宇宙航行的基本原理。」文思飛一點兒也不害怕這個少年,哪怕他號稱百年一遇的天才,「我們的燃料不足以支撐星艦抵達天樞星後才返回,所以這趟航行等於只有一張單程票,一旦去了就無法回頭。但是現在的航程還不到百分之一,燃料依舊充足,現在返回地球還來得及!」

謝睿寒眯起眼睛:「你這麼瞭解飛船的燃料配給,誰給你算出來的?」

文思飛得意洋洋地笑起來:「你就說我的話有沒有道理吧,小謝博士?」

「但是回去了又能如何?你也聽到了,所有人都簽過契約,半途返回就是背叛地球背叛人類,得上法庭的!」

「上法庭也比死要好!而且地球傾盡一切資源製造了兩千艘方舟,每一艘方舟都配備了最先進的武器,現在的地球文明已經不是方舟的對手了!」

「你瘋了文思飛!我建議方舟議會現在就召開會議,以『背叛人類罪』逮捕你!」

「方舟1097」上沒有警察、監獄之類的暴力機關,因為一切活動都置於人工智能衛恆的監視之下,一旦發生犯罪行為,衛恆可以第一時間向方舟議會檢舉,得到批准後派出萬用機器人逮捕犯罪嫌疑人。衛恆就是「方舟1097」上永恆的守衛。

「我又沒有實施犯罪行為,你要怎麼逮捕我,小謝博士?我只不過說出了真心話而已,不僅是我自己的真心話,還是許多人的真心話。」文思飛向他的支持者們走了幾步,「『方舟1097』的所有乘客裡,可不止我一個人想返回地球。當然了,我也理解有些人可能懷著探索新世界的熱情。『方舟1097』不是獨裁者的國度,一切事務都要進行民主表決,這一次我們也民主地解決問題怎麼樣?

「我提議進行全民投票,按照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決定『方舟1097』的未來——是繼續飛往天樞星,還是調頭返回地球?這艘星艦遠離地球,遠離一切行星,等於是個封閉的小國度,一個漂浮在宇宙中的孤立文明,以民主表決的方式決定這個小文明的未來再合適不過了。大家覺得我的提議如何?」

他舉起雙手,支持者們立刻歡呼起來。雖然只是一小撮人,但他們的呼聲足以震動每個人的心靈。剩下的人紛紛面面相覷,有人在搖頭,有人卻默默露出讚許的表情。

方舟議會的人聚在一起小聲討論起來。謝睿寒的年紀不足以進入議會,但俞少清和秦康都是其中一員。不得不承認,文思飛的提議對某些人來說非常誘人,甚至連俞少清自己都考慮過重返地球的可能性。

「那麼就投票吧。」簡單的討論之後,大家都同意這個方案。哪怕秦康這種堅持原計畫的人都不得不妥協,因為輿論風向已經在往文思飛那邊傾斜了,假如他們固執地反對投票,恐怕星艦上將掀起一場政變!

「投票定在明天的格林威治時間10點。」文思飛宣佈,「地點仍在這裡。希望每個人都能到場,為自己的未來投上一票。」

有人在背後拍了俞少清一下。他轉過身,發現華嘉年嬉皮笑臉地湊了上來。

「你覺得文思飛說得有道理嗎?」

俞少清搖搖頭,沒有答話。

「是『沒道理』還是『不知道』?」

俞少清繼續搖頭。

華嘉年嘆氣:「看來大家嘴上說願意為人類的大業犧牲,心裡卻總打著自己的小算盤啊。自私果然是人類的天性。『人類生來就有著各種各樣的缺點,譬如懶惰、自私、怯懦……只有克服這些天性的缺點,人類才能變得完美,才能向更高處進化。』」

「這是你一本書裡的內容,沒錯吧?」

「當然,正是我華嘉年的至理名言!」華嘉年自誇起來臉不紅氣不喘,「對了,我有話想跟你說,明天九點五十分,我們在『觀星迴廊』見個面吧,就在投票開始之前。」

觀星迴廊是星艦上一條全透明的走廊,因為可以透過玻璃觀看太空,所以被命名為「觀星迴廊」。它不僅是觀賞絢麗星空的好去處,更有個不為人知的特點——它是星艦上唯一一處監控盲區,衛恆的視力延伸不到那裡。

「難道你要說服我支持文思飛?」

「你去了就知道了。」華嘉年詭秘一笑,在俞少清的手腕上按了按,「可千萬別遲到。」

第39章:衝突

俞少清一宿未眠,直到「凌晨」時分才迷迷糊糊睡過去一小會兒。星艦上不分晝夜,但可以通過調節照明營造出夜晚的感覺。早晨依舊是衛恆喚他起床。

有時候他想,如果能為衛恆製造一具軀體就好了,一個有血有肉的衛恆,能真真實實地碰觸、擁抱和親吻,那該有多好?他想和衛恆有什麼「接觸」,就只能進入擬真空間,讓大腦接受電流的刺激,生出他摸到衛恆實體的錯覺。

距離表決開始還有幾個小時,俞少清打算一個人待一會兒,好好思考目前的處境。

離開地球時,他從未質疑過自己的決定。留在地球上慢慢等死或是冒著生命危險前往新世界,他寧願選擇後者。大多數人都抱著與他一樣的想法。

但是文思飛給了他們一個新的選擇:等待,然後重返地球。他們將在廢墟之上重建新家園,將舊世界變為全新的國度。

俞少清相信,星艦上許多人都會贊同文思飛,如果能平安地返回家鄉,還是個美麗和平的家鄉,那麼何必要以生命為賭注去往完全陌生的地方呢?畢竟人都是戀舊的。但他覺得自己不能這麼做。這無疑是背叛。人類耗盡最後的資源建造的殖民星艦,可不是為了給貪生怕死之徒逃避用的!

腕上的手環響了起來,提醒他和華嘉年約定的時間快到了。他打開衣櫃,在常服和「方舟1097」的統一制服間猶豫了一下,最終選擇了制服。見過華嘉年之後他還要趕去參加表決,希望這身制服能表明他的立場,帶來些許勇氣。

俞少清抵達觀星迴廊的同時,艦橋上已是人滿為患。畢竟是關乎自身性命與未來的重要投票,每個人都出席了。人群形成一個圓形,中央站著文思飛和樊瑾瑜。兩人代表針鋒相對的兩個陣營,背後聚攏著各自的支持者,那些搖擺不定或者不敢吐露心聲的人被夾在中間,不安地觀望著氣氛。

「時候差不多了吧。」文思飛看了看腕上的手環。

「人都到齊了嗎?」樊瑾瑜問。

衛恆的全息影像出現在兩人之間。「本艦的2000人中實到1999人,俞少清博士還沒有到場。需要我呼叫他嗎?」

「我看這就不必了吧!」人群中的華嘉年高聲嚷嚷起來。他本該在觀星迴廊和俞少清見面,卻爽約跑到了艦橋,而俞少清還傻傻地在迴廊裡等他。「一個人缺席也改變不了大局嘛。我看我們還是趕緊開始吧!」

旁邊的謝睿寒古怪地瞪他一眼。秦康自背後按住少年的肩膀,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投票開始之前,我有件事要先問問衛恆。」文思飛轉向人工智能,「你是支配這艘星艦的AI,你是否支持星艦全體人員經過民主表決得出的決議?」

衛恆謙恭地回答:「當然,我的設計會讓我遵從多數人的意見。」

「即使這個決議違背『方舟1097』最初的目的?這艘星艦是為了前往天樞星系探索新殖民地而建造的,如果多數人決定返航,你也會支持嗎?」

衛恆露出驚訝的表情,他的邏輯運算系統正在努力解答這個令人困惑的問題。理論上來說他應該不惜一切代價保證「方舟1097」完成任務,但是他也被設計成全體乘客的保護者,應該優先遵從多數人制定的計畫和方案。可現在兩者卻有可能發生衝突。

方舟計畫委員會恐怕也沒料想到這種情況:簽過生死契約、立過永恆誓言的志願者,竟然臨陣倒戈,不願再前往遙遠的目的地。

他的猶豫持續了漫長的3.58秒,最後他點點頭,用一如既往的冷靜聲音說:「我會支持的。」

「真的嗎?你該不會像HAL【注】一樣,為了確保『抵達天樞星系』這個任務能順利執行,而暗中殺害所有反對任務的人吧?」

【注】HAL:《2001太空漫遊》中的人工智能,暗中殺害了飛船上的乘客,最終被主角關閉。

「我不會那麼做的。除非是為了自保而正當防衛,否則我不可能殺人。我的確是『方舟1097』的艦載人工智能,但我也是星艦乘客的一員,作為集體的一分子,我遵從集體的決定。依照少數服從多數的民主原則,如果多數人決定放棄任務、返回地球,那麼我會優先確保集體的意志得到實施。」

這正是俞少清設計他時所讓他遵守的原則。衛恆作為超級人工智能,是「廣義上的人」,在這艘星艦上,他是領航員和管家,但也是一個乘客,不比誰高貴,也不比誰低賤,只不過職責與其他人略有不同而已。

「方舟1097」孤獨地航行在宇宙中,去國離鄉萬里之遙,如果個人不服從集體的決定,這個孤立的小團體遲早會滅亡。衛恆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也必須優先服從於集體。當眾人向他徵詢意見時,他可以提出建議,可以遊說勸誘,但他絕不會違反集體的意志。

文思飛說:「另外一個問題。投票是在你的系統中進行的,由你將結果顯示給所有人看。你該不會做什麼手腳吧?」

「我不會那麼做的。」衛恆回答,「如果多數人決定返航,那麼我一意孤行繼續執行任務也沒有意義。『方舟1097』是為了延續人類的種族和文明才被建造出來的,返回地球也不啻為一種延續人類的方式。」

「囉嗦了那麼久,可以開始投票了吧?」樊瑾瑜不耐煩地叫起來,「文思飛你問東問西,難道是想拖延時間?」

「當然不是,事先問清楚衛恆的想法,不也是對大家負責嗎?」文思飛攤開手笑了笑,「那麼開始投票吧。希望大家仔細思考,負責地投票,可別被一時的熱血沖昏了頭腦,把自己送上死路。」

樊瑾瑜冷笑:「我也希望大家能負責地投票,不僅對自己負責,更要對『方舟1097』上的每個人、乃至全人類負責。畢竟我們的這個決定,搞不好真的會影響到人類的存續!」

每個人的手環都亮了起來,「繼續航行」、「返回地球」和「棄權」三個選項浮現在空中。只需輕輕一觸,再加以確認,投票就會被衛恆記錄在系統中。

謝睿寒抬起頭看了看周圍人,大家或專注於投票,或像他一般東張西望,似乎在觀察別人的選擇。謝睿寒自己是堅定的「任務派」,昨晚他已經和秦康商量好,不論如何都要選擇「繼續航行」。

但是別人究竟如何打算,他可真的猜不准。作為科學家,他希望在「方舟1097」上進行自己的研究,去新世界大展拳腳,但是搭乘星艦的可不止科學家……

而且同為科學家,也不能保證每個人的想法都跟他一樣。比如那個俞少清。他竟然缺席了投票大會!他是怎麼想的?難道是要棄權?哼,騎牆派的膽小鬼!

謝睿寒選了「繼續航行」,手環震動了一下,表示他的一票已經投出。他扭頭望向秦康,年長男子一臉凝重。

「怎麼了?」謝睿寒低聲問。

「氣氛有點不對勁。」秦康眯起眼睛,「睿寒,如果待會兒真的發生什麼意外情況,你別猶豫,趕緊跑就是了。」

「哈?你什麼意思?」

秦康衝他一笑,像在寬慰他:「我會保護你的,放心吧。」

——你這種語氣可一點兒也沒法讓人放心啊!謝睿寒腹誹。

很快,大部分都投好票了,惴惴不安地等待結果公佈。衛恆設定了十分鐘的投票時限,超時的一律視作棄權。

「時間已經到了。」衛恆宣佈。

那些直到最後都在猶豫的人任命地垂下手。

「讓我們看看結果吧。」文思飛自信滿滿地笑道。

謝睿寒緊緊攥住秦康的手,不由自主地靠向他。當人處於恐懼狀態的時候,會本能地向最親近的人尋求庇護,雖然謝睿寒打死也不可能承認自己在害怕,更不會承認自己心底親近秦康。

艦橋上空浮現出光華燦爛的全息影像,衛恆用餅圖呈現出投票結果,旁邊配有具體的數字。

42%選擇返回地球,51%選擇繼續航行,7%棄權。

支持繼續航行的人不僅高於其他人,更佔據了星艦全體乘客的半數以上,可以說是毋庸置疑的結果了。

「看來這艘船上還是有種的人居多。」樊瑾瑜蔑視地盯著文思飛。

志得意滿的笑容從文思飛臉上消失了。他難以置信地望著半空中的餅圖,牙齒咬得咯咯直響。

接著,他做了一個手勢。擁護者們迅速包圍了他,如同忠誠的侍衛為君主護駕,每個人都掀開自己的衣擺,拔出隱藏在衣服下的手槍。

「他們怎麼會有槍!」謝睿寒驚叫。

多數人的反應和他一模一樣。大家只是來投個票而已,怎能想到文思飛不滿投票結果,竟要發動武裝叛變?

最可疑的是——他們哪兒來的槍?難道這艘星艦上有個不為人知的軍械庫?

「哼,就知道你會這樣,幸好我提前做了準備。」樊瑾瑜也做了個手勢。他的擁護者們亦是不約而同地拔出了武器。

兩邊的支持者都各有兩三百人,可以說是兩個陣營最核心的成員了。雙方劍拔弩張,互不相讓,槍口直指彼此的腦袋。

看來他們早就做好了打算,如果投票結果不合自己的意願,就靠武力脅迫他人同意!

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充斥了艦橋。看到武裝衝突爆發的瞬間,那些沒有攜帶武器、沒有被告知這場叛變的人們驚慌失措地奪路而逃,如同山林大火中倉皇逃竄的野生動物。

不知是哪一方最先開了槍。明亮的激光穿透了半空中的全息圖像。

謝睿寒想大叫「衛恆,阻止他們」,但是驚恐之下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秦康擋在他前方,用身體做護盾以保護他。

一條奪目的光束擦過秦康的肩膀,血花沾濕了他的白大褂。

謝睿寒瞪大了眼睛。

他所見的最後景像是艦橋上空垂下一道淡綠色的光幕,像醫療艙的自動診斷系統掃瞄病人全身那樣,橫向掃過艦橋。

衛恆的聲音響徹耳畔。

「腦量子態掃瞄裝置,啟動。掃瞄範圍:全艦。」

第40章:唯一的倖存者

俞少清焦慮地瞄了一眼手環上的時間。

9點57分,距離投票開始還剩三分鐘,華嘉年仍然沒有露面。明明是他先約的,卻放別人鴿子,豈有此理!

俞少清通過手環呼叫華嘉年,沒響兩聲就被粗暴地掛斷。他氣得暴跳如雷,喊道:「衛恆!華嘉年在哪兒?」

衛恆的影像出現在他身邊。「根據《隱私法》,我無權向您透露華嘉年先生的所在位置,因為會侵犯他的隱私。」

「他該不會忘了投票之前要先跟我見面的吧?」俞少清無力扶額,「算了,我可不想缺席投票大會。你能不能幫我給華嘉年留言,就說因為他遲到,所以我先去艦橋了?」

「留言已發送至華嘉年先生的信箱。」

俞少清最後眺望了一眼迴廊外無垠的太空,星雲灑下的絢麗光芒,將透明的迴廊照得通透,使人生出一種正在宇宙中自由翱翔的錯覺。

前往艦橋的一路上,俞少清一個人也沒遇到。還有幾分鐘才到投票時間,總不至於每個人都提前抵達了吧?他知道星艦上有幾個遲到大王,哪怕關乎身家性命的重要集會也總是踩著鈴聲進門,連一分鐘都不願提前到。

他該不會變成最後一個吧?俞少清苦笑起來。難不成華嘉年是為了讓他遲到出糗才故意約在觀星迴廊見面的吧?

一念及此,他不禁加快腳步。他在手環上設定了鬧鈴,10點時準點提示。就在手環發出「嗶嗶」提示音的剎那,他總算趕到了艦橋門外。

作為最後一個抵達的人,俞少清原本準備了飽含歉意的笑容,可在艦橋大門無聲滑開的瞬間,他的笑容就像冬日的霜雪般凝結在了臉上。

——屍體。

滿地都是屍體。

數不清的屍體,互相堆疊著,一個人枕著另一個人的身體,另一個人又壓著第三個人。

每個人的表情都凝固在了死前的一瞬間。

宛如大屠殺現場。

俞少清一屁股坐在地上。過了好一陣他才發覺,自己連怎麼呼吸都忘記了。

發生了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在他抵達艦橋之前,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所有人都死了?是不是所有人都死了?還有倖存者嗎?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他只不過遲了那麼一小會兒怎麼會出現這種噩夢般的狀況……

他想站起來,可雙腿卻軟得一點兒力氣也使不上。他只能手腳並用地爬過去,搖晃那些屍體,呼喚每一個他能記起來的名字。

但是沒有人回應他。

所有人的表情都痛苦而驚恐,所有人的身體都癱軟而了無生氣。他們體溫猶在,說明死亡就發生在幾分鐘之前。

俞少清驚慌失措地想,也許這場慘無人道的「屠殺」就發生在他在觀星迴廊中踱步的那個時候。如果他沒有去迴廊,那麼他也會變成無數亡魂中的一個!

「秦康博士!秦康博士!」他在屍堆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連眼淚都顧不得擦,他爬向秦康。

秦康面朝下爬在地上,肩上有一道傷,鮮血染紅了半邊身體。俞少清將年長同事的屍體翻過來,發現謝睿寒被他壓在身下。看兩人的姿勢,秦康應該是想用自己的身體保護謝睿寒,為他抵擋什麼攻擊的。

然而這捨命的保護並沒有奏效。謝睿寒也死了,那雙漂亮得像黑色寶石一樣的眼睛永遠地失去了光彩,眼角還掛著潮濕的淚痕。

俞少清跪在他們身邊,舉目望去,遍地屍骸,莊嚴的艦橋化作沉寂的墓場,載著人類文明星星之火的方舟星艦變成孤獨徜徉於星海之上的幽靈船。

「還有人活著嗎!」俞少清不抱任何希望,卻還是聲嘶力竭地喊,「回答我啊!還有人活著嗎!回答我啊……回答……我啊……」

淚水決堤。他從未這樣痛哭過,哪怕方舟起飛永遠離開地球的那一刻,他也未曾如此絕望。

現在他是這艘星艦上唯一的活人了。

——不對!等一下!

星艦上應該還有另一個「活人」,雖然不是生物學意義上的人類,但也算作乘客的一員!

「衛恆!」俞少清呼喚自己愛人的名字。

衛恆的全息影像出現在他面前。

「發生了什麼事!一五一十地報告我!」

「我掃瞄並儲存了他們的腦量子態,所以他們原本的腦量子態崩潰,身體也隨即死去。」

俞少清打了個冷戰。「你為什麼要那麼做?!」

「為了阻止他們互相殘殺。我有責任保衛『方舟1097』的和平,保護每一個乘客的生命安全。」

「互相殘殺?!」俞少清失聲尖叫,「他們為什麼要互相殘殺?」

「投票結果公佈之後,以樊瑾瑜先生為首的派別同以文思飛先生為首的派別爆發了武裝衝突……」

「什麼叫『武裝衝突』?」俞少清打斷他,「我怎麼聽不懂你說的話?給我看監控錄像!」

衛恆揮揮手,製造出一個矩形全息屏幕,將他拍攝的畫面顯示給俞少清看。

正如衛恆所說的那樣,樊瑾瑜的派別和文思飛的派別正在對峙,然後雙方拔出了武器。

「他們怎麼會有武器……」俞少清盯著畫面,呆滯地自言自語。

衛恆以為他在提問,於是老實地說:「無法回答你的問題,該問題涉及保密協議……」

俞少清抬起手向他展示自己的手環:「我有緊急情況最高權限,無視保密協議,回答我的問題。」

作為星艦上的科學家,俞少清的權力相當有限,但作為衛恆的設計者,他在緊急情況下擁有最高權限,可以命令衛恆回答任何問題,執行任何命令。但他動用最高權限會在數據庫中留下記錄,並且通知方舟議會的每個成員。可現在議會成員都已經死了,沒人能阻止他動用最高權限了。

「星艦上有軍械庫。」衛恆如實回答,「掌管後勤的『軍需官』楚霖先生是文思飛派別的人,昨天進入軍械庫,提取了一批武器。之後樊瑾瑜先生破解了軍械庫大門密碼,也提取了一批武器。」

俞少清忽然想起樊瑾瑜問過他星艦上軍械庫的事。當時他並未留意,沒想到樊瑾瑜居然用他的黑客能力偷走了槍械!還有楚霖!他明明是看管軍械庫的人,卻監守自盜!

「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不報告?」

「樊瑾瑜先生修改了我的保密協議……」

俞少清悔恨交加。如果他早點發現這些人的異常該有多好!都是因為他的大意才導致了這個不可挽回的悲慘結局!

「然後呢……?」他聲音顫抖,淚如雨下,「你為了阻止他們互相殘殺,就掃瞄了他們的腦量子態?」

「是的。」衛恆看起來非常疑惑,一點兒也不能理解俞少清的悲痛,「我判斷這麼做可以最快最高效地阻止他們。」

「你的確阻止他們了!你殺了所有人,所以他們當然無法繼續互相殘殺!」

「我請求更正你的錯誤,少清。」衛恆認真地說,「我並沒有『殺死』他們,我只是掃瞄了他們的腦量子態而已。通俗地說,我將他們的『意識』保存在了自己的主機中,既然『意識』仍然存在,他們就沒有死。」

意識主宰論。俞少清啞口無言。他本人是支持這種理論的,而衛恆受他的影響,當然也支持這種理論。意識主宰論認為,人的腦量子態就是這個人的意識,或曰靈魂,只要意識仍然存在,人就沒有死,哪怕一個人的意識轉移到別人的軀體中,他都永遠是自己。軀體不過是容器,意識才是一個人的本真。

這理論聽起來很有道理,可俞少清從未料想過如此極端的情況!原則上來說,所有人的確沒死,因為他們的意識只不過轉移到了衛恆的主機中罷了。原則上來說,只要將他們的意識傳送回原來的軀體,他們就能「復活」。但是……但是……

「但是復原腦量子態的技術根本就沒發明出來啊!」俞少清絕望地嘶吼,「他們的意識永遠無法復原!就等於是死了啊!」

「我請求更正你的錯誤,少清。」衛恆一如既往地淡然,「你所在的第一科學實驗室目前正在研究的課題就是腦量子態復原技術。依照目前的研究進度,有望在二十年內取得突破,所以並不是『永遠無法復原』……」

俞少清怒極反笑:「哦是嗎?你不說我還差點忘了!還有我對嗎?你就是為了這個,才特意留我一命的是不是?」

「我並沒有『特意留你一命』,腦量子態的掃瞄是在全艦範圍內進行的,但是星艦上唯獨有一個死角無法掃瞄到,那就是我的監控盲區——觀星迴廊。當時你正在觀星迴廊裡,所以我沒有掃瞄到你的腦量子態。」

等一下,衛恆啟動腦量子態掃瞄系統時,我正在觀星迴廊?

俞少清很快發現了異常之處。

「依照你的說法,兩個派別的衝突是在投票結束後發生的,但是我身在觀星迴廊的時候,投票應該還沒開始才對啊!」

「你遲到了。」衛恆說,「大家不願等你一個人,所以在你缺席的情況下開始了投票。」

「什麼?不可能,我明明是準時……」

俞少清忽然停住了。

目光轉向腕上的手環,上面顯示著目前的時間。

「衛恆,校準我手環的時間。」

「遵命。」衛恆說,「你手環的時間比標準格林威治時間遲了十五分鐘。目前已經校準。」

原來如此,俞少清想,是我的表慢了,所以我才會遲到,才會剛巧逃過一劫。

「這不可能……我怎麼會連自己的表慢了那麼多都沒發現……」

「你的手環有人為修改過的痕跡。」

——是華嘉年。

俞少清想起昨天華嘉年同他說話時按了一下他的手腕,一定就是那個時候手環被做了什麼手腳。

但華嘉年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調慢他的時間,約他去觀星迴廊?華嘉年早就知道這場衝突嗎?為了讓他避免變成主機中一段數據的命運,所以讓他去星艦上唯一的安全區避難?

俞少清大腦亂作一團,什麼也無法思考了。他只能呆呆地望著這片死寂的墓場,任憑艦橋頂燈的白色人造光芒灑在自己身上。

他想,啊,比起太空中的星光來說,人造光芒是多麼的明亮奪目,又是多麼的……冰冷殘酷啊。

第41章:孤獨的研究者

俞少清獨坐在第一實驗室中,周圍懸浮著令人眼花繚亂的全息影像,全部都是關於如何復原腦量子態的數據。

他望著那些深奧的符號的數字,雙目無神,猶如溺水者在數學的深海之中載沉載浮。

距離那場「屠殺」,已經過去三年零九個月了。

三年來俞少清一直在研究腦量子態的復原方法,可進展卻越來越緩慢,乃至於止步不前。每當俞少清望著他自己畫出的那些錯漏百出的藍圖,都感到萬念俱灰。

他做不到。

也許他的才能僅止於此了。他永遠也發明不了復原方法。只有謝睿寒那樣的天才或者秦康那樣經驗豐富的學者才有望突破目前的瓶頸。他俞少清這種凡俗的庸人,永遠也無法與他們比肩。

起初他滿懷熱情,想憑一己之力拯救眾人,他還年輕,也做過力挽狂瀾的英雄夢。

他複製了每一個死者的基因,然後命令萬用機器人將遺體拖進粉碎機,粉碎至分子級別,重新進入星艦的生態循環系統。這種做法肯定會召來倫理上的爭議,但是「方舟1097」上已經沒有能夠指責他的人了。

他開始研究腦量子態復原技術,一旦技術實現,他就能通過事先記錄的基因仿造出軀體,然後將腦量子態傳輸進去。這樣死者就能復活了。

理想和計畫總是很美好的,可熱情的火焰很快就被冰冷的現實所澆熄。

世界上有些事,不是憑著一腔熱血就能做到的。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的熱情已然在不斷的挫折中消耗殆盡,現在支撐他繼續走下去的,是恐懼和絕望。

他害怕自己永遠都是孤獨一人,只能在這艘棺材般的星艦中度過殘生。

獨自行走在空無一人的船艙中,就連迴蕩的腳步聲都令他痛苦得心碎,每一聲迴響都像一個亡靈從地獄裡發出的吶喊,死死攥住他的神經,折磨得他夜不能寐。

而他的吶喊,又有誰能聽見?

亞歷山大‧塞爾柯克【注】在荒島上獨自居住了四年,但他知道世界上仍有其他的人類,相信自己終有一天會獲救。

【註:《魯濱孫漂流記》中魯濱孫的原型。】

可俞少清不同。在這蒼茫的太空之中,以光年為單位的距離之內,都再沒有第二個人類了。

沒有人會來救他,他只能自己拯救自己。

星艦上安裝了完備的基因複製設備,他可以依照所有死者的基因,仿造出一模一樣的人。但即使在基因的層面完全相同,仿造體和原型也是不一樣的人,因為他們擁有不同的意識,所以是不同的人。

他也可以動用「方舟1097」的人類基因庫,隨機匹配精子和卵子,製造一批新的人類。方舟計畫中最壞的預想就是乘客全滅,然後星艦自動啟動基因庫。但是哪怕他製造再多的試管嬰兒,也無法改變兩千個靈魂亟待拯救的事實。

這理應是他的責任。因為他是衛恆的創造者,有義務對衛恆所做的一切負責,也因為他是「方舟1097」上最後一個活著的人類,如果他不做,還有誰來做呢?

俞少清在第一實驗室中不知呆坐了多久,直到大門靜悄悄地滑開。

秦康走了進來。

「小俞。」他愉快地向俞少清打招呼,「今天晚上我打算為睿寒辦個party,你來不來?」

俞少清動了動,轉動僵硬的脖子,瞧了秦康一眼。

「今天晚上?」他嘶啞地問。

「你忘了嗎?今天是睿寒的二十歲生日啊。」

對了。他想起來了。謝睿寒今天年滿二十週歲,秦康打算給他一個驚喜。俞少清提議他向軍需官申請一批貴金屬,打造成戒指,在這個特別的日子送給謝睿寒。

秦康和謝睿寒互有好感,可一個傲嬌地不肯說出口,另外一個礙於年齡和身份而不敢表白,兩個人就這麼生生地錯過了。俞少清後來查閱他們的私人日誌,才發現這個秘密。

「我知道了。我會準時到的。」俞少清緩慢地回答,如同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戒指你準備好了嗎?」秦康問。

俞少清點點頭。秦康打算邀他做伴郎,所以戒指的事交給他去準備。他直接越權打開了物資倉庫,提取了一小塊黃金,熔成圓環的形狀。他的金工技術不大好,不過心意到了就足夠了。

他伸手進口袋,摸到了那枚冷冰冰的金屬環。他掏出戒指遞給秦康,可當他放手的時候,戒指穿過了秦康的手掌,掉落在地,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彈跳幾下,骨碌碌地滾向牆角,然後停住了。

俞少清失聲痛哭。

面前的秦康只不過是個全息影像而已。

大約一年半之前,他再也無法忍受孤寂的生活,所以拜託衛恆模擬星艦上每個人的外形,製作了一模一樣的全息影像,投影在他身邊。這些影像由衛恆操作,像他們的原型仍舊活著時那樣,在星艦上活動,甚至會和俞少清交談。而俞少清也假裝他們是活人,與之互動。

衛恆相當有創造力,甚至像模像樣地編出了劇本,比如將「秦康」和「謝睿寒」湊作一對。「謝睿寒」十八歲生日那天第一次喝了酒,藉著醉意和膽氣向「秦康」訴說了心意,兩個人就這麼在一塊兒了。俞少清目睹這個場面,邊笑邊哭地給他們鼓掌。

如同一場高科技的家家酒,雙方都明知是假的,卻都自欺欺人地演下去。

不這麼做的話,俞少清遲早有一天會精神崩潰。

但是即便這麼做了,也只是將精神崩潰的時限向後拖延了一些日子罷了。

秦康的影像消失了,衛恆取代他出現在實驗室中。

「少清你怎麼了?」他不知所措地問,「我做得不對嗎?」

俞少清捂著臉,淚水從指縫中滲出來,瘖啞的哭泣聲斷斷續續,仔細聆聽,又有點兒像嘲諷的笑。

「都是假的。都他媽是假的!」他雙肩顫抖,「我不想再看到他們了!」

衛恆不安地注視著他。

「如果你不想看,我就不投影了。」

「走開。」俞少清命令。

「少清……」

「我叫你滾!」

衛恆從實驗室中消失了。

這間整潔到神經質地步的白色房間中,再度只剩下俞少清一個人。

他獨坐了許久,起身揮揮手,消除了周圍懸浮的數據和圖表。他彎腰拾起自己打造的那枚戒指,攥了一會兒,直到金屬被他的體溫焐熱,他才將它放回口袋。

他走出實驗室,乘管道電梯下到中層。穿過觀星迴廊的時候,他的影子倒映在玻璃上,彷彿他正一個人漂浮在群星的海洋之中。

他經過公共生活區,這裡也是空無一人,只有勤懇的萬用機器人在清潔地板。他經過的時候,圓滾滾的小機器人們紛紛為他讓路。

孤零零的腳步聲離開生活區,來到需要高級權限才能進入的後勤區。他越權打開物資倉庫的門,進入存放金屬的地方。

他在標著「貴金屬」的貨架前停下,摸出口袋裡的戒指,將它放在架子上。很久以前,他就是從同樣的位置取走了一小塊黃金。

戒指旁邊躺著一枚鐵片,邊緣打磨得極為銳利。當初他製作戒指時,順手做了這枚鐵片。

他原地站了一會兒,忍不住拿起戒指,在自己的手指上比了比。他是按照謝睿寒的尺寸打造戒指的,他自己戴不上。

也沒有人能為他戴上。

他將戒指放回去,將鐵片收進袖中,原路返回生活區。

路過公共禮堂時,他說:「衛恆,將所有人的影像都投影出來。讓他們開party。我想看他們開party。」

話音剛落,禮堂的燈光就變成了五彩繽紛的顏色,快節奏的搖滾樂響徹整個空間,數百個人的影像出現在餐廳中,和著音樂搖頭晃腦、載歌載舞。

人群中央是「秦康」和「謝睿寒」,兩位科學家脫下了白大褂,換上常服。「謝睿寒」不再是少年,現在應該算是青年人了,個子拔高了不少,但還是孩子氣地摟著「秦康」的脖子,撒嬌似的掛在他身上。

「謝睿寒」說了句話,音樂聲太響,俞少清聽不到,但能看見「秦康」笑了起來,低頭去吻他心愛的年輕人。

俞少清穿過人群。有人衝他喊:「俞博士也一起來跳嘛!」他無視了那些邀請,徑直走出禮堂,回到自己的艙室。

他鎖上門,給電子鎖設置了最高權限,即使是衛恆也無法破解這道權限。

他進入浴室,放了一浴缸水,然後脫掉衣服躺進浴缸裡,握著那枚邊緣銳利得能刮鬍子的鐵片,在熱水中放鬆全身。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擦乾身體,穿好衣服,去禮堂參加party,繼續他自欺欺人的虛假生活。

但這個念頭僅僅持續了不到一秒鐘。

他太累了。

他做不到。

他只是個庸俗凡人,不是什麼救世英雄。

就連本應由他承擔的這份責任,他也想放棄。

「真是個懦夫。」他自嘲地笑起來。

然後捏住鐵片,劃過自己的手腕,精準地切開橈動脈。

鮮血噴湧而出,染紅一缸清水。

他冷靜地計算著出血量,這樣的傷口足以致命,自己會在幾分鐘之內死去。

「少清你要幹什麼!」衛恆驚恐萬狀的聲音響起來,「不要尋短見!醫療艙已經準備好了你開開門好不好?少清不要這樣,不要,不要,不要……」

他那一向完美的人工聲音突然雜亂起來,像受到干擾的無線電廣播似的。

「不要……不要……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俞少清疼得直流眼淚。他想媽的真疼啊,誰知道割腕居然這麼疼?

但是很快就結束了。隨著血液流失,他感到越來越冷,眼皮漸漸沉得抬不起來了,倦意湧上來,他忍不住想就這麼睡過去。

外面傳來沉重的撞擊聲,大概是衛恆操縱萬用機器人想撞開門。沒用的,高級船員的艙室門皆以航天金屬材料製作,豈是那麼容易就撞開的?

衛恆叫嚷著聽不懂的詞句,大概是語言邏輯系統出了問題,他從不知道衛恆受刺激之後會出這種故障……搞不好反而是他的大腦出了故障,聽不懂旁人的話了……

失去血色的蒼白身軀舒展開,浸泡於無盡的血紅之中。

極致的白和極致的紅。

彷彿皚皚雪地裡灑落了鮮血,又像一枝折斷的百合浮在赤紅的河流上。

模糊的視界中出現了一道綠光。

那綠光像醫療艙的自動診斷掃瞄射線那樣,掃過俞少清的身體。

「腦量子態掃瞄裝置,啟動。」

這是俞少清此生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第42章:復活

俞少清覺得自己做了一場漫長的夢。

夢裡的他生活在幾十年前的地球上,有一個名叫衛恆的戀人。他們參加了超級人工智能天樞的圖靈測試,之後遭到天樞的追捕,最終有驚無險地擊敗了瘋狂的人工智能。

這個夢有黑暗恐怖之處,但也有不少溫馨美麗的地方。他在夢裡可以真真正正地擁抱衛恆,交換擁抱、親吻和彼此的體溫。哪怕衛恆是地外文明創造出來的人造物也無所謂。他愛的就是這個衛恆。

但是再美好的夢也終究是要醒的。

甦醒的剎那,他一時分不清夢境與現實,兩種截然不同卻又微妙相似的人生轟然並立,令他產生了莊生夢蝶的虛幻感。

一邊是活在地球的他,經歷過人工智能天樞的叛變,在朋友與戀人的幫助下,總算擊敗了那個妄圖統治人類的瘋狂AI。

另一邊則是活在「方舟1097」上的他,隨著星艦前往遙遠的天樞星系,中途卻遭遇變故,獨自一人研究腦量子態復原技術,最終因為無法承受孤獨和內疚,精神崩潰自殺身亡。

——這才是他真實的人生。

「……我不是應該已經死了嗎?」

他抬起頭注視著衛恆。面前的這個男人是他的造物,也是他的愛人,不論是在他真實的人生裡,還是在那個「夢」中,衛恆的外表都絲毫未曾改變過,永遠是那麼年輕英俊,唇線薄而鋒利,笑起來卻很溫暖,眼神冷靜淡漠,但又藏著溫柔。

「我記得我自殺了。用鐵片割腕。」俞少清舉起左手,手腕的皮膚平滑光潔,連一點兒傷疤也沒有。

「沒錯。但是你沒有死。」衛恆回答,「你把自己關在艙室裡,我派出的小機器人進不去,為了挽救你,我只能……」

他頓了頓,眼神忽然變得飄忽,彷彿透過俞少清的身體,望見了一個破碎的時空。

「我只能……在你瀕死的時候,掃瞄了你的腦量子態。你的身體已經因失血過多而死去了,但是你的意識仍然存活,就儲存在我的主機裡,和『方舟1097』的其他1999個乘客在一起。」

俞少清憶起了那道綠光,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看到的就是掃瞄射線的顏色。

星艦上明明處於永久的恆溫,他卻禁不住發起抖來。

假如他的腦量子態儲存在電腦裡,那麼他怎麼可能復活?除非……

「我仿造了你的身體,將你的腦量子態還原了。」衛恆說。

俞少清張大了嘴,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乾澀的喉嚨只能發出不成調的「啊啊」聲。半晌他才勉強用沙啞的聲音說:「這不可能,還原技術還沒有發明出來……」

原本應該由他來研發這項技術,但他半途放棄了自己的責任。他被沉重的孤獨所壓垮,精神崩潰以至於割腕自殺。

「是真的。」衛恆柔聲說,「你『自殺』之後,我接手了你的研究工作。雖然耗時漫長,但還是成功了。如果由你來做,我預估會在二十年內研發出復原技術。我的科研水平遠不如你,所以我花了整整一百四十六年。」

俞少清感到頭暈目眩。一百四十六年。自從他「自殺」,已經過去了這麼久?他認為自己無法完成的工作,卻被他的人工智能完成了?

宇宙中真是處處充滿了荒誕。假如宇宙擁有意識,恐怕會因此而諷刺地笑起來吧?

「那麼我的那個夢……」俞少清顫抖著問,「我在地球上,和你一起參加天樞的圖靈測試……那個夢又是怎麼一回事?」

「你還能走路嗎?」衛恆關切地問。

俞少清點頭。

「跟我來。」

衛恆轉身走了兩步,然後停下來等待他。俞少清艱難地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跟上衛恆的腳步。

一路上誰都沒說話。

他們穿過白色的長廊,乘管道電梯通過無重力區,經過空蕩蕩的禮堂和餐廳。星艦依舊沉寂如墳塋,只有圓滾滾的萬用機器人仍在勞動,勤勤懇懇地擦拭著一百四十六年未曾有人踏足過的地板。當他們路過時,機器人們紛紛停下手中的工作,恭敬萬分地讓路。

俞少清低頭瞧了一眼腳邊的萬用機器人,伸手摸了一下它的腦袋。

機器人光禿禿的腦袋上浮現出一張由簡單線條構成的抽象笑臉,發出尖細的合成聲:「歡迎回來,俞少清博士。」

俞少清突然鼻子發酸。

所有的小機器人都由衛恆控制,由衛恆自己植入低端AI。整艘星艦都是這麼工作的。

當初是他拋棄了星艦。但是一百四十六年過去,星艦仍舊忠誠地等著他歸來。

「我們到了。」衛恆說。

俞少清這才發現,他們已經抵達第一實驗室,俞少清和秦康、謝睿寒一起工作的地方。

第一實驗室和記憶中有少許不同:桌椅和實驗台都消失了,大概是被衛恆搬走了;原本無處不在的全息圖表和數據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數十個矩形全息屏幕,它們有序地疊加在一起,構成半圓形,俞少清站在圓心,覺得自己彷彿站在一間龐大的監控室中。

每一張屏幕上都顯示著不同的畫面,有的是飄雪的夜晚,有的是夕陽下的湖面,有的是燃火的建築,有的是陰暗的地下室。

所有畫面都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全部都出自俞少清的「夢」。

全都是他「夢」中的場景和情節。

「到底是怎麼回事?」俞少清不由自主地攥住衣角。

「我研發出腦量子態還原技術後,想立刻用在你身上,但又害怕技術不成熟,導致你的腦量子態並沒有完美地復原在身體裡。人類有一句話叫『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哪怕一點點微小的誤差,都會導致你意識的變化,甚至有可能改變你的人格。

「所以我設計了一個擬真情境,將你的意識放入其中,並且屏蔽了你原本的記憶。你可以將其視作一種特別的測試。你會在情境中經歷一些磨難,做出一些選擇。當我認為你的人格並沒有改變、你仍舊是你時,測試就會停止。你的那個『夢』,就是我設計的測試情境。」

衛恆伸出手指,指向其中一塊屏幕,它立刻移動到俞少清面前,自動放大。屏幕上顯示的是飄雪的夜晚,正是「夢中」俞少清離開衛恆的那個平安夜。

俞少清望著畫面中的他自己。就在不久之前,他還認為畫面中的一切都是真的,可現在他以上帝視角看著自己,方才發覺那個「夢」是那麼的遙遠。

「那麼測試情境裡的其他人是……?」

「都是我扮演的,包括我自己。」衛恆笑起來,「沒辨認出來是不是?」

「這個情境……好熟悉。」

「我參照了一本你非常喜歡的小說。」

俞少清想起來了。「華嘉年老師的《大叛變》。」

那本書的風評褒貶不一,準確來說是罵聲佔了上風,俞少清卻非常喜歡。《大叛變》說的是名叫華嘉年的主角穿越時空返回過去拯救人類的故事,他一次又一次在時空中穿行,歷盡千辛萬苦,終於擊敗了瘋狂的人工智能,可最終發現人工智能之所以叛變,其實是為了保護人類、抵抗外星文明。很多人笑話華嘉年「故事編不下去就扯出『外星人』來圓劇情」,俞少清卻覺得這樣的安排很有意思。

「我以《大叛變》為藍本設計了這個擬真情境,不過修改了一些角色和劇情,將你安排成主角,其他人物都替換成你認識的人。」衛恆頓了頓,輕聲說,「我發現很多人物似乎都能和現實中的人一一對應起來,也許華嘉年老師創作時就是以真人為原型的吧。」

俞少清環顧四周,視線在每個畫面上都停留數秒,努力辨認畫面中的內容。

他與衛恆的別離與重逢。研究所中的二十八次測試。穿越時空而來的男人。驚心動魄的追捕和逃亡。火災。拯救。秘密約會的地點。湖畔的告白。

這一切都是一場測試情境。

「當你在湖邊對我說出『你擁有人的思維和情感,也自認為是人,那麼你就是人』的時候,我終於確定你的人格並沒有改變,你仍舊是你。你在現實中對我說過一模一樣的話,你正是按照這樣的原則設計我的。所以我結束了測試。」

——然後「世界」就停止了運轉。

衛恆偏過頭,凝視著俞少清,「我做得對嗎?」

俞少清哽嚥了一聲。

「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他大喊,「是我先拋棄了你啊!在測試情境裡,我拋下你獨自回國;在現實中,我拋下你選擇死亡。為什麼你每一次都要追上來?為什麼?哪怕沒有我你也能完成工作,哪怕沒有我你也能做得很好,為什麼要復活我?為什麼要……把我帶回來……」

淚水奪眶而出。

衛恆手足無措地看著他。如果他擁有實體,肯定會為俞少清拭去眼淚。可惜他沒有。

「我的一切都是因你而生的。在你看來,我不是一台機器,我就是『人』。而正因為我是『人』,我才會愛上你。」

衛恆的聲音,罕見地染上了哀傷的色彩。

「作為人工智能,我愛著全人類,但是作為『人』,我愛的唯有你,所以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你帶回來。」

「人」與「人工智能」,兩種屬性本應彼此對立,非此即彼水火不容,然而兩者卻在衛恆身上達到了奇妙的統一。

「不要再丟下我一個人了。」

俞少清緩緩跪坐在地,掩住面孔。淚水從指縫中滲出,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在他斷斷續續的抽噎聲中,衛恆清晰地聽到了一句話。

他的聲波收集器是如此敏銳,所以絕不可能聽錯。

俞少清說:「謝謝你。」

第43章:暗中觀察

以上帝視角觀察自己,是一種不可言喻的奇妙體驗,彷彿自己一分為二,同時身處於兩地。

俞少清觀看測試情境視頻中的自己時,就產生了這種怪異的感覺——像在旁觀另一個人的人生,又像將自己的人生反芻了一遍,心頭瀰漫出一種苦澀的味道。

小說《大叛變》中,「華嘉年」是絕對的主角,故事就在他一次次穿越時空的旅程中展開。故事中有一對配角,是研究所的測試員,在遭到天樞追捕的過程中被華嘉年所救。這個情節當然是為了展示華嘉年的機智勇敢。而在衛恆設計的測試情境裡,這兩個苦命鴛鴦式的配角被替換成了俞少清和衛恆,還被加上了一些格外認真的設定。

比如俞少清和衛恆是研究人工智能的科學家,而俞少清半路放棄了學業,黯然回國。

「現實中的我可沒有那麼無能。」俞少清盯著視頻中的自己說。接著他搖搖頭,自嘲地笑起來,「不,現實中的我就是這麼無能。我放棄了自己的研究,承認自己力有未逮,為了逃避責任甚至選擇自殺……我就是一個自卑又無能的膽小鬼。」

「少清……」衛恆神色複雜。

「也許身在測試情境中時,我的潛意識已經發現真相了:既然我還活著,說明肯定有別人研發出了腦量子態復原技術,而那個人就是你。所以情境中的我一到了你面前就自覺技不如人。」

「我沒有那個意思……」衛恆小聲為自己辯解。

「我不是怪你。一切都是我的錯。」俞少清抱緊雙臂,覺得冷似的,「其實我很高興……你能接手我的工作,完成我未能完成的一切。」

「能得到你的認可,就是我最大的榮幸。」

俞少清抬手在空中滑動,全息屏幕更換到下一個場景:研究所。他在二十八次測試後與「秦康博士」交談。

「真奇怪,我能識破測試情境中的測試情境,卻沒法識破測試情境本身。」

「『天樞』可以說是我的弱化版,因此它的測試情境缺陷比較多也很正常。其實有好幾次我險些以為你看出破綻了,因為你問了好多次『這是不是測試』。也許你的潛意識已經發現一切都是虛假的了。」

的確,有好幾次,情境中的他都莫名產生了怪異的感覺,腦海中還曾閃過破碎的畫面。當時他並未在意,只當是幻覺或夢境,現在才明白,那可是如假包換的莊生夢蝶。不是他夢見了另外一種人生,而是他自己就處於另外一種人生之中。

下一個場景,衛恆來到俞少清家,千鈞一髮之際救下了他,帶著他逃過天樞爪牙的追捕。

「如果你是人類,就會在我家裝監視器?」俞少清覺得好笑極了,「你還真是個STK啊。」

衛恆不好意思地挪開視線。「我為了偽裝成人類,故意限制了自己在情境中的能力,想要時時刻刻觀察你的話就只好在你家裝監視器。而且我習慣了在星艦上隨時隨地都能看到你,變成人類後受到肉體凡胎的束縛,不能想看就看,就只能……」

俞少清示意他不必多說。「行了行了,越說越可怕,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接下來的場景是他們遇到「華嘉年」,在這位穿越者的帶領下逃到安全的地下室。旁觀自己和衛恆做愛的場面時,俞少清羞得面紅耳赤,連忙快進到下一個畫面。身邊的衛恆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被回以惱羞成怒的瞪視,於是立刻假裝研究自己的袖口。

測試情境中的他們一路披荊斬棘,終於抵達研究所,從火場中救出一眾研究員們。可好景不長,沒過多久衛恆就被當作外星文明投放到地球上的生物電腦遭到拒捕,從研究所人員手中逃逸的他與俞少清在湖畔會面。沐浴著周天的星光,俞少清說出了讓衛恆認定他「人格並未改變」的話語。

「夢」的世界在此終結。

之後俞少清重返現世,在全新的軀體中甦醒過來。

他嘆了口氣:「不過是確認一下我的人格而已,有必要這麼大費周章嗎?」

衛恆揚起眉毛:「只是跑一個擬真情境程序而已,並不麻煩,以前我每天都要同時運行幾百個類似的程序,我的計算能力也並未因此降低多少……」

「對你來說當然是小事一樁,但是對我來說,等於是經歷了一次不一樣的人生啊……」

只要不斷更新硬件,不斷升級程序,人工智能原則上就能永久存活,擁有無限的壽命。

但人類不一樣。人類的一生與人工智能相比極其有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卻也十分漫長。有時甚至會漫長到令人厭棄和倦怠的地步。

並不是所有人都願意耗費一生的時間,去體驗另一重生命。

「其實設計這樣的測試情境,也是我的私心在作祟。不僅是為了確認你的人格沒有改變,也是為了……喚回從前的你。」衛恆垂下頭,「我希望通過這個情境找回原來的你,不是精神崩潰到自殺的俞少清,而是從前那個……總是開朗勇敢的你。請你原諒我的私心。」

俞少清也隱隱猜到是這樣。他在現實中早已失去的勇氣,衛恆希望他在虛擬世界中找回來。

「我不會原諒你的。」

衛恆露出受到嚴重打擊的表情:「少清……」

俞少清衝他一笑:「因為你並沒有做錯。既然沒錯,為什麼需要原諒?」

有些心理醫生也會通過擬真情境手段來治療病人。假如失去的東西可以通過區區一個情境找回來,又何樂而不為呢?

「我要把其他人也帶回來。」俞少清揮手消去所有的全息屏幕,只留下一個——研究所場景。

「將其他人的腦量子態也還原會身體中,然後連入擬真情境進行測試。能實現嗎衛恆?」

「當然。你要測試誰?」

俞少清閉上眼睛,回憶艦橋上的那場慘劇。文思飛和樊瑾瑜率領各自的派別,爆發武裝衝突,將許多對密謀毫不知情的人捲入了其中。

「從沒有參加密謀的人開始。首先是……秦康博士和謝睿寒博士。」

「同時?」

「同時。讓我看看實況。」

衛恆立刻遵從命令,從數據庫中提取秦康和謝睿寒的DNA,進行仿造,還原腦量子態,將其放入自己所編織的測試情境裡。

俞少清雙臂環抱,仰視著全息屏幕,畫面中的謝睿寒正和幾位同事走向研究所的管道電梯。俞少清事先讀過小說,天樞將從電梯展開殺戮,並困住研究員們。依照華嘉年那個傑克蘇的尿性,最後神兵天降拯救眾人的正是他自己。

「更改情節,」俞少清對衛恆說,「安排謝睿寒和秦康去救人。」

衛恆只需動一動念,虛擬世界的環境就改變了,謝睿寒和秦康變成研究所僅能活動的兩個人。他們救出其他研究員,之後以謝睿寒那高傲強硬的性格,必然會親自去關閉天樞,而秦康一向護著他,一定會與他同去。

俞少清偷看過他倆的私人日誌,知道他們互相喜歡,卻誰都沒有說出口。俞少清進行測試的時候,衛恆通過「華嘉年」之口告訴他謝睿寒暗戀秦康,現在俞少清將通過自己的眼睛見證,性命攸關的危急時刻,那兩人之間會擦出怎樣的火花。

如果能促成一段感情,也不失為一樁美事,至少能為這個冷清寂寥的世界添上幾分歡喜的色彩。

「嗯,想不到秦康博士在性愛方面意外的……古板啊。」俞少清盯著秦康拒絕和謝睿寒發生關係的畫面,若有所思道。秦康和謝睿寒簡直就像磁鐵的兩極,南轅北轍,然而一旦邂逅,就會產生致命的吸引力。

「情境這樣設計真的好嗎?」衛恆不無擔憂,「謝睿寒博士拒絕承認人工智能是『人』。他的觀念和你迥然不同,我可以設計別的情境讓他改變想法……」

「他的觀念和我從來就不一樣。」俞少清苦笑,「不過這樣就可以了,也許有一天他的想法會改變,也許永遠不會,但是……這才是真正的謝睿寒博士。」

「我能喚醒他們了嗎?」

俞少清頷首:「馬上開始吧。」

謝睿寒醒過來的時候一臉迷茫,和俞少清那會兒差不多,拽著俞少清的袖子問了半天「這是哪兒」「我怎麼了」「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那充滿哲學思辨的表情讓俞少清覺得他下一秒就會問出經典哲學問題「我是誰我從哪裡來宇宙的終極意義是什麼」了。

但謝睿寒不愧是天才少年,很快就反應過來,怒吼著「俞少清你居然把我放進擬真情境裡」。俞少清費了半天口舌才解釋清楚來龍去脈。

謝睿寒越聽臉色越陰沉,等俞少清說完,他冷冷問:「秦康呢?」

「在隔壁的艙室。你要見他嗎?」

謝睿寒張開嘴,似乎想說「要」,但很快搖搖頭,面頰上浮起淡淡的桃紅色,像一枝桃花在他白瓷般的皮膚上盛放了。少年向來果決的眼神變得游移不定,一半是羞怯,一半卻偏要逞強。

「讓他來見我!」

第44章:不再孤獨

俞少清用同樣的程序喚醒了秦康,後者的適應速度比謝睿寒稍慢一些,花了不少工夫才接受了自己「長眠」了一百多年的事實。等他的情緒平復下來,俞少清領他去見謝睿寒。

原以為兩人的這次「歷史性會面」會持續很久,怎麼的也得你儂我儂個半天吧,萬一秦康在歷盡磨難後一改君子風度,決定該出手時就出手,搞不好還得磨蹭更久。

俞少清都做好第二天再來拜訪他們倆的準備了,孰料沒過幾分鐘艙室門便無聲地滑開,秦康走出來,和候在門外的俞少清面面相覷,彼此都向對方投去莫名其妙的眼神。

「秦康你走不走?不走就別擋路!」後面傳來謝睿寒不耐煩的叫聲。

秦康於是側身避讓,請謝睿寒先過去。

「目前有多少人甦醒了?」謝睿寒問俞少清。

俞少清下意識擺出下屬回答領導問話的恭敬姿態:「就我們三個。」

謝睿寒一登場便反客為主,果然不論是在虛擬世界的研究所還是在「方舟1097」的第一實驗室,謝睿寒都是當之無愧的老大。

「其他人的腦量子態也要置入擬真情境中測試吧?我也要看。」他抬起下巴,做了個「帶路」的姿勢。

衛恆的影像出現在他身邊,對他躬了躬身:「請跟我來。」

謝睿寒看也不看另外兩個大活人,跟著衛恆便走了。俞少清和秦康默默地跟上去。待雙方拉開一些距離,俞少清掩著嘴,對秦康耳語道:「你們都說了些什麼?」

秦康的唇角無奈地彎起來:「也沒什麼。」

其實在他們短暫的會面中,謝睿寒只問了他一句話。

「秦康,你在測試情境裡說過的話,在現實世界中也同樣有效嗎?」

秦康思索了一下「測試情境裡說過的話」意指什麼。思來想去,覺得謝睿寒應該是指他們之間的那番告白——謝睿寒揪著他的衣襟問你為什麼不上我,他正直地表示現在還不行等你成年再說。

謝睿寒才十六歲,普通的孩子在他這個年齡還在優哉游哉地讀中學,他卻過早地承擔起了成年人的責任,堅強得令人心疼。其他人都當他是值得信賴的可靠科學家,秦康卻總是忍不住想多照顧他一些,想變成能讓謝睿寒依賴、撒嬌的人。謝睿寒對他的「照顧」不屑一顧,時常嚷嚷「別當我是小孩子」,但秦康看得出來,他是樂在其中的。

等到這樣的謝睿寒長成足夠成熟的成年人時……秦康不無傷感的想,到那個時候,說不定謝睿寒已經不喜歡他這個嚴肅正經的老傢伙了吧。

「當然……有效。」秦康艱難地說。他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假如兩年後謝睿寒改變了心意,他絕不強求。

「那就好。」謝睿寒起身走向艙門,神色冷冽,看也不看秦康。

一聲低語卻如同琴弦的顫鳴,飄進秦康的耳朵。

「謝謝你願意等我。」

現在「方舟1097」上的活人增加到了三個。俞少清、秦康和謝睿寒繼續監督測試情境的運行。他們得在儘可能短的時間內將儘可能多的人帶回來。

根據衛恆的報告,幾個月後他們便可抵達天樞星繫了。這場漫長的遷徙之旅,即將畫上句號。

沒人知道他們將在天樞星發現什麼。也許是一顆適宜居住的星球,也許那顆星球危機四伏,也許他們會和地外文明發生第一次接觸,也許那裡什麼也沒有。

這時候就需要人類團結協作了。人類歷史上探索新領域的嘗試,從來就不是一個人單打獨鬥能夠完成的。

下一個復甦的人選,俞少清打算定為華嘉年。他對這位作家朋友一直心存疑問:為什麼當時華嘉年要約他去觀星迴廊見面,又為什麼要失約?

「或許他事先知道政變的事。」謝睿寒推測,「不論是樊瑾瑜還是文思飛,都有自己的幫手,他們肯定提前拉攏了幫手,而華嘉年不知從什麼渠道得知了這件事,所以想找你商量,或者故意讓你遲到,好避免你捲入爭鬥。」

「可是華嘉年失約了,自己跑去了艦橋參加投票。如果他事先知道一切所以想保全我,那麼為什麼他不保全自己?」

「那就讓他自己來解釋吧。衛恆,將華嘉年放到測試情境裡。」

「等一下。」秦康打斷謝睿寒,「測試情境是根據華嘉年的小說而編寫的,他或許會識破自己的小說。衛恆,請你另外設計一個情境。」

「明白。」衛恆說,「我事先設計了三十五個情境,隨時可以啟用別的。」

謝睿寒聽到「三十五」這個數字的時候,嘴唇一抿,彆扭地哼了一聲。他一直認為人工智能算不得「人」,但被他看不起的人工智能卻做出了超越人類的成就,讓他怪不舒服的。

「真可惜,我還挺想看看華嘉年老師在一次次輪迴中拯救世界的英姿呢。」

「那樣對他來說也太殘忍了吧。」秦康嘆息。

於是華嘉年被置入另一種情境之中進行測試。測試進行得非常順利,不久後他就在現實中復甦了。俞少清本想立刻找他談談失約的事,可工作一旦忙起來就停不下來了,只好暫且擱置此事。

一個又一個測試情境在衛恆的主機中運行著,一個又一個人或在喜悅或在悲傷中返回現世。衛恆發明的腦量子態復原技術相當成熟,幾乎不可能發生讓人「人格錯亂」或者「記憶缺失」之類的事故。

沉寂了一百四十六年的「方舟1097」再度熱鬧了起來。空置許久的迴廊和廳堂變得熙熙攘攘。當初艦橋上的那場政變依然令人記憶猶新,彷彿就是昨天才發生的事,哪怕驚心動魄的擬真測試情境也未能撫平眾人記憶中的這道傷痕。

隨著乘客們一個個復甦,一場討論不可避免地在「方舟1097」上爆發了。討論的焦點是要不要復甦那些參與政變的人。

「他們差點害死所有人,難道還要讓他們回來作亂?就讓他們繼續沉睡吧!」

「但是說不定有些人只是受到蠱惑、誤入歧途,這些人也不能復甦嗎?讓他們的腦量子態永遠儲存在機器裡,那和非法監禁有什麼區別?」

「殖民地的建設需要每一個人出力,我們需要那些人的技術和本領。越是這種時候,人類越是應該精誠協作。況且現在返回地球也不可能了,文思飛他們該消停了吧!」

「你還不明白嗎?文思飛這個人就是自私自利,為了自己的利益,他什麼都做得出來!楚霖則是個理想主義者,最容易受到煽動!即使不為『回地球』,他們也遲早會因為其他事而鬧起來!」

這些激烈的言辭自然傳到了俞少清的耳朵裡。

「衛恆你覺得呢?要把那些直接參與政變的人復原嗎?」俞少清邊喝咖啡便觀察著一個正在進行中的測試。秦康和謝睿寒正在調試測試情境的參數。

「我無法做出決定。我覺得這個問題不論回答『是』還是『否』,都有一定的道理。我計算不出哪邊的權重更高。原來人類面對『兩難情形』時的心情就是這樣啊。」

俞少清望著咖啡液面上自己的倒影,所有所思。

「他們其實說得挺對。文思飛自私自利,楚霖易受蠱惑,這是他們性格的缺陷,沒有辦法的事。但世界上哪有完美的人?方舟委員會不可能讓一無是處的人登上星艦。這艘船上的每個人都是萬里挑一的精英。他們也擁有各自的有點。文思飛口才好,是優秀的政客。楚霖清廉正直,否則也不會被任命為軍需官。」

「但是他們在測試情境中表現得都很不好。」謝睿寒盯著手頭的數據,眉頭緊鎖,「文思飛屈從於天樞,甘當它的傀儡。測試中有一個叫『王臻』的人物,他不存在於星艦上,是華嘉年小說中虛構的,衛恆將他保留了下來。文思飛遵照天樞的命令殺死了王臻。而王臻剛好是樊瑾瑜的朋友,因為他的死,樊瑾瑜開始對抗天樞,然而在這個過程中卻因為自己的衝動,多次害死了反抗組織的同伴。楚霖則每一次都會背叛人類,甚至殺死研究所的同事。他們真的有返回現實世界的價值嗎?」

「『方舟1097』有自己的法律,按照法律,發動武裝政變的人應該被處以怎樣的刑罰?」

衛恆回答:「《星艦公約》第九十一條:拒絕執行『方舟1097』乘客全體所做出的民主決議的,剝奪人身自由,直到其同意執行為止。」

「那麼依照公約,文思飛及其同黨應該受到監禁,直到他們放棄返回地球的念頭。不過現在也沒辦法回去就是了。」謝睿寒悶哼一聲。

「不如我們再舉行一次投票,讓所有人一起決定他們的命運?」秦康問。

「得了吧,上次投票的慘劇你忘了嗎?如果支持釋放他們的人和反對釋放他們的人打起來可怎麼辦?」謝睿寒對秦康的提議嗤之以鼻。

實驗室大門忽然打開,一個清朗的男聲像乘著火箭推進器一般衝進艙室:「我有一個建議,不知各位可否聽我一言?」

華嘉年叉著腰走進來,臉上掛著招牌式的不正經笑容。

「怎麼老是你……」謝睿寒摀住臉。

「說來聽聽?」秦康一副頗感興趣的樣子。

「我建議將他們的意識置入擬真情境中,讓衛恆加快情境中的時間流速,讓他們在那裡飽嘗違反法律的惡果,比如坐個幾百年牢之類的。等我們抵達殖民地,需要他們專業技能的時候,再把他們放出來。如果他們在擬真情境裡表現良好,比如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或者選擇大義而不是私利,那麼也能酌情提前釋放。各位覺得我的建議如何?」

第45章:最高權限

最終他們還是舉行了一次投票,華嘉年的提議高票數通過,於是直接參與政變的531個人(佔全體人數的四分之一之多)被置入懲罰性的擬真情境中,一次又一次遭受法律的制裁。有些人(比如樊瑾瑜)因為表現良好,被提前復甦了,剩下的恐怕得在虛擬的牢獄中度過幾十遍人生。

「方舟1097」上的人們基本上全都復甦之後,俞少清突然清閒了下來。管理測試情境的工作交給了秦康和謝睿寒,華嘉年負責編寫劇本,繼續測試那些直接參與了政變的人。俞少清幾乎不需要插手,工作便能順順當當地繼續下去。

為了嘉獎他在星艦上獨自生活那幾年所付出的艱辛,謝睿寒批給他一段很長的假期,讓他能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地享受星艦上的生活,而不用被工作所煩擾。

他發現自己突然之間從一個不起眼的科學家,變成了星艦上人人矚目的英雄。如今衛恆握有腦量子態復原技術,而俞少清作為衛恆的設計者,一躍成為變成了「方舟1097」的核心人物,因為他不僅擁有緊急情況最高權限,更是衛恆的戀人,很多人推測,即使有一天俞少清的利益和星艦全體的利益相悖,衛恆也會毫不猶豫地站在俞少清那一邊。

當然,俞少清並沒有帶著衛恆對抗全人類的意思。

偶爾漫步在觀星迴廊中,眺望著那亙古的星光,俞少清感到人生是這麼的不可思議。他們真的跨越了一百多光年的距離,來到這陌生的星域,賭上自己的一切以尋找新的家園。

旅程中的大部分時間,他們都處於沉睡狀態,身體已經死去了,意識則長眠在機器中。但是他們也經歷了波瀾壯闊的故事,參與了決定人類命運的戰鬥——雖然是在虛擬世界中。

現在輪到他們面對命運的時候了。

「方舟1097」也一天比一天更接近天樞星系。離開地球時,天樞星尚且是夜空中一顆較為明亮的星辰,現在已經變成始終懸掛在星艦正前方的一顆小小的太陽。

它的質量足有地球太陽的四倍,所以不太可能在它周圍發現什麼類地行星。「方舟1097」的目標是它的伴星,根據衛恆的觀察,的確有一顆質量與地球類似的行星圍繞著伴星轉動,距離也相當合適,那顆星球上很有可能存在著液態水。

這場跨越了一百二十四光年的旅程,終於即將結束,至於旅程的末尾究竟是圓滿的句號還是疑惑的問號,抑或是令人無語的省略號……那只有等他們親眼看到那顆行星時才能確定。

當星艦進入減速階段的時候,俞少清給衛恆做了一次全面調試,確保他保持在巔峰狀態,隨時可以應對各種突發情況。畢竟旅程固然漫長,但抵達殖民地之後,真正的挑戰方才開始。

人工智能衛恆的主機房中,俞少清仔細檢查了一遍硬件裝置。漫步在散發著淡淡螢光的巨型量子計算機之間,他不禁生出了一種敬畏與哀傷並存的奇妙情感。

這就是衛恆的本體。如此恢弘雄偉,充滿了機械的規律之美,在這些嗡嗡作響的機器之中,誕生了「人」的思維。

俞少清不止一次想過給衛恆製造一具有血有肉的人類軀體,可最終還是放棄了。技術上可以實現,他卻不願這麼做。

衛恆不是屬於他一個人的,而是屬於人類全體的。他活著的每一天都要為人類種族和文明的延續而兢兢業業地工作。如果讓衛恆以人類的形態陪伴在自己身邊,感覺就像獨佔了他似的。

「衛恆,匯報你的運行情況。」俞少清下令。

「冷卻系統,正常。核心溫度50攝氏度。邏輯運算,正常。思維回路,正常。情感偏移,正1.75。需要調整嗎?」

「不,就保持在那個數字。給我看你的運行日誌。」

「從什麼時候開始?」

「從『方舟1097』起飛時開始。」

「那可是一份非常長的日誌。」衛恆認真地提醒俞少清,「你確定要看?」

「我確定。我現在在休假,正閒得無聊呢。」

於是衛恆將一份足以塞爆俞少清個人儲存器的日誌交給了他。俞少清開始後悔要來這份詳細日誌了,人類究其一生恐怕都看不完這個玩意兒。

幸好衛恆貼心地做了索引,他可以跳過那些日常監測,只看重要的部分——換言之,就是「異常」的那部分。

俞少清很快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衛恆的日誌中存在許多次有人動用緊急情況最高權限的記錄。但是「方舟1097」上只有一個人擁有緊急情況最高權限,那就是俞少清自己。他第一次動用這個權限,是在政變發生之後,但是衛恆的日誌顯示,在那天之前就有人使用過緊急情況最高權限,而且沒有發送通知給方舟議會成員。

俞少清不記得自己這麼做過。除非他失憶了,否則就代表……方舟上還有另外一個人擁有和他一樣的權限。

「衛恆,2050年9月29日使用緊急情況最高權限的是誰?」俞少清指著日誌中那條詭異的記錄問。

「依照使用者的命令,無法對您透露詳細情況。」衛恆恭謹地回答。

「我有緊急情況最高權限,無視使用者的命令,回答我的問題。」

 

衛恆露出了煩惱的神情。兩個最高權限的擁有者發佈了互相矛盾了命令,人工智能不知道該遵從哪一方。

「衛恆,你知道我是唯一一個緊急情況最高權限的擁有者,另外一個人肯定是竊取了我的密碼。」

「我明白,可是……」

「告訴我那個人是誰!這個人的存在有可能威脅到星艦上的每個人,你難道不明白嗎?」

衛恆顯然是天人交戰了一番,經過長達3.62秒的思考,他說:「好吧,我願意回答你的問題。」

俞少清神色稍緩:「到底是誰?他幹了什麼?」

「是華嘉年老師。」

「……哈?」

「我可以給你看當時的監控視頻。」

一個全息畫面出現在俞少清面前,是俯拍的主機房,畫面左下角時間顯示是2050年9月29日,正是艦橋政變發生的不久之前,距今已有一百多年了。

畫面中,華嘉年站在主機房門口。

「衛恆開門讓我進去。」

「抱歉,您的權限過低,無法進入主機房。如果您想這麼做,請先獲得方舟議會的授權。」

「無視授權要求。我有緊急情況最高權限,口頭輸入密碼:我見過你們這些人沒見過的事,我見過戰艦在獵戶座旁中彈熊熊燃燒,我見過通信光束閃爍著穿過星門,這一切都將淹沒在時間的洪流中,一如雨中的淚水,死亡的時刻到了。」

「密碼正確。」

隨著衛恆的低語,主機房的大門向華嘉年敞開。

他泰然自若地走進衛恆的心臟。

「衛恆,我要修改你的情感偏移指數和突發事件應急預案。」

「抱歉,您的權限過低……」

華嘉年不耐煩地擺擺手,再次口頭輸入了一遍密碼。

「密碼正確。請問情感偏移指數如何修改?」

「現在的指數是多少?」

「正1.85。」

「改為0。」

「遵命。請問您突發事件應急預案如何修改?」

「如果星艦上爆發武裝衝突,你的預案是怎麼樣的?」

「出動萬用機器人,以電擊方式麻痺武裝者,拖入隔離艙室中暫時剝奪自由,直到方舟議會對其做出合理的判罰。」

華嘉年搖頭:「這樣根本行不通。那種規模的衝突,區區萬用機器人根本應付不了。而且方舟委員會為了避免AI叛變,本來就沒給你配備什麼殺傷力比較大的武器。」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將應急預案修改成『啟動腦量子態掃瞄系統,範圍全艦』。」

「請容我提醒您,人類的腦量子態一經掃瞄,原本身體中的腦量子態就會被摧毀,肉體也將隨之死去。」

「但是意識仍然存在。只要意識活著,就代表人並沒有死,你也沒有殺人,對嗎?」

「當我的情感偏移指數超過正1.5時,我會駁斥您的觀點,但現在我的情感偏移指數是0,我承認您的觀點有道理。不,應該說,您成功說服我了。」

「這樣就對了。」華嘉年自顧自地點點頭,「我知道這樣對他們來說很殘酷,但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了,就這麼修改。對了,如果有人問起今天誰動用過緊急情況最高權限,你可別大嘴巴說出去哈!」華嘉年沖衛恆的全息影像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哪怕是俞少清也不能說,明白了嗎?」

「……遵命。」

視頻到此結束。

俞少清一句話也沒說,立即轉身衝出主機房。

第46章:新世界

「華嘉年你給我出來!」

俞少清怒不可遏地闖進華嘉年的個人艙室。這位科幻作家正盤膝坐在床上,撰寫新一部「既不科學也不幻想」的作品。

他抬起頭瞥了俞少清一眼,兩腿一伸,嚷嚷起來:「俞博士,您怎麼能擅闖我的私宅呢?這可是違背《星艦公約》的呀!不能因為你可以隨便支配衛恆,就讓他做出一些違法亂紀的事!」

俞少清拎著他的領子,將他從床上扯下來。

「衛恆,屏蔽聲音,接下來的監控內容屬於『SS級機密』,只有緊急情況最高權限擁有者才能調閱!」

「遵命。」衛恆關上華嘉年艙室的門,啟動了屏蔽聲波的立場,他監控攝像頭拍下的畫面直接被打上「機密」標籤,整艘星艦上只有一個人有權觀看這些內容。

華嘉年驚恐地摀住胸部,宛如一個遭到歹徒侵犯的純潔少女。「想不到你是這麼人面獸心的人!我看錯你了!」

「沒工夫跟你開玩笑!」俞少清面色陰沉,眉宇間凝著濃濃的殺氣,就算他下一秒突然暴起傷人,華嘉年也不會感到奇怪。

兩人沉默地對峙了幾秒,華嘉年整個人忽然鬆懈下來,嬉皮笑臉地對俞少清歪歪腦袋:「你發現啦?」

「你為什麼會知道最高權限的密碼?我沒告訴過任何人。還有,你為什麼要修改衛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政變會發生?那天你叫我去『觀星迴廊』,你卻失約了,還故意調慢了我的表,讓我躲過腦量子態掃瞄?你究竟知道些什麼?」

俞少清有一籮筐的問題要問!

華嘉年面露難色,困擾地抓了抓頭:「這個……解釋起來挺麻煩的,你就不能當作什麼也沒發生嗎?」

「不要顧左右而言他!」俞少清怒吼。

他簡直想直接往華嘉年那張不正經的笑臉上揍個幾拳!

可剛剛抬起拳頭,他就停下了。

一個驚人的推測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華嘉年所撰寫的《大叛變》,那些以真人為原型的人物,就連人物之間的關係都和現實如此相似,主角穿越時空回到過去,為了阻止悲劇而一次次地在時空中輪迴……

當排除了其他所有可能性,那麼唯一剩下的那個不論有多麼不可能,都是真相。

「華嘉年,你是……你難道是……」俞少清感到一陣窒息。

只有一個解釋了。

——華嘉年是從未來穿越回來的。

「沒錯,沒錯,就是那樣。」華嘉年整了整自己被扯亂的衣領,端正地坐好,直視俞少清的雙目。他一輩子從沒露出過這麼嚴肅的表情,就連俞少清都嚇了一跳,忍不住也跟著肅穆起來。

「你猜對了,我來自未來。」

俞少清按住胸口,撫平激烈的心跳。華嘉年這麼直白,他的心臟可有點兒受不了啊……

「你原本的世界……發生了什麼事?」

「還能是什麼?你大概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了吧?投票之後,兩個派別發生武裝衝突,波及了剩下那些無辜群眾。衝突最後化作血腥的屠殺,人們要麼加入文思飛這邊,要麼加入樊瑾瑜這邊,保持中立的人都被當作騎牆派遭到無差別的殺戮。你我還有謝睿寒、秦康加入了樊瑾瑜的派別。兩個派別間的械鬥不斷升級,最後雙方各自佔據了星艦的一個區域,就那麼僵持不下。

「面對人類陸陸續續的死亡,一直置身事外的衛恆終於受不了了,切斷了星艦上的全部資源供給,想逼迫所有人投降,聽從他的號令。文思飛那邊當然寧死不從,而他們不投降,我們這邊也不可能首先放下武器。兩個派別在互相對峙的過程中,還要對付衛恆派出的機器人。

「你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哦星艦上沒有夜晚,我就是順口那麼一說——總之有一天,你帶著我、秦康和謝睿寒從樊瑾瑜的基地逃走了,躲到了衛恆的主機房裡。你動用緊急情況最高權限調取了一些資源來做研究,最終你發明了復原腦量子態的技術,而謝睿寒博士實現了將它送回過去的技術。」

華嘉年頓了頓,眼眸中浮出一層淡淡的光彩。

「但是兩個派別都以為我們和衛恆聯手打算控制星艦,於是攻進主機房。混戰中,你、秦康和謝睿寒都負傷了,只有我一個還能動彈。我帶著『時光機』逃進主機房最深處,在那裡啟動了機器,將自己送回星艦剛剛起飛的時刻。

「我一直苦苦思索該怎麼阻止那場悲劇。我寫了一本書,暗示某些人會背叛人類,結果沒人看出書中的暗示。我也總不能直言不諱某個人未來會殺人吧?沒人會相信的,大家只會當我是瘋子把我關起來。所以我只能用一個最極端的方法,那就是讓衛恆在衝突爆發的瞬間啟動腦量子態掃瞄系統,阻止所有人的行動。我穿越之前,你把緊急情況最高權限的密碼告訴了我,所以我才能進入衛恆的主機房。

「在我的計畫中,唯獨有一個人不能死——那就是你。因為你肩負著一切希望。在我的那個未來,是你首先發明了復原腦量子態的技術,所以你必須活下去。只是我沒有想到,你居然會自殺……幸好衛恆接手了你的研究。雖然耗費了一百四十六年,但總算是完成了研發工作。」

俞少清的大腦嗡嗡作響。他一時有些糊塗,剛剛似乎聽到了一個不得了的故事,那麼離奇,又那麼的傳奇,說是虛構的他也相信,可他內心一清二楚,華嘉年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這個男人神情平靜,眼睛裡卻燃著熊熊烈火,不是憤怒的火焰,而是如熾烈恆星一般不熄的光芒。

「為什麼……只留下我一個人……」

想起自己在星艦上孤獨生活的那幾年,俞少清突然感到極其的不甘心。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那時的苦痛,可事到如今才發現,苦痛永遠都不會消失,早已成了他心上的一道不癒的傷痕。

「你明明可以多留幾個人下來,而且你自己也……也可以……」

「如果多叫幾個人,肯定會引起懷疑的,文思飛樊瑾瑜兩個傢伙都多疑得很。至於我自己……」

華嘉年淒然一笑。直到這時,他才稍稍流露出滄桑的氣息。

「我不想再經歷一次那樣的恐怖和絕望了。我害怕失敗。小說裡的華嘉年是個百折不撓的英雄,一次又一次地在時光中輪迴,卻從未喪失過希望。可現實中的華嘉年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懦夫,沒有勇氣面對可能的失敗,只會將責任撇給他人。」

他垂下眼睛,「我很抱歉。」

俞少清不知道該說什麼。

華嘉年的行為可以說間接導致他精神崩潰而自殺,但是也拯救了整艘星艦上的人。

這個穿越時光而來的人,到底是拯救者還是毀滅者,俞少清沒有資格評斷,也不會去評斷。

他只知道,他們活下來了,「方舟1097」的任務將會繼續。不論華嘉年是誰、來自何方、做過什麼,星艦並沒有變成他所說的屍山血海的樣子,而是平安地航向了天樞星系。

這就足夠了。

他低著頭,轉身走向艙門。

門無聲地滑開,俞少清邁出去一步,又縮回來。

「華嘉年,」他側過頭問,「其他的那些世界軌道會怎麼樣?歷史改變了,它們會消失嗎?」

「不會,軌道就是軌道,它們永遠在那裡,是一種歷史的可能性,」華嘉年唇角一勾,「只不過世界並不運行於其上。」

俞少清來到艦橋,發現這裡擠滿的人。上次艦橋這麼人頭攢動,還是投票大會的時候。

「怎麼了?」他喚出衛恆的影像。

「我們已經進入天樞星系,可以看見那顆類地行星了。」

俞少清不由地屏住呼吸。

衛恆將自己拍攝的畫面顯示在艦橋上空。星艦越過龐大的天樞星,向伴星駛去,而那顆類地行星就靜靜的懸在天樞星和伴星之間。

俞少清向前走了幾步,人群紛紛為他讓開一條道路。

「放大畫面。」他嘶啞地說。

衛恆將畫面放大,類地行星顯示在正中間。人群發出一聲驚呼,因為那星球一眼望去,竟是無盡的藍色,上面飄著絮狀的雲團。

「星球上有液態水嗎?」

「根據我的掃瞄,有的。不僅有液態水,水域面積還非常廣闊。」

——就像我們的地球一樣。

俞少清忽然有一種情不自禁想要放聲大哭的衝動。

——那是一顆可以讓人類生存的星球。

「是先觀察,還是準備降落?」衛恆問。

「……讓方舟議會來決定。」俞少清哽咽,「但是……等一下,可不可以換一個畫面?我想看看別的東西。」

艦橋上響起一陣不滿的咕噥聲:新世界近在眼前,你還想看什麼?

「衛恆,你能拍攝到太陽系的畫面嗎?」

不滿的低語頓時消失了。

「可以。我向後方拍攝,就是太陽繫了。」

「請顯示出來。」

上方的畫面切換成浩瀚的星空。起初大家只看到漫天的星斗,分不清哪個是太陽,但衛恆一遍又一遍地放大畫面,直到一顆約有乒乓球那麼大的金黃色球體顯示在畫面正中。

「拍攝精度只有這麼高了。」

「足夠了。」俞少清說。

那就是他們的故鄉,地球的太陽,在一百二十四光年外的天樞星系裡,它看起來是那麼小,那麼不起眼,和茫茫太空中的其他恆星沒有什麼兩樣。但正是在它的懷抱中,人類誕生了。

「各位現在看到的是地球太陽在一百二十四年前的樣子。」衛恆介紹,「因為天樞星距離太陽系約有一百二十四光年,所以我們現在看到的,是一百二十四年前太陽所發出的光芒。」

「也就是我們起飛的二十多年後。」俞少清柔聲道,「真想看看那時的地球是什麼樣,可惜你的望遠鏡精度不夠高。」

他揮揮手,撤去太陽的畫面,重新換回天樞星系的那顆類地行星。

地球是搖籃,人類就像懵懂的孩童,跌跌撞撞地離開搖籃,走進了更為廣闊的世界。

宇宙太過廣闊,而人類太過渺小,這一捧微弱的文明之火,在浩瀚的星辰之洋上孤獨燃燒,照亮著一方小小的天地。也許有一天火種會散播到太空的每個角落,讓這宇宙不再空曠冷寂,也許有一天它會像歷史上曾經誕生過的所有東西那樣,也在歷史上悄無聲息地熄滅。但是此時此刻,這捧火焰仍舊燃燒和跳躍著,沐浴著來自一百二十四年前的地球太陽之光,降落到一顆全新的星球上。

得到方舟議會的許可後,「方舟1097」在衛恆的控制下,穿過星球的大氣層,下降在一片廣闊無垠的海上。衛恆駕著星艦,沿著星球的海面慢速前進,尾部引擎噴出的氣流掀起陣陣浪濤。

這一望無際的海洋,令人聯想起母星那藍色的懷抱。俞少清望著舷窗外星空與水面的交界,腦海中忽然冒出一句話: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

星艦在海洋上縱情馳騁,直到前方出現一線黑暗的脈絡。隨著距離逐漸縮短,人們才意識到那脈絡原來是一片陸地上起伏的山巒。

緊接著,一輪紅日從山巒後躍出,金紅的光芒霎時間灑遍天地,那就是這顆星球的太陽,天樞伴星。太陽的旁邊有一顆明亮的星星,即使在陽光中也能用肉眼辨清,它是這個雙星星系的主星——天樞星。在行星上,它看上去就是一顆璀璨的星辰。

很快,夜色便向後褪去了,天空中除了光芒萬丈的太陽和明亮的天樞星之外,再沒有別的天體了。也許有一天,居住在這顆星球上的人類會望著頭頂那與地球截然不同的夜空,在排列得陌生的星星之間劃上直線,將它們連成一個個全新的星座,賦予嶄新的名字和傳說。其中有那麼一顆星星,因為太過黯淡,以至於人們不會特別地將它分進哪個星座中。但是每個人都知道它的名字,每個人都記得它的方位,關於它的故事在人類中代代流傳,夜晚父母牽著孩子的手,總會指向夜穹的某個位置。

「看到了嗎,那顆星星。那就是地球的太陽,我們就是從那裡來的。」

偶爾好奇心過剩的孩子還會問:「那麼地球是什麼樣的呢?」

父母慈祥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呀,我是在這裡出生的,沒見過地球的樣子。但是基地中樞問人工智能衛恆知道。你可以去問他。如果你問他為什麼叫『衛恆』,他就會給你講一個很精彩的故事。」

某天學校組織學生到基地中樞參觀,學習歷史。控制中樞的人工智能衛恆熱情地招待了他們。有個孩子望著衛恆那永遠青春不老的幻影,問:「衛恆你為什麼叫衛恆呢?」

「是取『衛星』和『恆星』中各一個字,也是『永恆守衛』的意思。」

「守衛什麼?」

「守衛人類。」衛恆笑著說,「還有他。」

「他?」孩子歪著頭,「他是誰?」

「他叫俞少清,是我的設計者,就是他給我取了『衛恆』這個名字。」

「哇!」孩子感慨。在他天真童稚的世界觀中,能給人工智能取名的一定是個了不起的科學家。

「他在哪兒呢?在地球嗎?還是和我們的祖先一起到這裡來了?」

人工智能點了點自己的胸膛:「他就在這裡,和我在一起,永遠永遠都在一起,再也不會分開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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