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四年前,在阿爾卑斯美麗的星空下,他主動提出了分手,
為的只是不想讓這份不為世俗所容的愛情耽誤彼此的前程和未來。
四年後,他再次見到歐陽聰,
竟然是在警方高度懷疑販毒的新進議員李方諾的酒會上。
思念如毒蛇一般啃噬著他的心,而更令他不敢相信的是,
曾經乾淨單純如一張白紙的情人,卻隱然已經是販毒集團的重要成員。
否認,拒絕,甚至冷嘲熱諷,裝作若無其事,
好像只是舊情人見面之後的尷尬和羞惱,
沈正陽卻從歐陽聰的笑容中看到了虛偽和掩飾,
看到他眼睛裏那銳利的光芒和心機重重。
時間,真的可以把一個人改變得如此徹底?
曾經抱在懷裏百般呵護的情人,
真的已經是和自己勢不兩立的罪犯?
沈正陽,你是個員警,這是你的職責。
開槍啊……
這竟然是他最後留給他的話……
 

第 一 章
 
  沈正陽和歐陽聰充滿意外的重逢,是在李方諾當選議員的慶祝酒會上。
拉那提是個美麗的海濱城市,位於市中心的聚龍大廈,高達三十六層,夜晚從頂樓大廳看下去,像被打翻的寶石盒一樣璀璨的城市夜景盡收眼底,而再往上,那個矗立在房頂的巨大龍形標識,又何嘗不是其中最亮眼的一顆寶石呢?
大樓就像李方諾這個人一樣,張狂,飛揚,霸道,什麼事都要求完美,這個慶祝酒會,雲集了本市差不多三分之二的名流權貴,實在有事不能到場的也都通過各種方式表達了自己的祝賀,比如剛才結束的幾分鐘衛星視頻通話,就是正在地球另一端做國事訪問的某議員打來的,螢幕上他滿臉笑容,和和氣氣,和平時在政壇的鐵面形象截然不同。
是啊,沈正陽在心裏冷笑一聲,李方諾私下和這位元議員的黑金交易,只怕都已經五六年了,他錢來得容易,財大氣粗,用黃金鋪路,十年不到,從一個隻在警察局秘密檔案上出現名字的李家少主走到幕前,不但變成家喻戶曉的豪門掌舵人,最近更是披上了議員的保護皮,更增加了員警調查的難度。
他把目光從圍著李方諾親熱攀談的那些‘名流’身上轉開,實在是有點不適應這樣阿諛奉承的氛圍,尤其被恭維的物件還是一個已經在警局秘密檔案上掛了十年的頭號嫌疑人。
但是,作為要把李方諾繩之以法的秘密調查官,他不得不在這種場合出席,用他的眼睛去觀察任何一點蛛絲馬跡,把所有在場的客人都弄清身份,一一記住。
李方諾,祖父創立走私為主的黑社會組織‘四海幫’,在父親手裏發揚光大兼上了岸,做起地下娛樂生意,到了他這一代,只怕還沾了一個‘毒’字。
他掃視了一眼場內,除了幾個珠光寶氣的貴婦人對他拋來媚眼之外,沒有任何可疑之處,想想也是,李方諾不會這麼傻,在自己的慶祝酒會上交易見不得人的事吧。
作為一個警方特案調查員,他能被邀請來參加這次酒會,不知道是李方諾故意的澄清呢還是挑釁,畢竟在這個城市,警方內部肯定已經有了他的內線,以至於要上面空降下來以自己為首的一組力量展開調查才可以避免被他的人腐蝕,而就在他們到來的第一個週末,寫著他大名的請帖已經送到了辦公桌上,下面還有李方諾的親筆簽名。
入口處忽然傳來一陣笑語,一群神采飛揚的年輕人笑鬧著走了進來,一點都沒有被宴會該有的死板禮節所拘束,直接撲到酒台前面去拿了杯子沖過去向李方諾敬酒,把圍在他身邊的那些奉承者都擠到了一邊,而那個剛才還矜持傲慢的年輕霸主此刻也不像應酬賓客那樣敷衍,露出雪白的牙齒,笑著一一碰杯,不時在別人的肩膀上捶打幾下,或者揉揉對方的頭髮,笑著說:“文峻沒來?怪不得你們一個個都跟猴子下山一樣歡。”
“文哥啊,在後面呢。”一個青年搶著說,“老闆的酒就是不同凡響啊,今天可該著我們喝個痛快了。”
“小兔崽子。”頭上挨了不輕不重的一拳,李方諾笑駡,“平時沒有酒給你們喝嗎?要到我面前來哭窮,好了,知道文峻管你們管得嚴,今天你們就敞開喝個夠,明天放一天假,醒酒!”
沈正陽迅速在腦海裏過了一遍資料,文峻是李家管家的兒子,十幾歲之前也是黑道上掛了名的悍勇,後來不知怎麼被送出國留學,回來就變成了海歸派精英,戴金絲眼鏡,穿西裝,滿口英文,儼然學識淵博。
李方諾在四年前買下了一個制藥公司,由文峻負責,手下有著幾乎可以和理工大學專屬實驗室媲美的實驗大樓,美其名曰新藥開發部門,賬目上投入了何止億萬資金,可是四年下來,除了改良了幾種解熱鎮痛沖劑之外,新藥開發部門如同虛設,簡直是個只進不出的黑洞。
可是與此同時,源源不斷的毒品也從這個城市外流,輻射到大半個東南亞地區,密密地織就一張大綱,讓之前國際刑警聯合幾個國家耗費十幾年剷除金三角毒網的成果日漸式微,隱然有形成新的毒品供貨中心的趨勢。
文峻行事很小心,從來不輕易出頭露面。資料裏關於他近年的資料只有幾張模模糊糊的照片,還都是遠景,沈正陽覺得自己這次來宴會是來對了,起碼他可以看到一些平時被隱藏在李方諾議員光環下的東西,一些逐漸浮出水面的東西。
這邊熱鬧的一群青年在和李方諾嘻嘻哈哈,忽然有人指著入口說:“好了好了,文哥總算來了。”
沈正陽眼一眯,不動聲色地借著酒杯的掩護,向入口投射去警覺的目光。
兩個男人一邊低聲說著什麼一邊走了進來,左邊的那個是文峻,一臉高深莫測的微笑,腳步輕快,遠遠地對李方諾就露出了笑容,還對身邊的那個男人說了句什麼,然後加快腳步趕了上去,哈哈大笑著和李方諾擁抱在一起。
右邊的那個人……右邊的那個人……
沈正陽忽然感到是不是人太多了,空調停止工作了,還是自己這幾天熬夜太累了,為什麼他竟然有呼吸困難的感覺……
那個人,那個男人,看起來和周圍的環境有些格格不入,年輕俊秀,斯文鎮定的樣子不像是來參加一個歡樂的宴會,而像是個大學生從學校裏下課回來,一臉放鬆地準備去圖書館,或者是什麼閒散的地方打發一天裏剩下的時光。
合身的深色西服裹著他瘦削的身體,黑眸看著美輪美奐的宴會大廳,流露出幾分好奇的神采,但也有著明顯的疏離,仿佛還不能習慣這樣熱鬧。一塵不染的白色襯衫領口襯得他的臉潔白如玉,他低下頭,略帶困惑地用指關節摸了摸下巴,這略有些尷尬的場景立刻被周圍那一群年輕人給打破了,玩笑著圍上來簇擁著他向李方諾走去,於是他看樣子迅速調整好了自己的心情,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和李家的年輕家主握手。
歐陽聰!是歐陽聰!沈正陽的身體輕微地戰慄起來,他握緊拳頭,另一隻手裏端著的酒杯裏,紅酒波面蕩起明顯的漣漪,猶如他複雜的心情。
怎麼會是他……他怎麼會在這裏……和李方諾手下的人在一起,而且看樣子,還很熟!對了……他是慕尼克理工大的化學博士,同時還有制藥化學的碩士學位,不會錯的!他的專業正好合李方諾的需要!
沈正陽急促地喘著氣,想讓自己平靜下來,不應該是這樣的,歐陽聰不應該出現在這裏,他是極其優秀的年輕博士,二十四歲就拿到博士學位,導師又是諾貝爾獎獲得者,他應該去個什麼大學,或者什麼有名的實驗室繼續他的研究,埋頭在一大堆化學符號裏,過著在別人看來可能是刻板枯燥但在他眼裏卻是趣味無窮的生活,如果自己關心化學界的新發展,說不定會在什麼核心期刊上看到他的名字,聽見他又冒出了什麼新的成果……
但是他不應該在這裏!不應該出現在一個被警方懷疑是販毒集團頭目的慶功宴會上,還微笑著和那個人握手!
四年了……分手已經四年了,他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重逢,總以為他畢業之後會過著平常人一樣的生活,也許會交上新的男朋友,又或者是遇到喜歡的女孩,甚至想到他會不會已經結婚了,每天從大學下班回到家裏,就有溫柔的妻子在門口給他一個吻,然後兩人一起在燈下吃著晚餐,他會坐在壁爐前的沙發裏,看看書,興致來了就一口氣做完一整本數獨遊戲冊,啪地合上最後一頁的時候會抬起頭來,神秘而得意地笑……
“博士,來,我一定要和你幹一杯。”李方諾的聲音洪亮而刺耳,他狀似親熱地一手攬住歐陽聰的肩膀,一手端過酒杯,旁邊早有人為歐陽聰遞過一杯酒,他為難地笑著搖頭推拒:“李先生,抱歉,我真的不能喝酒。”
文峻在他另一側,繼續保持高深莫測的笑:“沒關係,今天大家都高興,喝一點吧,醉了我送你回去。”
“不不不,今天誰也不許先走,一醉方休,啊?哈哈,喝個痛快。”李方諾眉飛色舞地用手裏的酒杯去碰歐陽聰的杯子,“乾杯。”
他仰頭喝幹,杯中的紅酒顏色鮮豔如血,在華美的水晶吊燈閃耀之下更是刺目,歐陽聰皺了皺眉頭,也把酒杯湊到唇邊,一口飲幹,引得周圍人一片轟然叫好,李方諾拍著他的肩膀笑:“好,痛快!”
鬧夠了,文峻率領這群人離開,讓李方諾接待下一波前來賀喜的客人,他手下的這些年輕人,一個個都受過良好教育,不是海歸也至少是個名校畢業生,家裏又都或多或少和李家有淵源,不是那種不諳世事的書呆子,在公司裏像模像樣,出來之後個個嘴甜心滑,立刻被宴會裏一些無所事事的小姐太太們引為目標,三三兩兩地散開去享受今天的桃花運了,只有歐陽聰和文峻說了幾句什麼,獨自漫步走向餐桌,挑挑揀揀之下,端了一盤蔬菜沙拉,側頭去尋找調味汁。
鋪著雪白餐布,上面擺滿珍饈美味的餐台周圍沒有什麼人,畢竟來參加宴會的所有人都不是為了吃東西而來,他得以從容地挑選,慢條斯理的樣子,像是在實驗室裏擺弄那些大大小小的試管。
他還在讀博士的時候,沈正陽從實驗室外面隔著窗戶看過他幾次,實驗室禁止無關人員進入,而且那多達三重的消毒措施也讓他頭痛,再說歐陽聰一向注意時間從不遲到,偶有幾次也是他實在按捺不住,想提前見到愛人才會跑到他實驗室外面,等他結束手上的工作,然後一起回去。
他就是這樣,從容,鎮定,仿佛沒有什麼事能讓他慌亂,熟練地穿行在實驗台中間,手指的動作讓人眼花繚亂,穩定得從來不曾出錯,低頭思索的時候,黑眸裏閃出睿智的光華,白皙的脖頸在下滑的實驗服領口露出一截,讓他總是想情不自禁伸手去撫摸。那時候的沈正陽是驕傲的……看,多麼優秀,最年輕的博士,最天才的男人,那是我的情人,他愛我,他屬於我…
“歐陽。”他低聲叫出這個以為自己再也沒有機會叫的名字。
聞聲,歐陽聰警覺地回頭,臉上的表情是恰到好處的震驚和疑惑,需要深吸一口氣才能開口說話:“沈正陽?”
“真巧啊,我不知道你畢業之後居然來了拉那提。”沈正陽勉強自己露出笑容,但身為員警的職業本能還是瘋狂地轉動了起來,不對,有什麼事不對頭。
乍看起來毫無瑕疵,歐陽聰的表情,動作,神態,甚至不自覺縮起尾指的小細節都無可挑剔,完全符合任何一個人和舊情人重逢的表現,但直覺告訴他不對,歐陽聰在掩飾著什麼,他現在的表現,是故意表現出來的!
“我也不知道你在這裏工作。”歐陽聰很快平靜下來,當然看在沈正陽眼裏,這似乎還是他的表演繼續,他不該是這種表情……是的,歐陽聰本來的反應,不會是這樣的,他在隱瞞著什麼。
沈正陽心頭疑雲大起,同時另一個聲音又在心裏分辨:不,歐陽聰不可能是表演,也許他是真的想掩飾什麼,比如……和自己過去的關係?畢竟在這樣的場合,遇見一個曾經與之同床共枕的同性情人是一件尷尬的事,尤其是,四年過去了,他當然不可能還是單身,所以他不想和自己多說什麼,而要做出只是單純的老友重逢的樣子來。
這樣正好,沈正陽也並不願意提起過去的那段感情,還是在這種場合。
“是啊,你好嗎?我來參加李議員的宴會,你認識他?”沈正陽偏頭指了指成為大家注目中心的李方諾。
“他投資成立了一個私人實驗室,我為他打工。”歐陽聰的說法頗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客套意思,他捧著餐盤,躊躇著不知道該對分手已久的舊情人說些什麼的樣子,可是沈正陽下意識裏,總覺得連他這種表情都是裝出來的。
兩人之間竟然陷入了一陣奇怪的窘迫無言,幸好有第三者插入了進來打破了沉默:“哎呀,博士,真是不好意思,剛剛人太多,慢待你了。”
不用轉身沈正陽就知道,今天宴會的主人李方諾來了,他不動聲色地轉身,近距離地看著這個男人,西裝革履,道貌岸然,身材標準,五官精緻,是會讓女人尖叫的那種美男子,而漂亮的黑眸閃著狠戾的光芒,就算是滿臉笑容也遮掩不住骨子裏那種混黑道的冷酷絕情。
他走過來,順手把手裏的香檳杯子放下,一隻手貌似漫不經心地搭在歐陽聰肩膀上,側過臉看著沈正陽,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問:“博士,你朋友?”
回身把餐盤放下,順便也擺脫了搭在肩膀上的手,歐陽聰溫和地一笑:“李先生,今天你才是主人。”
“哦,你是說我應該認識所有的客人了?這還真有點困難。我又不像博士你,過目不忘。”李方諾調侃了他一句,才轉頭面向沈正陽:“抱歉,您是……”
他傲慢的語氣對沈正陽沒有造成什麼影響,簡單地報出自己的名字之後,他轉身離開,頭腦似乎被歐陽聰的突然出現攪得有些糊塗,他需要讓自己冷靜一下。
看著他的背影,李方諾不屑地一笑:“警方空降拉那提的特別調查組組長,年輕有為,屢破積案,連皇室成員都敢動的英雄員警……大人物啊,他對你說什麼了?”
“打個招呼而已。”歐陽聰近乎敷衍地說,李方諾轉過頭,眯起眼睛細細打量著他的臉,好像要在上面找出一些支持自己懷疑的證據:“就這麼簡單?”
歐陽聰澄澈的黑眸迎上他狠戾的眼神:“不然還能怎樣?”
李方諾歪歪頭,忽然孩子氣地笑了,用力拍拍他的後背:“得了博士,我只是開個玩笑。我知道你對這種場合不適應,這樣吧,放小的們在這裏玩,我讓子言先開車送你回別墅,等會我們也過去,再玩個開心。”
歐陽聰皺了皺眉頭,絲毫不掩飾嫌惡的情緒:“對不起李先生,那種場合我更不適應,沒必要敗了你們的興致,我回研究室好了,還有一些資料沒處理完。”
“博士,博士。”李方諾的心情顯然大好,拉長聲音親昵地叫著他,“我知道你潔身自好,不近女色,哪敢再找些庸脂俗粉來讓你不高興?再說你一個人回研究室有什麼意思,工作嘛,是做不完的,大家都是兄弟,找個機會聚聚,喝點酒,不過分吧?”
歐陽聰還要拒絕,李方諾已經笑著一推他,在耳邊低聲說:“有正事。”
清亮的黑眸陡然沉鬱下去,默默地點點頭,歐陽聰抽身離開他到安全距離以外,才出聲:“那我就先走了。”
“唔。”李方諾目送著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出口,對圍上來的客人豪爽地笑,“來來來,乾杯,酒呢?把香檳再開一箱!”

酒會剛剛開始,停車場裏整整齊齊停著各式名車猶如在展覽,還不到退席的時候,所以歐陽聰走下來的時候沒有遇見一個人,他跨出電梯,沿著中間的走道去找李方諾的車,腳步聲在停車場的天花板下輕快地回蕩著。
忽然,他停了下來,沈正陽站在離他不遠的柱子後面,陰影遮擋住半身,看不見臉上什麼表情。
歐陽聰只是停頓了幾秒鐘,隨即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好像根本沒有看見沈正陽。
在經過沈正陽身邊的時候,他的手臂被沈正陽一把拉住,半強迫性地向後者靠近了半步,歐陽聰皺眉看著抓住自己的大手,壓低聲音說:“放開。”
“不能談幾句?”沈正陽的臉依舊在陰影裏,聲音暗啞,帶著一種他平時最鄙視的猶疑不決,似乎他出手拉住歐陽聰只是一時衝動,而他根本還不知道自己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
“我們有什麼好談的?”歐陽聰冷笑,“四年前你說的很清楚了,分手!怕我不明白,你還更加仔細地解釋給我聽:分手,就是徹底斷絕關係,形同陌生人,老死不相往來,雞犬之聲都不相聞。”
沈正陽默然,過了一會兒,鬆開他手臂的同時說了一句:“你儘快離開李方諾,他不是個好人。”
整理了一下西服上被抓出的皺褶,歐陽聰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這是我的事。”
“歐陽!這不是開玩笑。”沈正陽失去了冷靜,滿心從沒有過地焦躁,他現在一心想把曾經的戀人從這可怕的黑色漩渦裏拽出來,而根本忘記兩人之間分離四年的隔閡,“他是混黑道的人物,這對你沒好處!”
半側著臉,歐陽聰掩藏起眼睛裏任何的情緒波動,狠狠地回敬:“這是我自己的事!”
“歐陽!”沈正陽無奈又焦急地低喚了一聲。
遠處一輛凱迪拉克的車燈亮了起來,短促地鳴了兩聲喇叭,歐陽聰連看都不看沈正陽一眼,拔腿就走,拉開車門,坐進寬大的真皮座椅裏的時候,才松了一口氣,手心裏細細的汗沁出來,冰冷得不太真實。
一身黑衣的司機從後視鏡裏看了他一眼,穩穩地發動了汽車。

四海幫正式上岸也沒幾十年,李家的主宅規模不大,規矩卻不少,現在純粹給李老爺子和一群太太們養老用,李方諾半年也難得回去一次,他在郊外有好幾處別墅,連僕人帶管家都是自己精挑細選的,用足了心思,反而比有名無實的主宅更加豪奢。
歐陽聰到的時候,白峰已經在面向花園的大客廳裏喝掉半瓶紅酒了,看見他進來,笑嘻嘻地舉起手裏的杯子:“博士,快來!我們今天把老闆私藏的好酒都偷喝光,反正他今天高興,總不能發我們脾氣。”
娃娃臉,圓眼睛,長得像個乖乖牌學生的白峰卻是李方諾集團第三號人物,心狠手辣無人能出其右,他父親是李家主管‘行動’的負責人,從小白峰就跟著父親血裏來火裏去,下手越是狠冽臉上就笑得越純潔,不知道的人看見了,還以為他大學沒畢業,是個好學生。
歐陽聰站在原地沒有動,用眼神掃視了一下,白峰走到哪里向來是有一隊人手跟隨的,今天怎麼花園裏靜悄悄的,好像一個人都沒有?
“今天老闆說有事要談,我就先叫他們回去了。”白峰看出了他的心思,笑著解釋,“再說,這棟別墅的防衛是子言親自佈置的,誰還會不放心?”
歐陽聰明白他的意思,李方諾如果事先下了命令要誰單身前來,那麼多帶一個人都是死罪,白峰自小跟隨李方諾,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這麼說,今天晚上要談的事,很重要了?
“別幹坐著,博士,過來喝一杯,你看,平時我們忙起來連見面的機會都沒有,你又是做學問的,我們高攀不上,有什麼很黃很暴力的消遣,都不敢約你出來玩,今天就算是兄弟敬你,幹一杯?”白峰半開玩笑地說,把另一個杯子倒了些酒推向他。
“我不喝酒。”歐陽聰溫和地拒絕,白峰娃娃臉一僵,悻悻然地縮回椅子上:“不給面子啊?博士,你什麼都好,就是不合群,你看,女人,你不愛,賭博,你不喜歡,煙不抽,酒不喝,連大家出去吃頓海鮮,你都說什麼生吃不衛生,拜託,這樣做人沒意思的。”
歐陽聰微笑不語,白峰沒辦法地舉起杯子:“不說了,反正我敬過你,我自己乾杯。”
“你隨意吧,我去遊會泳,今天被文峻拉出來,晚間運動還沒有做。”歐陽聰說著離開客廳向樓上的客房走去,白峰在他後面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高嚷著:“一天不做運動都不行?你是鐘錶還是機器人啊?”
換了條藍色泳褲,歐陽聰從另一側的樓梯下來,花圍裏的游泳池大概剛換過水,碧波蕩漾,映著池壁幽幽的燈光,藍的讓人心情大好。
他舉起雙臂,十指扣緊,左右拉了拉,活動開身體,然後很輕鬆地向前彎下腰,手掌完全壓到地面,再度直起身體,雙腿用力一彈,整個人騰身而起,躍入了水中,濺起一片水花。
李方諾意識到自己走著走著忽然在原地停住,就為了看清楚歐陽聰的一舉一動,沒想到看起來很瘦削的歐陽聰居然有一副健康的好身材,肌肉均勻地覆蓋在骨骼上,高挑的身材相當完美,細腰下面被泳褲包裹的挺翹的臀部延伸向下成修長的雙腿,膚色是淡淡的蜂蜜色,並不像他想像的那樣是個‘白條雞’。
頭一次,他對自己以外的男人的身體發生了興趣。
水流毫無阻礙地從歐陽聰蜂蜜色的肌膚上小溪一般地蜿蜒流下,黑髮濕透服貼,露出他那張俊秀的臉,夜色下美得讓人怦然心動。
用手抹去臉上的水,歐陽聰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雙雪亮的禮服皮鞋,他微挑起眉毛,沿著筆直的西褲向上看去,李方諾居高臨下,饒有興致地看著他:“這麼好興致?晚上風冷,小心著了涼。”
“只是養成了每天都要運動一下的習慣而已。”歐陽聰對他身後的文峻點點頭,“文總知道的。”
“得啦,博士,我又沒說不可以。”李方諾在泳池邊上蹲下來,笑著說,“你高興遊幾圈都沒問題,反正人還沒到齊,哦,遊夠了就上來吃夜宵,廚子燉了銀耳蓮子羹。”
歐陽聰點點頭,又潛入水中,自由自在地遊起來,大概過了半個小時之後,他遊得夠了,翻身搭住池壁,抬腿跨了上來,修長的雙腿讓憑窗遙望的李方諾忽然有一陣心浮氣躁的感覺。

第 二 章

此刻已過午夜十二點,正常作息的人們早已鼾然入夢,但不知道是天生做黑道的就適合在夜裏活動還是這幾個人確實精力旺盛,前後趕來的幾個人在客廳裏關掉空調,打開面向花園的落地長窗,夜風習習,互相說笑,倒是比在剛才宴會上還要放鬆。
歐陽聰上樓去換了衣服,擦著頭髮走進來,向四周看了看,找了個靠角落的椅子準備坐下去,卻被李方諾招手叫了過來:“博士,來,坐這裏,都沒有外人,大家坐緊湊一點,免得聲音太大,被聽牆角了。”
白峰剛才喝了一瓶紅酒,現在娃娃臉上還是紅紅的,眯起眼睛笑:“老闆,你這裏哪會有不知死活的人來竊聽,對吧,子言?”
黑衣的司機兼貼身保鏢也有份列席,很沉默地點點頭。
穿著白制服的僕人推著餐車上來,把裝在精緻小瓷碗裏的銀耳蓮子羹一一奉上,白峰首先喝了一大口,連連叫好:“喝過酒就該吃點甜的,解酒,哇,還是涼的,最好。”
“你這個貓舌頭,就喜歡吃這種小女生才喜歡的東西。”文峻取笑他,自己伸手拿了一塊炸得金黃的酥皮小點心,淺淺地咬了一口,“還是老闆這裏的點心好吃,剛才在宴會上準備的,還是什麼五星級大酒店的冷餐師傅做的呢,我吃了幾樣,一點胃口都沒有。”
他把餐車向歐陽聰那邊推了一點:“博士,你也嘗嘗。”
歐陽聰把手裏端著的一口沒動的小瓷碗放下,搖搖頭:“謝謝,我不餓。”
李方諾在沙發上舒適地伸了個懶腰,伸手把襯衫的扣子解開兩顆,左右活動著脖子:“你在宴會上吃了兩口菜葉子就飽啦?我真不知道這高智商的人才這麼好養。”
他舉起一隻手:“打住,你可別跟我說你也學女人那一套,為了減肥過了晚上八點不吃東西。”
大家哄笑起來,七嘴八舌地打趣了一會,歐陽聰始終沒說話,微笑著看他們,偶爾無奈地搖搖頭,最後還是李方諾咳嗽了一聲:“好了,邊吃邊說正事,文峻,最近警方查得嚴,對外面所有出境的通道都加強了檢查,阿強手下送貨的人損失了好幾批,可外面的市場需求越來越大,最近嘛……警方的風聲又緊了,有些事情我不方便親自出面,只能暫時退後應付白道上的事,下面這一塊你替我掌控全局,反正都是你曾經做過的,交給你,我更放心。”
“是,老闆,那我手上的事怎麼辦?生產的問題還好,博士一直都有負責新貨的開發和產品品質的檢驗,只要不被條子抄了老窩,和普通工廠沒什麼區別。”文峻徵詢他的意見,“但銷售這一塊不能沒有人盯著,小葉還嫩點,只在地下混過,我怕他壓不住場子,再說,運輸方面始終還是大問題,怎麼把貨從公司運出去還要考慮好,我估計員警現在已經在馬路設好了攝像頭了,跟狗一樣咬住不放。”
“這個嘛,不是還有博士嘛,能者多勞!”李方諾忽然看向歐陽聰,笑著說,“博士在公司裏都四年了,手下那些小的不是也服他服得天天都叫老師嗎?你明天就通知人事,寫一個讓他擔任新藥開發部門主任的通知。”
“李先生。”歐陽聰淡淡地開了口,“我是個外人,這樣做是不是不太好?”L
“喔,誰說你是外人了?”李方諾調侃地用手臂攬住他的脖子,用力往自己身邊一帶,“我說過,跟我李方諾幹的兄弟,沒什麼外人不外人的。五十克毒品就夠一次死刑,光你目前幹的事,捅出去死一千次都有餘了,我還把你當外人?”
歐陽聰身體稍微搖晃了一下,並沒有像他想像的那樣倒過身去被他親熱地揉搓一頓,反而還是穩穩地坐在原地,李方諾咋了咋嘴,悻悻然地放開手臂,嘀咕著:“規矩人就是麻煩,開個玩笑都不行。”
他拍拍手:“好,就這麼說定了,文峻,你明天就做好移交手續,帶博士去看看地下工廠,真是的,博士你天天都蹲在實驗室,也該是讓你見見真章的時候了。”
歐陽聰的黑眸依然沉靜無波,仿佛對那個文峻對他隱瞞了四年的地下工廠明天就要出現在他面前的消息完全無動於衷,只是點了點頭。
接下來李方諾又和其他人詳細地制定了剩下的計畫:陸地出境太惹眼,重點還是要放在海上,李家當年做走私生意的時候買下了一個小島,現在也可以開發出來,黑錢洗白的事要加緊做,聚龍集團需要大量的資金好確保社會地位,帕米拉山區的罌粟種植又到了收穫的季節,白峰該走一趟去處理善後。
“我想跟小白去一趟。”一直很沉默的歐陽聰突然開口,大家都嚇了一跳,白峰看了李方諾一眼,老大沒說話,他只能含糊地敷衍:“博士,我知道你喜歡自然風光,可是我這次去得比較急,事情又多,輾轉好幾個地方,怕累倒了你,誤了事,我沒法跟文哥交待。”
“我上次去的時候,發現山民們採集了某些植物經過粗加工之後的產物,具有嗎啡的大部分作用,可以當致幻劑的替代品,也許是嗎啡衍生物的一種,但在這麼原始的製造工藝裏就能產生效果。”歐陽聰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說著自己的觀點,然後抬頭看著默不做聲的大家,“所以我想做進一步研究。”
“哦,哦哦。”李方諾回過神來,“博士啊,目前最重要的是讓文峻把手上的工作移交給你,你等穩定一段時間後再去好了,大不了,我親自陪你過去,你要什麼草藥,我叫山民拔一車,運回來慢慢研究。”
歐陽聰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又不說話了。
李方諾接著說:“該說的都說完了,回去吧,出了門分開走,別給警方又抓住把柄,小白文峻博士留下。”
剛起身要走的白峰又重重落回沙發裏,抱怨著:“什麼事不能一次說完啊,老闆?我回去還要準備去山區的裝備,你不是不知道,這個季節去,蚊子很多的。”
“別急,還有點小事,一會就好。”李方諾微笑地看著他,跟文峻扯兩句有的沒有的。就在歐陽聰坐在沙發上放鬆下來,眉眼都開始透露出淡淡的困倦的時候,他突然問:“博士,你以前就認識沈正陽警官吧?今天晚上你們談了什麼?哦,我不是說在宴會上,是在停車場他拉住你那一次。”
一個問號接著一個問號,連續三個問題劈頭蓋臉地砸了過去,歐陽聰抬起頭,略帶茫然地看著他。
白峰悚然一驚,手不自覺地向腰間探去,抓個空的時候才想起來開會前已經把槍交給羅子言了,他睜大圓眼睛,不明白地看著保持微笑的老闆,沉默的歐陽聰,還有臉色開始發白的文峻。
李方諾青年繼承家主的位子後,手下不服管的下屬,父輩以老賣老的叔伯,還有外面利益相關的盟友敵人,幾番勢力交錯,他也是一番血戰才坐穩寶座的,而且李方諾有個習慣,他要除掉什麼人的時候絕不是選月黑風高的時候殺人放火,而是喜歡在大家都和樂融融放鬆的時候突然出手。
難道今天是要除掉歐陽聰……可是老闆也沒對自己暗示什麼啊!
歐陽聰骨節分明的手指連一絲顫抖都沒有,很冷靜,冷靜得不像是在面對李方諾的疑問,臉上什麼情緒都沒有流露出來。
“我可以不回答嗎?”他終於開始說話了,黑眸沉靜得像深潭一般,泛不起任何漣漪。
李方諾玩味地看著他,狀若無奈地搖搖頭:“不行,你必須回答。”
歐陽聰看了看他,隨即垂下眼簾,長睫毛擋住了漆黑的眸子,粉色的雙唇開啟,慢慢地,幾乎是一字一句地說:“是,我們以前是認識,他跟我說,你不是好人,要我辭職離開這裏。”
門開了,貼身保鏢羅子言走了進來,不吭聲地站在沙發旁邊,白峰和文峻的眼神對上,又迅速移開,兩人都毫不懷疑今天歐陽聰說出的話裏有一個字不合李方諾的心意,這個年輕的天才就不可能活著走出去!
“博士。”李方諾聲音輕柔地說,“你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和沈正陽警官到底是什麼關係。他為什麼要這麼熱心地警告你離開我?”
歐陽聰緩緩地抬起眼,清亮的眸子直直地看著李方諾,後者漂亮的眼裏射出幾乎是狂熱的光芒,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眸子,等待著他的回答。
終於,歐陽聰開口了,聲音不復一貫的柔和,帶了一點破碎的嘶啞:“他是我的舊情人,我們分手四年了。”

沈正陽從宴會上抽身,已經是午夜十二點,他沒有回公寓而是直接去了辦公室,在等待電腦開機的時候他站在窗前看著城市輝煌的夜景,心裏想著這個夜晚也許註定無眠。
在一大堆李方諾集團的資料裏翻了半天,終於從一張員工列表上找到了歐陽聰的名字,他前面沒有任何公司職位頭銜,只是含糊地寫著新藥開發幾個字的備註,再聯網到警方外籍人口登記冊上去,調出了他的檔案,簡單清白得一目了然:父母都是大學教授,兄弟三人,二十四歲獲化學博士學位,然後一直在李方諾的新方制藥公司工作至今。一切都合乎手續,完美無缺,連納稅記錄都清清楚楚。
履歷是如此簡單,幾張輕飄飄的紙豎起一個優秀的年輕人模糊的形象,但沈正陽知道,真正的歐陽聰,絕不是這麼簡單。

沈正陽第一次見到歐陽聰,是在一個秋日的下午。
慕尼克的十月,陽光很燦爛,金黃的葉子還沒有離開枝頭,在碧藍的天空下隨風搖擺,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啤酒味,仿佛在為剛過去不久的啤酒節劃下一個完美的句點。
歐陽聰站在一家看上去很古老的二手書店裏,聚精會神地翻看著手上一本又大又厚晦澀難懂的舊書,店主是個頭髮花白的老頭,在自己的座位上昏昏欲睡,牆上訂滿了顧客留下的各類旅遊明信片,陽光灑進開得很高的窗戶,正好落在歐陽聰因為低頭而露出的一截白色的脖頸上,清爽的短髮,白淨的耳輪染上粉粉的暈色,在陽光的照耀下,薄得變成半透明,都可以清晰地看清上面的血管,沈正陽雖然對自己的性取向早有瞭解,但他突然想伸手去摸一個男人的耳朵,這還是第一次。
他真的只是從外面看見這家書店的招牌特別有趣,想進來看有沒有特色的明信片可以當作自己短暫遊學的紀念品,沒有想到會遇見這麼一個讓他怦然心動的男人。
聽法國人說,愛情,往往就產生於相遇的一瞬間。以前他以為這只是浪漫的法蘭西人用來掩飾自己花心的藉口,但是今天,他忽然覺得也許這句話是對的。
沈正陽,男,二十六歲,目前在慕尼克員警學院進行交流培訓,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喜歡男人是在十八歲,大學時有一段短暫而相當美好的初戀,以對方提出分手告終,分手之後三個月,他接到了那個人的結婚喜帖。於是沈正陽難得第一次卸下了理智冷靜好學生的面具,在當晚喝得酩酊大醉,醒來之後忍著頭痛悵然地想:也許這就是他未來的路,無論他的性向是什麼,最後在社會,家庭的無聲壓力下,他也會走上結婚生子的老路。畢竟在這個保守的佛教國家,身為華裔員警世家次子的他,背負了無數期望,人生道路除了循規蹈矩,沒有別的選擇。
他所能做的,只是讓這一天晚點到來而已,同時祈禱,在這一天到來之前,他不會遇上再一次的愛情。
可是,他在這個下午走入了一家二手書店,遇見了歐陽聰。
他就這麼站在門口,手扶著門,上面的小銅風鈴叮叮噹當地亂響一氣,店主依舊在打瞌睡,歐陽聰卻被驚動了,側頭看了一眼,合上手中的厚書放回原處,向他走了過來,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中國人?是需要幫忙嗎?”
沈正陽沒想到他居然會主動和自己說話,喉頭竟然一陣乾澀,說不出話來,他不斷地在心裏暗罵自己,都已經二十六的大男人了,見到一個陌生男子還像初戀一樣激動得心砰砰跳,連口都不能開,成何體統。
歐陽聰疑惑地歪了歪頭,換了日語問他同樣的問題,沈正陽這才驚醒,急忙困窘地搖手:“不不不,我不是日本人,我是中國人……啊,對不起,我想請問一下……”
事實上沈正陽絕對不是一個在感情上主動出擊的人,而且他也在腦子裏想好了無數可以拿來當問題的掩飾,比如:附近的地鐵站在哪里,到慕尼克大學怎麼走,嘉年華遊樂場現在還開放嗎,聖瑪麗亞廣場離世界最古老的郵局有多遠……但是,鬼使神差的,他最後脫口而出的一句話竟然是:“能請你喝杯咖啡嗎?”
那張清俊斯文的臉上露出明顯的驚訝神情,黑而清澈的眸子閃過一絲困惑,沈正陽頓時覺得自己有些唐突,這麼突然邀請一個陌生的男人喝咖啡!一向取笑他是刻板傳統典範的同學們要是知道,下巴都會掉下來。
他今天是怎麼了,這可不是他一向秉承的冷靜原則,他懊惱地想,作為一個員警,最需要的就是在任何情況下都保持理智自我控制,可是他剛才說的那句話,簡直……
“好啊,請稍等。”出乎他意料的,歐陽聰笑著點了點頭,回頭拿起自己放在一邊的兩本書,去叫醒老板結了帳,拿了一個繪有店徽的紙袋裝好,這期間,沈正陽一直呆呆地站在門口看著他,勻稱高挑的身材,從背後看比一般人要瘦削,短款的灰色風衣勾勒出腰部的細緻線條,一件最普通的白襯衫,一條最普通的石磨藍的牛仔褲,他穿起來卻非常好看舒服。
“可以走了。”歐陽聰抓著紙袋,回頭對他說,沈正陽此刻反而有些進退兩難,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一個員警,又是來慕尼克培訓交流的,以他的身份,在異國他鄉如此輕率地向一個陌生人搭訕,這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何況,還是個男的。
可是,他真的是自己喜歡的那種類型,溫和的,眉眼之間是濃濃的書卷氣,眼睛裏帶著還沒有踏入社會的單純,樂觀,開朗,善良,甚至毫不設防。
要他現在忽然說剛才只是開個玩笑請不要介意,然後迅速消失嗎?沈正陽自問做不到,他是如此貪婪地看著歐陽聰,用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熱烈目光。
“好。”他聽到自己這麼說,隨後兩人就肩並肩走了出去。
小街的拐彎處,就有一家小咖啡店,在這個慵懶的午後,空氣中飄著濃郁的咖啡香味,穿著長圍裙的招待在黑板上用心地寫著花體菜單,室外的咖啡座裏只有幾對情侶在握著手竊竊私語,不時交換一個輕吻。
沈正陽猛地停下了腳步,臉上有些發燒,他當然知道在這裏兩個男人一起喝咖啡根本是司空見慣的事,沒有人會感到驚訝,但是……
“一杯卡布其諾,謝謝。”歐陽聰倒是神態自若地向招待打了個響指,然後在一頂打開的白色遮陽傘下面就坐,仰起臉看他,“你要喝什麼?”
“一杯藍山,謝謝。”事已至此,沈正陽索性豁了出去,大大方方地坐下,用兩根手指揉揉眉頭:“對不起,其實我不是那個意思……”
歐陽聰聳聳肩,調皮地皺起鼻子:“哪個意思?”
“啊……你明白的,就是那種……街頭搭訕,那種的。”面對他清澈黑眼睛裏的笑意,沈正陽反而更解釋不清,能說什麼呢?他明明對這個偶遇的男孩很感興趣。
歐陽聰不禁低頭一笑:“我知道你不是,如果你是的話,現在應該朝我要手機號碼而不是在這裏辯解什麼。”他抬起頭,笑容和煦如陽光,“不過也沒什麼,大家都是同胞,在國外見到了,一起喝杯咖啡有什麼關係,何況我也不趕時間。”
“你是……學生?”沈正陽猜測,以歐陽聰的年紀,不是學生的可能性很小。
“是,歐陽聰,慕尼克理工大。”歐陽聰向他伸出手,“還沒開學,所以有時間逛街。”
沈正陽握住他伸出的手,自我介紹:“沈正陽,過來公司分部交流培訓。”
他含糊地把自己的職業一帶而過,歐陽聰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很整齊,握在手裏的感覺乾燥穩定,給人一種安心的感覺,肌膚微涼,帶著好像沒有見過陽光一樣的白皙。
咖啡很好喝,炸洋蔥圈很好吃,慕尼克秋天的下午很美好……或者僅僅因為是和歐陽聰在一起,所以一切才這麼讓他快樂,無論什麼樣的話題他們都談得很投機,甚至歐陽聰在餐巾紙上順手寫下一個複雜到他根本看不懂的物理方程式來演示為何同樣高度兩片樹葉落地的軌跡不同的時候,他也含著笑,認真地傾聽。
德國的秋天,天黑得相當早,漸漸的,夕陽淡去,暮色逐漸向城市籠罩而來,新鮮烤麵包的香氣從街邊蔓延,周圍的人開始步履匆匆踏上回家的路程,也到了他們分別的時候。
“那個……可不可以……”沈正陽躊躇,心裏想著這麼開口要電話號碼會不會太唐突了一點,但是目光一接觸到歐陽聰清澈的黑眸,仿佛突然有了勇氣,直截了當地問:“可以留給我你的電話號碼嗎?”
歐陽聰沒有立刻回答,微微睜大眼睛,驚訝地看著他,沈正陽低頭咳嗽了一聲藉以掩飾自己的臉紅:“好吧,我收回剛才說的話,我的確是……這的確是搭訕……我想認識你,就是這樣。”
他的聲音放得很低,在心裏暗罵自己,又不是純情的十八歲男孩,為什麼居然連這麼丟臉的話都說得出來。
可是,他真的不想就此和歐陽聰分別,雖然在這個城市裏,偶然遇見一個中國人,坐下來喝杯咖啡,談談天,然後就此離開永不相見是很平常的事,畢竟各自都有各自的世界。
這就是愛情的感覺嗎?當愛情到來的時候,是毫無預兆的,就如同一道閃電劈中了你的心。沈正陽在這個時候忽然想起自己的一個法國同學無時無刻不吹噓的‘浪漫’,他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原來,還真是這樣。
這個略帶緊張卻甜蜜的笑容讓歐陽聰也笑了,抱著紙袋問:“那你的號碼是?”
“啊?哦!我的號碼是XXX129118。”
“我今天沒帶手機,回頭給你短信?”黑眸探詢地看著他,歐陽聰的眼睛在逐漸濃重起來的夜色裏閃閃發亮,比起天上的星子還要燦爛。
沈正陽點點頭,忽然覺得嗓子有些發幹,不放心地問:“你真的記住了?”
“唔,前三位是OZONE公司的指定號碼,後六位是環壬烷的分解分子量,很好記的。”歐陽聰笑著說。
驚詫於他記憶方式的同時,沈正陽也汗顏於自己的患得患失,他低下頭,自失地一笑:“那麼,再見。”
“再見。”歐陽聰伸手和他相握,微涼的手指在他掌心擦過的感覺像過電一樣,帶來輕微的酥麻感覺。
望著他遠去的高挑背影,沈正陽的心裏滿滿的歡愉禁不住地溢出來,他在原地站了很久,一直到再也看不見歐陽聰的身影為止。
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有這麼濃烈的愛情,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開心地喊著……
我喜歡你啊我喜歡你。

早上六點半,是歐陽聰雷打不動的晨練時間,和平時一樣換上了運動服,把IPOD的耳機塞好,他蹲下來緊了緊鞋帶,然後慢跑著出了新方制藥的員工公寓區,開始繞著廠區進行每日的例行緞煉。
最早他來的時候,跑步經過廠區的某些地方還會被保安禮貌地攔阻,四年過去了,他雖然至今在新方的管理層名單上還是個最普通的‘研究人員’,但是文峻早就關照過了,現在的保安看見他只會打聲招呼,然後他愛怎麼跑怎麼跑,愛跑到哪里跑到哪里。
銀白色的車間頂棚經過雨水的洗刷,也變得分外乾淨,歐陽聰眯起眼睛,看著晨光照射到棚頂上,汗水從額頭大顆大顆地滾落,好像帶走了一切不適疲憊,讓他全身一陣暢快。
再過一個多小時,這裏就會湧來上班的工人,一絲不苟地在製作車間裏操縱著機器,生產出一箱又一箱的藥劑,然後被打上標籤,運往世界各地,一切都是那麼順理成章,哪怕全國的員警都來查,也查不出這裏面有什麼問題。
因為李方諾的制毒車間,根本就不在這裏。
想到這裏,他唇角上彎,淡淡地笑了,猛然加快了跑步的步伐。
趕快跑完回去吧,今天還有好多事要做呢!
七點半回到宿舍,沖了個澡,換好衣服,走到樓下餐廳的時候,意外地發現文峻居然在座,對著他招招手:“博士,這邊。”
歐陽聰走過去坐下,看了看他面前的餐盤,對招待說:“一杯黑咖啡,一個酸青瓜三明治。”
“不多吃點嗎?今天會很累的。”文峻現在的樣子看起來真像是風度翩翩的精英金領,一點都想不到他背後還有好幾條十六歲的時候火拼留下的刀疤,談笑間也是盡顯斯文,“博士,昨天晚上的事,你沒必要放在心上,我和小白都是嘴緊的人。”
歐陽聰淡淡地一笑:“我不在乎,這是我的私人事情,我只是不太想……在李先生面前說這些。”
“嗯。”文峻低下頭,心不在焉地擺弄著盤子裏的培根炒蛋,“這種事,也許他是接受不了,其實外國同性戀很正常,但是這個國家嘛……到底還是信佛的多,華人圈子對這種事就更加的保守,不過,就像你說的,這到底是你私人的事。”
兩人都想起了幾個小時前,在歐陽聰說出那句石破天驚的話之後,室內一陣難堪的沉默。李方諾半天沒有說話,而白峰對這句話顯然已經超出了他的心理範疇,嘴巴長得大大的,許久沒有合攏,文峻吃了一驚,頭一次坐立不安地想說點什麼但又不知如何開口,只有羅子言還是維持他的沉默和一副天塌下來都不會變色的神氣。
最後是怎麼離開李家別墅的大家都忘記了,文峻說要開車送歐陽聰,卻被李方諾阻止:“你還是回去陪嫂子吧,我派子言送博士回去。”
這是他在那之後說的唯一的一句話。
“別想太多,好好準備一下,等會八點半我就召集公司高層開會,宣佈你在明面上成為新藥開發部門的主任,然後,我們去工廠一趟,把我的工作移交給你。”文峻笑著從口袋裏拿出一張身份識別卡推到他面前:“這是你的出入卡。”
“謝謝。”歐陽聰當然知道他嘴裏的工廠不是外面廠區那些整齊乾淨的制藥車間,而是深處在公司地下的,一個連他都至今不得其門而入的巨大制毒中心,聚龍集團最大資金來源處,也是拉那提市乃至東南亞最大的毒品製造中心。
他單手覆上身份識別卡,剛要收起來,文峻的手機響了,說了聲對不起就站起來走到角落裏,離得太遠了,只聽見他低聲說了幾句,具體內容聽不清楚。
歐陽聰把目光收回來,坦然自若地咬著酸青瓜三明治,他的飲食一向簡單,以清淡素淨為主,最簡單的幾片酸青瓜夾麵包片就是一頓早餐,認識他的人都感歎這麼豐富運轉的大腦是怎麼由這麼不營養的三餐給支撐起來的。
其實,清淡單調的飲食對保持自己頭腦的清醒很有好處,人有的時候,是需要對自己狠一點才能達到目的的。
文峻收起電話走了過來,一臉為難,深吸一口氣才說:“博士,對不起,老闆剛才打電話來,要求暫緩你的工作移交。”
歐陽聰一點吃驚的樣子都沒表現出來,只是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那麼……請你把出入卡還給我。”文峻苦笑著要求。
歐陽聰移開手掌,那張薄薄的卡片就這麼放在桌面上,閃著冰冷的光芒,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帶著苦澀的濃香在唇齒間回味。
“你看這事弄的。”文峻收起出入卡,臉上是真正的遺憾,“博士,我會向老闆陳詞的,你放心。”
“還是不要了吧。”歐陽聰難得地幽默了一把,“免得他以為我們之間有什麼瓜葛,那你就真說不清楚了。”
文峻乾笑了兩聲:“我老婆都有了,他還能懷疑我這個?我只是覺得你的確是個難得的人才,他以前也是這麼認為的,一直說把你當兄弟。要是就因為這事……這事而低看了你,就太不值得了。”
“文總,你不用說了,我都明白。”歐陽聰鎮靜地把咖啡喝完,站起身來,“今天我有個實驗組要出資料,我去盯著了,有什麼事的話,再通知我。”

第 三 章

十點鐘的時候,李方諾出現在新藥開發部門的實驗大樓,沒有驚動太多人,身邊只有文峻和羅子言陪同,來到位於中間樓層的液相色譜分析室,隔著玻璃看進去,歐陽聰正在和幾個工作人員處理列印資料,神情專注,清俊的臉上神采飛揚,微微翹起的嘴角帶著暖陽般的笑意,最普通的白色實驗室制服穿在身上竟把他襯托得只有玉樹臨風四個字可以形容。李方諾用手指在門上輕輕敲了幾下,才引起他的注意,歐陽聰向他點了下頭算是致意,繼續對下屬說著什麼,李方諾加大了力量又敲了幾下。
“這幾個資料的偏離應該是溫度差異造成的,今天再做一次分析,注意避免外界因素干擾。”歐陽聰皺了皺眉頭,還是先把話說完,然後才走到門邊,微笑著問:“李先生,有事嗎?”
“真不好意思,打擾你工作了。”李方諾假情假意地說,看歐陽聰微微一愣的樣子,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手臂一伸抓住歐陽聰就往外拉他,“走走走,我特地來旁觀你的就職典禮,怎麼樣,歡迎不歡迎?”
歐陽聰猝不及防地被他拉著向外走,他歪了一下身子,手扶住門框穩住自己,李方諾乾脆伸手去攬他的肩膀:“走啦走啦,我跟文峻說推遲一點開始,等我親自過來把你介紹給大家,你不知道,我手下很有一些流氓,平時都不服管教,你是斯文人,別被他們給唬住了。”
“李先生。”歐陽聰掙開了他的手臂,整了整衣服,正色說,“我在工作,請不要開玩笑。”
李方諾無辜地一攤手:“是要工作啊,下面要你做的才是正事呢,文峻?”
“在。”文峻無奈地苦笑,老闆早上那通含糊不清的電話真要了他的命了,他怎麼知道李方諾說‘暫緩’的意思是要親自過來?還以為……
歐陽聰的臉色看不出什麼情緒,很溫和地對李方諾說:“經過昨天晚上的事,我覺得李先生是不是要對目前的計畫作出一些調整比較好?”
“博士,我覺得怎麼樣好,就怎麼樣,這是我的生意,OK?”李方諾笑眯眯地說,“都說好的事,又臨時毀約算什麼?大丈夫就要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是不是,文峻?”
“是是是。”文峻繼續苦笑,從口袋裏掏出那張出入卡遞給歐陽聰,“博士,哪。”
他本來以為歐陽聰還會借題發揮一下,已經做好準備替自己老大接受他的怨氣,但出乎意料的是,歐陽聰什麼都沒說,乾脆地接過出入卡,然後很平靜地問:“是現在就要過去?”
“那當然了。”李方諾親熱地一拍巴掌,“走走,趕緊弄完,還來得及和你們一起吃個午飯。”
一行人步入一樓深處的某間小客廳,打開通往里間的門,走到一個略嫌狹小的休息室裏,文峻掀開牆上的一個偽裝插頭,露出閃著紅光的卡片識別器,然後把自己的卡片放了進去,刷了一下之後,按動下面的號碼牌,整間房間呼地一聲,顫抖著降落了下去,原來這間屋子竟然是一個升降梯。
再次打開門,這次是一面銀白色的鋼板,上面同樣也有卡片識別器,文峻一邊操作一邊對歐陽聰說:“下面的另外出口在海邊和其他地方,這裏是唯一和公司有直接關聯的進出口,所以只有很少人從這裏出入免得被警方嗅到味道,哦,對了,等會裏面還有一道掌紋鎖,你要在檔案中心留下掌紋。”
“得啦,文峻,這種高科技的東西博士玩得轉的,快點吧,我一大早跟拿督打了一場高爾夫球,餓死了,快弄完我們去吃午飯。”
文峻忍俊不禁地一笑,大門開啟的同時說了一句:“老闆,拿督最近看你很順眼啊,是不是要把女兒嫁給你?”
歐陽聰沒有在意他們的打趣,黑眸還是那麼波瀾不驚的樣子,緊緊盯著大門那邊的銀白色通道,通道的盡頭又是一道門,那後面會是什麼呢?是他一直想進入卻又不得其門的真正的毒窩嗎?
白色的燈光冷冷地從頂部的天花板上灑下來,他們幾個人的腳步越發顯得走廊的幽長,銀白色的門再一次開啟,面前是一個粗看起來和外面的制藥車間沒什麼區別的地方,工人們穿著統一的白色連身制服,有條不紊地在做著自己的事,每間房子都裝備了大大的玻璃窗,裏面的動靜一覽無餘,路上有人開著室內車裝載著成箱貨物轟隆隆地經過,路上身穿黑色制服的保安兩人一組,不時對耳機裏講著什麼,看見老闆帶人過來,退到路邊停下來站好,用探查的目光審視著唯一的陌生面孔。
“看什麼看,你們的新頭兒來了。”李方諾顯然心情很好,路過的時候順便在一個保安的頭盔上敲了一下,“小葉子呢?”
迎面正大步走過來的一個穿黑西服的青年男子聞言露出彆扭的苦笑:“老闆,別叫我小名行不?當著這群小子呢,明天我還怎麼管他們。”
笑著上去來了一個擁抱,李方諾也不多話,一指身後的歐陽聰:“歐陽博士,以後你們歸他管。”
小葉疑惑的目光在歐陽聰臉上如刀鋒般一掃而過,卻還是掛起了謙恭的笑:“博士,你好,常聽樓上那幫小兄弟提起你,久仰大名。”
“呵呵,你們小時候倒都在一起玩,怎麼,現在看他們人五人六都儼然是白領了,你還蹲在地下,不平衡啊?”
“老闆這是說哪兒的話,我讀書不如他們,這是命,再說了,無論地下地上,還不是一樣為老闆幹活。”小葉向歐陽聰做了個手勢,“博士,請這邊來,我吩咐安全中心的兄弟們為您做個備份。”
“那個不急,我先帶博士看看,你也來吧,幫著做個導遊,就可惜不是個波霸妹,有些美中不足啊。”李方諾自從到了下面,說話的語氣都放肆了不少,嬉笑著拍小葉的肩膀,忽然又回頭說了一句:“博士,你別多心啊,我就是說說。”
歐陽聰淡淡地笑,似乎沒聽懂他的弦外之音,跟在李方諾後面,聽著小葉詳細地介紹整間地下工廠的設備,投產量,目前產出……最後到了位於一側的安全中心,留下掌紋,拿到一套包括電腦網路密鑰在內的資料,從而正式掌握了聚龍集團販毒網的加工中心。
“好了,正事辦完了,我們去吃飯!吃飯!”李方諾興高采烈地高呼,“文峻,這就算我也來考察一下你們餐廳的飯菜品質吧,你可別幹苛扣工人福利這麼見不得光的猥瑣小事,從小我爸就教我,要壞就要做大壞事。”
歐陽聰忽然插了一句:“李先生,我實驗室還有些工作沒收尾,我先上去了。”
“哎?博士,一起吃個飯怎麼了,你不是這麼掃興吧?”李方諾懶懶地搭著文峻的肩膀,語氣散漫地說,“再說,你從今天開始,要負責的就是這下面的事,上面嘛,交給那些叫你老師的好了,都四年了,難道還不能出師?”
“我做什麼事,都務求盡善盡美,實驗室裏有我好幾個正在進行的項目,我不會把它們中途給截斷的,當然,也不會影響到我處理下面的事務。”歐陽聰對小葉略一點頭,“下午一點我會再過來。”
然後他不等李方諾再開口,直接道了聲再見,轉身向出口走去。
“嘖,真沒勁。”李方諾卷起舌頭咋了一聲,無趣地把手臂拿下來,“龜毛,死板,開不得玩笑,沒幽默感……全身上下,就腦子值錢。”
話雖這麼說,他一瞬間忽然回想起在昨晚泳池邊見到的歐陽聰,修長筆直的雙腿,相對纖細的腰肢,蜜色的肌膚,流暢舒展的泳姿……不由得又咋了下嘴,狠狠一拍文峻的背,“走,吃飯去!”

沈正陽不眠不休地熬了三個通宵,眼睛都熬紅了,組員也跟著連軸轉,最後副手孫亞實在憋不住了,進了他辦公室,劈頭就是一句:“組長,現在立刻關電腦,回家,睡覺,我不能眼看著你就這麼累死。”
“太誇大其詞了吧。”沈正陽的襯衫皺巴巴的,空氣中彌散著一股濃咖啡的味道,臉上沒有多少倦容,反而是一種過度精神的亢奮表情,“我現在已經基本可以肯定了,李方諾制毒的窩點就在他的新方制藥公司裏!”
“行了,證據我們慢慢找,你先回去睡覺吧,好不好?不能打草驚蛇,我們現在帶隊過去,不僅什麼都得不到,還會讓他們提高警覺,起不了什麼作用的。”
“誰說我現在要帶隊去搜查?”沈正陽開始把桌上的材料都整理到一起,“我當然知道去了也沒有用。”
那你這麼興奮幹什麼?孫亞腹誹,但是看見他那熬紅的眼睛,又咽了回去:“你說什麼都行,現在回去睡覺好不好啊?”
“不,先吃飯!”沈正陽把一疊紙扔給他,“上面是我要的資料,明天之前給我。”
“等等要吃飯一起去吧……喂!這麼多啊!你以為我是電腦啊?!”
沈正陽對他做了一個‘噓’的手勢,然後撥通了電話,對方甜美的女聲響起:“喂,你好,新方制藥。”
“你好,請替我接一下新藥開發部門的歐陽聰先生。”沈正陽不顧孫亞露出的驚訝表情,做手勢驅趕他出去,一邊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一邊繼續說,“我是警方的沈正陽。”

週五的下午,整個實驗室都彌散著一股特有的懶散勁兒,馬上就是週末了,大家都開始心猿意馬地想著下班之後怎麼去放鬆,明天安排什麼節目,歐陽聰巡視了一遍,敲打了幾個心不在焉的實驗員一頓,剛要走回頂樓的時候,遇見了李方諾,黑衣司機羅子言還是緊跟在後面。
“李先生。”他微微點頭打了聲招呼,禮貌地要側身經過,卻被李方諾叫住:“博士,我有點事想和你談談。”
驚訝地看了李方諾一眼,歐陽聰雙手插進實驗服口袋裏,平淡地說:“正好,我也有事想和李先生談一談。”
“好啊,有什麼話,我們上去慢慢說,你的辦公室在哪里?”李方諾欣然問,歐陽聰卻沒有他那麼輕鬆,只說了句:“請跟我來。”就走在了前面。
文峻的確給歐陽聰配備了一間相當氣派的辦公室,但歐陽聰一看就婉拒了,在頂層實驗室裏隔出了一個小房間留做自己處理公務用,李方諾還是頭一次進這麼小的‘辦公室’,看著小桌子上一套蒸餾裝置正在呼呼地煮著咖啡,不禁笑了:“博士,用燒瓶煮出來的咖啡,純度一定非常高吧?”
“也許。”歐陽聰不顧羅子言難看的臉色,把門貼著他的鼻子關上,自己坐回桌前,沉吟著,好像在猶豫怎樣開口。
“有什麼要跟我說的?你先請。”李方諾舒舒服服地坐在他對面,翹起了二郎腿,搖晃著,“你這兒陽光不錯啊,到底是頂樓。”
“李先生,關於工廠出貨的事,我想,小葉已經申報到你那裏去了吧?”歐陽聰最後決定開門見山,“我不同意他的出貨計畫,他說過要上訴。”
“嗯。”李方諾手指把玩著桌上的一支鋼筆,漫不經心地說,“你要在未來減少出貨量,最高達到百分之五十,為什麼?”
“我看過這幾年的出貨記錄,算上折損率,我們的貨有百分之七十可以到達境外,被市場消化的是百分之六十,但是在過去幾個月裏,警方加大了緝毒力度,無論是海上還是陸地,出貨損失率都超過了預期,而且,我們第一層中轉的五個城市,現在有四個都在嚴打,基本上百分之九十的舵家都轉入了地下,他們不會再像從前一樣有那麼大的需求,就算是他們想囤積貨物,也根本沒有這個資金來向我們買貨,搞不好,還會有人鋌而走險,黑吃黑。”
“說來說去,你的意思就是市場不好,所以要減少出貨量?”
“是。”歐陽聰清澈的黑眸毫無遮掩地看著他,“雖然從表面上看,拉那提的員警還沒有太大的舉動,對我們構不成什麼威脅,但是整個市場都這樣,我們沒必要還墨守成規,謹慎期間總是好的。”
李方諾用鋼筆抵住自己下巴,邪邪一笑:“博士,你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帶了點讀書的呆氣,做生意嘛,尤其是幹我們這行的,膽子不大怎麼行?條子抄了外面的賣家,可是那些吸毒的受不了,還是要找路子的,這時候賣貨才能高價,經濟學過沒有?這叫什麼?剛性需求啊!”
歐陽聰不悅地皺起眉毛,想了想,還是放棄了爭辯:“好吧,那我聽李先生的。”
“不不不,等等,我沒說要按我的意思辦啊。”李方諾放下鋼筆,笑著搖搖手指,“每一個主管都跑來問我意見,我不累死了?這攤生意既然交給了你,你就放手按你的意思去做,小葉子那邊,回頭我揍他!反了天了,自己直線上司的命令不聽,長本事啦?還敢跑到我這裏來告狀!小兔崽子我饒不了他。”
歐陽聰意外地看著他,黑眸帶一絲平時看不到的茫然。李方諾被他的這個表情逗得哈哈大笑起來:“博士,你僅管去下達命令!你是主管,你負責!這才上任幾天啊,就算你腦子好,我也不會立刻要求你能洞察先機包賺不賠,哪兒跟哪兒啊,你先適應一段時間,自然就能勝任這個位置了,是,減少出貨量我們會少賺,少了兩三億又有什麼啊,能讓你知道市場起伏的規律就好,反正我們以後的日子還長得很,對吧?我可是把你作為心腹能手來培養的啊。”
他說得渴了,室內的咖啡香氣又很濃郁,在桌子上拿起一個純白色的樸素馬克杯就去倒咖啡,歐陽聰下意識地伸手,一把奪了過來。
這次輪到李方諾吃驚地看著他,歐陽聰這才反應過來,急忙說:“對不起,這是我的杯子,我另外給你拿一個。”
“怎麼,有潔癖啊?你的杯子我不能用?”李方諾不高興地問。
歐陽聰背對著他,在櫃子裏翻了一陣,找出一個一次性紙杯來,沉默地遞給他。李方諾更不高興了,把手一揮:“算了,博士的咖啡我喝不起。”
說話的時候,他湊得近了一點,可以清楚地看見歐陽聰的濃密長睫,同時在心裏感歎了一下:皮膚真好,細膩到幾乎看不到毛孔。
“我是有潔癖,還有一點輕微的強迫症。”歐陽聰很坦率地說,這倒讓李方諾不好意思繼續計較了,剛起來的一點怒火不知不覺間煙消雲散,咳了一聲,很大度地聳聳肩:“是啊,你們腦子好的人,思維方式和我們都不一樣,難怪。”
他懶洋洋地站起來,晃了兩圈:“好了,不耽誤你工作了,我去找文峻吃晚飯,然後去找妞開心一下……得啦,博士,我知道你不喜歡,不叫你了,週末愉快。”
“嗯,週末愉快。”歐陽聰目送著他走出去,剛吐了口氣,桌上電話就響了,接起來聽是總機小姐的聲音:“歐陽主任,有位沈正陽警官要求和你通話。”
眼睛望著窗外碧藍的天空,椰子樹在陽光下舒展著身軀,歐陽聰一時竟然有個錯覺自己不是身在熱帶城市拉那提,而是又回到了慕尼克的藍天白雲之下。
“好,接過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這麼說。

名叫‘蕉葉’的餐廳位於邁江的入海口附近,周圍種滿了芭蕉,夜風一吹就嘩嘩作響,面向江邊的餐廳牆壁都改成落地長窗,微風帶著遠遠的海洋氣息徐緩地吹來,江面上往來船舶的燈光如星河般燦爛,在這裏用餐一向是情侶的最愛,所以在週末這麼繁忙的夜晚,兩個大男人沉默無語地坐在靠窗最好的位置上,實在不能不引人注目。
“本地的口味比較偏泰式,希望你能吃得慣。”沈正陽首先開口,隨即自失地一笑,“我忘記你都來了四年了,當然會習慣。”
“一份宋丹(涼拌木瓜絲),一桶香米飯,再來個泰式炒空心菜。”歐陽聰合上功能表,“你再點幾樣吧,我不太經常在外面吃飯。”
“唔,好,酸辣蝦湯,不加苦橙,蕉葉咖喱魚,再來個椰漿小烤餅,是來個炭燒蝦還是蟹?”沈正陽徵求他的意見,歐陽聰搖搖頭:“無所謂。”
“那就蟹吧,我記得你挺喜歡吃螃蟹的。”沈正陽把菜單還給招待,看著對面歐陽聰清澈的眸子,笑了笑:“我以為你不會來赴約,是我太冒昧了。”
“為什麼不來?我們始終還是朋友,在異國他鄉能遇見,挺難得的。”歐陽聰也在微笑,“我們老師常說,畢業之後多少多少年,再見到同學的機率,不會比實驗室爆炸更大。”
“是,我們還是朋友。”沈正陽吸了口氣,慎重地說:“那天宴會上的事,我道歉,的確,分別四年了,我沒有什麼立場對你說那些話。”
“哦,說起來我也要道歉,我的態度不好。後來我想了一下,你的本意的確是為了我好。當然了,員警總是懷疑一切的,但我老闆不是什麼黑道中人,他做的是正經生意。也許,只是他過去的家族歷史給你這種錯覺吧。”歐陽聰漫不經心地說。
“錯覺?”沈正陽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大了起來,他意識到失態之後急忙壓低,“歐陽,你看看他身邊跟的那些人,像是好人嗎?”
歐陽聰明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把雪白的餐巾鋪在腿上,低著頭說:“沈正陽,如果今天的晚飯是老朋友見面敍舊,我可以奉陪,如果你還是想繼續那天的話題,請恕我無話可說。”
“好。”沈正陽點點頭,他一向自持的冷靜理智每次遇見歐陽聰就土崩瓦解,就比如現在,他知道自己應該慢慢地跟他解釋,然後向他陳述厲害,最好是說服歐陽聰和警方合作以揭開李方諾販毒的內幕。但是,此時此刻他唯一的想法就是立刻抓住歐陽聰的手臂把他拎上離開拉那提市的第一班飛機,哪里都好,就是不要待在李方諾那個毒梟身邊!
“這幾年你過得還好嗎?”他盯著自己的杯子問,歐陽聰以一種心不在焉的態度回答:“挺好的,我拿到博士學位後就來了這裏,李先生給我提供一份比較清閒的實驗室顧問的工作,同時我也可以進行自己的研究課題,環境比較單純,同事們也很友善。”
他說完,警覺地抬頭看了沈正陽一眼,泛起一個了然的微笑:“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問我實驗室裏的研究內容?對不起,這是商業機密,我無可奉告。”
對面坐著的眼神清澈面容俊朗的斯文青年,是四年前在他懷裏的情人,是一個單純開朗,笑容透著陽光的人,可是就在他剛才說話的瞬間,沈正陽忽然不敢認他了,那眼睛裏閃過的一絲銳利,語氣中帶的心機,絕不是他印象中的歐陽聰。
“你看,我們今天是來吃飯的,我也沒說什麼啊。”沈正陽溫言勸說,不管他願意不願意,腦子裏那根職業的弓弦已經下意識地繃緊,完全把歐陽聰當作一個對手般來對待了。
“有些話當然要事先說比較好,不然鬧到最後大家都為難。”歐陽聰笑了,看侍者把一大盤熱氣騰騰的炭烤蟹端上來,主動拿起筷子夾了一個放在沈正陽碟子裏,“那說說你吧。”
“唔。”沈正陽含糊地點了點頭,“我結束培訓之後,就回來工作了,前幾年在別的城市,最近才調到這裏。”
“是啊,拉那提是個很美好的城市,有山,有海,風景很美,氣候也不錯,不像德國,一年有五個月都在下雪,冷死了。”
是的,歐陽聰怕冷,在房間裏開著暖氣還好一點,上了地鐵公交有暖氣也沒問題,就是從學校化學所去車站的那一段路他最難熬,戴手套也凍得通紅。多少次跟他說要穿多一點,可是他總是一句‘進房間就會太熱了’給搪塞掉,於是自己每天都會算好時間在家附近的車站等他回來,剛一下車就撲上去,在寒風還沒有徹底帶走他身上熱氣的時候,迅速抓起他的手塞進自己的口袋,用體溫暖著他……
吃完晚飯他就會縮在自己懷裏看書,或者翻著剛買的數獨遊戲冊,運筆如飛在上面勾畫,沈正陽從來不知道這種大九宮格套小九宮格的數字遊戲有什麼好玩的,雖然規則簡單到不能再簡單,只要每一行每一列都有從一到九的不重複的九個數位就可以,而且歐陽聰一直慫恿‘你要鍛煉邏輯推理能力,這個遊戲最簡單也最有效’,但他做了幾次就沉不住氣了,再加上有個做起來猶如小學生算一加二這麼簡單快速的歐陽聰在身邊,簡直是在挑戰他的自尊心。
所以更多的時候他是在搗亂,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偷個吻,或者咬咬他的耳朵,歐陽聰就會嘿嘿地笑,抬頭和他親密地交換一個更深更甜蜜的吻。
那時候的我們,多麼幸福……
“對了,你當時跟我說,你回國就要結婚了。那現在你一個人在這邊工作,太太沒有跟過來嗎?”歐陽聰盛了一碗米飯,夾了一筷子木瓜絲,細細咀嚼著,“嗯,你推薦的這家餐廳不錯,味道很好。”
“沒有。”沈正陽拿起面前碟子裏的螃蟹掰開,螃蟹很鮮美,可惜他吃起來味同嚼蠟一般。
“哦,也是,你才剛來,等一切安頓好了再接她過來,一樣的。”
“我是說,我沒有結婚。”沈正陽很平靜地看著他,歐陽聰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接著繼續往嘴裏塞著飯,含糊地說:“是嗎,真遺憾。”
他的反應和四年前沒什麼不同,鎮定得像根本不是他該關心的事。沈正陽恍惚地想著,四年前,也是一個週末的夜晚,自己剛剛結束了為期三個月的法國培訓風塵僕僕地趕回慕尼克,歐陽聰早已經把博士論文給寫完了,他拿學位像吃飯一樣輕鬆,自然不會把什麼博士畢業典禮放在心上,反而很高興多出了幾天空閒的時間終於可以不泡在實驗室裏了,拉著他到慕尼克附近的一個小鎮去爬山散心,還順便看過了巴伐利亞國王的夏宮。
那時候自己是認真想要分手的,越看他的眼睛越認真。
從知道自己性取向的時候,沈正陽就明白,這樣的感情是長久不了的,挫敗的初戀更加證實了這一點,無論感情多深,兩個男人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他們堅持得越久,就越痛苦,而最後的結果永遠一樣:分手,結婚,生子。
俊來,儘管他遇見了歐陽聰,儘管他愛歐陽聰,但這一點他從來沒有懷疑過。
是啊,他是男人,歐陽聰也是男人,他是華裔員警世家的次子,備受家族期待,歐陽聰的父母都是大學教授,對他們的優秀兒子肯定也是寄予無上希望,他們倆怎麼可能一直走下去……



單純的愛人,他人生的二十四年裏充滿陽光,他熱情,樂觀,天真,對未來充滿理想和希望,社會上的一切醜惡的東西,還沒有污染到他,他的世界乾淨得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愛就是愛。
是的,他愛他……
怎麼能把他從自己的象牙塔里拖出來,讓他感受到這個主流社會對同性戀的異樣目光?他會不理解吧,他會痛苦吧?
我們只是……愛上了彼此啊……
所以,還是分手吧,各自回到各自的世界裏,就像從來沒有認識過一樣,就像從來都不曾如此深切地愛過一樣。
晚飯之後,他們坐在房間的陽臺上,看著阿爾卑斯山脈上空澄靜的夜空和無數閃耀的星星,歐陽聰在給他講一個他在讀天體物理學位時候的傳統笑話:“女孩對男孩說:是不是我要什麼你都會給我?男孩說:那當然了,親愛的。女孩說:好吧,那我要天上的星星。男孩說:我明天就去讀天體物理學,等我發現了新的行星,就用你的名字命名!”
果然是博士,說笑話都說的這麼冷……他想著,然後突然之間沖口而出:“歐陽,我們分手吧。”
話一出口的時候,他就感到手掌裏歐陽聰的手指輕微地顫抖了一下,動作小得他幾乎沒有察覺,隨即那手指的溫度慢慢地下降,變得微涼……那時候沈正陽並沒有意識到……
其實,是自己放開了他的手……
“分手……嗎?”歐陽聰帶點茫然地看著他,重複了一遍。
仿佛是怕自己會後悔,沈正陽飛快地陳述著自己早就想好的理由:“是啊,我們的學業都結束了,我肯定要離開歐洲,回國,你呢,你也要去找工作,將來我們不可能再在一起了,而且,而且。”
他鼓起勇氣,一口氣說完:“我父母給我準備好了,回去就相親,然後結婚。”
他知道歐陽聰的性格溫和,那種同性戀人之間分手得大吵大鬧甚至血肉橫飛的場面絕對不會出現他們之間,但他的反應也未免太平靜了吧,沈正陽記得,歐陽聰只是從他手裏抽回了手指,然後輕輕地說了一聲:“哦。”
沒有爭吵,甚至沒有多問一個字,這卻讓沈正陽更加不安,他心慌意亂地說:“歐陽,你看,我們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了,沒有多少父母能接受自己的兒子是個同性戀這個事實,而且,你這麼年輕,這麼優秀,未來有很好的前途等著你,這個社會終究是歧視同性戀的,我不想你因為這個原因而受到什麼不公正的待遇。我們應該斷掉這種關係,徹底斷掉,以後就算有人問起來,我也不會透露一個字的。”
“是,我明白。”歐陽聰轉過頭來看著他,深邃的黑眸裏沒有一點點的怨恨,甚至還笑了一下:“你是為我們兩個好,我都明白。”
冷靜得不像話,淡定得不像話,這就是歐陽聰當時的反應,沈正陽記得自己當晚說了很多很多,有的發自真心,有的言不由衷,但歐陽聰給他的反應都是一樣的,微笑,點頭,回答幾個字,從頭到尾從容得就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到了第二天早上,他起床的時候,老闆娘說歐陽聰已經結賬走人了,他一直追到車站也沒有看到人影,在清晨的陽光下,他悵然地停下了腳步,看著一列火車轟隆隆地開過,想,就此結束了也好,天南海北,永不相見。
但四年後,沈正陽沒想到,他們居然又坐在了一起。
“不喝點湯嗎?這個酸辣蝦湯很好喝,蝦也很鮮,是今天剛捕上來的。”沈正陽拿碗要給他盛,歐陽聰低著頭,慢慢地把木瓜絲往嘴裏送,忽然說了一句:“我不愛吃蝦,謝謝。”
無言地放下碗,沈正陽很想說:不對,你明明就很喜歡吃,你只是怕麻煩,我們去漢堡旅行的那次,在碼頭上花三歐元買了滿滿一桶蝦,帶回去,沒有複雜的調料,就直接用水煮熟,剝了殼沾醬油吃,你不會剝,氣急了就抓起一隻蝦直接扔進嘴裏嚼,腮幫子鼓鼓的。
然後是我,一隻一隻給你剝好,然後沾上醬油,送進你嘴裏。
真的愛他,想一心一意地寵著他,看著他的笑容,不想讓這種關係給他的未來帶來任何陰影,所以才放手,以為他會在沒有自己的地方活得更好……
歐陽聰好像意識到了什麼,用餐巾優雅地抹了抹嘴角,淡淡地笑了:“很多事情是會改變的,飲食習慣也是一樣,對吧?”
“是啊。”抑制住自己翻騰的思緒,沈正陽也笑了,“現在你總不會還是像從前那樣,麵包分成七分擺冰箱,速凍蔬菜沙拉也分七分,然後上面標明星期幾,一天吃一包了吧。”
“我習慣吃得簡單一點。”歐陽聰很隨意地說,“蔬菜沙拉是一種非常健康的食品,而且調配得當完全可以保證人體的營養所需。”
他忽然停了口,略帶尷尬地看了一眼沈正陽,迎上對方了然的笑,慢慢地說:“是啊,你大博士的時間是用來思考高深的問題的,不應該浪費在油鹽醬醋上。”
五年前,他們剛搬到一起同居,沈正陽發現他這個‘良好健康’的飲食習慣的時候,這就是他們當時的對話,一字不差。
“謝謝。”歐陽聰放在桌子下麵的手暗暗握成了拳頭,緊得指甲都掐入了掌心,但臉上還是掛著一貫的微笑,“我朋友說得直白多了,他直接說我是生活低能兒。”
這句話的下面沒有下一句了,當時的沈正陽直接攬過人來狠狠地吻了下去,在兩人都吻到乾柴烈火的時候,他撩起歐陽聰的襯衫,撫摸著情人光滑勁瘦的腰側,低聲說:“放心交給我,一定把你喂得白又胖,然後啊嗚一大口~~吃掉!”
然後等兩人‘運動’過後,慵懶地躺在床上,餓的肚子咕咕叫的時候,歐陽聰往他懷裏窩了窩,問:“餓了,你會做什麼菜?”
沈正陽一本正經地想了半天,回答:“泡速食面!”
回應他的不是情人的獻吻,而是餓急了的歐陽聰在他肩頭上狠狠地咬一口:“那就去泡!”
那些曾經幸福曾經甜蜜的日子,都離此刻的他們遠去,現在的他們,只能規規矩矩地坐在餐桌兩側,帶著禮貌的微笑,互相說著沒營養的話題,連鮮美的飯菜都變得沒有味道。
各懷心思地吃完了飯,兩人一起往停車的地方走去,沈正陽掏出鑰匙問:“我送你?”
“不用了,我開公司的車出來的。”歐陽聰指了指前面停的一輛車,“再見。”
“再見。”
沈正陽走出幾步,忽然回頭又走了回來,歐陽聰站在原地,不解地看著他:“忘什麼東西了?”
“不是……歐陽……”沈正陽從口袋裏翻出一張卡片,“這上面是我的電話號碼,我會二十四小時開機。如果,我是說,如果你想打電話給我的話。”
歐陽聰低下頭,淡淡地笑了:“沈警官,你覺得有這個必要嗎?”
星光下,他的微笑諷刺地放大:“難道你今天約我吃飯,是為了收回四年前那句話的嗎?”
“不,歐陽,你聽我說。”沈正陽抓起他的手,不顧他的掙扎,把卡片硬塞進他手裏,深深地看著他,“李方諾絕對不是好人,我擔心他會利用你做一些不法勾當,如果你有任何發現,或者,是任何你感到不妥的地方,立刻離開他的勢力範圍,給我打電話!”
歐陽聰的身體震動了一下,還是勉強笑著說:“你多慮了,不可能會有這樣的事的。”
“不,我擔心你的安全,歐陽,答應我,好嗎?”沈正陽用力握緊他的手,“我不想你遇到任何危險,答應我,如果真的有事,給我打電話。”
溫暖的手掌緊緊包裹著他的手指,就像從前一樣,歐陽聰的眼神有一瞬間的動搖,隨即又恢復到漫不經心的笑:“好吧,我答應你。”
“再見。”沈正陽如釋重負地緊了一下他的手,然後轉身走開,歐陽聰看著他的背影,都走出很遠了,手指上對方的體溫猶存,順著手臂一直延伸到胸膛,熱得他的心也跟著一跳一跳。
他鬆開手指,被揉皺的卡片翩然落地。
抬頭看了看夜空,星星真美啊,就像四年前那個夜晚一樣。

第四章

任何一個老闆在週末尋歡作樂的時候還要被叫起來調解員工之間的糾紛都是怨氣沖天的,何況被叫起來的時候還在女人的床上。
李方諾連襯衫的扣子都沒有扣,就這麼袒露著大片結實的胸膛沖下了樓,眼睛裏的陰狠之氣讓人不寒而慄,一字一句地說:“你們最好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不然統統給我發配到勞工營去種罌粟!媽的!差點害老子早洩!”
歐陽聰平時沉靜溫和的神情不復存在,眼睛連看都不看站在一邊的小葉一眼,冷淡地說:“只要葉先生給我一個派人監視我的理由就可以。”
身後跟著兩個鼻青臉腫一身狼狽的大漢,小葉的氣勢也不遑多讓,兇狠地瞪著歐陽聰:“博士,你真要我說出來?”
李方諾橫了他們一眼,抬起下巴點了點小葉:“你級別低,你先說。”
“好。”小葉往前走了一步,急衝衝地說,“老大!我懷疑他是警方的臥底!”
李方諾一怔,隨即哈哈大笑:“小葉,你精蟲上腦,燒糊塗了?瞎說什麼呢?”
“是真的!”小葉又瞪了歐陽聰一眼,“我有個手下,跟公司的前臺小妹是一對,他聽他馬子說下午有個條子打電話找博士,就告訴我了。一開始,我擔心警方的人是不是要對博士不利,派了兩個弟兄去跟著,沒想到啊,博士竟然和姓沈的條子在江邊餐廳吃晚餐,還談笑風生的樣子!”
李方諾不耐煩地連連揮手:“我謝謝你啊!小葉,你覺得博士要是臥底的話,警方的人會白癡到打電話到公司來找他?然後還找一家公眾餐廳坐下來共進晚餐?就算你沒看到,全市起碼也有一百個人看到,什麼時候警方的行事這麼光明正大了?嗤,就你那腦子,難得會思考了,還想些這麼不著調的東西!”
“不對!我還有證據!”小葉氣紅了臉,從口袋裏掏出一團揉皺的紙,“臨走的時候,那個條子跟博士拉拉扯扯,往他手裏塞了這張卡片。博士丟在路邊,被我的兄弟給撿起來了,這上面是那個條子的電話號碼!”
李方諾只掃了一眼:“後來呢?”
“後來?後來博士開車到了半路,忽然停下,鑽到路邊的樹林裏去,我兩個兄弟怕他玩什麼花樣,就進去看,結果……結果……”
“不說了?”歐陽聰冷笑了一聲,從容地開口,“那我接著說,我開車從餐廳回公司宿舍,路上發現有輛車老跟著,就停下來看看,我還以為是什麼人呢,原來是你派來監視我的。”
“你要是心裏沒鬼,幹嘛想殺人滅口?”小葉怒目以對,“要不是我趕得及時,恐怕他們兩個現在已經死在樹林裏,再也沒有人知道你今晚幹的好事了!”
“行了!”李方諾一聲斷喝,“我知道了。博士,真是不好意思,小葉從來就是這樣一根筋,腦子笨得跟牛一樣,你別生這種粗人的氣,早點回去休息吧,我叫子言送你。有什麼事我們週一再說。”
歐陽聰什麼也沒說,連多看一眼都欠奉,直接拔腿走人,李方諾先叫羅子言追出去,然後才懶洋洋地在沙發上坐下:“認識博士四年了,第一次看見他擺這副臉,我都不敢認了啊。”
“老大,你怎麼把他放走了?”小葉著急地說,忽然眼睛一亮,“哦!我明白了,你其實是讓羅哥在半路上做掉他是不是?”
“做掉!做掉你×個頭啊!”李方諾抓起煙灰缸朝他砸過去,咆哮了起來,“做掉他你給我去做冰毒?你給我去提純四號?還臥底!去你×的臥底!真要是臥底能被你這麼輕易地發現?哦?一桌子上吃飯就是臥底?我和員警總監一桌子上吃了不知道多少頓了,你怎麼不說我是臥底啊?!”
他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餘怒未息地指著那兩個鼻青臉腫的大漢:“還有你們兩個,四海幫的臉都給你們丟光了!人高馬大的還是兩個對付一個,本來我還擔心你們再把博士碰到哪里傷個好歹的,結果呢?被人家把你們揍得沙包一樣!瞧瞧你們這熊包樣子!吃貨!×××!給我滾出去!”
兩個手下忙不迭地跑了,房間裏只剩下李方諾和小葉兩個人,小葉不服氣地看著自己老大的臉色,想了半天,還是脖子一梗,說:“老大,就算你今天要殺了我給博士賠禮我也要說,我懷疑他是警方臥底!”
“證據。”李方諾罵累了,半躺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我沒有別的證據,但就是覺得不對勁兒,博士是外國人,他和那個姓沈的條子只是見過一面,怎麼一下子就一起吃飯了?還有他們兩人之間的那種感覺也怪怪的,根本不像剛認識,還有,你說因為正大光明的來往,所以不可能是臥底,搞不好這是他們商量好的計策!就是要我們不懷疑!”
李方諾睜開眼睛看著他,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小葉子,我以前老覺得你腦子不夠用,可是今天,你好像還說得挺有道理的嘛。”
“老大你也覺得他不對勁?”小葉立刻興奮了起來,“那你還不相信他是臥底嗎?”
“行了,這件事我心裏有數,你先回去吧。記住,今天晚上發生的事,誰也不許說。博士是不是臥底,自然有我去查。下次再有這種事,絕對不許擅自行動。”李方諾用拳頭頂了頂他的肩膀,“他現在是你上司,你是他下屬,你私自跟蹤他,這種行為換在過去,他完全可以立刻開香堂辦了你!幸虧他不懂這些。”
“我不怕!”小葉用力地說,“他現在要求殺了我,我也不怕,我就是想提醒你一聲。我怕你被他騙了。”
“兔崽子,我用得著你來表忠心。”李方諾笑駡了一句,拍拍他的頭,“去吧,好好一個週末都給你攪和了,自己去尋點開心,記公帳上,週一到了公司。博士還是你上司,該怎麼樣就怎麼樣,知道嗎?”
“知道。”小葉收斂了渾身的戾氣,低頭離開了。李方諾在房間裏靜了一會,忽然拉開一扇門,對後面的文峻說:“你怎麼看?”
文峻端著兩杯紅酒,遞給他一杯:“你擔心博士舊情複燃?他不是肯吃回頭草的人,別看皮相溫和,其實骨子裏比誰都驕傲,更何況,那個人還是個員警。”
“由不得我不擔心啊。”李方諾揉揉太陽穴,“博士什麼都好,就是不肯和我們交心,你看,四年了我們才知道他原來喜歡男人!還有,他什麼時候會的拳腳?居然能讓小葉子兩個手下都制不住他。”
“這個他倒跟我提起過,從小在外國長大,受白人小鬼欺負,就學了點散打功夫。”文峻聳聳肩,“博士可不是死讀書的書呆子,他運動神經很好,什麼東西看一遍就會,再說,小葉子的手下哪敢跟他真的動手。”
李方諾閉起眼睛,手指輕輕摩挲著杯子的邊緣,忽然問:“文峻,你說,博士為什麼要加入我們?”
“嗯?”
“你看,他腦子好,身體好,身家清白,弟弟還是員警,以他的條件,去全世界任何一個國家工作都可以過得舒舒服服,為什麼要到拉那提來跟我們幹?他不抽煙不喝酒,不愛女色,金錢上也沒有什麼太大的欲望,幾乎沒有弱點。”
李方諾睜開眼睛,眼睛裏透著疑問:“他為什麼要跟我們幹?”
“老闆。”文峻有些坐立不安,“當時他的檔案是我審核的,也是我建議聘他的,當年幕尼克理工大畢業的化學博士裏,他最符合我們的要求,而且……我們也給了他一年一百萬美元的高薪待遇。”
“一百萬美元?”李方諾嗤之以鼻,“你真以為他會在乎錢多錢少嗎?你別忘記,在第一年春節,他正式入夥的時候,我把一千萬美元堆在桌子上說是給他的花紅,他眼睛眨過一下嗎?’
他歪歪頭,忽然開了句玩笑:“總不至於他愛上我了?我的個人魅力有這麼大嗎?”
“老闆,別開玩笑!”文峻臉都青了,“老爺子還等著抱孫子呢!”
“我隨口說說的,你著急什麼。”
文峻挫敗地低下頭:“同性戀這種事,我在國外遇到過,但沒想到博士也好這口,也怪我,當時我接觸了他,也調查過他的行蹤和周圍的社會關係,可是在那段時間裏,沒看到他和姓沈的條子有來往啊!”
“行了行了,本來就沒影的事,給你們越說越像真的了。”李方諾沒好氣地說,“是啊,博士看上去一不像混黑道的,二潔身自好比和尚還清心寡欲,三,有個當員警的弟弟,所以他是臥底無疑,對吧?對吧?對個屁!警方是傻子還是瘋子?讓他來做臥底?!”
文峻不說話了,李方諾用手指指他:“文峻,如果你是歐陽聰,你會不會去當警方的臥底?天底下誰都知道,臥底被發現,就只有死路一條,成功了,也不見得有什麼好處,還要隱姓埋名一輩子。他前途那麼好,來拎著腦袋當臥底?警方能比我出的錢還多?再說,四年前我只是讓你找一個學化學的,警方就那麼神奇,提前知道我們要找的是他?好,從你找到他,到他跟你來拉那提,不過一個星期,神速的七天警方就把他給策反了?你別跟我說他是為了什麼公理正義的狗屁玩意兒,現在連員警都不信這個了!”
輕輕鬆了一口氣,文峻把杯子放下:“我也不相信他是臥底。”
“得,你這牆頭草!”李方諾笑駡,“我可也沒說他一定不是,現在我已經把家底的一半都交到博士手上了,不能不堤防著點……但是,絕不能讓他看出來,你說的對,博士骨子裏傲得很,知道我們懷疑他,說不定寧死也不幹了,到時候我上哪里再找一個去!”

週一早晨,氣象預報說有一股冷空氣從海上襲來,果然上午的時候,外面風聲大作,街上的行人瑟瑟著匆匆走過,天空烏雲密佈,壓得人心裏都不舒服。
沈正陽現在心裏就不太痛快,中午孫亞告訴他,市立警察局緝毒隊今天對新方制藥有一個突擊檢查行動,等行動開始之後,才知會了特別調查組一聲,一點要他們協同的意思都沒有。
“這也太自作主張了吧。”孫亞悻悻然地說,“我能理解他們要保密的做法,但是這種事,難道不是應該我們一起行動的嗎?”
沈正陽靜靜地看著材料,冷不防地問了一句:“他們怎麼會想起來今天去突擊檢查?有線報?”
“大概吧,詳細情況他們不肯說。”孫亞還是有點牢騷,“不如這樣,我過去那邊等著他們行動結束,如果有什麼發現,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介入。”
沈正陽點頭:“不過大概要委屈你坐冷板凳了,緝毒隊自詡是鐵打的江山,看周圍的誰都像是在看內奸,你去了,小心點兒。”
“我知道。”孫亞轉身走了出去,窗外厚重的烏雲中終於打下了第一道閃電,雨點兒劈裏啪啦地打在窗戶上,轉眼就模糊了視線。
四個多小時之後,沈正陽再度從檔堆裏抬起頭來,已經是晚上七點,外面辦公室的組員差不多已經都離開了,他揉揉困倦的雙眼,拿起手機切換到私人號碼,只有一個未接電話是自己哥哥的,略微思考了一下,他撥了回去。
“大哥,是我,對不起,剛才上班時間,沒有接你電話,有什麼事嗎?”
電話那邊的人似乎已經熟悉了他這種疏離的腔調,無奈地笑笑:“也沒有什麼事,還有幾個月就到春節了,媽叮囑你回家過年。”
“你知道我現在在拉那提辦案,今年春節恐怕是回不去了。”
“我當初就跟你說,不要接下這個案子,你不聽我的,現在知道厲害了吧?忙?忙算什麼,我怕你最後一無所獲,灰溜溜地回來,白白浪費幾年的時間。”電話那頭的男人在歎氣,“爸明明都已經給你安排好了,在特別調查組只是走個形式,弄點成績出來,三年一過就把你調到總局,離家也近,上面也有的是人照顧你,幾年就能升職。你偏跟大家對著幹,還專門撿這種不可能的任務完成,李方諾的根太深了,你絕對扳不倒他的,弄不好,還要把自己的前途搭進去。”
“大哥,你說完了嗎?”沈正陽有禮貌而冷淡地問。
“沒說完!”那邊的男人提高了一點聲音,然後又放軟了,“弟弟,你從小就不讓爸媽操心,怎麼越大反而越強了,爸為了你的事,最近白頭發都多了一半。沈家就我們兩個兒子,我現在有妻有子,在警務處也是個長官,安安穩穩,像這樣的人生,才是父母希望我們過的,你呢?你不是才二十歲吧?還是熱血青年要為民除害?我拜託你現實一點,要除害的話,你抓抓街頭那些小毒販子也就算了,照樣很風光,媒體也會報導,又出鏡頭,也不得罪人,何樂而不為呢?你非要撿大老虎去戳屁股。李方諾是什麼人?他和拿督交情那麼好,才選了議員,有幾萬納稅人在給他打工,就算知道他私底下不乾淨,每年上交的那麼多稅款是擺著好看的嗎?誰會真動他?你聽哥一句話,在那邊應付應付就行了,趕緊抽身回來,這個社會黑白沒有那麼分明,只要達成一個平衡,就是大家所希望的狀況了,你到底明白不明白?”
“對不起,我這邊信號不太好,好像是要下暴雨了。”沈正陽握著手機,狠狠地按下掛機,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真諷刺!真可笑!在外界看來風光無限的華裔員警世家,前後四代以打擊犯罪為己任的沈家,自己的長兄現在身居警界高位,言談之中竟然是處處勸自己要和光同塵!
電話又響了,他不耐煩地接起來:“喂!”
“組長,我是孫亞。”電話那頭的聲音很繁雜,好像是信號真的不好,孫亞的聲音急促而低沉,“緝毒隊的人回來了,繳獲了五百克冰毒,一千多粒搖頭丸,還有,他們把新方制藥的實驗室主任歐陽聰給抓回來了!”
什麼?!沈正陽霍然站起身來,急促地說:“我馬上就到!”

緝毒大隊的辦公地點在偏僻的市區角落,是一棟年久失修的老樓,黑夜般的雨天裏每個窗口都射出慘白而刺眼的白熾燈光,讓略微心虛的人看一眼就會不寒而慄。
因為是老樓,所以沒有地下停車場,沈正陽從車裏到樓門這短短一點距離,已經被暴雨淋得透濕,他甩去頭髮上的雨水,大步向裏走,門衛毫不客氣地攔下他,要了身份證明看過才放進去,整個緝毒大隊裏來來往往的都是帶著悍勇之氣的員警,氣氛肅殺而又隱隱帶著一股劍拔弩張的衝力。
孫亞在一樓等他,幾句話簡單地說明了情況,今天緝毒大隊秘密行動,突擊搜撿了新方制藥的新藥開發大樓,從一間實驗室裏搜出已經製作完畢就等待分裝的五百克氯胺酮,又在員工的更衣室搜出一袋搖頭丸,現在已經把全部實驗室封鎖,所有電腦硬碟拆下帶回詳細檢查,鑒證處的人還在實驗室搜尋其餘的證據,而在沒有人承認的情況下,實驗室主任歐陽聰作為負責人自願被帶回來接受調查。
“他人呢?”沈正陽著急地問,孫亞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當然在緝毒大隊手裏,現在這種情況,要他們把人吐出來,不太可能。”
沈正陽一句話沒說就走向盧隊長的辦公室,推開門的時候發現自己要找的人正遐意地躺在椅上刮鬍子,帶著一道疤的眼瞥了他一下,冷冰冰地說:“沈警官,幸會啊。”
“你在外面等我。”沈正陽低聲對孫亞說,然後關上門,站到盧隊長對面,沉靜地問:“盧隊長,我可以參與審訊你們帶回來的疑犯嗎?”
“這不太好吧,沈警官?”盧隊長懶洋洋地架起雙腿,電動剃鬚刀的嗡嗡聲在室內回蕩,“人是我們抓的,案子也是我們的,你雖然是特別調查組的人,有特權,不過……哼哼。”
他冷笑了起來:“這可是我的地盤,人也是我抓來的,你少管閒事!”
“盧隊長,根據警務總局的規定,我有權在認為和李方諾有關的案件調查中參與,這也是我的職責所在。”
關上手裏的電動剃鬚刀,盧隊長陰鬱的眼睛第一次正面看向沈正陽,聲音卻很溫和:“這麼想抓李方諾的話,自己去啊,大警官?怎麼樣,不敢吧?我知道你們這些上面派下來的人,就是會打官腔,開口規定,閉口法律,結果呢?還不是弄得上下雞飛狗跳,什麼地方都插一腿,然後兩三年,就灰溜溜地回去繼續做你們的大少爺去了,你真敢去抓李方諾?我借你個膽子吧!”
沈正陽微微皺起眉頭,嚴肅地說:“盧隊長,也許你心裏對我們還有偏見,但是請允許我參與此案的調查。”
“翻來覆去就會這一句話,你們這些書呆子。”盧隊長的語氣輕蔑不屑,“就用你們那種慢吞吞的調查方式,一百年也休想動李方諾一根毛!”
他把腿從桌子上放下來,隨便地揮揮手:“好了,沈警官,我不想給你難看,你趕快回去吧,這裏的案子由我負責,明天我會把相關口供給你提供一份的,我保證。”
沈正陽的神情越發嚴肅了起來:“盧隊長,你執意不肯讓我旁聽審訊,是不是有什麼內幕?或者你們還在使用某些見不得光的非法刑訊手段?”
盧隊長的臉色一下子就黑了下來,陰冷地瞪著他:“沈警官,要講法律,你對那些罪犯去講,在這裏,沒有你來跟我談什麼法律的份兒!用什麼方法獲得口供,那是我的事!見不得光?什麼事都像你這樣一步步按程式來,拉那提早成毒窩了!我今天就告訴你!有的時候,就得見點血,這幫混蛋才能老實!你去投訴我啊!反正我也不在乎自己人背後多捅一把刀!”
沈正陽寸步不讓地和他對視:“盧隊長,身為警務人員更不該知法犯法,如果只追求最後的結果就動用私刑,那你和罪犯有什麼區別?”
“滾出去。”盧隊長一腳踹翻椅子,用手指著門口,黝黑的眼睛死寂如沉潭,卻讓沈正陽也感到了裏面積鬱的一股殺氣,他用力壓下心頭的不安,再一次要求:“盧隊長,我堅持要旁聽審訊,如果你依舊反對的話,那麼我不介意現在就打給員警總監,讓他來裁決。”
盧隊長剛才只是威脅,但現在的眼光直接想殺人了,好在這個時候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他拎起話筒,簡單地嗯了一聲,聽著裏面的聲音,沒幾分鐘抬起頭來,看了沈正陽一眼。
“你要是擔心我是內奸,可以按照你們緝毒大隊的標準把我監控起來,我完全合作。”沈正陽儘管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但對歐陽聰的擔心卻讓他心急如焚,只要能趕快趕去歐陽聰身邊,親眼能看見他,親自能確定他沒事,什麼代價他都願意付出。
緝毒大隊對待疑犯的手段,他並不是沒聽說過,身為員警,對所謂刑訊逼供之類的做法他當然也知道,可是歐陽聰……
“好,沈警官,今天我就賣你這個面子,可以讓你去幫著審訊。”盧隊長的態度忽然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很親切地說,“希望你能用你的方法給案子找出一個突破口。”
在按鈴叫人的時候他還意味深長地說:“這個嫌犯,高學歷,骨頭硬,可不是那麼好啃的,我等著你的好消息。”
沈正陽暗叫不妙,跟著一個員警左拐右彎地來到地下一層的審訊室裏,空蕩蕩的房間,慘白的白色燈光籠罩著中間不大的地方,旁邊已經坐好了記錄員和另外一個警官,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很客氣地問:“沈警官,您請。”
鐵門打開,歐陽聰被推了進來,一進門就被耀眼的白色燈光給刺到了眼,本能地抬起手去遮擋,手腕上露出了一截亮晶晶的金屬手銬,在一瞬間狠狠刺傷了沈正陽的心,讓他需要用力吸氣才能控制住自己不沖上去抱住歐陽聰瘦削的身體、狠狠地抱著,讓他全身每一處地方都在自己的保護下不受任何傷害。
可惜,他始終是個員警,所以他只能默默地看著歐陽聰從容地坐到位於中間的椅子上,兩手因為手銬的禁錮全都放在前面,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沒有一絲顫抖,強烈的燈光直直地照著他,而他除了微微眯起眼抵抗強光對眼睛的刺激之外,平靜得像在大學圖書館裏聽課一樣。
“沈警官,您請。”那兩個員警擺明瞭一副看好戲的樣子,沈正陽沒工夫理會他們,直接開口:“歐陽,別的話不必說了,你告訴我,今天你是怎麼到這裏來的?”
歐陽聰側頭思考了一下,笑了:“警官,你跳過了姓名性別那一套程式,這算是違章操作吧?我怎麼來的?難道你的同事沒有告訴你,我是坐警車來的嗎?”
“歐陽!”沈正陽急躁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隨即又換成了無可奈何的語氣,“你之前跟我說過,新方制藥給了你一個顧問的頭銜,允許你自己有自由時間從事個人研究,絕對沒有任何違禁的地方,那麼今天又是怎麼回事?你所謂的個人研究,就是在實驗室裏製造氯胺酮?你知道五百克冰毒是什麼罪名嗎?你可以死上十次!”
說著說著他又激動起來,聲音失去了一向的平穩,最後一句幾乎是喊出來的,歐陽聰卻沒有絲毫動容,很冷靜地看著他:“我在本月就任新方制藥的實驗室主任,所以今天的事件,我首先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是,這完全和我無關,我想警官你是不會相信的,所以我也無話可說。”
不,只要你說出來,我就相信……但是,歐陽,你那麼聰明,你聰明得連謊言都不屑去編,你是肯定知道的,我看得出來,我只是不知道,你在這場事件中,扮演了一個什麼角色,是知情不報?還是你根本就……
“警官。”歐陽聰微微皺了皺眉頭,“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新方制藥是完全合法的醫藥公司,新藥開發部門也一直奉公守法,今天的事,相信只是部分人員的私人行為,我們會配合警方調查到底的。但是,如果你們希望從我身上得到點別的什麼東西,請恕我無法合作。”
沈正陽用拳頭撐著下巴,漆黑的眼眸死死盯著歐陽聰的眼睛,他想從那裏面看出哪怕一絲的猶疑,慌亂,脆弱,不甘……或者別的什麼情緒,但是他失望了,歐陽聰的眼神比他還要堅定清澈,仿佛他說的都是真的一樣。
“你是想急著撇清,在新方制藥的實驗室裏發現違禁藥品,和公司老闆李方諾沒有一點關係,是嗎?”他慢慢地問。
歐陽聰又皺了皺眉頭:“警官,我不明白你什麼意思,我已經說了,這是員工的私人行為,我這個實驗室主任當然難辭其咎,可是如果要扯到公司老闆身上,這也太荒謬了吧?我相信,最多二十四小時,警方就能找出那個私造禁藥的員工,將他繩之於法,至於量刑,我想,人在生理上只能死一次,所以你說死十次的刑罰,不存在。”
“歐陽。”沈正陽慢慢地搖著頭,“你別把員警當傻子,以為拋出一個替罪羊就可以瞞天過海,告訴你,辦不到,緝毒大隊肯定會一查到底,誰都不能逃脫。甚至你自己,也可能是一個替罪羊,你還要替別人頂罪到什麼時候?”
歐陽聰用手擋住嘴咳嗽了兩聲,過了幾分鐘沒有說話,沈正陽靜靜地注視著他,心痛,焦慮,期朌……他不想這樣和歐陽聰面對面地坐在距離不到三米的地方,卻是員警和疑犯之間的對話,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們分手了,這沒錯,可是他從來都愛著歐陽聰,唯一的願望是歐陽聰離開他之後,能繼續自己單純快樂的人生,可能遇到下一個男人,可能遇見一個女人,然後和常見的或者不常見的家庭一樣,兩個人一起生活,幸福美好……
就像他們從前一樣……
而不是現在的樣子,他是警官,歐陽聰是被拘捕的疑犯,更要命的是在歐陽聰的身後是一個巨大的盤根錯節的制毒販毒集團!
“歐陽,我等著你開口。”沈正陽都感覺到自己的聲音有些飄忽,不太真實,“我向你保證,只要你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警方可以立刻把你轉為污點證人,保護你的人身安全,在量刑方面也會有所考慮,如果你還有什麼顧慮,可以說出來。”
歐陽聰皺著眉頭,目光停留在桌腳的位置,並沒有看著他,沈正陽幾乎想沖上去抓住他讓他好好地看清楚自己臉上的擔心,聽清自己說的每一個字:“歐陽,你認真地考慮一下,你沒必要和販毒團夥混在一起,你那麼優秀,那麼年輕,為什麼要為這幫人賠上自己的人生?你知道你自己在做的是什麼嗎?也許你還覺得只是單純的科學實驗,就像你上大學時候每天做的那樣,但不是的,你現在做的每一件事,背後都有成千上萬的受害者,白粉可以輕易毀掉一個人,一個家庭,你不記得了嗎?”
你不記得當年我們在慕尼克去看國際禁毒日的展覽了嗎?從展館出來的時候,你跟我說什麼?歐陽,你說科學不是用來害人的,製造出海洛因,冰毒,搖頭丸……的人簡直是比納粹還要可怕的罪犯。
那天氣候很溫和,但看過了那些照片和資料的你,卻臉色蒼白,手心冰冷,我一直抓著你的手沒有放開,我能清楚地感到你對毒品的那種深入骨髓的憎惡。
那時候的你,生活在象牙塔里,連真實的罪惡袒露在你面前都幾乎承受不住,為什麼,幾年之後,我卻必須對你講這些你早該明白的道理?
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歐陽聰微微抬起眼睛,淡漠地看了他一眼,開口了,卻是沈正陽最不想聽到的話:“在我的律師到來之前,我不想再開口了。”
“歐陽!”沈正陽一下子站了起來,“你到底想怎麼樣?!”
歐陽聰仰起臉,冷冷地看著他,保持沉默。
“沈警官,別激動,別激動。”旁邊的員警拉他坐下來,皮笑肉不笑地說,“我們兄弟都審過他一次了,也沒撬開他的嘴,你知道,這種人渣,必須下重工夫,再熬幾天才行。”
審訊室的鐵門打開一個視窗,盧隊長的聲音懶洋洋地在外面響起:“兄弟們,收工了,人家主子聘請了御用大律師來為他保釋,還順便給我們帶來了真正的罪魁禍首,你們可以去跟那幾個小子玩玩,至於這位博士,就送他出去吧,反正你們也審不出什麼來。”
身邊的員警吹了聲口哨,無精打采地開始收拾東西,沈正陽愣住了,幾步走到門口:“盧隊長,你這話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盧隊長摸了摸臉上的刀疤,用力地笑了一下,“就是說,新方制藥已經通過內部排查找出了在實驗室私自制毒藏毒的人,一共有五個,所以事情被證明和這位歐陽博士無關,他們帶了律師來保釋他,嘖,用五條人命來換一條啊,他的命可真值錢。不過,有錢人嘛,你知道今天來的這位御用大律師出場費多少嗎?談一個小時,是你我的年薪加起來都不止。”
沈正陽無心聽他這些囉嗦,逕直開了門走到他身邊,壓低聲音說:“我不同意現在釋放歐陽聰!他知道的很多,現在大家在比耐性,只要他肯開口,我們就能更多地瞭解新方制藥的內幕!”
“話說得不錯。”盧隊長點點頭,反問,“不過沈警官,你能讓他開口嗎?或者說,你有多少時間可以讓他開口?”
沈正陽頓了頓,烏黑的眼睛裏閃過一絲不忍,如果有可能,他是怎麼也不會允許歐陽聰在這個壓抑沉鬱甚至還帶著恐怖的地方待一分鐘的,但是!
歐陽聰一定掌握著他需要的很多東西,可是他就是不開口!
“給我二十個小時。”他終於下了決心,“法律規定的羈押時間是二十四小時,我們可以說還沒有詢問完……這時段我寸步不離他,一定會從他嘴裏得到點東西!”
盧隊長多少有些驚奇地看著他,聳聳肩說:“好吧,既然你這麼堅持,我就去跟大律師抽台,不過事先聲明,我會告訴他,這是你,沈警官,沈家二少爺的決定,我可沒有那麼大的肩膀,替不了你扛這麼大的牌子。”
他正要走開,審訊室裏傳來一聲人體倒在地上的悶響,沈正陽一驚之下,沖回門口,歐陽聰臉色蒼白地倒在地上,蜷縮起身體,咬緊牙關,似乎在忍耐著什麼難以言語的疼痛。
“喂!你怎麼樣了?”一個員警試圖過去檢視,被沈正陽一把推開,半跪下來把歐陽聰顫抖的身體摟在懷裏,焦急地低喚:“歐陽,怎麼了?哪里疼?是什麼地方不舒服嗎?歐陽?”
冷汗不知什麼時候從額頭大量地滲出,歐陽聰的手指無力地抓住他的手腕,又濕又冷的感覺讓沈正陽心下一顫,加重了抱緊懷裏身體的力氣:“歐陽,怎麼了?!”
黑眸虛弱地看著他,歐陽聰的臉色很不好看,淡粉色的雙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要說什麼,忽然眉頭一皺,用力咽了半天還是控制不住,一縷鮮血順著嘴角湧出,襯著他白皙的皮膚,觸目驚心的紅豔!
“歐陽!”沈正陽半扶半抱地把他弄起來,回頭對記錄員吼道,“還不快去叫醫生!叫救護車!”
“沒……沒事……”歐陽聰含糊地說,搖搖晃晃地推開了他的手臂,自己站穩了身體,“不過很可惜……沈警官,恐怕不用勞駕你再陪我二十個小時了,我不會開口的。”
盧隊長站在門口,目光閃爍了幾下,歐陽聰對著沈正陽伸過來的關心的手臂熟視無睹,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沈正陽原本的計畫被打得一團糟,他本來想繼續和歐陽聰待二十個小時的話,就算不能瞭解全部情況,起碼也可以旁敲側擊地打開一定的缺口,但是歐陽聰現在這個樣子,他怎麼敢再留下他?
“咳,歐陽博士。”盧隊長低頭咳嗽了一聲,“你身體不太好吧,不然怎麼一會工夫就難受成這樣了?幸虧沈警官也在,不然你出去投訴一個我們緝毒大隊動用私刑,對犯人進行暴力毆打,我們還真沒什麼有力人證。”
“您太多慮了,盧隊長。”歐陽聰穩穩地站著,從容地露出微笑,“我只是有些胃疼,老毛病犯了。請問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當然。”盧隊長擺了擺頭,“帶他去辦保釋手續,小心點,人家可是大人物。”
歐陽聰看都不看沈正陽一眼就跟著警官向外走去,沈正陽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處,回頭怒視著盧隊長:“你指使人打了他?”
“說話小心些,沈警官。”盧隊長毫不示弱地對上他,“否則我告你誹謗。”
“我也是當員警的,我知道哪種方法對哪種人有效!你這麼粗暴執法,不但不能促使他和警方合作,反而更會加大我們工作的難度!盧隊長,我請你反思一下自己的行為。”
“漂亮話誰都會說,沈警官,我當然知道這樣的方法對他沒用,但我就是要用一下。”盧隊長挑釁地看著他,“另外,就算我客氣地把他請進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他一樣不會開口說半個字。”
他咬緊牙關,狠狠地說:“他絕對不是什麼被蒙蔽的無辜者,被利用的替罪羊……沈正陽,我告訴你,他就是李方諾手下的得力幹將!很可能就是我們一直沒有查清楚的聚龍集團第四號人物!”
沈正陽冷笑了一聲:“證據?”
“沒有證據,我直覺。”盧隊長叼著煙從他身邊晃過去,“其實你早就這麼想了,但你不敢承認。”
一針見血的話挑開沈正陽內心最隱秘角落埋藏的恐懼,他甚至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腦子裏只剩下一個念頭:歐陽……這不會是真的……

第五章

暴雨如瀑,白日如夜,烏雲大團大團地積壓在城市的上空,歐陽聰和律師走出緝毒大隊辦公樓的時候,一陣寒風襲來,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
立刻有人迎上來,為他撐開傘,低聲說:“博士,請這邊走。”
走到一半的時候,歐陽聰停下了,急促地喘了兩口氣,臉色越發慘白,身邊的人著急起來,伸手去扶他:“博士,怎麼了?是不是在裏面吃了虧?”
“沒有……回去再說,我有事要問文總。”歐陽聰推開他的手,繼續往前走,“立刻給我聯繫他。”
“文總就在車裏。”大家也加快了步子,都希望早點離開這個鬼地方。
停車場裏停著一輛黑色防彈凱迪拉克,看見他們過來,車門被從裏面打開,文峻探頭出來招呼:“博士,上車。”
歐陽聰勉強露出一個微笑,忽然胸口炸開一團灼熱的痛,喉頭一陣翻湧,一直拼命壓制的甜腥血氣兇猛地溢出,他只來得及捂住嘴,雙腿一軟就跪了下去,鮮血從指縫裏滴滴答答地流出來,落在地上,被雨水一沖,迅速化開得無影無蹤。
“博士!”文峻跳出車廂,一把攙起他,其餘的人幫忙把他送進車廂,歐陽聰半閉著眼睛,空出的另一隻手虛弱地擺了擺,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沒事……我沒事……”
“兔崽子!專門撿軟的欺負啊?!混蛋條子!”大家七嘴八舌地義憤,還有的人乾脆建議:“老闆!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
“好啊,我給你把槍,你現在就進去單挑緝毒大隊吧,去啊?”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歐陽聰微微睜開眼睛,驚訝地發現李方諾居然也在車裏,正皺著眉頭遞過一條雪白的毛巾,“都是豬腦子!你們能解決問題的話我何必花那麼多錢請律師來,直接帶人血洗了這裏救出博士不就完了?然後我們四海幫被連根拔起,連你帶我,一起回帕拉米山區啃草根就爽了,對吧?”
他冷哼一聲:“滾!多少年了還改不了的流氓氣。”
說完他關心地俯過來,低聲問:“博士,現在覺得怎麼樣?馬上送你去醫院,再忍一下。”
歐陽聰乏力地點點頭,用毛巾抹去血跡,聲音低的幾乎聽不見:“我不要緊……咳……事情怎麼解決的?”
“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李方諾的眼睛生得很漂亮,但再漂亮的眼睛裏充滿殺氣的時候都不會是讓人舒服的,“博士,實驗室有內奸,不然他們不會特地選今天過來。”
“我也這麼懷疑,平時實驗室裏沒有任何違禁物品,還有那個搖頭丸,我們並沒有開發這類產品,而且所有的產品都在工廠裏加工,實驗室按規定不會留任何成品的……咳!”歐陽聰說得急了點,又咳出了兩口血,李方諾安撫地按住他的肩膀:“好了,這個我們以後再說,現在先去醫院,開車!”
雨下得越來越大了,車窗上面被粗大的雨點打得水花四濺,視野一片模糊。歐陽聰側頭過去輕而壓抑地咳嗽著,車子轉彎的時候,他看見路邊站著一個人影,沒有打傘,就這麼直直地站在雨地裏,似乎是在看著這輛車子。
是沈正陽……那麼熟悉的身影,他不會認錯的。
強力抑制住自己轉過頭往後車窗再看一眼那個身影的衝動,歐陽聰閉上了眼睛,這個動作讓李方諾緊張起來,伸手過來幾乎是摟住了他:“子言,開快點!博士,你撐住,我們馬上就到醫院了,文峻,趕快給院方打個電話,通知醫生準備……”
聲音離他越來越遠……直到世界變成一片黑暗的安靜……

下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暴雨,整個城市都被洗刷了一遍,陽光再度出現的時候,天氣涼爽了很多,但是住在醫院空調恒溫病房的歐陽聰,是感受不到氣溫的變化的,他的病歷上診斷好幾行:胸腹部軟組織挫傷,肝脾挫傷,腸系膜瘀血,肋骨骨折,創傷性氣胸……
“你沒看見老闆當時的臉色啊,都黑成鍋底了。”文峻來探視,坐在床邊的沙發上開玩笑,“嚷著要給律師再打個電話,問把緝毒隊那幫孫子給告得脫警服要多少錢,幾千萬都肯花!哈哈,我跟他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從來沒見他這麼著急過。好在醫生說你不會有生命危險,不然啊,我怕他真的把小白叫回來,直接炸了警察局。”
“我只是挨了幾拳頭,沒有什麼。醫生都是這樣,喜歡把一些雞毛蒜皮的小病用非常嚴謹嚴肅的醫學術語寫出來,讓病人家屬一看就嚇得頭暈。”歐陽聰彎起嘴角淡淡一笑,“對了,內奸的事,查得怎麼樣了。”
“放心,已經有眉目了。”文峻眉間掠過一絲煞氣,“吃裏扒外的東西……等你出院了之後,我留給你親自料理,老闆說了,給你出口氣。”
歐陽聰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我才懶得費那個工夫,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這種無聊的事,我沒興趣。”
文峻知道他一貫的脾氣,把話題扯開:“你前段日子忙壞了,趁這次住院,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實驗室那邊反正現在也在警方調查期,關閉著,工廠有小葉子管著,出貨的事也暫時擱置一下,外面查得太嚴……對了,老闆吩咐了,你有什麼要求就提,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他也給你摘下來。”
歐陽聰的微笑忽然僵硬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麼,然後又恢復了,搖搖頭:“別的也沒什麼,就是在醫院裏太無聊了,你能不能回宿舍把我的筆記本電腦給我帶過來?”
“不……行。”文峻拉長聲音拒絕,“這也是老闆的吩咐,說要你徹底地休養,從腦子到身體,都休息,機會難得啊,博士,他一直都以鞭策我們做事為樂趣,主動讓人休息,這還是第一次呢。”
歐陽聰歎了口氣:“不是吧?難道讓我天天在醫院裏躺著,什麼都不幹?”
“可以幹的事很多嘛,看看電視,你很少關心娛樂八卦吧?聽聽音樂,讓身心完全放鬆,最後還可以和小護士們調調情,我來這兩次都看過了,全是好姑娘啊,你不如——”文峻正說著,忽然臉色古怪地截斷了話頭,尷尬地說聲:“對不起。”
歐陽聰無所謂地笑了笑:“反正也不是什麼大病,我回家養著也是一樣,醫院實在是個不好的地方,躺在這裏,睡都睡不著。”
“那也好,我跟醫生商量一下,儘快給你辦理出院,醫院人多手雜的,也不安全。”
文峻又談了一會就離開了,歐陽聰用手捂住胸口,忍住全身的鈍痛,慢慢起身下床,走到窗前,看著一碧如洗的藍天,陽光很好。
他眯起眼睛,胸口和腹部還在牽扯著抽痛,但比起來一種更難忍的讓他幾乎要放聲大叫的感覺堵塞在嗓子眼裏,四年來他經歷過很多,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幾乎把他逼近失控的邊緣……是因為沈正陽?
他低下頭,閉起眼睛,緩緩地做了幾次深呼吸,肋間的手術創口尖銳地疼痛著,讓他漸漸平靜下來,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又是那個沉靜鎮定的歐陽聰了。
門上被人輕敲了幾下,他揚聲說:“請進。”一邊轉回身來,溫和的表情在看到來人的面容時僵住了,剛剛平復的胸口忽然又開始劇烈地錐痛,好像心被什麼東西刺穿了一樣。
站在門口的是沈正陽,手上還捧著一束小小的白色花束,李方諾留下的保鏢把手放在門把手上:“歐陽先生,這位警官堅持要見您,如果您不願意的話,我們把他趕出去?”
“不用。”歐陽聰以驚人的速度調整好自己的情緒,很自然地說,“請進,沈警官。”
保鏢擰起眉毛,不安地看了看他,然後把門關上,沈正陽走了兩步,把花束放到茶几上,沙啞著嗓子問:“好點了嗎,歐陽?”
歐陽聰擠出一個笑容:“承蒙關心,我沒事。”
兩人面對面地站著,一開始誰也沒說話,過了半天,歐陽聰皺起眉頭,輕輕咳了一聲,沈正陽這才如夢方醒,急忙伸出手:“我扶你到床上休息。”
“不用了,沈警官,我躺了好幾天,正好起來走走。”歐陽聰向後退了一步,閃開他的手,“不過沈警官今天的來意是什麼?是延續那天沒達到你目地的審訊嗎?對不起,我現在是自由公民,我有不回答的權利。”
沈正陽沉默地看著他,這種沉默似乎激怒了歐陽聰,他揚起眉毛,挑釁地問:“難道沈警官是代表警方來賠禮道歉的?這不太可能吧,這次你們怎麼不再開記者招待會宣稱‘警方絕對沒有刑訊逼供的行為’了?”
“歐陽,我們能談談嗎?”沈正陽低聲問。
“事到如今,我們還有什麼可談的嗎?”歐陽聰反問。
沈正陽的眼睛直視著他,裏面是強力壓抑的痛心和不舍:“你到底在李方諾那裏做什麼研究?或者,不僅僅是在做研究?”
歐陽聰笑了:“沈警官,你已經提前在心裏判了我有罪,只是來求證一下的嗎?好吧,你想什麼就是什麼好了,我不承認,也不否認,這樣總可以滿足你的好奇心了吧?”
“你明明知道這不是什麼好奇心!我是在擔心你!”沈正陽用力地咬著牙。
“擔心我?”歐陽聰笑得更開心了,“擔心我什麼?前途?我現在是新方制藥的實驗室主任,有很大規模的一個實驗室歸我支配,老闆隨和,同事相處融洽,我在新藥開發研究上也很順利,而且不必拘泥於條條框框,想研究什麼就研究什麼,這還不夠好嗎?沈警官,你擔心我什麼?”
“你是在犯罪知道嗎?你正從事著你最厭惡的那種事!你說過科學是為人類服務的,不是毀了人類的,可你現在自己在做什麼?歐陽,不,你不需要親口向我承認什麼,你只要自己去想一想,你做的事,到底有什麼價值!”
歐陽聰的笑容變得有些諷刺:“請不要用你的價值觀來要求我,沈警官,我沒有你那麼正義,我只是想自由的做點研究而已,可是在大學裏,很多因素決定了我不能隨心所欲,相信別的地方也一樣,那麼現在,李先生給我提供了這麼一份優厚的,合我心意的工作,我為什麼要拒絕呢?在這裏我可以想做什麼研究就做什麼研究,再也不用擔心外界約束,你是在說那些氯胺酮和搖頭丸嗎?我再說一遍,那不是我做的。”
“是,當然不是你……”沈正陽低聲說,露出一個苦笑,“如果真是你的話,怎麼可能只有五百克……”
歐陽聰不耐煩地轉過身體,口氣冷硬地說:“你還有什麼事?”
“歐陽。”沈正陽的聲音很低,說得有點艱難,“我一直在想,人生中有很多突發情況,可以改變人前進的方向,甚至會讓人誤入歧途,但這絕不能成為一個人自暴自棄的理由,如果你要做研究,我相信很多別的地方可以提供一樣優厚的條件,而且更加光明正大,你完全沒必要在這個地方越陷越深。”
他停了一下,目光深深地凝視著歐陽聰清澈的黑眸:“雖然你已經陷得很深了,但現在回頭還來得及,歐陽,一切還可以重新開始。”
歐陽的心被狠狠地打了一下,伴隨著疼痛,一股酸澀的,帶著淡淡甜蜜的感覺卻在不知不覺中蔓延開來,他迎著沈正陽的眼睛,忽然想起了過去的歲月,那是在有生之年他感到最幸福的一段日子,原來,這樣的幸福,以為已經失去的愛情,竟然可以從頭再來?
可是啊,沈正陽,你出現得太不是時候,我無法回報你任何東西,哪怕是一點點也不可以。
他驟然驚覺自己霎那間出現的失控,迅速調整了情緒,毫不掩飾自己的嘲諷之色:“沈警官,如果我沒有自作多情的話,可以把剛才的話認為是你在暗示我們之間可以重新開始嗎?看來當警官也不是這麼容易的,必要的時候還要色誘。”
他似乎沒有看到沈正陽眼中的痛苦和疑惑,自顧自地說下去:“不過真遺憾,這是完全沒可能的事,我自己的路,我自己選擇。”
沈正陽忍了忍,低聲地說:“好,撇開過去,就算我是你的一個老朋友,向你提出忠告也不可以嗎?你現在不能退出是不是因為你已經陷得太深?告訴我,歐陽,你到底在這裏面扮演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沈警官,我是個做研究的,對你所說的那些人類道德,社會責任,我不感興趣。”歐陽聰很冷漠地說,“我唯一關心的,就是實驗,違反你心目中的準則嗎?那是你的事,我沒必要對你的感覺負責。”
對我失望吧,沈正陽,讓我看到你對我的鄙視,不屑,像看罪犯一樣的那種眼神吧,這都是我應得的,我不想要你的愛情,因為那是註定會被犧牲的東西。
“歐陽!”沈正陽一伸手抓住歐陽聰的手腕,聲音也不覺大了起來,“這不是我的準則!這是整個社會的準則!你這樣做是錯的!是在犯罪!回頭吧!現在還來得及!”
歐陽聰皺著眉頭,本來是很自然地向下翻腕錯手以便甩開沈正陽的掌握的,聽到他最後一句話,突然怔了一怔,抬起眼睛,呆呆地看著他。
沈正陽沒有放開他的手腕,堅定地迎著他的眼神,慢慢地說了一句:“回頭吧……我幫你。”
兩人肌膚接觸的地方意外的溫暖,酥麻的感覺順著歐陽聰的手臂一直蔓延向上,那種久違的溫暖慢慢擴散,直到達到他的心臟處,有什麼甜蜜而衝動的東西翻湧著向上升起,卻被胸部的傷口尖銳地一痛刺到,頓時煙消雲散。
他低頭看著沈正陽握住自己手腕的地方,半天忽然笑了:“沈正陽,如果我真的犯了罪,比如……比製造五百克氯胺酮還要大的罪名,你會怎麼樣?”
沈正陽吃驚地看著他,歐陽聰沒有抬頭,聲音輕得像是飄散在風裏:“你會徇私枉法,放過我嗎?不,你不會,我知道你不會那麼做的,你會鐵面無私,毫不留情。而這不是在拍肥皂劇我進了監獄洗心革面,你堅持著在監獄外面等著我……很浪漫是不是?不,最後的結果只能是一個,我死,而且是你看著我死。”
他抖動肩膀,輕輕地笑了,因為傷口被牽扯到而低低地嘶了一聲,然後帶著笑看沈正陽:“所以回頭有什麼意義呢?沈警官?你就這麼想著要看我死嗎?”
他的手往下一翻,輕而易舉地從沈正陽手裏掙脫出來,依舊帶著溫柔的笑:“你別對我和你自己有什麼幻想了,我不再是你熟悉的那個歐陽聰,你這些話對我已經起不了任何作用,我們就各憑本事往前走吧。”
他低咳了一聲,抬手捂住胸口,緩慢地吸著氣,忍住一陣一陣翻騰而來的眩暈和疼痛,乾脆俐落地說:“你能抓得住我的罪證,我就俯首認罪,如果你抓不住……”
他的黑眸忽然變得銳利兇狠,帶著沈正陽從未見過的決絕:“那就滾回去,別在拉那提惹事!”

沈正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病房的,又是怎麼坐進自己的車裏的,他雙手扶住方向盤,混沌地看著倒後鏡裏的自己,慢慢地把頭低下去,額頭抵著方向盤,閉上眼,心裏五味雜陳,歐陽聰的一句話一直在他耳邊縈繞‘你就這麼想看著我死嗎?’。
不,歐陽……如果可以,我願意用我的命去交換你的命……但是你願意回頭嗎?
為什麼我們再也回不到從前……
為什麼你會變成這樣,冷漠,無情,帶著前所未有的戾氣……
歐陽,歐陽……
對不起,我不會放棄自己的職責,哪怕是會傷害到你。
我唯一的心願是趁你還沒有走得太遠的時候,我可以追上你,用我的手,把你拉回來……
但是你願意嗎?
直到手機鈴聲把他驚醒,那邊是孫亞興奮的聲音:“組長,你快回來,國際刑警剛轉移過來一批案子有關的資料,等你來交接,全是A級的。”
沈正陽精神一振,說了句我馬上回去就掛斷了電話,抬起頭的時候發現方向盤上幾點濡濕,竟然是他剛才落的淚,他用力地眨眨眼睛,果斷地發動了汽車,已經沒有時間再去感傷歐陽聰的改變了,現在他最重要的就是儘快把李方諾的四海幫連根拔起,這樣才可以完全地讓歐陽聰脫離這個泥潭。
歐陽,我愛你,時隔四年,我依然愛你,所以我不會看著你死,絕不會!

國際刑警送達的一批絕密資料揭示了李方諾和國內某些政要甚至皇室成員勾結的內幕,還有部分用來洗錢的子公司名單和相關涉案人員,最重要的是裏面還有一份走私販毒的大致清單,把過去兩年李方諾輻射到整個東南亞地區的販毒網路列得極為清楚,讓沈正陽深深地懷疑這份情報是什麼樣手眼通天的人弄到的。
根據國際刑警亞洲部緝毒司的部署,已經逐步開展了對這個販毒網路由外至內的打擊行動,在各國各地的警方配合下,剷除這顆毒瘤已經是指日可待。
紛雜而來的狀況讓沈正陽忙得每天連睡覺的時候都沒有,靠黑咖啡提神,孫亞跟他提了一次,說歐陽聰在入住醫院幾天之後被李方諾派人接到自家別墅去休養,他也只是眉頭稍微皺了一下,就立刻又投入到工作之中去。
只是偶爾的時候,在揉著酸疼的雙眼,黑咖啡苦澀的口感充盈口腔的時候,他會有那麼一瞬想起歐陽聰,他的傷好點了嗎?
也許休養一段時間對他來說是最好的吧,不但可以養好身體,也可以讓他離李方諾的權力中心遠一點,再遠一點……
在黑暗還沒有來得及吞噬掉歐陽聰之前,他得趕快行動了……



第六章

和沈正陽想像的正相反,此時的歐陽聰正坐在操作臺前。面前是環形圍繞的五台液晶螢幕,上面飛速閃動著一串串的字元,前面是一個有幾十台電腦的機房,工作人員在倉惶地忙碌著,不斷有人驚呼‘DFC防火牆第一道被攻破!’‘B區資料庫遭到入侵!’‘附加程式被植入木馬!’
臉色越發蒼白的歐陽聰卻絲毫看不出慌亂,氣定神閑地坐在椅子上,修長的手指靈活地在鍵盤上敲打,就像在跳一曲歡快活潑的舞蹈,一貫是溫和的雙眸此刻卻閃著銳利興奮的光芒,在面前的五個螢幕上飛快地環視,同時手下也在不停地修補漏洞,加密檔,反擊破密攻擊,液晶螢幕柔和的光映上他的臉,俊秀的五官讓人看得移不開眼。
“糟糕!”一個人叫了起來:“主程序遭到大批量攻擊性病毒侵入!資料庫只剩下最後一道防火牆了!”
幾乎所有的電腦螢幕上,資料的湧現驟然加快,一波一波的攻擊令人目不暇接,更勿論去抵抗。恐慌的氣氛迅速蔓延開來,儘管誰都沒有人說話,但空氣中的凝重卻讓旁觀的李方諾和文峻的心也為之一沉,對於這類高科技,他們是不精通的,只是對技術人員提供最優厚的資金支援,但是難道今天自己家的大門就要被這麼無奈地打開嗎?在現實中還可以操起武器和敵人火拼,但是在網路上他們卻沒有絲毫辦法,再惡毒的報復手段都不能掩蓋當下的無能為力。
“做好你的工作,守住你的位置,不要想別的事情。”歐陽聰出聲警示,聲音並不很大,卻意外地讓人鎮定,不自覺地服從他的命令。然後他稍稍坐直了身子,雙手敲擊鍵盤的速度並未加快,但臉上那種招牌式的溫和表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士兵到了戰場一般的浴血殺氣,螢幕上的資料一閃而過,被他敏銳的捕捉著,乾淨俐落到了極致。
“看樣子是沒事了。”李方諾籲了一口氣,文峻不解地看看他,“何以見得?我記得博士的大小學位裏,並沒有電腦。”
“不知道,反正我一看見他,就覺得安心。”李方諾微笑著,漂亮的黑眼睛狼一樣鎖定坐在遠處的歐陽聰,“也許這就是信任吧。”
文峻也笑了:“那剛才海子來報告說資料庫遭到入侵的時候,你還不想讓博士參與呢。”
“哎,我那是怕他身體支撐不住,不是剛出院嘛,可沒有一絲一毫懷疑他的意思。”李方諾道貌岸然地說,拍了一下欄杆,“走了走了,我們留下來也幫不上什麼忙。”
文峻跟著他轉過身去:“多少給小的們一點精神支柱嘛,老闆。”
“嗤,現在拿把刀架在他們脖子上,他們也沒時間害怕,再說,精神支柱有博士就行了。”李方諾拉著他向外面走,一道厚重的鋼鐵大門徐徐升起,露出外面的另一方天地。
這裏竟然是李家另一所別墅的後院,這座莊園式建築依山而建,四海幫真正的核心秘密都藏在這裏,除了文峻小白這樣的心腹,是沒有人知道這裏的山中還別有洞天的。
這次突如其來的攻擊是在傍晚開始的,歐陽聰連晚飯都沒吃就進了機房,等一切都結束的時候已經是淩晨三點,人人都疲憊不堪但是神情興奮,互相擁抱慶祝,有幾個沖上來試圖擁抱歐陽聰的時候被他敏捷地閃開了,抱歉地一笑,指指胸口露出的白色繃帶:“小心病患。”
“歐陽博士,你真太了不起了!”來人毫不掩飾自己的敬慕,歐陽聰卻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離開椅子向外走去:“假以時日你也可以做到。”
他快步穿過簇擁而來的人群,強力忍住胸口一陣一陣的悶痛,大腦卻完全處在興奮當中,剛才程式被突破,大量資訊湧入的瞬間,他已經捕捉到了夾雜在病毒之間的資料碎片,在腦中整合之後,拼湊出了傳達給自己的簡單指令。
這一切都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做到的,但是在場的人誰都沒有發現哪怕是蛛絲馬跡,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光應付病毒和木馬就已經讓他們手忙腳亂,誰也不會去多加注意裏面夾雜的資料碎片,更何況坐在操作臺的這個人,還是被他們老闆親自給領進來的。
出了鋼鐵大門,走過一道回廊,深夜花園的草木清香帶著遠處大海的氣息,迎面撲來,歐陽聰舒展了一下酸軟的四肢,唇邊不自覺浮現一個微笑,腳步輕快地向自己居住的西側走去,經過大廳的時候,卻被李方諾叫住。
整個別墅都黑燈瞎火,大廳裏只開著四周的壁燈,光線幽暗,是那種曖昧的昏黃,李方諾坐在寬大的沙發上,半個身子都陷了進去,笑眯眯地向他招手:“博士,來。”
歐陽聰略感奇怪地揚起眉毛,依言走了過去坐下:“老闆還不放心?我已經加密了防火牆和主程序,還向對方輸送了更多病毒和破壞程式,他們一時半會不會再來騷擾我們了。”
“放心,有你在我怎麼會不放心。”李方諾掀開桌上一個陶煲,親自動手給他盛湯:“來,人參汽鍋雞,廚子燉了四個小時,剛出鍋,好好給你補一補。”
歐陽聰臉色一變,推拒道:“老闆,我沒胃口,太油膩的東西我一向不吃。”
“知道你大博士挑剔,平時我也不敢給你吃亂七八糟的東西,但這次不是例外嘛,你剛出院,又在機房工作了十幾個小時,喝碗雞湯增加下營養,你不知道中國雲南都把吃汽鍋雞叫‘培養正氣’,好東西啊,比什麼鮑魚燕窩都補,來來來。”李方諾好聲好氣地勸說著。
歐陽聰皺著眉頭側頭躲避送到自己面前來的小碗:“謝謝老闆,可是我真的不愛喝……”
“就當是吃中藥好了,先喝一碗,然後你想吃什麼,我吩咐廚子給你做,一點也不麻煩,現在下面那些小的還不是要吃要喝地慶祝,剛才還叫了一箱啤酒呢,你是今晚的大功臣,這次真的幸虧有你在,不然還不知道出什麼亂子。”
李方諾感歎了一句,把勺子硬塞進歐陽聰的手裏,實在無法拒絕,歐陽聰只能食不甘味地喝著濃香鮮美的雞湯,熱流從口中直咽下去,久未進食的胃被雞湯熨貼得十分舒服,全身都不自覺放鬆了幾分。
“資料庫的防火牆有些陳舊,平時應付一下還可以,但這次他們有備而來,倉猝之下我們很容易吃虧,不過我已經都弄好,以後基本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了。”歐陽聰喝完一碗湯之後,很自然地就談起了工作,“我還是建議老闆另外找一個人來主管這方面的事務,不是說他們不行,但是缺乏經驗和應變能力,對國際上新出的病毒和攻擊手段也不太熟悉。”
“唔,不是有你嗎,還用得著去另外找人?”李方諾接過他手上的碗,笑眯眯地看著他,漂亮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閃閃發亮,“博士,我知道你是個天才,但沒想到這麼天才,真是放到哪里都可以獨當一面,給我越來越多的驚喜啊。”
歐陽聰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岔開話題:“我估計這次的攻擊是警方所為,不像是民間組織,可能是被他們收繳的實驗室電腦裏有沒清除乾淨的痕跡,所以順藤摸瓜被他們找到了這裏,所以老闆,保密工作還是要抓緊,比如像機房重地,不在我的業務範圍內,我就不要多參與了吧?”
“幹嘛?瞧不上啊?”李方諾露出一個近似無賴的笑,把盛滿了湯的碗塞回他手裏,用一種親昵的命令口吻說,“喝下去。下面那個機房吧,可是四海幫的絕對核心,所有的機密材料,包括歷年的帳本,黑名單,人情網,交易往來……統統都在裏面,連你發明的那些新藥配方都有,一旦被人竊取洩密,聚龍集團會就此完蛋,可以說是我的身家性命,你就不想成為掌握這些的人?”
歐陽聰絲毫沒有動容:“老闆,我知道,從前的四海幫,現在的聚龍集團,是一棵參天大樹,枝繁葉茂,你給了我接近的機會,從樹梢開始,一步步走向樹根,沒錯,樹根已經很巨大,我作為一個外人,應該就此滿足,而不是好奇去探詢些別的什麼,像地底下那更為龐大的根系,不是我能碰觸的秘密,對此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
“博士。”李方諾拍了拍他的肩,“快喝湯,涼了不好喝,我明白你在顧忌什麼,因為你始終不是四海幫出來的,所以擔心我會差別對待?哼。”
他的臉忽然猙獰起來,精緻的五官帶著一股血腥煞氣:“倒是有一個三代都在李家做事的人,為了一毛錢都不值的所謂正義公理,就在實驗室當了臥底!看在老頭子面上我只殺他一個,沒有讓他全家陪葬。我不是那種固執得認為只有從小知根知底的人才能當心腹的老糊塗,你那麼優秀,我不把你放在更高的位置上人盡其用,不但對不起你,都對不起我自己。”
歐陽聰勉強又喝了兩口雞湯,開玩笑地說:“老闆,你用人真狠,我已經兼著實驗室那邊和地下工廠,你還要我負責這邊的機房。當初文峻招我來的時候,可沒說我的前途如此遠大啊。”
李方諾笑了,似乎漫不經心地提起:“對了,上次那個條子到醫院去看你,搞了什麼鬼沒有?”
捧著碗的手沒有一絲顫抖,歐陽聰鎮定得連眉毛都沒動一下:“一個已經不可逆的化學反應而已。”
“喂,大博士,你不要老弄得那麼高深好不好?”李方諾又笑又氣,“是不是諷刺我文盲?不過沒關係,在你面前,大家都是文盲。”
歐陽聰微笑不答,站起身來:“我休息去了,不然明天早上起不來,老闆,晚安。”
“嗯,晚安。”李方諾跟著他站起來,忽然一把抓住了歐陽聰的手臂,“博士,我知道感情這事誰都控制不了,也許你就是喜歡那個條子,這沒什麼,我不至於為這個懷疑你。”
低垂下濃長的睫毛,歐陽聰蒼白的臉頰上沒有任何表情,聲音也一如往常:“多謝費心,我和他之間早就沒什麼了。”
“呃,其實,我是說……”李方諾的記憶裏自己還是第一次這麼吞吞吐吐,但是看見歐陽聰俊秀的側臉的時候,就有一種奇怪的燥熱從下腹升起,讓他更加詞不達意,到最後只能胡亂地說:“忘了最好,以後,啊以後我再給你找別的好男人,你喜歡哪款的都行,我負責到底。”
歐陽聰睜大眼睛看著他,李方諾看出在他眼裏自己很莫名其妙,不由得氣餒起來,聳聳肩,鬆開手:“晚安。”
歐陽聰的手臂從他手中滑脫,兩人的手指無意間相碰,竟然給李方諾帶來一絲陌生的甜蜜戰慄感,他望著歐陽聰修長挺拔的背影,向後跌坐在沙發裏。
好像有什麼自己不能控制的情況發生了……

有了李方諾的指示,歐陽聰從第二天開始就正式入主機房,下屬對這位昨天剛挽救他們於水火之中的新主管幾乎是熱淚盈眶地來迎接的。歐陽聰緩步走到一台機器前,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在鍵盤上輕敲,輸入密碼,資料庫的大門向他敞開,一切警方所需要的,事關最後決戰的資料就此出現在他面前,他按捺住心頭不由浮現的一絲緊張和興奮,若無其事地又關掉了,仿佛只是一個新任主管對自己地盤的一次例行巡禮。
他不知道的是在外面,李方諾正在聽取文峻的彙報,過去的一個月裏,文峻下屬的人去了歐洲,在歐陽聰檔案裏記載的所有生活過的地方都進行了調查,毫無異常。
“一切都和檔案相符,沒有發現任何長期的不明去向記錄,也沒有任何和國際刑警接觸的痕跡,而且博士的安排已經很緊了,別人拿一個學位的時間,他拿了四個,更別說加上那些雜七雜八的課程,他沒可能是國際刑警的受訓人員。他弟弟的確是個員警,不過,那也是在他到我們這裏之後的事了,而且還在國外,我覺得不值得為此懷疑博士,如果真是臥底的話,警方會做得更加天衣無縫的。”
李方諾點點頭,又問:“那個姓沈的條子呢?”
說話的時候,眉間眼角帶出一股他自己都沒覺察到的煞氣,文峻擔憂地看著他:“老闆,忍一時海闊天空,雖然他很討厭,但畢竟是員警總監的兒子,警務處秘書長的親弟弟,我們最好不過能把他趕走,如果他真死在拉那提,對大家都沒好處,再說他也沒掌握到我們什麼真實情況,也沒有胡攪蠻纏,還沒有緝毒大隊那幫條子礙眼。”
“哼,他真和博士有關係?”
“嗯,情報上是這麼說的,他們在奧芬巴哈街l34號三樓合租過八個月的時間。”文峻本能地把同居兩個字改成了合租,不知道為什麼,他就覺得這樣能使他老闆的氣小一點。
“合租?”李方諾板著臉問,“一張床睡嗎?”
“那是個專門出租給年輕人的公寓,三層一共住了八個人,當時的確是我疏忽了,沒有徹底調查博士的交往情況,而且那個時候,姓沈的出外訓練,並不在慕尼克,所以……”文峻偷眼看著李方諾越來越黑的臉色,忍不住冒死進諫,“老闆,這都過去了,你要為這個看不起博士,是不是有些不妥?你要是實在不放心的話,就先架空他一段時間,或者送他到帕拉米山區去,如果他真是臥底,在那裏肯定翻不起什麼風浪來。”
“我要是懷疑他是臥底,還會讓他進機房?那不是招賊入金庫?”李方諾冷笑,然後按動對講機,詢問那邊:“博士今天在機房幹了什麼?”
那邊的人立刻恭敬地回答:“博士開機看了一下就退出來了,然後給大家解答了一些問題,現在正在現場授課。”
李方諾關掉了對講機,用手指摸摸下巴,忽然對文峻說:“博士住進來這幾天,也沒什麼異常,跟外界沒有任何聯絡,就提出一個要求說他每期都訂閱什麼國際數獨聯合會的會刊,全拉那提只有一家書店郵購,讓我們幫著拿一下,我讓子言去了,那書店是老字型大小,也沒查出什麼來,傭人把他做完扔掉不要的會刊拿來了,你去檢驗一下,看有什麼可疑沒有?”
“老闆。”文峻苦笑了一下,“我對數字先天不足,你又不是不知道,那麼奇怪的玩意兒,我壓根不懂,真是密碼也查不出來。”
“笨蛋!”李方諾心情莫名地不大好,惱怒地說,“你不懂密碼,你總懂得指紋吧?拿去全掃一遍,看博士在哪幾頁留下的指紋最多,就專撿那幾頁查!”

耶誕節來臨的時候才是拉那提正式步入冬季的時候。從北方吹來的冷空氣一下子便徹底壓倒了溫暖潮濕的熱帶海洋季候風,氣溫陡降十度,小白風塵僕僕地從帕拉米山區趕回來,凍得一進屋門就連跳帶叫地叫僕人拿毯子和熱茶給他,把自己裹好了才坐在沙發上跟大家開扯。
“最近生意不好做啊。”他眼巴巴地看著李方諾,“邊境好像查得嚴起來了,有一批軍火怎麼也送不出去,結果來接貨的在那邊就被連鍋端了,砸了一批在手裏。”
“留著吧,反正將來用得著。”李方諾隨口說了一聲,心思集中在和羅子言的棋局中,苦思了半天,去拉坐在沙發另一端的歐陽聰的手臂:“博士,給支個招。”
歐陽聰一直安靜地坐在那裏,翻著一本數獨會刊,用筆勾勾畫畫,聞言抬眼看了一下,湊過身去,修長的手指輕輕把騎士推了一步,就又坐回去了。
小白大口喝著熱茶,擠眉弄眼地說:“老闆,你太欺負羅哥了,和博士兩個下他一個啊?”
“放著這麼個優秀的腦袋不利用,不符合我的本性啊。”李方諾笑眯眯地說,漂亮的眼睛看向歐陽聰的時候充滿了得意和驕傲,“對了,小白啊,反正子彈還有多,沒事過幾天你帶博士去外海玩玩槍,警方辦事慢吞吞的,實驗室到現在還沒解封,他無聊死了。”
“不是吧,老闆,打槍是我們這種粗人做的,博士這麼斯文,不太適合吧?”小白湊過去歪著腦袋看歐陽聰在格子裏飛快地填著數字,不覺苦了臉,“我以為我也算讀過書,跟博士一比就是文盲!這什麼跟什麼啊,全是數字,一看就頭疼。噯,博士你是不是還兼修數學?”
歐陽聰頭都不抬地說:“數獨雖然從表面上是數字遊戲,實際上不是用數學來解決問題,而是邏輯推理,你覺得枯燥是因為你覺得數字乏味,如果把從一到九的數字改成九個不同類型的美女,那麼我想效果就不一樣了。”
他的思維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很久之前,他也對別人說過類似的一番話,那是什麼時候?
還是不要想起來的好吧,身體已經先於大腦開始回憶起那個溫暖的懷抱,寬厚的肩膀,還有印在自己額頭上輕柔的吻……繃緊的心弦似乎在一瞬間有放鬆的趨勢。
他狠狠咬了咬牙,讓自己重新回歸理智,隨手把會刊合上丟進一邊的紙簍裏,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我去跑會步。”
“多穿點兒!外面冷!”李方諾的目光追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笑著回過頭來,看著小白張大嘴巴看著他,臉色一變:“你小子怎麼了?”
“沒什麼……就覺得有點奇怪,好像我不在的這段日子裏,老闆你麾下四大金剛的排位有所改變啊?”小白調侃地問,“我聽說博士正式進入集團核心了,怎麼,考察期結束啦?”
李方諾笑而不答,這時候文峻走了進來,把一份報告放到李方諾手邊,後者漫不經心地問:“什麼情況?”
“幾本會刊都查過了,沒有在特別的頁數上留下指紋,都很平均,也沒有塗改的痕跡,痕跡專家說看不出什麼來。”文峻看見旁邊扔的會刊,伸手去拿,“這本也要檢驗一下嗎?”
“算了,別折騰了。”李方諾舉手擋開他,“就這樣吧。”
“還有,最近警方好像掌握了一些情況,我們的某些產業被盯得死死的,夜總會和賭場生意差了不少,要不要想點什麼辦法?比如,走走上層路線?”文峻提議。
“盯就盯吧,我是議員,他們也不敢亂來嘛。”李方諾愉快地笑了,“哎呀,其實當被警方保護的公民的感覺也不錯啊,像夜總會和賭場那種生意,本來也不怎麼賺錢,都是老爺子念舊非要留著,關了正好,哦,對了,明天替我邀請拿督一起去吃個午餐,早點把新方制藥的事搞定。”
“是。”文峻答應了一聲,小白笑嘻嘻地湊過來看棋局:“哎呀,博士出手就是不一樣,羅哥,認輸吧?”
羅子言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推盤認輸,李方諾哈哈大笑起來,抬手揉揉小白的頭髮:“行了,在這待幾天吧,別擔心,休養生息才能更好地賺錢,是不是?”
“我是想休息啊,今年山區的生鴉片都收上來了,反正也沒什麼事。”小白揮開毯子,松了松筋骨,“不過老闆,這次不會有事吧?我覺得條子好像咬得很緊的樣子。”
“讓他們去咬吧。”李方諾嗤笑一聲,“我收到情報,這次行動是全東南亞範圍的,不止我們,很多上家,舵家都受了影響,被滅了三分之二,這群狗娘養的條子,鼻子比狗還靈,到底哪來那麼多消息……”
“大概是內鬼吧。”小白揉了揉鼻子,“我跟撣幫老五喝酒的時候,他們說那邊混進來一個臥底,毀了大半條街的生意,現在那邊的四號都快沒貨了。”
“不著急,等風頭過去了,我們的貨還能多占幾分市場呢,博士經手的東西沒有不好的。”李方諾悠然地說,“臥底哪家都有,小蟲子捉出來捏死就得了。”
“對了,老闆,剛才老爺子來電話,說請您今晚過去一趟。”
李方諾嫌惡地皺起眉頭,嘀咕了一句,還是無奈地站起身來:“子言,我們走。”
客廳裏就剩下小白和文峻兩個人,小白抓過已經不熱的茶,灌了幾大口,開玩笑地問:“文哥,這次回來,我發現有點不對頭啊,老闆好像越來越看重博士,看他什麼都好,簡直是情人眼裏出西施了。”
文峻沉下了臉:“這正是我擔心的。”
“喂,不是吧?”小白苦惱地問,“你們還在懷疑他是臥底?”
“不是……”文峻長出了一口氣,“我擔心的是另一件事……”
“什麼事啊?”
“西施!”文峻忽然莫名地煩躁起來,吼了一句站起來離開,小白目瞪口呆,嚷:“話說清楚啊,什麼西施啊?”

這個國家的華人和土著還是信仰佛教的居多,耶誕節的氣氛非常淡薄,聚龍集團最近暗潮洶湧,更不敢大肆慶祝。平安夜李方諾坐車回來的時候整個別墅靜悄悄的,只有偶爾一兩扇窗戶還亮著燈光。
他拉松領帶,看了一眼西側二樓透出的燈光,臉上浮起了壞壞的笑,就要往那邊走,羅子言出人意料地攔住了他:“老闆,很晚了。”
“我知道,去看看他。”李方諾徑直邁步,“你回去休息吧。”
羅子言沒有吭聲,照樣無聲無息地跟在他後面,李方諾停住了腳步,生氣地回頭:“子言,難道我今天要和博士上床去你也跟在後面?”
路燈的光線下可以看見一向面無表情的羅子言臉色大變,李方諾卻好像開心起來,哈哈笑著踢了他一腳:“滾蛋吧,我開個玩笑的。”
歐陽聰的房門沒有反鎖,李方諾輕輕一扭就開了,他輕輕吹了聲口哨,臉上掛起街頭小混混的流氓笑容,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打算嚇歐陽聰一跳。
可是他事先的準備落空了,小客廳裏沒有人,里間的臥室門敞開著,浴室傳來嘩啦啦的水聲,歐陽聰的筆電就大大方方地躺在床上,一覽無餘,上面的化學方程式和流程圖對於李方諾來說,完全是一個外星世界,他唯一認識的也只有頁碼上的數位而已。
他索性歪身倒在床上,斜倚著床頭,用手指操縱觸摸屏讓滑鼠在螢幕上劃著圈兒,側耳聽著浴室裏的水聲,不知怎麼的就開始心猿意馬起來,仿佛自己能透過牆壁看到那裏面水霧蒸騰中挺拔的身體,水流從花灑裏噴濺到身上,從飽滿的額頭流過俊秀的五官,滑下胸膛,在蜜色肌膚上蜿蜒沖刷著兩顆粉紅色潤澤的果實,然後再向下流過平坦的腹部,在肚臍周圍打著旋兒,霧氣中下身的毛髮馴服地緊貼在皮膚上,再向下是筆直結實的雙腿……
他騰地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渾身感到一陣難耐的燥熱,歐陽聰平時不用香水,洗臉洗澡也只用一種本地出產的手工皂,幾乎沒有味道,淡淡的草木清香而已,平時單獨在一起的時候都是隱約地聞到,但是這是歐陽聰的房間,歐陽聰的床,充滿了他的味道,還是那麼淡淡的,卻縈繞在鼻尖,揮之不去,溫和得猶如歐陽聰笑起來的樣子。
李方諾神不守舍,竟然沒注意浴室的水聲已經停了,歐陽聰拉開門,一邊用毛巾擦著頭髮一邊往外走,看見他的時候吃了一驚,黑眸閃爍,開口卻和平時一樣從容:“有什麼事嗎,李先生?”
“哦……哦……哦!”李方諾剛才進來時的一臉流氓樣現在都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結巴了半天才忽然醒悟:“今天不是耶誕節嘛!我這裏沒這個習慣過,但你是國外長大的,所以我覺得還是過來跟你說一聲聖誕快樂比較好。”
歐陽聰很明顯不相信他的話,目光掃過床上打開的筆電,然後又轉回他臉上,但卻什麼都沒有說。
大概是剛洗完澡有點熱,他的睡衣領口是半敞開的,V字向下,誘惑地袒露出一小片光滑的胸膛,一滴沒有擦幹的水珠順著臉頰淌下來,掛在下巴上搖搖欲墜,透明的水滴反射著室內的燈光,吸引了李方諾全部的注意力,他一時也顧不上再說什麼,狼一般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滴透明晶瑩的小水珠。地心引力是不可違抗的,終於,伴隨著歐陽聰的一個動作,那滴水珠晃晃悠悠地落了下來,順著胸膛一下子就滑了下去,到了他看不見的地方。
在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之前,李方諾已經跳了起來,一把抓住歐陽聰的手臂向後壓去,手指碰觸到對方肌膚的瞬間,他的血液驟然沸騰,儘管隔著睡衣也依舊可以感受到那瘦削卻結實的身體裏蘊含的魅力,驅使他不顧一切地去佔有這個美好的身體,就像他十六歲剛接掌四海幫的時候野心勃勃地去佔有這個世界一樣,征服欲永遠是最讓男人興奮的東西,更何況是去征服一個對他來說完全陌生而新鮮的高智商獵物。
歐陽聰猝不及防地被他一撞,身體不由得向後倒去,李方諾另一隻手敏捷地摟住了他的腰把他拉進自己懷裏,兩人胸膛相貼,彼此都可以感受到對方心臟的激烈跳動。
李方諾是個想到就做的人,他並不因為自己這逾越的行為而感到一絲後悔,既然已經做了,就要做到底,何況,被他禁錮住的歐陽聰看起來是這麼美味可口,粉色的薄唇因為驚訝而微微開啟,漆黑的眸子裏映出他自己的倒影,仿如一頭兇猛的野獸,正在對獵物露齒欲噬。
沒錯,他正打算這麼辦。
不懷好意地一笑,李方諾二話不說就吻了下去,滿心希望能品嘗到最甜美的親吻,歐陽聰卻在嘴唇即將壓上的時候突然發難,小臂靈活地一轉掙脫開了李方諾的掌握,同時一拳擊向對方的軟肋,李方諾痛叫一聲,卻並沒有後退,反而抓住了他的手腕一把擰到背後,借助衝力把歐陽聰壓在窗臺上,眼裏除了欲望之外,更增了幾分嗜血的狂暴。
“乖乖的,博士,我不會胡來的。”他沙啞著聲音保證,但話語裏的情色意味露骨得簡直近乎淫穢,同時意猶未盡的用手指細細摩挲著被他禁錮的歐陽聰的手腕。
歐陽聰卻沒有一點驚慌失措,甚至臉色都沒變,如此近距離的接觸,如此曖昧的姿勢對他來說好像沒有什麼觸動,漆黑的眸子毫不畏懼地看著近在咫尺的李方諾,甚至連一絲躲避的動作都沒有。
“乖乖的……”李方諾的聲音近似耳語,這次他的動作放慢了許多,小心翼翼地向歐陽聰靠近,想要在那佔據他視線的粉色薄唇上輕輕地印下一個溫柔的吻。
“很抱歉,李先生,我對你沒感覺。”歐陽聰的聲音比李方諾的大不了多少,更像耳語,他似乎覺得這樣挺有趣,一點都不在乎自己被人反擰著手臂壓在窗臺上的曖昧姿勢,歪了歪頭,很從容地看著他。
李方諾眯起眼睛,目光從他粉色的薄唇流連到線條優美的脖頸,再往下是光滑的,淡蜜色的胸膛,剛才的掙扎使睡衣領口敞開,他剛才幻想過的兩粒小果實正在若隱若現……
毫不掩飾自己的欲望,他也笑了:“不要緊,我對你有感覺就行了。”
說著,他舔了舔嘴唇,笑得色情無比。
正當他再次試圖親吻對方的時候,歐陽聰被他鉗制在身體一側的右手忽然掙脫,抬肘不輕不重地撞在李方諾的下巴上,這一下雖然力量有所控制也把李方諾給撞了個滿眼金星,哎呀一聲不由自主地鬆開手,踉蹌著後退,還沒等他回過神來,一杯冰水嘩地劈頭蓋臉澆過來,瞬間讓他欲火下降,怒火直升。
憤怒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李方諾陰狠地瞪著一步之外的歐陽聰,後者手裏拿著空的玻璃杯子,神態還是那麼從容,很有禮貌地說:“我說了,我對你沒感覺。”
“博士,好,我承認。”李方諾舉起一隻手,“在我這二十八年的生命裏,不,應該說是在我們李家三代男人中,都對那些風花雪月的浪漫情事沒有研究,婚姻只是種手段,而在一起更簡單,我看中了一個人就要得到,很簡單。”
他向前逼近了一步:“你最好習慣這一點,我想要的人,就一定會到手。”
歐陽聰不說話,李方諾長出一口氣,看著他俊秀的臉龐,口氣又不由自主地軟化下來:“當然,我會給你一切你想要的東西,這是我付出的誠意,也是你應得的。”
還沒有得到對方的回答,他又往前踏了一步,近乎溫柔地說:“博士,我是真的喜歡你。”
“很抱歉,李先生,我對你沒感覺。”歐陽聰鎮定地迎著他的目光,語氣雖然平和,卻毫不退讓。
李方諾惱火起來,尖刻地說:“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性冷感或者是個直男呢,別裝了,你之前不是和那個姓沈的條子還同居過嗎?!”
漆黑的眸子裏陡然閃過一星火焰,歐陽聰咬緊下唇,索性大方地承認:“是,我們同居過大半年的時間。”
“你是故意在氣我吧,博士?”李方諾氣急反笑,“我有什麼比不上那個條子?嗯?四年前你還是個毛頭小夥子識人不清,現在你都已經是個成年人了,難道還分辨不出來什麼是對自己有利的?”
“感情這種事,是沒有理智可言的,我只能說我現在已經不喜歡他了,但是,這並不代表我就得喜歡上你或者是別的男人。”
歐陽聰刻板的話讓李方諾哭笑不得,他胡亂地揮了揮手,嫌惡地抖掉衣服上的水:“好吧好吧,書呆子就是書呆子,你不用再像個鸚鵡一樣對我重複你對我沒感覺了,再多說幾次我就真得陽痿了。”
他不再糾纏,轉身向門口走去,忽然又回身,盯著歐陽聰邪邪一笑:“博士,記住,我不會放手的,我給你時間考慮是因為我珍惜你,你最好自己慢慢想通,不然我不能保證我的耐心哪一天會耗盡。”
歐陽聰揚起眉毛:“即使冒著失去我這個手下的危險?”
“你是優秀的手下沒錯。”李方諾用手指對著他做了以個開槍的動作,“但是我最愛幹的事就是挑戰不可能,而且我得不到的東西……誰也別想得到。”
他重重地甩上門走了,歐陽聰這才全身鬆懈下來,他近乎脫力地在沙發上坐下,冷汗順著後背悄悄地流了下來,被鉗制過的手腕隱隱作痛,而更難受的是那種壓抑被控制的感覺,還有和李方諾如此親密接觸引起的生理性不適。
他狠狠地搖了搖頭,試圖把腦子裏剛才那混亂的一幕掃去,輔修過的心理調適告訴他,在這個時候,為了儘快放鬆下來,不再讓煩躁的負面情緒佔據自己的大腦,他應該想一點溫和的無害的能讓心靈平靜的事物……
閉上眼睛又陡然睜開,歐陽聰沒想到,在自己合上雙眼的一霎那,腦海裏浮現的竟然是沈正陽端正的面容……冬天的慕尼克,大雪掩蓋了整個城市,一片雪白,耶誕節聖瑪麗亞廣場上的鐘聲,市場上熱熱的薑汁酒……還有他緊緊握住自己的手……
平安夜,窗外大雪紛紛揚揚,租住的小屋裏點著一支蠟燭,火苗跳躍,映照著他和他在床上纏綿不已,彼此滾燙的肌膚都緊貼著對方不留一絲縫隙,激情的喘息聲就在耳邊……那時候的他被溫柔地愛著,每一寸肌膚都被他親吻撫摸著,打開的身體接受對方的時候甜蜜地戰慄著,從來不知道有一個人的懷抱可以這麼溫暖安全,讓他在多年之後依然如此眷戀……
他霍地站了起來,沖進浴室,把冷水擰到最大,任憑冰冷的水柱沒頭沒腦地澆濕自己,仿佛這樣就能讓紛亂的思緒冷卻下來。
一個名字固執地在腦中徘徊,就像黑暗中提醒他世界還存在的,唯一的陽光:
沈正陽……沈正陽……沈正陽……

第七章

這一夜的小插曲只有兩個人知道,之後的日子風平浪靜,一切都和以前一樣,只是李方諾每次看歐陽聰的眼神都意味深長,時而帶著曖昧的笑,讓周圍的人汗毛直豎,後者卻坦然自若得像沒事人一樣。
元旦剛過,在李方諾暗中活動之下,法院終於對新方制藥實驗室藏毒制毒一案作出了裁決,五個人兩個死刑,三個無期,實驗室經過檢查之後正式解封,李方諾親臨現場,笑眯眯地和前來執行的警方官員一一握手寒暄,滿面春風。
歐陽聰作為實驗室主任當然也到場,臉上掛著溫和的微笑看著員警撤去黃色封鎖線,無聲地噓了口氣,走上前,親手打開了實驗樓的大門,早就排列在旁的清潔工魚貫而入,工作人員隨後也急急忙忙地沖了進去。
“這次真是給你們添麻煩了,啊,還有沈警官。”李方諾大力地握著沈正陽的手,“您公務如此繁忙,還抽空前來視察啊,謝謝謝謝,我是奉公守法的公民,絕對會配合警方的行動,還有什麼吩咐的話,就說一聲。”
沈正陽平靜地任他握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停留在遠處的歐陽聰身上,他比原來瘦了一些,黑色的薄呢風衣裹著修長挺拔的身體,本來就白皙的臉現在更是缺少血色,寒風蕭瑟中他依然筆直站立,雖然一如既往的在微笑,但是沈正陽敏銳地感覺到他身上有什麼東西已經發生了變化,銳利的氣勢淡淡地散發開來,讓人不敢貿然靠近。
想到年前他們的最後一次見面,沈正陽心中又忍不住一陣刺痛,李方諾狡猾地笑著,有意壓低了聲音:“沈警官,上次我們博士在緝毒大隊被拘押期間,多虧你的照顧,呵呵,你很有心,事後還到醫院來看他,讓我們想追究警方刑訊逼供的違法行為都不太好意思,不過,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希望我們能好好合作,有句話說的好,警民一家嘛。”
有個穿黑西裝的部下過來大概是想彙報什麼,被他不耐煩地制止:“有事去請示博士嘛,他才是這裏的主管,沒眼色。”
說完他露出更加和藹可親的笑:“博士其實挺單純的,沒什麼愛好,就喜歡弄這些化學試驗,我索性把這裏都交給了他,隨他去折騰,以後沈警官要是還有什麼任務就直接找他接洽吧,希望大家合作愉快。”
沈正陽漠然地應對著他的挑釁,李方諾卻變本加厲,抬手招呼:“博士,這邊來,過來一下。”
歐陽聰沒有露出猶豫之色,徑直走了過來,對沈正陽微微頜首:“沈警官。”
“歐陽博士。”沈正陽在心裏嘲笑自己,看,多客套,多官方,原來我們過去的感情在分離四年之後渣都不剩,連稱呼都變得如此冠冕堂皇,就像自己臉上的笑一樣虛偽。
“我正跟沈警官說呢,以後要他多多關照了。”李方諾態度親昵地拉過歐陽聰,“來,我知道你們認識,握個手吧。”
他緊緊盯著歐陽聰,希望能在他臉上找到一點異樣的神情,但歐陽聰的反應正常得就像面對陌生人,簡單地伸手:“幸會。”
沈正陽也伸出手,輕輕一握,光滑的肌膚貼合在掌心的感覺還是那麼的熟悉,略低的體溫,穩定的手掌,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指,他差點就控制不住自己要留戀在這種肌膚相觸的溫馨中,但是歐陽聰銳利到近似冰冷的雙眼狠狠地提醒了他,現在的他們不是戀人,是敵人。
是的,沈正陽起初還在懷疑,但現在的他已經百分百肯定,歐陽聰絕不是像他之前說的,只是在實驗室裏做一個清閒的顧問,從李方諾的介紹,從那些人對他畢恭畢敬的態度,從他在現場指揮自若的鎮定,甚至是歐陽聰給他的感覺,都告訴他,歐陽聰一定在李方諾身邊有著不可忽視的地位。
他不再是自己想像的那樣,可以輕易退出的了,他已經沾染上了黑暗,甚至越走越遠,再也不能回頭了……
沈正陽忍住胸口的窒悶,回到孫亞身邊,低聲問:“照片都拍了嗎?”
孫亞點頭,四下環顧了一下:“組長,根據國際刑警的資料顯示,這裏有一個很大的毒品加工廠,但是緝毒隊都搜過很多遍了,我們還動用了藥監局,質檢局,衛生局,消防局所有的力量,結果就是沒有任何線索,會不會……是在地下?”
“很有可能。”沈正陽點點頭,“想辦法二十四小時監控,嚴密盤查出入人數,如果工廠在地下,一定會在地面有出入口。”
想起自己翻閱的那些標有絕密的情報,他把目光落在面前這棟氣派的實驗大樓上:“重點監視這裏。”
“組長你確定嗎?我覺得如果我是李方諾的話,會把工廠安排在廠房下面,畢竟那樣給排水,空調,管道,換氣扇什麼的都是現成的。”
“不會,工廠有固定的上班時間,廠區晚上是沒有人的,只有這裏,一天到晚都會有人出入,正好可以掩蓋他們的進出。”沈正陽最後咬了咬牙,“記住,尤其要注意歐陽聰的行蹤。”
“是!”
那邊的歐陽聰正在露出微笑,溫和地對幾位官方代表侃侃而談接下來新方制藥的開發目的:“現在西藥競爭激烈……我們下一步打算研究本土的醫藥資源……李先生在帕拉米山區有一片土地,不少尚未為人所知的藥材都帶有卓越的價值……”
真是好主意,於是帕拉米地區的生鴉片也可以混雜在這種所謂原材料裏運進來了嗎?難以言語的憤怒充盈了沈正陽的胸膛,他捏緊拳頭,簡直想沖過去在歐陽聰的臉上狠狠來一拳好把他打醒!
這一切必須結束!必須!他暗暗下了決心。

冬去春來,拉那提表面上風平浪靜,警方也沉寂下來,暗暗積蓄著力量準備再來一次突擊。但李方諾已經嗅到了危機的味道,全面收縮了黑道生意讓人無隙可乘,更加頻頻地以議員的身份出席各種社交場合,甚至還做了好幾次慈善活動。
“走上正規也是好事啊,你看,這什麼福利院,捐個一百萬他們就高興得像見了活菩薩一樣。”李方諾坐在沙發裏看自己在電視上的正面形象,笑得前仰後合,“博士!你來看看,我是不是很像個大善人?”
歐陽聰面對筆電正工作得入神,沒聽見,李方諾不滿地斜過身去,一隻手曖昧地搭在他大腿上:“問你話呢,聽不見?”
“唔?”歐陽聰抬起眼看了看他,不動聲色地換了個姿勢,甩開他的手,“對不起,還有一點資料沒處理完,偶爾我也要真開發幾個新藥,免得他們又起疑心。”
“好好,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李方諾剛才為了和他說話,離得非常近,看著歐陽聰襯衫領口露出的一點胸膛,他的手有些不規矩起來,覆上了歐陽聰拿著筆的手,低聲說:“不然乾脆我明天召集大家開個會,把這個家都給你當好了。”
歐陽聰抬眸靜靜地看著他,李方諾齜牙一笑,猛然撲了上來,試圖把他乾脆壓倒好方便自己上下其手,沒想到歐陽聰早有防備,按住沙發扶手一個翻身跳了出去,在原地退了一步,慢慢直起身來,黑眸裏滿是揶揄:“李先生,要練習散打的話請找小白,我想我不是你的對手。”
“哈哈,博士,以你的腦子,學什麼不是一句話的工夫,小白上次還跟我說不該帶你去打槍,明明去的時候你連槍械原理都還要現學,幾天之後你就百發百中了,拆槍比他手下都快……我要練近身格鬥當然也應該找你,是個好對手嘛。”李方諾撲了個空,慢條斯理地解開自己的領帶,帶著一絲暗示的色情意味,“不過,我想還有一種運動,是我非常願意和你一起嘗試的。”
“抱歉,我暫時沒時間。”歐陽聰鎮定地說。
“博士,別忘記是我雇你做事的,我都不著急,你這麼專心工作幹什麼呢?”李方諾懶洋洋地伸展了一下筋骨,帶著痞笑向他靠近過去,“不如我們來嘗試著做點有趣的事吧?”
“李先生,我記得在你雇我的時候,沒有提到還有陪老闆上床這個附加條件。”歐陽聰慢慢地後退,步伐並不大,巧妙地控制在激怒李方諾有下一步動作的範圍內。
“是,我違反勞動法了,你可以去告我。”李方諾好整以暇地向他逼近。
歐陽聰眼中精光一閃,抬手格開李方諾伸來的手臂,順勢又後退了一步,李方諾很好心地提醒他:“別退了,後面是牆,還有,博士,如果非要打一架才能達到我的目的的話,我唯一會擔心的就是可能會弄疼你。”
“李先生。”歐陽聰終於收起了所有的溫和,冷笑著站在原地,“事情不會如你所願的。”
“博士,別那麼排斥嘛,不試試看怎麼知道我不如那個條子呢?”李方諾下流地挺了挺下身,做出一個猥褻的動作,儘管歐陽聰已經竭力控制自己,還是被氣紅了臉,在心裏狠狠地咬著牙,想著是不是乾脆豁出去和他打一架算了。
就在李方諾正要撲上去而歐陽聰已經做好準備對他的臉來一記勾拳的時候,大廳的門被一下子撞開了,文峻沖了進來,看見他們倆以這麼奇怪的姿勢面對面站著,先驚了一下:“老闆,博士,你們幹什麼呢?”
“混蛋!家裏起火了還是死人了你進來連門都不敲一下?!王八蛋!”李方諾勃然大怒,罵了好幾句才問:“什麼事?”
“是博士的電報,當初我們給了他一個位址好填表,今天收到了加急電報,是你弟弟出事了。”文峻把電報紙塞給歐陽聰,後者臉色大變,抓在手裏只看了一眼,手就哆嗦了起來,等到把全部電文都看完,已經是臉色慘白。
“出了什麼事?”李方諾搶步上來,一手扶住他的肩膀,一面問,文峻猶豫了一下才說:“博士的弟弟受了傷,從高處墜下,傷到了腰部,很可能造成高位截癱。”
“啊?”李方諾知道歐陽聰的弟弟是個員警,剛想幸災樂禍地笑兩句‘死條子每個月掙幾千塊啊要這麼賣命’,但看到歐陽聰的樣子卻無論如何不敢再刺激他,只是半抱著他不停地安慰:“博士,不會有事的,你弟弟還這麼年輕,恢復能力肯定很好,你別擔心……如果是錢的問題我可以解決,要多少都沒問題。”
“不行,我得親自去一趟。”歐陽聰深知自己弟弟的性格,那簡直是每天都坐不住的活潑好動,如果他真的……高位截癱……弟弟會不會自暴自棄?他會不會……
他閉起眼睛不敢再想下去,耳邊傳來李方諾焦急的呼喚:“博士,別著急,我跟你說,你要什麼我都能給你,你要去看他,沒問題,我立刻給你安排私人飛機,到了那邊我也有幾個老朋友,要錢還是要人手,一句話的事,你別急……我什麼都給你安排,好嗎?”
即使在這個時候,歐陽聰還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他敏銳地抓住了李方諾的話,睜開眼睛,勉強擠出一個微笑:“李先生,雖然最近公司的事很多,但我還是想過去看看我弟弟的情況……”
“哪有什麼事啊,一點都不多。現在警方抓得緊,市面冷清得要死,沒事沒事,你儘管去看弟弟,花多少時間都不要緊,就當休假。”李方諾滿口答應,又催促文峻,“給機場打電話,讓飛機隨時準備起飛!”
說著他拿了支票簿,整本塞進歐陽聰口袋裏:“治病要花錢,需要多少自己填,我知道你把每年的分紅都捐慈善基金和帕拉米山區了,在拉那提你沒有用錢的地方,到了那邊就不一樣,該砸錢的地方就使勁砸,不管怎麼樣,人沒事是最好的。”
“謝謝……”
“這麼客氣幹什麼。”李方諾覺得自己幹了一件漂亮的事,在歐陽聰心裏的印象分必定又高了起來,十分得意,更加慷慨地問,“要不要子言陪你去?”
“李先生,我弟弟是員警。”歐陽聰不得不提醒他,“我一個人去就行了。”
“哦……那是不太方便。”李方諾悻悻然地說,羅子言什麼都好,就是看上去非常有黑社會氣勢,如果真跟著去了會壞事的。
他一時無話可說,抓起歐陽聰的手用力地緊了緊,用平生最溫柔的聲音說:“別擔心,一切都有我……”

歐陽聰作為本市警方秘密監控的物件,試圖離開的消息立刻回饋到沈正陽這裏,他皺眉沉思了一會,然後擺了擺手:“知道了。”
“不攔下他來嗎?”孫亞有些擔心地問,“現在國際刑警把東南亞的周邊毒網已經清理得差不多了,他很可能是去和一些暗藏的毒販接頭試圖重新打開市場,這是一個抓捕他們的好機會。”
“同時也會打草驚蛇,抓住一個歐陽聰雖然可以傷到李方諾集團的筋骨,但打不死他。就像上次實驗室藏毒事件一樣,他完全可以把事都推給歐陽聰,有的時候不僅卒子會被丟棄,車,馬,炮……一樣可以。”
“啊?組長你在講什麼?”
“哦。”沈正陽簡單解釋了一句,“一種棋類遊戲,中國的……就讓他走吧,肯定還會回來的,繼續布控,準備到時候一舉收網。”
孫亞答應了一聲出去了,沈正陽看著桌上堆得小山一樣的檔,明明還有很多事要做,但他卻忽然心灰意冷,好像整個世界一瞬間變得灰暗了,沉沉的絕望壓在心底讓他無法呼吸。
歐陽聰,是的,孫亞說的沒錯,他這個時候離開,一定是為李方諾打開外面已經日漸萎縮的毒品市場去了,原來他在販毒集團裏已經身居高位,連這樣的重任都可以交給他單獨完成了嗎?
他研究李方諾的資料很久了,深知這是個多疑狠毒的人物,除了身邊幾個心腹之外,從不輕易相信任何人,但他卻這麼信任歐陽聰……只在他身邊待了四年的一個外來者,甚至在這種情況下,派出去聯絡買家的人,居然不是集團副手文峻,不是心腹羅子言,不是驍勇善戰的白峰,而是歐陽聰!
歐陽,你到底幹了什麼,才能讓他這麼信任你?而你又為什麼甘願為這個毒販賣命?
他抬頭望著窗外,拉那提的春天,陽光燦爛,不多時就會有一架飛機從這裏飛向遠方,上面坐著歐陽聰……他是去犯罪的,自己卻沒有伸出手把他拉住,甚至還在心裏給自己找各種各樣的開脫理由!
總是提醒自己,歐陽聰已經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單純善良而略帶刻板的歐陽聰了,從前他的世界裏黑白分明,他是那麼天真而樂觀地堅持著正義,真理,還有其他美好的東西,對一切犯罪深惡痛絕,自己還曾經笑話過他是生活在學校象牙塔里的小王子。
現在的他不是了,他是販毒集團的成員,他優秀的頭腦想的是作奸犯科,製作毒品,如何和警方周旋……
可心裏的痛又是怎麼回事?深深的,刻骨的,每時每刻,伴隨著呼吸一下一下刺著他心口的痛……
知道人是會變的,但怎麼也沒想到會變得這麼徹底……
更痛苦的是,自己卻無能為力地看著他一步步地走向深淵,伸出的手更被他冷笑著推開。
無論如何也說服不了自己對你的行為無動於衷,我和你分手,是要你幸福平安地生活下去,不是要你成為罪犯的啊!
如果早知道是這樣……我又怎麼會在那時主動放開你的手……

“博士,事情怎麼樣了?已經脫離危險期,病情穩定……哦,那很好啊……什麼?目前基本已經確定是下肢癱瘓,痊癒希望不大了?咳,那什麼,我真遺憾……”雖然李方諾心裏恨不能‘死條子’全都癱瘓了最好,但是事關歐陽聰的弟弟,他不想多說,立刻轉了話題,“你要多陪他?那當然可以,反正現在拉那提沒有什麼事,你就當休個假好了。”
他瞧了一眼坐在自己身邊的文峻,對方無聲地做了個口型,示意他很可能電話在被監聽中,於是他咳嗽了一聲:“錢夠用嗎?醫院住起來可是挺貴的……要用錢的話就說一聲,我打到你帳戶裏,還有,你離開之前有一些材料沒帶走,我叫他們給你傳過去,記得收……啊,好,對,我就是這個意思……有事就打電話回來,哈哈,沒事的話當然也可以打電話回來……”
他掛上電話,對文峻呶呶嘴:“馬上把資料打包,給博士發過去。”
“這樣好嗎?”文峻遲疑地問,“那是從老爺子手裏就一直和我們合作的幾個大舵家,現在基本已經不在明面上做了,雖然說聯繫上之後我們的貨就能打開銷路,但是,在這個關口是不是有點冒險?”
“富貴險中求,做黑道的不肯冒險哪里來的活路。”李方諾不以為然地說,“再說,警方至今也沒發現我們的出貨管道,唔,海路暫時還是安全的,現在生意不好做,不趁這個時候沖出去搶佔市場,以後還不知道跳出來多少條過江龍跟我們搶!”
文峻歎口氣,斟酌著字句說:“那你可以讓我或者小白去啊,為什麼要讓博士過去,他弟弟受了傷,我不認為他這個時候適合。”
“文峻,你說話怎麼也開始拐彎抹角了?這是你的真實想法嗎?”李方諾漂亮的眼睛死死盯住文峻,“有話就直說,我最恨別人對我隱瞞什麼了。”
“好吧,老闆……你是不是太信任博士了?現在博士已經是集團的核心人物,可是在你接掌四海幫創立聚龍集團的時候,你說過絕對不會信任所有外來者,只有我們四海幫的子弟才是最忠誠的。”
李方諾愣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文峻!你吃醋啦?!”
“老闆,我只是想提醒你,博士的過去雖然看起來好像白紙一張,但是深究下去,未必沒有什麼可疑之處,比如他那個舊情人,以前就從來沒對我們說過。”
“你老闆我過去上過多少個妞,難道也要天天掛嘴上說嗎?文峻,你怎麼了,以前我懷疑他試探他的時候,你總是替他辯護,現在反過來了?我怎麼覺得你還是沒對我說實話啊?”
文峻急忙分辨說:“不是!老闆,這是我們最後的能打開外面市場的機會了,如果萬一……”
“有什麼萬一?世界上哪有絕對安全的事,市場沒有了可以再去打回來,我就不信以我們聚龍出品的四號,還會沒有人買?以前我們最多只占十分之一的市場,自從博士來了之後,貨一下子就提高了檔次,之前都已經佔據了整個東南亞差不多一半的市場,現在外面百業蕭條,都拿著錢買不到貨,如果能搭上線的話,未來東南亞的整個市場就都是我的了,你明白嗎?”
文峻無奈地點了點頭,歎了一口氣:“老闆,如果你真的只是信任博士,那我沒什麼可說的,可是,不要感情用事。”
“屁!”李方諾嗤之以鼻,“人都是感情動物,沒有感情還怎麼活?我知道你什麼意思,對,我是喜歡博士,同性戀怎麼了?我喜歡就行!博士要是個女的,我立刻娶了他!我有這樣的賢內助,什麼事業做不成?他是個男的更好,還沒有後顧之憂。”
“老闆!”文峻簡直要苦笑了,“我不是說博士不好,但你總不能變成同性戀吧?!”
李方諾眯著眼吐了一串煙圈:“文峻,幹黑道的不容易,能找到個信任的人更不容易,很多時候枕邊人只是個睡覺的工具而已,我可不想像我爹一樣,家裏外麵包十幾個妞,看上去熱鬧,其實連個能說心裏話的人都沒有,我喜歡博士,就這樣,我要他。”

沈正陽奉命走進電子遮罩會議室的時候就感到氣氛不太對,裏面他認識的幾個人無不是本地警方的精英分子,連盧隊長也在座,一個原來只在視頻會議上見過的警界高官嚴肅地站在桌前,肩上金星閃耀,看見他進來了,按下桌上的按鈕,大門無聲關閉。
“好了,廢話不多說,大家都是員警,看見目前的陣勢也知道我們要有大動作了。”他把手一揮,“在你們面前的桌上有未來半年之內行動的總規劃,這些東西不能帶出這間會議室,看完了就給我爛到肚子裏,有什麼疑問儘管提。”
沈正陽滿腹疑慮地打開標有絕密的文件夾,大吃一驚地發現裏面整齊地列出了四海幫旗下的黑道產業,街區勢力,藏貨地點,甚至接頭暗語……最後是帕拉米山區的地圖,用幾乎是軍事強度的資料標明了那裏什麼地方是民居,什麼地方是毒販的窩巢,有幾支常規武裝,倉庫和崗哨……
他越看越是心驚,而沉不住氣的盧隊長已經開始和身邊的人低聲而熱烈地討論起來。
“大手筆啊,長官。”穿海關制服的男人很興奮地說,“什麼時候開始?”
“再等等,現在資料還不充足,這是國際刑警傳來的,不是我們第一手掌握,所以還要進一步核實,你們最近的任務就是在表面上慢慢放鬆,給李方諾一種我們已經開始疲化的假像,讓他失去警覺性,同時逐步完善所有的情報,一旦行動展開,務必在二十四小時內成功,不能拖延!”
“是!”
“另外,國際刑警派了一位警官來協助我們辦案,他剛剛配合東南亞各國警方和亞洲緝毒司破獲了好幾個地區和國家的販毒網路,身份嘛,對外暫時保密。”
一直坐在陰影裏的高大男子站了起來,沈正陽看到他的臉的時候,倒吸了一口氣,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這個男人居然有幾分長得像歐陽聰!只是沒了溫和斯文的氣質,整個人像淬過火染過血千錘百煉的利刃,就簡單地站在那裏已經給人一種壓迫的感覺,黝黑的皮膚,冷硬的五官,看向沈正陽的時候那眼神似乎都帶著刀鋒,他是……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他一眼看穿了沈正陽的心思,聲音很低,帶著不容人反抗的冰冷,“我是個國際刑警,我知道該怎麼做。”
“等一下。”沈正陽舉手制止他,面色凝重,“我不是在置疑你的職業操守,但這對你,對他,都太殘忍了一點。”
“沈警官。”男子斜倚在桌子上,不理會周圍人驚疑的目光,只看著他,“從你的簡歷上看,你是個好員警,我要做的事可能對他很殘忍,但對於更多的人,是一種解救,你明白嗎?”
沈正陽無言以對,但心裏的焦躁不安卻有增無減,同時更加吃驚面前這個男子的身份:無疑,他就是歐陽聰的哥哥,那個大學畢業之後沒有繼續深造而是選擇了旅遊記者這個飄忽不定職業的歐陽勤,可是現在他站在自己面前,以國際刑警特派警官的身份!而就在不遠的未來,他將和歐陽勤一起抓捕歐陽聰!
“我和弟弟都是大哥帶大的。”他記得歐陽聰不止一次地跟他提起過他們兄弟之間的感情,“小的時候全家住在瑞典,每年要下九個月的雪,每次放學回家大哥怕我摔倒,總是背著我走……後來他帶著我到英國去上學,有女孩子在路上攔住他要電話號碼,我那時候傻乎乎的,怕哥哥和女生去約會晚上就不給我做飯了,所以一看見就沖上去緊緊抱住大哥的腿,哈哈,害得他整個大學讀下來都沒交過女朋友……”
說起來自己兄弟的歐陽聰眼睛裏總是神采飛揚、閃著格外愉快的光芒,那時候的沈正陽還會裝出吃醋的樣子抓住他狠狠吻下去。
可是現在呢?歐陽聰要面對自己還不夠,還有他的親哥哥……
他再次痛恨自己為什麼不早一點來到拉那提,四年,四年的時間已經可以把一個人變得無可救藥,如果自己能夠和他重逢,如果自己可以早點拉他回頭,如果……
如果我們沒有分手,那現在還會是這樣嗎?
歐陽勤看著他怔仲的眼神,聳了聳肩:“沈警官,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了。”沈正陽乾澀地說,退後一步。
“很好,那我們來商討一下行動計畫。”歐陽勤跨步走到黑板前,冷冽的目光一掃全場,“這次行動,命名為‘斬龍’。”
窗外,悶雷隱隱,初夏的第一場暴雨,即將到來。

第八章

今年的夏天,註定過得不平靜,甚至連遊客也似乎感覺到了這一點變得比往年稀少。
歐陽聰就是在這種氣氛下回到拉那提的,他步下私人飛機的時候,看見了沈正陽,迅速掛起溫和的微笑:“沈警官,幸會。”
他的笑容在沈正陽眼裏是那麼虛偽,令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和嚴厲:“歐陽先生,你不會以為我是在這裏專門迎接你歸來的吧?”
歐陽聰做了個無奈的手勢:“的確不太可能,或者沈警官你最近在海關兼職檢查出入境簽證?我有合法護照和入境許可。”
他微笑著把手伸入懷中,沈正陽本能地緊張起來,在他面前的歐陽聰是一個剛剛從歐陽勤的槍下逃脫的疑犯,身上很可能攜帶武器,按照常規,這個時候他應該喝令對方不許動,然後搜身。
他輕微的表情變化被歐陽聰看在眼裏,有意放慢了速度把手拿了出來,攤開護照:“喏,一切都合乎手續,要檢查嗎?”
“歐陽!”沈正陽終於還是沒能控制住自己,暴怒地吼了起來,“你夠了沒有?!你非要被人用槍頂在頭上才知道後悔嗎?!”
“你說對了,我在十幾個小時前,的確被一把槍指著。”歐陽聰點著頭,“這個社會真是治安太差了,你說對不對,沈警官?”
沈正陽不想再跟他廢話下去,沉下臉說:“歐陽先生,我們有理由懷疑你私藏非法物品過境,所以現在要搜查飛機,同時對你實行為期二十四小時的羈押。”
他伸出一隻手:“請吧。”
其實歐陽勤的計畫本來是在國外直接抓捕歐陽聰,然後就地審問,用最快的速度撬開他的嘴,得知關於李方諾集團資料裏尚未明晰的秘密部分,然後趁他下落不明引發李方諾猜忌的時候全面行動。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歐陽聰竟然逃走了,所以沈正陽不得不立刻趕到機場攔截,趁他逃回李家之前拘捕他。
“羈押?”歐陽聰似乎不太明白地看著他,眼神深如沉潭幽靜,“一定是什麼地方弄錯了,我可是守法公民。”
沈正陽向前一步去抓他的右手,另一隻手裏是閃著寒光的手銬,他強迫自己不要去看歐陽聰的臉,同時安慰自己這也是保護歐陽聰的一種方法,他在警方的監控下會很安全,將來自己至少不用擔心會在混戰中打死他!
多可笑,歐陽,曾經我是最愛你的人,但現在我所有的希望竟然只有一個:希望你不會死在我的槍口下……
“沈警官,這個玩笑開得有點大吧?”歐陽聰用溫和的語氣說,表情無辜到了極點,但他的動作卻和表情截然相反,就在沈正陽的手即將扣上他手腕的時候,他啪地一聲反手擰住沈正陽的手臂,趁他一愣的時候貼近身去,一彎腰,借力一個漂亮的過肩摔狠狠地把沈正陽扔在地上,同時抽走了沈正陽腰間的佩槍,對後面的員警連發幾槍!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本來站著警戒的員警雖然已經有所準備,還是沒想到嫌犯居然大膽到襲警奪槍,在槍聲響起的一霎那,本能地臥倒,這給了歐陽聰可趁之機,邁開長腿,幾步就竄上了停在場邊的一輛敞篷吉普車,唰地打著了火,一踩油門就向機場外歪歪扭扭地開去。
“追!”沈正陽被剛才那一下摔得眼前發黑,怎麼也沒想到一貫斯文的歐陽聰竟然出手如此狠辣老練,他晃了晃頭,從地上一躍而起,奪過旁邊員警的佩槍,連連射向那個開車逃竄的背影,直到打空了一個彈匣……
當扣下扳機的一霎那,他的手指忽然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劇痛從食指沿著手臂飛快地向上竄去,一直沖入心臟,正在勃勃跳動的心被毒液給侵蝕了吧,不然為什麼這麼疼……
視野裏那個坐在車上的身影好像是晃了一下,然後速度加大,發瘋一般地在機場草坪上壓出扭曲的痕跡,顛簸著逐漸變小,一部分員警跑去開車追趕,另一部分在控制現場的飛機和機組人員,所有的人都忙碌地跑來跑去,沈正陽聽見自己的聲音機械地發佈著命令:“通知交警布控,監視所有路口,把歐陽聰的照片印成通緝令發下去,罪名是奪槍襲警……另外再盤查所有的醫院和小診所,我可能打中他了……”
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心臟忽然又復活了一樣劇烈地跳動起來,一下一下的,撞得他的胸口發木,是毒液已經蔓延到全身了嗎?為什麼除了心臟的疼痛,他沒有任何別的感覺?
他剛才親手對著歐陽聰開了槍……對著他此生最愛的男人……曾經發誓要保護周全的男人……

本年度最強的熱帶颱風芭莎在淩晨登陸拉那提,天邊烏雲翻卷,粗大的椰子樹在狂風中發出哀鳴,雨水幾乎是潑一樣地灑下來,李家別墅的窗戶上被打的水花四濺,幾乎看不清外面。
“這是什麼鬼天氣!”李方諾咒駡了一聲,轉身就往外面走,“我去機房看看,小白,叫弟兄們加點小心。”
地下機房永遠彌漫著一股乾燥的空氣交換器味道,李方諾從樓梯上看下去,第一眼就看見歐陽聰坐在控制臺上,聚精會神地輕敲著鍵盤,平靜的臉上毫無血色,偶爾抬手捂住嘴輕咳兩聲,他的襯衫扣子松了幾顆,露出裏面裹在胸膛上的厚厚的繃帶。
“博士,先休息一會吧。”有個助手過來給他倒了杯熱參茶,“剩下的交給我們就行了。”
“不用,還差一點。”歐陽聰微笑著接過茶杯,“謝謝你。”
“誰說不用?我幾千萬給他們買設備,幾百萬地給他們發薪水,難道白養著他們?”李方諾走了過來,哼了一聲說,“到現在什麼都幹不了,還要連累你養傷都養不安穩。”
歐陽聰笑了笑:“李先生,這次的攻擊力度雖然不如上次大,但明顯對方是有備而來,準備打持久戰,打算慢慢地撬開我們的資料庫,所以我還是在這裏盯著點比較放心,不能大意,真的被他們趁虛而入,那時候怎麼補救都晚了。”
“唉……看來這次警方是動了真格的,不過沒關係,博士,我們的實力還在,就算他們抓得再緊,一旦給我機會,哼哼,看我不幹死他們!”李方諾想到這幾天自己受的悶氣,臉都扭曲了起來,隨即他放緩了語氣,俯身扶著歐陽聰的肩膀間:“我讓廚子給你燉了棒骨湯,多補補,對了,你胳膊上也中了一槍,叫他們給你燉兩個豬蹄,吃了能快點好起來,你別每天都吃那什麼蔬菜沙拉三明治的,一點都不夠營養。”
歐陽聰笑著搖頭:“我真的不愛吃,經過加熱之後軟化的膠原蛋白,濃度甚至在千分之一以下的碳酸鈣溶液,會對身體有什麼神奇的作用嗎?這都是不科學的。”
“嗯,這是個笑話嗎?還蠻好笑的,博士的幽默果然與眾不同。但你還是得給我吃下去。”李方諾蠻橫地說,眼睛盯著螢幕上閃爍的資料碎片,“很棘手嗎?如果只是一般的工作,你可以讓他們做,你負責在旁邊看著就行。”
“不,還是我自己來吧。”歐陽聰婉言謝絕,手指輕快靈活地在鍵盤上跳動,李方諾當然不知道,資料的交換是相互的,在他‘攔截’對方的檔碎片的時候,自己這邊也悄無痕跡地把要傳遞的情報給拆成碎片發了出去。
而這些情報對站在身邊的李方諾來說,意味著什麼,只怕他一旦知道,會活活把自己撕碎吧。
“博士,別這麼拼命,只要我還在,再大的風浪我們也能闖過去,一起。”放在歐陽聰肩上的手輕輕地拍了拍,“實在這裏待不下去了,我們就回帕拉米去,反正邊境那邊是三不管地帶,到時候我有槍,有地盤,有貨,沒幾年我們又可以東山再起。”
“是啊,我們一定會成功的。”歐陽聰慢慢抬頭,回以一個無害的笑容。

颱風肆虐了七天,等夏日的陽光重新照在城市上空的時候,所有人的心情都很好的樣子,李方諾知道自己門前的監視哨撤了之後松了一口氣,調侃地說:“他們待了這幾天,風吹雨打的,真浪費納稅人的金錢,好像我也沒少交稅啊,真是花錢給自己買罪受。”
“老闆,你可別這麼說。”小白笑嘻嘻地應對,“這些天有員警給我們站崗,我睡得都格外踏實呢,還有啊,我每次開車出去,都起碼有一輛警車在暗地裏保護我,這種拿員警當保鏢的待遇,以前可是沒有過的啊。”
“跟著你老闆沒錯吧?”李方諾去捏他的臉,“以前你爸爸那些人,都是見到條子就跑,這次就回家說,條子現在變成保護他兒子的,看老頭高興不。”
打鬧了一陣子,文峻才回到正題上來:“老闆,博士去牽的幾個舵家,雖然都是我們的老關係了,但他們這次胃口太大,要了好幾噸的貨,現在外面風聲很嚴,我怕出不了海關。”
“他們當然胃口大,斷糧那麼久了,好容易有一次機會,不大怎麼行,至於運輸方面,還是從海上吧,我們這裏離公海不太遠,根據老輩子傳下來的航道,瞞過海關還是有把握的。”李方諾低頭沉吟了一陣子,“至於到了他們那邊,有沒有本事把貨保住,可不關我的事了。”
“是啊,博士也真能幹,硬敲到了百分之五十的定金,說實在的,只要貨一離開我們的船,就算是全被抓了,我們也沒什麼損失。”文峻笑笑,“對了,博士呢?”
“他累壞了,我在咖啡裏給他下了藥,讓他好好睡一覺。”李方諾想起自己輕輕抱起伏案的歐陽聰,那久已垂涎的身體終於乖順地躺在自己懷裏的時候,不由臉上笑得曖昧無比,要不是這邊文峻小白羅子言都在等自己,他哪會把歐陽聰放上床吻了一下就離開,好歹也要……好歹也要多親幾下嘴……
“博士看起來斯文人一個,還真有毅力硬撐。”小白咋舌,“那可是兩槍打在身上啊!能從條子手底下逃出來,我以後要對他刮目相看了,你說他討厭不?頭腦比我們聰明也就算了,這份硬骨頭也不比我差,而且什麼東西一學就會,我擔心以後和他動手都打不過他了,他都這麼優秀了,我們還混什麼啊?”
“哈哈!”李方諾暢快地笑了起來,“他是他,你是你,代替不了的。文峻,我真得好好謝謝你,四年前慧眼識才啊,給我帶回歐陽聰這麼一個寶貝來。”
在小白嘀咕著‘老闆偏心眼’的抱怨中,文峻勉強笑著開了個玩笑:“那打算怎麼謝我?請我喝一杯媒人酒嗎?”
“那也不是不可以啊。”李方諾心情很好地回答,文峻臉色大變,差點站了起來:“老闆!這種事可不能開玩笑!四海幫的基業要姓李的來繼承,你在外面怎麼玩都可以,在結婚生子這件事上絕對不能馬虎!”
小白吃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前後一想,臉色也變了,結巴著問:“老闆,你不會是……”
“不就是兒子嗎?博士那麼聰明,肯定認識那個會什麼什麼克隆還是試管嬰兒的朋友,他們搞高科技的人,圈子也就這麼大嘛,做個兒子出來能費什麼事,錢嘛,我多得是。”李方諾不以為然,“唉,家裏有個高智商的人,的確這感覺就不一樣啊。”
文峻跌坐回沙發裏,徹底放棄了溝通,小白想了又想,難得地扭捏起來:“老闆,要這麼樣的話,你也順便給我弄個兒子唄?”
“啥?”李方諾笑駡了一句,“你下面毛長齊了沒有啊,就想要兒子了。”
正在這裏鬧,歐陽聰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李方諾急忙甩開小白,關心地站起來:“博士你怎麼起來了,不多睡一會兒?”
歐陽聰的臉色很不好看,慘白裏透著疲憊,眼睛還帶著初醒的懵懂,含糊地說了句:“工廠那邊有事,我得過去一下。”
“什麼屁事啊?!天塌下來也有我頂著,你才睡了幾個小時,快回去躺著!”李方諾暴躁地說。
抬起手臂格住李方諾摟過來的動作,歐陽聰搖搖頭:“不,馬上就要出貨了,我們能不能再次奪回市場在此一舉,有這筆錢回籠,以後做什麼都能放開手腳,所以這次生意一定要成功,我回工廠去解決掉問題就回來。”
李方諾還要阻攔,文峻開口了:“既然是這樣,我陪博士過去吧,我能解決的部分就幫一把,儘快回來。”
“那也好,這個小葉子,真是的,粗人就是粗人,叫他看家護院倒是忠心耿耿,技術上出一點問題就不行了,你們快去快回吧,從安全通道出去,我安排車在那附近等你們。”李方諾又拉著歐陽聰叮囑了幾句才讓他們離開,不知怎麼的,望著窗外金色的夕陽逐漸黯淡,他有一種不太好的感覺。
“小白。”沉吟半晌,他還是下了命令,“叫兄弟們都警醒一點,我總覺得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叫子言準備好交通工具,不行的話,我們就撤!”



第九章

他們一路上換了好幾次交通工具,確定沒有人跟蹤之後,從側門進入了地下工廠。打開大門的時候小葉迎了出來,一臉驚奇地問:“文哥,博士?現在風聲這麼緊,你們來幹什麼?”
“不是工廠出了點問題嗎?”文峻也很驚奇,轉頭看著歐陽聰,後者咳了幾聲,疲倦地說,“是我在機房接到彙報,說生產線出了問題,貨純度不對,我怕耽誤事,就來看看。”歐陽聰說著,身體搖晃了一下,文峻趕緊扶住他,瞪了小葉一眼,“你是怎麼管的?品質出了問題都不知道?還不快跟博士過去。”
“哎。”小葉也自覺愧疚,“對不起,博士,我對這些不懂。”
“早跟你說了多讀點書,要知道上進,你以為你還是過去的小混混啊?”文峻恨鐵不成鋼地罵著,“博士,我去總控室看看,要有什麼需要我調度的就說一聲。”
歐陽聰點點頭,向另一側的通道走去,小葉在後面緊緊跟上,心虛地解釋:“博士,他們真的沒跟我說什麼,要不然我不會讓你跑這一趟。”
“我知道,沒事,這是我的責任。”歐陽聰走得很快,黑眸裏帶著一抹看不出的警覺和淩厲,他走到被玻璃門隔開的製造車間裏,幾個值夜班的技術人員驚疑地看著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把檢測紙給我。”歐陽聰不動聲色地說,從出貨口取了一點白色粉末放進試管裏,溶解之後放入檢測紙浸濕,然後走到儀器前塞了進去,在上面熟練地操作著,周圍的人大氣都不敢出地看著跳出來的那些資料,在他們心目裏,歐陽聰已經是權威的化身,就算他現在說這裏的貨不是白粉而是奶粉,恐怕他們也會立刻點頭稱是。
“酸度偏高,另外離散度也有誤差,應該是機器的問題。”他簡單地下了結論,“這樣吧,你們先去休息室集合,等我調整一下,時間不一定,大家別著急。”
幾個人面面相覷,雖然不曉得機器怎麼就出了問題,但是聽博士的話包准沒錯,於是紛紛向外走了出去,歐陽聰在後面低聲對小葉說,“遵守保密原則,調幾個人去看著他們,別到處亂跑。”
“哦!”小葉立刻點點頭,回頭按動對講機,叫保安監護著所有工人都進入了一側的休息室,他還不放心,親自過去把門反鎖上。
歐陽聰沿著生產線一間一間地走過去,把所有的機器都停了下來,沒了嘈雜的聲音,一時靜得有點可怕,他站在原料車間裏,盯著地上從帕拉米山區運來的成箱成箱呈黑色磚塊樣的生鴉片,眉頭皺著,臉上是從來沒有過的凝重。
“博士,你怎麼把機器都給停了?”小葉驚訝地問。
“要調試機器需要等待冷卻,大概還得半小時。”歐陽聰信口說,徑直向主控室走去,小葉是個粗人,騙他容易,但文峻……
文峻已經在監視屏上看到了他們的一系列動作,雖然奇怪,卻沒有往別的方面想,隨手拿了一本不知道是誰留的成人畫冊翻著,看他們一前一後地進來,抬頭問:“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機器的毛病,需要完全冷卻後手動調整。”歐陽聰鎮定地說。
“哦,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地方嗎?你臉色很不好,坐下來休息一下,小葉,打電話叫負責機械的工程師過來。”
“不,都這麼晚了,再過來人容易引起警方注意,我自己來吧,對了,小葉,你讓弟兄們都到後門的倉庫裏集合,有點東西要你們搬。”
“是。”小葉不疑有他,轉身走了出去,過一會兒從螢幕上可以看到除了哨位之外,保安兩人一組紛紛集中到倉庫門口,文峻放下畫冊,笑著問:“幹嘛?你要他們搬箱子啊?也是,小葉子他們一天到晚悶在地下,也該運動運動,不然肉都松了。”
歐陽聰微微一笑,然後對著話筒說:“小葉,叫大家進倉庫去,找箱子上有AF標識的,先搬到一邊,記住要仔細地找,不要漏下一箱。”
看著一眾人高馬大的保安進了鋼鐵大門,歐陽聰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放在操作臺上:“這麼緊要的關頭,我怕出點什麼差錯,那就真麻煩了。”
在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他忽然出手如電,左手飛速地按下開關,倉庫的大門刷地一聲從天而降,緊緊鎖死,文峻一愣,還沒明白怎麼回事,歐陽聰已經跳了起來,一個狠辣的飛踢,把坐在另一張臺子前面的保安給踹得暈了過去,右手從腰間拔出手槍,對準了文峻,命令:“雙手抱頭!不許動!”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文峻反射性地去掏槍的時候才想起來自己沒帶武器,他近乎絕望地看著指向自己的黑洞洞的槍口,咬牙切齒地說:“歐陽聰!你想幹什麼?!在這個時候反叛,你以為警方會放過你嗎?你是自己找死!”
歐陽聰慢慢地向後退,眼睛緊盯著他,左手在鍵盤上飛速地敲打著,地下工廠包括實驗樓的整個電腦網路系統是他今年親自修改過的,管理密碼根本就是他設的,用起來當然得心應手,很快,螢幕上傳來了回應,與此同時,刺耳的警報聲驟然響起,通往實驗樓的出口處幾道鋼鐵大門次序打開,對講機裏傳來各地哨位驚慌失措的叫聲‘中心中心!怎麼回事?’‘中心中心!大門被開啟,我手動無法關閉,重複一遍,無法關閉!’‘中心中心!哪里的警報?是否需要支援?’‘葉哥?出了什麼事?!’
一片混亂中,歐陽聰靜靜地站著,紅色警燈就在他頭頂閃爍,映著他慘白的臉,分外詭異,身後的監視螢幕上,大批身穿黑色防暴服的員警一擁而入,讓文峻的臉色甚至更加難看,他冷笑地問:“歐陽聰,這就是你想要的結局?四海幫幾十年心血,毀於一旦,行,你夠英雄,但記住,警方能保護你一時,保護不了你一輩子!老闆不會放過你的,就算到天涯海角他也會活剮了你!”
“那得先等他從監獄裏出來。”歐陽聰溫和地說,“文峻,我不想殺人,所以你最好站著別動。”
仿佛是為了回應他這句話,文峻一個轉身向另張操作臺撲去,那上面有一個紅色警示,是密碼控制的自毀裝置,如果能按下它,那麼安裝在地下工廠內部的炸藥就會起爆,所有的人,毒品,沖進來的員警……連頭上的實驗樓都會坍塌!值得賭一把!
他的手已經碰到了那個保護罩的時候,頸後忽然傳來一陣劇痛,眼前一黑,重重地倒了下去。
歐陽聰收回左手,彎下腰,把文峻的雙手拉到背後捆好,然後如法炮製另一個人,把兩人都拖到牆角費了他不少力氣,喘息著回到操作臺前的時候,外面已經是槍聲大作,螢幕上看周邊已經被突破,很快,員警就會來到這裏了。
他一直都是鎮定的,因為他的身份容不得他露出一絲緊張和猶疑,即使在這個最後的關鍵時刻,歐陽聰依然冷靜得驚人,全身所有的感官都瘋狂地調集起來,四面八方感知著所有的動向,地下工廠的防禦在他手下一層層瓦解,徹底赤裸裸地袒露在大舉湧進的員警面前。
沈正陽……他也會來的吧,這個模糊的念頭在歐陽聰腦海裏一閃而過,並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這是他唯一允許自己的小小逃避,是的,他並不是堅不可摧,不管多少次告訴自己是在孤軍奮戰的險惡環境下奮鬥,不可以有絲毫鬆懈,在想起沈正陽的時候,他的心總是會沉陷下去,沉陷在他過去曾給予自己的溫柔中。
所以只能從來不想他,把他從自己腦海裏徹底刨除,就像從來不認識這個人一樣!
走廊上傳來腳步聲,歐陽聰剛轉過身來門就被一腳踢開,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喝道:“雙手抱頭!不許動!”
歐陽聰笑了,這好像就是剛才自己對文峻說的話吧,沒想到這麼快就報應到自己身上了,更何況這個聲音是他萬分熟悉的。
他依照命令丟開槍,雙手緩緩地舉起,唇角泛起一絲愉悅的笑,慢慢轉過身來:“大哥。”
歐陽勤在黑襯衫外套了件防彈背心,陰鬱地站在那裏,冷峻的臉部線條在看到他面容的一刻繃緊了,聽到他出聲,再也忍耐不住,抬手一個耳光就扇了過去,狠狠地打在歐陽聰臉上!
歐陽聰身體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本能地伸手去扶桌,卻被歐陽勤反手又是一耳光,扇得他耳朵嗡嗡作響,模糊中聽見哥哥冷硬的聲音:“我說雙手抱頭!”
嗆咳出一口鮮血,歐陽聰掙扎著站穩身體,默默地把手抱在腦後,歐陽勤黑幽的眼中看不到一絲對弟弟的憐憫和疼惜,只有冷酷遮掩下無盡的怒火:“你最好別亂動,我不想讓爸媽知道是我親手打死了你。”
“哥……”
“你給我閉嘴!”歐陽勤失去了控制,暴怒地喊道,踏前一步,槍口幾乎抵上了歐陽聰的胸膛!
沈正陽的聲音及時地從門口傳來:“歐陽警官,主控室是否已經控制?”他跨進門來,看見兄弟倆對峙的場面,也是一愣。
“已經控制。那邊有三個疑犯已經喪失抵抗。這一個留給我來料理。”歐陽勤陰鬱的眼神死死盯著歐陽聰,伸手就要抓他,沈正陽本能地一步跨過來擋在歐陽聰身前,委婉地說:“我來吧。”
他回身,歐陽聰抬起眼,滿不在乎地看著他,鮮血把嘴唇染成一種奇怪的顏色,蒼白的臉頰上像有火在燒一般浮著病態的紅暈,沈正陽面容嚴肅地拿出手銬,扯下他的右手就往上扣,一邊還近似嘲諷地問:“需要我向你宣讀權利嗎?你現在的確需要一個律師了。”
歐陽聰很順從,沒有絲毫反抗的意思,低著頭,等他把兩隻手都銬上之後,他輕輕抖了抖手腕上沉重冰冷的鋼鐵製品,低聲的,但是很清晰地說了一串數字:“129118。”
這串數字成功地讓歐陽勤和沈正陽都呆在了原地,彼此看看,歐陽聰看見他們的樣子,笑得更愉快了,染著血的嘴唇再次吐出那一串數字,只是這次說得更大聲。
129118,這串數字是臨行動前,總負責人把他們幾個帶隊警官召集到會議室,說出來的,這串數字只有三個人知道,一個是遠在巴黎的ICPO秘密行動處的最高長官,一個是他,最後一個,是國際刑警潛伏在李方諾集團內部的臥底,他最後下了死命令:在這次行動中,無論是誰,只要能說出這串數字,就要保證他的絕對安全。
沈正陽首先反應過來,驚喜地看著他,剛想沖過去,歐陽勤比他更快一步,一把就拉過弟弟緊緊地摟在懷裏,把他的頭埋在自己胸前狠狠地壓著,用力揉著他的頭髮,喃喃地咒駡:“原來是你!是你這個混蛋!欠揍的小混蛋!看我回去不把你榨成洋蔥汁!”
歐陽聰低低地笑,一開始還掙扎幾下,漸漸就不動了,安靜地把臉埋在哥哥肩膀上,一雙眼睛露出來,在後面站著的沈正陽身上轉了一圈,又飛快地移開,啞著嗓子說:“哥,還沒結束呢,趕快清掃現場吧。”
最後摸了一把弟弟的頭髮,歐陽勤才戀戀不捨地放開了他,輕輕用拇指擦去他唇邊的血跡,然後把他往門口一推:“你老實站在那裏,等會我親自帶你出去,免得有不長眼的誤傷到你,這幾年你可夠招人恨的,我見了你都忍不住下手抽你。”
歐陽聰只是笑,不再是那種溫和的淡淡的笑,而是發自內心的快樂,黑眸裏滿盈著神采,腳步輕快地經過沈正陽身邊的時候,舉起被銬住的雙手,聳聳肩:“沈警官?”
“啊?啊!”沈正陽被他的笑容蠱惑,一時間竟然沒反應過來他還被銬著,急忙掏出鑰匙,小心地握住他的手腕,和剛才的俐落不同,輕柔得唯恐怕弄傷他一點,把鑰匙插進鎖孔,輕輕一轉,卸下了手銬。
手指擦過他肌膚的感覺,溫熱,生動,就像沉寂在他內心最深處,那個多年以前的歐陽聰一下子活了過來,打著哈欠伸著腿腳在他心臟裏活動,有什麼東西也隨著一起從心裏慢慢地蘇醒,變得溫暖而滿足。
“對不起啊。”他低聲說,歐陽聰揉了揉被卡齒壓得通紅的皮膚,無所謂地搖搖頭:“你是職責所在。”
“不是,我是說……之前的那些事……”千言萬語都堵塞在沈正陽的嗓子眼裏,偏偏他一句也說不出來,只是貪婪地看著歐陽聰的臉,“對不起……對不起……”
他不是罪犯,他不會被判死刑……太好了……太好了……
這是他腦子裏剩下的唯一的想法。
“哦,那個啊,以後我們有的是時間坐下來探討,畢竟按照規定我會協助你一直到案子完全結束。”歐陽聰笑得愉快,“請多照顧,沈警官。”
沈正陽興奮得有些發飄,但現在顯然還不是高興的時候,他急忙壓制住自己這種快要飛上天的幸福感覺,走到主控台前,掃視了一下監視螢幕,低聲通過對講機聯絡各處小組,確認大部分現場已經清除,負隅頑抗的被當場擊斃,剩下的被關押起來,等待警車來送往拘留所。
今夜註定很多人無眠,但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這個美麗的城市會煥發出嶄新而清爽的光彩。
歐陽勤接了一個電話,起初表情還很放鬆,漸漸就變得凝重,最後臉孔差點扭曲起來,對著話筒大喊:“不行!我說不行就是不行!……這是什麼時候你讓他回去送死?!”
這邊還沒說完,沈正陽身上的手機也震動了起來,他拿出來剛想接,就被歐陽勤一把攔住,口氣陰沉地說:“沈警官,別讓自己難做,這件事你管不了!”
“哥,怎麼了?”一直安靜地站在牆邊的歐陽聰察言觀色,知道事情肯定和自己有關。
“你別管!”歐陽勤把他推開,沈正陽看著他的眼睛,還是鎮定地掏出手機湊到耳邊:“喂?”
幾分鐘之後,他的臉色變得跟歐陽勤一樣難看,嘴唇閉得緊緊的,看都不看歐陽聰一眼。
“哥?”歐陽聰疑惑地看著自己的大哥,然後轉向沈正陽,用不容拒絕的聲音說,“沈正陽,你說。”
聽到自己的名字從歐陽聰嘴裏叫出來,沈正陽渾身都顫抖了一下,他默默地把頭扭過去,希望把這個難題推回給歐陽勤,但歐陽聰似乎是認定他了,不依不饒地追著他,聲音變得嚴肅起來:“沈警官,你是員警,應該知道什麼叫盡忠職守,說,到底怎麼了?”
“警方抓捕李方諾,清剿四海幫老巢的計畫受阻,正在李家主宅和別墅展開槍戰,而且現場傳回警報說李方諾並沒有露面,很可能利用地下工事逃竄。”沈正陽面向牆壁,一口氣說出剛才聽來的全部情況,“為了確實有效地抓住李方諾,以防他逃入帕拉米山區而致越境,上級要求……要求……”
“我去。”歐陽聰半點都沒猶豫地說,“他們現在還把我當成自己人,我知道該怎麼進去,李方諾要從哪里,用什麼交通工具逃脫我會聯繫你們的。”
說著他去撿地上的槍,歐陽勤惡狠狠地抓住他的手臂:“你瘋了!那些人已經是窮途末路了,你以為你一個人可以擋住他們那麼多人嗎?!”
“不會有很多的。”歐陽聰冷靜地看著哥哥,“以李方諾的性格,只有絕對的心腹才有機會跟隨他身邊一起出逃,文峻在這裏,他身邊最多只有白峰和羅子言,有可能白峰會留下來斷後,那麼只有他和羅子言,我一個人對付兩個人,還是有勝算的。”
“勝算!?你想沒想過,這裏已經被清場了,你卻在這個時候回去,只要有一點風聲,他就會懷疑你是臥底!李方諾多疑得跟狐狸一樣,寧可殺錯絕不放過,你在他身邊待了四年多,怎麼會不瞭解!”
“哥!”歐陽聰忍耐地叫了他一聲,“這是我的任務!我必須要抓住李方諾,結束掉這一切,不然這幾年的心血就白費了!他有多大危害你又不是不知道,給他逃走,過不了幾年他就會從邊境捲土重來,到時候又要死多少人流多少血?!”
他抓住歐陽勤的手,一根一根地把手指掰開,轉頭對沈正陽說:“把手銬給我帶上,裝作是在押送我,從第三出口出去。”
歐陽勤轉過臉去,沙啞著嗓子說了一句:“自己小心點。”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再度把手銬套上歐陽聰的手腕,沈正陽的心沉甸甸的,剛想說點什麼,歐陽聰催促他:“快點,遲了就來不及了。”
兩人並肩向外走去,一路都是員警在清理現場,走道裏不時可以看見血跡和沒來得及拖走的屍體,活著的人被分批押走,歐陽聰在如此混亂的現場出現倒並沒有引起任何懷疑。
順著走道來到排氣扇附近一個寫著儲藏室的小門口,歐陽聰按下密碼,打開了門,裏面是一條黑洞洞的暗道,他對沈正陽笑笑:“這是緊急逃生通道,還應該有一條,但我不知道,李方諾家肯定也有這樣的地方,僅僅是從正面突破是遠遠不夠的,所以我必須回去。”
“我明白,你自己小心。”沈正陽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然後他做了一個連自己都嚇一跳的動作:跨前一步,緊緊地抱住了歐陽聰。
這個身體,還和記憶中的一樣,堅韌,略帶瘦弱,溫熱,順從……現在活生生地在自己懷裏,被自己的手臂包圍著,呵護著,不必害怕任何人任何事,可是當自己放開的時候,他就會再度身陷虎穴,冒著生命危險去完成最後的使命。
“歐陽。”他低下頭,觸到歐陽聰的耳廓,低低地說,“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你一定要回來,活著回來。”
歐陽聰略微猶豫了一下,抬起手在他背後拍了拍,側過臉,嘴唇輕輕在沈正陽臉上擦過,這個近似於吻的感覺柔和得簡直恍惚如夢,然後輕輕地掙脫開,頭也不回地鑽進了那條秘道。
你一定要回來,我會好好地向你道歉,就像從前把熬夜的你從實驗室硬拉回來惹你生氣那樣,無論說多少次對不起都行,然後我還要問清,四年前是不是因為我提出分手,你才會來拉那提當臥底,這四年裏你經歷了什麼,你在想什麼……
這一次我一定要完完全全地擁有你,從身到心,再不放手!
只要你回來……活著……
這是爭分奪秒的關鍵時刻,由高層派來支援他的員警把車開得飛快,用最快的速度把歐陽聰送到了山腳下不遠的李家別墅附近,為了配合他行動,正圍著別墅打得好不熱鬧的員警甚至還停了一會火,讓他趁機從一座溫室小屋裏鑽進了秘道。
在鋼鐵大門上按下密碼,輸入指紋,門剛剛打開,裏面一隻槍口就伸了出來,隨即裏面那個滿面殺氣的男人就松了一口氣:“博士,是你啊,快進來。”
“李先生呢?”歐陽聰急著問,有意無意地沒有把密碼重定,好在面前的幾個人也沒注意,七嘴八舌地說,“外面打得很厲害啊。來了多少條子?”“老闆在後面!羅哥也在,正在燒東西。”
“大家小心點,我去找老闆。”歐陽聰吐了口氣,心急如焚地向後面跑去,他必須儘快瓦解控制室的自動防禦程式,不然警方硬攻下這裏要付出多慘重的代價簡直不可想像。
一路上他見到的人都是面色沉重,仿佛已經預見了未來的結局,頭頂上隱隱傳來的爆炸聲更是讓所有人都帶了幾分必殺之氣,似乎隨時準備和這棟別墅一起飛上天。
歐陽聰沖進主控制室,站在自己的電腦前,手指輕巧地敲下一串命令符,早被他隱藏在系統中的後門立刻發動,病毒紛紛被啟動,無聲地開始吞噬附近的程式,首當其衝是整個作業系統運行緩慢,然後就是監視資料和自控程式的衝突……最後導致死機……
他正在聚精會神地操作的時候,小白從樓梯上沖下來,娃娃臉上濺著血,衣服被彈片撕了不下一個口子,看見他惱火地喊:“博士!你在這裏幹什麼!快到後面去!老闆找你!”
歐陽聰不動聲色地繼續敲擊著鍵盤:“就快頂不住了,你快招呼上面的兄弟撤下來,我來封鎖整個地面入口。”
“這種事交給我們,你快去老闆那裏!”小白跑過來拉著他就走,這個時候歐陽聰剛剛敲下最後一個回車鍵,不放心地看了一眼破壞程式開始運行,輕輕吐了一口氣:“我盡力了。”
“我知道。”小白頭也不回,悶悶地說,帶他來到一個叉路口,“一直走,老闆在最裏面的房間,和他會合之後就趕快走,羅哥在外面接你們。”
他停了一下,娃娃臉上露出堅毅的神情,“這裏是守不住了,我留下來對付他們。放心,在你們安全離開之前,他們就算踩著我的屍體,也休想靠近你們一步。保重,博士,好好跟著老闆。”
說完,他轉身奔向武器庫,略嫌稚嫩的聲音叫著:“給我把火箭筒抬出來!子彈有多少拿多少!快點!”

第十章

這個龐大的地下基地一端是和山中相通,另一端從來沒有人知道開口在哪里,但當歐陽聰進到最裏面一間的時候,他驚訝地聞到了一種熟悉的味道:海水的味道,腥,帶著鮮活的氣息,好像大海就在附近。
事實上大海的確就在附近,如果他沒猜錯的話,附近應該有一個和大海相通的水池,在地下挖這麼大的水池顯然不是為了養魚,那麼是……
“博士。”李方諾正盤腿坐在地板上,饒有興趣地翻著一大堆檔資料,時不時漫不經心地往面前的粉碎機裏扔一點,看他來了,苦笑著說:“我爺爺修的這條暗道,倒是我今天用上了,算上祖宗保佑嗎?”
“李先生,你可真是大將風度。”歐陽聰放慢腳步走了過去,不動聲色地看看四周,“要幫忙嗎?”
“不用,其實我也是在打發時間,有了這些東西法院判我死刑,沒有這些東西,法院照樣也判我死刑,沒區別,對了,文峻呢?”
歐陽聰背後一陣冷汗涔涔而下,李方諾就是這樣,像只狐狸,總是在你以為危險已經過去的時候給予冷不防的一擊。
“我不知道,也許跑出來了,也許被員警抓住了,這次他們是大行動,半個城都鬧起來了。”
“嗯,是被員警抓了。”李方諾點點頭,“很多人都被抓了,連最挺我的那個議員,現在也在議會監察廳的控制下呢。一想到這麼多人都跟著我倒楣,我的心情就又好起來了。”
歐陽聰看著他,試探地問:“趁現在員警還沒突破這裏,你走吧,李先生。”
“忙什麼。”李方諾抬手示意他拉自己起來,看歐陽聰站在原地裝沒看見,只有慢悠悠地爬起來,曖昧地湊過來低語:“我要走也得帶你一起走,你可是我的活寶貝,活電腦呢。”
說著,一隻手臂粗魯地攔腰一摟,就把歐陽聰給攬到了他懷裏,歐陽聰剛側身準備來個肘擊,李方諾的另一隻手已經抓住了他的手腕,強制性地固定住他,唇邊竟然露出一絲微笑,柔聲說:“博士,我們一起走,拉那提有什麼稀罕的,我們回帕拉米去當土匪,放心,不管走到哪里,我絕對不虧待你的。”
他抬起手指,輕輕撫摸著歐陽聰的頸側,喃喃地說:“我知道這樣是委屈了你,如果你不願意待在山溝裏,那我們就去歐洲,先整個容,把指紋都整了,換個假身份,然後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反正我有的是錢,幾輩子也花不完,給你再造一個實驗室也可以,你說,好不好?”
他沒有得到歐陽聰的回答,於是笑了笑,鬆開手,低頭撿起地上的一個小遙控器一樣的東西,拉開天線,炫耀地擺弄了一下,抬頭說:“這裏最早的時候,是日軍二戰時候的戰備倉庫,留下不少彈藥,雖然用是不能用了,炸起來動靜還是蠻大的。”
“炸藥?”歐陽聰一愣,“我從前面過來的時候,他們說……”
“他們說如果被警方突破,就拉開自毀裝置,一段一段地封鎖通道是吧?的確有這個安排,但某些事,還是要親自動手比較放心,萬一裏面出幾個貪生怕死投降的怎麼辦?”李方諾漫不經心地說,“等我們出去了,就一按,轟,全世界都安靜了。”
“那小白呢?”儘管幾年的相處已經讓歐陽聰瞭解到李方諾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但他現在的狠毒冷酷還是讓他難以置信,在外面和警方拼死對抗的全是對他忠心耿耿的手下,而他就這麼輕描淡寫地即將把所有人都炸上西天!一絲逃生的機會都沒有!
“小白……啊,小白啊……”李方諾歎口氣,“這是他的職責。”
他看了看表:“行了,時間差不多了,走吧,子言開著潛艇也差不多到了,怎麼樣,你大博士見多識廣,也沒坐過潛艇吧?一艘小玩意兒,我爺爺從美軍那里弄來的,馬馬虎虎還能開,走,今天帶你坐個新鮮。”
仿佛是為了回應他的話,一聲巨響從遠處傳來,震得歐陽聰差點沒站穩,一個踉蹌被李方諾扶住,後者驚訝地看了看時間:“不會吧,這麼快就被條子給攻破了,嘖,看來得抓緊了。”
他的目光忽然凝住,不敢相信地看著對準自己胸口的槍口,黑洞洞的,這槍他認得,柯洛卡三零,是上一批軍火裏的,當時小白要教歐陽聰射擊,就隨手拿了一把,他還笑著說博士是斯文人,應該拿把秀氣點的白朗寧。
沒想到,這支槍有一天會對準自己的胸口。
他的目光一寸寸地上抬,狠絕地看著歐陽聰平靜的俊秀臉龐,冷笑著問:“是你?”
不是聰明人也坐不穩家主的位子,他前後聯起來一想,已經明白了怎麼回事:“你是警方的臥底?我懷疑這個懷疑那個,殺這個殺那個,原來你就在我身邊?!”
單手拿著剛才接近的時候順便從李方諾口袋裏摸到的遙控器,歐陽聰向後退了一步,拉開安全距離。
“歐陽聰。”李方諾緩緩地搖著頭,“放下槍,跟我走,警方可以給你什麼,我一百倍地給你,你跟了我這麼久,該知道我說話算數,你現在放下槍,這事就當沒發生過,沒有人知道你是臥底!我們照樣可以去過好日子,我用我的命跟你發誓,以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絕對不會計較這件事!”
他眼睛裏的光芒一點一點地黯淡下去,歐陽聰清亮而堅定的黑眸已經回答了他的提議:不可能。
“為什麼?”李方諾喃喃地問,“你竟然會來做臥底?我對你哪點不好,你要背叛我?是為了狗屁的公理,正義,法律嗎?你都念到博士了,怎麼還相信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只有錢,權利,槍桿子才是最重要的!你不知道嗎?!”
歐陽聰終於拆解了遙控器裏的電路,幾下就把零散成碎片的東西丟了一地,他放心地舒了一口氣,靜靜地看著面前這個窮途末路的男人,簡單地說:“我相信。”
“你幼稚得簡直可笑,是被那個姓沈的條子給蠱惑了吧?歐陽聰,你要男人什麼樣的找不著,非要死抱著一個員警不放,我三番五次要跟你上床,你都裝聾作啞躲過去了…我忍,我他媽的一直忍著!就是為了不是想和你玩玩,而是要真心和你過一輩子!到頭來你他媽的就這麼報答我!”李方諾終於失去了冷靜,暴怒地吼了起來,“早知道我一開始就該把你按在床上操得你死去活來,操爽了說不定你就死心塌地跟著我了!”
他狂躁地向前走了一步,歐陽聰手腕一轉,砰地一聲,子彈打在他腳前的地面上,崩開幾塊水泥碎片,警告道:“別動。”
遠處的走道,已經響起了激烈的槍聲,隨著換氣扇飄來的空氣也染上了硝煙的氣息,這一切都昭示著大勢已去,四海幫幾十年的基業,聚龍集團龐大的網路,李方諾這個呼風喚雨的黑道霸主,都到了毀滅的邊緣。
而歐陽聰冷靜地站在那裏,眉目俊秀,身體挺拔,眼睛清澈得像雪山上的湖水,就算他手裏的槍口是對準自己的,李方諾在這一瞬間還是驚歎於他致命的讓人炫目的魅力。
也許這就是歐陽聰吸引他的原因:乾淨,爽朗,他的世界黑白分明,坦坦蕩蕩,和自己這種一生都浸染在黑暗中的人完全不同。
“小聰。”李方諾放緩了聲音,輕輕叫他,“我真的愛你,想和你過一輩子,你放下槍,跟我走,我會給你幸福的。”
“你太習慣給人東西了,不管這東西是不是別人想要的。”歐陽聰報以微笑,“對不起,我不願意。”
“那你開槍打死我吧,看在我們相處了幾年的面子上,我也沒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別讓那幫條子折辱我,李家沒有被抓的子孫,我死也要死在自己家裏,被抓去上法庭讓人像看猴一樣地看,最後到刑場挨一顆子彈,這不是我的風格。”
“很多人都希望你死,但我更希望你活著接受審判,這是法律的公正。”
李方諾攤開手,諷刺地說,“所以你心安理得吧?因為你是代表了正義的一方,多光彩啊,你功成身退了警方還會頒發個大大的榮譽金盾給你,而我們呢?我們這些掏心掏肺對待你的人呢?文峻把你從德國請了回來,這幾年他一直維護著你、欣賞你的才幹、一再跟我說你的好話;你手底下那些小的簡直就把你當成神,一口一個老師的叫著,讓他們為你去死的時候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小白呢?小白在前面浴血奮戰的時候你在後面拆他牆角!你是對得起法律,可你對得起你自己的良心嗎?你對得起我嗎?!法律的公正就是你背叛我們的保護傘嗎?!”
歐陽聰的眼神依然堅定,低聲說:“拋開身份,我會和他們做朋友,但這是不可能的,一個人不能沒有身份地活著,每個人都要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價。至於你,你從來沒真正相信過我,你只相信你自己,在最關鍵的時候,你可以拋棄任何人,我想你根本不配說愛這個字。”
不知道什麼地方又發生了爆炸,震得天花板掉下了碎片,歐陽聰晃了一下身子,槍口依然穩穩地對準李方諾,擔憂卻襲上心頭,他的身體已經不允許做更多的活動,胸口包紮的繃帶上染透了血,現在已經開始乾涸,硬硬地磨著皮膚,過度失血和緊張讓他頭暈眼花,完全就憑著一口氣支撐自己站在原地,絕不能讓李方諾逃走,否則自己的努力,國際刑警幾年的心血都將前功盡棄!
他必須全力以赴,哪怕拼上自己的命也在所不惜!
忽然,一陣前所未有的危險感讓他心生警覺,千鈞一髮之際向旁閃了一下身,同時槍口轉向殺氣傳來的方向開了一槍,幾乎是同時,肩頭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踉蹌著向後倒去,子彈衝破肌肉的感覺是如此熟悉,一開始的灼痛過去之後,他暈頭轉向地被一隻手拎起來,一拳揍在胸部的傷口處,幾乎要爆裂開的痛苦讓他情不自禁地蜷縮起身體,劇烈地咳嗽著,吐出了一口鮮血。
李方諾奪下他的槍,順手用槍把狠狠地敲在他頭上,看著他滿臉鮮血的樣子,湧上一股報復的快意,抓起他的領子把歐陽聰拖了起來:“子言,你難得失手,不過這樣也好,我留著他慢慢折騰,當臥底,哼!我叫你後悔投胎到這個世界上來……子言?子言!”
歐陽聰勉強睜開一隻眼,血從額頭上不斷地流下來,視野變得一片鮮豔的紅,血色中那個忠心耿耿的沉默保鏢歪倒在牆邊,一隻拿槍的手無力地垂下,身體下面汪出一攤鮮血,越來越大。
原來自己那一槍,打中了啊……他苦笑了一下,雖然現在自己的狀況也不見得好到哪里去。
“子言……子言!”李方諾不敢置信地叫著,伸手去推保鏢的身體,卻沾了一手的血,他舉起手,不確定地湊到鼻尖聞了一下,喉頭一陣痙攣,差點吐出來,暴怒地回身又是一槍托砸在歐陽聰臉上:“王八蛋!狗娘養的!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他費盡心血,出盡百寶,按捺住自己所有的暴力想法,耐心體貼,溫柔小心,縱容呵護……一切能做的都做了,為的只不過是想征服這個真正令他心動的男人,結果到了最後,他發現自己居然是被釣上的一條笨魚!
李方諾停了手,呼呼喘著粗氣看歐陽聰:“殺了你,太便宜了,我要帶你走,慢慢折磨你一年,兩年……我不會讓你死的,我要你剩下的一輩子都在生不如死之中度過!”
撂下狠話之後,他彎腰去拾羅子言手裏的槍,就在這個時候,一陣腳步聲從走道裏傳來,李方諾下意識地出手鎖住歐陽聰的脖子把他拖到自己身前當作肉盾,咆哮道:“別過來!我有人質!”
歐陽聰想笑,知道他身份的人全市加起來只有三個,警務總監直屬高官,歐陽勤,沈正陽,來的人如果是員警的話,只怕自己也在他們的抓捕名單上,怎麼會以為自己是人質。
隨著腳步的臨近,他驚愕地張大了眼睛,隨即苦笑,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出現的是他最不希望見到的人。沈正陽!
“李方諾,你已經被包圍,無路可逃了。”沈正陽端著槍的手勢還是那麼沉穩,似乎一點都沒有被被李方諾當作擋箭牌的歐陽聰所影響,聲音也沒有絲毫變化,“趕快放下武器。”
“放下武器?警官,現在放下武器的應該是你吧?”李方諾獰笑著,把槍口抵在歐陽聰的太陽穴上,手臂死死箍住歐陽聰的脖子,不讓那因為失力而逐漸下滑的身體離開該有的位置,“睜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我手裏的人質是你們警方的寶貝臥底,天才博士,嘖嘖,不可惜嗎?這麼一個優秀的天才腦袋就要在我動動手指的瞬間‘砰’地開花了。對,我是壞人,我只會殺人,你們員警是高尚的,是救人的,那你現在不要救他嗎?就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在我手下嗎?”
李方諾露出嗜血的笑意,更加用力地勒緊了歐陽聰的脖子,後者被他禁錮得嗆咳起來,斷斷續續,扣人心弦,鮮血染紅了大半張臉,眼簾疲憊地垂著,已經全無掙扎之力。
“李方諾,放下武器!”沈正陽心頭一陣揪痛,拼命讓自己的眼睛不要移向歐陽聰的臉,但是李方諾太狡猾,始終藏在歐陽聰身後,他要瞄準,就不得不面對血染半身幾近昏迷的歐陽聰。
“對了,這個人似乎還是你的情人,和你有過大半年的同居生活,對吧?”李方諾做恍然大悟狀,倡狂地大笑了起來,“怎樣?這是你的舊情人,你不救他嗎?員警都是沒心沒肝的冷血動物吧?看著情人死在眼前也無動於衷?他和你在床上的那些事你都忘記了嗎?你就這麼捨得看著他去死?這小腰摟著的時候舒服吧?這長腿纏在你身上的時候爽了吧?他叫你的名字的時候你是不是覺得特別好聽?那要是他再也出不了聲怎麼辦?”
沈正陽的表情出現了一絲猶豫,這個時候又有兩個員警從後面跑上來,一看這陣勢,如臨大敵地舉起槍口對準李方諾:“沈警官,上面給我們的命令是可以當場擊斃!”“哈哈哈,好啊!來啊!子彈先穿過他再穿過我,這種死法不錯喔。”李方諾大笑了起來,用力箍著歐陽聰的脖子,聽著他咽喉裏發出格格的窒息聲,報復地問:“怎麼還不開槍?來呀,我數一二三,我們一起開槍,事後你可以找法醫驗屍,看他到底是死在我的槍口下,還是你的。”
“你們退後!”沈正陽啞著聲音說,那兩個員警對望了一眼,有一個按捺不住地說:“沈警宮!他可是李方諾!抓住他一切就結束了!”
“我叫你們都退後!退出去!”沈正陽大吼,他的心被什麼東西塞滿了,壓迫得無法呼吸,再強大的自製力在這個時候也蕩然無存,只要李方諾的手指輕輕一扣扳機,近在咫尺的歐陽聰的頭顱就會像他恐嚇的那樣,爆開。
歐陽聰低垂著眼睛,緊抿嘴唇,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他的身體被李方諾扯著,頭歪向一邊,鮮血順著端直的鼻樑緩慢地向下流淌著,樣子十分狼狽,右邊的耳朵卻沒有染上血跡,乾乾淨淨的,白淨的耳廓帶著粉暈,乖巧地貼服,讓人很有伸手去摸一摸的衝動。
恍惚間,沈正陽仿佛又回到了幾年前的慕尼克,那個他第一次見到歐陽聰的下午,金色陽光斜斜地從他背後射過來,像個天使站在那裏,而自己傻傻地推開門,看著他放下書,走過來,對自己一笑……
如果那天自己沒有出門,如果那天沒有經過那個舊書店,如果那天自己沒有推開那扇門,如果那天自己沒有遇見他……這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現在歐陽聰就不會氣息奄奄地被李方諾抓在手裏當作人質?
“幹得好,沈警官,看樣子你很上道嘛。”李方諾滿意地一笑,“我們做個交易好嗎?先別急著拒絕,我知道錢打動不了你,但是你小情人的命你總還是要的吧?以前你做出那麼嫉惡如仇的樣子,對他橫眉立目的,我還以為真的是你們勢不兩立,想不到啊,都是演出來騙我的。”
是啊,他一直錯怪了歐陽聰,以為他利令智昏,以為他貪財,以為他沒有良心,以為他無可救藥,罵過他,恨過他……傷過他……
現在又要看著他死嗎?自己犯下的錯還來不及彌補,就要眼睜睜地看著他永遠地合上雙眼嗎?
“你放我走!放心,我不會牽連你,外面有一艘潛艇,你只要不追來,五分鐘之後我就可以逃走了,歐陽聰我還給你,你們以後愛怎麼的怎麼的,這樣大家皆大歡喜,你說怎麼樣?”李方諾胸有成竹地提議,“不過你最好先把外面那兩個條子幹掉,這樣就沒人知道我們的交易了。”
“閉嘴。”沈正陽的槍口筆直地對準他——同樣對準著歐陽聰,“我不和罪犯做交易。”
“好,隨便你叫我什麼都行,我要的結果只有一個,放我走,我就不殺他,否則,我們倆就一起死,有他給我陪葬,我也不冤了。”
李方諾抓住了沈正陽目光中的一絲動搖,篤定他不敢開槍地拖著歐陽聰向後慢慢地退著:“沈警宮,你是個聰明人,沒必要為了我把你的小情人賠上,不值得,對不對?”
“你給我站住!”
李方諾露齒一笑,卻沒有停下腳步:“沈警官,正義也是要付出代價的,你今天維護正義的代價就是你的情人,是,我喜歡他,我剛才跟他說只要他肯和我一起走,今天的事我就當沒發生過,可是你猜他說什麼?他說我不配說愛這個字。”
他放聲大笑,歐陽聰被身後傳來的震動給弄得有些蘇醒過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
“好,我不配,販毒的不配,員警配!那你就用實際行動給我們的大博士解釋解釋,什麼才叫配愛!”
他用力地用槍口頂著歐陽聰的太陽穴,迫使他無力地歪向一側的頭再度擋在自己面前,命令說:“威脅只有對重要的人才會起作用,不然就是沒有利用價值。那現在你跟我說,你愛歐陽聰嗎?……記住,如果他真是你的愛人,那對我的價值就更大,我為了報復你,也許就會一槍崩了他……如果你說不愛他,那他就和你完全沒關係,我說不定心情一好,就饒了他一命,明白了嗎?現在告訴我,你愛歐陽聰嗎?”
沈正陽不知道怎麼回答,他甚至不敢去看現在的歐陽聰一眼。
“哈哈哈!博士,這就是你愛上的男人!你眼光真好,真准啊!你就喜歡上這麼一個軟骨頭的傢伙,連愛你都不敢說?”李方諾把頭湊到歐陽聰耳邊,曖昧地在他耳朵上輕舔了一下,“既然這樣,還不如和我一起死了吧?起碼我敢對任何人說我喜歡你,我愛你。”
“沈正陽……”歐陽聰趁著他手臂稍微鬆懈的一會,艱難地挺直身體,擠出一句話,“開槍……”
“你醒了?醒了正好,看看你的情人沈警官是怎麼表達對你的愛的。”李方諾嘲諷地說,用力把他拉近緊貼著自己,“你不是愛他嗎?就看看他是不是也一樣愛你,他連承認的勇氣都沒有啊!懦夫!”
“沈正陽,開槍。”歐陽聰的聲音不大,卻一如既往地堅定,嘶啞中帶著絕然的鎮定,“你是個員警,不要忘記你的職責。”
李方諾的眸子閃過一絲血光,一字一頓地說:“閉嘴!”
“沈正陽,當臥底是我自己的選擇,和你無關,人質被挾持的案例,有百分之三十是解救失敗的,你是個員警,你知道在這種情況下的標準流程是什麼,開槍!立刻!”
在被血染了滿臉的時候,他的眼睛怎麼還會這麼亮,這麼清澈,他的笑怎麼還會這麼溫和,這麼好看……好像根本不在意抵在太陽穴的是一把槍。
“歐陽……”他低聲叫著心愛的人,槍口對準了他和他身後的李方諾,食指仿佛被施了咒語,一動都不能動,上次對著歐陽聰開槍的感覺恍然又起,那蛇毒般的麻痹沉重沿著食指盤旋而上,陰狠毒辣,冷冷地一直順著手臂直沖心臟,讓他的心喪失跳動的能力,猶如一塊死沉而無生命的鉛塊墜在胸膛裏。
李方諾拖著歐陽聰慢慢挪動,已經快到了房間的出口,他得意地笑了兩聲:“沈警官,不必護送了,我這就走了,謝謝你配合。”
說著,左手依然箍住歐陽聰的脖子把他擋在自己身前,持槍的右手收回去摸索門的開關,就在這一瞬間,歐陽聰拼起全身的力量掙脫了鉗制住自己的手臂,用盡最後的一口氣向沈正陽的方向撲去,嘶啞地喊了一句:“開槍啊~~~~”
他的喊聲驟然停止,身體沉重地倒在地上。
兩聲槍響,幾乎是同時發生的,在地下室的天花板下回蕩出讓人絕望的響聲。
一發子彈射入李方諾的手腕,手槍脫手飛出去好幾米遠,傷處血肉模糊,骨頭大概是被打斷了。
另一發子彈撕開歐陽聰的後心,溫熱的血液肆意地奔流,把他的衣服染成一副奇怪的抽象畫,像是一朵怒放的花。
紅色,鮮紅的,生命的顏色……
在外面的兩個員警聽到槍聲跑了進來,看到李方諾捧著手腕呆呆地站在原地,二話不說按倒給反銬了起來,然後才注意到平時不苟言笑剛直古板的特別調查組組長正失態地抱著地上那個不知是死是活的血人瘋狂地喊:“歐陽!歐陽!歐陽~~”
聲音撕心裂肺,猶如失去了伴侶的野生荒獸,世界對於他已經完全沒了意義,所有的希望,所有的絕望,都在懷裏那個閉著眼睛的青年身上。
其中一個員警立刻打開話筒要求急救支援,另一個推著李方諾向外走,他驚訝地看見,這個素以心狠手辣聞名的毒梟臉上,竟然有著一滴眼淚在緩緩滑下。

 看守所的鐵門打開,手腳都被重銬鎖得緊緊的李方諾被法警推了進來,看見坐在桌前的人時,眼睛一亮,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笑了:“久違了,沈警官。”
沈正陽冷冷地看著他,李方諾毫不在意地坐了下來,優雅得像是坐在自己家的別墅裏一樣隨意:“最近來看我的都是些檢察院的人,真的很煩,隨便拿出哪一條來都夠判我死刑的,幹嘛還把那些雞毛蒜皮的小案子一條一條地確認?難道我還能死好幾回嗎?那個律師也是個笨蛋,我說直接全部認罪就好了,他居然不肯,真不知道是我給他錢還是你給他錢。”
“李方諾,明天就要開庭了。”經過三個月的取證,分析,起訴……明天是開庭的日子,如果沒有意外,李方諾的命運就此被確定了。
“哦,這麼快啊,挺好。”李方諾儘管在看守所住了三個月,依然面色紅潤容光煥發,襯衫領子雪白乾淨,他微笑著向前傾身,漂亮而狠毒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沈正陽,語氣輕佻地問:“我是個要死的人了,滿足我最後一個願望吧,警官大人,我想見歐陽聰一面。”
沈正陽不說話,放在桌上的手握成了拳頭,沉默地看著他。
“他死了吧?”李方諾試探地問,臉上慢慢露出幸災樂禍的笑。
沈正陽還是不說話。
“我的槍法是不太好,不過那麼近的距離,打不中才有鬼。”李方諾興高采烈地問,“沈警官,情人死在自己懷裏的感覺,如何?你們當員警的,就是比我們混黑道的狠,要是我有這麼個寶貝,就算天塌下來我也要抱著他一起死,都不會捨得讓他去做臥底,說起來我販毒也好,走私軍火也好,和他有什麼關係呢?現在好了,雞飛蛋打,你可以在他的墓碑上寫些傷心的情話,然後一轉頭,去結婚生子,對你來說沒幾年就什麼都過去了。我真為他不值。”
“閉嘴。”沈正陽聲音不大,卻成功地制止了李方諾的繼續胡扯,他抬起眼睛,冷靜地看著他,“他很好,有我照顧他,犯不著你這樣的毒販惦記,你不配。”
李方諾狡詐地笑了:“那你來幹嘛?來對情敵趾高氣揚?這似乎不是你能做得出來的事吧?沈警官,你一向口碑很好嘛。”
他的手指輕敲著桌子,帶動手銬上的鋼鏈嘩啦啦地響,沈正陽注視了他這副無賴的樣子一會,啪地合上了面前的文件夾:“李方諾,你如果有什麼特殊的要求,可以在今天提出來。”
“我說了嘛,想見歐陽聰一面。”李方諾笑眯眯地看著他,“怎麼樣,他來不了吧?”
“為了保證他的安全,這個要求我們不能滿足。”
“他的安全?哈哈哈,他的安全!?”李方諾忽然間大笑起來,笑的上氣不接下氣,半天才緩過來說:“沈警官,別看我現在這樣,如果我想要他的命的話,也只需要手指那麼一動……啪!”
他有意伸出手打了個響指,沈正陽盯著他,面色嚴峻,卻依然保持沉默。
看著他這樣子,李方諾也收斂了笑容,把手放回去,考慮了一會,慢慢地說:“我不會傷害他的,我保證。”
他停了停,繼續說:“我原來以為,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人對我來說是特殊的,都只有被利用的價值,但是我那天對他說的話是真心的,我真的……喜歡他,我……有點後悔向他開那槍,可是到現在了,後悔也沒用,他現在那樣子,和死了也差不多,我沒必要再加暗紅懸賞追殺他。”
他苦笑了一下:“博士那個人看起來溫和,其實很倔的,要他給我陪葬,恐怕他也不願意吧。”
室內恢復沉寂,兩個男人誰也沒再說下去。

 警務中心醫院現在已經成了沈正陽每日必來的地方了,路過的醫生護士都認得他,點頭微笑的同時報以同情的目光,看著他徑直走入最裏面的一間監護病房。
“歐陽,今天天氣不錯,我給你帶了束花,喜歡嗎?”沈正陽把手裏捧的香水百合插在床頭的花瓶裏,拉過凳子坐下來,“醫院裏消毒水的味道太重了,聞聞花的香味是不是會好一點?”
歐陽聰安靜地躺著,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證明這個人還活著,不是一具屍體。
“明天就是公審的日子,這三個月我們都忙壞了,孫亞一直跟我抱怨,明明就是一顆子彈的事,幹嘛還要搞這麼隆重。我每天都帶很多文件來你這裏看,你睡覺的時候我還開著燈,嘩嘩翻紙,你生氣了吧?所以才一直都不肯理我?”
沈正陽看看窗外碧藍的天空,笑了:“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挺好的,不是嗎?”
“可你什麼時候醒過來啊?我知道你累了,整整四年的時間,你在那個毒窩裏,孤立無援,又攤上李方諾那麼一個狡猾的東西,隨時隨地都要提高十二分精神警惕,神經繃得緊緊的,白天黑夜,一絲放鬆的機會都沒有,現在終於可以好好地睡一覺了,我知道你就是這麼想的,以前你在實驗室一待就是幾個晝夜,回來也是累得倒頭就睡,不睡上二十四小時不醒。”
他的手指溫柔地撫摸上了歐陽聰的額頭,久久地徘徊著:“可是也不能一直睡下去是不是?這個案子明天就會一勞永逸地結束了,作為最大的功臣,你好歹給警方點面子,醒過來好不好?”
他的思緒又飄回到三個月前,當他抱著渾身鮮血的歐陽聰從急救車上沖進醫院的時候,當他徹夜不眠守在手術室外的時候,當他聽到醫生一臉遺憾地對他宣佈:“失血太多,全身多臟器機能衰竭,很可能就此成為植物人。”的時候……
有什麼比情人重新回到自己身邊,又突然失去,更近似世界末日的感覺?
其實世界末日並沒有來,太陽照樣每天升起,人們照樣每天生活,花兒照樣開放……只是有一個人,閉上了眼睛。
“你看,他們跟我說,你會永遠這麼睡下去,就算奇跡出現,你能醒過來,大腦也會受到損害,智力會退化,生活都不能自理,挺可怕的是吧?醫生就會危言聳聽,這是你大哥說的,他啊,要不是我攔著他,他非把你拎起來揍一頓不可,你老說你大哥很疼你,我怎麼看不出來?罵了你足足半小時,還叫著什麼‘我一個當國際刑警當了十幾年的男人,用得著你這個書呆子替我去當臥底嗎?’喊得聲音都變了,把醫生護士嚇壞了……”
“哦,你別怪他現在不在你身邊,是你弟弟那裏又出了一點事,臨走說你已經這樣了,你弟弟再有個意外,他當大哥的真沒臉再活著,所以就把你交給我了。”沈正陽伸手幫歐陽聰理理頭髮,抓起他的手在掌心摩挲著,試圖讓那比常人略低的體溫回升一點,“我向他保證啦,一定把你養的白白胖胖的。”
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許久不見太陽了,顯得蒼白,沈正陽輕輕揉搓著他每一根手指,同時認真地觀察著歐陽聰是否有什麼反應。
然而一切都如常,連心跳都還維持在勻速。
“我知道,你學會了德國人的刻板,說幾點睡覺就幾點睡覺,說幾點吃飯就幾點吃飯,是不是你還沒睡夠啊?或者還沒到你規定起床的時間?”沈正陽換了他另一隻手按摩,“可是你這麼一睡不醒,留下多少難題給我啊,害我結案陳詞都寫不好,我還等著你醒過來錄口供呢。”
他把歐陽聰的手放在唇邊輕輕一吻才放下,繼續幫他按摩手臂:“我想知道,那天你從我身邊離開之後,怎麼就和李方諾混在一起了?這幾年你在他身邊都經歷了些什麼?你是怎麼把那些情報在他眼皮底下一份份地傳遞出來的?他可是個老狐狸,能得到他的信任,你一定付出了很多代價吧?哦,是不是不高興了?不滿意我的措辭?那好,你醒過來指責我吧,我一定虛心接受。”
“我說不愛你,是假的,那時候我想,你那麼優秀,前途那麼美好,應該過正常人的生活,沒必要把未來牽系在我們這份不穩定的感情上,對,我當時就是這麼覺得的,你想啊,你是學生,我是去培訓的員警,我肯定要離開德國,而你呢,留下來前途無量,你的父母對你有很大期望,我們家也是個傳統的家庭,我那時候真的沒有勇氣去抗衡,所以,我想,沒有結果的感情能穩定嗎?與其到最後兩人在爭吵中怨恨的分手,還不如提前就把話說明白……你又生氣了吧?你覺得我太看輕我們之間的感情?那就醒過來罵我,把你那天沒罵出來的話都罵痛快了,這樣就能舒服了,對不對?”
他靜了一會兒,轉頭看著歐陽聰:“李方諾沒說錯,我是個懦夫,我不敢對你保證什麼,不敢面對我們的未來,不敢為了愛情去作出哪怕一點點的爭取,對,我是個混蛋,懦夫,沒種的傢伙,都對。”
“可是我現在想開了,什麼未來,前途,名聲……都不比你重要,不比你活著重要,當時我真的是太白癡了,為一些虛無的假裝很重要的東西就把我們的感情給徹底斬斷了。還騙你說要結婚……其實我怎麼會去結婚呢?除了你之外,我不會再愛上任何人了,婚姻是很神聖的事,我已經對不起你,不能再一錯再錯。”
“為什麼很多事情都要在離開你之後我才能想明白呢?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嗎?是,做錯了就該被教訓,可是犯錯了難道不給我改正的機會嗎?”
“醒過來吧,啊?醒過來我們就能在一起了,你再不醒過來,我每天都能親到你,摸到你的大腿,誰知道哪一天會做出什麼變態的事來,員警,員警怎麼了?員警就不能有欲望了嗎?”
他把手伸進被子裏,細緻地給歐陽聰按摩著雙腿,手勁恰到好處,不輕不重:“你要是再不醒,我就每天都來,每天都摸你大腿……沒錯我是瘋了,在別人眼裏我一向是個很有自製力很嚴肅的人,我爸還說我一看就像是個執法者,可我心裏有一塊地方是留給你的,現在你都不動彈了,我還要這麼道貌岸然有什麼用,我就是想你,想親你,想抱你……我愛你,現在無論誰站在我面前我都敢這麼說,過去我沒說的份兒,我要一次性地補回來,我愛你,歐陽聰,我愛你,我今生只愛你一個人,你聽見了嗎?聽見的話就睜開眼睛看看我好嗎?”
他終於結束了歐陽聰全身的按摩,去洗了手回來坐下,靜靜地看著沉睡的歐陽聰,像欣賞一副畫。
“沒事……”他俯身向前,湊到歐陽聰旁邊,像要數清他的睫毛一樣認真地看著,“我有耐心,你也有,為了一個李方諾你潛伏在他身邊四年,所以為了能讓你醒過來,大不了我在你身邊也守四年,不,多久我都等得起。”
手指輕輕放上歐陽聰的嘴唇,在上面描畫著,沈正陽低沉地說:“我一輩子都要守著你,再也不走開了,等幾年都沒關係,只要你還在我身邊,我不在乎,但是你要堅強,不要睡著睡著就突然忘記呼吸了,知道嗎?”
他深愛的歐陽聰就這麼躺著,很乖,很乖,像是不會違拗他的任何要求。沈正陽看著這樣的他,忽然淚水就奪眶而出,一滴滴地灑在歐陽聰蒼白的臉頰上。
“歐陽……歐陽……”他哽咽地一遍遍叫著情人,低下頭,深深地吻上粉色的雙唇,柔軟的,溫暖的,可是毫無反應,帶著清理後的生理鹽水的淡淡味道。
吻不應該是這樣的,他和歐陽聰交換過無數次吻,第一次是在他們初識的那年耶誕節,大雪紛紛揚揚地下著,他們約好了去聖瑪麗亞教堂,結果人太多,只能站在外面,沈正陽解開大衣,披在兩人頭上,兩人緊緊挨在一起,彼此都能感到對方的體溫,外面雪花大朵大朵地落下來,遠處傳來天籟一般悠揚的聖歌,窗子裏透出溫暖的黃色燈光,那個時刻他忽然情不自禁地想去吻歐陽聰,於是他確實也這麼做了……
那個吻,甜蜜,帶著初戀的膽怯與試探,卻又大膽霸道得不容人拒絕,歐陽聰吃了一驚,黑色的眼睛迷惑地看著他,然後在他火辣的目光之下,不知所措地閉上了眼睛,笨拙地接納了他的嘴唇和舌尖,那是一種靈魂都在顫抖著交換的感覺,就像身在天堂……
現在的吻,沒有人回應,歐陽聰的嘴唇依然溫暖柔軟,可是他就躺在那裏,閉著眼睛,連被動的反應都沒有。
“歐陽,接吻的時候要專心,知道嗎?”沈正陽小心地抬起他的頭,再一次吻了下去,深深的,幾乎是兇猛地撬開他的牙齒,卷出歐陽聰略顯乾燥的舌尖用力吸吮著,輾轉用自己的舌頭侵略性地橫掃他的口腔,似乎要把他每一個地方都占為已有,真正與自己融為一體,用自己滿滿的愛意叫醒那沉睡在身體內的情人的靈魂。
終於結束了這個冗長的吻,沈正陽拿過毛巾,給歐陽聰擦了擦嘴,又在唇角輕柔地印了個吻:“像你這樣的高材生,小時候一定沒看過童話對不對?我告訴你,睡美人是要王子來吻一下才能醒的,當然,你不是睡美人,這麼娘娘腔的稱呼你聽見了一定會揍我的,沒關係,只要你能動,就揍吧。只要你能醒過來,我什麼代價都願意付出。”
“歐陽,我愛你,我一直都很愛你……大概也會一直愛下去,你能不能給我個機會,聽到我說的話呢?醫生說恢復的希望近乎於零,我不相信,醫生不知道,你從來就是為打破常規而存在的,醫生能二十四歲拿好幾個學位嗎?醫生能沒受過一天訓練就去當臥底嗎?不能,所以你肯定比他強,你就醒過來創造個奇跡給他看看,好不好?”
“當然,你就是成了傻子,那也沒什麼……我養著你,都說人的命是註定的,你前半輩子這麼聰明,比世界上絕大多數人都聰明,那後半輩子少動點腦子也挺好的,對吧?只要你能醒過來,你該吃就吃,該睡就睡,想玩就玩……悶了我就帶你去環遊世界,只要是不用腦子的事,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再說,他說的也不一定准,反正我不相信。”
沈正陽把額頭靠在歐陽聰手上,感受著情人的體溫,專心的,猶如祈禱一般虔誠地說:“歐陽,醒過來吧……我求求你……”
皮膚的感覺好像是歐陽聰的手指動了一下,沈正陽不敢相信地抬起頭,全神貫注盯著歐陽聰的手,唯恐自己錯過些什麼。
歐陽聰的食指,微微地抬了一下,只是那麼一點點動作,就讓沈正陽欣喜若狂地站了起來,拼命按動牆上的鈴,一面還叫著:“醫生!醫生!他醒過來了!他醒過來了!”
靜靜躺著的歐陽聰,臉上的笑容似在加深,心電監護儀上的綠點,一下比一下跳得有力,他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像從凍土裏掙扎著發芽的種子,調動自己全身求生的潛能,努力著衝破一切限制回到人間。
“歐陽!歐陽!好樣的!我就知道你可以!你是最棒的!”沈正陽語無倫次地抓著他的手,不停地喊著,“睜開眼睛!歐陽!我愛你……睜開眼睛!醒過來!我們還要在一起過一輩子呢!醒過來!我愛你……歐陽……我愛你……”
終於,歐陽聰的睫毛顫抖了幾下,緩緩地睜開,那雙清澈的黑眸裏映出沈正陽的身影的時候,他笑了。
對於沈正陽來說,這是一個比世界上所有的珍寶加起來都要美好的笑容。


                              尾聲

“歐陽,你給我念一下,這上面都是些什麼?”沈正陽從背後彎下腰,張開手臂圈住坐在椅子上的歐陽聰,把一張紙攤開在他面前。
“哦,今天不問我赫爾敏斯方程式的三種解法啦?”歐陽聰就著被他抱住的姿勢向後靠去,凝視著那張紙,嘴角微微上翹,蒼白的臉上透著淡淡的紅暈。
“是啊,你講了半天,我也聽不懂,你胡扯一通我也不知道,所以換個辦法。”沈正陽笑眯眯地說,“這是你的字跡對吧?所以你一定認識?”
歐陽聰偏過頭去看著他:“沈正陽,我的記憶力和智力沒有問題。李方諾的結案工作還是我配合著你們整理的,你不要老這麼疑神疑鬼的天天試探我是不是傻子好不好?”
“少廢話,快念。”沈正陽毫不退讓地說道,“那些最基本的東西,不能作為證據。”
看著他專注而擔心的側臉,歐陽聰笑了,一本正經地說:“哦,這大概是我之前……嗯……隨手做的心理學筆記,是研究……那個犯罪心理學的,念嘛,我現在……都忘記了,所以念不出來……”
沈正陽看他結結巴巴的樣子,眼睛裏流露出一抹憐惜,隨手把紙揉成一個團:“沒事,記不得也沒什麼關係,不過,別說謊騙我,你的筆記怎麼會夾在我的槍械學書裏?”
“這真的是我選修的犯罪心理學的筆記。”歐陽聰無辜地眨眨眼睛。
“喂。”沈正陽不悅地收緊手臂,貼著他的耳朵說,“咱們不是說好了,從此絕對不隱瞞任何事嗎?我知道你是不想我擔心,但你現在這麼強撐著,我更難受,知道嗎?”
“沈警官,你多慮了,不相信的話可以去問別人啊。”歐陽聰作出一副心虛的樣子來,沈正陽看了他半晌,用手指點點他的鼻子,“還跟過去一樣,什麼事都自己咬牙死撐!龜毛!感情潔癖!完全沒必要的自我犧牲精神……你等著,今天我叫你心服口服。”
他說著一陣風地走了,歐陽聰失笑,把目光移向陽臺外的風景,醫院的頂樓陽光充沛,藍天下的微風帶來淡淡海洋的氣息和熱帶花朵特有的甜香,這幾年來他還是第一次這麼放鬆地欣賞拉那提的風景,果然是非常美麗的城市,就像鑲嵌在海岸線上的一顆明珠,儘管曾經蒙受風塵,但一旦洗去塵埃,就又煥發出精緻潤潔的光彩,令人目眩神迷。
他從來不曾後悔過自己的選擇,就算這次沒有醒過來,也是一樣。
可是奇跡終於出現,他醒了,第一眼就看到沈正陽的臉,於是上帝還是公平的吧?
身後傳來腳步聲,沈正陽走了回來,把手裏那個揉皺的紙團又攤開:“歐陽聰,你有必要寫個情書都用拉丁文嗎?!”
“啊哈哈哈……”歐陽聰忍不住大笑起來,沈正陽忍無可忍地一把抱住他:“你還笑!當我文盲啊?”
歐陽聰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在他的凝視下漸漸紅了臉,垂下眼,聳聳肩:“我遇見你之前沒有跟人交往過,可是小時候看到有女孩子寫情書偷夾在我哥的書裏,所以我想,是不是相愛的人都要寫情書,既然這樣我也寫給你吧,可是我又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所以才用拉丁文寫……其實我有很多事都不懂,一直以來就是讀書讀書讀書,做研究……就像你說的,我生活在一個太乾淨單純的世界裏,將來的事也註定一帆風順按部就班,你就是覺得這樣的我不適合和你相守才提出分手的吧?”

“不是的,歐陽,我……”

“連你都覺得我太簡單,所以不想破壞我的生活,我自己也覺得這樣的生活沒
什麼意思。我們家族的基因,似乎都不是太安分守己的,其實那次和你去度假之前,文峻已經到學校找過我,然後當天晚上,國際刑警的一位警官也找到了我,他們希望我能作為一個臥底打入販毒集團,因為李方諾迫切地需要一個化學專家。”
他側過頭,低低地笑了:“你別想那麼多,並不是你提出分乎之後,我傷心欲絕才答應他們的,在你回來之前,我已經被他說服了。所以……那一天,如果你不說,我也會說的,我們註定會在那個夜晚之後分開,你完全不必內疚。”
“你說這些,是想讓我心裏好過一些嗎?”沈正陽苦笑,更緊地擁抱住了他。
“我只是在陳述事實。”歐陽聰安撫地用手指撫摸著他的手背,“世界上有很多事比愛情更重要,就像你之前一直要執意抓我歸案一樣……那並不是你不愛我,我知道。”
“歐陽,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我們還在一起,沒事了,都過去了。”沈正陽抱著他”輕聲地問,“我愛你,在你化身虎膽神探潛入毒窩之後,是不是也能騰出點時間跟我談次戀愛呢?”
“那你從今天起要學拉丁文了?”
“怎麼,文盲就不夠資格談戀愛了嗎?”
“其實有一種戀愛語言是全世界通用的。”
“是這個嗎?”
沈正陽扳起歐陽聰的臉,深深地吻了下去……
午後的陽光照在兩個人身上,遠處是秀麗的海濱城市風光。
寧靜而美好,幸福的味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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