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大淵朝重熙十三年,春。

  皇帝陽洙的十七歲成人禮愈近,他的心愈是著急。
  奸臣亂權,朝政危難而無力回天的他,心中實在恨極。
  眼看奸人陰謀將逞,無計可施之時,他只好寫下一封血旨暗遞給忠心的老臣,祈盼得來一線生機……

  二十二歲的應崇優被老父急召下山,結束了他自由自在的生活。
  是知道父親那忠君愛國的性子,就算把他拆了連骨頭都是寫著“忠君愛國”四字。
  可是卻萬萬沒料到為救國難的父親,將主意打到自個兒子的身上。
  接近小皇帝,並教導輔佐他這本是不難,只是……居然要他這大男人扮成皇后?!
 

  第一章

  大淵朝重熙十三年,春。

  二十二歲的應崇優在臨近京城的一個三岔路口勒住馬韁,呼出一口白氣。

  “今年的天氣回暖的最晚,三月過了還這麼冷啊。”看著面前的三個路口,應崇優用指尖輕輕撫摸了一下伏在懷中的惜惜,猶豫了一會兒。
  約莫記得應該向左走,卻有些不能確定。
  “惜惜,你說我們走哪一條路才對?”應崇優輕輕問了一聲,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來。
  雖然自從十七歲後,應崇優每年都會奉師命下山遊醫半年,以瞭解世事人情,但卻很少回家探親,所以對京郊的路途不是太熟悉。
  “是父親不許我經常回來的,認不到路不是我的錯啊。”應崇優自嘲了一句,將惜惜抱了起來,放在馬鞍的前方,逗弄了一下它的下巴。
  也許是被他的動作弄醒了,原本懨懨的惜惜突然豎起了耳朵,弓身一蹬,從馬上竄了下來,向朝右的一條岔路奔去。
  “惜惜,回來!你想去哪里?”應崇優皺了皺眉,立即高聲喝止。
  可是惜惜似乎根本不想理會他的命令。
  惜惜是一隻美麗的雪狐,當然,在它沒有被應崇優救起並精心撫養了兩年多以前,還是一個傷病纏身,毛皮又髒又粗的醜狐狸,膽小聽話,每天都戰戰兢兢看著應崇優的臉色行動。可隨著它越來越意識到自己其實非常美麗時,性情就隨之變了。
  美麗的雌性多半是任性的,母狐也不例外。
  它越來越會撒嬌,越來越愛使性子,只要覺得主人不會真正生氣,那麼它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
  比如跳離主人懷裏到處去逛逛,追追野雞什麼的來玩。
  於是應崇優不得不歎了一口氣,撥馬跟在惜惜後面。
  現在只希望自己的運氣夠好,那淘氣的小狐狸選的路剛好是正確的

  事實證明,跟在一隻耍性子的小狐狸後面,一個人的運氣是不可能會好的。
  大約半夜時分,走錯路的應崇優終於來到京城定安門外,仰頭看了看高高的城牆。
  此時京都已經宵禁關城,不得不在城外露宿,好在應崇優已經習慣四處遊歷,行李帶得齊全,並無太多饑寒之虞,只是因為嬌慣惜惜,所以還是靠著城牆根兒生了一堆火。
  不過他很快就發現自己這個行動實在是相當的不理智。
  被火光的明亮溫暖所吸引,沒過多久,一些棲身在城根兒河溝旁的乞丐就緩緩地圍了過來,雙雙暗黑中閃動著的眼睛猶疑地看著這個同樣露宿在城外,但卻衣著整齊乾淨,怎麼看怎麼不像流浪者的年輕人。
  應崇優並非養尊處優不諳世事的公子哥兒,當然知道如今朝政嚴苛、連年荒旱,各地難民饑民成群,並不是什麼太平年月,所以服飾用具十分簡樸,再加上剛從浮山隱居處下來,也沒帶多少銀錢。之所以竟會一時大意生起火來,主要還是因為未曾料到已經是京城附近,居然還有如此多的流丐。
  那些慢慢湊近過來的人群一看見他手中剛拿出的乾糧,個個的眼中就已經開始發綠,仿佛多日未能進食的樣子,不由讓應崇優心中一陣陣不忍,急忙將包袱中的餘糧盡數拿出,拋了出去。幾個靠得較近的丐者一擁而上,搶在手中,就拼命朝嘴裏填塞。後面奔來的人沒有搶到,就又圍了過來,轉眼便聚集了三、四十人,個個如餓狼般地看著應崇優。
  “抱歉,身上只帶了這些,”應崇優將包袱翻轉過來給這些人看,“真的一點兒也沒有了。”
  圍在周邊的人互相看看,並沒有因此散去,仍是在原地一動未動。
  應崇優想了想,又將身上的所有銀錢,並一些簡單的飾物拿了下來,丟給這些人,道:“等明日開城,去換些吃食,大家分分吧。”
  一群人哄搶了一陣後,又重新圍集起來,有些人盯上了系在一旁的坐騎,還有惜惜光滑的毛皮,越走越近,嚇得小雪狐吱吱一聲,鑽進了主人懷中。
  無奈之下,應崇優只得立起身來,一手抱著惜惜,一手在腰間一按,銀光閃處,一柄軟劍已執在手中,環視周圍,溫言勸道:“各位身受饑寒之苦,在下也很同情,但求人解囊相助是一回事,強行用暴力劫奪又是另一回事,還望各位不要以身試法,以免到時後悔也遲了。”
  話音剛落,已有人重重地朝下啐了一口,罵道:“媽的,這年頭人都活不下去了,誰還管王法?什麼時候王法也管得住那些達官貴人們,什麼時候老子就服王法!小哥兒,看你也不是有錢人,把你的馬、衣裳,還有那小狐狸留下,啊,還有那柄劍,也值幾個錢兒……只要乖乖地聽話,老子們也不想傷人!”
  應崇優皺了皺眉頭,仔細瞧瞧這領頭回話的男子,只見他雖然面色菜黃,但身材魁梧,四肢健壯,顯然也曾是個習於勞作之人,不由心裏有些明白,歎了口氣道:“你們都是良田被人奪去的鄉民吧?難道連置換的耕地也沒有了?”
  被他這樣一問,那男子倒吃了一驚,後退一步,眯著眼看看他,哼了一聲道:“你知道的事情還挺多呢,少囉嗦,快把衣服脫了走人,問那麼多幹什麼?”
  應崇優歎一口氣,正要再勸,一個冷冷的聲音突然從不遠處傳來,語氣嘲諷地道:“你們這一大堆人,就算搶了他幾件衣裳去賣,又能多活幾天?到頭來除了餓死凍死,還不是沒有其他路好走。”
  大約是被說到痛處,這一群饑民都面露怒色,領頭的男子一轉身,面向聲音的來處吼道:“什麼人?給老子滾出來!”
  幾聲冷笑後,兩條人影緩緩從黑暗中現身,當先的一個大約二、三十歲的樣子,穿了一身青色布衣,容貌雖然生得普通,氣質卻很是不俗,掃視了一眼面前激憤的人群,語調仍是波瀾不驚:<如今這種世道,你們背井離鄉,四處乞食,原本就不是一條真正的活路,我好意說句實話,怎麼就惱了?>
  領頭男子大聲道:<你這人說得輕巧,這世道根本就沒我們老百姓的活路,你既然撞了上來,也把身上的東西給我們留下!>
  布衣的年輕人微微一笑,道:“大哥性子好急,我既然出聲,必定是有活路指給你們。我家想雇些年輕體健的人看家護院,按月有薪水,足以供養家人,有沒有人肯做?”
  他此言一出,一大群人登時怔住。要說這些人,原來都是世代耕作的鄉民,若非田土被奪,沒了衣食來源,誰又願意去乞求或搶奪財物?所以面面相覷一陣後,那領頭男子小心翼翼地問道:“您這話可當真?”
  “這半夜三更的,難不成我出來消遣你們?”
  “那……您要雇幾個?”
  “符合我要求的男子,多少都要。你們也不必立即跟我走,可以去告知你們的同鄉親友,願意來的,誰都可以。”
  人群中頓時響起一片驚喜的私語聲,那領頭男子擦擦額上的冷汗,道:“我們州縣好幾年天災人禍,今年官府又強行收繳我們的肥田,逼我們遷到西邊去,所以逃出來的人成千上萬啊,公子爺的家再大,恐怕也用不了這麼多人……”
  “這個你不用擔心,人多了,我的家自然也就跟著大了。”布衣青年從懷中摸出一個布袋丟給領頭男子,“這是訂錢,我想你們的爹娘妻兒都還在等著一口吃食吧,先去救救急。三日後同樣的時間,我在此地等候。”
  領頭男子手中捧著錢袋,又覺得一族人終於有了條活路,哪里還會多思多想,立即一面連聲道謝,一面就急急地帶著眾人要趕回去安頓家裏老小。
  “等等!”一直旁觀不語的應崇優突然叫了一聲,上前數步,對饑民們道,“你們真的相信看家護院要這麼多人?當心被他騙了……”
  人群中有人回嘴道:“我們窮的只剩一條命,還有什麼好讓人騙的?”
  “說不定就是騙命呢?”應崇優回頭凝目打量了一下布衣青年,“如果我猜的沒錯,你不是要找護院的,而是在替哪位藩主雇傭私兵吧?”
  布衣青年目中精光微閃,揚起下巴大笑了幾聲,毫不掩飾地道:“你這樣說也沒錯。不過當私兵雖然要賣命,但起碼是條活路,各位要是不願意,在下絕不強求,那些定錢是送你們救急的,可以不用還我。”
  人群又騷動了一陣,但沒多久,便有人高聲喊道:“當私兵有什麼不好?咱們莊稼人沒了地,不賣命賣什麼?”
  此言一出,立即是一片應和聲。那領頭男子向布衣青年抱拳施了禮,道:“三天后必來。”,說著帶領族人,大踏步離去。
  應崇優無奈地歎了口氣,想想也不是自己能管的事情,撫摸了一下懷中的惜惜,退回到自己的火堆旁坐下。
  那布衣青年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一揮手遣走了身後的隨從,竟走上前來,在應崇優的身旁蹲下,微笑著道:“這位兄台,看來你對我的行為很有異議啊?”
  應崇優瞟了他一眼,道:“乘人之危,招攬私兵,難道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情嗎?”
  布衣青年收了面上笑容,語聲突變冷冽:“兄台明明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怎麼連大慈悲與小慈悲都分不清楚呢?”
  應崇優挑了挑眉,道:“請您指教。”
  “像這種面臨絕境的鄉民,如今天下遍地都是,究其原因,還是朝廷為了征邊和斂財,強推‘遷徙令’與‘恩田令’的苛政所造成的惡果,你個人的財力如此微薄,就算全數拿了來施捨,又救得了幾個,救得了幾時?所以我說你的行為,不過是小慈悲罷了。”
  應崇優稍稍沉吟了片刻,低聲道:“那你刻意招募走投無路的饑民從軍,便是大慈悲了?”
  “不錯,”布衣青年一揚頭,道,“這些人從了軍,自然是要賣命,可他們賣命並不全然是為了我,更主要的,是為了他們自己,能夠重新掙得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天下!”
  此人突發要改換天下的豪語,倒讓應崇優一驚,被他抱著的小雪狐也一下子跌在了地上,用小爪子刨著主人的鞋幫,委屈地連叫了幾聲。
  布衣青年似乎很滿意他的反應,呵呵笑了起來,“現在這樣的政局,全天下怕有一半的人都想著要造反呢,你怎麼會這麼吃驚?”
  應崇優凝目看了他的笑臉半晌,又重新把目光扯回到只剩了一小撮紅焰在跳動的的火堆上,徐徐道:“就算如今天下思變,跟一個陌生人談謀逆的話題,你也未免太膽大了吧?”
  “膽大嗎?”布衣青年的表情仍是毫不在意,“你會告發我嗎?是去報告巡衛司,還是九城司?或者,你準備直接告訴令尊應大人?”
  布衣青年此時拋出這樣一句話,顯然是想第二次看到應崇優震驚的表情,但是令他意外的是,這一回應崇優只是瞟了他一眼,並沒有因為對方知曉自己的身份而驚奇。
  “咦?你怎麼不問我為何會知道你是誰?”等了半天,布衣青年只得自己先問。
  “不想問,”應崇優淡淡道,“人皮面具戴那麼久,你也不嫌難受?”
  “啊,”布衣青年大叫一聲,“你認出我了?什麼時候認出來的?這張面具可是出自葉夫人之手,除了不能久戴以外,沒有別的破綻啊。”
  “你剛才呵呵笑的時候,露出那兩顆犬牙……”
  “那兩顆是虎牙好不好?”布衣青年抗議道。
  應崇優不由地笑了起來,“霖哥,這麼久不見,你的樣子雖然變了,脾氣還是一樣。”
  應霖跟著笑了笑,上前張開雙臂,將崇優擁進懷中重重地抱了抱,“大伯父預計你今天就能到,一直等到晚上還不見人,所以派我出來,找找你這個喜歡迷路的小堂弟,又丟到什麼地方去了!”
  應崇優輕輕彎了彎唇角,道:“你怕不是專門出來找我的,是在辦你自己的正經事兒吧?不過讓我奇怪的是,你一向不太服人管,不知是哪位有本事的藩主,竟能將你收納到麾下,為他甘冒奇險,招募私兵?”
  應霖深深地看了崇優一眼,緩緩道:“這些私兵,將來會統一到平城魏侯處進行訓練與編制,不過能讓我俯身聽命的人,卻不是魏侯爺。”
  應崇優抿住嘴角,神情有些意外,但不知為什麼,胸中微微有些煩亂,並沒有順著堂兄的話意追問下去。
  “怎麼又不問是誰?”應霖直視著他,“或者你已經猜著了?這也難怪,你素來知道,我從小到大,最聽他的話……”
  “不可能!”應崇優斷然道,“雖然我早年就離家從師,但父親我還是瞭解的。你就是把他全身都拆散了,他的每一根骨頭每一滴血還是絕對忠於大淵朝的。別說他了,就是魏侯,只怕也不是一個會主動舉反旗的人。”
  應霖把下巴一揚,哈哈笑了兩聲,道:“只是招募傭軍而已,誰說我們要造反了?”
  “你自己說的要改換天下,不是造反是什麼?”
  “崇優啊,你不會讀書讀呆了吧?難道你覺得如今的天下,還是大淵朝皇室的天下嗎?”
  應崇優心頭一跳,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
  應霖凝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們現在所做的,用三個字來說,是‘清君側’,要是想減省成兩個字,那便是‘勤王’!”
  應崇優回視著他,腦中快速閃過千萬種念頭,最終化成一聲歎息,從雙唇間緩緩吐出。“我想……我終於明白父親為什麼急著把我叫回來了……”
  “這是當然,大伯父從來都對你寄予厚望,你又是浮山門下的高徒,我們現在就缺像你這樣的人才呢。”
  應崇優垂下眼簾,用樹枝撥著面前已快熄滅的火堆,道:“父親胸懷天下,我素來是敬佩的,如今朝政昏庸,百姓困苦思變,這個情勢我也明白,但僅僅只是改換一個主政者,天下就真的能變嗎?想當年,孟釋青以國師之身受領先帝顧命遺旨,代幼主執掌朝政,那時他何嘗不是滿腔要立萬世大功業的豪情?可一旦手握最高權柄,人也漸漸變了……如今的孟釋青,橫徵暴斂,壓制群臣,一心只想鞏固自己的權勢,心中再也沒了百姓,哪還有一絲絲當初意氣風發的國師風範?先帝精挑細選顧命大臣時,沒有料到今日,父親同領遺旨協助孟釋青輔政時,也沒有料到今日,你們現在拼著性命去扶持一個新君,又如何能把握住他的將來,不是第二個孟釋青呢?”
  應霖被他問的一怔,雙手交叉在胸前想了半日,方歎一口氣,慢慢道:“你說得當然不錯,我學問遠不如你,也沒什麼話好駁的。可是人活在世上,誰都不可能知道未來的命運是怎樣的,我們總不能因為看不到將來,就放棄掉現在所有的努力,什麼都不做吧?”
  應崇優抱著惜惜沉思了半晌,方低聲道:“你說的也有道理,只是我的性格一向疏懶,總沒有你那麼積極,為這個,師父也常責備我呢。”
  應霖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是太聰明了,所以心思重,總愛想東想西的。不說這些了,大伯父還等著呢,快跟我進城吧。”
  “都宵禁了,怎麼進城?”
  應霖仰頭大笑:“你以為堂哥我九城巡衛司副統領的差使是白當的?區區一個宵禁,怎麼管得住我?”
  應崇優驚疑地抬起頭來,問道:“你怎麼會進得了九城巡衛司?難道孟釋青他……不忌憚父親嗎?”
  應霖斜著眼睛瞟瞟他,突然一拳打在他肩頭,罵道:“你這個不孝的傢伙,你居然還知道大伯父的處境不妙啊?咱們應家五代公卿,大伯父又歷任兩朝太傅,孟釋青怎麼可能不忌憚他?這十年來,大伯父周旋于朝局之中,制衡各方力量,用盡了水磨手段,前一陣子還背負駡名,出面率百官上書,請孟釋青在皇帝五月成年後繼續主持朝政,才算取得一點兒孟老頭的信任。其間的勞心勞力,你這個當兒子的,好歹也要體貼分擔一點兒,別光顧著自己獨善其身!就算你有天大的道理,身為應家子弟,哪有不效忠朝廷的?”
  應崇優揉揉肩頭,笑了笑也沒還手。兩人踏滅地上的火星,趁夜色順著城牆根兒,從定安門繞到威平門,應霖先示意堂弟停在原地,自己走到緊閉的鐵門前,三長三短地敲了六下,半晌後,只聽吱呀一聲,城門斜開兩尺見寬的一條縫兒來,應霖回頭招招手,兩人一先一後側身進去,城門立即又重新關嚴。
  連通城門的主道是一條寬闊筆直的青石路,暗黑之中看不清有多長,應霖從守夜開門的人手中接過一盞寫著“巡衛”二字的照明燈籠,把應崇優的馬先放在守夜人處,引領堂弟順著街沿快步前行,雖然途中遇到幾隊巡夜官兵,但仿佛都是相熟的人,照面打了招呼後也沒有任何盤查。
  “看來你這九城巡衛司,倒真沒白當。”應崇優覺得這樣無言前行,氣氛有些低沉,便先開口道,“堂嫂呢,接來京城了嗎?”
  應霖笑了笑,道:“她跟孩子都在瀝州鄉下,幾個老家人照管著。”
  “不管怎麼說,夫妻倆還該在一處才是。”應崇優鬱鬱地道,“實在不行,你也要找時間去看看她。”
  “你別光說我了,跟你說啊,大伯父最近見了吳尚書家的二小姐,回來跟我誇來著,我看他的意思,多半是想讓人家當他兒媳婦。”
  應崇優心頭一顫,半晌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害人家好女孩兒?”
  應霖一呆,不由地歎了一口氣,道:“我是知道,但大伯父不知道啊,他雖未催你,心裏還是記掛的。”
  應崇優自嘲地一笑:“父親心中都是國家大事,我成不成親這這種小事,他最多空閒了想一想吧,你操什麼心?”
  應霖停住腳步,看看堂弟在月下有些發白的臉頰,突然一陣心酸,脫口道:“都分手那麼久了,你就忘了他吧!說到底,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才算是正常的啊。”
  應崇優向前走了兩步,也停了下來,緩緩舉頭望月。
  好幾年沒想過他了吧?那個曾經是世上對他最溫柔的一個男人。
  長年的相處,彼此的照顧,在他熱情地引導下,一步步走入禁忌的情愛之中。可是最終,給這段感情劃上句號的人,也依然是他。
  兩個人的難處其實是一樣的,都是宦門子弟,都要下山繼承家業,延續香火。只不過,自己能夠咬牙捨下的,三師兄卻舍不下。
  想來,應該還是因為感情不夠深吧,所以在被上山來探視的叔叔撞見兩人擁抱時,三師兄才會那麼驚慌地推搪解釋,拼命地用謊言掩飾真相。
  在那一瞬間,應崇優已經明白,自己的這份初戀在三師兄心裏,不過是一段絕不能被親朋長輩們察覺的地下戀情,永遠見不到天日。
  第二天那個人就跟著他叔叔下山去了,沿著一個世家子弟應有的人生軌跡向前行走,將一個十七歲少年夭亡的愛情留在身後。
  幸好師父是開明的,師叔是體貼的,師兄弟們都是寬容善良的,所以那一段情傷,雖然痛,卻並非不可痊癒。
  學會了愛,學會了原諒,至少這件事的後果,也並不全然是壞的。
  “崇優?”表兄在耳邊擔心地叫著,回身,向他展露坦然的微笑。
  “你不用擔心,我早忘了。”
  “真的?”
  “真的。”
  “既然是這樣,那就依從大伯父,找一個好姑娘吧。”
  低下頭,沉吟了良久。最終,應崇優還是對從小就無話不談的堂兄說了實話:“不知為什麼,見了女孩子,一點感覺都沒有。”
  “啊?”應霖吃了一驚。
  “也許再過幾年會好一些。”應崇優輕描淡寫地道,“再說這種亂世,急著娶親做什麼?你倒是聽從長輩,早早說媒下聘,現在還不是跟堂嫂聚少離多?”
  “也對……”應霖長歎一聲,“雖說大丈夫立世,功業為重,但細想也真對不起她,希望日後能彌補吧。”
  應崇優一笑,沒有答言,抬頭,已到太傅府門前。
  “大伯父應該還在書房等你,”進了家門後,應霖將手中的燈籠遞給堂弟,“自己家不會迷路吧?我還有一堆事情要做,不陪你去了哦。”
  應崇優答應了一聲,伸手接了燈籠,緩緩順著碎石鑲邊的水磨磚路向西面走去。
  雖然月色幽暗,燈光朦朧,但他的腳步之所以如此之慢,還是想借路途中這段清靜時間,好好思考一些事情。
  雖然方才對應霖所說的,有一些避世的想法,但身為五世公卿的應家子孫,骨子裏多多少少也帶了些忠君的觀念,再加上老父身處政治旋渦之中,也無法真的對政局世局毫不關心。只是他見聞廣博,精通經史,知道太多興亡盛衰間百姓之苦,不免有些灰心,對於恢復陽氏皇權會對黎民帶來多大實質的好處,沒有父親那般堅信罷了。
  曆事三朝的老臣應博,將天下如今民不聊生的慘狀,全歸咎于孟釋青辜負皇恩,攬權自重,屢行暴政之過,但對於當年先皇識人不明,將江山幼子所托非人之錯,卻一點兒也看不到,反而一心以為,只要折斷孟氏的權柄,令幼皇登基親政,天下自然就會慢慢政通人和,百姓安樂。而與盲目忠於王室的父親不同,應崇優卻一向認為,那個傀儡一般在孟釋青手中長大的幼主是一個什麼樣的孩子,他是否有治理天下的才能與胸襟,是否繼承了他先祖的雄武睿智,才是最重要的。
  否則,歷史也不過是一個回圈的怪圈,百姓也不過是在希望與失望間多起伏一次罷了。
  他的這種想法在父親看來,當然是離經叛道的,曾令應博十分惱怒,以至於太傅大人與孟釋青虛與委蛇這麼多年,心神幾乎已經熬盡,也還一次也未曾使用過自己那個學識滿腹、文武雙修的獨子。
  所以這次居然會緊急召他回京,看來父親必是遇到了十分棘手無奈的困境,要動用每一分能夠調動起來的力量了。
  夜,已近四更。書房的紗窗上,還映著一個蒼老的身影,正在伏案疾書。
  “父親,優兒回來了。”在房外輕輕叫了一聲,推門而進,撩衣下拜,行人子之禮。
  “起來吧。”應博抬了抬手,就著昏黃的燈光打量了又有近一年未見的兒子,示意他落座。
  應崇優走到南窗下的搭著舊緞靠袱的紅木椅前坐下,將已熟睡的惜惜放在另一張椅子上,視線一抬,看到右手邊茶几上有一碗銀絲面。
  “想著怕你餓,張媽特意下的面,沒想到你這麼晚才著家,都涼了,讓人熱熱去吧。”
  “不用了,”應崇優忙端起碗來,“還有些溫,不妨事的。”
  應博嗯了一聲,坐在書桌後看著兒子吃面,神色有些疲倦,清瘦的手指在案面上無意識地敲打著。
  “父親這麼晚了還不歇息,想是有什麼事要吩咐優兒嗎?”匆匆吃完面,應崇優放下碗問道。
  “也沒什麼,只是想看一看你。”應博溫和地看著兒子,眸中滿是慈愛。
  應崇優有些訝異地眨了眨眼睛,視線觸及到老父花白的鬢角與刀刻般的皺紋,心頭突然一痛。
  是什麼樣的殫精竭慮,才會讓他衰老的速度,總是遠遠超過時光的腳步?
  “時候不早了,你先去歇息吧。”應博顫顫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反正你這次回來也不急著要走,有些事情,以後再談好了。”
  應崇優心中疑惑,但看著老父疲累的樣子,又不忍再問,依言立起身來道了晚安,抱著惜惜退出書房。

  接下來的三天,應博仍然沒有跟應崇優談論更深的話題,只是常常講些孟釋青如何欺壓幼主,如何獨斷朝綱的事情,仿佛只是在向兒子傾訴自己對朝政的不滿一樣。應崇優試著問了幾次父親到底把自己召來京城做什麼,都被應博顧左右而言他地避了過去。
  這日散朝歸來,應博一進門就命應霖叫來崇優,說皇駕要出遊南屏皇家獵場,召宗室與官家子弟伴駕,叫他們堂兄弟兩人一起前往,之後又特意吩咐應崇優矯裝易容,不要讓任何一個外人知道他太傅公子的身份。
  應崇優明白父親是想讓自己先見一見那個被權臣握在掌中的小皇帝,但卻不懂為什麼不能以真實的面目和身份外出,不由略問了幾句,見父親支吾不言,也就不再堅持追問,當下稍稍準備了一下,帶著惜惜一起去了。
  整個遊獵隊伍下午出發,至晚才到南屏別苑,小皇帝直接就進了行宮休息,除了一輛華蓋八寶絡纓的皇輦外,應崇優什麼也沒看見。
  次日上午,馬未備鞍箭未發,小皇帝先傳出旨來,要在別苑開個烤肉大會玩耍。對於這種遊樂活動,孟釋青一向持支持態度,閒散的官家子弟們自然也樂得前來湊趣。
  皇家別苑座落在獵場的西南方,先皇時代主要用來招待親信的王公大臣們留宿的,到了重熙年間,便成了小皇帝專門遊樂嬉戲的場所。因為是烤肉大會,正院草坪上便設了一大片烤架,鋪著數十張粗呢花毯,上百個宮女兒穿梭侍候著,場面委實熱鬧得不堪。
  而這一團熱鬧的正中心,當然便是那即將成年的當朝皇帝。
  這個尚未滿十七歲的少年看起來比同齡人高大,臉色紅潤健康,興高采烈地跟參宴的那些年輕子弟們玩鬧著,賽馬、鬥雞、鬥蛐蛐兒、打馬球、聽戲、打獵,甚至還有賭博,簡直每一個遊戲都喜歡玩,時不時地都可以聽到他哈哈大笑的聲音。
  但一直凝望著他的應崇優,卻覺得自己從來沒看過像這麼不快樂的少年,從來沒看過像那麼寂寞冷漠的眼睛。
  應霖從人堆兒裏跑出來,遞給堂弟一串烤肉,再順著他的視線向草坪正中看了一眼。
  “我們都是要為他賣命的,卻不知道他將會為我們帶來什麼。”九城巡衛司壓低了聲音感歎著,“但在孟釋青的手心裏長大,縱然變成這個樣子,也讓人很難忍心責備他什麼。”
  這時草坪上的小皇帝突然趴了下來,爬著將草葉兒撥來撥去,看起來許是蛐蛐跑出了籠子。周圍的人也立即跟著趴下身來一陣亂翻,一個老內監還呼喝著命令遠處侍候著的人全都過來幫忙。
  看著那一團混亂,應霖不禁歎了一口氣,但站在忠於皇室的立場上,他也不好多評論什麼,只得扯開話題問道:“崇優,大伯父這次到底叫你回京城做什麼?我問了幾次他都不說,不會是什麼危險的事吧?”
  應崇優沒聽到堂兄的問話,他的目光仍然鎖定在原處,看那個少年皇帝粗暴地跳著腳,踢打著身旁的內侍,表現出一副橫蠻任性的樣子。但看著看著,不知為什麼胸口突然升起沉重的感覺,仿若一塊巨石壓下,逼澀了本是自由自在的呼吸。
  “別看了,他從來都是這個樣子。孟釋青不讓他念書,也不給他指定帝師,反而叫一群小太監整天陪他玩些偷狗摸狗的遊戲……”應霖順著堂弟的目光看了一眼,歎了口氣,“有時我也擔心,就算將來扳倒了孟釋青,難道真的就讓他來親政?”
  “沒有關係,”應崇優沉靜的眸中閃過一絲光亮,轉過頭來向堂兄微微一笑,“就像你說的那樣,在孟釋青的手中長大,他能長成這個樣子,已經很不容易了……”
  “什麼?”應霖吃驚地睜大了眼睛,正想細問,苑門處突然一陣騷動,一隊兵士橫衝直撞進來,個個披掛整齊,手執利刃,很快就將草坪中央團團圍住。為首者三十多歲的樣子,體格健壯,目光陰沈,直直地朝小皇帝面前走去。
  “章統領,你來的正好,這群奴才好沒用,弄丟了朕的蛐蛐兒,你要替朕好好處罰他們一下!”
  那被稱為章統領的人陰陰地一笑,一面跪下行禮,一面道:“陛下放心,臣本就是來為陛下出氣的。”說罷一揮手,“來人,將張敬拿下!”
  一聲令下,他手下人早擁上前來,將隨侍在皇帝身邊一個黃門官摁翻在地,捆成粽子一般,就朝苑外拖。
  “章統領,你將這些奴才打幾十棍子就是了,捆起來要帶到哪里去啊?”
  “陛下有所不知,這個奴才不僅沒有侍候好陛下,還做了些很對不起孟國師的事,所以要另行懲處才是。”章統領草草地敷衍了一句,下巴一揚,喝道,“快把人帶走,不要掃了陛下的興致!”
  那被五花大綁的黃門官心知性命無望,把牙一咬,大聲罵道:“奸賊!你們藐視君威,魚肉百姓,死無葬身之地!恨我不能……”話未說完,就被章統領兩記耳光打得吐出幾顆帶血的牙齒,欲待再罵時,已經口齒不清了。
  那小皇帝似乎已被這一幕嚇得忘了自己的蛐蛐兒,呆了片刻,把眼一蒙,叫道:“難看死了!快把人帶走,帶走!”
  “驚擾陛下了。”章統領雖跪了一跪,但語音中毫無惶恐之意,顯然是沒有把小皇帝放在眼裏,帶著人吆吆喝喝地走了。
  應霖在一旁冷眼看著,表面上神色不變,但嘴唇已氣得有些顫抖。
  “那黃門官是你們的人嗎?”應崇優問道。
  “還不算吧。我只知道他曾與司空王?大人有過幾次交往……”
  “這麼說王司空也在劫難逃了。”應崇優歎了口氣,目光重新落回到小皇帝身上。
  少年天子已經安靜下來,不耐煩地再翻弄一下草叢,又抓過幾串烤肉,一塊塊地拿了下來扔著逗狗玩,好像並不在意自己的一個近身內臣剛剛被人強拖了出去。
  應崇優想,也許這樣的場面他早已習慣了。
  被這個不太愉快的插曲一岔,現場嬉鬧的氣氛頓時淡了下去。大家都有些餘悸猶存,小皇帝更加覺得沒趣兒,最後把手一甩,命人拉了馬來,拿著弓跳上去,嚷著要去獵鹿。侍衛們亂了一陣,前後簇擁著去了。一眾隨駕的宗室與官家子弟們自然也急忙備馬備弓,浩浩蕩蕩向獵場進發。
  應崇優遠遠地綴在隊伍的最後面,進了獵場的樹林後也只是隨處遊蕩了一下,便打算坐下來歇息。
  可是跟著他一起來的惜惜好像一點也不想歇息的樣子。
  自從進了密林,美麗的小雪狐就很興奮,在主人懷裏拼命撲騰,剛把它放下地,就一溜煙兒竄了出去,要去追捕一隻野雞。
  要是在別的什麼地方,應崇優不打算管它,可這裏是獵場,惜惜身上又沒掛著“我不是獵物”的牌子,一不小心就可能樂極生悲,反而成為被別人追捕的對象。
  所以它的主人只好施展起自己最拿手的輕功,緊緊地跟著它,追入密林深處。
  身為皇家獵場,這座密林是被整理過的,沒有牽牽絆絆四處爬生的藤蔓與絆人腳蹤的灌林,在其間穿行非常方便。
  當然,對於惜惜而言,這種方便也是同樣的,所以它沒竄幾下,就消失了蹤影。
  應崇優一著急,躍上了樹幹,連續橫躍了幾下之後,眼角瞥見一抹白影,腳步一旋,輕輕落下地來,結果沒找到惜惜,卻迎面撞見了一個無聲哭泣的少年。
  少年的四周都是參天的大樹,他卻只是直直地站在中間,沒有像普通人一樣靠著或趴在樹幹上,線條明晰的臉上毫無表情,連抽泣聲也沒有。應崇優之所以知道他在哭,僅僅因為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中有淚水在以極緩慢的速度滑落,順著代表倔強性格的下巴,跌落進腳邊的草叢。
  應崇優從天而降,讓少年嚇了一跳,但因為正被悲憤的情緒所控制著,他也只是微微張大了嘴,沒有其他任何的反應。
  “對不起……”應崇優反而有些尷尬,轉身就走當然不好,上前安慰他又好像沒那麼熟。
  正在這時,遠處隱隱有幾處人聲呼喊,次第起伏著,慢慢向這個方向移來:“陛下……陛下你在哪里……陛下……”
  少年匆匆用衣袖抹去臉上的水痕,深呼了一口氣,在臉上用力擠出一個笑容來,轉過身,便向人聲處大步奔去。
  “等一等。”應崇優急忙出言叫住他,快步上前,扳過少年的身子,從袖袋裏摸出一瓶藥水,給他滴了兩滴在眼中,又在眼周也塗了一些,剛剛發紅發腫的哭泣痕跡立即消失無影,整個人看起來與烤肉時一般無二。
  少年睜大眼睛怔怔地看著面前的陌生青年,不知是因為訝異還是因為好奇,他乖乖地任應崇優擺佈著,未曾躲閃。
  “好了,你快過去吧,陛下。”應崇優臉上帶著溫柔的微笑,低聲道。
  呼喊聲越來越近,少年抿緊嘴唇,轉身跑動起來,但途中卻頻頻回頭,向這邊看著。
  “哎呀陛下,可找著您了……”
  “叫什麼叫?朕追的鹿都被你們嚇跑了!”
  移動著過來的人聲亂嘈嘈響了一陣,改變方向漸漸遠去了,惜惜也不知從什麼地方竄了出來,躍進主人懷裏,小爪子抓抓他的頭髮。
  應崇優卻沒有理它,緩步走到剛剛少年立足的地方,低頭看了看。
  紅砂質的土壤非常吸水,沒有一點兒潤濕的痕跡。雖然草叢的葉尖上還滾動著顆顆晶瑩的水珠,卻不知那是清晨的凝露,還是少年的淚水?
  這,就是大淵朝最至高無上的皇帝……一個擁有最高貴血統的少年,卻也是一個最沒有自由的少年。
  就連屬於他自己的淚水,也只能在沒有人的時候,才敢盡情抛灑。
  惜惜對於主人的沉思有些不安,扭動著身體,用濕濕的鼻尖頂他的下巴。
  “沒事,沒事的。”應崇優低下頭,抱緊了懷中的雪狐,柔聲安慰了一句。

  從南屏獵場歸來當天晚上,應博再次將兒子單獨叫到了書房。
  和剛到帝都的那天夜裏一樣,當應崇優端坐在椅上,做好了要傾聽的準備時,應博卻躊躇猶猶豫,遲遲沒有開口。
  其實該如何和兒子談,他已經想了很久,想到現在兒子都已經坐在面前了,還是沒想到應該怎麼說才最恰當。
  畢竟,優兒不是應霖。
  優兒一向有他自己的想法。
  良久,應博終於停下習慣性敲擊著桌面的手指,取下案頭的燈罩,用一根鐵絲撥著燈芯,似乎想讓這點微光更亮一些。
  “今年五月,陛下就滿十七歲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直接切入正題。
  應崇優點了點頭。十七歲,成年。對於一個傀儡皇帝而言,是多麼危險的兩個字。
  “你這幾天,也見到了陛下了吧。”
  “是。”
  “當然初登基時,他還是個三歲的幼兒,不知不覺,就已經這麼大了。”應博語氣沉重,“就算是無知少年,但他終究即將成為一個成年的皇帝,孟釋青不會安心的。”
  “可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啊,父親。”
  “為了安撫孟釋青,為父連通百官聯名,請求他繼續主政,希望能儘量拖延一下皇上的困境。”應博眯起眼睛,繼續道,“雖然為父因此背了駡名,但孟釋青當時很高興,立即就接受了這一請求。這樣一來,至少在短時間內,他還不至於做出什麼大逆不道之事。”
  應崇優認真聽著,沒有插話的意思。雖然他心裏明白,拖延並非長久之計。
  “不過孟釋青也明白,無論如何,這是一件必須要解決的事,所以在三個月前,他召集群臣商議,要為皇上大婚立後。”
  “咦?”應崇優有些訝異,不由自主便發出了聲音。
  應博看了兒子一眼,“你有些意外吧?按道理說,皇上剛成年,不讓他親政還勉強說的過去,但一旦他大婚後生了子嗣,還不讓他親政就招人非議了。你說說看孟釋青為什麼要如此自掘墳墓呢?”
  應崇優低頭思忖了片刻,緩緩道:“當今皇帝若無嗣而死,順位的繼承者只有燕、定、晉三王,他們都是握有藩鎮的成年王爺,還不如現在的皇帝好控制。若越過他們三人另立幼主,一來宗族中分支的太遠,二來三位王爺抓著把柄,定然不服。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孟釋青不敢冒險。可一旦皇上駕崩前留下嫡子,三位元元王爺的順序自然靠後,縱然心中不忿,明面兒上也無話可說,一切便順理成章地按孟釋青所想的發展了。”
  應博目中微露讚賞之意,道:“你說的不錯。站在孟釋青的立場上看,陛下今年大婚,明年生子,後年駕崩,真是再好也不過了。”
  應崇優搖頭道:“兒子也不見得是說生就生的,在這一點孟國師未免托大了。”
  應博眉頭皺得更深,長歎一口氣道:“有些情況你還是不知道,後宮現在基本在孟氏控制之中,生一個小孩兒出來還不容易。優兒啊,孟釋青可不在乎那孩子是不是皇室血脈!”
  應崇優一怔之下,心頭微凜。難怪父親憂急若此,照這樣看,那宮中的小皇帝,應是毫無生路可言了。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孟釋青千挑萬選定下的皇后人選,便是沈大將軍的千金,總算不是山窮水盡。”
  沈大將軍是因軍功從士卒成為先皇侍衛,再由孟釋青提拔上將軍之位的,似乎對這位有知遇之恩的國師言聽計從。但應崇優卻知道,這位大將軍骨子裏還是先皇的死忠,只要父親略施手腕,絕對可以成為可依靠的助力。只不過,印象中他的女兒雖然相貌算是美麗,可體格上很像其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弱質千金,孟釋青怎麼會選中……
  “既然是為了子嗣立後,孟釋青當然只在乎候選人是否易於生養。天監司還為此測算過所有待選千金的生辰八字,以沈家小姐最合。再加上她出身將門,體格健壯,人雖然豪爽了一些,卻是單純沒有機心,進了宮也好控制。”應博看出兒子的想法,解釋道,“也幸好他沒有挑中那些嬌滴滴的纖纖閨秀,我們才好趁機從中取事。”
  應崇優狐疑地看了看父親,“就算沈小姐是自己人,但她一個單純的大姑娘,進了宮也辦不了什麼大事,徒然增加事敗的危險,父親,您還須謹慎才是。”
  “呃……”應博勉強點了點頭,目光慢慢遊移開來,有些吃力地道,“要是真讓沈小姐進宮,當然沒什麼用……優兒,我記得半年前,你二師兄在濟州城裏打抱不平,假扮成一個平民姑娘上花轎,掀蓋頭鬧了洞房都沒被人瞧出破綻來,到了夜深人靜,就把強搶民女的新郎官吊在了城樓上,對吧?”
  應崇優的眼睛睜得圓圓的,慢慢眨動了一下。
  “後來他到京城,我還問過他這件事,他說……浮山老人的易容改扮之術十分精妙,縱然是以男扮女也無破綻,所有浮山子弟都修習過此術,你比他還要擅長……”
  講到此處,應博突然停了下來,視線鎖在窗櫺上,一動也不動。
  室內一片寂靜,半晌後,應崇優方緩緩道:“父親……讓我扮沈小姐嫁進宮去……這想法未免也太荒唐了一些……”
  “為父也知道這是下下之策,”應博面有愧色道,“可是……要救皇上出宮,這就是唯一的一條路了啊……”
  應崇優默然了半晌,只覺得父親的建議荒謬無比,簡直令他無話可答。
  應博有些誤解兒子的沉默,趕緊道:“你是不是也聽說了皇上現在名聲不好,喜歡鬥雞驅犬,遊藝玩樂?其實那就是孟釋青刻意為之,他……”
  “父親,”應崇優苦笑了一下,“說實話,我這次回來,原本是做了準備,若您有所差遣,總要聽命以盡人子之道的。但你要我以男扮女進入後宮,恐怕……優兒難以從命……”
  應博站起身來,將手放在兒子肩上,凝視著他的眼睛道:“你的想法我是再清楚不過,若皇上真是個一無是處、只知玩樂的浪蕩子,我苦苦逼你入宮也無益處。有件東西,你最好來看一看。”
  在應崇優猶疑的注視下,應博扳動了座椅扶手上的機關,從書架上現出一個暗格來,打來暗格,拿出只小盒子,盒內是一個小小的絲綢包,層層抖開來後,現出小小一塊浸著血跡的白緞。應博用微顫的手拿起白緞,小心地展開,只見上面血書著兩行歪歪的字:“太傅,你是忠臣,幫朕除奸。”落尾處是一方璽印。
  應崇優怔怔地看著血書,脫口道:“這樣的書法措辭,皇上真的沒好好念過書呢……”
  對於兒子的大不敬之言,應博沒有注意,他手捧血書,眼圈一陣發紅,目中早忍不住滴下淚來,顫聲道:“陛下,是老臣無能,讓您……讓您……”
  “父親、父親,”應崇優趕緊扶住勸道,“您先靜靜心,萬一急壞了身子,豈不是什麼事也做不成了?”
  應博擦擦老淚,將血書又仔細包裹了放回原處,回身握了兒子的手,道:“我應家世受皇恩,面對皇上血書求救,若是置之不理,心中天良何在?優兒,優兒,你也是應家的子孫,就算是老父我求你……”
  “父親,”應崇優歎息道,“即使我成功地混入後宮,又能做什麼呢?”
  應博深深地看著兒子,目中閃露驕傲之色,道:“你的學問見識,我和你師父都再清楚不過了。在皇上沒有生子之前,大約還有兩年緩衝時間,這兩年我們在外面的人,會努力為皇上營造一方起事的立足之地,想法子救他出宮,而你,就要在後宮中小心在意維護皇上的安全,教他一些孟釋青不肯教他的東西……”
  “也像父親和祖父一樣,擔當太傅之責嗎?”應崇優的唇邊不由浮起一絲苦澀的笑,“聽起來,仿佛是應家人宿命一般……”
  “優兒,你也知道,在孟釋青的控制下,皇上能學到什麼?如果他只是一個無知小兒,就算將來出了宮,他又有何能力收復王權,中興我大淵皇朝?優兒啊……”
  “父親,話雖如何,但孩兒畢竟是堂堂男兒之身,讓我扮成一個女人進宮,請恕孩兒實在難以接受。”
  “除了為父選定的兩個侍女,不會有任何人知道皇后是你假扮的,就連應霖也不讓他知情。只要你依從這一次,進宮課教陛下,再與為父裏外合應,救皇上脫離權臣之手,後面的事你就不需要再操心了,為父保證到此為止,之後絕不再以應家子弟之名拘束你,讓你捲入朝政之事。”
  應崇優低下了頭,緩步退回到座椅前坐下。惜惜不知何時醒了過來,小爪子搭在前面的扶手上,將腦袋轉向主人的方向,一人一狐對視了片刻。
  “優兒,為父現在只能靠你了,如果你再不答應,為父只好給你跪下……”
  這一招雖然老舊,但一向有效,應崇優趕緊跳了起來,一把攙住老父的胳膊。
  “父親,請容優兒考慮一下,再給您答覆……”
  更鼓聲遙遙傳來,應博不再多言,顫顫地退回到書桌後,閉目養神。
  看著父親憔悴的面容,應崇優知道,其實自己並沒有多少選擇的餘地。

  第二章

  重熙十三年。五月十二日。
  帝成年。
  執政國師孟釋青親掌大典,為皇帝舉行成人祭禮。同時頒恩旨,聘大將軍沈榮女為皇后,同時冊代氏為永雉宮端妃,肖氏為芷泉宮定妃。大婚日期定於七月初五。

  初夏的天氣柔和宜人,皇帝的成年大典上一派奢華景象。群臣朝賀,祭天告禮,更換冕服,金殿的歡宴上美酒佳餚,笙歌豔舞。當朝國師孟釋青儼然便是慶典的主人一般,執杯勸盞,賞金如雨,看起來極是開心。
  然後對於年輕的大淵朝皇帝陽洙來說,這個生日,卻是他十七年來感覺最難過的一個生日。
  在剛剛結束的祭禮上,掌握朝政多年的國師孟釋青當眾上表請皇帝親政,而與此同時,一份所謂的百官萬民簽名的請願書也遞到了他的手裏,書文上要求由孟釋青繼續主政。在那個權傾朝野的老狐狸貌似謙和的注視下,無論心裏是什麼感受,陽洙都必須大力表示贊同,並忍受了他三次假惺惺的推讓,最後還得面帶笑容地宣佈朝政繼續由孟國師主持,只有非常嚴重的大事,才由孟國師決定是否轉奏皇帝。
  就這樣像牽線木偶般過了一天,臉上的假笑漸漸維持不住,年輕的肌膚熱度已快要燒毀那層掩藏內心的面具,在孟國師志得意滿地前來詢問“皇上還有什麼其他吩咐”時,陽洙實在忍不住收住了笑容,冷冷地答了句:“有國師在,還有什麼是要問朕的?”
  就因為這句稍稍表示了他真實意思的話,他才不得不在輾轉半夜好不容易睡著時,被悄悄過來的太后叫了起來。
  看著睡眼惺忪還不清醒的兒子,太后輕輕歎息:“洙兒,母后耳提面命這麼多年的話,你還是忘了?”
  “什麼話?”陽洙揉揉眼睛,因為室內無人,也知道有心腹的內監守在門外,所以沒有喬裝自己的表情,冷笑著道,“是不是那句要我在孟釋青面前,時刻都要像一隻討好他的狗一樣的話?”
  “母后什麼時候說過這樣的話?”
  “你就是這個意思!總是要我忍忍忍,現在已經忍到我成年了,究竟還要忍到什麼時候?”
  “忍到你的力量可以不再忍的時候!”太后低聲喝道。
  陽洙重重的喘息,咬著牙。
  “洙兒,母后難道不明白你心裏的委屈?當年你被推上這個帝位,也並非我所願。可是成年的幾個皇子都相互傾軋而死,先皇晚年什麼都倚仗孟釋青,他自然要挑一個好控制的皇子來扶植。都怪為娘我出身平民,朝中沒有貴戚,所以不幸被他挑中了你……我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活著,孟釋青想專政,想擅權,就隨他去好了,何必要爭呢?你根本是爭不過他的!”
  陽洙冷冷一笑:“母后,你太天真了。不管我爭不爭,一個已成年的皇帝,早就不是什麼好用的傀儡了。既然明知他遲早要下手,難道讓我束手待斃不成?”
  太后無奈地拭了拭淚,“孩子,如果他非要這個皇位不可,那你就禪位給他吧。”
  “禪位?”陽洙仰天大笑,“你以為他不想嗎?可他不敢!有我在,或者說有皇帝在,他還可以拿我當幌子號令約束諸侯,一旦他自己登上了皇位,四方藩王怎麼會真的服他?我陽氏皇族積威好幾百年,他弄弄權還可以,真要篡位,未必那麼容易!他最好的方法,就是讓我趕快立後生子,然後再暴病而亡,讓他順理成章地立我的幼兒當新君,或許還能呼風喚雨多幾年。”
  太後身處政治旋渦多年,當然知道兒子此言不虛,憂急之下,更是忍不住淚如走珠,“洙兒……這……這可如何是好?”
  陽洙冷笑著,猛地從床榻上翻身站起,立在屋中央:“還能怎樣?不是魚死,就是網破!與其被他莫名其妙的毒死,不如自己找一條生路!”
  “可是你困于深宮之中,無臣無屬,無兵無將,又能怎樣呢?應博老大人已經算是先皇重臣中最可信任的了,你三個月前遞了血旨給他,他雖未曾告發,可還不是毫無動靜?孩子,孟釋青主政多年,這朝野上下,還會有誰將你我母子放在心上呢?”
  “刀在頸上,顧不了這麼多!我困在這裏,什麼也做不了,只能賭上一賭。應博靠不住,我就再找,孩兒不相信先皇在位數十年,竟連一個忠臣也沒留下?”
  太后掩面長歎,握了兒子的手,愛憐地撫摸著。
  “母后……”陽洙放緩聲調,將頭埋進她懷裏,“若天不亡我,我一定會讓母后下半生,過最舒心的日子。”
  太后輕輕撫著他的頭,歎道:“只要你沒事,什麼日子母后都能過。現在也只能祈望上天,能夠保佑我陽氏皇朝,渡過這場劫難了。”

  重熙十三年的夏季,大約是本朝禮部所有官員最忙碌的季節。天子成年禮的塵埃尚未落定,皇帝大婚的日期便接踵而至。除了預備入主正宮的沈家小姐和已冊立的兩位一品妃外,孟釋青還物色了好幾位美貌佳人以充宮掖。太后召見了一次未來的皇后,但兩人只交換了幾句例行的話語就匆匆結束了會面。
  “這個皇后是孟釋青選的,你可千萬要善待於她啊。”太后悄悄地叮囑愛子,“母后已經見過她了,模樣很標緻,性格也不張揚,你不會討厭的。”
  “孟釋青喜歡的我都討厭!”陽洙咬著牙道,“不過母后你放心,我知道怎麼對待她!”
  年輕的天子依然在嬉戲遊樂中度過每一天,小心地利用少得可憐的幾次上朝機會觀察著兩班文武,想要找到一個靠得住的支持者。當初曾經滿懷希望送出去的那封血書如同一粒小石子落入了枯井之中,時至今日也沒有激起任何的迴響,讓十七歲的皇家少年十分失望。看來十幾年安逸富貴的生活,已經使當年的忠臣選擇了明哲保身,所以在沒有確切的把握前,陽洙沒有再次輕舉妄動。
  很快就到了大婚當日。雖然心裏已做了充足的準備,但被人擺弄整整一天的滋味依然難言難捱。著盛服、聽唱禮、受朝賀、行拜禮、授印、冊封、賜宴,臉上還必須帶著歡喜的笑,好不容易進了洞房,還不得不忍受一整套瑣瑣碎碎的玩意兒,什麼吉祥餃啦,同心結啦,交杯酒啦,挑喜帕了,整個人都快折騰散了。
  終於萬事皆畢,宮女太監們全體退了出去,正殿的宮門也輕輕掩上了,陽洙這才長長透了一口氣,突然又想到端坐在床上的皇后是敵非友,立即把剛放鬆的神經重新繃了起來,看向這個陌生的女人。
  剛挑起來喜帕的時候沒怎麼仔細看,只覺得長得還不錯,現在就著燈光細細一瞧,眉目清秀,氣質怡爽,雖然滿臉的濃妝,不知怎麼的整個神情氣韻就是不帶脂粉氣,想來如果卸了妝,應是更加的好看一些。
  “睡吧。”陽洙有些心煩地丟出這兩個字,上前給新立的皇后解衣。儘管他今年才剛剛行過十七歲的成人禮,但並不代表典禮之前他就真的沒成過人,如何與女人相處,他早就知道了。
  “陛下請勿急。”新娘按住了陽洙解她領口的手,低聲道,“有一件東西,想先呈獻給陛下。”
  “什麼東西?”陽洙皺著眉,側身靠在床頭枕上。
  皇后撥開垂在兩頰的珠簾,從胸口拿出一個小紅布包,慢慢打開,裏面是一小卷錦帛,抖開來一看,一塊白緞上血跡斑斑,正是一份血書。
  陽洙猛地從床邊站了起來。
  “它怎麼會在你的手中?!”
  皇后一笑:“陛下將此書賜與應老大人,當然是他給我的。”
  陽洙審視著看她,半晌方道:“應大人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皇后輕歎一口氣,“據說應老大人那天一回家就關在屋裏看這封血書,看完之後嚎啕大哭,怎麼也勸不住。”
  陽洙感歎道:“老大人對我陽氏皇朝,果然還是一片忠心啊。”
  皇后瞟了他一眼:“陛下用的是羊血吧?”
  “嘎?”
  “我一聞就聞出來了,可看老大人那麼傷心感慨,實在沒忍心跟他說。”
  年輕的皇帝有些臉紅,咳了兩聲掩飾過去。
  皇后站起身,將血書在燭上點著燒了,轉身拜倒在地,低聲道:“應大人得知陛下在宮中處境艱難,萬分憂心,又恐深宮內院之中無人可以保護皇上,為皇上分憂,故用計遣我入宮,以助陛下一臂之力。”
  “你嫁進宮來助朕?”陽洙半喜半憂,喜的是應博果然忠心於他,憂的是……“你一個女流之輩,又能助朕幾何呢?”
  皇后似乎有些不高興,“陛下這話可看輕女子了,天下比男人強的女子到底多的是呢。”
  陽洙一笑:“那你自然也是其中的一個?”
  “可惜我不是。”皇后動作輕捷地走到妝台旁,把滿頭珠珠翠翠摘了個乾淨,再到水盆邊洗去脂粉,脫下皇后的朝服和身材上的矯飾扔掛在衣架上,瀟灑地一轉身,再次拜下:“臣應崇優,參見吾皇萬歲!”
  “你……”陽洙倒吸了一口冷氣,“你……你是男人啊……”
  應崇優將一根手指豎在唇邊:“小聲一點,外面還是有人呢。”
  陽洙滿臉震驚之色地看著眼前修長俊美的男子,又側耳聽了聽外邊的動靜,小聲道:“他們雖然聽不清我們說什麼,但總這樣嘰嘰咕咕也不是辦法,咱們到床上來說。”
  應崇優覺得有理,便當先上了床,抖開錦被,陽洙也寬去外衣,吹了燈,兩人一齊裹進被子裏,把頭輕輕蓋住。
  “現在你說,你到底是誰?”
  “臣名應崇優,家父,就是陛下賜下血書的應博。”
  “那沈家……”
  “沈大將軍也是忠心于陛下的,為了偷樑換柱,已經悄悄將真正的沈小姐送到隱密處安置了。”
  “你們真是太膽大了,把一個男人送進宮來,被人發現了可不得了啊!”
  “陛下不說,誰會發現?”
  “怎麼發現不了?比如你的聲音,朕起先沒注意,現在多聽了幾句,一聽就聽出是男人了。”
  應崇優笑了幾聲,道:“您起先不是沒注意,而是因為穿女裝的時候,我是用鎖喉術變了聲的,雖然音調低沉了些,但聽起來完全是女聲。您現在看到的這幅容貌,也是沈小姐的樣子,只須每三個月定一次妝即可。若不是我有這項本事,家父也不會把我弄進宮來惹麻煩的。”
  “那些跟你陪嫁進來的,不會也是……”
  “不是,她們都是如假包換的女兒身。不過請陛下放心,這些人是絕對可靠的,有她們在,我自信還是不會穿幫。”
  陽洙這才松了一口氣,聽著面前共枕的男子平穩的呼吸,安心的同時,又覺得有一股酸澀之感湧上,急忙連吸了幾口氣,拼力把眼淚壓了下去。
  應崇優目中現出一絲同情之色,柔聲道:“陛下多年委屈,我沒有親身感受,自然體會不全。不過從今往後,我在宮中一日,當為陛下分憂一日,還望陛下能夠信任于我。”
  因為燭光俱滅,陽洙看不清楚應崇優臉上的表情,但胸中積鬱多年的焦躁感,卻因為這清泉般溫爽的聲音而消褪了不少,就仿如在失重的墜落過程中,抓到了可以攀附的地方,情不自禁地,將全身都依靠了過去。
  “陛下?”因為只聽到急促的呼吸聲,沒有回答,應崇優不禁又輕輕叫了一聲。
  陽洙努力控制著自己不要出現鼻音,勉強用正常的聲音答道:“朕自然是相信你的。如今這樣的境況,你都肯冒險入宮,朕還能疑心你什麼?只是孟釋青實力如此之大,你們若是失敗,必是死無葬身之地,你可要想清楚了。”
  雖然明知對方看不到,應崇優還是對那個倔強的孩子溫柔地一笑,安慰道:“我已經想的很清楚了,這次進宮,並不僅僅是因為父命,孟釋青他待民嚴苛,好大喜功,所有的聰明心思,都放在弄權上了。被他這樣的人掌握朝綱,對君對臣對民,都是一件禍事,所以不管未來命運如何,都應該先終止孟氏的暴政。”
  陽洙有些興奮地找到應崇優的手,一把握住,激動之下,連自稱都改了,歡喜地道:“我久困深宮,外面的事一概不知,你多講一些給我聽。”
  應崇優聽他語音突轉急切,不自覺還是流露出一絲孩子氣來,不禁失笑:“陛下果然才剛剛成年,性子還脫不了稚氣。”
  陽洙覺得不服氣,問道:“崇優你幾歲?”
  “臣虛長陛下五歲,今年已經二十有二了。”
  陽洙笑道:“那你就算是我的兄長了?”
  應崇優忙道:“君臣有別,豈敢稱兄弟?”
  陽洙長歎一聲,一側身平躺在床上,把被角從頭上拉下,道:“我現在還不是君,就算以後能夠成為真正的君王,也還是希望有一個真心的兄弟的。可惜我的親兄弟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就算那些還留在京城的,恐怕也和我是毫無兄弟之情了。”他扭臉看向崇優的方向,因為漸漸習慣了黑暗,他已隱隱能夠看清對方臉部的輪廓,“你有兄弟嗎?”
  應崇優搖了搖頭,“沒有,我是家中獨子,不過卻有非常要好的堂兄弟。”
  “對了!”陽洙突然從枕上抬起頭,趴到崇優的身上,“應博大人好歹也是當朝太傅,他的兒子莫名其妙不見了,大家也會起疑吧?”
  應崇優不在意地笑了笑,“不會有人起疑的,因為我幼時便由師父帶到隱居地學藝,偶爾才會回京幾天,這一次父親又刻意隱眶,沒有讓任何外人知道我回京的事,所以不會有人察覺到的。”
  陽洙“喔”了一聲,躺回到枕上,喃喃道:“其實我跟你一樣,大部分的朝臣,應該都察覺不到我的存在吧。”
  應崇優緊緊握住他的手,微笑道:“他們會知道的。”
  陽洙轉頭,看著那雙在幽暗中依然明亮的眼睛,唇邊慢慢也浮起來了一個笑容,捏起拳頭在空中虛擊了一下,道:“是,他們一定會知道的。我是大淵朝皇帝,不是人家板俎上的魚肉!”
  說完了這句話,覺得自懂事以來一直積鬱在胸中的悶氣,總算吐出了第一口,心中感到無比的爽快,高高興興地翻了個身,面向著認識還不到一個時辰的朋友道:“外面的民情、政情,還有孟釋青的所作所為,你一件件全部講給我聽!”

  應崇優的到來,宛如給封閉積鬱已久的陽洙打開了一扇窗,使他有機會拼命呼吸清新的空氣。兩人同床共枕,幾乎聊了一夜,最後還是應崇優困極了,不知不覺先行睡去。陽洙雖然精神還好,但看著新朋友睡得香甜的樣子,也不忍心搖他起來繼續陪自己講話。不過好在崇優是嫁進宮來的,相處的日子,應該還有的是。
  次日天明,叫起官在屋外叫了很久,才勉強聽到房間裏有一點兒動靜,陪侍皇后嫁進宮來的侍女雯兒與小靈端了溫水節櫛,進去侍候。
  “起來……起來了……”應崇優半睜著眼睛用力拉著那個小自己五歲的皇帝,“該去拜見太后了……”
  兩個侍女忍不住一笑。
  “再讓他睡會兒吧,你們先來幫我梳頭理妝。”崇優最終放棄地丟下爛泥般的皇帝,坐到妝台前。
  “又不是真的新婚夜,怎麼累成這樣?”雯兒一向膽大,小聲調侃道,“公子……不,娘娘,你們昨晚都在幹什麼啊?”
  “幹什麼?聊天啊。”崇優瞪了自己的侍女一眼,但語氣卻並不嚴厲。
  “聊天能聊那麼久?你們才剛剛認識就這麼恩愛了?”雯兒咯咯低笑,“瞧娘娘的兩個黑眼圈兒……”
  崇優又好氣又好笑,偏又不能真把這丫頭怎麼樣,回頭看看天亮了反而呼呼大睡的年輕天子,有些憐惜地歎了一口氣,“這孩子,真是太寂寞了……”
  “不是孩子了,”較為沉穩的小靈也笑道,“已經是個成年的皇帝了。希望他是個好皇帝,擔得起萬民的期望。”
  “你說話的口氣真像老爺,憂國憂民的,”雯兒頂了一句,把應崇優的頭向後扶了扶,“公……娘娘,你頭別低下去,不好梳。”
  “憂國憂民有什麼不好,像老爺這樣的人多了,天下人才有好日子過……娘娘,我在給你戴耳環,你的頭不要點一點的。”
  “珠冠放在哪兒的?”
  “不就在你手邊嗎?這絡頭髮從側邊繞過去會好看一些。”
  “少指使我了,我比你會梳頭,我能把娘娘打扮的六宮粉頭無顏色。”
  小靈幾乎被自己口水給嗆到:“拜託你,不會吟詩請別吟,什麼六宮粉頭,你當皇宮是妓院啊?那是六宮粉黛無顏色!”
  “不就只差一個字嗎?”雯兒哼了一聲,用玉簪將側邊的頭髮簪住,“娘娘,我說過不要把頭低下去……”
  小靈湊過去:“娘娘……娘娘?”
  兩個侍女對視一眼,“睡著了?”

  半夢半醒之間梳洗打扮好的崇優被兩個侍女扶坐在軟凳上狠狠地搖了幾下,才算勉強振作起精神。來到床前,陽洙睡得正香,連叫幾聲都沒反應,最後只得拿了冷毛巾蓋在他臉上。
  “怎麼了?”皇帝翻身坐起,無焦點的眼睛四處轉了轉,似乎又要閉上。
  “請皇上淨臉,該去見太后了。”應崇優笑道。
  陽洙深吸一口氣,跳下龍床,在水盆中濯水洗了洗,稍微清醒了一些,回頭一看應崇優,玉樹臨風般站著,雖是錦裙高髻,鳳冠麗容,卻別有一番清風神韻。
  “不知是不是因為知道了真相,我看你竟半點女兒氣也沒有。”
  “大概是吧。不過我是由孟國師親選的皇后,又與皇帝陛下安然渡過了洞房之夜,不會有人想到那方面去的,最多是說這個皇后出身將門,英氣太重吧。”
  “那個真正的沈家姑娘,跟你一樣高嗎?”
  “大概要矮一點點,差別不太大。”
  “直到現在,我還像在做夢一樣。這麼危險的計畫,簡直不能想像它成功了……崇優啊,你們……”
  “陛下,您要記得在人前不能叫我的名字哦!”
  “放心,只要有人在,我就會中規中矩地稱呼你皇后的。”
  應崇優上前親手幫陽洙整理好衣冠,打量了一番,“氣色還不算太糟。咱們快走吧,太后娘娘應該早就等著了。”
  “等著的還有孟釋青。你一嫁進來就弄得從此君王不早朝,正中他的心意,他高興都來不及,不會著急的啦。”陽洙慢條斯理地說,又打了一個呵欠。

  年輕的天子說的沒錯,孟釋青在聽取了皇帝皇后新婚的相處情況後非常滿意,對於陽洙經常蹺早朝玩樂以及皇后綾羅珠寶窮奢極欲的行為大加支持,無形中略略放鬆了對後宮的監視,把精力轉了一些到如何推行徵兵稅上面去了。
  相處了幾日後,應崇優發現正如父親所料,陽洙生在深宮,長在深宮,自四歲登基後,由於孟釋青刻意的安排,根本沒受過什麼系統的帝王教育,只是太后有心,暗中拿些淺顯的書教習給他,再加上他天生的聰慧過人,才略略識幾個字,反倒是他每日裏舞刀弄棍地發洩胸中積鬱,把身子練得強健無比。
  “姓孟的弄來那些老夫子,只會教我要聽國師的話,什麼治國之術,經世之道,半點也不講給我聽,你要嫌我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沒用皇帝,我也沒法子。”
  應崇優微微一笑道:“臣不過隨口問問皇上念過什麼書,皇上怎麼就扣上嫌不嫌的大帽子呢?莫非是臣言語有誤,觸怒龍顏?如此還請皇上恕罪。”
  陽洙忙伸手挽住他,跺了跺腳道:“我不是對你發脾氣,只是一提起這件事心裏就又氣又急。”
  應崇優輕輕握住他手掌,安慰道:“皇上的處境臣與家父在大婚前也曾細細地討論過,此種情形早已料到。”
  “那你與應老愛卿,可有什麼好計畫?”
  “孟釋青在京城的勢力太大,皇上若要重掌天下,必然要尋隙離開京都,尋求藩王府侯們的支持才行。只不過這條路崎嶇難行,既需要皇上有超人的意志與膽識,還必須向外臣們顯示皇上有執掌江山的才智與能力,因此,乘著家父在宮外聯絡謀劃之時,皇上在宮內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學習。”
  陽洙一下子站了起來:“我不知道有多想學呢!可你看我現在,文不能安天下,武不能定江山,就算逃脫了孟釋青的控制也做不了什麼大事。但這深宮內院之中,有什麼辦法能夠瞞著孟釋青的耳目,弄一個老師進來?”
  應崇優眼波閃了閃,唇邊浮起一個淡淡的笑容,抬手掠了掠耳發,悠悠道:“皇上以為家父甘冒奇險,以男換女送臣入宮,只是為了陪皇上聊天解悶兒的?”
  陽洙怔怔地看著他,眨一下眼,再眨一下眼,突然撲過去一把摟住了他的腰,驚喜萬分地問:“你……你能教我?”
  “皇上嫌臣年輕,信不過?”
  “當然不是!”陽洙興奮地越摟越緊,“我不知道有多高興呢。咱們什麼時候開始?”
  應崇優淺淺一笑,道:“皇上可別高興得太早了。臣可算是一個嚴厲的老師,到時候不要嫌辛苦,又哭又鬧才好。”
  “你放心,”陽洙抬手為誓,“我一定是一個最好的學生!”

  第三章

  少年天子的誓言,當然不是虛發的。如同白紙空瓶般的這個學生,在此後傳道授業的過程中,果然沒有半點偷懶。應崇優家學淵源,閱歷深厚,對於政事輿情的瞭解十分透徹,而且他身為浮山奇人門下高徒,雜學博收,文武雙修,更非一般的儒家書生可比,教給陽洙的,不僅僅是經史文章,帝王之學,甚至還有天文地理,兵法戰例,每日的課程,都排的滿滿當當。
  不過儘管對這個學生驚人的進步非常滿意,日子一久,應崇優仍然發現有一些他預料之外的偏差,慢慢顯現出來。
  “陛下,為君治世,重在民生經濟,行兵佈陣之事,你瞭解就行了,不必花太多的時間啊。”
  對於應崇優的勸告,陽洙不以為然地道:“民生經濟固然重要,但那是治天下的事,我將來脫離京城後,是要去打天下的,不多鑽研一下軍事怎麼行?”
  “就算是打天下,也自有軍帥將領,陛下只要知道知人善用就足夠了。”
  “我如果自己都不瞭解軍事,又如何做得到知人善用?”陽洙揚眉一笑,將應崇優推坐在椅子上,“你是文臣,自然重文輕武,可在這亂世之中,若不先以武力安定江山,文官們哪里能有施展才華的機會?”
  被他這樣一說,應崇優就不好再勸,只能自己暗中調整課程安排,慢慢加以矯正。不過令他驚訝的是,陽洙雖然長在深宮之中,卻似乎生來就具有極高的軍事天賦,最初跟他講解兵法時,他還只能傻傻地聽著,但沒過多久,他就可以對一些著名戰例進行分析,發表自己的獨到見解了。應崇優一開始反對他過多涉獵軍事,只是因為知道歷朝歷代,有太多因君王干涉將帥指揮而致敗亡的例子,擔心陽洙將來也會由於對戰法一知半解而過多地制肘下屬,後來發現他這方面的才能大是不俗,也就不再多加阻止。
  這日陰雨,陽洙假意與內侍們鬥了一回蟋蟀,午後來到正宮,裝著要與皇后恩愛嬉戲,摒退了左右,聽應崇優上了一個多時辰的課,休息時想起昨天講的一個戰例,突發豪言道:“謝均公渡水之戰,固然是勝在戰前的計畫周密,但若我是他的對手,此戰不一定會敗呢!”
  應崇優心裏正想其他的事,隨口道:“哦,願聞其詳。”
  “當時江面大霧,雖然封鎖了守軍的視線,但對攻方而言同樣不利,受到攻擊時不必驚慌,只須多擂戰鼓,造成大力反擊的假像,便可暫時混亂雙方的虛實,先穩住陣腳,這是第一步。當時均公的主力正面強攻,勢不可擋,可以小部引敵,分撤兩翼,進入蘆葦蕩中,先切斷登陸軍隊與後續援軍的聯繫,將敵軍一分為二,這是第二步。”
  “嗯……”
  “第三步,當然是收縮戰線,把均公最當先的……”陽洙的話剛說到一半,突覺異樣,立即住了口。
  這位皇家少年原本在武學方面天賦極好,又跟著崇優修習了浮山派的內息調脈之法,耳目已比當初靈敏了數倍,呼吸之間已確認有人悄悄潛到窗下偷聽,不由嘴角一扯,冷笑了一下,手臂輕舒,將坐在旁邊的應崇優撲倒在了龍榻之上,整個兒壓在自己下面。
  “陛下……”應崇優因為在走神,還沒有察覺到異常,猝不及防被撲倒,不由地驚喘了一聲。
  “昨夜朕去陪了麗美人,愛卿就吃醋了?”陽洙低聲調笑道,“其實在朕的心中誰能比得上皇后呢?”說著將嘴唇湊在頸項之間,親得嘖嘖有聲。
  聽了這番調情蜜語,應崇優大概也意識到了是個什麼情形,當下將緊繃的身體放鬆了,配合著陽洙的動作沒有掙扎,雖然覺得那遊移在頸間頰邊的碎吻癢癢的,在身體內部挑動起一些古怪莫名的感覺,也儘量忍著不發出聲音來。
  “呵呵,這麼快就走了?”約摸過了半盅茶的時間,陽洙撐起半個身子,笑道,“還沒跟你親熱夠呢,說實話,昨夜在麗美人身上,也沒有剛才那麼舒服……”
  話沒說完,應崇優已沉了臉,將少年推至一旁,起身整理衣裳。
  陽洙愣了愣,知道說錯了話,忙解釋道:“我不是有意拿你跟她們比,我當然知道你跟她們是不一樣的,對我來說,你是……”
  “雨停了,陛下在我這裏停留的時間過久,也難怪有人疑心,請到別處去坐坐吧。”應崇優冷冷地打斷他的話,推開了窗子。
  “那今晚我再來……”
  “明日吧,今晚我想早些歇息。”
  陽洙悶悶地站起身,向門外走了兩步,突又停住,轉回身來道:“我有了錯處,你就該對我明講,現在你又不說,又要生氣,算什麼?”
  應崇優抿了抿唇角,沉吟了一陣,又把窗戶緊緊關上,轉過頭來,慢慢道:“那麼請陛下切記,雖然我現在為情勢所逼,身處後宮,但外臣與內寵截然不同,君臣相處,最忌過分狎昵,希望陛下以後多加自重。”
  相處這麼長時間以來,陽洙總有一種感覺,覺得應崇優雖然對自己盡心盡力,但其實一直刻意地保持了距離,不像自己對他那麼掏心掏肺,全心依戀,本就有些氣悶,何況剛才之所以開那樣的親昵玩笑,只是因為對他而言,崇優早已是一種超越了朋友與師長的更親密的存在,相處起來就像是自己身體的另一部分那般自在,雖然于禮法而言確有不妥,但內心並不是真有淫邪之念,被這樣斥責,自然免不了委屈;再加上生於皇家,雖然被權臣所壓,畢竟也是金尊玉貴長了這麼大,幾曾聽過這等辭色皆厲的話?忍了忍忍不下去,又不能真的爭吵起來,氣惱不過,只得把手一甩,大踏步就走了。
  廊下伺候的內侍們見皇帝出來,面色難看,傳來的車輦也不坐,步行著回了寢宮,蒙著被子朝床上一倒,一句話都不說,心知正是龍心不悅的時候,哪里敢去打擾,悄悄地退出來打聽,只打聽到似乎是與皇后在內室有了口角,至於到底是為什麼打聽不出來,只能靜靜地在外面候著。
  陽洙賭氣走後,應崇優就拿了本詩集在窗下斜靠著看,看到近晚還沒有翻頁,煩躁地在室內踱了幾圈兒步,細想一回,還是覺得自己下午說的話有些重了,便命宮女備下輕便小車,乘坐著往皇帝的禦殿而來。
  在殿門外止住內侍的通報,剛悄悄步上臺階,殿內正好傳來陽洙的怒斥聲:“朕說了不吃不吃,都給朕滾出去!”接著便是餐盤器皿被打翻在地的嘩啦聲,幾個小太監連滾帶爬地退了出來,抬頭一見皇后就立在門外,嚇得又是俯地而拜。
  “陛下怎麼了?”應崇優溫言問道。
  “回娘娘話,陛下不知何故心情鬱悶,先是說晚膳不好,砸了,換了另做的送進來,又砸了……奴才們實在沒有辦法。”
  應崇優嗯了一聲,雖然表情沒有大的變化,但眉頭已暗暗皺了幾下,思忖片刻,吩咐道:“本宮進去勸勸,你們都退下吧。”
  “是。”小太監們磕了頭,全都從廊下退到院中侍立。
  應崇優邁步進殿,過了一重垂花內門。陽洙正板著臉坐在靠南的一張長榻上,雖然他早聽見有熟悉的腳步聲臨近,但因為還鬧著性子,所以視線仍是轉向一邊,頭也不回。
  腳步聲在近旁停下,室裏一片靜寂,好半天沒有人說話。陽洙到底是少年心性,想不通應崇優這樣一言不發是什麼意思,便忍不住暗暗轉過視線偷看,卻不料崇優一直坐在近旁冷冷看他,四道目光撞個正著,急忙移開已來不及,不由臉上有些發熱。
  見陽洙轉過頭來,應崇優音調平穩地問:“聽說陛下心情不好,砸了食盤?”
  “是啊!”
  “陛下的晚膳精膾美撰,一時不悅即可棄如糞土,可知此時此刻有多少百姓輾轉哀嚎,求食一粥而不能?”
  陽洙最初聽得應崇優主動前來,心裏的不高興已經消了大半,本想著只要他先開口說一句話,就順著臺階跟他和好,不料直到此時,還字字句句都是說教,愈發地怒上心頭,騰地一下站起身來,氣呼呼地道:“是,我不知道百姓疾苦,我不是好皇帝!我看著百姓挨餓無能無力,我是個沒用的皇帝!你不就是想跟我說這個嗎?”
  “陛下既有雄心壯志要做好皇帝,就要胸中有城府,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氣。將來逐鹿天下,逆耳之言不知要聽多少,怎麼能夠這樣喜怒形之於色?”
  陽洙被他噎得一怔,更被勾起心中委屈,咬著牙道:“我在孟釋青面前強顏歡笑這麼多年,你還覺得我裝得不夠啊?如果跟所有人都裝,甚至跟你也裝,我……我……”說著便覺得喉間一哽,但因為男兒的傲氣,強行咽了下去,眼睛卻不由地紅了。
  應崇優目光微露憐惜之意,但仍是忍住心中陣陣酸軟的感覺,淡淡道:“陛下總不能領會臣真正的意思,臣只是希望陛下一言一行,能想著將來的大業,一粥一飯,能念著百姓的溫飽,就是臣的萬幸了。”
  陽洙哼了一聲,強撐著道:“我摔了食盤,忘了百姓在挨餓,算我錯了,大不了我也餓上幾頓不吃,你滿意了吧?”
  應崇優深深地看了他良久,緩緩頷首道:“也好,陛下若不知挨餓的滋味,又如何能體會百姓饑寒?既然這是臣無法教給陛下的,那臣就只好陪著了……”
  說著雙眼慢慢閉上,竟自開始調息打坐起來。
  陽洙氣的狠狠揪了揪坐墊的流蘇,朝床上一倒,再次悶聲不發。
  外面的太監宮女們候了半晌,也沒聽見裏面召喚,又不敢擅自進去察看,張惶失措地等了一夜。早晨再進去時,只見這一對皇家夫妻一個睡在床上,一個靠在軟榻上,醒來後神情都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哀樂,奉上早膳,誰也不肯吃,命他們拿了回去賞侍衛們吃了。
  到了中午,還是不吃,擺在桌上的點心,根本動也不動。
  晚上……
  太監們幾乎快要哭了出來,連皇后宮中最伶俐的兩個宮女小靈和雯兒,也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樣。
  其實這時,陽洙早已餓得有些頭暈眼花了。皇家的孩子,無論受怎樣的磨難,飯總是吃得飽的,幾時這樣餓過?何況又是十七歲正值生長期的少年,單只一頓晚飯沒吃,早上起來胃裏就已經像是被鐵砂紙在不停地磨來磨去,讓人抵受不住。可是他生來性子倔強,此時一口氣堵在胸中,竟能咬牙忍著,死也不肯先行示弱,倒讓應崇優有些意料未及。
  在本來的預計中,這孩子最多堅持到中午必然撐不下去,可如今都到掌燈時分了,他還梗著脖子一言不發,一副要死拼的架勢,讓人佩服之餘,又有些好笑。
  不過應崇優心裏很清楚,自己決不能是那個首先讓步的人,如果一時心軟,難免前功盡棄。既然僵到這個地步,就一定要堅持下去。
  入夜,太后娘娘終於抱病前來干涉。先是責問周圍侍候的人,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看那兩口子,表情竟是如出一轍地莫測高深,不像是在惱,也不像是在鬧,罵他們時,就跪下行禮謝罪,勸他們進食,卻根本不聽。
  這般亂了近一個時辰,太后也沒了辦法,想著不過是小夫妻們的彆扭,總不會真的絕食餓死,再加上身體實在支撐不來,只得搖頭歎息著回自己宮中去了。
  應崇優跟在陽洙後面在廊下叩首目送太后遠去,方才緩緩起身,剛朝宮門走了兩步,突然覺得腦門一陣發暈,身子剛晃了兩下,被靈兒手快一把扶住,驚呼了一聲:“娘娘!”
  陽洙聞聲回頭看了一眼,見應崇優緊緊靠在宮女身上,面色蒼白如紙,心跳頓時漏了一拍,脫口問道:“你怎麼了?”
  應崇優振作了一下精神,慢慢推開宮女的手,淡淡答了一句“沒事”,逕自進屋裏去了。
  陽洙獨自在廊下呆了半晌,跺跺腳,看看四周的太監宮女們全都眼巴巴瞧著自己,只覺得胃裏發空嘴裏發苦,順帶著腦子裏也亂糟糟的。正不知所措的時候,靈兒又從裏面出來,低聲稟道:“陛下,情況不妙啊……娘娘昨兒早起身子就有些不舒服了,請陛下還是傳個太醫進來瞧瞧吧……”
  “昨兒就病了?”陽洙一聽,頓時忘了正在賭氣,忙一面命傳太醫,一面進來看視,見應崇優靠著一個長枕,額上都是虛汗,用手一摸,四肢冰涼,立即就心慌意亂起來。未幾太醫進來,隔著帳子診了半日,跪著回稟陽洙道:“天氣涼了,娘娘原有些外感失調,又不知何故胃虛氣短,一時不敢用藥,先用淡參湯暖胃,穩住了病勢再看……”
  陽洙心中明白,跺跺腳命太醫退下,吩咐太監端一碗參湯來,可剛剛遞到嘴邊,應崇優已將頭轉到了一邊。
  朝夕相處了這麼長時間,應崇優早已摸清了陽洙的脾氣,知道自己病成這樣,他定然撐不了太久。果然未及片刻,少年就已倚到枕上,顧不得旁邊有人,顫聲道:“今天是我錯了,我會反省的,你吃點東西嘛……”
  應崇優合目靜躺了一會兒,方才慢慢睜開眼睛,視線先落在小靈和雯兒的身上。
  兩名宮女立即心領神會,當下便讓侍候在周邊的內監們盡數退下,又緊緊掩上了房門。
  “這碗參湯,請陛下先喝……”
  “我沒事,還是你……”
  在應崇優沉靜如水的目光下,陽洙還是咽下了後半句話,喃喃道,“那我們一起喝……”
  微微一笑,未來的太傅撐起半個身子坐了起來,兩人也不用湯匙,就著那個碗一人一口,分著喝完最後一滴,再將空碗輕輕放在一邊。
  “陛下還要再吃些點心才是……”
  陽洙搖了搖頭。
  “難不成陛下還不覺得餓?”
  “你的用意,我已明白了……”陽洙眸色黯淡地垂了頭,低聲道:“我今天才知道,老百姓忍饑挨餓,心裏是什麼滋味……”
  應崇優淡淡一哂,道:“不,就算陛下再多餓幾餐,也未必全能體會那種感受。”
  陽洙睜大了眼睛,“為什麼?”
  “因為陛下挨餓的時候,心裏並不絕望。”
  “絕望?”
  “是,無論陛下有多餓,其實心裏都明白,只要自己決定要吃了,就一定會有東西吃。可百姓們不一樣,他們餓著的時候,是真的不知道該到哪里去找食物,到底什麼時候才找得到一點食物。他們常常看著自己的父母妻兒倒在身邊,明明只需要一碗粥就可以救活他們的命,卻根本無能為力……濟北大旱的那一年,我們師兄弟曾奉師命下山。那時候我還小,有一個……有一個師兄帶著我,到一個小山村去。其實那時候濟北的災民差不多都逃荒去了,我們之所以要去那個村子,是因為在附近山上看到了村子裏居然有一縷煙冒出來,似乎還有人活著。可當我們趕到時,卻還是沒能在那個院子裏找到一個活人。煙是從柴房冒出來的,有個婦人倒在灶前,手裏握著一把稻草,似乎是在將這稻草填在灶膛的時候斷了氣,灶上的鍋裏只有一些穀殼,這婦人是想把這些穀殼煮軟一些,好喂給她的孩子吃……可是在另一間屋裏,那個嬰兒躺在炕上,早就已經冰涼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餓死的人,當時的感覺,陛下是不能體會的……”
  陽洙怔怔地睜大了眼睛,臉色發青,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牙根緊緊咬住。
  “饑餓是什麼滋味,你也許可以試著體驗一下,但看著身邊最重要的人因饑餓而死去的滋味,你真的能夠想像嗎?”應崇優的手指,溫柔地拂過少年僵硬的臉頰,來到他的鬢邊,輕輕撫摸著,“也許……你也受過很多委屈,吃過很多苦……但你要知道,百姓所受的苦難,永遠是這世上最深重的苦難,包括你在內,誰也比不了他們。你想要除掉奸臣,重掌江山,百姓一定會支持你。可他們支持你的理由,不是因為你是大淵朝皇室的嫡系子孫,不是因為你血統高貴,生來就是人上之人,他們為了你不惜拼掉性命,只是因為希望你能夠讓他們不再挨餓,能夠讓他們不再看著父母妻兒受苦。你明白嗎,陽洙?”
  年輕的皇帝有些震動地抬起頭,抓住了應崇優的手,貼在臉上,“你……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是,”應崇優有些虛弱地微笑,“陽洙,陽氏皇朝的繼承人。但我必須告訴你,如果你做不到讓天下人安居樂業,那麼你與孟釋青,就根本沒有任何區別。你的名字,你的血統,不過是你生來的資本,真正能讓你成為一個君主的,只有民心……”
  少年天子怔怔地聽著,雙手已經不自覺地握成拳頭,越握越緊。
  “陛下,無論我教會你多少東西,只要我教不會你將百姓放在心上,那我就是一個失敗的老師。請你現在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取孟釋青而代之?是因為這天下應該姓陽嗎?是因為你從小受他的壓制要報仇嗎?”
  “不,”少年的聲音如同削金斷玉般脆利,一字一句從齒間躍出,“我一定會打倒他,因為他不配掌控這天下,等我成為天下之主,一定會記得百姓的苦楚,一定會讓我的子民不再受外族欺侮,我要讓他們富足,讓他們安康,我要成為一個真正的、真正的君主!”
  應崇優的臉上展開一抹微笑,不自禁地扶住了陽洙的肩膀,用力地握了握。面前那雙黑亮的眼睛,閃現出的是屬於王者的光輝,鋒芒爍爍,令人不敢逼視。
  作為一個從小就生長在深宮之中的人,陽洙對於外界的一切幾乎沒有什麼概念。他之所以奮起反抗孟釋青,也主要是因為仇恨和生存的本能,並非出於一個皇族繼承人對於江山和民眾的責任感。
  而教會陽洙如何開拓思維,如何胸懷天下,就是應崇優在傳授知識之外的另一個重要的目標。
  那一夜,在饑腸轆轆中,陽洙第一次開始思考什麼是君主的責任,開始思考宮牆之外的萬千生靈與他之間的關係。
  兩天后,應崇優給自己的學生佈置了一個考題,他要陽洙拋開孟釋青是篡權者這個前提,單單從他身為執政者的角度,來評定他的功過。
  以前每天上朝聽政,對於陽洙來說是件很難熬的事情,因為孟釋青不會允許他發表任何自己的意見,使得他不是無聊地坐坐睡睡,就是拿些小玩意兒在那兒玩耍。但自從年輕的帝師佈置下這個考題之後,這段呆坐的時間便不必再白白浪費。在那副百無聊賴的表面功夫下,陽洙開始認真地傾聽官員們向孟釋青稟報政事,進行朝議,瞭解目前國計民生的現狀,下朝後就找機會與應崇優討論分析,提出自己的結論和意見。他不再偏激地全盤否認孟釋青的施政,反而會很理智地從旁觀察,假想如果是自己應該怎麼做。
  學習和思考加速了陽洙的成長,他漸漸脫去了浮燥,增添了沉穩。大淵朝祖先雄武智慧的血液在少年的身上沸騰著,他開始散發出令人驚喜的個人魅力。慢慢的,陽洙身邊忠心的內侍越來越多了,而應崇優也終於開始堅信,這孩子,也許真的是這個混亂世間的希望。

  重熙十四年,臘月。
  各地陸續發生因“恩田令”失去田產的饑民所引發的暴動,雖然都被官兵嚴厲鎮壓了下去,但仍然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一定程度的政局動盪。
  當冬天的第三場雪飄落的時候,孟釋青以晉王陽越治下無方,封地內屢發巨案為由,降晉王為侯,收回其封地。
  旨令發出半月後,一道快訊飛抵京城。
  晉王反。
  這場被逼上梁山的倉促叛亂只延續了三個月,便被孟釋青派出的大軍平息。陽越及其三子自盡,朝中及地方被牽連進去的官員家族近二百人被殺,晉王所轄的十七州州軍被撤,收歸了孟釋青所控制的檄寧軍部下。
  如果當今皇帝無子,晉王就是第二順位的繼承人,其與皇室血脈之近可見一斑。如此有實力的高貴藩王被孟釋青乾脆俐落地收拾掉,令天下更加臣服於這位掌朝國師的鐵腕之下。
  原本微有波瀾的政局,立刻便歸於平寂。

  不過這一系列的政治風波似乎並沒有影響到每天坐在朝堂正位上的那位皇帝,他依然在上朝時逗弄他的小雀兒蛐蛐兒,依然穿梭在後宮環肥燕瘦各有風姿的佳麗美人之間。孟釋青為他選定的皇后妃嬪好像都挺合他的胃口,總是廝纏在一起,夜夜春宵不誤。
  但差不多快半年過去了,皇后也好,妃子也好,卻沒有一個傳出孟釋青希望聽到的喜訊。
  只有一次,慶禧宮的越妃突然暈倒,膩犖嘔酸,國師大人剛剛扯開嘴角笑了兩聲,太醫便回報說:“娘娘吃壞了肚子……”
  那天夜裏,陽洙蒙在被子裏小聲跟應崇優形容孟釋青當時一陣黑一陣黃的臉色,笑得縮成一團拱進崇優懷裏,好不快活的樣子。
  “皇上也別只顧著笑,”應崇優推著他的肩膀道,“你服了我的藥,至少這一整年後宮是不會有人懷孕了,孟釋青這一急,不定使出什麼手段呢,你也要防著一些。”
  “他會使什麼手段猜也猜得出,光防防得住嗎?”陽洙冷笑道,“若他真敢弄一個野種進宮,朕將來定會將此羞辱百倍還於他身!”
  方才還咯咯笑著似講故事一般的少年突然說出這樣陰冷的一句話來,應崇優微微有些吃驚。
  “幸好這宮裏人多眼雜,那老東西還要披一層禮義廉恥的假面,一時也不見得就能安排妥當呢。”陽洙很快又放緩了語氣,猛地把被子一抖,笑著撲到應崇優身上打趣道,“好皇后,你要實在擔心,就替朕生一個罷!”
  應崇優臉一紅,伸手就將那淘氣的年輕人掀了下來,責備道:“你又忘了!為人君者,要矜持莊重,怎麼可以開如此輕浮的玩笑?子曰,禮之……”
  “應老夫子……”陽洙苦著臉揉揉被捏痛的肩膀,“別教訓人啦,不過是因為在你面前,用不著講究什麼君臣大禮,才說那麼一句玩笑話……”
  應崇優板著臉道:“要知道離京去藩領後,展現天子威嚴是很重要的,我就擔心你成了習慣,以後對別人也這麼著……”
  陽洙趴伏在枕上,側著臉柔柔地一笑:“怎麼會有別人?這世上再有千千萬萬的人,也只得一個應崇優啊。”
  輕飄飄的一句話,又似是隨口說出,然而聽在人耳中,卻如一道電流閃過,在心中震起感動的波瀾。
  “怎麼又不說話?想睡了?”陽洙伸手推了推比自己年長的朋友,“你還沒考問我今天的功課呢……,對了,你上次正說你師父會天演神算之術,就有人來打斷了,我一直想問你,他算的准不准啊?”
  應崇優定了定神,低聲道:“天命怎可輕測?家師等閒不會擅開天眼的。”
  “那他給你算過沒有?”
  “……”
  “算過的?算出什麼來了?算沒算出你會進宮?你的將來,會不會功成業就?”
  “陛下問這個做什麼?”
  “很明顯啊,”陽洙笑道,“你和我的命運一定是捆在一起的,知道了你的,豈不就是知道了我的。”
  應崇優翻身平躺在枕上,看著帳頂隨口道:“那也未必,也許陛下大業能成,我卻中途就死了……再說這世上也有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的事呢……”
  話說了半晌,居然沒有回應,應崇優覺得有些奇怪,扭頭一看,年輕的皇帝半支起身體,目光激烈地狠瞪著他,胸口一起一伏,好像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怒氣。
  “怎麼了?”
  “你剛才說的話,是當真的嗎?”陽洙咬著牙,“你覺得我將來,會是個無情無義的人嗎?”
  應崇優怔了一下,這才恍覺到自己的話也許有些傷害這個敏感的孩子,忙扶著他肩頭安撫道:“我只是在說事情會有各種各樣的可能性而已,又沒有在說你……每一個人的命都是獨立的,不一樣的,哪有捆在一起的道理……”
  “我偏要跟你捆在一起!”陽洙一拳砸在枕上,“還說沒有指我,你這話分明是在疑心我!什麼叫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既然你信不過,我立誓給你聽!”說著將右手食指放在口中用力就咬,被應崇優慌忙伸手拉下來,已經咬破了皮,滴下血珠來。
  “我不過隨口說錯了話,哪有人這樣性急的?”應崇優從枕上抓過一方白帕給陽洙紮裹手指,語調溫潤地哄道,“陛下將來一定是仁義的好皇帝,臣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啊。”
  陽洙定定地看了他半日,突然反掌握緊了崇優的手,道:“我發過誓了,你呢?”
  應崇優一時不解,“我什麼?”
  “如果我將來做不成好皇帝,讓你失望,你還會不會一直記得我們今日的情誼,會不會一直像現在這樣,留在我身邊,關心我,教導我,永遠都不離開?”
  這是一番出乎應崇優意料之外的話,但是在最初的驚異之後,在他胸中隨之泛起的,卻是一陣淡淡的酸楚。
  對於陽洙話語中的真情摯意,應崇優並不懷疑,只是對於世事人情,他心中更是清明一片。
  這孩子孤兒寡母幽居深宮,周邊都是窺測的冷眼,風刀霜劍下有了一個可信任依託的人,當然彌足珍貴。可是將來一旦衝破樊籠,進到更廣闊的天地之中,他至尊天下的身份,會讓他的周圍環繞著忠臣良將,到那時一個區區的應崇優,便不會再像現在一樣,讓他如此珍惜,如此患得患失。
  伴在君王身邊榮寵終身的人,千百年來屈指可數。而應崇優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會是那少得可憐的幾個幸運兒中的一個……
  沒有得到即時的回答,陽洙的面色一變,眉毛登時豎了起來,怒道:“你在想什麼?難道……”
  應崇優的唇邊浮起一個略帶苦澀的微笑,伸展雙臂,將那孩子已經比自己還要健碩的身體輕輕攬進懷中。
  “陛下放心,無論將來發生什麼,崇優都不會離開你身邊,永遠不會……但是你,也不要因為晉王之死而灰心喪氣,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明白嗎?”
  陽洙一動也不動地靠在應崇優懷中,用力吸著他身上的氣息,好半晌才甕聲甕氣地道:“果然又被你看出來了……我還以為自己,掩飾的很好呢……”
  “你是掩飾得很好啊,言談舉止沒有一點兒異常,不再像是一年前那個滿身都是破綻的小皇帝了。我相信就算是孟釋青那雙毒辣的眼睛,也不會看出你心裏究竟有什麼想法。”
  “幸好只有你看出來……”
  “不,”應崇優輕輕搖首笑道,“我不是看出來的。我只是瞭解你。晉王有不俗的實力,卻被孟釋青如此順利地除掉,這件事不可能對你沒有打擊。我之所以一直沒有去解勸你,是因為我相信,陛下已經有足夠堅強的心志可以抵禦這樣的打擊,而且能夠在晉王的失敗中,吸取到有益的經驗。這一個月來,你一直在思考晉王之敗的真正原因,對吧?”
  “對!”陽洙坐直身體,將右拳擊在左掌心中,發出啪的一響,“你聽我說,我覺得晉王敗退如此之速,有這幾個原因。其一,他缺乏遠見,沒有在事先做好萬全的準備,被逼無路才倉促起事;其二,他沒有大義名分,孟釋青以朝廷的名義出兵,他就是推脫不掉的叛亂者;其三,他沒有盟友,孤軍奮戰,若不能勢如破竹直搗黃龍,士氣自然就散了;其四,他自身不修,馭下無方,被孟釋青抓到的那些罪狀,都並非子虛烏有。崇優,你覺得呢?”
  “陛下所言,已經很周全了,”應崇優點頭贊道,“不過臣以為,還有一條。”
  “什麼?”
  “人。”
  “人?”
  “政治爭鬥,要的是人才,戰場相見,要的是兵力,都需要人。以少勝多的戰例不是沒有,卻非常冒險,確保勝利,實際上就是要確保自己擁有比敵方更多的兵力,更多的良將謀才。奇思怪招,也許偶能生效,但終非正道啊。”
  “嗯!”陽洙用力點著頭,“沒錯。晉王剛剛起事時,兵力有六萬,我記得當時朝議,大部分人都建議派出十萬檄甯軍平亂就足夠了,可是孟釋青卻偏偏要派出二十萬,除了必要的守備軍力外,幾乎是傾巢而出。他當時還說:‘我有兩隻拳頭,為什麼只出一拳?’這老傢伙,果然是老謀深算!”
  “確保自己的絕對優勢,不給敵方以任何機會的喘息,這就是最好的戰略。”應崇優拍拍學生的肩膀,“陛下,有孟釋青這樣的對手,你要更加地努力哦!”
  “沒問題!”陽洙揚了揚堅毅的下巴,用穩穩的聲調答道,“我不是晉王,我不會輸!”

  第四章

  重熙十五年,秋。
  少年天子第一次小試心機,設下迷局陷阱,成功騙得孟釋青一怒之下殺了最礙事的六宮都太監田仁。
  那是小皇帝暗中肅清宮廷的第一步,也是能在後宮之中擴大自由度的最重要的一著妙棋。
  雖然整個事件自始至終應崇優都從旁匡助,但最後看著這個學生嬉笑言談間便除掉了橫行六宮的田仁時,年輕的帝師卻發現自己心中,竟不是純粹的喜悅。
  與此同時,應博在宮外仍然不斷地給孟釋青暗中製造麻煩,令他的精力一時顧及不到內廷中。魏州侯處的軍備已漸漸整齊,接下來要詳細計畫的就是如何成功脫離京城,進入到藩領軍中。
  對於逃離,陽洙提出一個不容更改的要求,那就是自己、太后和應崇優必須全部都逃出來,任何一個人陷落在宮中都不可以。所以一套接一套的計畫被制定出來,又被討論否決,為了萬全兩字,一直拖過了中秋。
  月圓佳節過後,永雉宮端妃突然傳出喜訊,稱已有一個多月的身孕。
  應崇優知道,不能再繼續猶豫拖延下去了。

  為慶祝未來皇族繼承人的出現,皇帝晉封端妃為貴妃,太后也恩免她朝昏省拜之禮。太傅應博還親作了長長一首歌賦以示朝賀。這篇歌賦辭章華美,雖然暗中為一些清致之士不齒,卻深得孟釋青的歡心。
  “太傅此舉,又不知要被多少人詬罵了。”陽洙看過賦文之後,私下對應崇優感歎道,“他老人家這麼些年一面假意奉迎孟釋青,一面為我謀劃籌算,其間的艱辛委屈,不知將來能否報答……”
  “父親的為人我最清楚,他跟祖父一樣,心中只有一個忠字,只要陛下能夠清除孟黨,重掌朝政,他就再歡喜不過了。”應崇優將寫著賦文的素箋壓在硯臺下,淡淡道,“身家性命都放在腦後了,誰還指望報答呢。”
  陽洙凝視著他的側面,輕聲問道:“令祖令尊都是這樣一心一意忠於朝廷,你呢?”
  應崇優怔了怔,本想轉頭看看陽洙怎麼會問出這樣一句話來,卻不知為何,總覺得那軟飄飄的語氣裏別有用意,所以最終還是將視線鎖在原處,慢慢答了一句:“臣,自然也是忠於陛下的。”
  陽洙微微向後撤了撤身子,抿住嘴角。
  對應崇優的回答,他並不滿意。但到底不滿意在哪里,他卻又不清楚。
  他只是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希望應崇優對他也是一心一意,但卻又不希望這份一心一意,只是源於“忠君”二字。
  “陛下,雖然大概也能推測出真相,但臣還是想確認一下,端妃那邊……”應崇優將話題微微扯開,問道。
  “沒有可能,那孩子不是我的。”雖然對端妃有孕這件事的怒氣已充盈得快要漲破肌膚,但陽洙調弄鸚鵡的手依然穩定,語調也牢牢地控制在平靜的範圍之內。
  應崇優的目光鎖在他的身影上,眉睫微微一動。
  兩年過去,十九歲的少年比初見時長高了一個頭,暗中進行的習武修文讓他的體格和氣質都有了令人無法忽視的變化,就算是有久經試煉的面具遮掩,也會偶爾滲露出一絲凜凜氣息,讓人心頭沒來由地一悸,再仔細察看時,卻又過往無痕,說不出有哪里不對。
  應崇優可以想像,這樣一個已不是孩子的少年天子坐在朝堂之上,既使他兩年來對政務一言不發,孟釋青也絕對是如芒在背,旦夕不安。
  “不過為了不讓姓孟的起疑,我現在還得去看望她。”陽洙淡淡地道,“去看她怎麼欺瞞遮掩,也算有點兒趣味。”
  “陛下……”
  “你別擔心,不過是一個沒有廉恥的女人而已,我不會在她那裏動氣。”陽洙輕輕扶了扶應崇優的肩,居然微笑了一下,“今晚我還是會回來,你別睡,等著我。”
  “陛下,”應崇優將陽洙的手從肩上拿下,握在掌心,柔聲道,“我知道你心中的氣惱,但端妃之事,你也不要過於苛責她。想孟釋青如此淫威,群臣尚且噤口,她一個弱女子何以為抗?”
  陽洙冷笑了一聲,道:“曾是枕邊人,我比你瞭解端妃,後宮十多個妃嬪,孟釋青選中她不是沒有道理的。她若真是被逼奸的,我也不至於去雪上加霜。”
  應崇優心知陽洙所言不虛,不由歎了一口氣,“不管怎樣,這件事是孟氏手筆,端妃不過一件工具而已,能寬容處且寬容吧。”
  陽洙微微低下頭,默然半晌,慢慢道:“崇優,你教我的東西,我都盡我所能學了,但總有那麼一兩樣,是我怎麼都學不會的……請你不要怪我……”
  應崇優有些吃驚,抬起眼看他。
  “無論是什麼人,無論有什麼原因,只要背叛了我,就決不原諒。”陽洙把手向後一抽,嘴角緊緊抿住,轉身快步離去。
  應崇優怔怔地立在書案前,良久才扶著桌面緩緩坐下,口角掛起一絲苦笑,喃喃自語道:“傻孩子,其實有時候,原諒比不原諒要簡單得多,也要容易得多啊……”
  搖首拿起書卷,心不在焉地翻過了幾頁,突聽廊下響起腳步之聲,片刻後傳來靈兒的稟報:“娘娘,沈大人進獻時令菜肴,內廷尉傳呈進來,娘娘要不要用一點兒?”
  應崇優“嗯”了一聲,未幾侍女們已捧進一個食盒,在窗前安了梨幾小凳,將盒中幾樣精緻小菜擺了出來,又安置好碗匙等物。
  “好了,靈兒侍候,其他人都退下去吧。”
  內廷尉傳呈進來的東西,自然已經被細細查驗過,應崇優吃了幾箸,將菜肴撥開,檢視盤底,最近選定一個青花瓷盤,將所盛的菜蔬盡數倒在一個空碗內,用布巾將盤子拭淨,仔細查看盤沿處繞了好幾圈的花紋。
  “娘娘?”靈兒見應崇優神色凝重,輕輕問了一聲。
  “晚間再跟你們說。”應崇優在盛菜的碗內添了飯,快速地吃完,讓靈兒把其餘的食物賞給內監們吃了,自己歪在榻前,細細地思謀了一個下午。
  黃昏後,正陽宮傳了香湯木桶,皇后入浴,只有貼身兩個宮女侍候,殿外只聞水聲和輕輕的笑語聲,似乎這位為了端妃有孕氣悶至今的皇后,今天心情不錯。
  洗到一半時,皇帝從端妃的宮院駕臨,止了宮人的通報,躡步悄悄進了皇后的寢殿。沒多久,兩個宮女掩口笑著出來,示意皇帝的隨從都退出殿外。
  不過,此時的內室,卻並非大家想像中那般風光旖旎,那大大的浴桶中躺的也不是美人如玉,嬌軀橫陳,而是一具雄健的男性身體。
  散發長袍的應崇優小心地確認周圍沒有耳目後,才回身用銀勺剔亮紗燈。
  “來幫我擦擦背嘛。”坐在浴桶中撩水洗浴的陽洙笑道。
  應崇優雙眉一豎,剛瞪了他一眼,陽洙已先告饒道:“開玩笑的啦……不過你也不要躲那麼遠,過來好說話啊。”
  瞟了瞟露在木桶外的半截裸體,應崇優覺得頰邊有些微熱,低聲道:“陛下既然想洗澡,怎麼不在端妃那邊洗了再過來,明知道這裏沒人侍候你。”
  “我本來不想洗的,進來看見你慌慌張張地跳出來穿衣服,還有一半的水沒有用,當然是不洗白不洗。”
  應崇優想起方才的尷尬情形,臉上更是一片紅漲,可一張嘴,又不知說他什麼才好。
  “應夫子,你不是說過什麼非禮勿視嗎?怎麼兩個大姑娘侍候你入浴,你卻能躺得舒舒服服的?”陽洙覺得他反應有趣,更加地開起玩笑來了。
  應崇優忍住羞惱,道:“我洗澡是想乘機跟靈兒小雯她們吩咐一些事情,誰知你會這麼早過來?”
  “是嗎?”陽洙神色曖昧地道,“這麼說是我打擾了你的好事?”
  作為一個精力旺盛的成年男子,陽洙一直以己度人,總覺得崇優的兩個陪嫁侍女多半跟他關係不一般,時不時拿來酸溜溜地開開玩笑,而應崇優在這方面又比自己的學生差得太遠,不好認真解釋,也就含含糊糊地默認了,此時聽他舊話重提,索性理也不理。
  陽洙從端妃處來,原本心情不好,結果進來撞見他家夫子手忙腳亂地披衣服,還差點被衣角絆倒的狼狽樣子,一時忍不住被逗笑,反而忘了煩心事,故意脫了衣服入浴,正想多逗他一會兒,殿外突然一片嘈雜聲響,接著便是小雯刻意提高的聲音:“給國師大人請安!…”
  陽洙猛地坐直了身體,對應崇優對視一眼,兩人面色都有些發白。
  “國師,李校尉他們確定看到,刺客穿過躡雲殿,的確進了正陽宮!臣等不敢擅擾,只好請來國師……”
  “國師,”靈兒大聲道,“裏面只有陛下與娘娘,沒有刺客,娘娘正在入浴,您恐怕不便…”
  片刻靜默後,孟釋青冷冷聲音響起:“陛下與娘娘的安危要緊,郭離郭開,你們兩個跟我進去,其餘人候在外面!”
  “是!”
  聽到這句話,應崇優心頭一跳,手指抓住衣袍的前襟,緊緊扭成一團,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陳設在西面的穿衣銅鏡。
  鏡中佇立的人影,雖是沈家女兒面容,但出浴後未及矯飾的身體,怎麼看怎麼是個男人。
  “快進來!”陽洙見應崇優在這個緊要關頭竟然發愣,急得把水面一拍,“快脫衣服進來!”
  應崇優乍然回神,腳步聲已進前殿,忙飛快地扯去衣衫,跳進浴桶中,陽洙抱住他一個轉身,緊緊護在懷中遮住。
  “陛下,今夜有刺客來襲,臣特來護駕。”仿佛是同時,孟釋青的聲音已傳來,“郭開郭離,你們兩個小心點兒搜,不要驚了皇上娘娘的駕!”
  “是!”
  陽洙忍著氣,手已在水裏握成了拳頭,應崇優將掌心貼住他胸口,輕輕地摩挲安撫。
  “國師,殿中並無他人。”
  孟釋青嗯了一聲,緩步走到浴桶旁,向下瞟了一眼。
  水面上飄著些零散花瓣,還騰著氤氳的熱氣,一眼望去,雖然皇后的身體幾乎被整個兒遮在下面瑟瑟發抖,但明顯沒有藏著第三個人。
  “國師,看什麼呢?”陽洙仰起頭,水珠從他的頷下滾落,臉上掛著的是完美的微笑。
  “呵呵,老朽半入土的人啦,只是怕遺漏刺客驚了您的駕,還能有什麼?皇上娘娘安歇吧,臣就不打擾了。”孟釋青笑了兩聲,轉身剛走了兩步,就有人在殿外廊下大聲道:“國師!刺客藏在東面的湖石下,剛剛衝破圍堵,向西去了!”
  孟釋青哼了一聲,快步出門。外面呼叱了一陣,漸漸安靜下來。
  “娘娘……”靈兒與小雯這才進來,低低呼喊了一聲。
  “這裏沒事,你們不用侍候了。”陽洙高聲吩咐了一句,聽得關緊殿門的聲音,這才慢慢放鬆自己的手臂。
  可是身體,卻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下唇被狠狠咬出了牙印,也控制不住血液向腦部上湧的感覺。
  那是羞辱,是憤怒,然而更多的,還有後怕。
  如果被孟釋青發現了崇優的秘密,如果因此而失去懷中那個最重要的人,如果……
  冷汗一顆顆冒出,與粒粒水珠一起,順著背脊滑下,剛剛放鬆的手臂又突然收緊,將那個正準備起來的身體猛地抱回自己懷中,貼在胸口。
  應崇優意料未及,不由驚喘了一聲。
  在雙臂的環繞中,那具精壯的男性身體緊緊地靠在自己身上,輕顫的四肢與起伏的胸口都讓輕貼在一起的滾燙肌膚相依廝磨,久已安寂的身體瞬間便被挑起了令人難耐的異樣之感,令應崇優急忙輕吸一口氣,開始咬牙掙扎。
  “你別動,”陽洙的聲音有些微微地發顫,“讓我這樣抱一下嘛……”
  聽出皇家少年異樣的情緒,應崇優一面小心地調整姿勢以避免令人尷尬的接觸,一面向後仰了仰頭,抬頭看了一眼。
  陽洙的下唇輕輕顫動著,喘著粗氣,眼底一片血紅。
  只一眼,便不由一陣心疼。
  明明是天下第一人,卻不得不忍受這樣的折辱,也難怪這孩子氣成這個樣子。
  “陛下,要沉住氣,用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離開他的掌握,”應崇優捧住了陽洙的臉,輕輕拍了拍,安慰道,“到時候你就能盡情施展,跟孟釋青正面抗爭了。”
  “嗯,我明白。”陽洙將頭埋在應崇優的肩頸之間,語調模糊地道,“我只是想這樣冷靜一下。”
  溫熱的氣息噴在有些潤濕的肩上,閃電般地通向人的腰部,帶來一陣酸麻。雖然明知這孩子現在的確需要安慰,但這種安慰方式卻令應崇優有些吃不消,而且不管怎麼想,他也不覺得兩個大男人水淋淋地擠在一個浴桶中會讓人冷靜,所以在穩住呼吸的同時,他抓住陽洙的頭髮,將少年從自己身上向外拉,道:“既然陛下明白,就別撒嬌了,起來穿上中衣,我還有話跟你說。”
  陽洙皺了皺眉,抱怨道:“崇優,你總是這樣。”
  “怎樣?”
  “你總是上一刻還對我很溫柔,眨下眼就變得很冷淡,有時候冷淡得就好像……好像你根本不喜歡我,只是在盡為人臣子的本分一樣……”
  胸口微微的一滯,抓著他頭髮的手指不由得松了。不喜歡嗎?要是真的不喜歡就好了……
  “你發什麼呆?被我說中了嗎?”陽洙的臉色明顯沉了下來。
  “怎麼會?”應崇優急忙浮上抹微笑,柔聲哄道,“是陛下自己多心。……臣只是覺得這樣坐著太不雅,桶裏的水也快涼了,起來吧。”說著強自鎮定心神,先背轉身站起來,跨出桶外,拾起地上的落衣,飛快地籠在了身上。
  “崇優,”陽洙也濕漉漉地站了起來,道:“你把身子擦幹了再穿衣裳啊,會生病的。”
  “我也算是習武之人,哪有這麼嬌氣。”應崇優勉強笑著,丟了一條絨巾給陽洙,讓他拭身穿衣,自己到床邊整理錦被,先躺到了裏面。
  陽洙穿上內衣,也跟到床前,明明外面還放著一床被子,他卻習慣成自然地拉開了崇優裹著的被角,鑽了進去,躺在大床的外側。
  “叫你擦幹了再穿吧,你看,背心都潤濕了,快換一件。”
  “我不妨事,陛下怕濕,另蓋一床被子吧。”
  陽洙勾起唇角,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覺得自己現在死都不怕了,還怕濕?不過擔心你不舒服罷了。”
  應崇優心頭一暖,略略垂下眼睫,本想謝一聲,怕陽洙又抱怨自己的態度過於客氣疏離,便什麼也沒說。
  “這些刺客還會再鬧幾天吧?”陽洙把微潤的頭髮朝枕後一撥,低聲問道。
  “是。只要頻繁行刺,孟釋青就會把守衛皇宮的禁軍軍力再調一部分去護衛他自己,到時再行事,自然便利很多。”應崇優向床裏挪了挪,“剛才沐浴的時候我已經跟靈兒小雯細細交待過了,她們會自己判斷情勢的。”
  “這兩個丫頭行嗎?畢竟這是計畫的第一步,實在太重要了。”
  應崇優笑道:“您別小看人家。她們兩個都是高手,雖然您這兩年武藝精進,勉強打得過我,卻未必能贏她們呢。”
  “什麼叫勉強打得過你?你雖然通曉武籍會教人,自己的功夫可不怎麼樣,除了輕功,現在我哪樣都比你強得多。等將來我可以正大光明練武時,一定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成為一流高手。”陽洙得意地一笑。
  “練武不過為了強身健體,您是至尊天子,當一流高手做什麼?”
  “唉,”陽洙歎一口氣,“其實有時候覺得,如果真能夠縱橫江湖快意恩仇,說不定比生在帝王之家開心得多。”
  “開心不開心,跟是什麼人沒有關係。其實只要有目標,然後一步一步地達成,就會有很多的快樂。”應崇優王者師的毛病一發作,立即開始說教。
  “那如果自己想要的全都得到了,豈不是就再也沒有快樂了?”陽洙挑挑眉,故意抬杠。
  “每個人都會有一些想要卻怎麼也得不到的東西,這世上哪有盡善盡美的事呢。”
  “唉,”陽洙翻身平躺,將一綹頭髮咬進嘴裏,“現在當然沒什麼好說的,等我除掉了孟釋青,成為天下公認的好皇帝時,我一定再來問你,還會有什麼是我想要卻得不到的?”
  應崇優見他情緒又略有低沉,便笑了笑,道:“陛下是真龍天子,當然又跟常人不同。”
  陽洙側過頭白了他一眼,哼了一聲,“你當我聽不出這是在哄我呢?我一年大似一年,你倒越來越像對小孩子似的了。”
  應崇優不禁失笑,也將身體平躺。兩人在隱約飄乎的光線中睜著眼睛,靜靜聽著彼此的呼吸,好長時間都沒再說話。
  廊下滴漏聲殘,院中秋桐影搖,時時傳來草蟲嘶鳴之聲,越發顯出暴風雨之前的寧靜。
  “崇優……”
  “嗯?”
  “如果幾天後我們失敗了,我就再也見不到母后了……”
  應崇優默然無語,但左手已經不自覺地伸了過去,習慣性地拍撫著陽洙的胸口。
  “可是如果我們成功了,我覺得計畫的後半部分,應該改一改……”
  這是應崇優未曾料到的一句話,他立即側過身子,有些驚異地問道:“哪一部分要改?”
  “母后逃離宮中之後,原本是要暗中出京,先到平城魏侯處等我們,是不是?”
  “是啊,途中的一切事宜,父親都安排好了。”
  “我現在決定,母后不去平城了。”
  “不去平城?”
  “沒錯。還要請太傅費心,另外選一個安全秘密的地方安置母后,最好不要有多餘的人知道她的下落,尤其是魏侯。”
  應崇優輕輕吸了一口氣,心中已有些明白陽洙的想法,但微微沉吟後,他還是低聲問了一句:“為什麼?”
  “你想啊,等我們也到達平城之後,下一步就是起兵討逆,北上征伐。這個過程奇險無比,決非一兩年的事情。母后不可能隨軍北征,勢必要留在平城由魏侯照管。我並非信不過魏侯,但世事瞬息萬變,誰也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只要魏侯有一點點異心,母后就會成為他最有利的一項武器,讓我毫無還手之力。崇優,從現在起,我必須時時小心,處處留意,走錯一步,就是全盤皆輸。所以母后是絕對不能就這樣交到魏侯手上的。”
  應崇優抿緊嘴角,暫時沉思不語。就理智而言,他明白陽洙的做法是有道理的。讓身在京城又不直接控制軍隊的應博來掌握太后的下落,當比手握兵權的魏侯好,可以達到制約和平衡的效果。但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胸口掠過一陣空蕩蕩的感覺,背脊滾過一陣寒意,不由把錦被向上拉了拉。
  “你覺得呢?”陽洙察覺到應崇優的動作,以為他冷,便伸手替他將身後的被角掖緊。
  “陛下所言甚是,我會設法通知父親另作安排的。”
  陽洙點點頭,覺得一陣倦意湧上,便道,“你也累了,今兒又受了驚,早點睡吧。”
  “好。”崇優低低應了一聲。
  未幾,年輕皇帝均勻的鼻音聲響起,習慣性地慢慢向內偎了過來,手臂抱住枕邊人的腰。
  應崇優卻覺得有些難以成眠。他很清楚,對於一個帝王而言,猜疑是一柄雙刃劍,既有助於進行縝密周全的判斷,也可能導致不必要的損失。就如同方才的決策,理論上它無可厚非,的確是最佳選擇,可從情感上講,尚未起事就平白猜忌一名老臣的忠心,總不免令人有些微寒心。
  陽洙生於深宮,長於權臣之手,這種冷漠與危險的環境不可能不在他的性格上留下痕跡。長年的相處,應崇優早已發現他聰慧有餘、仁厚不足,堅韌不余、寬容不足,所以在兩年的調教中,一直在努力加以矯正。平心而論,陽洙已經很具有一個英明帝王應有的稚形了,換成這世上任何人當他的老師,都會對自己的教育成果驕傲異常的,應崇優自己也明白非要讓陽洙完美到毫無暇疵不大可能,但不知為什麼,每次發現他身上一點點的缺陷,年輕的王者之師都會憂慮重重,輾轉難眠。
  這時枕邊的少年動了動身體,手臂無意識地向上攀移。應崇優朝床內挪動,將陽洙的手推開,但沒過多久,他就又貼了過來。
  其實那青春的身體是溫暖的,充滿了彈性,全然信賴地靠在身上時,縱然自己心無邪念,卻能體會到一些幸福與滿足的感覺。但應崇優卻並不想放縱自己享受這種感覺,大約從半年前起,他就常常趁陽洙沉睡時,輕輕掰開那孩子的手,將一個枕頭塞進他的懷中代替自己。
  反正應崇優永遠是先起床的那個人,所以陽洙好像一直對此並無察覺。
  正陽宮的鳳床寬大無比,足以讓最高大的人橫著來睡,床的另一頭放著幾個長長的緞面靠枕,應崇優緩緩起身的目的,就是想將這些靠枕拿一個過來。
  “你睡不著嗎?”一個聲音突然響起,讓剛坐起來的應崇優嚇了一跳。
  “啊?……不,只是有些悶……想坐一坐……,……是不是吵到陛下了?”
  陽洙翻了個身,一隻手蓋在額前,雙眸似睜非睜,水紅色的錦被也滑到他的腰部。應崇優拾起被角,剛拉到他的肩,右手突然被攥住,捏得緊緊的。
  “陛下?”
  “我剛才又說錯什麼了嗎?”
  “啊?”應崇優有些驚訝,“怎麼突然這樣說?”
  “那你在煩惱什麼?”陽洙抬起另一隻手,用手背輕輕地觸摸對方的臉頰,目光鬱鬱的,“如果我有什麼讓你覺得不滿意的地方,為什麼不可以坦白地告訴我呢?”
  在那一瞬間,應崇優覺得自己心頭好像有一塊最柔軟的地方突然被觸動了,有些隱隱的疼,又有些淡淡的暖。
  雖然心中的確有尚未成形的憂慮,但此時此刻,他並不想說。
  那孩子是一條即將飛上九天的龍,將會面對無數的閃電和風雷,如果過早地縛住他的爪牙,反而會給他帶來傷害。
  人總是會被感情所左右的。那是他最驕傲的學生,最心愛的孩子,最親密的朋友,如果做不到盡善盡美,那麼至少,他要自私地先確保陽洙不受傷害。
  月光透窗而來,輕紗緯帳如雲如霧。應崇優溫柔地向少年微笑著,幽亮的眼眸仿佛可以盛住滿天星光。
  “陛下,不要懷疑自己,向前走吧,去把江山握在手中,把平安還給天下,這就是你的目標,也是我的心願。”
  陽洙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緊繃的面部線條慢慢放鬆,沉默了一會兒後,突然又向前一撲,飛快地將耳朵貼到他胸前。
  “這又是做什麼?”應崇優撫著那黑髮的腦袋,淺淺地笑著。
  “我正在聽……”
  “聽到了嗎?”
  “嗯!”
  “聽到什麼了?”
  “你的心願。”陽洙抬起頭,也展開一抹迷人的笑容,“崇優,你放心,我這樣聽一遍,就永遠不會忘記。”
  秋月溶溶的這個夜裏,十九歲的少年信誓旦旦,躊躇滿志,對即將到來的艱辛歲月毫無所懼,因為他身邊,有著世上最溫柔也最可靠的臂膀。
  即使到了多年以後,陽洙也仍然能清晰地記起自己伏在應崇優胸前所聽到的心跳聲,那熱烈的,比平時更快速的心跳聲,讓人的血液不禁在秋夜的潤寒中沸騰。
  縱然不為江山,不為百姓,也不能讓這個人失望。
  這是當時掠過陽洙腦海的一句話,只是他並沒有說出口來。


  第五章
  重熙十五年,十月初三。
  年曆上普普通通的一個日子,卻是大淵朝驚天巨變的最開始。
  這天的午夜,當朝皇太后所居的永安宮突然失火,火勢從太后臥房隔壁燃起,迅速蔓延至大半個永安宮。是夜刮著乾燥的北風,火仗風勢,煙飛焰舞,沖天的紅光宛如夕照下的火燒雲,映亮了半個天空。
  身披單薄睡衣趕到的皇帝數次打算沖到火場裏去救他的母親,哭喊得聲嘶力竭,竟連他素日最寵愛的皇后與端貴妃幾乎都勸不住,整個場面一片混亂,人仰馬翻。
  這場火災的後果是嚴重的,永安宮近三分之二的宮室被毀,臨近的伏見宮也被波及。燒得最徹底的是太后所居的朝南廂房,幾乎只餘殘瓦碎礫,不要說全屍,能撿得出一些零散骨骸就已是不易。
  雖然多年來深居簡出,不預政事,但葬身火海的這個婦人畢竟是大淵朝最尊貴的皇太后,一時間朝野質疑聲不斷,謠諑四起,紛紛傳言這不是一個晉通的意外事件。
  比如說皇太后在出事的前兩天,曾與孟國師在內偏殿發生過衝突,言語間似乎暗示自己手中握有先皇的一份遺旨等等……
  或者說護衛皇宮的禁衛軍本應有人力及時撲救,只是被孟國師提前幾天以刺客頻出為由調去護衛他自己的私宅,才導致當夜人手缺乏,使得火勢一發不可收拾,造成慘劇。
  總之,種種矛頭,無一不指向孟釋青,暗示正是他在背後操縱了太后的橫死,但細查下來,卻又查不出是誰擴散出這些言論。
  孟釋青這些年獨領朝綱,大權在握,弑殺皇太后的疑罪雖不至於能把他怎麼樣,可背在身上總不太好聽。何況他自己心裏也明白,這件事的確不是他的計畫,所以他判斷一定有股暗中的勢力在活動著,目的是用暗殺太后嫁禍的手法,在政冶上先發動攻擊。
  慍怒之下,孟釋青下令刑部與內廷府聯手,大肆追查永安宮縱火案的真凶,以圖揪出那只伸出來的幕後黑手。
  也許人性就是這樣,總是喜歡用自己的心思去推測他人。這十多年來孟釋青從來沒有把那個軟弱的深宮女人放在心上,所以也沒有想到會有人付出這樣奇險的代價,單單只為將這個在他看來沒多大用處的女人救離宮廷。既然這個最根本的判斷都錯了,那麼無論對此進行怎樣雷霆萬鈞地追查,都會註定是鏡花水月。
  於是一切都按照應崇優所預料的方向發展著,陽洙也完美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每天極盡哀苦,在靈前痛哭,孟釋青素來知道他們母子感情甚好,因此也未曾疑心。
  十月初十,太後頭七,群臣依禮制殿祭。    
  悲痛的皇帝坐在靈牌前,面色蒼白。雙目浮腫,仿佛好幾天都沒有合過眼,精神十分委頓。可當大臣們齊伏於地哀泣時,他還是撲倒在棺木旁,放聲大哭,同時又用額頭去撞棺蓋,撞成一片血青。    
  孟釋青身為主祭的國師,只好上前,徐徐勸道:“太后已登仙界,請皇上節哀順變。”    
  陽洙烏髮散亂,勉力忍住悲聲,啞著嗓子道:“太后雖已成仙。但朕身為人子,總不能不盡半點人事。當時的慘劇,均因禁軍未能及時救駕所至,難道國師就不予懲處?”    
  孟釋青怔了怔,道:“禁軍失職,當然會有所處置,請陛下放心。”    陽洙冷冷道: “這等大事,豈是失職二字就可抹過的?朕以為禁軍正副統領八人,都應棄市處死,以儆效尤。”    
  雖說陽洙未曾親政,但他畢竟是至尊天子之身,說的話都是旨意,何況當著文武群臣的面,孟釋青總不能當他什麼都沒說。只是那八個禁軍統領個個都是孟氏的得力幹將,殺一個抵罪倒也罷了,全都殺了如何捨得?當即駁還道:“太后遇難,天下同悲,但八位將軍都是國之棟樑功臣,未經有司勘審,豈可輕率處置?請陛下三思。”    
  陽洙在朝堂之上傀儡般地坐了十幾年,總未敢多發一言一語,偶有意見,也禁不住孟釋青輕描淡寫一句話便收回了。但今天不知道是不是悲傷過度,整個人神情亢奮,舉止浮燥,紅著一雙眼睛,竟是一副豁出去了的樣子,聽了國師的話,當場就怒氣衝衝地大聲道:“禁軍未盡護衛之責致使太后殞命,事實俱在,還勘審什麼?”
  孟釋青見他態度如此強硬,不由皺了皺眉,向階下使了個眼色。
  立即有幾名三、四品服色的官員出列。相繼勸道:“當時情況混亂,也未必全都是禁軍之責,還是再審審的好。”
  “當夜北風猛烈,實非人力所能挽回,臣以為禁軍眾將已然盡力,雖應懲處,也不該過於嚴苛,以免讓人詬病陛下不公啊。”
  “臣也認為陛下不必如此急燥,有國師大人主持審查此案,定當有慰太后泉下。”    
    ……
  聽了這搖頭晃腦的輪番稟勸,陽洙氣得發怔,下唇幾乎已經要咬出血來,目光淒厲地掃過殿堂中黑鴉鴉跪了一地的朝臣們。雖然下列者很多人都面色悲惶,不忍與陽洙的目光相接,但在孟釋青冷冷的視線下,還是沒有一人敢當眾站出來,說一聲“贊同陛下的意見”。
  等了良久,陽洙終於像一隻泄了氣的皮囊一般,仰頭慘然大笑了兩聲,咳嗽著跌坐在臺階上,默默掉了一陣眼淚,方無力地道:“太后仙逝前一天還跟朕聊過天,說要到西泠山金頂寶寺去禮佛,禱祝天下蒼生。誰知旦夕之間,就已經魂魄渺渺,不知飄於何處!母后……你心念著天下臣民,可你橫死之後,天下臣民有誰會顧念著你啊……”說著說著,已成嗚咽之聲,倒地大哭。
  盂釋青見陽洙態度已有些軟化,不想讓場面變得過分難堪,忙抓住這個話頭勸道:“陛下先請節哀。既然太后生前有此宏願,待停靈之後,臣可以在金頂寺安排佛事,一來為太后超渡,二來可以為她還願……”
  此言一出,陽洙像是被提醒了般猛抬起頭來,一把握住孟釋青的胳膊,語調急促地道:“不錯……你說的不錯……母后雖然不在了,她的遺願是一定是還的……一切都拜託國師了,朕一定要到金頂寺去為她老人家跪經……對了,國母的法事,按禮制臣子們也應出席同祭,國師既為群臣之首,那還煩請國師率領眾臣與朕同行吧?”
  孟釋青眉頭又皺了起來,忍著性子道:“小小一個金頂寺,哪里容得下那麼多人?去幾個宗親。再讓群臣在家中默祭就可以了。”
  陽洙把牙一咬,目光又激憤起來,怒道:“太后是天下之母,臣子們為她跪幾天經是應盡的禮儀,有什麼過分的?她生前簡樸端靜,死後不該享點哀榮?”
  盂釋青冷冷道:“太后的法事雖然要緊,但總不能把個朝廷都搬到西泠山上去吧?”
  陽洙被他駁得哽住,只能粗粗地喘息著,手指痙攣般地扣緊了大理石的地面,好半晌才喃喃道:  “如果是擔心人數太多,那……三品之上的臣子隨同朕與國師前去,不就兩全其美了?”
  見小皇帝一反常態糾纏不休,孟釋青暗暗生疑,但面上卻分毫不露,淡淡道: “陛下的意思,老臣會考慮的。”
  陽洙還待再說,唱禮官已在國師的示意之下尖聲道:“殿祭禮畢,群臣退——”
  跪侍在兩旁的內侍們一聽此言,立即擁上前來,攙扶著陽洙的左右臂,連架帶抱地送回後宮寢殿。半個時辰後,孟釋青進來看望了他一次,見他只是趴在床上哀哀地哭,便不太想理會,只吩咐了左右好生看護,就轉身出去,誰知剛到殿門口,就聽太監傳報: “皇后娘娘駕到!”不由停住腳步,思忖了一下。
  皇后沈氏入宮已經兩年,孟釋青通過種種途徑觀察,對她基本還算滿意。大將軍沈榮及其所代表的先皇舊將一派,也因這次婚姻對孟釋青更加效忠,更讓他深感當初的選擇沒有錯。只是這皇后明明年輕體健,聖寵又一向不錯,卻不大生養,只在一年前曾被太醫診出有一醫脈,可沒過兩月一不小心又小產了,之後就再也沒有受孕過。孟釋青本來打算讓她生個嫡子,繼位的時候才無可挑剔,可暗中品察了半天,卻發現這位將門女兒不知是教養的原因,還是天生性格如此。嫁進宮來之後,所有心思都放在夫君身上,一心只想得到他的愛寵,討他歡心,除了偶爾鬧出些爭風吃醋的小事件外,根本就是個既沒心機又沒手腕的單純女人,想要跟她合謀借種生育假太子這種大事,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走露風聲。反而壞事,所以再三考慮,最後還是選了端妃。不過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好好安撫她一下,免得將來扶植新皇之時,在沈大將軍那裏出什麼亂子。   
  因此,孟釋青在等皇后進來的時候,面上已經帶著溫和的微笑。    
  未及片刻,只見沈皇后一身素服,帶著隨身的幾個宮女,匆匆走了進來,抬頭看見孟釋青立於殿門旁,吃了一驚。這後宮上下,從太后到宮人,都十分畏懼這位國師,沈皇后也不例外,當下麵有怯懼之色。放緩腳步走上前來。    
  “見過皇后娘娘。”孟釋青躬身施禮。    
  “國師不必多禮。實不知國師在此與陛下議事,本宮這就回避。”    
  “不用,陛下現在哀痛,正該娘娘來勸解一下,誰不知道後宮之中,皇上還是最看重娘娘的。”    
  聽了此言,沈皇后立即面露喜色,剛要說話,又聽太監尖聲道:  “貴妃娘娘駕到。”    
  宮中的貴妃,只有身懷六甲的端妃一人。她向來是與皇后爭寵最有力的一個人,加之母憑子貴,最近正是風光無限,一聽到她來,皇后就有些不高興。
  與將門出身、高挑健美的沈皇后截然不同,端貴妃是個輕盈可人、嬌媚入骨的尤物,容貌更是生得傾國傾城,堪稱後宮第一,雖是身著喪服,腰部又略見豐潤,但一走進來,還是令人頓覺春風撲面。
  “你來做什麼?”沈皇后冷冷地問道。
  “聽說陛下哀傷過度,身體不適,當然要來問安啊。”端妃拿手巾輕拭著眼角,  “誰想皇后娘娘先來了呢,本應給娘娘見禮的,可是妹妹我近來身子不方便,娘娘應該不會見怪吧。”說著又向孟釋青嬌笑道:  “國師也在,真是辛苦您了。”
  孟釋青輕哼了一聲,淡淡道:  “貴妃娘娘玉體沉重,就不要這樣勞頓了。皇上這邊有皇后照顧,自然是妥當的,貴妃還請回宮休養吧。”
  端妃一開始沒料到孟釋青竟會站在皇后一邊,不由一愣,但她是個極為聰敏伶俐的女子,接到一記有命令意味的眼神後,立即在臉上綻出一抹嬌柔的笑容。道:“國師說得是,有皇后娘娘在此照應著,還有什麼不放心的,那就有勞娘娘,臣妾告退了。”說罷微微福了福,被宮人們簇擁著去了。
  孟釋青這才回過身對皇后道:  “娘娘放心,只要有臣在,娘娘無論何時都是六宮之主,這宮中眾多的嬪妃,以後仍然要靠娘娘的管教才行。”
  沈皇后睜大眼睛,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也看不出她有沒聽懂這位掌權國師的暗示。孟釋青突然覺得心中有些煩悶,不欲多說,揮了揮手,也逕自離去了。
  眼看著他的身影消失,正陽宮中一行人方邁步進了皇帝的寢殿,殿內伺候著的宮人急忙全都跪下。
  陽洙就伏在臨窗的一張又寬又長的楠木軟榻上,用被子蒙著臉,身體抖動著,仿若還在抽泣一般。
  “皇上可曾進過飲食?”
  “回娘娘,奴婢們備下的膳食。皇上都不肯用,只喝過一碗雞湯。”
  “嗯,端些精緻的粥菜來,再退到廊下伺候吧。”
  “是。”
  餐盤送上後,宮人們都遵命退了出去,其中身負監看任務的幾個太監暗中在窗外偷聽了一會兒,也沒聽到什麼要緊的話,不過是皇后在溫言細語勸慰,而皇帝偶爾哭訴兩句而已。
  未幾,皇后揚聲命人進去將餐盤撤下,幾個宮女端水伺候了洗漱,又送上新泡泡好的碧螺春,好像總算把哭鬧不休的小皇帝給安撫住了。
  午睡後,皇帝傳旨要召見禮部尚書,太監們回報孟釋青,許可後才傳了進來,在西殿回話。先是問太后葬禮的各項事宜,之後便命他安排停靈後前往金頂寺跪經,還要求品級較高的王公親貴都要隨駕前往。    
  禮部尚書事先未得孟釋青首肯,不敢貿然答應,只好勸道: “隨從人員太多,不免要驚擾地方。太后既然是為了天下子民發此宏願,定不欲見到陛下勞民傷財。所有扈從隨行人等,待臣稟知國師後,一定妥善安排。”    
  陽洙哼了一聲,道:  “這是為太后跪經,要是有一丁點兒的不妥當,朕是不依的。退下吧。”    
  禮部尚書松一口氣,叩首退出。陽洙接著又命人拿了金剛經來,在淨室中沐浴焚香,要皇后磨墨,自己親自提筆抄寫,以備跪經之用,其餘人等,自然一例攆到了外面。    
  眼看著四周耳目清淨了,陽洙方低聲得意地道:  “愛卿,朕今天在金殿上的表演可精彩了,可惜你沒看見。”    
  應崇優瞪了他一眼,道:  “還說呢,中午我剛一進來,就看見你蒙在被子裏笑!那時候孟釋青還沒走遠,你就不知道謹慎一點兒?”    
  “人家都以為我哭呢,只有你看得出來我在笑。以前你每次裝模作樣跟端妃吃醋的時候,我都想笑,可是沒辦法,只能強忍著,這次既然是蒙著頭的,就實在忍不住了。”陽洙說著說著又忍俊不禁起來,拉拉應崇優的頭髮,道,“夫子,記不記得上次重陽節開宮宴的時候,我說芙妃的曲子彈得好,賞了她雄黃酒,結果你突然在旁邊嬌滴滴說了一句‘臣妾也要’,嚇得我幾乎沒有坐穩……”    
  應崇優的臉不禁有些發紅,辯道:  “當時孟釋青就坐在席上看著我們,不過裝裝樣子罷了,哪有陛下說的那麼誇張?”    
  “說實話,這兩年咱們也一起渡過不少生死攸關的險境了,但我還是覺得這世上最難的事情,就是在應夫子你跟我撒嬌的時候,讓自己保持正常的表情……”陽洙拍拍胸口,“想想都佩服自己啊!”    
  應崇優斜了他一眼,道:  “陛下放心,臣一定竭盡全力讓陛下早離苦海。過不了幾天您就永遠不用面對這件世上最難的事情啦,單單為了這個目的,您也得更加當心不是?”    
  陽洙挑了挑眉,傲然道: “你和宮外的眾位愛卿已經為我做了這麼多,我是絕不會允許自己到這一步還失敗的。只要孟釋青沒有懷疑到太后是詐死,我們的計畫就已成功了一大半。”    
  “小雯和靈兒這件事的確幹得漂亮,宮內與羽林張將軍的聯絡也沒出任何意外,當夜居然還刮起了那麼烈的北風,陛下果然是受上天恩寵的,連運氣都這麼好。”
  陽洙呵呵一笑:  “而且還趁此機會把孟釋青派在母后宮裏的那些可惡的奴才們也燒了幾個,只可惜沒能全部都除掉,讓人感覺不夠痛快。”
  “這些人全殺了容易令人疑心,只殺其中的幾個,再加上護送太后一起走了的兩位公公,似乎死的人中既有孟釋青派來的,也有一門心思服侍太后的,這樣就不顯眼了。孟釋青今天對你提出要去西泠山,可曾疑心過?”
  “他老奸巨猾,對我的一舉一動都會掂量再三的。不過這樣也好,反正我們的目的本就是要引他起疑,而且還要讓他的疑心放錯地方。”陽洙用手臂攬住應崇優的肩膀,重重地朝懷中一抱,笑道,“我的皇后卿卿,你就放心吧,這可是咱們虛度了多少良宵想出來的計策,怎麼由得孟釋青不上當?”
  應崇優皺著眉頭掙扎開來,嗔道:  “你又來了。快抄經吧,雖然計策周全,也要好好施行才行啊。父親那邊怎麼樣了?”
  “太傅今天殿祭時左腕按照約定包裹著白布,看來沒有意外。”
  “好,”應崇優點點頭,“今夜你去端妃處,可別露了破綻啊。”
  “唉,”陽洙歎口氣.  “身邊沒有你,今晚又睡不好了。”
  應崇優低著頭,當作沒聽說這句話,讓它從耳邊溜走,無語地磨了一會墨,看看墨汁已有半硯之多,便丟開墨條,坐到旁邊的椅子上,取了本書看。陽洙也坐了下來,開始抄寫金剛經文,除了偶爾回頭看應崇優一眼外,沒有再說話。
  兩個時辰很快過去,有太監在外高聲請膳。陽洙故意耽擱了片刻才同應崇優一起出來。
  在一旁伺候著的內侍們眼裏,從淨室抄完經出來的皇帝,好像心情比進去時好了一點兒,但仍然沒有笑容。在皇后的陪伴下用完膳後,就倒在榻上,睜著眼睛仿佛在想事情,想著想著又突然翻身坐起,把正在旁邊準備給他身上蓋一條薄毯的皇后嚇了一跳。
  “來人,擺駕永雉宮。”出了回神後,陽洙突然下了這樣一道旨意,既不更衣,也沒看皇后突然陰沉下來的臉色,向外就走。
  應崇優佯裝追了幾步,沒追上,也就一副賭氣的樣子,回自己的正陽宮了。
  這邊永雉宮端貴妃得了消息,喜出望外,忙換衣理妝,打扮得既嬌嬈又不失雅致,儀態萬方地在宮門外迎駕,進得殿中就立即吩咐奉上精緻茶點。
  陽洙悶不作聲地上坐了,臉上仍是一絲兒笑紋也無。
  “太后已經仙逝,皇上還要多加保重才是,”端妃柔聲勸道, “如今是喪期,臣妾不便設酒宴為皇上解悶兒,只得動點兒心思,做了些有風味的糕點,皇上多少進幾口,也算不辜負臣妾的一片心啊。”說著便依上身來,用纖纖玉手拈了一小塊玫瑰紅的軟糕,送到陽洙口邊。
  陽洙看了她一眼,張口接了,順手將她靠過來的身子一摟,從腰際撫到胸前。
  端妃咯咯笑著閃避,嬌喘著道:  “陛下,今夜不去皇后那裏嗎?”    
  “不去了,”陽洙伸伸腰,  “困得緊,你服侍朕安歇吧。”    
  端妃急忙起身,吩咐端水熏香,伺候陽洙洗漱了,自己也卸下簪環,換了一身半透明的絲衣,一頭烏髮松松挽著,風情萬種地上床偎在陽洙身邊。
  可與平時不同,陽洙雖然也伸過手臂抱住了她,但感覺卻很勉強,落在豐盈雙唇上的吻也是匆匆忙忙,毫無心情的樣子。   
  “陛下,可是禦體不適?”端妃體貼人微地問了一句。    
  “嗯。”陽洙哼了一聲,把眼一閉。
  “可要召太醫來看看?”    
  “不用了,睡一覺就好了。”陽洙口氣雖溫和,但敏銳的端妃還是聽出了那語調後面的不耐煩。眼珠輕輕轉了轉。試探著將身體更緊地貼過去,腮頰廝磨。    
  果然,雖然動作不明顯,但陽洙的第一反應是閃躲了一下。
  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情形,端妃立即判斷出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這些天守靈辛苦,難怪皇上這麼累。臣妾給皇上捶捶腰吧。”    
  陽洙的眉頭飛快地蹙了一下,但立即掩飾過去,勉強微笑道:  “那就有勞愛妃了。”    
  端妃坐起身來,剛捶了兩下,突然哎喲一聲,撫住自己的肚子。    
  “怎麼了?”陽洙不鹹不淡地問了一聲。    
  “還不是這小東西鬧的,”端妃笑得甜如蜜糖,一邊拉著陽洙的手來摸自己的小腹,一邊在長長的眼睫下細細觀察對方的反應。    
  手指接觸到柔軟的腹部時有些僵硬,少年天子的細微的面部表情更是表明他其實是在忍耐。    
  這與他上次駕臨永雉宮時歡喜熱情的樣子大相徑庭,不由得端妃心頭不湧起一團團疑雲。    
  “皇上,您說我們的孩子將來取個什麼名字好呢?”
  “還早呢,到時候再說吧。”
  端妃雖然心中暗暗生疑,但面上仍是笑靨如花,依在陽洙肩頭,溫言細語地試探道:  “皇上,孟國師前幾天進宮,說這個孩子是未來的天子,取什麼樣的名字是極要緊的事,所以他在各地訪得幾個精擅術數的大師,要給這孩子測算吉名,皇上以為如何?”    
  這個試探果然是極有效的,陽洙臉色一變,頓時有些沉不住氣,將端妃的手一甩,怒道: “你自己肚子裏的東西,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端妃立即睜大了眼睛,珠淚盈盈地道:“皇上何出此言,這也是皇上的骨肉啊?”
  陽洙臉色一白,脫口道:“朕沒這個福氣!”但話剛出口,他似乎就已意識到不妥,立即擠出一個溫和的笑容,撫著端妃的肩頭柔聲道:“你也知道朕這幾日為了太后的慘死有多傷心,人精神不好,脾氣自然就不好,也不是針對愛妃你的,你保重身子要緊,多擔待些吧。”
  端妃嫣然一笑,道:  “皇上對臣妾的情意臣妾心裏明白,只恨不能為皇上分憂,更不敢覺得委屈。既然皇上精神不好,就請喝一碗安神熱湯,足足睡上一覺,明日一定會松泛些。”說著掀被下床,命人傳來熱湯,親自吹涼,殷殷勤勤地服侍陽洙喝了,又軟語溫存一番。相偎著睡下。
  也許是這熱湯真有神效,原本神情焦躁的陽洙閉上雙目沒多久便鼻息沉沉,在端妃輕柔的拍打下入眠,而且睡著之後被連推幾下也沒推醒。
  見陽洙睡熟,端妃從床上坐起,咬著下唇細細沉思了片刻後,輕手輕腳下了床榻,趿著軟鞋走到外殿桌旁,取筆在一張紙箋上寫了幾個字,折成小小的一條,移到門旁壓低聲音叫道:  “順成進來!”
  門外應了一聲,一個身量瘦弱的黃衣太監小跑著進來,跪下問道:  “娘娘有什麼吩咐?”
  “你此刻還出得宮去嗎?”
  “回娘娘話,此刻宮門已關閉下閂了。”
  “本宮有緊要的一句話,必須儘早帶給孟國師,你是他的人,難道連出個宮的本事都沒有?”
  順成太監嘿嘿一笑:“方才奴才不過是按慣例回您的話罷了,真是要緊的差事,奴才怎麼也得給您辦好了才行啊。”
  端妃淡淡一笑,將手裏的紙條擲於地上,道:“你將這個送出宮給孟國師,路上仔細一點。”
  “是,娘娘放心。”順成爬行兩步,將紙條撿起,塞在衣袖的暗折裏,躬身退了出去。

  兩個時辰後,國師府的兩位心腹謀士被從床上叫起,召喚到了東花廳。
  雖然是夙夜密談,但臨窗而立的孟釋青神情依然寧靜。此時他已經感覺到冰面下翻滾的暗流快要掀起波瀾,但這位久經風浪的老者並沒有露出絲毫驚慌之態。
  窗前有一張梨木高幾,放著兩三疊文本與茶具,一張被展平的素箋紙就丟在桌面上,上面只有八個字:
  “皇嗣之事,彼已起疑。”    
  永安宮離奇的大火,關於太后之死的流言,金殿上提議的西泠山之行,後宮隱秘的暴露,這種種事件所洩露出來的資訊,令人無法忽視,卻又串聯不出一個恰當的結論來,就好像散落在迷宮裏的珍珠,仿佛缺失了最重要的一顆。    
  所以他才在獨自思謀良久後,召來眾謀士中公認思維最敏捷的兩人共同商議。    
  孟釋青手中所掌握的情況不能說不多,但線索越紛雜越不易理出最清晰的思路,所以三人討論再三,直到天色將亮的時候,還沒有定斷。    
  謀士之一的鄭階面帶疲色地道:  “無論如何,這西泠山的佛事必定有詐,國師萬不可隨同前往,我們先以靜制動,再觀察一下有沒有新的動態,方是萬全之策。”    
  另一個謀士楊辰卻搖了搖頭,  “可萬一他們的目的就是故布疑陣,不想讓國師去西泠山呢?”    
  “西泠山三面俱是直壁,只得一條路上下,就算小皇帝千方百計騙得國師不去,他在那山上能幹什麼?”    
  “此次的對手來者不善,不可以常理度之,們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所謀之事一定不簡單。”楊辰起身在廳內踱了幾步,又道,“國師,近來您是不是陸陸續續接到密報,說有些臣子之間暗中走動頻繁,有密謀串聯之嫌?”      孟釋青撫了撫花白的鬍鬚,點了點頭。   
  “那……國師能否確認這些密報可信?”    
  “這些密報都來自我特意安排在朝中的人,這些人表面上不僅與我沒有任何關係,而且還時常暗中說些對我不滿的話,以此來取信那些愚忠頑固之人。他們這些年所報上來的消息大多確實無誤,老夫覺得這次應該也不會有假……”
  “那麼屬下認為,朝中的這些串聯異動,與皇上所提議的西泠山之行,一定有密切的關係。”
  鄭階冷笑道:“誰不知道有關係?可這到底是什麼關係,你推論出來了嗎?”
  楊辰是個剛滿三十的年輕人,入孟氏幕僚不久,卻耐過了許多嚴苛的考驗,頗立了些功勞,故而深得孟釋青的喜愛,隱隱有些將在孟府已當了多年首席謀士的鄭階比下去的徵兆。此時他微微翹起嘴角,刻意忽略了前輩語氣中的挑釁之意,安然道:“這一夜與國師及鄭先生詳談,屬下倒是有了一二愚見,只是……還未盡善……”    
  孟釋青抬抬手:  “你先說說看。”
  “我們先假想,有一個處心積慮多年的敵手要對國師不利……”
  “這還用假想?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鄭階哼了一聲。
  “是,”楊辰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可這個敵手無論怎麼策劃,他的行動一定要得到一個人的支持才行。”
  孟釋青點點頭:“皇上……”
  “不錯。誰都知道這麼多年來皇上都是由國師在精心照管,他生性又很怯懦,只知花天酒地,全不曉朝事政情,從來都不曾違逆過國師您的意思。要想讓這樣一個人突然轉變態度,公然與國師為敵,就一定要使些手段。”
  孟釋青又點點頭:  “太后……”    
  “國師果然高明。關鍵就在太后。皇上與太后母子情深眾人皆知,屬下推測那個敵手一定是秘密結交了內宮人等,趁著禁軍百密一疏之時放火暗害了太后,卻放出流言嫁禍給國師,再暗中在皇上面前挑撥離間,從而使皇上在悲憤之下,聽從了他們的挑唆。借金殿殿祭之機,當眾提出要君臣同去西泠山跪經禮佛。只是皇上畢竟還是嫩了些,作戲作過頭了,國師是何等眼力,立即便起了疑,並沒給出確切的答復,實在是高明。”
  “那你說這些人哄騙了國師與重臣親貴們去西泠山何為?”鄭階立刻問道。
  “這就與端妃娘娘所察覺出的事情有關了……”楊辰一笑, “臣推測這些人既然有手段策劃出太后之死這樣的大事,其勢力多半已侵入後宮。皇嗣之事雖然隱密,卻難保不會被他們抓住把柄。只是國師手握一萬京師禁軍,實力不可動搖,就算他們手中有混淆皇室血脈的罪證。只要是在京城裏,怎麼都翻不出什麼大浪。”
  鄭階又是一聲冷笑,  “這不就結了。以國師的威望,誰還敢在金殿上告他不成?”
  “鄭先生所言極是,”楊辰躬身一禮,  “對方手中若無兵力,便握有潑天的罪證,也無奈國師何。所以屬下妄斷,這位暗中的對手,一定是握著某些兵權的人……”
  “楊先生這一杆子,打翻的人可就多了……”鄭階嘴角一撇。
  “可是他能調度的兵力,一定不在京城,就算在京城,數量上也超不過禁軍。”
  鄭階噗哧一笑,  “這京中本就沒有數量超過禁軍的另一股兵力啊……楊先生,你今夜可有些大失水準了……”
  “是、是,”楊辰又是一躬,  “在下口拙,總是詞不達意。其實在下的意思是說,正因為對方在京城裏沒有與禁軍相抗衡的力量,所以才會千方百計想把國師和重臣們引到城外……比如金頂寺去……”
  聽到這裏,鄭階也輕吸一口氣,開始細細思忖起來。
  “若是國師未能明察秋毫,發現皇上言行有失常。試問國師會去西泠山嗎?”
  “近來太后之死在京中謠傳甚多,其實老夫本就有意將她的喪禮辦得隆重些以平物議,如果陽洙那小子殿祭時懂得以退為進的話,老夫多半已經毫不疑心地依從他的意思了。”
  “那麼再問國師,若按您平日的行事,會帶多少禁軍護衛?”
  “西泠山離京只有百里,又是去禮佛,按平常的想法。最多帶個三、四千就足夠了。”
  “那國師現在應該已經看出對方的手法了吧?”楊辰嘿嘿一笑,捧起茶  盅喝了一口。
  “殺太后、嫁禍、收伏皇上、引我去金頂寺、發動兵變、在王公親貴面前以混亂後宮的罪名先處死我,讓禁軍與檄寧軍群龍無首……哼,果然是步步連環的好計!”
  “而這樣一個計畫,只需要六千左右的兵力就能完成了……”楊辰淡淡補了一句。
  “那要是國師沒有中計,堅持不肯去金頂寺呢?或者國師謹慎。將一萬禁軍盡數帶去護衛又當如何?”鄭階有些不甘地再迫問道。
  “大不了真的只為太后做一場法事罷了。”楊辰抿著嘴角笑道。  “有什麼要緊的?”
  孟釋青冷哼了一聲,手指慢慢敲動著桌面,半晌後才陰陰地一笑,道:  “如此盛情切切,老夫何忍相拒?既然天已經亮了,今日早朝,老夫就命禮  部尚書擬旨,叫三品以上大臣與宗室親貴們五日後隨老夫去西泠山金頂寺為  太后跪經。”
  “國師去不得!”鄭階忙叫了一聲。
  “鄭先生著什麼急?”楊辰笑嘻嘻拉了同僚的手,  “有道是千金之子坐  不垂堂,西泠山地勢狹窄險要,密林遍佈,卻只有一條上下山的獨路,縱然占了先手,也難說萬無一失。國師是什麼身份的人,怎麼會輕易犯險,到那  荒山上去當誘餌?”
  孟釋青讚賞地看了楊辰廣眼,笑了兩聲,道:  “還是年輕人腦子快。沒錯,對手的棋局走得既縝密又順利,中途並沒有犯錯,只是因為小皇帝行事不老到,端妃又太機靈伶俐,才讓老夫發現破綻,動了疑心。我下這令,不過是寬寬他們的心,讓他們以為老夫還對此陰謀一無所知,繼續他們的行動。到時,只要看看是誰手下的兵營有異動,就不難釣上一條大魚來。抓到一個,老夫就有手段端掉一窩,處理掉他們,小皇帝便無足輕重了。”
  “國師思慮周全,屬下佩服。”鄭階先奉承了一句,方問道,  “國師的意思,是不是對外佯稱隨駕前往,其實卻只去一頂空轎,以此矇騙對方,誘使他們向西泠山調動兵力,最後來個螳螂捕蟬?”
  “不錯。”
  “可是從京城到西泠山,至少都要兩天,若是與皇帝隨行,中途駐蹕一早一晚,按禮儀都應由國師率隨行眾臣去請安的,若是不去,總得有個說法。”
  “稱病如何?”楊辰建議道。    
  鄭階斜了他一眼,譏諷道:  “皇帝來探望怎麼辦?硬擋嗎?要知道策劃兵變之人,都是謹小慎微的,一點小小的疑慮,皆有可能讓他們臨時停止行動。國師既然要放長線釣大魚,這線就得放穩一些。”
  “鄭先生果然穩重,不知您是否已想到解決之法?”楊辰表情謙恭地問。
  鄭階哼了一聲,還是轉向孟釋青道:  “國師是否記得,以前曾有一個舊例,先光帝入山寺為母跪經時,要比百官先行一日,徹夜守靈。此次不妨援此舊例,讓皇帝先走一日,到寺中守靈,國師率百官次日再起行。只要皇帝不在,國師就是位份最高的人,也沒有什麼必須露面的場合了。”
  “鄭先生真是見多識廣,我到底年輕,這樣的舊例竟絲毫不知道,以後還要請老先生多多教誨啊。”楊辰笑著拱手,表情倒也真真誠誠的挑不出毛病。
  孟釋青也向鄭階贊許地笑了笑,道:  “就照先生的意思辦。皇上先出京後,他周圍的關防戒備不能變緊,但也不能變松,要讓他們覺得一切正常就好。只不過……小皇帝在山寺之中等老夫入甕的時候,老夫卻在京城仔細收拾他的那忠臣良將們呢。”
  兩個謀士一齊笑了起來,楊辰湊趣道:  “可惜屬下沒福,看不到那小皇帝空等一天不見人來時的臉色。其實國師這些年來為他費心治理江山,讓他在後宮盡享清福,已經是恩同再造,他居然還想恩將仇報,圖謀扳倒國師,實在是自不量力啊。”
  孟釋青冷冷一笑,沒有說話,回頭看鄭階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不禁問道:“你還有別的想法嗎?”
  鄭階一驚,忙躬身道:  “倒不是什麼成熟的想法,只是覺得……若國師要監視周邊兵力的異動,不妨多派人手,注意一下津門的盤山營。”
  孟釋青眉睫一動,絲絲吸了口氣:  “你的意思是……”
  “楊老弟方才不是說了嗎,對手能成功暗害太后,其勢力必定已侵入內宮。那麼又有兵權,在後宮又有人的……自然嫌疑重些……”
  鄭階不愧在孟氏帳下多年,此時提出這一條來,楊辰也不禁眉梢一跳。  
  “沈榮嗎?”孟釋青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歷來沒有什麼不軌之行,皇后在宮中也還安分,難道連他也……”    “屬下也不是有意懷疑什麼人,不過要論離西泠山最近,最易暗中調動的兵力,還是當屬盤山營……”    
  “鄭先生所言極是,”楊辰鎮定了一下,立即附和道,  “沈大將軍在外能隨意調度盤山營八千人馬,在內有皇后娘娘主管後宮,確實不能疏忽了,不過……”他隨即話鋒一轉,  “自從沈將軍公開歸附國師以來,先皇的老將們安穩了不少,所以沒有確實的證據,還請國師不要輕易動他。”    
  鄭階撇撇嘴暗暗冷哼了一聲,孟釋青卻是態度溫和,點頭道:“這是自然,近來政局不穩,刁民四起,有的地方還是不能太過了。”說著便起身,松泛了一下筋骨,又道,“你們兩人先下去休息吧,老夫也該上朝議事了。”    兩位謀士早就跟著站起身來,聽了此言,便不再多說,行禮退下。    
  孟釋青喝了兩口茶,也步出東花廳。其時天已大亮,他在院中花樹下立了片刻,命人前去召喚禮部尚書。
  第六章
  重熙十五年十月十二。為還太后生願,上諭禮部,停靈後將駕臨西泠山皇家金頂寺宿夜跪經,自國師起,三品以上大臣及五服內宗室延後一日隨行。
  十月十四,太后停靈,皇帝皇后由兩千禁軍護送,起駕出京,前往西泠山。
  素白裹青的浩蕩隊伍,自京西定安門出,預計中途在菩吉鎮駐蹕一晚,次日中午抵達金頂寺。
  在皇帝與皇后起程後的第二天淩晨,以孟釋青車駕為首的第二撥隊伍也離開了京城。
  當然,那輛儀仗華美程度不下於天子的馬車中,坐著的並不是孟釋青本人。
  此時此刻,當朝國師正穩坐在他的府邸中,好似一個垂釣的老翁般等著魚上鉤。
  如他所料,重臣與親貴們的車隊出發後不久,距西泠山僅半日路程的盤山營首先出現了異動。由四名總兵率領的四千兵馬偃旗息鼓,更換了軍服,暗中向西泠山方向進發。
  下午,除一千人留守外,另外三千盤山營兵也離開駐地,但令人不解的是,這隊人馬在西泠山與京城之間的一處岔路口停了下來,仿佛是在準備接應,又仿佛是在等待友軍。
  與此同時,靖山營、烏柳營、和浦營等八大營盤都有一到兩千不等的隊伍出動,而且行動的方向不確定,有的向西去西泠山,有的朝東去扶栩鎮,有的到岔路口與第二隊盤山營會合,有的竟是朝京城前進的,讓孟釋青一時竟無法判斷這是個什麼態勢。
  但令他心驚的是,這些隊伍雖然零散,但加在一起人數竟已過萬,只是不知為何東一塊西一塊的,沒有整合在一起。
  京都一萬禁軍,隨皇帝去了兩千,隨群臣又去了兩千,此時留在孟釋青身邊的只有六千幹。原本以為對手既然千方百計要在京城之外動手,兵力一定不足一萬,所以這六千人本來是準備螳螂捕蟬時當黃雀用的,沒想到八大營盤都有異動,又低估了對方人數,此時再從檄寧軍調人最快也要兩天,所以這六千人是死活不敢放出京城去的。
  不過儘管情況超出意料之外,對方還是不知道孟釋青本人竟不在隨行的車駕行列中,憑此一點他已可立於不敗之地,所以他仍然可以耐心地等,等所有心生叛意的人露出真面目。
  然而兩個時辰後,他再也等不下去了。
  探子來報,駐於松潭的泰磯營也出動了一千人馬。
  泰磯營的總督孟戰青,是孟釋青的親弟弟,一向忠心不二,就算天下人都反了,他也是最後站在兄長身邊的人。
  所以在接到此項探報的那一瞬間,孟釋青意識到自己已落人了對手的圈套中。
  毫無章法被調動出來的八大營盤,不過是迷人眼目的煙霧,而在京城按兵不動準備釣魚的自己,卻早已失去最寶貴的先機。
  孟釋青立即派出四千禁軍飛速趕往西泠山,同時下令孟戰青親率五千人馬同時出動增援,京郊其他營盤的總督全數進京。
  兩天后,他得到一個令人咬牙切齒的消息。
  護送皇帝皇后的兩千禁軍,剛到西泠山不久就遭到了四千盤山營兵的猛烈攻擊,損傷大半,自然再也無力控制住陽洙。而西泠附近大縣大鎮有七個,人口眾多,脫離了禁軍控制的皇帝皇后去向不明,就如同水滴融人了大海。頓時杳無蹤跡。
  而奉命來到京城的八大營盤總督,都拿出了兵部調度行動的公文。
  公文雖都是偽造的,但符印卻幾可亂真,而且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命領,比如某某處出現盜匪,派一千人去征剿啦,某某處饑民鬧事,派兩千人去鎮壓啦,諸如此類,是各營盤經常接到的那些調令,總督看了公文,根本想不到會有假,便隨意指派了總兵去執行,以致於到處都是異動,擾亂了孟釋青的判斷,以為對方兵力眾多,從而不敢將身邊的六千禁軍派出。
  而且這樣一來,除了兼任盤山營總督的沈榮大將軍已確認反叛以外,其餘七個營盤總督中是不是還有真的反叛者也分不清了,只好一例降薪責罰。
  專政數十年的當朝國師孟釋青,面臨了他從未遇到過的最嚴重的政治危機。
  重熙十五年十月十八,朝廷明發詔諭,宜大將軍沈榮于太后祭禮日兵亂,致使皇后被害,聖上受驚患疾,病臥後宮不能接見外臣,故而嚴令各州府追捕潛逃在外的沈榮及其同黨數人。
  伴隨著這道明發的詔諭,還有一道由孟釋青親擬的密令也在最短的時間內下達到了他遍佈各地的心腹手中。
  在這道密令中,孟釋青下令不計一切代價,搜拿一男一女兩個年輕欽犯,並隨附了兩個人的圖像及所有體貌特徵。    
  雖然有一些人敏感地認出了這兩個所謂欽犯的真實身份,但卻沒有任何人敢開口對此發表一個字的評論。
  因此在各地如煮開鍋般沸反盈天地緝捕逆党時,一股更激烈的暗流卻在無聲湧動著。
  在西泠山附近十天行程內的所有府縣,受命實行了所有不在戶籍的外地人都必須盡數前往官衙中報備的制度,小到各級村鎮都設了關卡,稍微解釋不清來歷或略有嫌疑的人都悉數被收押,等待京城方面搌國師特使前來審查勘別。
  原本就因世道慘澹而生意欠佳的客棧酒店,這下因為時不時就有客人被查房的官兵拖走,而顯得更加門可羅雀。那些本就是以游走於各地間獲利謀生的商人或賣藝者更是淒慘,他們幾乎每到一個新地方都會先去衙門裏住上幾日。
  “孟釋青這次,可真算得上是不惜血本呢。”
  “是啊,看起來確實是天羅地網,如鐵壁一般。不過如今的世道,饑民流丐如此之多,像這種程度的搜捕,地方財力到底能支持多久呢?”應崇優語調淡淡,可看向陽洙的目光之中,卻滿含讚賞之意。
  從孟釋青的手中成功逃出,對於這個自幼便被權臣如傀儡般掌控著的少年來說,仿若是脫胎新生般,來到了一個迥然不同的天地之中。連僅在宮中生活了兩年的應崇優自己,都覺得心情難以控制的激動,可陽洙卻自始至終都表現得極為沉穩,縱然在生死一瞬,危機迫在眉睫之時,也未見有絲毫的失控。
  未來的太傅欣慰地看到,他這個普天下最尊貴的學生,已經成長到自己的預計之外去了。
  “我想孟釋青就算拼盡老本,也要支撐到捉住我,或者端妃臨盆的那一天。”陽洙端起桌上已冷掉的茶水一飲而盡,“以他算無遺策的風格,多半還會同時加緊張實力,以準備將來要是捉不到我時,大家兵戎相見。”
  應崇優點了點頭,沒有接著這個話題聊下去,而是將頭轉向窗外,看著黯淡暮色下的簡陋中庭。
  “孟釋青怎麼也不會想到我們在這裏吧?”陽洙笑了笑。
  “在席捲天下的搜捕風暴中。京城反而像是風眼一樣,處於漩渦的中央,卻又最是安靜。”應崇優抬手看看自己身上巡衛司官兵的制服,不由也跟著笑了起來。
  從潰散的禁軍手中逃脫後,這師生二人在西泠山的後崖與前來接應的應霖碰面,直接在第一時間潛回京城。兩天后,由於禁軍在盤山營攻擊下折損了近一千的人手,所以從巡衛司的老兵中徵調了一批進行補充,讓巡衛司自己重新召新兵填補,應霖就趁機讓陽洙二人用事先準備好的身份補進了巡衛司中,成了眾多下級兵士中的一員。
  在一千多名健壯的年輕新兵中,經過矯飾的兩人一點也不顯眼,不僅沒有引起絲毫懷疑,反而很快融人了角色,才一個多月,就交上了一批新朋友。
  對於陽洙能這麼快地遮掩住自己尊貴的皇族氣質,適應軍營裏相對艱苦許多的生活。應崇優心中也是極為佩服的。只不過……
  “今天操練的時候,你也太出風頭了一些,以後要小心些,別忘了,你畢竟不是一個普通的巡衛官兵啊。”
  面對崇優的責備,陽洙哈哈一笑:“孟釋青這一陣子到處派特使去審查各地的疑犯,禁軍不能動。都是靠咱們巡衛司的人去護送,應霖不是說等下次有去平城附近的特使時,就派咱們倆去當護衛嗎?要是現在不表現得優秀一些,幾千的巡衛官兵,憑什麼指派咱倆這種新兵去當差?你說是不是啊,小虎哥?”
  應崇優有些哭笑不得地瞪著這個有時很穩重,但有時在他面前卻又淘氣得不行的少年。不知是不是該怪應霖,這次兩人被補人巡衛司裏,頂替的兩個人是應霖挑的,一個叫李城。一個叫張小虎,陽洙對這兩個俗得不能再俗的名字很是喜歡,從那時起開口閉口就是“小虎哥小虎哥”的,就好像叫著好玩一樣。
  正在這時,院子突然喧鬧呼喝起來,應崇優剛從視窗探頭去張望,就有人喊道:“李城!小虎!吳領隊他們在操練場比賽摔跤,去不去看?”
  應崇優剛準備回答說“不去了”時,陽洙已經靠了過來,大聲道:“要去!等等我們!”說著一把捉住崇優的手,將他拉了出去。
  等他們趕到操練場時,這裏已擠了近百個來看熱鬧的官兵,大家自覺地圍成一個圓圈兒,圈內已經扭在一起的兩個大漢,就是巡衛司四個領隊中最以勇悍著稱的兩個。
  “看樣子吳領隊要贏了!”
  “不見得哦,紀領隊的耐力是最強的,只要他沒倒,說不準誰贏……”
  “發力了!發力了!你看吳領隊的腿……”    
  “退後退後!不行啊,要出圈子了!”
  “哇,贏了贏了!”
  歡呼聲中,鐵塔般的兩個北方大漢以微弱的差別分出了勝負,兩人都站了起來,相互擊擊掌,環視四周一圈兒,喝道:“有沒有人要來試試?”    
  因為巡衛司與禁軍不同,官兵之問的關係相對要融和得多,所以聽領隊這樣一問,底下頓時有十幾個躍躍欲試的聲音應答。應崇優趕緊眼疾手快地捉住陽洙向前擠的身體,狠狠扭住他的胳膊。
  跳出來挑戰的兵士雖然都是健壯的漢子,但顯然跟兩個領隊不是一個級別,最強也不過相持了兩三回合便敗北,所以漸漸的,兩位領隊已退出戰團,士兵們相互之間開始捉對較量。但周圍的呐喊加油聲仍是震天,不斷有新人跳出來加入,鬥至酣處,有人脫了上衣赤膊上陣,較上勁兒來時,縱然汗如走珠青筋出也不認輸。陽洙自小生長在幾乎沒有男性氣息的宮廷中,幾時見過如此陽剛的場面,情緒不由自主便高昂了起來,顧不得應崇優拼命朝後拖他,高聲道:“我來試試!”
  “你根本沒學過摔跤,試什麼試?”應崇優剛喝阻了一聲,旁邊已有聽到的人笑鬧起來。
  “讓李城來嘛!這小子昨天耍的槍法不錯啊,應該是把好手!”
  “是啊小虎,李城是你什麼人啊,總看你管著他!”
  “李城好樣的,先來跟我摔一把!”
  “這小子沒學過摔跤,當心他急了上腳踢啊……”
  一片哄笑聲中,陽洙站到圈中。環視了周圍一眼,竟向兩位領隊一拱手:“請!”
  吳、紀兩個領隊這段時間分管操練新兵,都很欣賞這個武藝出眾的年輕人。此時見他以初學者身份,竟敢向自己挑戰,不由對視一笑。交換了一個眼色後,吳領隊邁步而出,回了禮,穩步撩衣,將下擺朝腰間掖了掖,拉開了架式。他是京城中公認的摔跤第一好手,連旁邊幾對正在比試的人一看他又要出手,都紛紛停手圍了過來。
  雖然剛才在一旁仔細觀察過,但陽洙畢竟是初學者,剛一搭上手,不知怎麼就被一拉一送,向外跌去,翻了一個滾兒立起身來,儘管沒有受傷,好勝心卻已大起,眼神也凝重起來。    
  摔跤是一項力量與技巧並重的運動,對於力量的收放與肌肉的敏感度要求很高,動作看似簡單,卻有由抱、踢、絆、纏、推、拉、壓、提、捉等三十多種基本動作演變出的一百多種招法,不是初學者單靠旁觀就能輕易把握其中精髓的,所以儘管陽洙精神集中專注,一時也難以占到上風。
  當陽沬第十七次站起身,穩穩地擺好架式時,不僅現場呐喊聲更盛,連吳領隊也不由露出一絲讚賞的笑容,朝他點了點頭。眼看著第十八回合的較量就要開始,小知是誰突然喊了一嗓子:“應副統領到——”
  現場頓時一靜,兩個領隊趕緊拉拉領口袖口,越眾而出,向上司迎去。
  應霖只遊目了一圈兒,大概就明白是個什麼場面,眼角瞥見應崇優有些難看的臉色,唇邊不禁一翹,順勢呵呵笑了兩聲,道:“兩位領隊,又陪弟兄們練上了?”
  “是啊,閑著沒事兒,練練!”吳領隊笑著回了話。
  “哦,”應霖的目光瞟向還站在場中央的陽洙,“這位兄弟看著不太熟啊?”
  吳領隊忙介紹道,“他叫李城,一個月前補來的新兵。雖然差些歷練,但是個不錯的小夥子,功夫好,人也聰明!”
  “吳領隊看得上的人,一定沒錯兒。”應霖淡淡說了一句,便轉了話題道,“上面才發來一道函令,叫我們巡衛司指派二十名得力的人,護送鎮撫司孫中大人去一趟菖仙關,明天就啟程。鄭統領的意思就請吳領隊辛苦一趟了,沒問題吧?”
  吳領隊忙挺胸抱拳,高聲道:“是!請大人放心。”
  “準備挑哪幾個弟兄去啊?”應霖似乎是隨口般地問了一句。
  “哪用得著刻意挑,隨便帶誰去都行啊。”
  “嗯,”應霖一笑,視線仿佛無意般掠過陽洙,“哎,你剛才不是說這小夥子不錯,就是少歷練嗎?正好這個機會,怎麼不帶出去見見世面?”
  吳領隊不疑有他,一拍腦門道:“沒錯,這不就是個機會嘛。李城,準備準備明天跟我一起啟程。”
  陽洙抱拳道:“是!”抬頭等了等,見應霖跟兩個領隊吩咐了一些其他話後,竟一起轉身向外走,似乎打算就這樣離開,忙上前一步,問道:“那小虎呢?”
  應霖此次只安排一個人走,顯然是為了更不著痕跡些,以免同時派出兩個新兵引人疑心。像陽洙這樣聰明敏銳的人,應該能察覺到這份用意,卻不知為何問出這樣一句話來,應崇優急得臉色一白,忙朝他連使了幾個眼色。
  可是無論他怎樣暗示,陽洙都好像沒有看見似的。他仍然站在原地未動,方才摔跤時興奮的情緒已經從他身上褪去,整個人看起來平穩而又冷靜,直視著應霖的眼睛道:“小虎不走,我也不走。”    
  “放肆!”吳領隊雖然弄不明白這個年輕人怎麼突然腦袋抽起筋來了,但為了不要觸怒長官,他還是立即斥責道,“受命外出,你以為是幹什麼?實在是太……”
  “吳領隊,沒什麼關係,”方才一時被問愣住的應霖這時已回過神來,但對於陽洙直視過來的目光還是不由自主地回避了一下,轉頭清了清嗓子,問道,“誰是小虎啊?”    
  “啊,就是那個人……他們兩個是同鄉,平時感情好……都是屬下管教不嚴……” 應崇優也忙上前道:“都是我不好,平時總跟他說想出城走走,所以他才……請副統領責罰……”
  “算啦算啦,感情好,想一起同行也是人之常情嘛,又不是什麼要緊的差使,就讓他們兩個一起去吧。”應霖打了個哈哈,拍拍吳領隊的肩,“別管他們了,你快跟我一起去向鄭統領大人回話吧。”
  吳領隊忙答應著,兩人並肩向外走去。紀領隊陪送到門口,行了禮退回來,險一沉,怒道:“李城!你剛才在幹什麼?派你出京護衛特使大人,你以為是玩呢?想去就去想不去就不去?幸好今天來的是應副統領,一向對下寬容和氣,要是換了鄭統領,不打斷你的腿才怪!”
  陽洙目的達成,此時低下頭一言不駁。吳領隊斥責了一番,也覺得稍稍解氣,便沒再繼續追究,喝令眾人散去。
  因為同營房的室友們此時都已回來,談話不像方才屋子裏沒有其他人那般方便,所以應崇優在院中的桔子樹下就停住了腳步,回轉身來瞪了陽洙一眼,正想壓低嗓音責備他兩句,雙手就已被那個少年一把攥住。
  “其實,”陽洙凝視著面前那雙微含慍怒的眼睛,“我並不知道讓你留在這裏和讓你跟我一起走,哪種選擇更危險,我只知道……我不想和你分開……”
  應崇優被這句話當頭一堵,眼睛和心口都不自由主地一熱,滿肚子要訓導他謹言慎行的話頓時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連張了幾次嘴,最終還是敗在了那抹有些撒嬌意味的微笑下。
  這孩子,已經越來越知道該怎麼對付他的老師了……

  在兩年多兇險頻出的宮中生活中,應崇優早就發現陽洙是一個運勢很強的人,好像真有那麼點兒真龍天子受上天護佑的感覺。這次也一樣,兩人以護衛身份跟隨國師特使孫中出京的過程極為順利,沒有遇到任何懷疑和障礙。不過仔細想想也不奇怪,這一段時間受孟釋青指派前往各地核查被捕疑犯身份的特使就有十幾個,他們一行人本身並不特別顯眼,更重要的是,孟釋青及其幕僚們原本就沒有想到千方百計逃出京城的兩人居然會在第一時間跑了回來,沒想到在宮中生活了兩年的當朝皇后居然是個男人,更沒想到那個嬌生慣養的小皇帝居然能禁受住嚴格的軍事操練,所以哪怕他們再多疑,也不會把半點疑心放到這批巡衛司的新兵身上。
  “回京城填補進巡衛司這步棋走的真是妙啊,”趕了好幾天路,入宿館驛之後,陽洙悄悄湊近正在鋪床的應崇優耳邊,誇獎道,“這是太傅的計畫,還是你出的主意?我想一定是你吧,小虎哥?”
  應崇優淡淡笑著搖了搖頭:“我哪有這麼能幹?聽應霖哥說,提出這個建議的,是父親手下一個極出色的年輕人,名字好像叫鏡由。據說父親曾誇他是不世出的奇才,說他如逢時運,定可成為一代名臣。”
  “有這麼厲害?”陽洙挑了挑眉,“什麼時候我也見見他。”
    “你放心,”應崇優笑道,“要是不見你這個未來的名君,他再厲害也當不成一代名臣。父親識人的眼光一向很准,我相信這個鏡由絕對是可為陛下江上效力的棟樑之才,若是你們君臣相處得好的話,當能一齊名彪青史,萬代流芳呢。”
    陽洙白了他一眼,哼了一聲:“真是越說越離譜了……”
    “嗯?”應崇優有些驚訝地側了側頭,“哪里離譜?你不是一直說要當一史留名……”
    “我不是說這個離譜,”陽洙伸手拉了拉崇優垂在胸前的一綹頭髮,“我是說,要一齊名彪青史,怎麼也該是跟你吧?什麼時候輪到其他人了?”    
    應崇優頓時一怔,雖然胸中立即騰起了一股熱辣的感覺,但他還是控制住了自己感動的情緒,低聲勸諫道:“陛下中興之路剛剛開始,四方賢才將不斷歸人你的麾下,有道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用人之道貴在能夠……”
    “好啦,”陽洙有些無奈地翻了翻眼睛,“趕了一天路你不累嗎?明天還要早起呢,睡吧,小虎哥!”    
    說著把外衣一脫,鞋一蹬,就翻進了床鋪裏。
    應崇優看他沒有興趣,也不再多說,上前幫陽洙蓋好被子,退後幾步。    
    “你去哪兒?”    
    “睡覺啊。”    
    “你要睡哪里?”
    “這是雙人房,您沒有看見這屋裏有兩張床嗎?”    
    “有兩張床就一定要睡兩張啊?過來這邊睡!”    
    應崇優歎了口氣,“您不是已經習慣一個人睡了嗎?”     “誰說我習慣了?在巡衛營是八個人的大長鋪,這一路上又沾特使身份的光全體住的是單間,好不容易今天房間不夠讓我們倆一起住,你為什麼還要另睡一張床?我們在宮裏不都是一起睡的嗎?”    
    “宮裏不一樣啊。”    
    “怎麼不一樣?……啊,這裏床比較小,可你知道我睡相很好的,不會擠著你。”    
    應崇優覺得有些無力,“明明有兩張床卻只睡一張,要是不小心被人發覺會引起疑心的。”    
    陽洙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地從床上跳下來,走到另一張床邊,將被褥翻零亂,又在枕頭上壓了幾道印痕,這才回到自己床上。
    “你這是……”    
    “這就看不出只睡了一張床啦。我們倆是資歷最淺的新兵,每天都必須最早起床,會有誰發現?”    
    “關鍵不是這個……”應崇優一向口齒敏利,但此刻卻不知該怎麼說才好,正擰著眉頭考慮怎麼措辭,陽洙突然把臉一沉,冷冷道:“你不要再傷腦筋了!其實我一直有一種感覺,從離開皇宮後你就開始刻意地疏遠我,現在看來這不是我的錯覺,我到底有什麼地方讓你覺得不滿?”說到最後一句話,他的語氣中已有掩飾不住的怒意。
    崇優對於少年毫無預兆的翻臉有些吃驚,忙道:“沒有這種事,我一直都……”
    “不想疏遠我的話就過來睡!”    
    雖然這句話聽起來有些孩子氣,但陽洙炯炯的目光和臉上嚴肅的表情卻表明他是認真的,站在床上俯視過來的高度也更增添了少年天子的氣勢,應崇優不由地重重閉了一下眼睛,喉間有些乾澀地咽了口口水,低下頭去。
    在良久窒息般的靜默後,年輕的帝王之師終於重新將視線抬起,聲音有些低啞地道,“抱歉……在宮中,我有我必須扮演的角色,但一旦脫離宮廷,君臣之不宜再過分親呢。請您見諒。”
    陽洙的目光立即像是利箭一般地紮了過來,一字一句地道:“你是說,這兩年在宮裏,你只是在我面前扮演一個角色嗎?”
    “……您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是,既然當時易裝為皇后,難免要跟皇上有一寫親密的動作,可是現在我已經恢復了應崇優的身份,如果再繼續像以前一樣跟皇上相處,實在是不妥當啊。”
    陽洙用力哼了一聲,氣呼呼道:“我明白了!你想說的就是,其實你從來都不想跟我親近,只是不得已才勉為其難地做做樣子,現在好不容易掙脫出來了,終於可以把我推得遠遠的了,是不是?”
     “陽洙……”
    “在宮裏……當我傷心的時候你把我抱在懷裏,當我做惡夢時就把我搖醒,如果我睡不著覺,你就跟著整夜不睡陪我說話,我練功受了傷你給我洗傷口搽藥,還有在面對孟釋青時永遠站在我身邊……難道這所有的一切,對你來說都僅僅只是在扮演角色而已嗎?”陽洙的胸口一起一伏,眼睛忍不住開始發紅,“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你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對我那麼好!”
    應崇優無奈地看著發脾氣的少年,心裏又慢慢軟了下來,上前握住了他手。陽洙賭氣甩了一次,沒有甩掉,就不再動了,只是把臉扭向一邊。
    “我對陛下的關心,自始至終都是真情實意的。但是對您來說,未來還將有無數的臣子來到您的身邊,他們每一個對您都會是無比地忠誠,願意把一切都奉獻給您。所以您必須習慣以君主的姿態來對待臣子,既要重視他們,又不能太親近。您明白嗎?”
  “可是你又不是普通的臣子,你是崇優啊。”
  “我知道,”應崇優向他展露柔和的笑容,“雖然必須要跟陛下睡在不同的床上,但崇優對陛下的忠心,是一絲一毫都不會改變的,這一點請您相信。”
  “我……”陽洙仍然覺得應崇優的說法聽起來有些彆扭,但被一張讓人如此心動的笑臉在眼前晃著,也沒有辦法再繼續發脾氣,只好重重地倒在床上,把床板擂得砰然作響。
  應崇優保持著臉上的微笑,抬手為他放下床帳,隔斷了裏面那燃燒般的視線,緩步退回到另一張床鋪邊,輕輕坐下,脫鞋,將雙腿提上床。
  當自己床邊的幃帳也合掩住後,應崇優面上的笑容立即消失,抬起一隻手用力按在胸口上,臉上湧起一片重重的陰雲。
  陽洙感到惱怒,是因為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所表示出的親近總是被拒絕;而應崇優的煩惱,卻在於他已經敏感地察覺到了兩人之間的感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其實,現在還可以稍稍放縱自己一下,還可以躺到那溫熱的、充滿彈性的年輕軀體旁邊,聽他在耳邊低聲笑語,感覺他穩定有力的心跳,讓他的手臂環饒上腰間,在相互依偎中緩慢而又安適地沉人夢鄉……
  因為無論何時,被人依戀的感覺都是甜美與溫暖的。
  可是不行。
  也許陽洙還不知道為什麼不行,但應崇優卻是清清楚楚地知道。
  這樣下去,絕對不行……
  從兩年多前進宮時開始,那個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只要躺在他身邊。就必然要抱著他人睡,當時只有憐惜和同情的感覺,所以常常輕柔地回抱,低聲地安撫,就好像是在慰終自己受委屈的幼弟一般自然。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化悄然而至,他漸漸已不再能按受這種親密的身體接觸,有時只是小小的碰觸,都會讓他產生難耐的灼熱感,心中煩悶。
  作為過來人,應崇優並非沒有經驗,所以他很清楚這種感官上的變化,實際上意味著什麼。
  當他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陽洙對自己的感情時,他反而開始越來越控制自己的言行。
  他們一個是君,一個是臣,這種關係早已註定,無論禁受什麼樣的痛苦,都不容改變。
  第七章
  重熙十五年十二月初三。
  一封急報飛馳人京。
  急報的內容,是一件與陽洙的生死極為相關的大事。
  以謀逆罪被迫拿的前大將軍沈榮,在潛逃近兩個月後,被部下出賣就擒。孟釋青將此消息秘而不宣,派出最善於逼供的手下,日夜拷問他陽洙的去向。
  當應博察覺到此巨變並作出反應時,已經遲了對手近十天的時間。

  “孫大人,前面再行二十裏,就是菖仙關了。”吳領隊拍馬趕到隊伍正中的馬車旁車內的特使孫中稟告路程。    “嗯。”體態有些發福的孫中應了一聲,道,“菖仙關已是最後一個地方了,回程時大家著些緊,能在年關前趕回京裏是最好的。”
  “是啊,”吳領隊陪笑道,“大人這一路上已勘審了三個地方,著實辛苦了。”
  “為朝廷效力嘛,何敢言辛苦。可惜的是這三個地方所擒獲的都是些小毛賊,並無國帥追捕的要犯。恐怕要讓他老人家失望了。”   吳領隊趕緊道:“菖仙關季總兵是多能幹細心的人啊,連國師都曾誇獎過他,他報上來的嫌犯定不會有差池,請大人放心。”
  “但願如此。”孫中縮了縮脖子,覺得寒意浸浸,便把支開的車窗又扣了下來,結束了對話。
  吳領隊撥馬來到隊伍的最前方,喝令道:“天色陰沉,怕是要下雪了,大家加快點!”接著又奔到隊尾,掃視了一眼後怒道:“李城!你的精神都到哪去了?沒聽到我的話?快跟上!”
    聽到領隊的呼叱,應崇優有些擔心地轉過頭。看了陽洙一眼。後者倒是沒有  什麼特別的表情,只是將嘴角用力一抿,雙腿朝馬腹上用力一夾,一陣風似地加  速沖到前面去了。
    “李城!我讓你快點沒讓你到前面去,你和小虎是殿后的!”吳領隊氣呼呼地  大喊道。   
    應崇優慌忙隨後趕了上去,叫道:“阿城,快停下,回到後面來!”
    陽洙恨恨地一勒馬韁,斜了應崇優一眼:“你昨晚不是不想理我嗎?”
    此時吳領隊已沖了過來,二話不說朝著陽洙就是一鞭子,應崇優一驚之下  不及多想,幾乎是本能反應般地抬手替他擋了下來,一時間不僅吳領隊愣住,旁  邊幾個正朝這邊看的官兵也呆住了。
    雖然吳領隊不是那種苛待下屬的長官,但軍營裏等級森嚴,對上司的處罰進行任何形式的反抗都是大逆不道的行為。應崇優一向給人的印象是很溫順的,突然做出如此膽大的動作,大家全都嚇了一跳。
    “啊,對不起……我……李城他……他剛才是因為馬有些驚了……請您息怒……”應崇優自己也立即意識到不妥,急忙開口道歉,可是按軍中慣例,就算是長官無緣無故打你,也只能咬牙忍住,膽敢躲避或抵抗就成了大罪,就算有再強有力的理由也不行,所以應崇優的解釋基本上於事無補。
    其實平心而論,吳領隊對這兩隻萊鳥新兵一向還不錯,剛才才那一鞭子不過是一個軍官常用的管教手段,若是對方默默無語地挨下來,事情也就完了,可應崇優這一擋,頓時掃了他身為長官的面子,在幾名屑下的視線中,他紫漲了臉,掄起鞭子劈頭蓋臉又朝著應崇優打了下來。
    “阿城,你不要動!”鞭影淩空時,應崇優快速地用自己最嚴厲的語調朝陽洙喊了一句,希望能挽回這無意中造成的糟糕局面。
    可惜事情並不如他所願。吳領隊高高揚起的鞭梢再次被擋了下來,這次出手的人,當然是陽洙。
    應崇優心中暗暗叫苦,腦子裏頓時飛速地轉動了起來,拼命想找出一個化解這場危機的辦法,正急得額角冒汗之際,整個護衛隊伍中官職僅次於吳領隊的一名校尉已經趕了過來。
    “怎麼了,吳領隊?聽見鬧哄哄的。”年輕的校尉朝現場掃了一眼,“兩個不懂事的新兵,等到了驛所再管教也不遲,現在正趕路呢,小心驚動了特使大人。”
    吳領隊皺了皺眉,看整個隊伍的確又慢了下來,只好氣呼呼地把手臂放下來,哼了一聲道:“你們兩個把皮給我收緊一點,晚間再好好收拾你們!齊校尉,麻煩你壓後,我到前面去催催這群慢吞吞的傢伙!”
    “是!”齊校尉行禮領命,轉頭又吩咐陽、應二人道,“你們兩個到最後面去!”
    應崇優如蒙大赦,急忙拉了陽洙退回到隊伍的尾端,兩人調整著盲行的速度,不遠不近地吊在後頭。等到大家的注意力已經移開之後,應崇優才找到機會責備地看了陽洙一眼。
    “看什麼?今天明明是你先魯莽行事的!”陽洙將下巴一揚。
    “我是因為不能眼看著他打你,可是你……”
    陽洙奇怪地瞪了他一眼:“你不能眼看著他打我,難道我就能眼看著他打你了?真是莫名其妙!”  
    “唉,不知道今晚怎麼收場啊……”
    “只好一起挨打啦。”陽洙低低地說了一聲,看向應崇優的目光突然變得柔和了起來。“一開始是我錯,沒能控制住自己的煩躁,真不像個做大事的人。小虎哥,你失望嗎?”
    應崇優鼻頭莫名地一酸,忙吸了一口氣,搖搖頭:“是我弄糟的……”
    “其實你心裏,對我還是跟以前一樣的親,對嗎?”陽洙的口氣淡淡,可遊移著瞟過來的眼神卻帶著一種迷離的寂寞感,紮得應崇優的心一陣陣揪心的疼。
    陽洙默然了一小會兒,又道,“讓我挨挨打,也許沒什麼壞處,將來可有好多比挨打更困難的事情等著我們呢,所以今晚,你不要再護著我了,吳領隊不是那種殘虐的人,狠不到哪兒去的。明天過了菖仙關,事情就好辦了。”
    “說的也是,”應崇優努力在臉上擠出一個微笑,“到了明天,一切都會好的……”
    兩人同時伸出一隻手來,緊緊交握了一下。昨日的芥蒂就如同剛開始飄落的細碎雪花,一沾地便消融不見了。
    遠方,已漸漸可見一座雄關的輪廓,馬蹄聲中,長長的隊伍快速前行。

     菖仙關隸屬於廊州,是座古城關,綿延數百里的衛嶺只這一處隘口,地理位置極為重要,所以據守于此的總兵都有四品以上的將軍銜,而且絕對是孟釋青的心腹。
    此時,現任總兵季鋒,正站在這巍峨城關的大門外,目光如刀地盯著由南方而來的一條官道,等待那裏將要出現的人影。
    在他的身後,或明或暗置了近三百名兵士,準備執行兩天前飛鴿傳書中的由孟釋青親自下達的密令,掙一個送上門來的頭功。
    雪已經越下越大,不僅模糊了視線,還漸漸在路面上積了薄薄的一層,先期融化的雪水凍結成冰,馬蹄開始有些打滑。
    “暫停,大家用乾草裹一下馬蹄!”吳領隊一聲令下,全隊紛紛下馬。
    打前哨的衛兵剛好在這時奔了回來。高聲稟道:“大人,前面有個岔路口,兩邊都可以到達菖仙關,不過左邊的要好走些,只有三四裏路。季總兵已經率領部下在城門口迎候著呢。”    
  孫中啪的一下將車窗推開,急急地問道:“你說什麼?季鋒在迎候本官?”
  “是啊,剛才雪小,所以屬下在山坡上還能看得清楚。”
  “特使大人果然身份不一樣,連季總兵都親自來迎接了呢。”吳領隊趁機拍了拍馬屁。
  可是孫中圓圓胖胖的臉上卻並無喜色,眉頭也擰成了一個疙瘩,口中喃喃自語:“不可能啊……那個傲慢的季鋒,一品將軍都不怎麼看在眼裏的人……會來迎接一個三品文官……”
  “大人是國師的特使嘛,自然與一般的文官不一樣……”吳領隊剛奉承了一句,突然覺得眼前一黑,一頭便栽倒在地。    
  孫中咬了咬牙,從馬車上跳了下來,與剛剛擊昏了吳領隊的齊校尉對視了一眼。
  “以前也來過特使,只要是文官,或者品級低於他的武將,他統統不會迎接。”齊校尉斷然道,“一定有什麼異常的情況發生了……”    
  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後,孫中返身向隊尾走去。      陽、應二人這時正在專心裏馬蹄,一抬頭,看見那位總是蜷縮在馬車上的胖  胖特使大人突然來到面前,不由都吃了一驚。    ;
  孫中一言不發,揮手在雪地上畫出一個古怪的圖案。    陽洙有些不明所以,但應崇優卻面色一變,失聲道:“你是……”    
  孫中一拱手:“臣受命,護送陛下與大人……”他輪換著看了看面前的兩人,似乎也不知道哪位是陛下,哪位是大人,只好含含糊糊地接著道:“情況緊急,恕臣不能行禮。适才前哨來報,季鋒居然在城關門口迎候,臣覺得此舉異常,一定發生了不可知之事。陛下安危重如江山,寧可失之於謹慎,不可失之於魯莽,所以臣以為,菖仙關現在絕不可入。”    
  “你的意思是……我們應該立即折返,找地方隱藏?”應崇優倒吸了一口冷氣,急忙問道。    
  “不行,季鋒知道我們今天必到,如果到時候沒有看見我們,自然會立即派  人搜捕。這是他的地盤,短短時間我們逃不遠的。”    
  應崇優凝眉沉吟了一下,道:“你們出發前,一定事先考慮過突發異變時的  預案吧?”    
  “是。”孫中將左手拇食兩指放人中,發出一聲尖銳的口哨聲。未幾,有兩道身影從雪影深處出現,幾次縱躍之後,來到面前,倒身下拜。    
  在看清此兩人面貌時,陽洙不由嚇了一跳。    
  “應大人參考易容的時候,應該是見過這兩位的,他們便是真正的李城和張小虎。”孫中是個極聰明的人,此時已經從兩人的反應中看出了誰是皇帝,所以立即調整了方向,正對著陽洙道,“按照原來的計畫,如果兩位順利過了菖仙關,回程時他們就會重新頂替歸隊,這樣回京之後,便不會被查問為什麼少了兩個人。”
  “如此說來,這整個隊伍……”
  “除了一人之外,都是死忠於陛下的。”孫中恭聲道,“吳領隊因為是由紀統領親自指派,應副統領為免他起疑,不敢反對,只好讓他來了。但其他所有的人都是由應副統領嚴格挑選來護駕的,萬死不會背叛陛下。”
  “你想讓我們現在就跟李城和張小虎交換嗎?”陽洙沉聲問道。
  “是。交換後,請兩位暫且隱身,而我們繼續前行。因為人數沒有錯,季鋒抓了我們,一定會以為已經抓了全部的人,所以他只會在我們中間拼命地尋找陛下,不會再派人大肆搜捕。”
  “可是如果季鋒一旦發現整個隊伍中沒有陛下,恐怕他還是要起疑心的。”應崇優憂心忡忡地道。
  “幸好鏡由先生事先也設想過此類的情況。兩位可曾發現這二十名官兵中有一個人,長相與陛下大略相仿?陛下以前極少親自理事,所以對於陛下的音容,地方官員基本上都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季鋒也不例外。當他發現了一個與印象中大致一樣的人時,馬上會以為自己真的已經捉到陛下啦,忙著起程進京領賞還來不及,哪里會考慮得那麼周全?”
  “這位鏡由先生果然算無遺策……”應崇優看向陽洙,“還記得他嗎?我跟你提過的。”    
  陽洙嗯了一聲,點點頭。
  “如果這一切都是臣多慮,城中並無異變,臣會找藉口派李城和張小虎出城,就在我們剛剛經過的那座荒廟裏再次換身。”
  陽洙沉吟了一下,抬頭直視著孫中道:“這個計畫雖然完美,但對你們來說實在太危險了。再說還有吳領隊……”
  “吳領隊被點了昏穴,醒後也不會清楚發生了什麼事,說不定還能代我們喊喊冤呢。”孫中笑了一下,突然身子一矮,跪倒在雪地上,旁邊的兵士們也全部隨之拜倒,“陛下,您身負江山社稷,天下安危,臣等都恨不能粉身碎骨,以報陛下。何況臣等落入賊手,尚可咬口不認,求得一線生機,陛下若人賊手,則天下沉淪,再無寧日!請陛下萬勿以臣等為念,儘快離開吧!”
  應崇優只覺得胸中激蕩,艱澀難言,轉頭看著陽沬,只見那少年表情冷峻,腰身挺得筆直,整個人在寒風中,穩定得如同鐵鑄一般。
  “好,”片刻後,陽洙清亮的聲音響起,“大家都是好男兒,好漢子,朕也不必故作小兒女之態。得諸卿之助,他日若能重整山河,定當竭盡所能,還百姓一個清明的天下,以不負各位為朕慨然赴難的忠烈之情!”
  “陛下!”孫中忍住眼中的熱淚,頓首道,“有陛下此言,臣等死而無憾。”
  話雖如此說,但陽洙心中到底有些難受,穩了穩自己的氣息後,揚聲道:“此  去兇險兩難知,只願上天垂憐,盼與諸位異日再會。”他又拍了拍跪在身邊的李  城的肩頭,“借了你兩個多月的名頭,委屈你了!”
  李城激動之下,只顧著哽咽,說不出話來。
  “陛下,時間緊迫,我們馬上就要走了。”孫中擦了擦眼淚,又向應崇優拜下,  “陛下安危重擔,就全靠應大人您獨力承擔了!”
  “請孫大人放心。”應崇優急忙躬身還禮。
  此時眾士兵已再拜起身,大家紛紛上馬,吳領隊也被抬上了馬車。李城與張  小虎將掛在坐騎側邊的行李包裹取下,都遞給了應崇優.
  在一片扯絮飛羽般的迷離雪影中,車隊重新啟程,留在原地的那兩個人,只  目送了短短的一段時間,就再也看不清那些毅然遠去的身影了。
  “陛下。最近的一處隱秘之所就是那個荒廟,我們得快點趕過去重新易容才行。”應崇優忍住心中的酸楚之感,低聲道。
  “你還是叫我阿城吧,在沒有到達平城之前,這樣稱呼方便些。”陽洙刻意迎著  風揚起了頭,感受那撲面而來的寒意,“走吧,前面還有太長的路等著我們呢!”
  應崇優將兩個包裹向肩上一甩,正要邁步,卻被陽洙伸手拉住。
  “這個重的我來背,不許跟我爭。”陽洙一把扯過大一點的那個包裹,踩著積  雪大踏步轉身就走,應崇優微微一愣,不禁搖頭失笑了一下,隨後趕上。
  雖然雪地難行,但兩人都是習武之人,應崇優的輕功更是他最擅長的一項  武技,所以未及半個時辰,兩人就到了那個位於半坡之上的破舊荒廟。
  大雪此時已密集到幾乎看不清五丈以外,進了一個有屋頂的地方,兩人都  喘了一大口氣。
  “趁著天色還亮,快點重新改扮一下吧。”應崇優幫陽洙拍打去身上落的積  雪後,立即打開了包裹,拿出一些瓶瓶罐罐,將陽洙按坐在地上,就開始在他臉  上東抹西抹。
  “這次扮成什麼?行腳商人?”
  “不行,我們沒有貨物。你是一個要到平城去訪親的普通人,我嘛,就說是你  的家僕好啦。”
  “不好,扮成兄弟吧,讓我來當哥哥。”
  “以後再說……好了,現在把便服換上。”應崇優遞過一套褐色的外袍,幫他把巡衛府的官服脫下,卷成一團放在地上,又埋頭在包裹裏翻找了一會兒。
  “有什麼東西不見了嗎?”陽洙一邊抬手舒好袖子,一邊隨口問道。
  “忘了帶鏡子……”
  “啊?那你怎麼給自己改裝啊?快看看這廟裏有沒有什麼可以照人的東西……”陽洙著急地站起來,衣帶還沒系好,就匆匆忙忙在破廟裏找了起來,忙亂了好一會兒,居然給他翻出一個黃銅燈檯來,撩起衣服內襟開始猛擦。
  應崇優呆呆地看著忙忙碌碌的少年,酸酸熱熱的感覺再次湧上心頭。
  突然想起在烤肉大會上第一次看見他,那個雖然看起來嬉鬧驕縱,實際上卻茫然無助的小皇帝……
  說不定幾年以後,當他居於九五之位俯視天下的時候,自己又會如今日這般,看著那高高在上的至尊天子,卻回想起在破廟裏認真地為自己擦拭燈檯的孩子……
  “好了,應該可以用了吧?”陽洙將燈檯捧過來,“你看看夠不夠清楚?”
  “很好,很清楚……”應崇優向他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謝謝你。”
  “客氣什麼?”陽洙席地坐下,歪著頭看應崇優給自己改妝,時不時插一兩句,說些眉毛濃了淡了之類的話。
  “還是有些緊張吧?”應崇優整理好重新換上的便服,柔和地看了學生一眼。
  “嗯。”陽洙老老實實地承認,慢慢依靠過去,將頭放在了應崇優的肩上。   應崇優展開手臂,環抱住少年結實的身軀。
  “但是不害怕?”
  “沒錯……小虎哥,你怎麼會那麼清楚的?”
  “因為我也一樣啊……”應崇優將陽洙略略推開一點,用兩手捧住了他的臉,“很緊張,全身的血液流得很快,心也跳得很急,可是現在的感覺,絕對不是害怕……”
  陽洙呵呵笑著跳起身來,那因為寒冷而顯得色澤更紅的嘴唇間露出一排整齊的雪白牙齒,使得那張明明已改裝過的臉還是像陽光一樣明亮英俊。
  “來,先生上一堆火,把這兩套官服燒了。這麼大的雪,最近的村落也沒辦法在天黑前趕到了,今晚恐怕就要在這兒過夜,我們得事先做些準備。”應崇優微笑著道。
  “好,聽你的……這是什麼?”
  “火刀和火石。你以前沒見過吧?”
  “嗯。宮裏的燈,好像是自己就會亮似的,我根本沒想過那是怎麼點燃的。”
  “你看著火,那些破香案和墊褥都可以拿來燒的。我出去辦點兒事。”
  “雪大風急的,你出去幹什麼?”
  應崇優笑了一下,沒有回答就走出門外。陽洙趕緊朝火堆裏丟了幾個破蒲團,跟到簷下,展目向外一看,應崇優正冒著漫天大雪,在廟前一小片開闊地以及側旁稀疏的小樹林裏跑來跑去,七零八落地堆出幾個大雪堆,再砌幾段歪歪斜斜的雪牆,後來還砍倒了幾棵樹,讓它們東倒西歪地擺著。陽洙幾次跑出來問,都被他嚴厲地趕了回去。
  “你在玩什麼呢?”等著應崇優好不容易滿意而歸後,陽洙立即按捺不住滿肚皮的疑惑,一面將他凍紅的雙手握在懷裏,一面急急地追問。     
     “我佈置了一個陣法。”
  “什麼?”
  “簡單的迷陣。還有一點兒障眼法的效用。主要是以防萬一有其他人闖進來,如果有搜捕我們的官兵,也可以抵擋一段時間,讓我們可以乘機逃離。”
  “你還會佈陣法啊?以前怎麼沒教我?”陽洙一臉的驚佩之色。
  “奇門法術,與治國平天下無關,你用不著學。”應崇優拉著陽洙進到屋內火堆旁坐下,“吃一點兒乾糧,我們輪流睡覺。也許明天會很辛苦呢。”
  陽洙依言翻開包裹,拿出一個乾糧口袋,裏面裝的都是饅頭和麵餅。已凍得發硬。應崇優撿出兩個饅頭來,用樹枝穿上,在火中烤熱了,兩人一人分了一個。
  “很難吃吧?會不會咽不下?”
  “放心,我早就被你訓練出來了。”陽洙笑著,咬了一大口下去。
  “等會兒你先睡,下半夜我再叫你。”
  “你一定要叫哦!”    
  “知道啦。”    
  為了取暖,兩人背靠著牆,緊緊相偎在一起。天色暗淡下去之後,火堆小小的光焰更顯溫暖明亮,搖曳的光影在兩人臉上跳來跳去。    
  陽洙的頭搭靠在應崇優的胸前,已經沉沉入睡,而後者在注意察看外面的同時,也常常回頭柔柔地看一眼懷中的人。    
  從那睫毛下暗青的陰影就可以看出,這金尊玉貴的孩子,其實早就已經疲累到了極點。    
  兩年的宮中歲月,眼看著多少詭譎波濤,多少暗潮洶湧,一浪接著一浪侵襲而來。到底發生過哪些事件,此時的應崇優已不能一一記得。但這個孩子一步步的成長,點點滴滴刻在眼裏心上的,看著他由莽撞激憤的少年,長成殺伐決斷的王者。    
  然而無論已變得多麼堅強,多麼心機深沉,在一天天看著他長大的人眼中,他依然還是一株仍有些稚嫩的幼苗,讓人忍不住想要繼續替他遮風擋雨。  
  ……最終,應崇優還是沒有捨得在後半夜叫醒陽洙。

  第八章

  重熙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朝廷正式對外宜布,叛臣沈榮已經被捕,將由有司進行勘審。
  這個消息通過官方廷報和民間流言兩種形式,快速地傳遍大江南北。
  當陽洙和應崇優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們正在距菖仙關不遠的一個小鎮上,看著志滿意得的季鋒押解著一行囚車北上進京。
  傷痕累累站在囚車上的孫中等人都是神色如常,但那個相貌很像陽洙的士兵不在犯人之列,大概是被認為身份特殊,囚禁在後面的馬車上。
  小鎮上的居民稀稀落落站在街道兩邊看熱鬧,等整個車隊過去之後才敢小聲議論。
  “聽說這次抓了好多人呢……”
  “謀反啊,打頭的是個大將軍,皇后娘娘的爹!”
  “唉,可惜也被抓住了。”
  “什麼時候抓住的?”
  “不清楚。聽我侄子說,廊州大城門外兩天前貼出告示,說什麼主犯落網,各地追拿餘黨之類的……反正這也不是我們操心的事,今年的賦稅還沒繳齊呢,那才要命啊……”
  “是啊,年成本來不錯的,偏又加征什麼‘遼陽賦’,怎麼活啊……”
  “你小心,這話要被裏正聽見,可就真活不成了!”
  站在這兩人身後的陽洙與應崇優對視一眼,慢慢退後兩步,閃身進了一條暗巷,眼看著四周無人,這才雙手交握,只覺得對方的手心都是冰涼。
  “原來是沈大將軍被捕了……”
  “難怪孟釋青會知道你的去向,直接給季鋒下達密令。看來不是沈大將軍熬刑不過招了,就是他被人套問誘供,吐露了一些東西……”應崇優忍不住全身顫抖,“父親……父親……”
  “你先別急,太傅經營了這麼多年,脫身的方法總預備了幾個。那麼森嚴的宮廷我們都能逃出來,他老人家也一定能安然脫險的。”陽洙用力摟住他的肩膀柔聲安慰著。
  “沈將軍他……被捕一定有一段時間了,”應崇優顫聲道,“孟釋青只是為了不打草驚蛇,才暫時沒有異動,如今他接到季鋒的報告,一定以為你已經被抓住,恐怕接下來他就會動手對付父親了……”
  “所以我們必須儘快趕到平城!”陽洙咬緊牙關,“等見了魏侯,立即以王師之名起兵,遍發檄文,正式與孟氏開戰。那樣的話孟釋青就會把太傅當作是一個籌碼握在手中,暫時不會傷害他的性命。”
  “可是……你知道的,季鋒已經下令,在他離開菖仙關期間鎖關,不允許任何人通行,我們怎麼去平城?繞到濟州去嗎?”    
  “那樣太慢了。”陽洙目光冷峻,“我們翻越衛嶺過去!”
  “過衛嶺?”應崇優眉尖一跳,“要翻越一座已被大雪封住的山嶺有多難你知道嗎?”
  陽洙淡淡地一笑,“是,我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但我知道,在孟釋青沒有對太傅下死手之前,在孟釋青還沒有發現被抓住的人不是我之前,我們必須翻過衛嶺,到平城去!”    
  應崇優閉上眼睛,低下頭,咬牙沉思。    
  從現在的情勢來看,陽洙的提議並不離奇。繞濟州去平城,必須穿越近三十個縣鎮,行程約半個月。而最多五六天后,季峰所押的囚車就將到達京城,孟釋青會立即發現皇帝不在其中。這位國師所採用的由各級官府審查每一個非本地常住居民的搜捕方式是極其可怕而有效的,如果沒有強有力的庇護者,就算自己再擅長易容之術,恐怕也很難帶著陽洙順利到達平城。反之,翻越衛嶺過關,時間上要充裕得多。做準備一天,翻山一天,過了衛嶺到平城也只有一天的路程,順利的話可以比季峰到京師更早抵達目的地,贏得寶貴的先機。可是,衛嶺也有衛嶺的可怕之處,如果遇上狂風、雪暴或者雪崩這樣的意外,人力幾乎是跟本無法抗衡的,也就是說,衛嶺是一條贏則全贏,輸則全輸的路。    
  應崇優慢慢抬起頭,凝視著陽洙的眼睛。    
  如此逆境中,少年的雙眸依然沒有一絲黯淡,看起來有信心,有霸氣,有執著,寧願盡力而死,也不願引頸就戮,全然不似自己這般瞻前顧後,優柔寡斷。
    其實,憑自己兩人的體力,要翻越衛嶺都並非是能力之外的事,怕的,不過是它那詭異莫測的天氣。    
  可是,世上原本就沒有萬全的事情,有時候缺的,只是一點下賭的勇氣。
  “好,我們……過衛嶺,”應崇優長長吐出一口氣,振作起了精神。

  既然已經決定了要翻越雪中的衛嶺,準備工作自然要馬上進行。好在兩人的包袱裏盤纏充足,即使是在偏僻的小鎮裏,還是買到了很好的皮帽皮襖、皮手套和羊皮靴,應崇優還以三兩銀子的代價請到了一個住在山上的年輕獵人來當嚮導。    
  “看你們的樣子都不像山裏人,過雪嶺可是很危險的,你們想好沒有?”雖然很想掙那三兩銀子,但純樸的嚮導還是再三提醒。
  “沒辦法啊,家叔在平城撐不了幾天了,我們兩兄弟都是他撫養長大的,不能讓他就這樣孤零零死在異鄉啊。菖仙關這一封,誰知道什麼時候能重開呢?也只有翻衛領過去這一條路可走了。”應崇優歎著氣道。
  “這倒也是,難得你們這麼孝順。既然這樣,明天天一打亮就走,要是動身晚了,入夜前下不了山,麻煩可就大了。”
  “希望明天能天晴出太陽。”陽洙許願道。
  “大晴天也不見得好。”年輕的嚮導搖搖頭,“前三天一直在下雪,表面的雪層還很酥軟,如果出大太陽曬化了一部分。反而容易出問題,反而是陰陰冷冷的好一些……”
  “這山上,經常雪崩嗎?”應崇優問道。
  “衛嶺這麼長,要看你是不是剛好碰上。我當然會選一面比較安全的山坡領你們走,只是這種事情保不准的,如果正好遇上被埋在下面,那就逃不過一個死字了。”
  “要大哥陪我們冒這個險,真不好意思……”
  “叫我阿戚好了。客氣什麼,有孝心的人都是好人,像我,因為在山上守坑獵麅子,結果沒給我爹送上終,現在想起來還難受呢。可憐他老人家病成那樣,怎麼禁得住官牢裏的折騰。”
  “官牢?”
  “是啊,到期限沒繳清稅賦的,就會抓進牢裏去,讓家裏交錢贖人。我要是早幾天獵著麅子賣錢,說不定能保得住他一條命啊……”說著,阿戚的眼圈兒就紅了。
  應崇優和陽洙對視一眼,一齊歎了口氣。這一路走來,有意無意的,都已經聽了太多類似的事情。高居於廟堂之上的人們,如果不是真的與最底層的百姓接觸過,是不能想像如此程度的艱辛與困苦的。
  “還有兩個時辰天就放光了,趕回鎮上也歇不了多久,就委屈兩位少爺在我這窩棚裏擠一擠吧?”
  “那就謝謝你了。”
  “其實我才該謝你們呢。要不是你們給這個差事,大雪天的我上哪兒打獵去掙賦稅錢?繳不上稅,我哥哥說不定也會死在牢裏呢。”
  “你哥哥又被抓了?可是現在已經是冬天了,秋賦早繳過了,怎麼還要收稅錢?”陽洙奇怪地問。
  “今年的新賦啊,為什麼征的我們老百姓也不知道,官家讓繳,敢不繳嗎?”
  “大概就是我們在鎮上聽到的遼陽賦吧。”應崇優歎息一聲,“朝廷對百僮國戰敗,收賦進貢。”
  “那不是朝廷戰敗,是孟釋青!”陽洙大怒道。
  阿戚一聽到這個人敢直呼當朝國師的名字,一下子睜大了眼睛。
  應崇優趕緊向陽洙遞了一個眼色,又安撫阿戚道:“他私底下就這個脾氣,誰都不放在眼裏。”
  阿戚一笑,“我倒沒什麼,沒人時也常罵上兩句。可有官爺們在的地方千萬說不得這話啊,會殺頭的。”
  陽洙此時已控制住自己的怒意,也笑了笑。應崇優早拿出肉幹夾饃之類的食品,拜託阿戚在灶上熱了,三人一同吃了晚餐,將就著在地炕上躺下休息。
  次日一大早,阿戚就起身出去看天色,居然真的是陰陰冷冷,沒有再下,也沒有出太陽,不由地十分歡喜。
  胡亂吃過早飯,應崇優仔仔細細地檢查了陽洙周身的裝束,連他穿什麼襪子都看過了,這才放心地讓他出門。    
  “大少爺真是有哥哥的樣子,這樣子細心照應啊。”阿戚呵呵笑了兩聲,當前領路。    
  “你走中間!”陽洙厲聲對正準備去殿后的應崇優道,“你一直掛念著太……呃,掛念著叔父,心神不寧的,我怎麼放心你走最後?”    
  “我……”    
  “別鬧了,不聽我的話嗎?”陽洙臉一板,一把將應崇優推到前面,一副絕不容商量的樣子。    
  “快跟上,正午前起碼要登頂才行。”阿戚叫了一聲。應崇優無奈之下,只好走在了前面。    
  阿戚果然是個好嚮導,明明是白茫茫一片的山坡,他卻能很準確地找到蜿蜒向上的小路,引領著兩人順利前行。衛嶺一向人蹤稀少,除了獵戶與樵夫,幾乎沒有他人踏足,所以山路十分狹窄難行,再加上碎雪冰泥,濕滑不堪,大家全都不敢大意,專心注意著腳下。
  走了大約半個時辰,原本陰陰的天空居然放了晴,陽光照著只有零星幾棵喬木點綴的雪地,白花花映得人眼睛疼。
  “看不出兩位少爺,走這樣的路居然還能不落下,我本來還以為走不了多久就得輪流背你們呢。”阿戚回頭贊道。
  “哪里,你再快一點兒我們就跟不上了。”應崇優停了停腳步,回頭看看陽洙。
  第一次這麼長時間運動的少年皇帝表現得還算好,雖然喘息粗重了些。但腳步依然穩定。浮山心法最擅調理人的氣息,陽洙雖然只跟著應崇優修習了兩年,已是略有小成,對於控制呼吸吐納的節奏,要比普通人強上好幾倍。
  不過抬頭望望,還沒爬到五分之一,而且越向上爬,道路就會越艱險,到時就算有武學功底,也要體力上能撐得過去才行。
  所以只希望到了最後,不會真的要麻煩人家背才好。
  “怎麼發呆?爬不動了嗎?要不要我背啊?”陽洙抬手抹了抹額上的汗,抬頭笑道。
  “你小心看著腳下,這裏山勢很險呢。”應崇優柔聲叮囑了一句。
  “你們兩兄弟感情真好。”阿戚在前面大聲笑道,“如果想要歇息,記得跟我說哦。”
  埋頭又爬了一個多時辰,應崇優覺得背心已慢慢被熱汗浸透,心跳漸漸有加快的趨勢,原本刻意壓得綿長的鼻息開始紊亂,不得不時時張開嘴來輔助呼吸,甚至就連雙腿也比出發時重了一倍,遇到特別險陡之處,必須得靠雙手幫忙攀抓才爬得過去。
  “歇口氣吧。”阿戚在一處較為平坦的地方停下,“前面有一長段特別險的,不緩一緩不行。”
  “好……”應崇優壓抑著自己的喘息,用手袖掃開身旁一塊石頭上的雪,回身拉了陽洙按他坐下,從袖中抽出一條布巾仔細給他擦汗。
  “你就別管我了!”陽洙不知怎麼有些氣呼呼的,起身反而把應崇優推坐在石上,“以後不許在途中回頭來看我,每次都嚇得我心驚肉跳的,怕你踩滑了掉下去!明明是我的身體比你好,你擔心什麼?”
  “你身子雖然強健,可是以前從沒吃過這種苦啊……不要太逞強了。”
  陽洙微微一笑:“你教我‘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時說的是什麼?現在正是我‘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的時候,偏偏你又不放心了。”
  阿戚在旁邊看著,雖然那幾句文縐縐的話聽不懂,但大概也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不由抓著頭咧嘴笑起來,還是同一句話:“你們兩兄弟……呵呵……感情真好……”
    接下來的一段路果然如同阿戚所言又長又險,幾乎是垂直的石壁,只有淺淺一道可以落腳的小路,爬起來耗費體力不說,注意力更是絲毫不能分散。走在中間的應崇優盯著自己足下,看到陽洙的頭幾乎就在自己的正下方,不由地更是緊張,既怕自己有閃失連累到他,又怕他一腳踩不牢滑下去,腦中一根神經繃緊到了極致,反而忽視了肉體上的不適感,一直到三人全都爬過了這段險崖,一放鬆,才覺得喘不上氣來,喉間翻騰起幹嘔的感覺,眼前也是團團黑霧騰起,什麼也看不見。
    過了好半天,難受的情形總算緩和了一點兒,視線慢慢回復清晰,這才發現自己半倒在地上,陽洙在旁邊用一隻手臂環抱著他,另一隻手拼命幫他揉著胸口。
    “你沒事吧?”應崇優問道。
    “有事的是你!”陽洙怒道,“跟你說了不要看我,你看了三次!難怪你會頭暈!”
    “大少爺只是一時累過了頭,歇歇就沒事了。”阿戚靠過來勸道,“現在離正午還有一個時辰呢,腳程比我先前想的要快,多歇會兒沒問題。”
    “你喝點兒水,吃兩塊肉幹。”應崇優低聲叮囑道。
    “都這樣兒了你還管我?”陽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拿出水囊來,先逼著崇優喝了兩口,然後再自己喝。    
    阿戚則是拿出一個小酒瓶,嚼著肉幹笑眯眯地灌了一口。    
    “我差不多了,”應崇優緩過氣來,道,“咱們繼續走吧……”    
    陽洙看了一眼他發白的嘴唇,道:“我還覺得累,再歇會兒。”    
    “爬山要一鼓作氣,歇得多了歇得久了都不好。”應崇優耐心地勸道。  
    “大少爺雖然體力差了一點兒。卻是個懂山的人呢。以前爬過嗎?”阿戚問道。    
    “都是些小山,像衛嶺這麼高的從沒翻過。”應崇優一面回答,一面站了起來,“別撒嬌了,走吧。”    
    “誰在撒嬌啊?”陽洙咕噥了一聲,還是聽話地站起來。三人依然按照原來的順序繼續前行。    
    從這片緩坡上到頂峰不算險要,只是人跡更為罕至,所以沒有現成的路,阿戚叮囑後面的人要踩著他的腳印一步一步地走,儘管速度慢了些,卻還順利,正午之前就攀上了最高處。    
     “山頂上的風急,大家小心些。大少爺還好吧?”    
    “還撐得住……”應崇優大口大口地呼著氣,“我拖累你們了……”
    “說什麼呢?”陽洙也努力平復著自己的喘息,“你以為我輕鬆嗎?撐給你看的啦,如果不是跟你一起,說不定後面這一段。還真得勞煩阿戚背我上來呢。”
    “我連準備背你們的繩子都帶著呢。”阿戚哈哈笑道。
    “下山也不輕鬆,要更加小心才行,從這裏看下去,山勢也很險呢。”應崇優向下張望了一回。
    “沒錯,不過山腰以下就是平路了,可以呼呼呼地跑下去。”阿戚道,“只是到時候,兩位少爺恐怕也跑不動了。”
    “你跑得動也不許跑。”應崇優立即事先警告陽洙。    
    “是,兄長大人!”
    “山頂最好不要久留,走吧!”阿戚將背上的褡褳緊了緊,再次邁出穩健的腳步。
    下山的路雖然也崎嶇難行,到底要好過上山。除了中途打尖小憩的時間,沒到一個半時辰就到了山腰處,前面果然是平坦的緩坡。
    “這時候回頭望,好像有點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翻了過來。”陽洙一把摟住應崇優的腰,“我說我運氣好吧,什麼意外都沒有。”
    “是,我們都沾了你的光。”應崇優笑著拍拍他的手,“還沒到山腳呢,快些走是正理。”
    陽洙高高興興地跑到了前面。
    “不過也真奇怪.”應崇優抬頭望望天空,“明明是晴天啊,怎麼隱隱地什麼方在打雷呢?”
    阿戚側耳聽了聽,突然臉色一變,大叫一聲:“不好,快!快跑!有雪壓下來了!”
     應崇優眼角一瞟,山頂某處仿佛有白霧騰起,心頭一涼,什麼也不及多想,幾步撲上前拉住還沒反應過來的的陽洙,開始飛奔。
    雖是已經到了平坡,但畢竟積著厚雪,應崇優再怎麼擅長輕功,也還要靠真氣提著,不能持久,何況剛剛翻越了一道險嶺,正是體力最弱的時候,這樣爆發般地沒跑多久,胸口便是極度的脹痛,肺部也如同要爆炸了一般,根本支援不住。耳邊越來越響的轟鳴聲中,他努力想要甩開陽洙的手,以免自己絆住他逃生的腳步,但連甩了幾下也沒甩掉,反而被人用手臂抱住了腰,向前拖行。此時應崇優的視線已開始模糊,但腦中卻仍然異常清醒,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不能倒下,縱然是撐破了體力的極限,也不能連累身邊的那個人。
    悶雷般的轟響鋪天蓋地而來,仿佛是從頭頂嘯叫著掠下。陽洙的腳步突然一頓,好像是絆到什麼東西,一下子跌倒在雪堆中。應崇優拼盡全身的力氣,將陽洙猛地向前推了一把,自己的身體重重栽進了雪堆中,腦中頓時一片空白。
    這片空白到底持續了多久,應崇優沒有任何記憶,他只知道剛剛清醒的時候,耳邊已經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著:“崇優……小虎哥!”
    那一瞬間,神智陡然回復清明,應崇優就像是反射動作般彈起上半身,顧不得多想任何事,脫口叫道:“陽洙!陽洙!”
    “我在這兒……”陽洙急忙抱住他,柔聲道,“沒事了……”
    應崇優顫顫地抬起頭,剛向四周掃了一眼,就不由得呆住。
    約有數十丈之寬的山體,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完全改變了模樣,雪的洪流席捲之處,連高大的松木也被完全掩埋,只有少數幾個地方還能露出一點小小的樹尖。而自己和陽洙所在的地方,離雪流肆虐的最邊緣,只有廖廖數丈而已。
    “大概是因為我們沒認方向,橫著在跑的緣故,居然沒有被壓在下面。”陽洙感慨道,“我被你推得滾下去好長一段,也暈了一小會兒,剛醒來時沒看見你,嚇都嚇死了。你覺得怎麼樣?”
    “阿戚呢?他是山裏人。應該也不會往下跑才對。人就是跑的再快也快不過崩下來的雪團。”
    “去找找吧。希望他沒事。”陽洙向雪流的方向走了幾步,剛繞過一個包,突然“哎喲”叫了一聲。
    “怎麼了?”
    陽洙驚喜的聲音傳來:“阿戚就在這裏,我絆到他的腿了。”
    應崇優跌跌撞撞爬過來,兩人合力,先將阿戚的頭刨了出來,一摸,幸好是被淺雪覆蓋,呼吸還算正常,急忙又挖又拉,將他整個身體掘出,拖到旁邊的一棵松樹下,摸出他身上的酒瓶灌了幾口,又按摩了一下四肢,沒過多久,健壯的獵人就醒了過來。
    此時雪嶺上已恢復靜寂,剛從鬼門關逃出來的三個人相互看看,突然一起笑了起來。    
    “剛才我真以為三個人都完了呢!”阿戚抓著腦袋,“明明是兩位少爺雇了 我,這種時候我卻沒幫上忙,還麻煩你們救我……”
    “怎麼這樣說?若不是我們雇你,你也遇不到如此險境啊。”應崇優溫言道。
    “那可不一定,就是兩位沒雇我,這幾天我也要上山尋獵。沒辦法,總得吃飯嘛。”阿戚呵呵一笑,依然是獵人膽色,竟沒有受剛才生死劫關的影響。  
    “好在大家都沒受傷。”陽洙道,“此地不宜久留,還是走得越遠越好。哥哥你身體撐得住嗎?”    
    “我很好。”應崇優趕緊站起身來,結果沒有站穩,身子一晃,被陽洙一把扶住。
    “你就是愛逞強。”陽沫抱怨一句。    
    阿戚將丟在雪地上的酒瓶撿了起來,依舊是走在前面帶路。不到半個時辰,三人就已來到山腳下。
    “阿戚,眼看著天又陰下來了,你明天不要再翻衛嶺回去,就到菖仙關城東等著,開了關從那裏回家,也不過多等十幾天的時間而已。”臨分手前,應崇優勸道。
    “說起這個,也真急人。不知道季總兵什麼時候會回來,遼陽賦是他負責在徵收的,就算我繳了錢,也得先報告他才能放我哥哥出來。就怕他在京城玩上一兩月,我哥哥怎麼撐得住?”    
    “不會的,八百里衛嶺,只有這麼一處隘口,不可能長期鎖關的。我敢肯定,季總兵在京城不會多耽擱,最多十來天就能趕回來。”
    “希望真如大少爺您的吉言了。”
    “既然趕回去暫時也救不了令兄,就更不用再翻衛嶺了。等菖仙關一開,你都不必先回家,直接去救令兄不更好?”
    “說的也是。要是路上有個萬一,我哥也就完了。”阿戚歎一口氣。
    “那麼我們就此分別,大家各自保重了。”應崇優從囊中摸出約有十兩的一塊銀子,遞向阿戚。
    “工錢已經給過了,這不能收……”阿戚嚇了一跳,趕緊推辭。
    “那三兩銀子不是要繳稅賦嗎?你收著這個,應該可以撐到明年春天,不用再冒風險在雪嶺上打獵了。”
    “可是哪有送人過一趟衛嶺就收這麼多銀子的?這也太過分了,不行不行。”
    “我們已經算是共過生死的人了,你還計較這個?”應崇優將銀子推過去,“本該再多拿一些的,只是我們在過衛嶺前買了很多東西,也沒剩多少了,希望可以以幫你救一下急。”
    阿戚急得臉色紅漲,因為不擅言辭,一時找不出太多可以推辭的話,只知道拼命搖頭。
    “阿戚,你就拿著吧,其實這十兩銀子也幫不了太大的忙……過了今年,明年還不是一樣,”陽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插言道,“你身強體健的,武藝應該也不錯,為何不去從軍,也算一條活路?”  “從軍?”阿戚一下子睜大了眼睛,“我就是逃征丁,才到山上當獵戶的。被徵發去守邊城的人,十個有九個回不來!”
    “為國戌邊,難道不是男兒的責任嗎?”
     阿戚聳聳肩,“要是真能跟個好將軍,真刀真槍上戰場廝殺,戰死了也沒什麼。可是這麼些年,朝廷什麼時候真正打過一場好仗?每年都加新賦去求和上貢,軍餉更是一層層被克剝光了!你說老百姓當兵總得有個圖頭吧?要嘛圖的是保家衛國,要嘛就是想掙軍餉養家小,如今仗沒法兒打,飯又吃不飽,誰還想從軍呢?”    
  “嗯……”陽洙的手指在下巴上輕輕摩挲著,沉思了片刻,“你說的沒錯。邊庭積弱,為將之責,不能怪兵士不勇。”    
  阿戚有點不好意思,摸了摸後腦,訕訕道:“我們山裏人沒見識,怎麼想就怎麼說了,也不知道對錯。”    
  “越是這樣說出的話,越是有道理。”陽洙朝他笑了笑,“不過我這次去平城,等叔父的事情一了,就會去魏侯那裏從軍。”    
  “魏侯爺?”阿戚有些驚訝。“魏侯爺怎麼會招兵?就算招也是招家兵吧?”
  陽洙與應崇優對視了一眼,都有些嘆服魏侯行事謹慎,居然連與平城州只隔了一道衛嶺的廊州人也絲毫沒有聽到他在暗中招兵的風聲。    
  “也許到州侯的麾下做家兵境遇要好些,我也不知道,說不定一樣黑呢,你要小心才是。”阿戚雖然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但還是關切地叮囑了一句。  
  “我家裏跟魏侯也算有些交情,應該不會有人為難我。”陽洙挑了挑眉,從懷裏摸出一塊玉玨遞過去,“你將來若突然想要投到平城軍裏來,拿這個來找我就行。”
  “不可以,”應崇優立即按住了陽洙的手,“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拿這個東西給他。說不定什麼時候被有心人看見了,會給阿戚招禍的。”
     “可是……”
“阿戚,我看你在廊州的日子也不好過,如果哪天走投無路了,就拿這個指環到平城來找我,也許到時候可以幫上一點忙。”應崇優從右手大指上拔下一個黃玉制的線戒,連同最初的十兩銀子一起塞進阿戚手裏,示意他不要再推辭,“這點銀子跟著我們用處不大,跟著你卻可以救命,還有什麼好推的?收著吧,今天能過衛嶺,實在是多虧了你,只望來日有緣,可以再見面。”    
  阿戚兩眼有些發熱,吸口氣忍住了,道:“能遇到兩位,是阿戚的福氣,日後若是有機會,一定報答,”說著抱拳行禮。將肩上的搭鏈一甩,轉身大踏步離去。
  第九章
  重熙十五年冬,臘月將盡尾聲,年關即將到來。
  但對於普通百姓而言,卻很少有人能感受到新春的喜慶。
  今年新加的遼陽賦,給貧弱不堪的天下,又增加了一個沉重的包袱,越來越多的人發現,他們一直苦苦煎熬著所過的日子,現在已經到了再也熬不下去的地步。

  陽洙和應崇優在與獵人分手後沒走多久,就到了通往平城的大路上。雖然日近黃昏,但這條路畢竟是官道,仍有零零星星的幾個行人,容裝各異,頂著寒風在趕路。為了不顯眼,應崇優從包袱中拿出準備好的半舊斗篷,遮住了兩人身上為過雪嶺而購置的名貴皮衣。
  天空開始時斷時續地飄些零星的雪花,順著山陰背風南行了一段路後,道旁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茶攤。用油布搭著小篷,簡陋的兩張桌子,一個大約有五十來歲的老漢哆嗦著身體正在賣茶點。
  應崇優拉著陽洙剛走進去,老漢便殷勤前來招呼。
  “要兩碗熱茶,有熱點心的話隨便來兩盤。”應崇優吩咐了一句,轉身讓陽洙坐好,俯身從包袱裏拿出一條尺余見方的白巾,對他道:  “你把身子伏下來。  ”
  “做什麼?”
  “剛才翻山,你內衣背心一定汗濕了,現在靜下來冷風一吹,容易著涼,我給你墊一塊幹布會好些。”
  陽洙雖然覺得此舉瑣碎了些,但心裏到底還是暖暖的,不忍拂逆了他的關心,依言下身去,由得應崇優仔細幫他將幹布貼肉鋪上,隔開汗濕的內衣。
  “那我也幫你墊一塊。”
  “我不用……”應崇優剛開口,就在陽洙的目光下乖乖閉嘴,重新翻了一條布巾出來,讓他給自己墊上。
  茶攤老漢這時送上熱茶,還有一盤剛烘好的三角糕。
  “喝點熱茶吧,胃裏有冷風,慢慢暖一暖。”應崇優將茶碗遞到陽洙手中。
  “嗯。”    
  “這三角糕好像是本地的特產,你嘗嘗,好不好吃?”
  “一般。”    
  應崇優微微挑了挑眉,側著頭看了陽洙一眼:“我沒感覺錯的話,你在生氣?”
  陽洙哼了一聲,將頭扭向一邊。
  “為什麼生氣?”    
  陽洙不說話,又把頭轉回來瞪了他一眼。    
  “因為我體力不好,在衛嶺上連累了你?”
  “你明知道不是!”一聽到這種離奇的猜測,陽洙氣不打一處夾。
  “你不說,我當然只好亂猜了。”應崇優溫和地一笑。將手蓋在他的手背上,  “你知道我沒你聰明的,還是說出來的好。到底怎麼了?”    
  陽洙抿了抿嘴角,重重地吐一口氣,怒道:“你為什麼要把那個給他?”
  “啊?哪個?”    
  “那明明是我送給你的東西,你怎麼隨隨便便就給人啊?”
  應崇優愣了一會才明白過來:  “你說給阿戚的那個線戒?”
  “你還送過他別的嗎?”    
  “可是那個線戒是……”應崇優壓低了聲音,  “是年尾祭祀後的例行賞賜,各宮都有,又是太監們送過來的,我以為……”    
  “你以為?”陽洙白了他一眼,  “你以為我在那一大堆珠寶零碎裏挑一個沒脂粉氣的戒指出來容易嗎?”
  “我真不知道那是你親自挑的,我以為是按規矩隨便分發……”
  “哼!”陽洙的臉拉得更長。
  “對不起啊,這件事是我的錯。”應崇優柔聲哄道,  “以後不會犯了。實在不行,我也精心挑一件禮物給你,讓你轉手扔掉出氣,好不好?”
  陽洙被逗得撲哧一聲笑出來:  “我哪有那麼孩子氣,”說著端起桌上的茶杯,灌了一大口。  
  “小心燙……”
  話音剛落,陽洙已經燙得直跳起來,連蹲在後面照管茶爐的老漢都被驚動了,慌慌張張過來看出了什麼事。
  “還說不孩子氣?”應崇優趕緊扳過陽洙的臉檢查,見他嘴角開始發紅,心裏不由一疼,責怪道,  “滾燙的茶,哪有這樣喝法的?我看看嘴裏起泡沒有?”
  陽洙依言張大了嘴,應崇優對著光仔細看了又看,這才略略放心,輕輕吹了幾口氣。
  “好啦,”陽洙猛地推開他,有些不自在地道,  “癢癢的。”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茶攤老漢拍拍胸口,“客人的茶可要再續點兒水?”
  “不用了,”應崇優溫言道,“老伯可知附近有沒有可以留宿的地方?”
  “有,有,向前再走五裏路,是個大鎮子,有兩家客棧呢。”
  應崇優想了想,又道:  “我們盤纏不夠,怕是住不起客棧,有沒有可供留宿的農家?”
  “這個……”老漢眼睛亮了亮,但隨即又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裏的抹布,嗑嗑絆絆地道,  “二裏外就是我們村,空房子倒也騰得出來幾間,只是簡陋了些……呃……客人們不嫌棄的話……老漢我侄子家……”
  “暫住一宿無妨,有熱飯熱水就行。三錢銀子可夠了?”
  “夠,夠……”老漢喜出望外,趕緊道,  “那我這就陪客人一起回去,吩咐他們騰兩間房來,準備些飯菜!”
  “只有一間房也無所謂,我們兄弟可以一起住。”陽洙補了一句。
  “是,是。”老漢因為歡喜,收拾茶攤的動作都有些走形,差點打破一隻茶杯,若要幫他時,他又不肯,匆匆將東西都裝上一輛兩輪小推車,當前引路。
  “老伯,天氣冷,又快過年了,路上人這麼少,您何必如此辛苦。走這麼遠出來賣茶?”應崇優仿若隨口般地問道。
  “這是官道,一天總能賣個幾個銅板的。也不指望存什麼過年錢,只要把今年的遼陽賦混過去就行了。”老漢喟歎一聲,轉頭打量著兩個年輕人,“客人們不像是慣常行商的,要是覺得走累了,就到車上來坐坐,不貴的……”
   “呃,還不覺得累……”
  “別看我老,推慣了的,絕對摔不著客人,真不貴,只要兩文錢就行了。”
  一個老人,只求掙兩文錢便要推一個年輕男子行走,怎麼都讓人覺得心酸,尤其是再看一眼那寒風中顫顫的白髮,越發令人鬱悶。陽洙低下頭,加快了腳步,一個人走在了前面。
  應崇優微蹙了一下眉頭,急忙趕了過去。低聲問道:  “又怎麼了?”
  “沒什麼。”陽洙長長吐一口氣,  “我本來以為平城要好一些。”
  “都在孟氏眼睛底下,自然沒辦法有太大差別。”
  “這個我明白。”陽洙轉頭勉強笑了笑,  “只是有些難受而已,你不用管我。”
  應崇優本來就是想讓他多瞭解一下世事民情,再說也確實無話可勸,當下默默無言,走在他旁邊。
  老漢所在的小村落規模很小,一眼望去大約只有二十來戶人家。雖然是入晚時分,卻少見炊煙,路過的好幾間農宅都破敗不堪,空寂無人。
  “……這裏就是了,客人請。”老漢將推車拖進一處用黃泥籬笆圍起的農家小院,高聲叫道:  “大牛,大牛媳婦,快出來!”
  屋子裏應聲出來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一見院子裏立著兩個陌生男子,又嚇得蜷回門邊。
  “大牛媳婦,快把東屋的鋪陳收拾一下,客人們要歇息。大牛呢?”
  “在地裏……”
  “讓二丫叫去。順路讓他割點肉,你快去整治些菜蔬點心來。”
  “三伯,米都快沒了,哪有錢割肉啊?”
  應崇優忙上前道,  “用不著這麼麻煩,我們還有些肉幹,勞煩大嫂蒸一蒸,再弄些青菜就可以了。這是說好的房錢,大嫂先收著。”
  大牛媳婦看著那小小幾塊碎銀,竟有些不敢去接的樣子,口中怯生生地道:  “紿這麼多啊?怕是伺候不好客人……”
  陽洙從剛才起心裏就有些不舒服,現在更覺得胸口像是塞著一團棉花似的,一跺腳,就先進屋去了。應崇優趕緊將銀子塞給那惶惶然不知客人為何生氣的老漢,匆匆跟在後面。    
  陽洙進了屋,觸目所及便是破舊的土炕,單薄的被褥和蕭瑟的四壁,不由悶悶地坐下,閉上眼睛。    
  應崇優在門邊無言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輕輕地走進來,在他面前蹲了下來,握住他放在膝上的手,低聲道:“我並不想勸解你什麼。我只想問你,你現在是不是更加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離開京城了?”    
  陽洙的眼睫一顫,慢慢睜了開來,和應崇優的視線交織在一起。    
  少年的雙眸。雖然沉痛,但寧靜而又堅定。    
  “我要奪還自己失去的東西,只有奪得了我想要的,才有能力去做我現在想做的……”    
  應崇優面上浮著贊許的微笑,向他輕輕地點著頭,語調低緩地道:“百姓是非常寬容的,可一旦他們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失去的時候,位於最高權位的人就必然會面臨危險。所以無關血統,無關權謀,這才是孟氏必敗的真正原因……當您奪得自己想要的東西之後,請務必不要忘記這個。”
  陽洙微微側了側頭,仿若在細細品味這句話一般,手指慢慢攥成了一個硬硬的拳頭,用力壓在自己的膝上,挺了挺腰,道:  “聽你這麼一說,突然覺得肩上沉甸甸的……”
  “您要做的事,本來就不可能會輕鬆,”應崇優將這個拳頭合在自己的掌心中,輕柔地包了起來,  “不過我相信,這種程度的負擔是壓不垮你的,對不對?”
  陽洙凝望著他,眉間蹙起的褶皺隨著他的話語平平展開,唇邊慢慢漾出一個微笑,  “對,可是也要有夫子的支持才行啊……”
  對於這種隱隱帶著撒嬌意味的要求,應崇優是再熟悉不過了。他溫柔地笑著,站起身伸出了雙手,將陽洙的頭攬進懷裏輕輕抱了抱。
  “好啦,我得出去看看,免得主人家太過忙亂了。”履行完“支持”的任務後,年輕的帝師悠然離去。
  “真是的,才抱這麼一下……”對著應崇優的背影,陽洙低低地抱怨了一聲。

  正如應崇優所料,這麼一小會兒,外邊已經雞飛狗跳,忙亂成了一團。男主人大牛是個粗壯的莊稼漢,剛被女兒從田地裏叫回來,一聽說有兩個客人付三錢銀子借宿,趕緊在灶台旁邊掏出一個瓦罐,匆匆倒出幾個銅板揣著出去買肉。老漢在院子裏慌裏慌張轉了一圈兒,想起自家被褥不厚,怕凍著客人,忙忙地想多劈些柴禾,沒劈兩下,又斥駡侄媳婦,  “還愣著?快去煮飯!還有攢的那幾個雞蛋,都拿出來……後園的菜,挑青嫩的!”
  “老伯,不用這樣麻煩,簡簡單單吃一點兒就行了。”應崇優勸道。   “唉,客人不知道……您出的那個價……剛才我貪心,也沒跟您說,那鎮上大客棧裏,雞鴨魚肉好客房,一夜也只要五錢銀子的……”
  “沒關係,這裏也很好啊,我們喜歡清靜。”   “可是不弄些像樣的酒肉來,總覺得像在騙人似的。”老漢過意不去地躬著身子,又跟應崇優道歉,  “我們是不是吵著您了?真對不起……”
  “沒有沒有,我……”應崇優見自己出來反而讓主人家不自在,而且料想也不會讓他幫什麼忙,只好道,  “那你們忙,我先進去。”
  到了晚間掌燈時分,老漢進東屋來請客人們用餐。兩人出來一看,主屋小客廳裏已安置好一桌飯菜,菜肴是一碗紅燒肉,一張蛋餅,還有三四樣青菜,旁邊擺著一盆白米飯。
  這樣的一桌飯菜,不要說跟在宮中的膳食比,就是以巡衛身份出來這一路上的飲食,也要比它精美可口數倍。
  但陽洙心裏卻非常明白,這一家人要做出如此一餐來,必定已經竭盡所能。
  “飯菜簡陋了些,客人們請……”老漢小心翼翼地上前問道。
  “看起來不錯嘛,我想大嫂的手藝一定很好。”應崇優拉了陽洙一把,“大家都坐下吧。”
  大牛忙道:“地方窄,伺候客人們吃了,我們再吃。”
  應崇優知道此時硬要勉強,這些純樸的農家人也不自在,便點點頭坐了下來,抬眼看見主人家的小女孩兒躲在角落裏,揉著那身破舊衣裙的腰帶,怯怯地瞟向這邊,便微笑著招手叫她過來,柔聲問道:“妞妞一定餓了吧,先跟我們一起吃好不好?”說著也不管大牛兩夫妻的推讓,將女孩兒抱到自己膝上坐了,挾了些肉菜給她,問道:“妞妞多大了,有十歲了嗎?”
  “十三。”
  應崇優登時一愣,趕緊將女孩放到旁邊的凳上。要知道十三、四歲的女孩兒已是可以談論婚嫁的年齡了,這樣抱在膝上,實在有些不妥。
  見到自家夫子一臉尷尬的樣子,陽洙忍不住有些想笑,忙埋頭在碗中。大牛夫妻這時已趕上前來,將女兒領開。應崇優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歉:“對不起,我以為……”
  “我家二丫生得瘦弱了些,客人見笑了。”老漢忙岔開話題,“不知飯菜合不合口味?”
  “很好。”應崇優紅著臉答了一句,便低下頭默默地吃飯。
  爬了一天的山,中途也沒有好好吃過東西,兩人都有些餓了,很快滿滿一大碗飯就見了底,大牛媳婦忙過來要給他們添飯。
  “大嫂廚下還蒸著別的東西吧,聞著好香,捨不得給我們吃?”應崇優笑著問道。
  “呃……不……那是……那是……”
  “粗面窩頭我也很愛吃啊。”應崇優笑笑自己起身來到廚房,掀開鍋一看,果然是一屜土黃色的粗面窩頭,於是伸手拿了一個出來,分了一小半給陽洙,道:“你也嘗嘗滋味。”
  陽洙手一伸:“我吃你那一半。”
  “你不可能吃得慣,也用不著逼自己學會吃它,你只要記得滋味就好。”昏暗的油燈下,應崇優笑容淡淡,但目光卻如水般沉靜,“記住了這滋味,比你強迫自己吃十個窩頭都有意義。”
  陽洙低頭看著手裏黃中帶黑,幾乎看不出也算一種食物的這一小半窩頭,慢慢掰了一塊放在嘴裏,只咀嚼了一下,那種粗劣的口感和微微發黴的味道就立即彌散開來,刺激著這十九年來嬌貴的味蕾,沉澱入心底。
  他知道,如同剛才在東屋裏的談話一樣,自己的老師變幻著方式,想要努力地告訴他一些關於民生為重的道理。
  因為明日就可以到達平城。
  因為明日就將要開始真正地踏上帝王之路。
  在進入那血腥、複雜和沉重的命運漩渦之前,在純淨的雙眼還沒有習慣鐵血、爭鬥心機和陰謀之前,一定要把那最重要的理念,搶先烙在心頭。

  次日,晨光染上窗櫺的時候,應崇優被主人家早起開關門的聲音驚醒。扭頭看向枕邊,陽洙鼻息沉沉,睡得正香。
  因為冬夜寒冷,農家薄被土炕不足以保暖,應崇優怕陽洙著涼,所以跟他睡在一起。還記得睡之前要求陽洙轉過身去,好為他暖背,可醒來時一看,竟變成自己背對著陽洙,蜷在他的懷裏。
  雖然有一瞬間有貪戀這種溫暖,但應崇優還使立即扳開了環在自己腰際的手臂,坐起來,搖了搖陽洙的肩膀。
  “起床了!二弟,該起床了!”
  “嗯……”陽洙模模糊糊地應著,手一伸,一把又將應崇優抱了回去。
  “快點起來了!”應崇優掙扎了一陣,用手指擰了擰陽洙的臉。
  “天亮了啊。”陽洙終於睜開眼朝窗外看了看,“我覺得昨天睡得還不錯呢。你怎麼樣?”
  “很好。”
  “看你的臉色和眼圈兒,不像很好的樣子啊。”
  “快點穿衣服吧,早上冷。”應崇優將搭在被子上的皮衣皮襖扯了過來,披到陽洙的肩上,自己也快速地起身穿衣。
  片刻後,兩人裝束停當,在枕下留了幾兩銀子後,收拾好包裹,走出房門。那個二丫好像一早就守在門外,一看見他們,轉頭就跑,不一會兒,老漢和大牛一起趕了過來,問道:“客人可歇得好?早飯熱著,這就端上來吃吧?”
  “麻煩老伯了。”應崇優笑著回答,跟陽洙一起到了小廳,大牛媳婦已忙著端來玉米大餅、白粥和煮雞蛋,兩人匆匆吃了,便告辭出門。
  “客人們這就走啊?”
  “是,我們急著趕路。”
  “那……那……”大牛也跟了過來,一副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的樣子,左右張望了一回,道:“眼看著今天又要下雪,我家有新編的竹笠,客人不嫌棄的話,帶一頂防防雪也好。”
  應崇優見盛情難卻,便不再推辭,一人拿了頂竹笠背在背上,跟主人家道了別,循來路回到了官道上。

  平城州是大淵朝版圖內最大的一個州,歷代都是魏侯的封地。其首府與州名相同,也叫平城,是僅次於京城和西都的天下第三大城,魏侯府與平城州府的官衙,都坐落在城西。
  應崇優帶著陽洙先去的地方,便是魏侯的府宅。
  身為封地寬廣的藩主,魏侯的府第始建於一百年前的初代侯,中途經過了三次擴建,規制自然不低,單是看那巍峨高聳的正門,就有一種懾人的威嚴。
  “陽洙,你知不知道走進這扇大門之後,將要開始一種什麼樣的生活?”應崇優輕聲問道。
  陽洙凝視著面前的朱門高戶,緩慢但堅決地點了點頭:“我知道。”
  “那你準備好了?”
  “好了。”
  應崇優抬手為陽洙整理了一下衣衫袖領,又將他有些散亂的頭髮一一理平,這才退後打量一步,滿意地微微一笑:“我們進去吧。”
  只要是高官貴人,無論是誰,其府門都不是好進的。幸而陽、應二人衣著還算不俗,在貿然求見魏侯時,才沒有被人第一時間打出來。不過饒是如此,也還是只能在二門處等待,先由一個管家來問話。
  “你們求見侯爺什麼事啊?”
  “是只能當面講的大事,勞煩您傳個話兒。”應崇優不卑不亢地道。
  “你們能有什麼大事?侯爺忙著呢,先跟我說吧。”
  “侯爺若是忙,見少侯也是一樣,實在不行,敬主簿,栗參軍和秦校尉都可以,他們不也是住在府裏的嗎?”
  那管家聽他如此熟悉府裏的情況,頓時有些不敢得罪,說一聲:“那你們請先等著。”返身又進去了。
  少時,一個三十歲出頭,服飾華貴的年輕人走了出來,管家在一旁躬身說著:“少侯爺,就是這兩個人。”
  魏少侯挑了挑兩道入鬢的長眉,很禮貌地問道:“請問兩位,何事求見家父?”
  應崇優淡淡一笑,上前一步,對著魏少侯攤開一隻手掌,露出掌中半面蠟凍玉雕的龍符。
  魏少侯開始沒反應過來,等到看清了那掌中之物時,立時像被什麼東西了打一下似的,踉蹌後退了一步,愣了半刻,才想起對管家道:“快請侯爺到大廳來,說有貴人降臨。”接著又向陽、應二人一拱手:“失禮了,先請裏面說話。”
  應崇優收起龍符,側身讓陽洙先行,等到達內院的大廳時,一個身著侯爵服的老者已等在廳前,攏在袖中的手裏也不知緊緊握著什麼.
  陽洙在階前收步,意態優雅地站著。應崇優則拾階而上,將這半面玉龍符與魏侯手中的另外半面一對,天衣無縫。
  魏侯頓時全身一顫,急忙快步下階,拜伏於地,恭聲道:“臣……不知陛下駕臨……竟未曾出迎,罪該萬死……”說到後半句,眼淚已然滴下。
  “魏侯的忠心可感天地,可昭日月,朕豈有不知之理? 快快請起。”陽株微笑著親手攙扶起魏侯,“日後匡正天下,還要多多倚賴老愛卿呢。”
  魏侯拭著淚,將陽洙讓到正廳上落坐,命人送茶,親自捧盞奉上,徐徐問道:“臣聽聞陛下脫離逆臣掌控,不勝欣喜,但得知沈將軍蒙塵後,又憂慮至極。打探的人馬派出去了不下數百,竟未得陛下半點消息,請問陛下是如何脫險來此的?”
  “哦,因為菖仙關鎖關,時間又耽誤不得,朕與應卿是從衛嶺過來的。”
  魏家父子大吃一驚,齊聲脫口道:“什麼?”旋即發現君前失儀,忙又謝罪。
  “區區一道衛嶺,如何擋得住真龍天子?”應崇優微笑道,“讓各位意外一些也好,連諸位都想不到的,孟釋青自然也想不到。”
  “都是老臣無能,讓陛下萬金龍體,去攀爬雪嶺,臣實在是慚愧……”
  “老愛卿不必如此。這平城數年經營所耗費的心血,豈是一道小小衛嶺可比?”陽洙淺笑著抬了抬手,“日後辛苦魏侯的地方還不知有多少呢。”
  “為陛下效忠,老臣萬死不辭。”
  魏少侯上前一步,道:“父親,陛下越衛嶺而來,一定風塵勞累,不如閑活少敘,先請陛下梳洗歇息才是。”
  “啊,對……對……”魏侯忙道,“陛下的宮舍,倒是早就準備好的,就委屈在捨下的茳冕院中暫住,那裏有水渠四繞,關防護衛也方便……”
  “一切都由老愛卿安排,朕並無異議。”陽洙站起身來,由魏侯在前引路,穿越府院正門向南,不過兩進院落之外,眼前便霍然現出一所園子,雖不甚大,卻極為精巧可愛。
  應崇優與少侯並肩走在後面,一路上留心查看,只見這園中景致設計、房舍佈局都是恰到好處,既不顯奢華,又時時留意不能失了居者的身份。想這魏侯,于孟氏嚴政之下秘建此園,一方面要掩入耳目,不能讓人揪出一絲僭越之處,同時又要在正主兒駕到之時,讓此地顯得規制與眾不同,更必須兼顧到人員來往、禁衛關防等諸多考量,真是難為他面面俱到,籌畫得如此妥貼,想來這位侯爺也定是個極為老成縝密之人。
  到了正殿,階下已黑鴉鴉伏拜了一地的人,跪在最前面的四個人尤為奇怪,兩個婦人著宮裝,另兩個穿內監服色,年紀都有六七十歲了。
  見陽洙略顯訝異,魏侯忙上前解釋道:“自太祖朝起,屢有陋例,天子駕崩後便將其身邊貼近的內待宮娥們殉葬。先皇仁德,病重時傷其舊例,特意下旨,身邊一干服侍的人於葬儀後盡數分發到各個藩屬處恩養,不許再行殉葬。這四個,便是當年伺候過先皇的宮人。他們如今雖然年紀大了,不能再親自伺候陛下,但到底是宮中的老人,深諳禮數,忠心耿耿,故而臣讓他們在這園中,可以調教一下後人。”
  在魏侯說話的同時,那四個年老宮人已開始落淚低泣,不停地以頭頓地,輕輕叫著:“陛下……陛下……”
  “既是先皇舊人,朕也不能薄待了,都平身吧。”陽洙微笑頷首,“老愛卿的體貼之情,朕心中,也是極為感佩。”
  “陛下言重,老臣謝恩。”
  魏少侯原本不太明白父親為何讓那四個老得行動遲緩的宮人進園,但此時一看,突然有所頓悟。皇帝初臨平城,居所是魏家安排,服侍的人也是魏氏家僕,再怎樣恭順謹敬,也難消除他客居之感。此時在他身邊有幾個不屬於魏氏的先皇舊人,既讓他感覺上舒服了一些,又委婉表示了魏氏決不會挾天子以自重的忠心,可謂一舉兩得。
  此時陽洙已在魏侯陪同下拾階而上,進入正殿之中。被挑選來園中伺候的都是極為聰明伶俐之人,早就有人捧出茶點,遞上熏香的暖爐。魏侯是一品侯爵,按國制可以使用八十人以內的太監,故而這宮娥環立,內監躬身的情形,倒與在宮中沒有多大的區別。還有幾個年輕小廝候在門外階下,多半是承擔灑掃庭院的重活。
  陽洙四處遊目,視線將正殿的陳設掃了一遍,緩聲道:“老愛卿,如今國難未已,逆賊未除,一切皆應從簡。朕以後的用度,不可有一絲過費之處。”
  魏侯立即躬身應道:“陛下聖明,臣領旨。不過陛下現在風塵勞頓,還請先到寢居沐浴小憩。因為前一陣子失了陛下的音信,衛嶺北各諸侯府君都來到平城與臣商議應對之法,誰知陛下恰好就來了,等晚間,臣便會召集他們與平城眾臣前來正式朝見。”
  “好。”陽洙點點頭,回身見應祟優也跟著魏侯父子一起準備退下,不由問了一聲:“崇優,你去哪里?”
  “請陛下先事休息,臣晚間會來請安。”應崇優一面答著,一面送去一個安撫的眼神。
  “哦……那……你也休息一下吧……”
  “是。”
  三人退出殿外,應崇優從袖中拿出一隻小瓷瓶,招手叫了一個老宮監過來,吩咐道:“陛下為行走方便,改易了容貌,等會兒他沐浴之時,將此瓶中的水滴入盆中,便可洗去矯飾。”
  老宮監忙伸手接了,領命而去。
  “這位就是應太傅的公子了?你奉父命一路護駕南行,辛苦啊辛苦。”
  “晚輩不敢。老侯爺為國為民,忠心可鑒,崇優日後,還要請多加指教才是。”
  “應公子過謙了。想這一路艱險重重,公子若無過人之處,焉能保得陛下來此,立下這般功勞?別的暫且不提,單說公子的易容之術,端是神妙無雙,老夫明知陛下定是易了容的,可方才再怎麼看,也看不出一絲矯飾的痕跡來,果然是奇人奇術啊。”
  “師門小技,老侯爺見笑了。”
  魏少侯這時又上前插言道:“父親,應公子也是一路勞累,將來多少話說不得,就不要再耽誤他休息了。”
  “是,是,”魏侯拍拍自己的頭,“見了故人之子,一時欣喜過頭了。應公子的居處也已備好,請,請。”
  “怎敢勞侯爺動步,著個下人領我去就行了。”
  “應老太傅的愛子,下人如何使得?還是老夫……”
  “晚輩實是不敢……那就勞煩魏兄吧?”
  “是啊,父親,”魏少侯笑道,“應公子如此天縱英才,孩兒一見就仰慕得緊,不妨將這親近的機會,就讓予孩兒了吧?”
  魏侯仰天大笑,“好,好,你們年輕人聊吧。老夫也要去準備晚上見駕的事情了。”說著拱手為禮,轉身去了。
  魏少侯待父親身影消失後,方回身一笑:“怠慢了。公子請跟我來。”
  兩人並肩出園,向侯府西面走去。那魏少侯很是善談,待人接物極有手腕,應崇優也是個溫潤如玉,談吐雅致的隨和人,所以兩人一路上談笑風生,氣氛頗佳,不知不覺便到了客院門前。
  “應兄先請梳洗歇息,晚間我會前來相請,不必掛心。”
  “有勞魏兄了。”兩人在門前作別。應崇優返身進到屋內,自然也有人上前服侍。雖然此時腦中諸多思慮,心緒煩雜,但他還是強迫自己放鬆下來,沐浴更衣,上床小睡,以求最大限度地恢復精神與體力。
  因為今夜,陽洙將要在彙聚于平城的諸多勤王之臣面前初次亮相。
  而這批臣屬,將是陽洙未來帝王之路上最重要的一股助力,第一印象如何,當然至關重要。
  所以必須養精蓄銳,才能以最好的狀態從旁匡助。
  至於其他的問題,可以留待日後,再多加觀察考量。

  與應崇優一樣,陽洙也非常明白今夜首見諸臣的重要性。梳洗上床之後,他立即調勻了氣息,暗暗運起浮山心法平息情緒,以加快入睡的速度。
  寶劍出鞘的一刻即將到來,他不允許自己在這關鍵時刻有絲毫的失誤。
  一個多時辰的小眠之後,被分派來貼身伺候的侍女來到床前低聲叫醒。只喊了兩聲,陽洙便睜開了眼睛。
  “啟稟陛下,魏侯爺在外候旨。”
  “哦?時辰已經到了麼?快給朕更衣。”
  陽洙從床上一躍而起,自覺疲意盡消,精神倍增。淨面挽發上冠後,兩個侍女抖開了一件精美的龍袍。
  陽洙逃亡至平城,這龍袍當然不是他帶來的,而是由魏侯與應博商量,密報陽洙同意後悄悄縫製的。由於得到宮中傳出的尺寸,身量的裁制十分合適,用料編工也皆是極品,整件衣服華彩絢然,燦若雲錦。陽洙一向偏愛武技,應崇優入宮後又加以了正確的指導,雖然只有十九歲,身材已練得極為挺拔健美,這一身龍袍穿上之後,威嚴頓生,再加上他相貌又生得英挺俊逸,行動之間,清華尊貴之氣更是不可方物,幾個侍女跪撫著衣角,幾乎不敢抬頭。
  “請魏侯進來吧。”
  “遵旨……”
  少頃,殿門珠簾搖動,魏侯帶著兩個人躡步走了進來,行了跪拜之禮後起身,只打量了一眼,便不由歎道:“陛下果然不愧是真龍天子,如此華嚴龍儀,實在令臣等不敢仰視。”
  “老愛卿不過是厚愛於朕,有所偏私罷了。”陽洙一面笑答,一面將目光掃向魏侯背後的兩個年輕男子。
  其中一個自然是魏少侯,此時他也換了正式的侯爵世子禮服,低眉順目,恭謹站立著,可另一個人,陽洙卻沒見過。
  那男子看起來要比魏少侯還要年輕幾歲,身材修長,穿著一身寬袖長襟的銀色外袍,沒有代表身份品級的官服。他容顏清麗,眉目疏朗,神情落落大方,雖不是那種光彩四射的類型,卻別有一股淡雅飄逸的氣質,令人見了心中便是一靜。對於陽洙掃過來的目光,此人好像沒有留意,他的視線正仔細打量著少年皇帝的周身上下,仿佛在做考評一般,最後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
  “陛下,平城諸臣已在正殿外等侯,請陛下起駕。”
  陽洙嗯了一聲,收回自己的目光,起身走出寢居。
  此時已是初更,天氣放晴,只是月色尚淡。從寢居通往正殿的路上,兩邊滿是掌燈人,明亮如白晝一般。
  陽洙在階前停下腳步,游目向四周看了一圈兒,轉頭問道:“崇優呢?”
  “啊?”魏侯像是沒聽清楚一般,有些迷惑地眨眨眼睛。
  立於他身後的那個銀衣男子趕緊上前一步,低聲道:“陛下,臣在此。”
  “啊?”如果不是這兩年被訓練有素,陽洙差點失聲叫了出來,但饒是已練出了帝王城府,他還是盯著面前熟悉的陌生人,一時說不出話來。
  “陛下大概還沒有見慣臣的真實容貌吧?”應崇優淡淡笑著,“是臣疏忽,方才沒有上前報名見禮,請陛下恕罪。”
  陽洙仍是盯著他,怔怔地回想。
  沒錯,崇優當年入宮,便是沈皇后的相貌,西泠山脫身後,立即改扮成了張小虎,之後在菖仙關前,又與自己假扮成了兄弟,總之沒有一次,是他自己真實的模樣。
  原來,崇優是長得這個樣子啊……
  “陛下,諸臣在等候呢。”應崇優見陽洙發呆,忙輕輕提醒了一句。
  “啊……是,我們走吧。”陽洙一回神,忙笑了笑,當先走下了臺階,魏侯父子隨後跟上。
  路旁的掌燈人立即次第拜倒,使得掌中那明亮的光線,起了波浪般的舞動,流光溢彩,華輝皎爍。
  應崇優凝目看著,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不是沒有見慣他身著龍袍的樣子,卻從沒見過他有如此軒昂自信的氣勢。在淡月無星的清朗夜幕下,少年天子緩步前行的背影,挺拔直立,高貴而又沉穩。
  正殿的燈火,耀在眼前,那裏正跪伏著一群已誓言為這個少年效命的文臣武將。而未來的數年裏,還將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拜倒在他的面前,直至他得到這整個江山。
  那個被壓抑禁錮在深宮,如乾渴的小魚般依偎著他的孩子在這一刻漸漸遠去,去攀登只屬於他一個人的尊榮的頂點。此時此刻,應崇優比任何人都要相信,自己這條心愛的小蛟龍,一定會向世人展示出他驚人的天賦和無限的能量,一定會在歲月的磨礪中迸發出更加無以倫比的光華與璀璨。
  當初承諾父親的事,終於已經做到。教授他帝王之道,幫助他逃離宮廷,再千里護送他來到平城,來到一群正在企盼著他的臣民中間。
  身為帝師的責任似已落幕,身為應家子弟的義務也已完成。按照與父親之間的約定,以後已經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或隱逸江湖,或遊歷天下,重新作回那個重熙十三年前的應崇優。
  但是不知為了什麼,當年輕學生的背影漸行漸遠時,本應覺得異常輕鬆的應崇優,卻在內心深處,微微漾起了一絲失落。
  只是這一絲難以言喻的失落,藏在年輕帝師溫鬱的眼底。
  無人得知。

  <待續>

  書  名:帝台春 中
  作  者:風維  
  繪  者:七色貘
  出版社:威向
  系列名稱:黑桃書系S499
  出版日期:2007/07/12 第1版1刷  
  文案:
  重熙十六年正月初五。

  脫出京城短短數月,陽洙已經以驚人的速度建立起他的王者威權。
  看著那原本一無所知的小皇帝,已展露他那豐盈的羽翼,應崇優感到欣慰,但對陽洙過度的依賴,他更感到不妥。
  或許在他真正長大獨立之時,就是自己該功成身退,悄然離去的時機。
  可心中那抹失落,又該如何說明……

  雖已得到眾人的擁戴,也得回群臣的信任,但陽洙最在意的乃是應崇優。
  就算得到眾臣的稱讚,猶不及應崇優的一個點頭微笑。
  可應崇優總時不時的提醒他君臣有別、帝王威儀啥的,還刻意躲開他。
  出現了個三師兄就夠了,現在還多了個“惜惜”!?
  太可惡了,他只要應崇優對他一個人笑啦!



  第十章
  重熙十六年正月初五。
  一道檄文劃破了大淵朝暴風雨前貌似平靜的天空。
  魏侯正式宣佈當今天子已移駕平城,降詔昭示孟釋青謀逆、擅權、慢君、驕奢、欺民等十項大罪。
  正月初七,皇帝降旨,晉封平城侯魏泰為平城王,拜將起兵,征討孟氏。衛嶺以北共計十三州相呼應,同組勤王之師。
  兩天后,孟釋青以朝廷名義下詔,聲稱皇帝尚病臥在宮中,平城之天子乃魏氏扶持的偽君,並以攝政國師身份宣佈平城軍為叛軍,令檄寧軍出發予以征剿。
  正月十三,在攻打衛嶺以北唯一一個依附孟氏的州府——渭州時,少年天子親臨戰場,射出攻城第一箭,一時士氣大振,半天就攻破城池。至此,衛嶺北十四州盡數歸入王師轄下。
  正月十七,王師兵臨菖仙關下,檄甯軍前師五萬人也同時抵達此關,對峙數日未戰。
  正月十九,皇帝降旨,在衛嶺北廢除“恩田令”,禁止土地兼併,免“遼陽賦”等十項雜稅。
  直至一月結束,王師與檄寧軍仍未開戰,但衛嶺以南已陸續發生數起呼應王師的暴動。
  二月十二,檄甯軍副帥廖飛盞派兩萬人出菖仙關,在慶城與王師一役,折損三千,敗退回關,但王師並未貿然追擊攻城。
  孟釋青隨即下令嚴守菖仙關,大有想以衛嶺為屏,劃界而治之意。
  從初臨平城時算起,時間只過去了短短兩個月,但陽洙已經以驚人的速度,開始在臣屬面前建立起他的王者威權,而這一切的起點,當然便是那次再成功也不過的初度亮相。
  說實話,最初前來擁立陽洙的這一批大臣中,有些是為了報答先皇恩德,有些是不滿孟氏暴政,有些是被應博、魏王這兩位老臣的威望所感召,還有一些,則純粹是為了建功立業;至於完全是沖著這個小皇帝本人來的,那是半個也沒有。
  因此,在未曾見過陽洙以前,這些臣屬們對他都沒懷有太高的期望,他們只希望到來的年輕君主最好能夠正常一點兒,沒有在孟氏禁錮的宮廷中,養出一些變態的毛病,可以勉強拉出去見見人就行了。
  而在這樣的心理期許下,突然見到一個神采翩然、顧盼雄飛的英姿少年,自然不免令人驚喜過望,額手稱慶。
  在魏侯的陪同下,陽洙的龍袍拂過青石雕花的地板,拾級而上,一派瀟灑自如地在大殿正中的九龍椅上緩緩落坐,目光掃視了一遍伏在階下的數十位文武精英,優雅地抬起了一隻手。
  “陛下有旨,眾臣免禮平身!”侍立在階前的掌旨內監高聲宣唱,殿內立時響起整齊的謝恩之聲,群臣紛紛起立,開始偷偷打量起高踞龍位之上的年輕皇帝。
  “諸臣唱名晉見!”
  一聲令下,自魏侯起,每一個殿內之臣按事先定好的順序來到階前跪榻旁,向皇帝下拜唱名,有職份的人報出自己的職位品級,目前暫無職份的便介紹自己的籍貫、出身與資歷,幾十個人輪班晉見完畢後,時間已過去了一個時辰。
  陽洙面帶微笑坐在高處,沒有露出半分不耐之色,至少在表面上,他似乎是在非常認真地聽著那些枯燥的姓名和千篇一律的自我介紹,偶爾點點頭,中途未曾插言。
  當最後一個人退回原位,階前跪榻撤下後,皇帝示意魏侯宣佈,正式排宴入坐。
  魏侯作為主人,又是位階最高之人,桌案陪坐在陽洙右方下首,而應崇優白衣無職,雖是太傅愛子,也只能遠遠坐在比較靠近殿門的地方。
  不過儘管如此,在殿內銀燭高燒的明亮光線下,陽洙還是能夠很清楚地看見夫子含笑的眼睛,每看一次,都覺得更加心神安定。
  祝酒三巡後,陽洙端起禦案上的酒爵,站起身來。隨時都在注意他行動的群臣立即全體停箸,魏侯更是馬上跟著站了起來,趨前詢問。
  “今日也稱得上是群英會了,”陽洙笑著解釋,“朕要親自逐一賜酒,勞煩老侯爺前引。”
  皇帝親自下階敬酒,自然是莫大的榮寵,有些從未經歷過這種場合的臣子們已激動得紅了臉,心中都在打算著如何謝恩才能既妥貼又新奇,以便趁機給皇帝留下印象。
  接受敬酒的第一位當然便是位於陽洙左方下首的一位也身著侯爵服的老者。魏侯搶前了一步,介紹道:“陛下,這位是……”
  “青益侯爺是隨同先皇出征過西獰的老英雄,不知當年先皇親賜的那把刻著禦書‘力挽千鈞’的鐵臂弓可還在?”
  青益侯沒有料到陽洙竟然知道這個,眼眶潮濕地道:“先皇所賜,怎敢輕慢,就供奉在臣所轄青州城的家祠內。”
  “日後若有機會,朕一定要去看一看。”陽洙滿面含笑,將手中酒爵一舉,“青益侯,為雄風猶存的鐵臂弓,幹了。”
  青益侯雙手顫抖地捧起滿滿一杯酒,仰首一飲而盡。
  陽洙緩步來到下一桌,卻是位方面闊口,意態粗豪的老人。魏侯在旁道:“這位是……”但話到此處,他卻有意頓了頓。
  “元武侯爺真是老當益壯,今年高夀有七十了吧?精神尚是如此之好,認真算起來,元武侯當是朕的祖父輩了?”
  “老臣豈敢,”元武侯滿面紅光,拱手道,“陛下少年英姿,在老臣看來,三分像先皇,竟有七分是像先武帝爺的。”
  “唉,”陽洙語氣遺憾地道,“可惜朕福薄,從未見過皇祖父的威容,改日有了閒暇,元武侯講些當年武帝爺的事給朕聽好不好?”
  “臣、臣遵旨。”一句話投其所好,元武侯頓時歡喜得不知說什麼好,也捧起酒杯大口豪飲。
  再下一桌的人相貌要年輕許多,最多只有四十來歲的樣子,長須白麵,氣度雍容,早已恭立多時,見陽洙移步過來,立即施下禮去。
  “濟州侯,”陽洙微微收淡面上的笑容,表情有些憂傷,“朕的青鸞姑姑,一向有勞你的照顧。”
  濟州侯想起亡妻,心中頓時一痛,低聲道:“臣未能保住青鸞公主的性命,有愧先皇與陛下。”
  “你何出此言呢?當年孟釋青派人來逼迫姑姑構陷甯王之罪,若不是濟州侯你拼死力護,只怕當時就被強帶到帝都去了。雖然她不久就難產而亡,但總算是留下了一個孩兒啊。”
  “陛下如此雄姿偉質,將來定能中興我大淵,公主若泉下有知,也一定會十分歡喜的。”濟州侯眸中已閃出點點淚光,“可惜沒有料到陛下這麼快就到了嶺北,否則臣一定會將犬子帶來,參拜陛下的。”
  “青鸞姑姑的孩子,一定聰明能幹。下次可別忘了帶來,讓朕也看一看表弟啊。”
  濟州侯應諾一聲,將酒杯捧過頭頂,深施一禮,掩袖而飲。
  陽洙點了點頭,轉身再降數階,來到大廳平層。
  以上的四位諸侯,是嶺北最大的四個州府的藩主,地位尊貴,故而獨立設桌案於二階平臺,其餘小州的府君和普通臣屬,以長案圓墩,密密列於大廳之上,皆捧杯靜立,等候著皇帝走到自己面前。
  雖然都是第一次見面,但四大府侯威名赫赫,陽洙能記住他們也不奇怪,現在這一片陌生臣子,誰都覺得他不可能一一分辨得清楚,所以魏侯步步相隨,準備在陽洙表現出神情遲疑時,立即出面介紹。
  結果……
  “林州君,你的屬地盛產寒絹吧?那裏家家戶戶都以蠶桑為主嗎?”
  “聽說萊州君之所以會調到到萊州任職,是因為熟悉海事,又擅練水師吧?真是了不起,朕連游泳都不會呢……”
  “敬主簿是名滿天下的大才子,哪天讓朕看看你七步成詩的風采……”
  “哈哈,你就是號稱白袍玉面銀槍,用兵奇詭莫側的鄭嶙啊,剛才你唱名的時候,朕就已經仔細看過你好幾眼了呢!”
  “封參事,你是平城的內管家,將來一定也是朕的好內政管家……”
  “栗參將,自從朕聽過你帶三百人過幽靈海剿殺一千蠻兵的事之後,就總想當面問問你,難道你心裏真的沒害怕過嗎?”
  “喔,秦校尉,這裏你是最年輕的吧?呃……當然,除了朕以外……”
  在殿內群臣越來越驚佩的目光中,陽洙流水般優雅自如地穿行於眾人之間,那些只匆匆報過一遍的名字和職位,他居然能和人對應起來,叫得分毫不差,而且還針對不同的人問了不同的問題,使得每一個人都開心地覺得自己已經給皇帝陛下留下了不錯的印象,大殿上的氣氛立即歡欣熱烈起來。
  當皇帝終於逐一賜酒完畢回到龍位之後,魏侯命歌女舞姬出殿,獻演助興,但只歌舞了一曲,他就發現陽洙似乎並不喜歡,急忙止住,恭聲問道:“陛下可是嫌這偏遠陋曲,不承聖聽?”
  陽洙淺淺笑了笑,道:“平城歌舞自有特色,尤其是後殿卷廉內的揚琴雅樂,更是清韻天成,朕倒沒什麼好挑剔的。”
  魏侯聽了,面上頓時露出笑容。林州君立即接著話茬兒道:“陛下有所不知,那撫奏揚琴之人,便是魏侯爺的千金郡主,她的仙姿才韻,可是天下皆知啊。”
  “這樣啊,”陽洙雖然冰雪聰明,但對魏侯特意安排郡主獻奏的用意一時還是沒有領會到,只是點頭贊了贊,“果然名不虛傳。”
  “不過,陛下看起來,似乎有些無心歌舞?”青益侯在旁問道。
  元武侯呵呵笑了一聲:“歌舞雖好,只是國難未平,陛下心懷天下,當然無心欣賞。老臣以為君臣聚會,當是文官吟詩,武將較技,更有趣些。”
  此建議一出,殿內許多自恃才高技絕的人,巴不得在皇帝面前出出風頭,頓時一片附和之聲。魏侯本想讓女兒再奏一曲,找個機會駕前引見,可此時這個情勢,也不得不跟著表示贊同。
  “好主意,”陽洙撫掌笑道,“今日群英濟濟,朕也正想要看看各位的風采。那就先以詩詠志吧。”
  濟州侯拱手道:“請陛下出題.”
  “就以今夜盛會為題,絕句律詩,體裁隨意,一炷香為限,到時做不出來便罷,做出來的就一一吟誦,大家評點,你看可好?”
  “陛下所言極是。”
  身為嶺北四大府侯之一的濟州侯雖博有才名,但當然不會來爭這個風頭,於是起身親自點香,其他三位侯爺到階下巡看,少時一炷香盡,共有十七人完篇,為多表現一點兒自己的才氣,個個寫的都是律詩。
  陽洙知道自己在詩詞上頭有限,不過略通而已,所以臣子們一一吟詩的時候,他就看應崇優的臉色。夫子微笑,他就微笑;夫子皺眉,他也皺眉;子合掌而歎,他便擊案而贊。等到眾人吟畢,他雖一例誇讚,沒有特別褒貶,但內行人俱已心服。
  文臣們露完臉,武將們早就躍躍欲試。只是這殿堂內空間不足,再加上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一個弄不好,容易傷和氣,陽洙想了想,便問魏侯:“朕初來乍到,也不知道誰有什麼絕技,老愛卿代朕安排一下吧。”
  魏侯躬身領命,心中明白陽洙的意思,便道,“鄭嶙、秦冀瑛,你二位拆幾招劍法,請陛下指正吧。”
  雖然說這種場合誰都想多露露臉,但畢竟同在嶺北,彼此也算了解,大家一聽被魏侯點出來的是這兩人,都無話可說,只能羡慕地看著。
  陽洙一看階下眾人的表情,便知應召出來行禮的這兩個年輕人一定是身手不凡,技壓群雄,他又一向對武功很感興趣,不由地向前傾了傾身子。
  鄭嶙年紀略長些,大約有二十八、九,容色溫和,氣質沉穩,高大勻稱的身材配上炯炯有神的雙眸,顯得凜然有氣勢。而秦冀瑛年齡要小上四、五歲,一看就是個活潑好動的漂亮青年,皮膚已被曬成健康的小麥色,神情很興奮,一笑,就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
  這兩人向陽洙叩拜告罪後,相向而立,各自拔劍,眼神都同時一凝。
  雖是君前拆招,以劍舞為主,但習武者一旦交手,皆有好勝之心,尤其是秦冀瑛被對手嚴密連綿的劍網一逼,頓時忘了場合,劍勢如龍,犀利淩厲,烈烈劍風向鄭嶙席捲而去,引起周圍一片壓低了的驚歎聲。
  相對之下,鄭嶙要凝重得多,面對對手暴風驟雨般的攻勢,他卻如閒庭信步,見招拆招,仿若在陪人家練習一般,從不主動出手。以至於在場面上雖是在對打,看起來卻像是一動一靜的兩個人般,冰火迥然。
  男孩子一般都愛習武,陽洙也不例外,可在宮中時耳目太多,應崇優的性子又偏文,不愛陪他練習,因此一看到有高手出現,就心癢難耐,頻頻向夫子投去請求的目光。
  一看他的眼神,應崇優就知道他想下去跟人家切磋兩招,立即板起臉搖了搖頭。陽洙無奈之下,只好眼巴巴地看著,手中拿的筷子不由自主地跟著鄭嶙的劍招而動。
  大約一刻鐘,魏侯揚聲叫停,場中兩人收劍分開,鄭嶙微笑著道一聲“承讓”,秦冀瑛卻是不服氣地狠狠哼了一聲。
  “兩位將軍真是劍法超群,讓朕大開眼界。”陽洙擊掌而贊,倒真是半點也沒有客氣的成分。
  在鄭、秦二人下拜致謝時,元武侯突然問道:“陛下似乎也深諳劍道?”
  “呃,略知一二,”陽洙笑了笑,“元武侯如何得知?”
  “臣剛才看見陛下筷動,似在分拆鄭將軍的劍招一般,而且招數精妙,非同一般啊。”
  “朕在宮中,不過大略涉獵了一些武技,如何能與上陣殺敵的將軍們相比,”陽洙向鄭嶙微微一笑,“鄭將軍劍勢綿長,後勁又充足,仿佛水銀泄地,幾無破綻,朕也分拆不來。”
  話雖是謙虛,但簡簡單單的評論卻一語中的,令人大為驚異。
  眾所周知,孟釋青從未給皇帝以正常的君主教育,本以為會是個毫無所長的少年,不料今日一見,卻是文武雙全,若不是魏侯早已悄悄讓侍女們驗看了他出生時身體上烙的龍印,和登基時加烙的重熙章印,幾乎要讓人懷疑他究竟是誰。
  陽洙掃了四周一眼,已知這些驚詫的老臣們在想什麼,不由仰天大笑,道:“眾卿不必驚奇,孟釋青雖然一手遮天,但上天卻並未離棄我大淵皇族,朕……也是有帝師的……”
  “哦?”魏侯脫口問道,“是何人?”
  陽洙目光向下一瞟,見應崇優一副著急的樣子,忍不住一笑,道:“那是上天的恩賜,總在朕最艱難的時候出現,他教授朕學習一切應該學習的東西,而且來無影去無蹤,連孟釋青也察覺不到他的存在。”
  他雖是信口開河,但聽在這些深信皇帝乃是上天之子、真龍下界的臣子們耳中,卻別有一番震撼的感覺。就連魏侯這般久曆世事的,也想不出除了神遣帝師以外,還有其他理由可以解釋皇帝為什麼會無師自通,能文能武。
  陽洙見群臣敬畏的表情比方才更甚,這才緩緩起身,端起手中的酒爵,大聲道:“朕上得天帝之恩,下得諸卿之助,孟釋青忝竊國家神器,朕誓不輕饒,今日我們君臣風雲際會,正是天和之時,諸卿擁朕之心若誠,請滿飲三杯,以表心意。”
  他話音一落,殿中人俱都激動起來,齊聲道:“臣等忠心效忠陛下!”一時聲震樑柱。
  三杯過後,陽洙心頭激蕩,豪氣一發,擲杯于地,向魏侯做了一個手勢。魏侯領命,立即派人撤下酒案,並率領群臣一齊伏身跪在殿中。
  每一個人都知道,接下來要進行的,將是本次夜宴的最後一項內容:由皇帝面對群臣發表第一次天子訓詞。
  陽洙身姿筆挺,傲然立於階前。雖然是第一次有那麼多人認真地在聽他講話,但年輕的皇帝卻絲毫也不露怯,自始至終氣勢軒軒。他從先朝盛世開始,講到了孟釋青的罪行、百官的無奈、黎民的疾苦和錦繡國土面臨的危機,然後大力讚揚了在座群臣的忠義與膽略,並簡略表明白己對於未來的設想,鼓勵眾人無懼無畏,合力共舉朝綱,力挽危瀾。
  這番訓詞是陽洙與應祟優從京都一路來的過程中反復討論擬定的,情辭幾經修飾,文彩斐然,再加上陽洙表情真摯,言語懇切,使得聽者無不動容,效果很讓人滿意。
  在那一夜的會見最終結束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已經開始相信,他們得到了一個可以重振大淵朝輝煌過去的少年明君。
  接下來的幾個月,陽洙依然不斷地帶給這些臣屬們以驚喜。合議軍政大事時,他見識卓越,言辭敏銳;親臨戰場對敵時,他武藝精熟,勇猛無畏,接見來歸依的州府大員時,他收攬人心,恩威並用,面對臣屬進諫建議時,他又是判斷得當,兼聽善納。
  雖然有時,他也會偶露少年人的急燥,有時,他也會表現出對某些領域的缺乏經驗,但是這個年輕皇帝學習與進步的速度,永遠快得讓人來不及對他產生怨言。
  可以說,應崇優易裝入宮的兩年調教,終於在此時顯示出了它驚人的效果。

  在陽洙帝星大耀,威權日盛之時,陪同他同來平城的應崇優卻十分低調。由於他堅決不許陽洙向任何人透露自己易裝入宮兩年的經歷,故而在平城無人知道他帝師的身份,同時,他還以自己年輕、威望不足為由,堅持拒絕了陽洙過高的封賞,只是為了方便留在皇帝身邊,才接受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樞密學士的職位。
  不過儘管如此,稍微有點兒眼力的人都看得出來,皇帝對這位一路從京城護駕而來的樞密學士,有著非同常人的信賴和恩寵。
  比如他常常在與眾臣議完事後,自然而然就走到了應學士居住的小院,盤桓個一段時間才離開,就好像那個地方才是他的寢宮一般。
  為此應崇優花費了一番功夫,想要糾正他這個不合常理的習慣。
  “我是有事情要跟你商量啊,又不是過來玩的,幹嘛又擺出夫子的面孔來了?”面對一臉嚴肅的樞密學士,陽洙把整個身體都攤靠在小院正廳的太師椅上,放鬆得完全沒有形象。
  “陛下,雖說現在沒有旁人,你也要注意……”
  “好啦,我都累了一天,讓我先喘口氣。”
  應崇優搖頭歎息,但一看見他滿臉的疲態,還是忍不住有些心軟,走上前去,施展師門手法,為陽洙按摩筋骨解乏。
  “對對對,就是這個地方……再揉揉……真舒服,我覺得還是就這樣跟你在一起好,輕鬆啊!”
  “陛下,如今不比當初,您在臣面前還是自稱‘朕’比較好。”
  “可是我都習慣了……”陽洙看一眼應崇優即將板起來的面孔,無奈地一攤手,“好吧,有人在的時候我一定注意。”
  “何必分人前人後那麼麻煩,要改就都改,您也方便啊。”
  “可是我覺得,在你面前自稱‘朕’,好像有些高高在上,生分了似的。”
  應崇優淡淡地一笑,“感情的親疏,在於心,不在於言。陛下對臣的信任,臣對陛下的忠心,是不會隨著一個稱呼的改變而改變的,對不對?”
  陽洙晃晃腦袋,苦笑了一下,道:“夫子多會勸人啊,我敢說不對嗎?哦,不,應該是……朕敢說不對嗎?”
  “還有,以後陛下有事要找臣商議,請派人來傳召,不要再親自來臣的居所了。”
  “我……呃,朕……朕以前想找你,可都是自己去……”
  “以前是在宮中,皇上駕臨皇后殿是很正常的事情,可現在我是您的臣子,再這樣做就不太合禮數了。”
  “又是禮數……”陽洙翻了翻眼睛,“禮數就那麼看不慣我們兩個親近啊,等朕有空,一定好好收拾收拾這個禮數!”
  應崇優看著這個耍性子的少年,又好氣又好笑,還有一點點窩心的感覺,不忍再繼續向他說教,改了話題,問道:“陛下今天來,到底有什麼事情跟臣商議?”
  聽他這樣一問,陽洙立即收住笑容,“魏王今天單獨求見朕,為方盛說情。”
  “方盛縱容部下在渭州城施暴,罪行不是已經坐實了的嗎?”
  “罪證確鑿。他和鄭嶙兩個將軍同時率部進渭州,分管東西兩城,人家鄭嶙軍紀嚴明,整個西城井然有序,可他的東城呢?燒殺奸掠的事件發生了不下十起,竟不加絲毫約束!”
  “魏王求情的理由是什麼?”
  “他說方盛的本意是想對渭州略施薄懲,用於警示其他州府,不得再附逆孟氏,對抗王師,所以情有可原,應當准他戴罪立功。”
  應崇優沉吟了一下,深深看了陽洙一眼,輕聲道:“陛下以為呢?”
  “哼。”陽洙冷冷道,“原本抵抗王師的,只是府君和官兵而已,可如果像方盛那樣警示下去,恐怕下次王師再攻城時,參與抵抗的就是滿城軍民了!”
  “聽起來陛下早已有了決斷。不過既然說要跟臣商議,當然是有遲疑不決的地方了?”
  “唉,”陽洙歎一口氣,“朕很清楚方盛絕不該赦,可是我……朕畢竟才來平城不久。有什麼資格誅殺大將呢?”
  應崇優沉思著,緩緩點了點頭,道:“的確有這方面的顧慮。方家世代將門,在軍中關係甚廣,陛下初來乍到,威權還是不太夠啊。”
  陽洙露出沮喪的表情,將頭向後一揚,抓住應崇優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的額頭上,心緒顯得有些低落。應崇優微微笑了笑,修長的手指移到陽洙太陽穴處輕輕揉動著,低聲道:“可是,所有事情都有開始,此次渭州之戰,您一直位於戰事最激烈之處,身先士卒,半步也未曾後退過,那些血戰出身的將軍們對此都極為感佩。只要陛下繼續努力,那麼假以時日,您就一定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鍛造這支軍隊,使它最終成為真正的天子之師。臣毫不懷疑這樣的一天必將來臨,陛下您呢?”
  陽洙在坐椅扶手上用力一擊,道:“夫子都相信,朕自己怎麼會不信?”他回身握緊了應崇優的手,表情已穩定了下來,“什麼事都一帆風順,本來就不可能。既然方家的關係要考慮,魏王的情面又不能不給,那這次朕就忍了。不過方盛雖然可以不死,但杖責降職的處罰不能也免了,還有那些實施暴行的當事者,必須要殺。朕不能讓天下人以為,朕對於此類罪行所持的是姑息容忍的態度!”
  “要讓天下人明白陛下的態度,除了罰以外,還可以獎啊。”應崇優挑了挑眉,用淡定的口吻道。
  “獎?”陽洙怔了怔,細細一想,頓時恍然大悟,連聲道,“不錯不錯,鄭嶙軍紀嚴明,安撫百姓得力,朕明日就下旨,好好封賞他!”
  應崇優笑道:“那臣就先代鄭將軍,多謝陛下隆恩了。”
  陽洙也笑了起來,長長吐一口氣,伸了個懶腰,道:“跟你聊過之後,整個人都舒坦了。剛才進門的時候,還有些頭疼呢。”
  “陛下近來事務如此繁忙,更要注意飲食與睡眠。既然事情已經商量完了,您也該早些回去歇息,明天還有數不清的事情要做呢。”
  “快二更了,朕今晚就在你這裏睡吧?”陽洙用充滿希翼的眼神看向小院的主人。
  “不行!”應崇優幾乎是本能般地立即否決,“茳冕院離這裏又不遠,請陛下移駕回去。”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陽洙不高興地斜了他一眼,“歷代君王到臣下的居處留宿的時候多了,怎麼到朕這兒就不行了?”
  因為第二天要舉行天子閱兵典,應崇優擔心讓陽洙怒氣衝衝回去會影響他休息,導致次日精神不好,所以態度不像以前類似情況時那麼堅決,臉上掛著溫和的微笑,柔聲哄道:“其實讓陛下在此留宿,本是無礙的。可您也知道,在君王面前得到特別榮寵的人,總是容易招來嫉恨。陛下若真是為臣著想,這些破格的恩寵,還是少賜些為好。”
  “誰敢嫉恨你?”陽洙立即豎起了眉毛,“是不是有人……”
  “不是不是,”應崇優趕緊道,“現在自然是沒有的。只是古往今來有太多的例子,臣自己有些多心罷了。不過臣的意思,相信陛下也能夠理解吧?”
  “你放心,”陽洙盯著應崇優的眼睛,認真地道,“無論以後發生什麼樣的事,只要有朕在,就不會有任何人能夠傷害你,朕會永遠保護你,讓你安安全全、無憂無虞地留在朕的身邊!”說著,他從腰間解下一條珠鏈來,塞進應崇優的手中。“你拿著這個。從今往後,要是你發現誰想害你,就從這鏈子上摘一顆珠子來叫朕殺了他……”
  “陛下……”應崇優始料未及,有些哭笑不得地叫了一聲。
  “你聽朕說完嘛。以後,只要你拿出這珠子來,朕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到時你叫朕殺誰朕就殺誰,絕不問你為什麼,更不會要你拿出什麼證據來。這串鏈子這麼長,應該夠用了吧!”
  “陛下,別這麼孩子氣了,你家夫子是殺人狂嗎?”應崇優有些好笑,也有些感動,低下頭在珠鏈頂端摘下三顆圓潤的珍珠,珍重地收進懷中,再輕輕將它又重新系回陽洙的腰間,低聲道,“陛下的盛情,臣還真捨不得全然推卻。只是臣不太喜歡殺人的,不如這樣吧,這三顆珠子呢,就算是三條人命,無論這三條人命臣是想殺也好,想救也好,只要到時候臣拿出珠子來,陛下就一定要恩准,好不好?”
  陽洙歎一口氣,將應崇優的一隻手合在自己雙掌之間,輕輕地搖了搖,“你呀,就是太溫和了。不過也沒什麼,朕會替你留心的,這次就依你吧。”
  應崇優展顏一笑,就勢將陽洙從座椅上拉了起來,一面向門邊引導,一面道:“那就多謝陛下恩典了,不過時候真的不早了,臣可不想在明天看到一個精神欠佳的天子,回去睡吧。”
  這次陽洙沒有反抗,順從地向門邊走去,口中道:“朕也想好好睡一覺啊,可這幾天不知怎麼回事,仿佛累過頭了一般,身體明明很困倦,卻總是無法順利入睡。那麼大的屋子,周圍只有一些伺候的人,覺得心裏空蕩蕩的,又冷清又寂寞……”說著說著,年輕皇帝的聲音低了下去,表情沉鬱地垂著眼睛,偷偷在眼睫底下觀察自家夫子的神色。
  對於陽洙撒嬌的小伎倆,應崇優心知肚明,不過看著他落落寡歡的樣子,心裏還是不免有些心疼,腳步慢慢就緩了下來。陽洙正暗自心喜,突然聽到應崇優道:“那這樣吧,臣陪陛下回寢居,等陛下睡著了再走。”
  “啊?”
  “走吧。”應崇優不再多說,逕自先到門外,吩咐道,“陛下起駕了,車轎伺候。”
  外面有數人應諾,不多時,一輛朱輪黃蓋的龍輦已駛到院前,應崇優親自上前掀開車簾,回頭道:“請陛下上車。”
  陽洙沒奈何地坐了上去,剛想回身拉應崇優一把,車簾已放了下來。
  “起駕吧。”
  “哎,你呢?”陽洙一把撩開車簾,急急問道。
  “臣步行隨駕。”
  “這麼天寒地凍的,你上來一起坐吧?”
  “豈有君臣同車的道理?”應崇優的口氣絕不容商量似的。
  “那朕自己回去好了,你不用送……”
  “臣已答應陪伴陛下,怎可食言?”應崇優仰臉笑了笑,月光下清韻如雪,看得陽洙不由自主地一呆,怔忡之間,龍輦已動了起來。
  因為此時旁邊已有不少侍從護衛在場,陽洙知道再多說會惹得應崇優真的生氣,只好悶悶地坐了回去,時不時從側邊的小窗向外看一陣。
  入夜後就開始飄落的小雪已漸漸變得密集,不多時就在隨行車外的應崇優頭頂肩上積了薄薄的一層。幸好茳冕院並不遠,不多時就到了,陽洙匆匆進了屋,就命人拿幹布巾來給應崇優擦頭,並拉著他到火盆前暖身。
  侍女們早就熏好被爐,備了熱水香胰,連珠般捧上來,伺候陽洙洗漱。
  “這麼大的雪,你別回去了。皇帝賜臣下留宿,不算太違規矩吧?”
  “更大的雪也見過,臣哪有那麼嬌貴。”應崇優擦幹頭髮,微笑著看陽洙洗漱完畢,換上睡衣,這才緩步上前,將他推到床邊,“請陛下安歇吧。等陛下睡著了,臣才能回去休息不是?”
  陽洙心知這次又擰不過這位天下最溫和卻又最難擺子的夫子,只好乖乖地躺下,蓋上被子,嘴裏嘀咕道:“反正你最厲害,朕不過隨口抱怨兩句,你就冒著風雪來來去去,還一定要守著朕睡著……存心就是要讓朕以後再也不敢了!”
  “您別多心,”應崇優在床沿邊坐下,將有些發涼的手指壓在陽洙額前,輕聲笑道,“臣陪您回來,只是想讓您好好睡一覺。您要是真覺得過意不去,就閉上眼睛,調理氣息,安安穩穩睡一夜,明天讓臣看見一個精神百倍、威風凜凜的皇帝陛下,好不好?”
  陽洙深深地看他一眼,嘴角向上微微一彎,道:“你呀,每次問朕‘好不好’的時候,其實根本就已經沒有說‘不好’的餘地了……朕當然只能說,好,怎麼會不好呢?”
  應崇優不禁笑出聲來,搖搖頭,輕柔地用手掌將陽洙的眼睛蓋住,再慢慢拿開。滿意地看到他已聽話地閉上了眼皮,這才替他掖了掖被角,有節奏地拍撫著錦被下的身體。
  陽洙很久沒有被應崇優如此溫柔地拍哄著睡覺,心裏頓時暖融融的,感覺十分舒服,不知不覺間睡意便湧了上來,鼻息漸斬低緩。
  在墜入夢鄉前的恍惚中,他伸出手來,抓住了那角拂在床邊的衣袖。
  片刻後,應崇優停下拍撫的動作,凝望著那張刻骨般熟悉的臉。
  睡去的少年容顏,宛然與初相見時沒有多大的差別,一點兒也看不出這兩年來磨礪而出的逼人鋒芒,仿佛仍是那個依戀著他的孩子,因為他在身邊,所以口角含笑,睡得那般安穩。
  不過這種依戀應該不會再持續太久了吧,等他身邊可依靠的朝臣越來越多時,自己這個隱身的帝師就可以慢慢地步步後退,漸漸退到越來越遠的地方,等到了即使看不到自己他也不會想起的時候,便能功成身退。
  遠方的更鼓遙遙響起,年輕的樞密學士低下頭,微微地對自己笑了笑,靈巧地掰開那習慣性地抓住自己衣袖的手指,抽身離去。

  第十一章

  重熙十六年三月初九,魏王率王師精銳部兩萬攻打菖仙關,檄甯軍副帥廖飛盞以護城河渠為絆,輔以巨石火木,固守城池。王師折損近千人馬,也未能前進一步,敗回平城,導致士氣受挫。
  陽洙在戰前明確表示不同意貿然攻城,但此時卻沒有對這一敗績多加置評,反而親臨兵營巡視,鼓勵兵士。
  而即是衛嶺的咽喉,也是衛嶺利齒的菖仙關,也就這樣成為了天下人注目的焦點。

  菖仙關是依衛嶺山體的天然斷口而築的城池,東西翼靠依高山,只有南北兩面城門,要應付平城王師的進攻,檄寧軍只須守住北門即可,根本不像其他的城池一樣要提防其他的方向,易守難攻。除此以外,菖仙關由於其重要的軍事意義,修建時還進行了特殊的設計,南北兩面城牆,俱分內外雙層,兩層城牆之間距離有近十米,以活動的鐵制踏板相連。一般情況下,守城士兵站在鐵踏板上阻擊敵方對外牆的攻勢,如果抵擋不住,則立即以機關撤掉踏板,退入內牆。這樣,攻城方如果是從牆頭搭雲梯翻越進來的,則根本沒有落足的地方,直接掉下去,如果是撞破了外牆城門湧入的,則會進入內外牆之間的甬道,成為內牆上守兵攻擊的活靶。正因為如此,菖仙關自建成起,便享有“不敗雄關”之名。

  “陛下,您已經在這裏看了一個時辰了,該回去休息了。”
  “知道了,朕再看一會兒。”
  從高處的山坡望下,地勢較低的菖仙關就如同一把利刃,切斷了通往嶺南,通往京城,通往更廣闊天下的路。
  “難道,它真的就是永遠不敗的雄關嗎?”年輕的皇帝喃喃地問著,如同自語一般。
  圍繞在陽洙身邊的幾名大將神色凝重,都不敢回答。只有鄭嶙沉吟了一下,道:“請陛下相信,天下沒有真正不破的雄關,關鍵是要尋找到正確的方法。”
  自那日大殿試劍以來,秦冀瑛一直對鄭嶙很不服氣,常常前去挑戰,對方卻總是置之不理,此時抓住話頭,硬梆梆地道:“你說的倒容易,那正確的方法是什麼啊? ”
  鄭嶙不以為意地看他一眼,靜靜道:“暫時還沒有定論,不過只要清楚敵我兩軍的戰力,熟悉周邊地形,知道需要克服的難點所在,就總能制定出相應的方案。”
  “說來說去,也還是在紙上談兵。”秦冀瑛嘲弄了一句,但因為對方品級比自己高,當著皇帝的面也不敢太囂張,只哼了一聲作罷。
  “如果實在攻不下,是不是該想想其他進攻的路線?”參將薑大明怯聲道。
  “衛嶺東起寒漠,西臨大海,菖仙關是一道繞不過去的障礙。如果不攻下它,王師無法南下,就算是強翻衛嶺成功,也不能順利地運送糧草軍需。何以為戰呢?”應崇優搖搖頭,歎了一口氣,“恐怕還要諸位將軍費些心力,謀劃出破城之計才好。”
  在這一群前來勘察敵城的人中,應崇優是唯一的文官,但他睿敏溫厚,識人善斷,身受皇寵卻又從不恃寵而驕,故而這些武將對他都頗有敬意,聽他這樣說,並沒一個反駁的,場面一時有些沉默。
  陽洙微微眯了眯眼睛,隱去眼眸深處閃過的一抹亮光,轉身攀住馬鞍,一躍而上,手中的韁繩一提,將馬頭撥回平城方向,長鞭同時揚起,在空中發出一聲脆響。
  皇帝的坐騎奮蹄開奔,護駕的臣屬們趕緊隨後跟上,應崇優稍稍有些閃神,就發現自己已落在了最後,忙催馬追了過去。
  眾人停留的地方,是一片舒緩的草坡,一直延伸到菖仙關的北城牆下。以前這裏是放養牛羊的牧場,但近幾年民生艱難,附近以牧業為生的人家不是凋敗,就是逃荒,所以一整片的草場久無人蹤畜跡,蔓離的野草散亂地生長著,幾乎已蓋住了被踏實的蜿蜒小路。應崇優出門時因為慣騎的馬兒生病,臨時讓人隨便牽了一匹來,駕馭的本就不熟,倉促間不小心又催得有些急了,坐騎低嘶一聲,前蹄踏出路沿,踩在草叢中,不知怎麼地一打滑,向前一跆,跪跌在地,將不提防的應崇優整個人向前摔了出去。
  異樣的聲響驚動了前面的人,大家一齊回頭,全都嚇了一大跳。陽洙臉色一變,快速撥轉馬頭想沖過來,但路面恰好被跟在後面的臣屬們擋了個嚴實,焦灼之下,翻身從馬上跳了下來,想踩著草面奔過去,誰知腳底一接觸到草葉,就像踩到了冰面上一樣,穩不住身子,砰的一聲摔倒在地,把隨行諸將嚇得魂飛魄散,撲上來攙扶。
  應崇優摔到空中時腰身一扭,消了前傾的力度,所以摔得並不重,眼角瞥見陽洙跌跤,立即奔了過來,急急問道:“傷著沒有?”
  “沒事……”陽洙用手在草葉上摸了一把,有些納悶地問:“這裏怎麼這麼滑?”
  薑大明是本地人,忙答道:“回陛下,這裏的草種比較少見,葉片長.還帶黏膜,走在上面本就極易滑倒,昨夜又下了一點小雨,濕漉漉的,這草見水就像沾了油似的,馬蹄踩不穩,只要踏出了路沿,一定會失蹄,人就更不用說了……”
  “哦,怪不得朕剛才跑起來的時候,就覺得滑溜溜像踩在油板上一樣……”陽洙說到這裏,腦中突然像有一道亮光閃過一般,冒出了一個想法,眼神也隨之定住了。
  “陛下?”鄭嶙見皇帝神情異樣,竟然坐在地上發起呆來,惴惴不安地叫了一聲。
  “沒關係,他在想事情,讓他坐著想一會兒就好了。”應崇優笑著安慰了眾人一句,蹲下身檢查陽洙的手足關節,幸而沒有動到筋骨,只有手肘處有一點點擦傷。
  “崇優,你還記得我們過來的路上,鑿西屏山而出的商渠嗎?”陽洙抬起頭來,眼睛亮閃閃的。
  “當然記得,陛下還問過,那麼堅硬的巨岩石山,是怎麼鑿通的……”話到此處,應崇優的語聲突然一頓,“菖仙關的城牆……好像……”
  “並非青磚燒制,也是巨岩砌就,石質與西屏山一樣!”眾將之中,鄭嶙第一個反應過來,立即興奮地跳起身,從路面上撿些小石子來,圍出雙層城牆的模型,看著細細思忖起來。
  “菖仙關之所以難攻不敗,主要就是憑藉它雙層城牆的設計,使我們即便能攻入外牆,也會因為沒有進攻的立足點而無法繼續攻擊內牆,所以要拿下這座難關,這道外牆不能攻,只能拆!”陽洙神情有些興奮,左手握拳,在右手掌心上狠狠擊打了一下。
  “那麼厚的岩石砌的城牆,怎麼拆啊?”薑大明愣頭愣腦地問道。
  鄭嶙對陽洙之意早已心領神會,主動解釋道:“當地的老農不是說了嗎,開鑿商渠的方法,就是先用烈火將岩石燒得滾燙,再澆以冰水急遽降濕,屆時石質會變得十分脆弱,極易被擊碎。陛下的意思,便是使用與開鑿商渠同樣的方法,火燒後澆冰水降溫,趁著石質變脆,再以擂木巨石撞擊。那麼一座巍巍西屏山都能被鑿開,何況區區一道城牆呢。”
  “可是西屏山是死的,城牆上有守兵耶!檄寧軍會眼睜睜看著我們把一堆堆木柴運到城牆根兒邊上去燒嗎?”秦冀瑛本來就是一個小鞭炮般急火性子,加上他這句話又是沖著鄭嶙說的,語氣更加不好聽,一時竟然忘了這個建議是由皇帝最先提出來的。
  鄭嶙皺了皺眉,有些不安地看了看陽洙的臉色。
  “所以今天朕這一跤,摔得實在是值得。”陽洙好像因為心情大好,沒有注意到秦冀瑛的魯莽不敬,“過商渠時,朕就動過這個念頭,的確是因為木柴與水的運送問題無法解決,所以沒有說出來,不過現在嘛……”他抬起頭,游目向山坡下看去,“從這裏到菖仙關北牆,是一片天然的斜坡,中途沒有任何阻礙,草質又如此滑潤異常,把澆油的木柴捆成卷點燃,從這坡頂上推下去,可以很輕易地滾到北城牆,城上守軍刀槍箭矢如何阻擋?”
  配合著陽洙的話語,應崇優將幾個小石子輕輕彈出,讓它們前滾到鄭嶙剛才堆出的模型牆下。
  “上百捆的油柴在牆角下燒著,我們再用極猛的攻勢拖住城上守軍,讓他們一時間無暇去想辦法滅火,只須燒上兩個時辰,石牆便會被燒得滾燙,這時火勢差不多也小了,再用圓桶裝的冰水從坡上滾下,桶撞在牆上一破,冰水自然濺出,此時城牆底部的石質已極疏鬆,正是發起猛攻的機會,讓士兵們以盾牌護身,輪車抬擂木撞擊,再借一點斜坡之勢,不愁掏不穿菖仙關的北城牆根,諸卿請想,牆根被撞坍一長段,牆面能不垮嗎?拆了這外牆,守軍即使退守內牆,士氣能不受打擊嗎?此時我軍再進攻內牆已無屏障,縱然是採用最普通的雲梯攻城的戰術,也能踩平這座不敗的雄關!”
  陽洙手掌一揮,將堆砌城牆模型的石塊打得四散飛濺,自覺一股豪氣生胸,仰天大笑。
  雖然這只是一個初步的設想,但對於皇帝的敏捷思維與聯想力,諸將都是由衷佩服,一齊跪倒在地,大聲道:“陛下真是天縱英才!”
  陽洙笑眯眯地轉頭望向應崇優,滿面得意之色,就仿佛一個孩子剛做完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正在等人誇獎。
  “陛下此計果真絕妙。”應崇優只好也跟著讚歎一句,“不過真正施行起來,還有許多細節需要考慮,事先的練兵也要有專門的方案才行。”
  鄭嶙一抱拳,語氣堅定地道:“臣會連夜為陛下擬定練兵方略,以呈御覽。”
  經過近來的品察,陽洙已深知鄭嶙雖然年輕,卻是個難得的帥才,當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當然是逃不掉的,朕有重擔給你!”
  “謝陛下信任!”
  “你們在場的各位,以後都會很辛苦,可有準備?”
  “任憑陛下驅策!”眾人齊聲道。
  陽洙滿意地一笑,這才低頭看看自己肘上的傷口,眨眨眼,伸到應崇優的眼前:“這裏怎麼越來越疼了?”
  最開初應崇優以為他在跟自己撒嬌,握住他的手腕,隨隨便便地又看了一眼,誰知竟赫然發現這麼短的時間內傷口竟已擴大不少,周圍紅腫,有些黃水不斷滲出。
  “啊!”薑大明大叫一聲,“我剛才忘了說,傷口裏滲了這種草汁,如果不趕快洗掉很容易潰爛的。”
  眾人頓時被氣得無力,但又知道他是個蠻勇之人,心眼兒有些遲鈍,與其費力氣罵他,不如趕緊為皇帝陛下療傷才是。
  “到山下西平鎮去好嗎?我也可以順便找點傷藥。”應崇優低頭詢問陽洙,“陛下痛得緊嗎?可以騎馬嗎?”
  “還忍得住。”陽洙逞著強,起身去拉馬韁,扯動了傷口,頓時倒吸了一口冷氣。
  “不行的,會、會越來越痛的……”薑大明結結巴巴地道。
  “那就陛下和我同乘一騎,快點出發。”應崇優立即道。
  “應學士那麼文弱,還是臣來護衛陛下吧。”秦冀瑛自告奮勇地說著,搶先去牽一旁的馬匹,誰知動作太急。一個不留神,腳底也是一滑,刹那間便摔了個五體投地,姿勢不雅不說,兩隻掌心還都擦出血來。
  大家都哭笑不得,連陽洙痛成那樣,也忍不住笑出聲來。秦冀瑛覺得在君前丟臉,頓時羞得滿面通紅,把來扶他的薑大明狠狠推開.
  “好了,快走吧。”應崇優比較厚道,笑意一直抿在嘴角,回身將陽洙扶上馬,自己也翻身坐在他後面,轉頭對鄭嶙道,“鄭將軍,麻煩你照顧一下秦將軍,隨後再趕來吧。”說著縱馬先行。
  “我才不要他照顧!”秦冀瑛在後面氣呼呼地吼了一句,爬起身形容狼狽地走到自己的馬前,正準備認蹬上馬,卻率不及防地被人拎著腰帶拖了下來。
  “我說秦將軍,陛下已經走遠,你再這麼鬧下去就追不上了!”鄭嶙板著臉按住秦冀瑛的拳打腳踢,“是你自己跌倒的,發什麼脾氣?快跟我上馬!”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你品級高一點了不起啊?你打敗過我一次了不起啊?有本事就接受我的挑戰,咱們再比一場,”
  鄭嶙對這位爭強好勝的同僚有些頭疼,歎口氣道,“如果有時間,就隨便你吧。”然後一把將人提上了馬,雙腿一夾馬腹,向山下追趕過去。

  西平鎮是個人口不過二百戶的小鎮,房屋破敗,民生凋蔽,一行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間茶鋪,用熱水給兩個傷者清洗傷口。
  “鎮上的藥鋪在哪里?”鄭嶙找來茶夥計問道。
  “回爺的話,我們這小地方,人窮,生了病就上山挖些草藥吃,哪兒來的藥鋪啊。向西再走五十裏的雁來鎮,那裏才有藥鋪呢。”
  應崇優皺著眉頭,無奈地道:“那只好用白布包裹一下,回平城再處理了。”
  鄭嶙答應了一聲,從袖中摸些銅錢出來,給茶鋪會帳。正在這時,街面上馬鈴聲響,一個人戴著斗笠披風,風塵僕僕走進茶鋪,在靠近門口的一張桌子上坐下。
  “客官稍候,夥計這邊會完帳就過來伺候!”鋪子小,只有一個夥計,在櫃上的老闆趕緊高聲招呼。
  那人“嗯”了一聲,斗笠的竹沿一抬,向鋪子裏掃視了一圈,突然“啊”了一聲,站起來吃驚地叫道:“小優!”
  應崇優剛剛給陽洙包紮完畢,聽到這一聲叫,不由自主地回身看去,只見那人已推開桌子,激動地奔上前來,如果不是在最後關頭克制了一下,幾乎要張臂擁抱住他。
  “……三師兄?”應崇優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冷氣,只能呆呆地看著他,不知自己是何等樣的表情。
  五……六……七……算來有七年了,在他說完“對不起”三個字決然下山去後七年間,再也沒有見過面,沒有通過任何音訊,淡漠得就仿佛從未曾相識過,以至於今天突然相逢,感覺有些怪怪的。
  “小優……居然真的是你,你看起來……變了很多,不過變得更加……”那人的笑容有些尷尬,但更多的是懷念,伸出手來,又有些不敢觸到他的衣衫。
  應崇優淡淡地笑了笑,心中五味雜陳。從十七歲到二十四歲,正是一個人變化最為劇烈的七年,怎麼可能再像當時的青澀少年,睜著一清到底的眼睛,向他展露最純淨的笑容。
  “崇優啊,這位是誰?”陽洙狐疑地問道。
  “呃,是我三師兄楊晨。”應崇優答了一聲,又轉過頭來,“你怎麼會到嶺北來?”
  “我是受令尊大人的推薦,到平城拜見皇帝陛下的。”楊晨的表情也有些若有所思,“既然你也在這裏,那是不是……可我又沒聽太傅大人提過你也參加了勤王之舉啊……”
  “我是在陛下出宮後護駕過來的。”因為瞭解楊家世代官宦的背景,應崇優並不奇怪楊晨也會來到平城,他所疑惑的只是:“你剛才說,是家父推薦你來的?”
  “承蒙太傅大人青睞,委以重任。這兩年一直在孟釋青的幕下策應,沈大將軍出事後,太傅擔心我會曝露身分,所以讓我儘快到平城來。”
  “難道你就是……那個鏡由先生?”應崇優吃了一驚。
  “是,鏡由是我的表字,在孟氏幕下時,我用的名字是楊辰,取掉了頭上的‘日’字,算是隱在黑暗中的意思吧。”
  他說的雖然輕描淡寫,但在座諸人都知道隱名在孟釋青手下擔當幕僚是何等兇險的一件事,不由都露出驚佩的表情。
  “你走的時候,帝都局勢如何?”
  楊晨明白應崇優的意思,歎口氣道:“其實我在沈大將軍剛剛被俘時就離開京城了,只是路上盤查嚴緊耽擱了一段時間的行程,所以這麼晚才到這裏。太傅現在的情況……也就不太清楚了。”
  應崇優“嗯”了一聲,面色有些黯然。
  “對了,小優,這幾位都是平城的人嗎?好像有兩個朋友受了傷,不要緊吧?”
  在茶鋪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應祟優也不好給他介紹,含含糊糊地道:“既然都要到平城去,就跟我們一起走吧,他們倆的傷口也要儘早上藥才行……”
  “還沒敷藥?我隨身倒帶了幾種,先讓我看看吧。”楊晨將身上的披風解下順手一拋,露出悅目的身段來,雖是滿面風塵之色,卻掩不住俊美的容貌和飄逸的神采,連陽洙都不由暗贊一聲好人物。
  “你帶著白玉生肌膏嗎?”應崇優問道。
  “有一瓶……”這時楊晨已經握住了離他最近的陽洙的手臂,將包紮好的布巾又拆開仔細診看了一下,“你說的沒錯,用白玉膏搽搽就沒事了。”說著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瓷瓶來,撥開塞子,朝陽洙的傷口上倒了一些,再將瓶子遞給應崇優。
  因為楊晨在照顧陽洙,應崇優接了藥瓶,自然而然就走到秦冀瑛的身邊,蹲在他膝前,命他把掌心攤開,然後輕輕塗抹藥膏,一邊塗一邊還習慣性地用嘴輕輕吹著氣,柔聲道:“馬上就好了,不痛啊……”
  秦冀瑛只覺得傷口處被熱氣吹拂,酥酥麻麻的十分舒服,再看一眼應崇優微微低垂著的白皙臉龐,突然之間心一跳,臉就紅了,幸好他膚色本深,不仔細看倒也看不出來。
  “崇優!”陽洙瞪著這邊,臉色有些難看,“你過來給我包傷口。”
  “三師兄醫術比我好啊,讓他處理吧。”應崇優沒注意到陽洙的情緒,自顧著低頭給秦冀瑛認真地包紮好,這才拍拍手站起身,結果回頭一看,嚇了一跳。
  “怎麼還沒包起來?雖然傷口不深,但也不能就這樣晾著啊。”
  “他不讓我碰,”楊晨笑道,“你這位朋友好像只相信熟人?”
  應崇優不知道陽洙為什麼突然任性起來,無奈地搖搖頭,只好自己過去。輕輕捧起他的手肘,吹了兩口氣,哄道:“好,那就我來包吧,馬上就包好,不痛的……”
  “你還是這個老習慣,照顧病患時總這麼溫柔。”楊晨在一旁看著,笑容有些傷感,“就算再痛的傷,聽你在耳邊這麼一說,也要減輕幾分。”
  應崇優胸口微微發悶,一扭頭,當做沒有聽見,拉陽洙起身,鄭嶙早將馬匹牽了過來。
  與下山時一樣,陽洙跟應崇優同乘一騎,四位隨行的侍從護衛在四周,楊晨也跳上了自己的坐騎,只有秦冀瑛,看看自己被包得嚴實的雙掌,跑到薑大明身邊道:“薑參將,我跟你一起騎吧?”
  “我還要照管你們空出來的這兩匹馬呢。”薑大明愣愣地道,“你不是跟鄭將軍一起的嗎?”
  “我才不跟他……”秦冀瑛的話還沒說完,鄭嶙已走了過來,“薑參將,馬匹我來照管,你帶秦將軍一起走吧。”
  “喔。”薑大明心眼兒單純,倒也沒覺得異樣,將幾條韁繩一丟,便過來扶秦冀瑛上馬。
  “鄭嶙真是有氣度,”冷眼看了一陣兒的陽洙低聲道,“秦冀瑛那麼明顯的敵意,他倒一點兒都不放在心上,果然有大將之風。”
  “不過秦將軍倒也沒有惡意,只是太好勝了,那晚比劍雖無勝敗,但誰都知道他落了下風,後來屢次去找鄭嶙想再比試一次,都被以‘軍中不得私鬥’為由拒絕了,所以才總找麻煩。”應崇優突然想起他剛才跌倒的樣子,不由地唇角向上一挑,“他這個不服輸的個性,倒跟我七師弟挺像的,覺得好可愛。”
  “可愛嗎?”陽洙斜著眼睛瞟他一眼,“怪不得你剛才丟下我去給他療傷,原來是覺得他可愛啊。”
  應崇優聽他酸意十足的抱怨,忍不住一笑,哄道:“當然是陛下更可愛,不過因為三師兄醫術好些,所以我才沒過來的。”
  陽洙轉頭看了看策馬跟隨在數丈外的楊晨,“太傅誇成一朵花兒似的鏡由先生就是他啊,怎麼看起來像個繡花枕頭?”
  “三師兄雖然面相俊美了些,卻是有真才實學的,而且楊家世代都忠心于朝廷,陛下怎麼能這樣說話?”
  “我私底下跟你才這樣說的,又教訓我,”陽洙咕噥了一句,“你不是說你們浮山門下弟子一個個相處得都跟兄弟一樣親密嗎?怎麼我看你跟你這三師兄,兩個人的感覺怪怪的,不像是客氣,也不像是親近啊。”
  對於陽洙的敏感,應崇優有些意外,但想想又沒什麼好說的,半晌才勉強解釋道:“我們有七年多沒見面了,難免生疏,也許過一陣子,就會重新親密起來。”
  “用不著,”陽洙一把握住應崇優執轡的手,任性地道,“你只要對我一個人親密就行了。”
  應崇優見他又開始黏人,輕聲勸道:“你是天下之主,對任何人都不能太親密,要有王者至高無上的威嚴才行。”
  陽洙用力扭過身子,盯著應崇優的眼睛,表情認真:“如果當天下之主,就意味著連你都不可以親近的話,我才不要當呢。”
  “陛下這麼說,會讓臣很為難的……”應崇優刻意使用了敬語,想轉變一下這段對話中越來越曖昧的傾向,“天下人的期盼與臣的期盼都是一樣,都希望陛下勵精圖治,中興我大淵江山,為百姓創造福祉,所以像剛才那種話,以後不可以再說了……”
  “又講大道理……”陽洙無奈地歎一口氣,但想想夫子從來就是這種人,也沒怎麼放在心上,撇撇嘴,說起另外一件事:“崇優,雖然現在已經有了大概的攻城之策,可是以王師目前的狀況,不重新改制根本無法提高戰力,要趕快想個辦法說服各大諸侯才行。我現在一想起三天后的軍務會議,就覺得那是一場比攻破菖仙關更難打的仗啊。”
  “被一連否決了三次後,陛下還能把改編王師的計畫提上軍務會議討論,這本身就已經是勝利的第一步了。”應崇優面上露出鼓勵的笑容,“就算這次同樣遭到否決也不要緊,臣相信各大府侯最終還是會明白,軍政分離是必須的趨勢,濟州侯不就已經同意在軍務會議上站在陛下這邊了嗎?”
  “但要進一步說服其他幾位老侯爺可真難啊,對他們來說,由府君兼任州軍主帥的規矩是立國時就有的祖宗成法,想要變,就跟要剝他們的皮一樣痛,朕有時候真拿這些老人家沒辦法。”
  “上胡不法先人之法?”應崇優微笑道,“事在人為,臣相信陛下一定能成功。只可惜盼望改制的年輕將領資歷不足,都不能參加軍務會議,只有靠陛下獨力面對了。”
  “如果我成功了,夫子獎勵些什麼?”
  “陛下要什麼呢?”
  “嗯,”陽洙想了想,“朕要你講一整夜你進宮前的事情來聽,不許睡覺。”
  應崇優不禁笑了起來,拍了拍他抱在自己腰間的手:“那有什麼好聽的?”
  “朕就是想知道嘛!”
  “好好好,臣遵旨就是……”
  兩人相視一笑,晚霞的餘輝從西邊斜斜地照過來,將靠在一起的兩個身影拉成長長的一條。
  一直默默跟在側後方的楊晨突然眉睫一動,朝他們凝望過來的目光也隨之變得異常複雜。

  第十二章

  一行人進入平城行宮時,天色已然全黑。
  楊晨在宮門口勒停坐騎,向鄭嶙打聽了魏王府第的地址,便過來跟應崇優道別。
  “天都黑了,你準備這個時候去見魏王?”應崇優吃驚地問道。
  “怎麼會?我先去驛館投宿,明日再拿太傅的薦書前去投遞。”
  應崇優知道按規矩應該這樣,點頭不語,誰知陽洙卻伸出一隻手來,不客氣地道:“薦書在哪兒,我看看。”
  楊晨神色微動,也不多問,直接從袖中抽出一封書信來,雙手遞上。陽洙一把抓了過去,拆開看了兩眼,笑道:“既然是獻計助朕出宮的鏡由先生,何必再講這麼多規矩,今夜先安置了,明天到殿前來,朕有旨意給你。”
  以楊晨的聰明機敏,這一路上雖然聽不見同乘一騎的那兩人所說的話,但看其他人小心翼翼的樣子,大略也猜到了這個氣質超群的英俊少年的身份。此時見他自露出來,立即拜倒見禮道:“草民謝陛下隆恩。”
  陽洙隨意揮了揮手,示意他免禮,轉身拉拉應崇優,道:“餓死了,一起吃飯去。”
  “陛下……”
  “吃完飯朕還有事情跟你商量呢,走吧,你應該也餓了吧?”陽洙臂疼早已好了大半,從應崇優手中搶過韁繩,略一抖動,催馬便向宮門內奔去。
  應崇優人在馬上,只匆匆回頭看了楊晨一眼,便身不由已地被拖帶著遠去。
  “楊兄,都這麼晚了,今夜是否肯委屈一下,到我的住處暫時歇息?”鄭嶙禮數周到地對楊晨拱了拱手,“明日聖旨一下,內政院會馬上安排官邸,何必再到驛所去呢。”
  “那豈不是太麻煩鄭將軍了?”
  “您不用客氣,”鄭嶙手一抬,當先引路,“請。”
  楊晨微微點頭回禮,與他策馬並肩走了幾步,用仿若閒聊般的口氣道:“皇上對我家應師弟……好像格外寵信的樣子……”
  “他們一起從京城千里來此,情分當然是與眾不同,”鄭嶙笑了笑,“何況應大人輔佐聖上確是一片忠心,也當得起這份寵信。”
  “我知道……這世上沒有什麼是他當不起的……”楊晨喃喃自語般地感慨了一句,抬頭一笑,改了話題,“鄭將軍是哪個州府的人?”
  “哦,我原籍蔡州,從軍後一直在濟州侯麾下,不久前才由侯爺薦至平城的……”
  “真是巧,我族兄楊改也在濟州任職呢。”
  “原來你與楊通判同族?真是家門淵源,英傑輩出啊……”
  “鄭將軍客氣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談得甚是熱鬧,鄭嶙本是坦誠君子,楊晨又善言辭,不多是,他就已經把平城朝廷的大致情況摸了個清楚。
  出身於官宦之家,又在浮山門下修文習武,楊晨對自己的未來一向有較強的企圖心。即使是當年在山上與應崇優最情投意合之時,他也無時無刻不想著有朝一日學成下山,能展風雲之手,建功業于亂世,成為留名青史的一代名臣。在孟氏幕下這一年多的時間裏,胸府心機更加歷練,對於各方政治關係中最微妙的牽掛權衡,他的洞察力己遠非當日可比。
  所以鄭嶙的介紹雖然既簡單又公正,他還是能立即敏感地察覺到,在皇帝與魏王看似水乳交融般的和睦關係中,其實隱藏著一些終究難以調和的矛盾。
  而在察覺到這矛盾的那一瞬間,楊晨已快速地為自己將來的立場做了選擇。
  令他有些高興的是,自己所選擇的立場,與應崇優目前所在的立場,似乎恰好是一致的。
  “楊兄,楊兄?”
  “啊,對不起,”發現自己有走神的楊晨忙甩了甩頭,拱手道,“不好意思,想起了一些過去的事情。”
  鄭嶙毫不介意地笑道:“在下居處已到。為軍之人,蝸居簡陋,委屈楊兄了。”
  楊晨謙讓了幾句,兩人在廊下道別。鄭嶙派了軍士前去客房伺候,自己回到房中,展開地圖,連夜籌謀攻城的具體訓練與實施方案,直到天明前才和衣倒臥了一會兒。
  次日清晨,陽洙在正殿升朝,鄭嶙代楊晨遞進手本。皇帝看也不看就命人召進殿來,隨意問了幾句,便道:“楊卿才高功高,又是應老太傅所薦,朕敕封為軍機巡檢,參贊軍務。”
  此言一發,包括應祟優在內的群臣都有些訝異。魏王的臉色雖未變,但唇角的笑紋立時便收了一下。
  楊晨雖是世家子弟,但之前素無職份,本是白衣之身,只是應博寫了一份薦功奏表,便立即破格封賜正三品的官職,還是個有權參贊軍務的實職,把魏王向皇帝親自面薦的所有人全都比了下去,只有濟州侯所薦舉的鄭嶙能壓得住他一頭,難免讓人心裏有些犯嘀咕。
  應崇優雖然知道以楊晨的才幹,足以勝任此職,但從同門的情份上來說,他並不願意讓楊晨一飛沖天,成為招人妒忌的目標,於是立即轉過頭來,以眼神示意他推辭。
  對於陽洙賜封高職的用意,楊晨心中清楚,而對於應崇優遞過來的眼神,他也看得明白,只是胸中早有決斷,他只能佯裝未見,轉頭避開師弟的視線,逕自出列,瀟灑拜下:“臣,謝主隆恩。”
  應崇優心中不安,好容易等到散朝,匆匆追上楊晨,叫到無人之處,劈頭就道:“以你的能力,將來必致青雲之上,為什麼要急著當這出頭之鳥,平白成為讓人眼紅的靶子呢?”
  “小優,”楊晨面露微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看到你這麼在意我的處境,還真是讓人高興。”
  應崇優一把甩掉他的手,皺眉道:“你明知道這樣一來,魏王與他這一脈出來的朝臣,都免不了要埋怨皇上處心不公,有意偏袒我父親的親信,借此打壓魏屬。就算是為了皇上的名聲,你也該推辭不就啊!”
  楊晨眯起眼睛看了他一會兒,表情略顯清冷:“我還以為真是為我著想呢,原來還是在為皇上考慮……不過對於你所顧忌的東西,皇上在下旨前應該都考慮過了,他是在有意刺激魏王,你看不出來嗎?”
  “這個我知道。但他的步子不能邁得太急,我們做臣屬的也要盡心盡力提醒他。這個時候正應該君臣同心協力才是,刺激魏王爺幹什麼?”
  “小優,”楊晨將雙手搭上他的肩膀,微微俯下頭,“雖然你學通古今,但心腸未免過於柔善。在我看來,陛下如今一步一步,走的才是真正的帝王之路,說句不客氣的話,你已經被他甩在後面了,不要多說,靜靜地看著吧。”
  應崇優心頭一震,一股寒意不由自主地從背心升起。
  “從京都到平城來的這一路上,皇上非常依賴你吧?”楊晨的目光牢牢鎖住他臉上的每一分變化,語氣卻很閑淡,“我知道你一向是個重感情的人,只要他曾經依賴過你,你就以為自己有責任扶持他到終點,所以原本對改換天下的事情毫無興趣的你,如今卻盡心盡力地在為陛下籌謀。不過以你的性情,還是不太適合陷身於政局之中,我害怕看到有一天,你的溫和與理想化阻礙了陛下前進的腳步,那對你來說實在是太危險了……一個至高無上的皇帝,是不會因為你曾經在風雪中跟他一起翻越衛嶺就記著你一輩子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應崇優怔怔地仰著頭看了他半晌,黑亮的瞳仁漸漸黯淡了下去。
  “我知道了,”應崇優苦笑著搖了搖頭,“我好像是有點兒用力過度的樣子,他是皇帝,他有他的想法,我應該明白的。”
  “當然,現在還沒有那麼糟糕,我這麼說也只是因為太關心你,”楊晨握住他的胳膊,輕輕撫摸了一下,“當年分手之後,我一直……”
  “這個就更不要再說了,”應崇優退後一步,搖了搖頭,“事情已經結束了,就要有結束的樣子。七年的時間足夠抹平太多的東西,我早就忘了,你也忘了吧。”
  楊晨眉睫一顫,咬住了下唇——沉默了片刻才抬起頭,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柔聲道:“雖然先說分手的人是我,但也許念念不忘的人也是我……不過你說的對,畢竟都結束了……本來我一直擔心你會永遠恨我,可現在看來,你要比我所知道的小優更加寬容大氣……”
  “既然要共事一段時間了,我們之間就不該再有心結,”應崇優的目光清澈如水,只是在眸底深處,有著一絲讓人難以察覺的憂傷,“再說都是為了陛下的大業而效力,今後好好相處吧。”
  “是啊,都是為了陛下……”楊晨淡淡地附和了一句,但看向應崇優的跟神與說話的語氣卻帶著一種古怪的感覺,仿佛是在猜疑什麼似的。不過應崇優沒有立即發覺到他的異樣,因為陽洙的貼身大太監高成,就在這時從行宮側門奔了出來,氣喘吁吁地向兩人奔來。
  “應、應大人……陛下口、口諭,請應大人……到西配殿去、去一趟……”
  “知道什麼事嗎?”應崇優問道。
  “好像是有一位……”高成喘一口氣,“一位也姓應的大人,從南邊過來了……”
  應崇優心一跳,脫口道:“父親……
  “不是……是年輕的……”
  “難道是霖哥?”應崇優不及多問,匆匆跟楊晨招呼了一聲,就向西配殿快步奔去。

  來者的確是應崇優的堂兄應霖,他所帶來的,是大家久已盼望的太傅應博平安的消息。
  陽洙與應霖只見過寥寥數面,每次都匆匆而過,沒有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所以當平城少侯魏聿平引領來者入殿時,年輕的皇帝一時未能認出他是誰,直到他下拜報名,才恍然想起來是崇優的堂兄,忙抬手讓他免禮,轉頭吩咐高成:“去請樞密學士過來,告訴他京中有舊人來訪。”
  高成躬身領命,向外沒走幾步,陽洙皺皺眉又覺得不妥,叫道:“等等。”回頭先問應霖:“太傅大人安危如何?”
  應霖恭聲道:“托陛下洪福,太傅及時脫險,已在安全隱秘之處藏身。”
  陽洙這才長長松了一口氣,向還呆在原地的高成擺擺手:“可以去請應學士了。”
  未及片刻,應崇優已快步趕到殿前,匆匆向居中而坐的皇帝行了個禮後,便一把抓住應霖的胳膊,顫聲問道:“父親……父親他……”
  應霖將臉一繃,露出一副嚴肅的面容,正準備裝模作樣賣賣關子,可沒想到應崇優的臉色剛被嚇得一白,陽洙便立即趕著過來寬慰道:“放心放心,老太傅平安脫險,毫髮無傷,這是他親筆寫來的書信,你要不要先看……”說著豎起眉毛瞪了應霖一眼。
  “是,是,”應霖趕緊道,“幸而大伯父早有防備,沒有被孟釋青所害。只是沿路緝查的緊,他老人家年邁,認識他的人又多,所以不得不暫時隱匿,一時無法前來與陛下會面。”
  “他現在的居處可安全?”
  “如果不是一處極穩妥的所在,我又怎麼放心留下大伯父自己來平城?”
  應崇優心頭稍定,這才從陽洙手中接過父親的來信看了一遍,面上露出笑容。
  “朕早說過,太傅與孟釋青成功周旋了這麼些年,斷不會輕易被他所害,你就是不聽,結果白白擔心了這麼久吧?”陽洙見應崇優歡喜起來,不由也笑道。
  “太傅平安,實在是社稷之福,”一直站在一旁的魏聿平此時也上前一步。向應崇優拱手為禮,道: “應大人今日兄弟見面,不久一定會父子團聚,在此恭喜大人啊。”
  應崇優忙躬身還禮,道: “多謝少侯雅言。”
  兩人正客氣著,魏王與幾名重臣已得報趕了過來,確認了消息之後,雖不知內心的真實情況如何,但至少表面上全都露出喜色。
  而在這殿堂上所有面帶笑容的人中,除了應崇優,最感到由衷地高興的人,便是陽洙。
  陽洙到平城之後的這幾個月,行事勉強還算順利,但此處畢竟是由魏王為主經營起來的,皇帝雖然有至尊的地位,但威望尚顯不足,想法一旦與魏王的意見相左,便難免有制肘之感。可是要想在軍政兩方面都儘快建立起高於魏王的權威,對一個初來乍到的年輕皇帝而言並不容易,除了他本身必須表現出王者的才華外,也需要更多人無條件的支援。太傅應博是先皇托孤老臣,一向德高望重,平城諸臣中多有他的門生故舊,而策劃推倒孟氏執政的這一系列行動,又基本上都由他與魏王兩人一內一外主理的,儼然是勤王陣營中另一個重量級的精神領袖。雖然應博現在人不在平城,但只要他還平安無事地存在於這個世上,就會自然而然成為陽洙背後最有力的一個支撐。
  對於這一點,不僅陽洙明白,應崇優也很清楚,所以一向低調淡泊的他,在皇帝乘興當場下旨要宴請群臣慶賀太傅平安時,才沒有表示任何反對。
  因為他明白,陽洙設此賀宴的目的,就是要高調宣佈應博已經脫離了孟氏的控制,而且可能隨時來到皇帝的身邊。
  在此之前,平城魏王因為功勞和資歷超然於群臣,無人可與之比肩,他與陽洙之間單線的君臣關係是脆弱而不穩定的,彼此都有各自的不安與疑慮。如今確認了還有另一個具有同等地位的功臣存在,就好比在一君二臣之間畫了一個穩定的三角形,即可以讓兩名功臣互相制衡,又能夠因此顯現出君主的至高地位。
  如果魏王並沒有更高的野心的話,其實這樣的局面對他以後而言反而更安全一些。
  不過陽洙此時卻沒有多餘的心思為魏王的以後著想,他高高興興地摒退了應氏兄弟以外的其他臣屬,命人端上茶點,賜應霖坐,還沒等他喝完一口茶,便急急地道:“應卿,朕這裏有一副重擔,你要不要來挑挑看?”
  應霖趕緊丟下茶碗,翻身拜倒,道:“陛下如有差遣,臣自當效死。”
  “哪有效死這麼嚴重,”陽洙淡淡笑道,“朕早就有個想法,想從各地的州府軍中抽調精兵,成立一支朕貼身的禁軍,主帥的人選已經定了,但一直沒有合適的人來輔助他。朕在你手下待了些日子,深知你是個帶兵的好手,你願不願意為朕辛苦一些?”
  應霖語聲堅定地道:“為陛下效力,何敢言辛苦。”
  “好,”陽洙開懷大笑,“在今夜酒宴之上,朕便會當眾封你為正三品副將,希望你不負朕之期望,給朕練一支鐵軍出來!”
  “謝陛下隆恩。”
  “陛下,”應崇優有些擔憂地道,“封賞應霖事小,新編禁軍事大,雖然這件事遲早要施行,但最好還是不要操之過急,先跟魏王商議一下吧?”
  “商議?如果私下商議的話,你覺得魏王會同意嗎?朕之所以決定在今晚突然宣佈,就是要利用那種場合,讓他無法反對。總之在朕的手裏,絕不能沒有自己得心應手的兵啊。”
  “話是沒錯,但這樣硬來,未免有些傷了老侯爺的情面……”
  “嗯……”陽洙捏著下巴想了一會兒,“其實朕剛才也想過,是不是應該在宣佈成立禁軍之後,立即給魏王一份殊榮,恩撫他一下……”
  “好是好,只不過……什麼樣的殊榮合適呢?他已然封王,難道要上尊號?“
  “剛剛起事就上尊號恐怕不妥吧?”陽洙搖搖頭,“那等大業得成之後,豈不是就要封他做皇帝了?”
  “陛下!”應崇優厲聲道,“您怎麼能無端說出這樣的話來?”
  “呃……朕……”陽洙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朕……只是……開開玩笑而已……”
  “您是天子,怎可開這樣的玩笑,若被多心的人聽了,豈不以為陛下是對魏王有所猜忌?”
  “這裏不是只有你跟應霖嘛……”
  應崇優略略放緩了口氣,道:“不管是對誰,這樣的玩笑話說多了,難免就有不提防的時候,請陛下以後謹慎。”
  “喔,知道了……”
  應霖從沒見過帝師調教學生的場面,不由有些發愣。
  “對了!朕想到一個絕佳的籠絡之法!”陽洙卻似被調教慣了,毫不在意,眼珠一轉,又想到一招。
  “什麼辦法?”
  “你不記得前幾天巡營,在東城牆上魏王跟朕提了什麼事了嗎? ”
  應崇優一怔,雙手不由自主地握了握坐椅扶手,“您是說……魏郡主……”
  “是啊,魏王想讓朕冊封郡主為妃,明裏暗裏提了不知多少次了,朕因為沒那個心思,總不太理會。既然要籠絡他,不如兩手齊下,就在今夜酒宴上,先下旨冊立郡主,再宣佈成立禁軍,魏王初當國丈,總要給朕一個面子,不至於當面駁還禁軍之議吧?”陽洙說著,覺得大是絕妙,哈哈笑了起來。
  “這個法子果然好,”應霖也大加贊同,“魏王有了國威之榮,風光更盛,有些事就不好跟陛下爭執了。”
  “就算他心中其實不服,朕也有辦法慢慢說服他的,只是不能讓他一開始就當眾反對。”陽洙挑了挑眉,轉頭看了應崇優一眼,笑容不由僵在了臉上,“怎麼你不同意嗎?”
  “不是……”應崇優低著頭,感覺心裏疙疙瘩瘩的很不舒服。以他自己對於感情的態度,他很反感這樣赤裸裸的政治聯姻,讓人覺得很替那個受人擺佈的女孩難過,但魏王功高,郡主貌美,皇帝又年輕單身在此,不管從哪方面來看,冊立郡主為妃都是遲早的事,又實在是無從反對起,只得含含糊糊地敷衍了一下。
  “可是你臉色不好啊?”陽洙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細細地看,“如果你覺得冊妃之事不妥,那朕就……”
  “沒有……跟那個沒關係,臣只是有些不舒服……”
  “怎麼會不舒服呢?”陽洙湊近了應崇優的臉,緊張地伸手按在他額上,“是不是這一陣乍暖乍寒生了病?好像不發燒,倒有些冰冷冰冷的……”
  “不要緊的,”應崇優側頭想避開貼在額前的手掌,“大概是今天早上事情多,忘了吃早膳……”
  陽洙狠狠瞪了他一眼,罵道:“你就知道把朕管得嚴嚴的,自己的飲食起居怎麼這樣粗心?來,先吃塊點心……嗯,不行,點心太乾澀了,朕叫人先煮碗湯來……”
  “何必麻煩,時辰已近正午,原本就該進午膳了,臣兄弟就先告退了吧。”應崇優淡淡地笑了一下,神情已恢復平靜,一面推辭著,一面站起身來。
  陽洙一把按住他,揚聲道:“來人!”
  堂下的內侍蹬蹬蹬跑了進來,跪倒在地。
  “傳膳,朕今天要為應將軍洗塵,讓他們加幾個菜。”陽洙吩咐完畢,又轉過頭來,“樞密學士,朕命你作陪。”
  應崇優遲疑了一下,無話可說,只得垂首道:“臣遵旨。”
  大約一盅茶的功夫,膳食便陸陸續續安放了上來。被調教得卓有成效的某人飲食方面一向不奢侈,雖然加了幾個菜,但乍一看,還是簡樸得不像一般意義上皇帝所賜的禦宴。應霖是第一次與天子共餐,榮耀之餘不免有些緊張,陽洙一給他布菜,他就彈跳起來謝恩,安慰他“不用拘束”也毫無效果,最後陽洙只得少理會他,讓他自己一個人埋頭吃飯。
  既然主客用不著管,陽洙樂得將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陪客的身上。讓他略略放心的是,崇優現在好像已經沒有了不舒服的症狀,神情和舉止恢復了自然,除了因為頻頻夾到碗中的菜肴過多而投過來幾個制止的眼神外,與平時沒有什麼兩樣。
  剛剛還有些懷疑應崇優沒說實話的陽洙覺得自己也許是有些多心了。
  一餐飯接近尾聲時,內政使進來稟報晚宴的安排情況,皇帝只聽了幾句就擺擺手,命他去找魏王決定,只留下了晚宴的名單來看。
  “陛下,用完餐再看單吧,”應崇優勸道,“邊看邊吃容易停食。”
  “嗯,其實也沒什麼看頭,大約就是這些人罷。”陽洙聽話地丟開名單,笑道,“都是朕的重要臣子啊,幸好不是每一個都有待嫁的女兒。崇優,你說我今晚是直接跟魏王求親呢,還是找個人代言?”
  應崇優沉吟了一下,輕聲道:“陛下,您見過郡主幾次?”
  “不記得了,”陽洙咬了個肉丸子,含含糊糊地道,“兩……三次吧……”
  “您喜歡她嗎?”
  “挺好看的,還行……”
  “比起以前的那些妃子,皇上對她會不會有比較特殊一點的感覺?”
  “妃子們都一樣吧,有什麼好特殊的……”
  陽洙的目光閃了閃,突然露出非常狡黠的笑容,故意曖昧地瞟過來一眼,道,“只有皇后才是與眾不同的,她就像是朕心裏……”
  “陛下!”應崇優被他的不正經氣得一梗,忍不住喝止了一聲。
  “怎麼了?封個妃子嘛,多小的一件事情啊,一定要有特殊的感覺才可以嗎?”
  身為帝師,應崇優教了陽洙天文地理兵法戰策,卻終是沒有教過他什麼是真正的愛情,現在一時半會兒也解釋不清,只得歎口氣道,“臣只是覺得……陛下終於可以不再受孟釋青的擺佈,難道不想娶一個自己喜歡的女人嗎?”
  “這不矛盾吧?”陽洙有些困惑地眨眨眼睛,“納魏氏為妃後,就不能再娶自己喜歡的女人了?”
  應霖也認為堂弟反對的有些沒道理,幫腔道:“我覺得這主意挺好啊,兩全且至大嘛。魏王有了國丈的身份,更加顯貴,對新編禁軍的事也許就沒那麼多心了。”
  應崇優張了張嘴,又覺得很多話不知該如何說,只好搖搖頭,默然不語。
  陽洙偏過頭觀了觀應崇優的臉色,想了想,一把攬住他的肩笑道:“啊,朕知道了,你是擔心魏郡主名不符實,怕我將來厭煩她,反而更傷魏王的顏面是不是?”
  應崇優勉強笑道:“其實臣也沒想那麼多。如果陛下是因為喜歡魏郡主而求娶她為妻,臣一定會為她和陛下高興。可如今……如此輕率地決定她的終身,只是為了籠絡她的父親,未免讓人覺得有些替這個女孩子傷感……”
  “聽起來好象嫁給朕多委屈這位郡主似的,”陽洙將雙臂往胸前一抱,“娶不娶她朕倒無所謂,你反對,朕就不提了,可要是魏王跟朕再開口怎麼辦?總不至於駁他的面子吧?”
  應崇優抿住了嘴角,無言可答。沒錯,魏王既然已動了個心思,希望女兒為妃為後以固魏氏之寵,不達目的是不會甘休的。而皇帝青春年少,現在身邊沒有一個後妃,當然也沒有理由去拒絕這樁對安穩政局極有好處的聯姻,既然如此,還不如主動下聘,尚可以落一份人情。
  “崇優,別總是沉著臉,你到底是什麼意思,跟朕明說啊。”陽洙碰了碰他的胳膊,追問道。
  “……還是按陛下的意思,今晚下冊立之詔吧……”
  陽洙原本就不太在意這件事,見他同意了,也只是嗯了一聲,埋頭喝湯。
  “小優,你應該也見過魏郡主了吧?”應霖問道。
  “是,她奉父命來向陛下請安時,見過幾次。”
  “那你把惜惜要回來了嗎?”
  應崇優大吃一驚,“你說惜惜在這裏?”
  應霖也有些訝異,眨了眨眼睛道:“我以為你知道呢,惜惜可是你的寶貝,怎麼敢隨便打發?大伯父專門派人送到這兒請魏郡主照顧的,兩年多了呢……”
  “我一直以為是在堂嫂那裏,早知道它在這裏,第一天就會去看它了。”
  “喂,”陽洙酸溜溜地問道,“什麼人這麼重要啊,第一天就要去看,不引見給朕認識一下?”
  “哦,”應崇優輕輕笑了笑,“不是人,是我以前養的一隻小雪狐,當時不能帶入宮,只好託付給父親。本以為再也見不到它了。”
  “狐狸?你養的東西蠻奇怪的……要是這麼喜歡它的話,朕馬上叫魏郡主還給你。”
  “不用不用,我有時去看看它就行了。把它要回來,也沒有時間照顧,再說人家魏郡主也已經養了它兩年了。”
  “既然這樣,朕這就陪你去看看它,瞧你牽腸掛肚的樣子……應霖,你遠來辛苦,先去休息吧。”
  “陛下還有諸多朝務,這種事,還是閒暇時再去辦比較好。”應崇優一板一眼地答道。
  陽洙呵呵笑起來:“朕就知道你會這麼回答。行,依你,那咱們就先去書房吧。”
  三人一前兩後地出了殿門,陽洙不想乘步輦,大家一起步行,到了分道口,應霖再拜離去。

  平城政權的結構目前尚不是一個完整的朝廷,但陽洙還是按例每天上殿舉行朝會聽群臣的奏報,不能當廷決定的事,也會將相關人等召集到茳冕院的書房繼續商議。最開初年輕的小皇帝沒有經驗,再加上急於瞭解情況,所以事無巨細全都要抓來過問一遍,以至於每天從清晨忙到深夜。幸而有應崇優從旁協助參贊,漸漸梳理出了一個綱要,得心應手的臣子也越來越多,才總算有了些可以喘息的時間。不過畢竟還是創業之初,軍政要務堆積如山,閒暇悠哉的時光短期內是不可能有的了。
  到了禦書房外,已有應召而來的大臣在廊下靜候。商議了一個多時辰的朝務,再批閱奏章,看軍方快報,稍後又親臨軍營與幾個將軍會談,不知不覺間已是日落西山。
  騎馬回茳冕院的途中,應崇優見陽洙心情不錯,便問道:“陛下連日品察,對這幾個將軍可還滿意?”
  陽洙唇邊掛起一絲兒笑意,道:“鄭嶙不愧是你選中的人,足堪大用,將來的禁軍統帥非他莫屬;秦冀瑛性情雖然急躁,可深得屬下擁戴,也自有他過人之處,費天恩比起來更粗豪些,不過還算擅長帶兵;只有那個方謂成嘛,要多看看……等禁軍成立後,很多地方都要用人,朕準備再多見見中級的將官們,好簡拔人才。”
  “是,臣會安排的。”
  “不過忙歸忙,你也要留心身子,”陽洙凝視著每天都陪在他身邊的應崇優,抬起手臂,用指尖輕輕撫觸了一下他被寒風吹得冰冷的面頰,“這一陣子看你,總覺得清減了好些……聽著,朕會更努力的,你不要那麼累。”
  年輕帝師目光輕輕一顫,胸口頓時如同被溫熱的水慢慢漾過一般,蕩起層層暖意。雖然不知道還能夠被他這樣在意多久,但至少這一刻的感覺,可以沉澱下來,等將來遠離廟堂之時,也算是一份溫暖的回憶。
  “今夜的酒宴不會拖太晚的,你要早些睡,別看那些公文了,聽到了沒有。”陽洙卻不知道應崇優想的是終將要離開的事情,依舊叮囑著,故作嚴厲的口氣倒像足他是老師。
  “是。”應崇優抿了抿嘴角,側過臉來,“陛下,今夜請穿那件爍銀龍袍。”
  “好……”陽洙想也沒想地應了一聲,突然又頓住話音,“為什麼?朕穿那件衣服最好看嗎?”
  “陛下少年英俊,穿什麼都好看。”
  “你才是穿什麼都好看呢。呃不,應該是說,你不管易容成什麼樣子都最好看,朕覺得你裝扮成小虎哥時,也比真正的張小虎好看。”
  “那只能說明臣的易容術失敗了啊……”應崇優難得笑出聲來。
  陽洙想想,也有些忍俊不禁。
  “好啦,日已西落,我們走快些吧,魏王一定早安排好了晚宴的事情,陛下也不要去遲了才好。”
  “沒關係,一定來得及。你還沒說為什麼要朕穿那件衣服呢?”
  “其實也沒什麼,”應崇優淡淡地一笑,“臣毫無道理地覺得,那件爍銀龍袍會給陛下帶來好運,希望今晚能夠諸事順利。”
  “寄希望於好運,聽起來不像是夫子常說的話哦。”陽洙先是哈哈大笑,但笑著笑著,烏黑的眼珠卻慢慢凝住,投注在應崇優的身上,頭微微向一邊側了一側,語氣極為認真地道:“不過對朕來說,有你在身邊,自然就有好運。”

  第十三章

  重熙十六年三月,皇帝抽調各州軍精銳,組建禦率禁軍,初建時人數為三萬,因其兵士頭盔皆插紅羽,被稱為“焰翎軍”。
  四月十二,監禮司傳皇帝旨,稱“平城侯魏氏女,溫賢淑德,懿范天成”,禮聘其為妃,但因戰事尚烈,冊妃典禮暫緩。
  四月二十一,京城散侍大夫傅孝生上書,對“皇帝臥病,平城為偽君”的說法提出質疑,要求面君澄清。孟釋青責以“狂悖”之罪,將其公開處以絞刑以震攝群臣,但傅孝生門下弟子三人在施刑當天自刎于老師屍前相殉,慘烈之景震動京師。
  五月初五,平城朝廷宣佈追封傅孝生為大學士相,稱其門生三人為義士,嘉其忠勇,並曆責孟釋青欺君叛逆之罪。
  然而無論朝局是如何的波瀾起伏,菖仙關依然像是一副咬得死緊的鐵齒,牢牢扼制著王師南下的道路。

  春天仿佛稍縱即逝,盛夏在詭譎的政局和膠著的戰局中悄悄到來。
  來來去去的關隘攻防戰已發生不下十次,但王師依然被菖仙關阻于衛嶺之北,沒有任何進展。
  濃厚的挫折感開始在王師內部蔓延,除了皇禦直屬的焰翎軍外,幾乎每一州城軍都曾在菖仙關前痛嘗敗績。
  原本就對陽洙自作主張成立禁軍不太高興的魏王,趁機以皇禦直屬軍也不能享有特權為由,要求焰翎軍擔任下一次攻城的主力,但立即被陽洙予以拒絕。此舉招致魏王親系的有些將領極大的不滿,認為皇帝處心不公,偏袒自己的嫡部,有壓制魏屬的嫌疑。
  面對來自臣下的壓力,陽洙堅持不為所動,一面要求鄭嶙應霖等一手提拔起來的將領嚴格按照自己的攻城方略訓練焰翎軍,一面又堅決不肯將這支軍隊派出去作戰。
  而橫空出世加入王師的楊晨,在以白衣之身被破格授予軍機巡檢的職位後,只經過了短短的一段適應時間,就很快表現出了極強的鋒芒,不僅對於焰翎軍的訓練和管理提出許多有益的建議,而且全力支持陽洙不放禦軍出戰的決定,甚至還曾為此在朝會上與魏王當面爭執,憑著一副伶牙利齒幾乎沒把老王爺氣死。
  雖然到目前為止這些爭執和異議都僅限於軍務,尚未波及到政局,但還是有不少朝臣敏感地發覺到,皇帝、魏王以及太傅這三方人馬並非如當初所表現出的那般毫無嫌隙。
  而疲于在各方之間修補裂痕的應崇優,對這種情形自然越來越感到憂心。

  “小優,你也不用太擔心了,”操練歸來的應霖見著堂弟又在發呆,不禁勸道,“每天這麼多朝務軍務,爭執兩句也是正常的,還沒有到傷和氣的地步呢。”
  “可這才是開始而已,”應崇優歎一口氣,“怎麼就不能各讓一步呢?”
  “老王爺的想法本來就不對,菖仙關難攻不敗,在沒有操練純熟之前,本來就不該輕舉妄動,總不能因為其他軍都敗過,就得讓焰翎軍也去碰一次釘子,徒增傷損他才平衡吧?”應霖哼了一聲,解開汗濕的護腕,拿布巾擦著臉。
  “焰翎軍是你一手操練出來的,你當然護著,”應崇優瞟了他一眼,“可就算占理,也大可以慢慢解勸嘛,老王爺也是因為戰事膠著心裏著急,他每天為國操勞,怎麼能硬梆梆地頂著他說話?”
  應霖不禁失笑道:“我又沒頂他。你那個三師兄也真不是個省油的燈,那副刀子似的口齒,魏王爺只能氣得發怔,半句話也回不出來。最後還是皇上出來打圓場,斥責了他幾句。不過我看得出,其實皇上心裏還是挺高興的。”
  “三師兄是我所知道的最知謀善斷的一個人了,舌頭又靈,嘴裏就像會吐蓮花一樣,”應崇優目光悠悠,笑了笑,“我雖不在場,也可以想像當時他是何等的鐵齒鋼牙……”
  應霖慢吞吞地放下手裏的布巾,深深地看了堂弟一眼,“小優,你……”
  “你又在擔心什麼了?”應崇優轉過頭來笑了笑,“我又不是那種拿得起放不下的人,這麼多年過去了,早就只有普通的師門之情了……我現在只想著怎麼改變目前混亂的局面,看來關鍵還是要儘早攻下菖仙關才行……”
  “說到這個,”應霖在旁邊的椅子上落坐,歪著頭問,“你們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我還以為又要到黃昏呢。”
  “你說什麼?什麼到黃昏?”應崇優有些迷惑。
  “啊?”應霖吃了一驚,“皇上又去菖仙關附近踏看地形了,你居然不知道?”
  應崇優怔了怔,方輕聲道:“我又不是陛下的影子……再說這裏也還有好多的事情要處理呢……”
  “可是以前你們倆都……”應霖說到一半,突然停住,想了想又道。“這一陣子皇上出門不常帶你啊,倒是楊晨隨時都在聖駕旁邊,挺受寵信的樣子。”
  “他的確是個人才,皇上倚重一點也沒什麼奇怪。”應崇優撥撥額前的頭髮,站起身來,“你休息一下吧,我還有事情要辦,先出去了。”
  “哦。”應霖大概真的累了,沒再多說什麼,回身往長榻上一倒。
  應崇優走出門外,甩了甩頭。雖然明知陽洙身邊忠臣良將越多,就越不會像以前一樣纏著自己,但不知怎麼的,一想起他好幾天沒叫自己一起跟他出門,心頭還是莫名其妙覺得有些寂寞,自己勉強壓抑住了,快步來到前殿值房。兩個副使正在埋頭整理折本,見上司進來,忙起身見禮。
  “兩位辛苦了。”應崇優抬手還了禮,坐下檢查已整理好的文書節略,又命副使把比較重要的州府奏本先搬了過來,一份份細看,不知不覺間,已埋首文牘近兩個多時辰,覺得頸疼腰酸,剛舒展了一下身子,突然想起林州軍與維州軍因為軍糧陳舊問題所引發的糾紛還未分解開,忙站起身,將案上剩下的折本收拾了抱在懷裏,吩咐了手下幾句,便急匆匆向軍政院趕去。
  剛過了圓月拱門,轉過一座假山,迎面就走來七、八個人,當先一個竟是陽洙,一身明黃色的箭衣,英氣勃勃,大概是才回來,臉上的皮膚還是紅紅的,顯然是被陽光暴曬過很長時間。
  “臣參見陛下。”應崇優忙躬身行禮。
  “免了免了,”陽洙伸手攙住,將他懷裏抱著的大包拎了出來,“你抱的這是什麼沉甸甸的?”
  “沒有整理完的摺子,想帶回去晚上看……皇上曾經准許微臣可以將這本帶出值房的……”
  “朕又沒問你這個,你是樞密士嘛,愛帶到哪兒去看都行。”陽洙將包裹轉手就遞到了旁邊隨從的懷裏,“朕只是奇怪你怎麼還有這麼多摺子要整理,不是新加了兩個樞密副史嗎?他們都幹什麼去了?怠忽職守嗎?怎麼讓你一個人這麼累……”
  “不是的,”應崇優趕緊道,“這幾份東西比較要緊,所以臣想自己來整理……”
  “你總是這樣愛操心,”陽洙不高興地責怪道,“朕派副史給你,就是為了你能輕鬆一下。自到平城後你人瘦了好多,朕也是聽楊卿說了才知道你身體不好,本想讓你少出門多休息,可你待在屋內也這樣忙來忙去,怎麼不聽人勸呢?”
  應崇優微微一怔,側目看了楊晨一眼。
  “應師弟勿怪,”楊晨滿面堆笑地上前道,“我只是跟陛下說,你剛上浮山時體弱多病,後來練了師門心法才好一些,但總歸還是不要太操勞的好。所以……”
  “多謝師兄費心了。”應崇優淡淡道,“我自己知道分寸。”
  楊晨笑了笑,袖手而立,也不多言。
  “崇優,都快傍晚了,你還來軍政院做什麼?”陽洙問道。
  “哦,是林、維兩州軍軍糧調濟的事情……”
  “這個你不用操心了,”陽洙立即道,“朕今天上午已經訓斥過那兩個州君了,如今戰局未明,國難未平,爭什麼新糧陳糧,還有老百姓連糠都吃不上呢。那兩人一例降職,帶罪領軍,觀其後效再說。”
  應崇優有些吃驚,“陛下,道理雖然是這樣,但如此處置會不會倉促了一些?”
  “應師弟多慮了,”楊晨笑著插言,“陛下是一國之君,處置州府大員要的就是這樣的雷霆氣勢,不如此何以立威權?兩個州君之罪是降詔明示了的,不怕人心不服,也算是給其他州府一個警示,如果不是心向朝廷,只念著一州一府的私利,陛下是絕不會輕饒的。”
  “朕會把握好分寸的,你別擔心。”陽洙拍拍應崇優的手臂,“又不是人人都像你這般明事理,朕不好好錘打一下怎麼行?好啦,今晚不許你再整理折本了,走,一起用膳去吧。”
  “陛下,這樣不太妥當……”
  “每天都忙得昏天暗地的,好像很久沒一起吃飯了,今兒朕親自射了一隻野雁,正要與眾卿分享呢。茳冕院的荷亭爽亮,晚膳就擺在那兒好了。”陽洙似乎心情不錯,滿面都是明亮的笑容。
  應崇優配合著也笑了一下,心頭卻掠過一抹自嘲的苦澀。
  原來是這樣,皇帝與臣同樂,自己只不過是受邀的眾位臣工中的一個而已,居然還想著要避嫌,實在是自己抬舉自己啊……
  “你累了嗎?”陽洙見應崇優有些走神,抬手撫著他的肩問道。
  “看了一天的摺子,有些困了,”應崇優揉了揉左側太陽穴,低聲道,“陛下今晚的盛會,請恕微臣……”
  “你真不想來就算了,”陽洙抿緊嘴角,將失望的表情藏在眼底,“早點休息吧。”
  “是,微臣告退。”應崇優退後一步,恭恭敬敬行了禮,轉身離開。
  可是出了軍政院的大門後,應崇優才想起沒看完的折本已被陽洙拿走,再回值房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了,不由在一棵古槐蔭下呆呆地站了好久,才慢慢一步步挪回自己的小院。其實今天並不比往常做的事更多,但不知為何卻覺得異常疲累,對侍從送上的晚飯毫無胃口,只略喝了幾口湯,就命人撤了碗筷,自己洗漱過後,早早就睡下了。夏季日長,外面還是餘輝未逝,十分明亮,侍從退下時細心地放下了所有窗戶的竹簾,儘量使光線變得昏暗,但應崇優靜靜閉目躺了好久,直到夜影已至,還是未能順利入睡,反而覺得口中焦渴,便起身喝了半盅涼茶,命人掌燈上來,隨手取過一本書翻過幾頁,又將菖仙關的地圖鋪開,對著呆坐了近一個時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不知不覺間已是初更時分,仍是睡意尚無。推開屋門,緩緩走出小院,踏著一地散碎月光,信步閑走,時時抬起頭,看看茳冕院的方向。在那裏,君臣同歡的熱鬧應該還沒結束吧?這種場合多半不會邀請穩重嚴肅的老臣,而年輕人只要沒有長輩在場,很快就會興致過於高昂,應崇優有些後悔傍晚離開時,居然忘了叮囑陽洙不要多喝酒。此時白日的炎熱還未完全褪去,夜風中尚帶有暑氣。年輕的帝師在假山的陰影處坐下,似乎想聽聽空氣中可有那歡宴的聲音傳來。山石凹凸不平的表面觸手依然溫熱,硬硬地貼著肌膚,坐起來很不舒服,但不知怎麼的,應崇優突然有些困倦,倚靠在石面上,一動也不想動。夏天是草蟲們的盛日,一入夜,各類嗚叫更是彼伏此起,十分清晰,人的呼吸隱入這一片天籟之音中,當是很難察覺。所以在十幾步開外出現的兩個人,都沒有發覺到應崇優的存在。
  那兩人一個從茳冕院出來,另一個來自相反方向。從一開始應崇優就看到了他們的影子,但以為是巡夜的侍衛,沒有在意,直到他們碰頭說起話來,才讓他微微有些吃驚。“少侯爺,東西都備好了,萬無一失,您放心吧。”
  “好,此事要做得機密,一旦被人發現,我可是不認的。”
  “明白。您看什麼時候……”
  “你確認那裏基本上沒有人去?”
  “當然,戚字坡是荒嶺,打柴的人都不愛去。”
  “好,明早卯時,我們就在那裏碰面。”
  “是。”
  一段簡短的對話後,兩人立即分手,各自循原路回去。
  應崇優皺著眉頭,慢慢從陰影處走了出來,心頭疑雲重重。
  兩個人中,平城少侯魏聿平的聲音是絕不會聽錯的,只是身為王爺世子的他,為什麼會在參加皇帝禦宴的過程中,偷偷溜出來與人這麼詭秘的見面呢?
  “你要是知道他們在密謀什麼,一定會嚇一跳的……”一個聲音突然從耳邊響起,應崇優陡然一驚,腳下一個踉蹌,被人伸手扶住。
  “你愛走神的毛病還是沒改,要是警覺心足夠,怎麼會聽不到我過來的腳步聲?”楊晨扶他在假山石上坐下,責怪道。“宴會散了?”應崇優抬頭問道。
  “差不多了。”
  “陛下沒喝醉吧?”
  楊晨瞟他一眼,微有酸意地道:“有的是人照顧他,你有什麼好擔心的。”
  “聽你剛才的意思,你知道魏少侯在籌畫什麼?”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不光我知道,陛下也知道。”
  應崇優漸漸感覺出這不是一件小事,眉頭立即皺了起來,“到底是什麼事?”
  楊晨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低聲道:“魏聿平想出了一條破城之計,想要得到奪關首功。”
  應崇優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楊晨,迫問之意甚濃。
  “菖仙關的地勢低於平城,其水脈承接魏地,城中飲水所用井渠,皆得源於太河。如果在風鄭山太河左支流處放置病死畜類鼠蟻,則菖仙全城必發疫症,軍士聚居之處更是難以倖免。這樣一來,只須等待時日,檄寧軍自無戰力,破城便要輕易得多……
  應崇優倒吸了一口冷氣,只覺得手足冰涼,“那菖仙城內數萬百姓,豈不也是玉石皆焚?”
  “你以為魏少侯在乎這個?”
  “他們剛才說明天就要行動了!如果陛下知道,為什麼不早些阻止?難道他……不可能,陛下看重百姓之心我是清楚的,他不會容忍如此狠辣的破關之計!”
  “這是當然的。”楊晨苦笑了一下,“所以我才說你太柔善了,以至於看不出皇上的深意。要阻止魏少侯很簡單,不過召來訓斥一頓,嚴辭禁令便罷了,那時他罪行未彰,還能懲罰他不成?但換一個方法,讓他暗中行事,把一切都佈置好了,在明天最後一步時派人將他拿下,當眾告上朝堂,人證物證俱在,皇上再作出震怒之情,扣一個輕慢人命之罪。這本來就是上不得臺面的毒計,皇上要嚴加懲處,誰敢為他辯護?到時免不了魏王爺親自求情,再順水推舟地放了。緊接著就是軍務會議,濟州侯上次就已倒戈,元武侯年邁,青益侯唯魏王馬首是瞻,而魏王爺愛子剛獲特赦,在聖上面前氣勢自然衰微。陛下如今有禁軍在握,各州軍又是敗績累累,恐怕這第五次的軍務討論,陛下是不會再輸了。”
  應崇優是冰雪聰明之人,只是一向不擅長構陷之事,所以沒有反應過來,聽楊晨這一說,立即明白他所言非虛。呆呆地怔了半晌,臉色有些沉鬱,什麼話也不說,立起身便向自己所居的小院走去。
  “小優,”楊晨抓住他的胳賻,將他拉了回來,厲聲道。“我知道你不忍心看著魏少侯就這樣把罪名坐實,也許陛下也知道你不忍心,所以他才瞞著你。但你必須想清楚,魏聿平既生此汁,心田又怎會純良?你搶先去阻止他,他不僅不會領情,還會覺得是你阻礙了他的大功,反而心生怨念。從另一方面來講,陛下的計畫被你打亂,雖然不一定會導致不堪的結果,但他心裏總之是不舒服的。你又何苦兩面都不討好呢?”
  應崇優咬了咬牙,低頭不語。
  “小優!”楊晨用兩手捧起他的臉,用力搖了搖,“你別插手,聽見沒有?”
  “你不要再說了……”應崇優揮開他的手,語音含糊地道,“我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天真……我明天只是去看一看,確保那個毒計不會被真的實施就行了……其他的,我不會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的,你放心好了……”
  “那……”楊晨猶豫了一下,“我陪你一起去吧?”
  “隨便你。”應崇優掉頭快步走著,明明夜風舒爽,胸口卻忍不住湧起一陣陣的焦灼感。
  也許遲早免不了要改變吧,但還是希望他不要那麼快,那麼快就變成了一個自己不再熟悉的鐵腕的男人。
  菖仙關只是邁向廣闊天地的第一步,也許未來還將遇到各種各樣難以克服的艱險,怎麼能夠在這一開始,就學會了“不擇手段”四個字?
  “我到了,你回去吧。”應崇優在小院門前停下腳步,對一直默默跟在自己身後的楊晨道。
  “明天一早,我來接你。”楊晨柔聲道,“這種事情以後會越來越多,“你既然已身陷其中,就不要想得太深了,好好休息,嗯?”
  “嗯。”
  “那我走了。”楊晨抬起左手,在他側頰處輕輕觸碰了一下,退行數步,方緩緩轉過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應崇優覺得身子有些沉重,靠著院中的楊柳枝幹又靜靜地站了半刻,才慢慢走進院子,踏上臺階。
  此時月色正亮,室內還留有一燈如豆。待從們不見蹤影,也許是因為夜深疲累。都已安睡去了。應崇優一向不喜歡被人服侍,故而也沒有叫人,自己推門而進後,順手將門扇合攏,估摸著大約的位置,便向床前走去。
  只有兩步,他的呼吸突然凝住,“是誰?”
  “哼,”隨著一聲鼻音,一雙手突然在背後出現,纏繞上腰際,緊接著一具溫熱的身體貼了過來,靠在身上。
  應崇優僵硬的腰身慢慢放軟,低聲道:“陛下?”
  “師兄弟感情挺好嘛,還送你到院門口呢,”陽洙不高興地道,“你不是說不舒服,連朕的夜宴都不參加,怎麼有精神出去散步?害得朕專門過來看你,反而撲了個空。”
  “略走動了幾步,就好多了。”應崇優用手掌壓住胸口,平穩了一下心跳,等眼晴已習慣了昏黃的光線後。才轉過頭去:“這麼晚了,也沒想到陛下會過來。”
  “不晚,還不到三更呢.”陽洙拉應崇優一起在床邊坐下,“不看你一眼,朕不安心,所以就偷偷從寢宮跑出來了,侍衛們都沒發現……”
  “侍衛們沒跟著!?”應崇優嚇了一跳,立即跳起身,到窗前向外張望了一回。
  陽洙靠在床邊,一臉得意的表情:“朕也算浮山門下啊,輕功心法得你真傳,比你還厲害吧?”
  應崇優瞧著他近來已難得出現的孩子氣的臉,再看看窗外那些藏在隱秘處動也不動的身影,頓時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還以為自己親自挑選出來的皇家侍衛真的就那麼沒用呢,原來也只是配合任性的小皇帝玩玩捉迷藏而已。
  “陛下……”
  “好啦好啦,你放心,朕不會經常這個樣子的。聽楊晨說你以前生了病從不自己主動說,所以朕才想暗中來看看。”
  “臣只是小時候身體不太好而已,經過師叔幾年的調理早就大愈了,我們相處那麼久,您看臣生過幾次病?”
  陽洙笑了笑,黑暗中越發顯得眼睛明亮有神,“你過來坐嘛。咱們說說話,好久沒有這樣私下聊天了,這一陣子都不太有時間跟你單獨相處。”
  應崇優輕輕搖搖頭,走回床邊坐下,輕聲道:“陛下整日為菖仙關之戰奔忙煩憂,臣無法與君分憂,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當然不想過多地打擾到您。”
  陽洙定定地看著他,語氣有些不快:“咱們私底下說話,你非要這樣冷冰冰的如同朝堂應對嗎?’’
  應崇優微微垂著頭,仍是溫言道:“明日又有軍務會議,陛下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陽洙負手仰天,冷冷地哼了一聲:“菖仙關算什麼,朕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將它踩在腳下了。”
  應崇優聽他這樣說,想起他故意放縱魏聿平的事,忍不住語有深意地道:“臣一直相信,菖仙關是擋不住陛下的腳步的,但臣也相信,以陛下的聰慧,一定會明白什麼樣的勝利,才是真正的王者之勝。”
  陽洙不知是留意到了他的弦外之音,還是想起了別的什麼,眼珠轉了轉,神情又突轉沮喪,雙肩一垮,方才的霸烈之氣頓消,腦袋也隨之垂了下來。
  “又怎麼了?”應崇優一怔,立即俯身過來,將一隻手放在他肩上。
  “崇優……”陽洙就勢向前一撲,靠進了他的懷裏,“雖然朕在所有人面前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但其實心裏,還是有一些害怕……”
  “你怕什麼?”
  “我怕明天說服不了那些府侯們,不能順利改制王師,我還怕現在的戰策也攻不下菖仙關,永遠無法踏足嶺南……”陽洙把下巴放在應崇優的肩膀上,聲音發顫,“如果一直輸下去,將來也許沒有一個人會再跟隨我了……”
  “怎麼會?”應崇優柔聲勸著,轉過頭看他。
  昏黃的燭光下,陽洙微垂著頭,咬著下唇,眼瞼下一片陰影,從側面看過去,整個人仿佛失了活力般,有些消沉,也有些孤獨,就如同當年那個無依無靠的孩子,茫茫然地看不到一點光明與希望。
  應崇優的手不由自主地環繞住了他的身體,在他的背部溫柔地摩挲著、拍撫著。
  仿佛已是本能,一看到那孩子露出寂寞無助地樣子,就會像條件反射般,忍不住要安慰他,想為他減輕煩憂。
  陽洙抿住已浮上嘴角的一絲笑意,回應地抱住了應崇優的腰,將下巴在他肩上蹭了蹭。
  “陛下到平城後只有半年吧,看看王師的氣象,還有每天都有那麼多人才前來投奔在你旗下……有什麼好害怕的呢?”
  “如果真的沒人再跟隨我,崇優你會不會繼續留在我身邊?”
  “當然,只要你還需要我,我就不會離開……”
  “我永遠都需要你的!”陽洙一面大聲宣佈,一面鬆開應崇優的腰.雙手仍是搭在他肩上,臉上卻在一瞬間變得笑意盈盈,“我就知道夫子對我的關心沒有變。以後也不許變哦!”
  應崇優呆了呆,一連眨了好幾下眼睛,才漸漸明白過來。
  “陛下……您怎麼可以……”
  “好啦好啦,朕知道不該逗你,可是最近你真是對朕越來越冷淡了,讓人心裏不舒服。”陽洙一歪頭,笑得沒心沒肺的,“不過你也真好騙,其實這次軍務會議,朕一定穩操勝券。在朕階前效力的都是有腦子的人,變這個規矩是利是弊想想就知道,目前朝臣中大多數人都贊同啦,就連敬瑋、尚敬他們,一向是魏王心腹的。這次都堅決支持朕。”
  “陛下,敬、尚二臣雖與魏王關係密切,但卻是忠心於大淵朝的難得良才,陛下切莫因為他們原是平城麾下而心生偏見啊。”
  “怎麼會?”陽洙哈哈一笑,“夫子,你當朕這麼小肚雞腸嗎?魏王是有些事情不太順朕的意,但他的一片忠心朕從未曾懷疑過,他所提的奏議,只要沒有妨礙大局的錯誤,朕是樁樁件件都照準,在朕的心中,他還是這份興國大業中第二重要的臂膀啊。”
  應崇優將頭轉向一邊,沒有說話。
  “你怎麼不問第一重要是誰?”陽洙向前一撲,又是一把將應祟優抱在懷裏,“因為你知道那當然是你對不對?”
  再次被他緊緊摟住,又聽到這樣甜言蜜語的一句話,應崇優不由自主地紅了臉,剛才一直端著的老師架子頓時有些撐不住,勉勉強強地穩住心神,開口叫了一聲:“陛下……”
  “知道知道,又要說朕沒有禮數了,”陽洙嘟了嘟嘴,平時面對臣工時的帝王風範一絲也不見,委委屈屈地道,“如果不是知道你就是這種人,早就被你氣死了。”
  “既然您知道,那就……”
  “那就早些回去休息,明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陽洙將話茬兒快速地接了下去,又狠狠瞪了他一眼,“崇優,你不覺得你對朕越來越不好了嗎?”
  應崇優看了他一眼,心中突然一酸,將視線避開,默然不答。
  陽洙伸了一隻手,輕輕摸了摸他有些溫涼的面頰,慢慢地問道:“崇優,你為什麼不開心!”
  應崇優微微一驚,忙道:“……沒有啊,臣一直……”
  “否認有什麼用呢,你開不開心,難道朕會看不出來?”陽洙收回手,將頭歪了歪,“你在為朕著急嗎?如果攻下了菖仙關,你會不會開心一點?”
  應崇優覺得眼睛有些熱辣辣的,忙深吸一口氣,將頭扭向一邊,“陛下開心,臣自然就開心。”
  “你不想說就算了,”陽洙雙手抱胸看了他一陣,無奈地揮揮手,“你沒生病,朕放心了一些。不吵你休息了,朕回去嚇嚇那些侍衛。”
  應崇優也不挽留,立起身來,陪陽洙出了房門,一直目送那些隱在暗處的侍衛們尾隨著皇帝消失了身影,才返身回到床上,慢慢躺下。但被陽洙這樣一攪鬧,他本應有的睡意早已蕩然無存,明明跟睛已經困澀,頭腦卻異常清晰,思緒飄來飄去一會兒想想這個,一會兒想想那個,塵封久遠的場景與最近發生的事情攪在一起,輪番在腦海裏翻來翻去,讓人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已墜入迷蒙夢境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應崇優陡然驚醒,在枕上彈跳而起,看看窗外天色已泛白,自覺額上冷汗涔涔,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卻不記得自己是夢見了什麼,被嚇成這個樣子。
  “喝口溫茶,靜一靜吧。”伴著溫和的嗓音,一杯微微冒著熱氣的草藥茶遞到唇邊。
  應崇優用手掌壓住起伏的胸口,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喘息,用詢問的目光看了床邊人一眼。
  “我說了早上過來接你。因為怕你一個人提前走,所以來得又太早了一些。”楊晨微笑著解釋了一句,示意他接住茶碗,柔聲問道:“做惡夢了?”
  “沒有。”應崇優不知怎麼的,有些不想在他面前顯露出虛弱的樣子,並不喝茶,逕自起身穿衣,用冷水洗漱,振作了一下精神。
  楊晨也不多問,笑微微地回到桌旁坐下,招手道:“我帶了些你最愛吃的白蘿糕來,嘗嘗看。”
  應崇優系好腰帶,整理了髮髻,回頭看一眼,不忍再次拂了他的好意,便坐下撿起一塊咬了一口,卻是綿甜微酸,十分適口,不知不覺竟連吃了兩塊。
  “陛下……知不知道你喜歡吃這個?”楊晨在一旁看著他吃,很隨意地問道。
  應崇優眉尖一挑,有些警覺地瞟了一眼,“這麼問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楊晨忙道,“我胡亂問的。這個口味還可以嗎?如果喜歡,我下次多做一些。”
  “這是你自己做的?”
  “是啊,外面賣的白蘿糕都太甜,我一嘗就知道你不喜歡,所以只好自己做了。”
  應崇優垂下眼簾,端起茶碗喝著,默然不語。
  “再吃一點?”
  “不用了。”應崇優看看牆角的沙漏,立起身來,“時間不早了,我們上山吧。”
  楊晨本來還想再說什麼,但看看師弟的表情,又咽了回去。
  “好,上山吧。”


  第十四章
  重熙十六年七月二十,陽洙與平城朝廷的中樞重臣們,再次召開了專門商討進攻菖仙關以及改制王師的軍務會議。
  在前四次軍務會議上,魏王聯合其他諸侯,以祖宗成例絕不可變為由,連續否決皇帝的改制提案,但這一次陽洙顯然是志在必得,利齒如刀毫不相讓,以王師目前的敗績為例,將現行軍制的弊端絲絲縷縷分析得頭頭是道,駁得諸侯是無話可說。魏王知道陽洙改制的決心已不容更改,群臣的意見也漸趨統一,縱然掌控住了軍務會議,也遲早阻擋不住這股大勢,再加上在會議前的早朝上,自己的世子因施行滅城毒計被人當眾告上朝堂,惹得皇帝大發雷霆。一口一個“此惡行為天下人不齒”,罵得兒子狗血淋頭,全靠著自己一張老臉才保住兒子無恙,羞愧之下更是無力再多加爭辯,只讓青益、元武兩侯鬧騰了一陣子,就無奈地妥協了。
  雖然改制之事陽洙遂了心願,但在另一個議題上他似乎就沒有那麼順利了。近幾個月來,他曾憑藉君主至高的權威,屢次否決過魏王與其他幾位大州府君要求求焰翎軍出戰的提議,但這次顯然有些力不從心,在經過長達三個時辰的辯論與商議後,年輕的皇帝最終也無奈地妥協,同意在改制王師的前提下,以焰翔軍為主力,在三個月內組織一次大規模的攻城戰。
  ***
  與往常一樣,在這漫長的會議過程中,無權參加的文臣武將們都聚集在外殿朝房內,一面小聲地互相交談著,一面焦急地等待最後的結果。
  已升任二品威烈將軍的應霖在與同僚們寒喧完畢後,奇怪地發現有兩個本應該在這裏的人居然蹤影不見。
  “見到崇優在哪里嗎?”應霖在幾間朝房內找了一遍後,拉住鄭嶙問道。
  “沒有,他根本沒來……也許是跟皇上告過假了吧?”
  “那……楊晨呢?”
  “也沒注意,好像早朝時就沒來……”
  “奇怪了,這種場合,他們倆怎麼會不來?”應霖不解地撓了撓頭皮。
  “是不是皇上把他們倆都帶進議政廳了?”鄭嶙想了想道。
  “怎麼會?”應霖搖搖頭,“楊晨我不知道,但崇優是多懂規矩的人啊,就算皇上要帶,他也不肯跟進去的。”
  “說的也是,應學士一向清守自持,做事情絲毫不逾矩,有時候我們還覺得他認真得過分了呢。”鄭嶙笑了笑,“倒是楊大人,行事瀟灑不羈,面對魏王爺也是鋒芒畢露,將來必是一代名臣。他們兩個真是師兄弟嗎?性格怎麼差那麼多?”
  “親兄弟還有天差地別的呢,”應霖由於知道楊晨與應崇優的那段過往恩怨,心裏一直疼惜堂弟的情傷,所以看楊晨不太順眼,“楊晨算是什麼東西,以後別拿來跟我們家崇優比啊。”
  “好,好,”鄭嶙忍著笑道,“瞧瞧這個當大哥的,真厲害。”
  這時其他幾個平時交往較近的文武官員走了過來,大家忙互相見禮,自然就換了話題。
  又是兩個時辰過去,議政殿的大門還是緊緊關著,只有內侍們進去送過一次茶點,此外半點消息也沒有。
  幾位將軍們交換著眼神,都面帶笑意。
  “皇上真厲害,焰翎軍這次出戰明明是他早就定好的事情,竟然還能對著這些府侯大人們撐這麼久。”鄭嶙低聲道,“接下來我們要是不好好表現一次,還真對不住皇上這份兒耐力。”
  “我的勁早鼓足了,就等著皇上下旨呢!”參將薑大明仰頭剛笑了一聲,突然停住,“他們怎麼才來?應學士那是什麼臉色啊?”
  眾人回頭一看,只見應崇優與楊晨兩個人,一前一後同時進了朝房,前後只隔著一小步。
  “崇優,你怎麼才來啊?”應霖忙迎了上去。
  “有點事耽擱了。陛下呢?”
  “還沒出來。”
  “還沒出來!?”應祟優有些吃驚,“快三個時辰了吧?”
  “嗯,”應霖嘴角掛起微笑,“幾個老人家一定快累癱了。”
  “那就等一會兒吧。”應崇優轉身找了個椅子坐下,問道:“有點餓了,有沒有吃的?”
  “有,有,”應霖立即跑到對面茶几上,端來一盤梅花糕和盒子酥,“你沒吃早點嗎?”
  “吃過,上了趟山,又餓了。”
  “你上山去幹什麼?”
  應崇優沒說話,咬了一口梅花糕,嚼了幾下,艱難地咽下去。
  “來,喝杯水吧……”楊晨遞了碗新茶過來,輕聲道,“你就不要再擔心了,魏聿平只丟了幾隻死鼠畜屍進去,馬上就撈了起來,我們又花了這半天的功夫把所有水源都以避瘴之藥清理了一遍,不會有事的。”
  “如果不是你攔著我,他一隻也丟不進去!那畢竟是數萬人的飲水之源啊,萬一有什麼閃失還得了!”
  “不讓他丟怎麼抓現行呢?再說李校尉隨後的動作也很快,不會出意外的。我當時要不抓著你,讓你就這樣跳出去,魏聿平一定以為就是你跟皇上告的密,他還不恨死你啊?”
  應霖聽了這幾句,大概也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正想勸兩句,議政廳內的金鐘玉磬突然脆生生地連響三聲,廳外廊下跪著的侍監們立即爬起身小跑著上前打開殿門。
  朝房內的眾臣也跟著騷動起來,紛紛整理衣冠,一個個擁到正殿大堂前按品級站好,恭敬地垂首候著。
  未幾時,陽洙穿著一身正式的冠服出現,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儀態高貴地到正中龍椅上落坐,魏王率著幾位地位貴重的勳爵和府君們行禮告謝後,也按慣例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待群臣朝拜完畢,陽洙抬了抬右手,正容道:“諸卿,今日軍務會議,朕與諸位府侯已商議完畢,對於菖仙關之戰,大致已定下主要方略,現告知諸位臣工。”說罷,以眼神向魏王示意。
  魏王領旨起身,立於階前,大聲道:“由軍務諸侯提議,經陛下聖裁恩准,計於十月寒日之前,全力攻陷菖仙關,攻城主力為皇屬焰翎軍,其餘王師各軍亦應加緊戰備,以待調用。”
  對於這個決議,大家都早有所料,並不意外,一齊恭聲道:“遵旨!”
  陽洙微笑一下,向魏王點了點頭,等他走回自己位置上,方緩緩道:“此次會議,還商定了另一件事,想同時聽聽諸卿的看法。目前王師轄下有大小十四州,這十四支州軍雖級別持平,但兵力差異太大,編制混亂,且所擅所長,均不相同,比如濟州軍善水戰,平城軍善平原步戰,元武軍以攻城見長,青益軍的騎兵又是天下無雙,各軍平日由參將們訓練,戰時卻由府君指揮,相互之間缺乏配合。故而朕與軍務諸侯商定,自即日起,軍政分離,各州軍由軍務府重新整頓編制,按兵力均衡合併,不再有州軍之名,統稱為王師,分為焰翎、平城、濟州、青益四大部,由朕、魏王、元武侯、青州侯各統率一部,各府君仍負責原郡政務,不再兼領軍事。諸卿可有異議?”
  對於重編王師這件事,各方博弈拉鋸的時間不短,所以大家也都想到了今天可能是決定性的一天。可一旦這件顛覆先朝成例的改制之舉正式由皇帝宣佈出來時,眾人心中的震撼還是不可避免,一時之間滿庭靜寂,大家的表情都很激動,只有幾個被剝奪了兵權的府君稍有不滿,但也在陽洙冷冷掃視過來的目光下噤口不言。
  片刻沉默後,魏王清了清嗓子,道:“此舉其實並不合我朝祖制,只是戰時所需,除此並無佳途,故而我們幾個老臣子,也只好愧對歷代先皇,行此權益之策,但江山平定之後,恐怕還會另有商議。”
  陽洙淡淡一笑,道:“魏王說的不錯,要壯大王師,這是最佳選擇,待天下太平之後,朕也許還會有新的想法。目前當務之急,還是要君臣合力,上下齊心,先突破菖仙天險,繼而蕩平逆賊,中興我大淵王朝,諸卿以為如何?”
  被皇帝這樣一問,大家自然連聲稱是,紛紛表露忠心,在此氣氛之下,幾大府侯也不好多說別的,附和著點了點頭。
  “諸位愛卿如此為國為民,朕心甚慰,”陽洙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今日議題沉重,幾位君侯也著實辛苦了。如果沒有什麼要緊的奏議,就散朝吧。”說著將視線緩緩向下掃了一圈,在看到應崇優餘怒未息的臉時,微微愣了一下。
  被陽洙耐力奇佳的拖著討論了三個時辰,幾位老臣的確已身體倦乏,見殿堂上無人再出班,便一起站了起身,率群臣再次行禮,等陽洙離開後,一齊慢慢退出。
  轉回到後殿的陽洙,立即召來掌筆大太監高成,吩咐道:“去請應學士到西配殿來一趟。”
  高成一向以腿腳靈快著稱,飛奔出側門時,剛好攔住了正在上轎的應崇優,宣了皇帝的口諭。
  楊晨一見高成就知道是皇帝召見,急忙幾步趕過來叮囑道:“小優,事情已經處理完了,皇上正在興頭上,你可別埋怨他……”
  應崇優嗯了一聲,也不多言,跟著高成來到西配殿,一進門,就看見陽洙神采飛揚地在批閱奏章,顯然心情大好。
  “陛下,應學士到。”
  “來了,快坐,”陽洙眉開眼笑地看著應崇優,指了指旁邊的座位,“坐這裏。”
  應崇優依言坐下,微微欠身道:“陛下今日得遂心願,臣在此恭喜了。”
  “可朕看不出你歡喜的樣子啊?”陽洙側了側頭,挑眉道,“反倒像是在生氣……誰敢惹你不高興?”
  “臣沒有生氣……”
  “哈,雖然你從來都是喜怒不形於色,但朕還是能察覺出來。你今天早朝沒來,去哪里了?”
  “臣去了魏少侯所去之地。”
  陽洙一怔,有些心虛地躲閃了一下他的眼神,“魏聿平此舉實在令人氣憤,難怪夫子生氣,不過朕已經斥責過他了,太河水源幸好也無事。”
  “是,托陛下洪福,應該是沒有事的。”應崇優冷冷道。
  “又不是朕讓他做這種事的,幹嘛對朕擺臉色啊?”陽洙自知有些理虧,怕被責怪,反而先發起脾氣來,將手中的奏本朝桌案上用力一扔,發出重重的聲響。
  “臣不敢。”
  “看你繃著臉的樣子,還說不敢,”陽洙氣呼呼地道,“沒錯,朕是有意縱容了魏少侯,但朕也是在確保無事的前提下才這麼做的,他自己想出這條毒計,難道不許朕順水推舟給他一個教訓?”
  “陛下的聖意,臣雖不能全窺,但也可以理解一二。只是希望陛下日後在做此類決定時,不要再拿百姓的安康為賭注。”
  “你什麼意思?朕什麼時候拿百姓的安康為賭注了?”陽洙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你三師兄不是通曉醫術嗎?他說數量少,只丟下去一會兒就撈上來不會有事的,所以朕才決定……”
  “理論上是這樣沒錯,”應崇優冷靜地道,“但事關水源,不容疏忽。陛下如此強勢,即使不借助少侯此事,也未必不能達到目的。可是陛下的子民們要孱弱得多,一旦稍有差池,他們將遭受的是滅頂之災,孰輕孰重,請陛下深思。”
  陽洙畢竟是少年心性,本來一團高興,被當頭一瓢冷水潑下來,心緒全無,怒道:“你這話的意思,是要向朕興師問罪了?”
  “臣不敢。”
  “不敢不敢,你都教訓朕這麼久了,還有什麼不敢的?沒錯,朕就是故意的,朕就是沒把那幾萬子民放在心上,你能怎麼樣?”
  應崇優深深吸了一口氣,心中寒意漸生,站起身來行了個禮,木然道:“臣無話可說。臣告退了……”
  “想走就走好了,朕也不想看見你!”陽洙一賭氣,將面前堆著的折本用力一推,擺在案邊的青花瓷茶盅被碰跌在地,摔成幾片,侍立的太監們哆哆嗦嗦過來撿拾,被他一腳踢開。
  應崇優歎一口氣,臉色蒼白,慢慢退了出去。
  陽洙胸口一起一伏,氣呼呼地坐了良久,這才紅著眼睛瞪了高成一眼。
  高成最是機靈,立即跑到門外張望了一會兒,這才回身叩頭道:“陛下……應學士真的走了……都出了宮門了……”
  “朕什麼時候問你這個了!?”陽洙嘴硬地喝罵一句,“他愛走不走,朕才沒有功夫聽他嘮叨,去,把鄭嶙、應霖幾個二品將軍……還有楊晨……統統都叫來,朕要商討軍務!”
  高成嚇得魂不附體,顫聲道個“是”字,蜷著身子出去了。
  不到一盅茶的功夫,幾個臣子都奉詔前來,一看見方才還滿面春風的皇帝此時怒衝衝的樣子,大家都有些吃驚。不過也只有楊晨,能夠大略猜到這是怎麼一回事。
  跟一個正在生氣的皇帝商討軍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雖然他還沒有到蠻不講理的程度,但諸多找碴挑剔是在所難免的,還不到一個時辰,幾個臣子就已經被折騰得冒起冷汗來。
  “好了,就這幾個地方,你們先好好合計一下。”發洩了一陣子之後,陽洙稍稍冷靜了點,也覺得自己有些苛刻,放緩了音調道,“總之還有時間,要考慮周全一些。”
  “是,”鄭嶙面有愧色地道,“這些都是臣的疏漏,多謝陛下指正。”
  “算了,也不是什麼大事,”陽洙略有些過意不去,剛安慰了一句,眼角一瞟,看到旁邊的坐椅上,有塊環形玉佩落在上面,不由一怔。
  眾人順著他的眼神也看了過去,距離最近的應霖一伸手,將玉佩拿了起來,仔細瞧了瞧,“這是誰的?玉色不算很好啊……”
  陽洙定定地盯著他手中的玉佩看了一陣,低聲道:“是崇優的……”
  那曾是一塊粗糙的原石,應崇優在宮中時為了訓練小皇帝的耐心,故意拿來讓他一點一點琢磨出來,因為玉色不好,他琢好之後就順手丟了,沒想到崇優竟然會撿回來,穿上穗子當作隨身的飾物。
  “呃……”應霖有些不知所措看了看皇帝奇怪的表情,道,“那臣拿去還給他好了。”
  “給朕,朕自己還他。”陽洙一把將玉佩奪過來,在手心裏攥著,發了一陣呆,突然又跳起身,竟顧不得還有一群臣屬圍著自己,逕自邁步出了殿門,便向行宮外走去。
  被皇帝這突然如其來的舉動弄得滿頭霧水,幾個臣子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面面相覷。
  “皇上這是去哪里?”應霖指著外面,吃吃地問,“那玉佩很要緊嗎,這麼急著還?”
  鄭嶙咳嗽了一聲,手指若有所思地在下巴上摩挲了幾下,沒有搭話。
  “要等皇上回來嗎?”
  “我看皇上一時半會兒,怕是不會回來了。”楊晨雖然應了一句,但因為在場中品級最高的人是鄭嶙,所以他還是徵求意見似的看了這位大將軍一眼。
  “回營,繼續操練!”沉吟了片刻後,身為主將的鄭嶙無奈地作了決定。
  ***
  “當待從傳報“皇上駕到”時,應崇優正躺在自己居處的床上,心情很糟地胡思亂想。
  在去見陽洙之前,他原本是決定聽從師兄的建議,不再提水源之事的。但最後不知怎麼的,明知小皇帝不愛聽,還是忍不住勸諫了一番,最後弄得兩個人不歡而散。
  現在靜下心來細想,如今不是在宮中,身份也不再是帝師,陽洙早已有他自己行事的法則,並非當初那個一言一行都要靠他教導的少年,再多發生幾次這樣的事件,自己多半也是無可奈何。
  心念剛剛轉到此處,門外傳報聲便響起,應崇優吃了一驚,立即翻身而起,迎出門外。
  陽洙繃著臉站在廊下,單從表情上來看,判斷不出他親自跑過來,是打算和解呢,還是越想越忍不過,要追著再出一口氣才行。
  “臣參見陛下。”
  陽洙嗯了一聲,將侍衛們都留在外面,自己獨自走進屋內,回頭瞪了應崇優一眼,讓正在發呆的他回過神來,急忙跟了進去。
  “你丟了東西,朕拿來還你。”沉著臉在客廳中央站了一會兒,陽洙悶聲悶氣地道。
  應崇優有些訝異地看看陽洙手中遞過來的玉佩,再檢查一下自己腰間,果然不知何時丟失了,忙道一聲謝,伸手去拿。
  手指剛剛觸到玉面,陽洙突然就勢一握,抓住他的手腕向懷中一帶,隨即緊緊抱住,箍得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陛下……”
  “那件事是朕不對,朕考慮得不周到,”陽洙的聲音聽起來甕甕的,有些不清不楚,“你不要生氣了……”
  “臣沒有生氣……”
  “你有……”
  “真的沒有……”
  “你有!”
  應崇優閉上眼睛,心頭軟綿綿的,不由自主地抬臂回抱住了陽洙,輕聲道:“臣勸諫陛下,不是因為臣生氣,而是因為那些話,如果臣不說,恐怕就再也沒有第二個人會說了……”
  陽洙微微放鬆了懷抱的力度,將頭向後一仰,確認似地看著應崇優的眼睛:“真的?”
  “是,臣如果覺得陛下有什麼地方做的不對,一定會清清楚楚地說出來,不過那不是生氣。”
  “那以後不許丟下朕,自己轉頭就走。”
  “臣明明告退過的,哪有轉頭就走?”應崇優忍不住一笑。
  因為相立而擁的姿勢,兩人的臉離得很近,似乎話語之間,彼此的吐息就在唇邊,陽洙凝視著應崇優的臉,心頭莫名地一蕩,眸色陡然加深,繞在他腰間的一隻手,也慢慢順著背脊向上,扶住了他的腦後。
  “呃……”應崇優立即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慌慌張張側過臉去,“陛下口渴嗎?臣去給您端杯茶來。”
  被他一打岔,陽洙的神智也清明了不少,想想剛才的心神飄蕩,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不知不覺就放鬆了手,看著他匆匆出去,又匆匆捧著茶碗進來。
  “陛下,請用茶。”
  “嗯。”陽洙歪著頭看了他一會兒,突然一笑,“崇優,你拿紙筆來,朕寫個東西給你看。”
  應崇優被這孩子跳躍的思維弄得有些糊塗,不明所以地收拾了一下書桌,濡好筆墨,道:“陛下,過來這邊寫好嗎?”
  陽洙依言過去,筆轉龍蛇,很快就寫滿了一張紙,遞到應崇優眼前,道:“今天叫你來西配殿,本來是想商量這件事的,結果被你教訓了一頓,反而沒說成。”
  應崇優接過紙張,只看了幾行字。便吃驚地抬起了頭:“這是焰翔軍各級的人事配置?”
  “是,朕權衡了很久,你看看有沒有什麼不妥?”
  應崇優看著按品級分列出來的那一系列姓名,低聲道,“這麼要緊的事情,是不是應該召集大家……”
  “不,”陽洙斷然道,“焰翎軍是朕一手造出來的王牌,對於它的訓練、出戰和管理,朕可以博采眾家之長,但對於它的人事,朕卻必須要自己獨立決定,不受外人干擾,”話到這裏,他向應祟優展眉一笑,“只跟你一個人商量就行了。”
  應崇優抿住嘴唇,想起平城朝廷各方之間複雜的人際關係,心知陽洙此舉在目前也並非沒有必要,便不再多說,將那名單拿著仔細推敲。
  “怎麼樣?”等了一陣,陽洙湊過去問道。
  “嗯,陛下真是思慮周全。不過這兩個人,”應祟優用指尖在紙上點動著,“還是先把品級壓一下為宜,另外臣以為,這個人,應該派去青益軍,而他嘛,去濟州軍不會更適合嗎?”
  陽洙的手指在桌案上敲擊著,沉思不語。
  “陛下,雖說焰翎軍才是您的王牌,但其他三軍,畢竟也是王師,您也應該一樣重視才對。”
  “說得好!”陽洙雙掌一合,贊道,“雖說要緩著一步步來,但如果能從一開始,就埋下第一步當然最好。”
  “而且整編王師,您的目的本就是要破除原有的派系門戶,若是一味地把自己欣賞的心腹愛將全放在皇屬禁軍裏,只怕又會形成新的派系。”
  “還是夫子的眼光寬遠,朕小家子氣了些。”陽洙甜言蜜語地誇讚道,“朕就知道,無論何時也還是離不開你啊。”
  應崇優挑了挑眉,瞟他一眼,慢慢地道:“聽您這麼一說,倒覺得有些不對了……這一陣子您一直都在斟酌新編王師的事情,怎麼會在安排人事上考慮得如此淺見?陛下是故意留些漏洞出來考驗為臣的吧?”
  “怎麼會想到考驗這兩個字上面去?”陽洙立即笑著否認,“朕是因為知道有你把關,斷不容朕思慮有失,所以才偷懶沒想太多的。”
  應崇優心知他此話半真半假,雖不至於是個考驗,但有意討夫子高興卻是真的,當下心中甜軟,一時也說不出什麼嗔怪的話來。
  “接下來的兩個月,朕要全力投入戰前準備中。朝政上的其他事情,就要麻煩你多費心了。”
  “是,臣一定盡力。”應崇優淡淡應了一聲,並無其他豪語。但聽在耳中卻讓人覺得無比的安穩妥貼,使得陽洙禁不住再次握住了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胸前。
  “崇優……”
  “嗯?”
  “朕想再說一遍,認認真真地,一點兒都不開玩笑地,再說一遍……”
  “什麼?”
  “朕真的離不開你……”
  應崇優眉睫一顫,本是與他對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旁邊一滑,眸色瞬間變得幽黑。
  “你就沒有一點兒回應?”英武的青年高高大大地站在面前,俯視著他,抱怨的聲音聽起來卻像是在撒嬌。
  應崇優艱難地咽下了已湧到喉間的一聲歎息,喃喃地應了一句:“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陽洙再有帝王城府,到底還只是個剛滿了二十歲的年輕人,跟夫子一和好,心情便立即轉晴,拉起應崇優的手,高高興興地道,“走,我們去看鄭大將軍練兵!”
  雖然很熟悉陽洙這種一會兒冒一個想法出來的性格,應崇優還是不得不苦笑:“怎麼突然又想起這個了?要知道陛下聖駕親臨,兵士們會緊張的,反而影響鄭嶙的進度。”
  “那你給朕易個容,咱們偷偷去看。”陽洙想到這個主意,頓時興奮起來,“這樣既不打擾鄭嶙,又能看到最真實的情況,快,快點!”
  “這怎麼行?要是被人識破是陛下易裝出巡,只怕將來就會人人自危,不知道陛下什麼時候會以什麼樣子出現,這樣一來,平城上下還有正常的日子可以過嗎?……”
  “你的易容術那麼精妙,怎麼會被人識破?來嘛,就這一次,真的只有一次,讓朕扮你的侍從,絕不亂說一句話!”
  應崇優被他纏得沒辦法,只得拿出易容的箱具,隨隨便便在他臉上畫了幾筆,扮成了自己一個心腹侍從的模樣,又找來衣裳給他更換,邊忙碌著邊嚴厲警告道:“任何情形下,都不許亂說亂動!”
  “知道了!”陽洙不耐煩地推著他的肩膀,“應大人,快走吧。”
  應崇優將自己里間床上的帳幃放下,讓陽洙從後窗悄悄出去,然後自己到院中假稱要奉旨出門公幹,但皇帝勞累,要在這裏安歇一會兒,讓隨駕而來的待衛在院內守護。他是最受皇帝寵信的駕前近臣,自然不會有人起疑,全都恭敬領命在原地守候。應崇優出了院門後,在側牆邊與陽洙會合,兩人繞去馬廄牽出坐騎,一路飛奔出城,沒出什麼意外.順順當當就來到焰翎營前。
  焰翎軍紮營在平城南門外的平原上,一眼望去,營房數裏,氣勢驚人,高聳的轅門外龍旗飄揚,表示是皇屬禁軍的編制。
  出示了軍務府的腰牌後,應崇優帶著陽洙逕自走了進去,只見一路上哨兵姿態挺拔,訊問口令,都是乾脆俐落,顯然訓練有素,及至到了練兵場前,更是一派熱烈景象,讓人眼前一亮。
  “鄭嶙真是帥才,朕沒看錯……”陽洙剛誇了一句,就被應崇優瞪了一眼。
  “說話小心一點……最好什麼都別說。”
  陽洙縮了縮脖子,故意擺出驚懼的樣子道:“小的遵命。”
  應崇優拿他沒辦法地搖搖頭,轉身沿著練兵場繞行,邊走邊看。剛看了不到一刻鐘的時間,突然聽見有人叫自己名字,轉頭一看,竟是楊晨,正快步從操練場另一頭跑過來。
  “你沒出什麼事吧?我們去見皇上時,他正氣呼呼的,是不是你……”
  “沒事,”應崇優快速截斷他的話,“你怎麼會在這兒?”
  “鄭大將軍拜託我,幫朱副將的隊伍指導一下縱隊齊擊戰術,剛才練完。”楊晨擦了擦額上的汗,笑道,“你也別想清閒幾天了,上次你不是跟他聊起過從古書上看到的金鉤合圍之術嗎?他一直在琢磨著,預定馬上就開始實練了,到時一定會拖你下水,你就先準備一下吧。”
  應崇優展顏一笑,隨口問道:“兩個大將軍呢?”
  “鄭嶙在那邊的帥帳裏對著地圖發呆,應霖帶著一半的人馬,到合山上練野外徒步行軍去了。你找他們有事嗎?”
  “沒什麼事情,只是隨便看看。”應崇優搖搖頭,“你忙自己的去吧,別管我了。”
  “我倒真的是有事,先走了。”楊層拍了拍他的肩,眼睛瞟到一旁的陽洙,覺得這個待從津津有味地看著操練場的樣子有些不同尋常,不由多看了兩眼。
  “你走吧,我去見見鄭大將軍。”應崇優知道同門的易容手法極易被他看破,急忙招呼了一句,帶著陽洙匆匆離開。楊晨走了幾步,回頭若有所思地盯著兩人的背影看了一陣,腦中突然一亮,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冷氣,但又知道不能多嘴,聳了聳肩,裝作什麼都沒發現,自顧自地走了。
  應崇優說是去見鄭嶙,本是順口胡謅,誰知路過帥帳門口時,卻恰逢他從裏面走出來,不得不停下腳步,相互見禮寒喧。
  正如楊晨所說的,鄭嶙現在恰好在琢磨如何在千人戰隊中實施金鉤合圍的戰法,撞見應祟優上門,正中下懷,只客氣了兩句,便將他拖入帳中討論編隊中的難點。
  陽洙在一旁聽他倆說得熱鬧,幾次三番想要發表自己的看法,被應崇優嚴厲地瞪了回去,有些無聊地扯著帳布的毛邊,拉出一根根的粗線來。
  正在百無聊賴之際,帳門外突然一陣吵鬧聲,緊接著,已是焰翎軍三品副將的秦翼瑛甩開攔阻他的哨兵,大踏步沖了進來,黝黑色的漂亮面孔上佈滿了怒氣。
  “秦將軍,這是帥帳重地,你怎麼能不報自入?”鄭嶙迎視著年輕將軍暴烈的視線,神情冷峻。
  “我已經報過三次了!不是大將軍不在,就是大將軍正忙,大將軍在洗澡,要見您一面可真是難啊,大將軍!”秦冀瑛怒衝衝道。
  “你要見我什麼事?”
  “請問大將軍,為什麼人家的營隊都在練習馬術和槍術,只有我的營隊一直在練那該死的滾木桶、推輪車?難道打仗時,我的營隊就是幹這些雜活的嗎?”
  “秦將軍,”鄭嶙耐心地解釋道,“當前的訓練,是專門為攻佔菖仙關的特別戰術而制定的,你的營隊將來所承擔的也是非同小可的重要任務,請你安心。”
  “這也算重要任務?人家是明刀明槍地打仗,我卻在山坡上滾木桶,那是白癡都會做的事情,有什麼好訓練的?”
  當著應崇優的面,下屬將領如此無禮,鄭嶙臉上微微有些掛不住,但最終還是努力按捺了一下,靜靜地道:“關於此戰的所有細節安排,我在上一次會議上已經向各位將軍進行過詳細的說明。你的營隊行動是否協調有度,是否能不誤先機,是關係到戰事成敗的關鍵。你也到現場去偵看過,遠距發動火攻,要求行動精密,不經過嚴格訓練是不行的。”
  秦冀瑛心中有火,哪里聽得進去主帥的勸說,用力呼了一聲,大聲道,“誰不知道打仗靠的是刀槍廝殺,不讓我的營隊參與攻城,說得再好聽也只是雜活而已!”
  “住口!”有同僚在一旁看著,鄭鱗終是容忍不過,一拍書案,斥道,“什麼叫雜活?全軍的戰術訓練是本大將軍統一制定的,各司其職,互相配合,環環相扣,缺一不可!讓你練滾木桶、推輪車,你就必須帶著你的兵踏踏實實認認真真的練!如果連為將者都不懂得什麼是戰術整合,讓士兵們怎麼辦?”
  “我就是不知道什麼是見鬼的戰術整合!”秦冀瑛吼道,“你是因為我對你不恭敬,故意在整我,給我穿小鞋!我不服!”
  “真是放肆!”鄭嶙臉一沉,目光霎時銳利如刀,高聲呼喝一聲,“來人!”
  “在!”
  “秦冀瑛咆哮帥帳,不服軍令,給我拖下去打五十……呃,二十軍棍!”
  “是!”
  應崇優見幾個如狼似虎的兵士們進來,動作麻利地將防止咬到舌頭的布團朝秦冀瑛嘴裏一塞,便拖了出去,顯然是要動真格兒的,不由邁前一步,叫了一聲:“鄭大將軍……”
  “應大人,”鄭嶙冷冷道,“末將整肅軍規,請您勿言。”
  應崇優沒想到人前一派溫和的鄭嶙翻下臉來竟是如此雷霆手段,一個軟釘子碰下來,只好閉上了嘴。不多時。外面劈哩叭啦聲響結束,秦冀瑛再次被拖進來,嘴裏的布團已被取出,滿臉是痛出來的冷汗,他卻咬牙忍著,不發出一丁點兒呻吟之聲。
  “秦冀瑛,你知道本將軍為什麼一定要打你嗎?”
  “不知道!”秦冀瑛伏在地上,頭髮披散,臉色蒼白,口氣卻分毫也沒有軟下來。連冷眼旁觀的陽洙都忍不住搖頭輕歎,覺得這個小將軍的脾氣實在是倔得出格兒。
  “你不知道,聽本大將軍給你說。”鄭嶙走到他面前,穩穩站定,低頭俯視著,“軍營之中,上下有序,軍令為大,兵士服從將領,將領服從統帥,是天經地義不容更改的鐵則。試問萬千將士,個個都像你這樣只謀一隅,不顧全局,全軍上下將如何整合一體,上陣廝殺?如果將來戰場之上你也如此不服指揮,隨意妄為,怕只怕牽一發動全身,我焰翎軍初戰的敗局由你而起,屆時到皇上面前請罪的人,是你還是我?”
  秦翼瑛用力咬住下唇,已咬得一片血肉模糊,還是堅持不哼一聲。
  “你要還是不服,覺得本大將軍處事不公,可以去魏王爺,甚至去聖上面前告我,如果想要調走,我也絕不會為難你,但只要你在我鄭嶙手下一天,就必須聽從我的將令,不得有絲毫違抗,聽明白沒有!?”
  應崇優知道秦冀瑛脾氣執拗,怕他仍是不知進退,忙蹲下身推了推他的肩膀,勸道:“快跟大將軍說,說你明白了,快說啊……”
  秦翼瑛一臉倔強之色,明明已疼得面白氣虛,還是便著脖子道:“我明白什麼是為將之道!既然在你手下了,無論何時我都會聽從你的將令,但是我心裏不服,不服!”
  鄭嶙冷笑道:“你的營隊要是連滾木桶都練不好,有什麼資格跟我說不服?”
  “你休想看我笑話,我會讓你明白,就算你分配我幹雜活,我的營隊還是最棒的,最棒的!”
  “上戰場跟其他營隊比比再說吧。”鄭嶙放緩了語氣,示意左右,“扶秦將軍下去休息,給假三天,養一養傷。”
  “謝大將軍好意,不用!”秦冀瑛目光兇狠地瞪著鄭嶙,雖然鮮血順著腿淌了下來,他還是堅持不要人攙扶站了起來,將下巴揚得高高的,昂著頭出去了。
  “天哪,”應崇優失聲感歎道,“這孩子是什麼擰出來的,怎麼倔強成這個樣子?”
  鄭嶙又恢復了溫和的表情,苦笑道:“跟您說句實話,我帶兵近十年,也是第一次碰到這麼難對付的。”
  “不要緊吧?”
  “應大人放心,雖然他對我大呼小叫的,但他的兵確實帶得不錯,人也知道輕重,不會在戰場上惹麻煩的,”鄭嶙笑著拱拱手,“我會繼續管教他,所以今天發生的事情,還請應大人不要對皇上說起……”
  應崇優看了他一眼,“鄭大將軍覺得,我是喜歡在皇上面前告狀的人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鄭嶙臉一紅,趕緊解釋道,“不過是擔心皇上有時會主動問起……”
  應崇優不禁一笑,拍拍他的胳膊,“跟你開玩笑呢。大將軍真是面硬心軟,這樣嚴厲地教訓秦將軍,也是擔心依他的這個脾氣,將來到了其他人的手下,日子會不好過吧?”
  鄭嶙低頭笑了笑,不置可否,又將話題帶回到秦冀瑛闖帳之前的戰法討論中。
  因為擔心陽洙覺得無聊,應崇優不想久留,匆匆說了自己的意見,便藉口還有急事,向鄭嶙告辭,帶著他的假侍從出來大略晃了一圈,便強行拖他返回居處。
  按出來時同樣方法在室內會合後,應崇優一邊給陽洙卸妝,一邊裝成隨口提起的樣子道:“陛下,今天的事情……”
  “你放心,”陽洙明白他的意思,立即道,“那是鄭嶙的內務,朕就當不知道。再說朕最欣賞的大將軍也不會連個毛頭小子也擺不平的、根本用不著朕插手。”
  應崇優忍不住笑出聲來,忙抿嘴忍住。
  “你笑什麼?”
  “沒什麼……”
  “到底笑什麼!?”
  “陛下,秦將軍比您還大兩歲呢,您叫人家毛頭小子,實在……”
  “他跟鄭嶙一比,根本就是個孩子,傻乎乎的,虧你還說他可愛。”
  應崇優沒想到那麼久以前隨口誇獎秦冀瑛的一句話,陽洙到現在還記在心裏吃味,不由更是失笑。
  “不過易妝出去,還真能看到很多以前看不到的地方,我們下次!”
  “絕對沒有下次了!”
  “這不是沒出什麼事兒嗎?朕保證……”
  “陛下要考察軍政,這畢竟不是正當手法。再說就這一次,也未必就真的沒有被人識破。”
  “你覺得有誰動了疑心嗎?朕看鄭嶙……”
  “鄭大將軍的確沒有發現,可是楊巡檢……只怕不太好瞞……”
  “對喔,你們是同門……他也會易容術?”
  “浮山門下都會。”
  “那朕也算浮山門下,你怎麼不教給朕?”
  “因為這不是皇上應習之術。”應崇優此時已給他卸完妝,將收疊在櫃中的龍袍取出,幫他更衣。“時間不早了,陛下回茳冕院吧,今天開了那麼長的軍務會議,您不累嗎?”
  “朕一點兒都不累。”陽洙笑眯眯道。
  應崇優只看他一眼,就知道這人又在打什麼主意,立時搖頭道:“臣這裏蝸居簡陋,不能招待陛下,請您回宮用膳。”
  陽洙的確盤算著想要在這裏跟他一起吃飯,還沒開口呢就被不冷不熱地擋回來,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只好無奈地說了句“那你休息吧”,起身出門。
  應崇優隨後相送,兩人剛走到院中,一個窈窕身影突然在月亮門外一閃,大約是看見了停在粉牆邊的龍輦,立即退了回去。
  “是誰啊?”陽洙眼尾掃見,立即問道。
  “沒什麼……請陛下起駕吧。”
  “到底是誰?”陽洙察覺到應崇優是有什麼事瞞著自己,不知怎麼的立即不高興起來,整個臉色也轉為陰沉。
  “大約是箴兒。”應崇優猶豫了一下,知道瞞不過,只好道,“是魏郡主娘娘的一個侍女。”
  “郡主的侍女來你這裏做什麼?”陽洙將一邊眉毛高高挑起,表情十分古怪,“難不成是夫子的紅粉知己?”
  應崇優臉一紅,皺眉道:“皇上想到哪里去了,箴兒是照管惜惜的,因為郡主娘娘知道臣去王府內院看望惜惜太不方便,便派箴兒定期抱它來見臣。”
  “哦,這麼說是朕打擾你們定期的相約了?”陽洙酸溜溜地道,“那躲著做什麼,反正你的身邊有侍女,朕也是見慣了的,什麼靈兒小雯啊已經走了,那再來個箴兒也沒什麼,叫進來吧,讓朕也看看。”
  “陛下,箴兒不是臣的侍女,是郡主娘娘……”
  “知道了,郡主的侍女朕也能看,叫進來瞧瞧。”
  “是。”
  應祟優無奈之下,向身邊侍從示意,少頃,一個嬌小甜美的宮裝少女怯生生地低頭進來,懷中抱著一隻雪白的小狐狸,剛跪倒叩頭,小狐就蹬腳竄出,直撲進舊主的懷中。
  “這小傢伙就是惜惜啊,挺有趣兒的。”陽洙伸出手去,撓了撓小狐狸的下巴,惜惜也仿佛很聰明的知道眼前這人惹不得,配合地在他手背上蹭蹭。
  “果然可愛,難怪你這麼牽掛它。可是這樣抱來抱去的不麻煩嗎?就讓郡主還給你好了。”
  “陛下是知道臣平時有多忙的,哪有時間照看它?還是留在郡主身邊讓人放心些。”
  “是這樣嗎?”陽洙慢聲說著,斜眼瞟瞟應崇優的表情,“如果是擔心這樣一來就沒有機會再見這個小侍女了,那朕可以把她一起向郡主要過來……”
  “臣請陛下不要玩笑,她是小女孩子,當不起這個的。”
  “你還是那麼憐香惜玉啊……如果從應霖告訴你惜惜就在魏府時算起來,這樣的來往應該有好幾個月了吧?”
  “是……”
  “在此期間,朕記得曾經多次主動說起,要陪你去王府內院看你的小狐狸,每次你都只是說不用了,可從來沒有提起過能夠以這種方式見它。”
  “是臣疏忽,臣以為這些繁瑣小事,不足以達聖聽。”
  “應崇優!”陽洙突然斷喝一聲,“不要拿這些應對之詞搪塞,朕要聽你的實話!”
  應崇優咬著下唇低下頭去,雙頰泛紅,表情甚是羞慚,半晌後方徐徐道:“因為郡主受皇封之後,王府內宅便視同禁苑,外臣無故已不能進入,所以郡主娘娘好心派箴兒抱它出來。雖然臣心裏明白,讓一個王府內人時時出入臣的居所,總歸還是不太合規矩的,但為了能時時見到惜惜,便沒有推辭郡主的好意……請陛下責罰.”
  陽洙繃著臉,哼了一聲,冷冷道:“你知道朕為什麼生氣嗎?”
  “臣行事不妥,有違為臣之道……”
  “先抬起頭看著朕。”
  應崇優深吸一口氣,緩緩抬起頭來。年輕的皇帝立在面前,雖是滿面怒容,但一雙眼睛卻出奇的溫柔深沉。
  “你明明知道,就算你想要天上的星星.朕也會想辦法給你的,更何況只是稍稍變通一下宮規,讓你能見見自己的小狐狸?”陽洙拉起應崇優的一隻手,合在掌心,“為什麼你卻偏偏不肯向朕開口呢?為什麼你寧願違背自己嚴謹清肅的行事風格,私底下讓王府內人來往,也不願意跟朕提上一句,向朕要一個特許呢?”
  “……”應崇優不禁張了張嘴,卻什麼話也沒說出來。
  “……你什麼事都衷心竭力為朕著想,讓朕受了你那麼多的恩情,卻從不肯給朕任何機會回報你,這到底是為什麼?”
  “效忠陛下是為臣者的本分職責,怎麼能夠妄求回報……”
  “明知道朕最不喜歡聽這種話,你還說!”陽洙用力向應崇優的手摔了出去,胸口氣得一起一伏,“朕不想聽你說忠君,朕希望能為你做一些事情,朕就是想要回報你!你是真的不明白,還是本來明白,卻故意要裝糊塗?”
  應崇優心頭突突亂跳,仿佛是感覺到有什麼脆弱的東西即將被桶破似的,手心滲出汗來,咬牙強迫自己,依然回答得十分嚴謹:“臣……只求天下蒼生俱沐皇恩,便是皇上對為臣最大的回報……”
  陽洙瞪著他,一陣失望之情漫過心頭,不由後退一步,長長吐出一口氣來,“算了,你終究只肯跟朕說這些話……”
  應崇優鎮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神,低聲道:“君有君威,臣有臣責,請陛下見諒。”
  陽洙表情苦澀地凝視著他,想想自己這一天,時喜時悲,時歡時怒,所有情緒都因他而起,半點也由不得自己,但對他的所思所想卻從未琢磨清楚過,不由有傷懷些隱痛,一甩袖子,也不乘車輦,轉身就走,剛走到院門口,又折返回來,將一枚玉牌擲在箴兒面前:“今後朕特旨許你可以帶著惜惜隨時出入於此,沒必要遮遮掩掩的了。”
  “謝陛下隆恩。”箴兒嚇得一呆,剛哆哆嗦嗦磕下頭去,皇帝已一陣風般地快步去了,一時怔怔得不知如何是好。
  “把御賜的玉牌收好。”應崇優面色如雪,只低低吩咐了她一句,便抱著惜惜轉身回房。
  箴兒忙將玉牌撿拾起來,藏在懷中,抬起頭看看樞密學士修長的背影,眼珠慧黠地轉了一轉,神情若有所思。


  第十五章
  重熙十六年十月十三。
  這是一個在曆書上不宜出行的日子,卻成為了一位年輕君主輝煌業績的華麗開端。
  經過兩個多月的精心準備和操練,再加上戰前皇帝御駕親臨鼓勵將士,無論是攻城主力的皇屬焰翎軍,還是用以策應的青益濟州兩軍,士氣都已高昂得快要爆發,誓言要洗雪王師數敗之恥。
  當滾動的烈火如流星直襲而下,備受天下矚目的這場攻防戰拉開了序幕。在戰事的一開始,少年天子就一身戎裝,在群將的簇擁下出現在北坡的制高點,縱然空中紛飛的流矢已射在了身前僅有數丈之遙的地方,他的神情依舊沉穩鎮定,令人平添必勝之心。
  火光、戰車、擂木、巨石,血腥的氣息混合著黑煙的味道直沖上天,在一片淩風而至的赤紅翎羽前,固若金湯的不敗雄關第一次顫慄了起來。
  這是陽洙在軍事上建立起至高威權的一戰,也是王師與檄寧軍氣勢強弱轉折的一戰。
  出生不到一年的焰翎軍在菖仙關前一戰成名,開始締造一個無敵的神話。
  ***
  當應崇優處理完後勤諸事趕到攻城現場時,焰翎軍首部已攻入城內,守方的檄寧軍撤下城牆,開始以巷戰抵抗。
  “陛下呢?”在北坡坡頂那輛明黃金飾的皇家戰車上沒有看見陽洙的身影,應崇優急忙抓住奉命留守于此地的秦冀瑛詢問。
  “我們攔不住,陛下也沖進去了!”
  “什麼?”應崇優大吃一驚,不自禁地用力掐住他的手臂,“戰事凶危,怎麼能讓陛下進去,你們怎麼護駕的?”
  “陛下發怒,誰敢抗旨啊?”秦冀瑛委屈地辯道,“沒辦法大家只好緊跟著一起進去……單讓我留在這裏挨駡……”
  “通知鄭大將軍了嗎?”
  “皇上不許,說鄭大將軍是指揮的主帥,不能讓他分心,不過封大人派人告知了已入城的應將軍……”
  “哪些人跟著的?”
  “薑參將率羽林衛隊兩百人護駕,哦,還有楊巡檢……”
  應崇優緊緊咬住牙關,心中憂急交煎,委實忍耐不下,一撥馬首,竟也向坡下黑煙滾滾的殘破城門奔去。
  “應大人!你做什麼……應大人……”秦冀瑛驚慌失措地在後面叫了兩聲,見他不理,只好連聲呼喝著身邊的屬下,派了一小隊兵馬隨後追了過去。
  此時的菖仙關內,正是戰事膠著之時。檄寧軍威名數十載,果非一般州軍可比,雖退下城牆,但憑藉著城內巷陌街市,依然進行著有序的對戰,並不如想像中那般兵敗如山倒。不過焰翎軍攻入城內後,氣勢正盛,又兼青益軍及時後援,一陣拼殺,已占了半個城池。
  應崇優知道陽洙少年心性,必定前往戰事最烈之處,當下繞過幾處零星戰場,向城中府衙方向奔去。誰知運氣不好,剛轉過一條窄巷,迎面就遇到由一個校尉率領的數十人的檄甯戰隊,不得不倉促迎戰。
  雖然是浮山門下習武之人,但應崇優從小多病,儘管師門技藝爛熟於胸,實際上練的多是健體護身之術,若遇著十來個鄉村壯漢當然穩操勝券,可面對訓練有素的勇悍兵將卻不擅勝場,與十來個護衛的士兵且戰且退,不多時便被逼入巷中。
  不過菖仙關畢竟已有大半已被攻陷,儘管這隊敵兵目前稍占上風,但如果勉力抵抗拖延,支撐到援兵來時本無問題,可惜屋漏偏逢連夜雨,正戰至酣時,小巷的另一頭突然又出現了一些檄寧殘兵,兩頭封堵,個個紅著眼兒殺了過來。
  應祟優心中暗暗叫苦,眼見著身邊的兵士越戰越少,一個閃神,左臂已被狠狠砍了一刀,頓時血流如注,踉蹌數步,背靠在牆上,眼前如雪刀光迎面劈來,勉力回劍擋時,手腕已覺症軟,只來得及側過身子,將要害部位避開。
  兵刃相交之聲在耳邊響起,但握劍的手卻沒感覺到任何力度,恍惚睜眼,還未看清眼前,已被一隻手臂挽了起來,護在懷中,一個低沉的聲音急切地問道:“小優,你怎麼樣?”
  應崇優定一定神,這才看清巷中情勢已然大變,一大隊赤羽將士沖進來,風捲殘雲般將敵軍殺散,護住已戰至力竭的同袍。
  提在胸間的一口氣陡然鬆懈,應崇優這才覺得左臂劇痛,身子虛軟,不由自主地向後倒下,被身旁的人一把扶住,靠坐在牆根。
  “陛下怎麼樣了?”喘過一口氣後,應崇優忍著痛問道。
  “比你好得太多,一層油皮也沒有蹭破。”那人口裏嘲諷著,但處理傷口的動作卻極為精熟,不多時便包紮得穩穩妥妥。
  “他現在哪里?”
  “已經順利進了府衙。”
  應崇優掙扎著站起身來,點頭為禮,“承蒙相救了,三師兄,把你披風借我用一下。”
  “你想現在過去?我可是奉命去封糧庫的,沒辦法護送你哦。”
  “不用你費心,我自己去好了。”
  楊晨雙手交叉在胸間,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神情有些無奈,又有些憐惜,“小優,你怎麼永遠都是一根筋呢?我知道你掛念皇上,可他現在兵圍將繞地在府衙裏,正意氣風發地驗看戰利品,根本沒有空閒想起你,你非要趕過去看他一眼做什麼?”
  “因為我瞭解皇上,”應崇優淡淡地道,“他在府衙待不了多久,馬上又會想要去銀庫兵庫那些地方,戰時刀槍無眼,不可能有萬全的護衛,所以我必須攔阻住他……三師兄,你先把披風給我。”
  “你真是……”楊晨瞪著他蒼白的臉,明白他索要披風的用意,心頭不由況味雜陳,將臉一撇,伸手扯下自己的披風,再將一件淡青色的外袍脫下來遞了過去,輕聲道,“披風不一定把血跡都遮得住,先把這件外衣也罩上吧。”
  應崇優低著頭,默默無言地接了外袍,忍痛舒袖穿好,將身上所有的血跡盡數遮了起來,衣衫雖略有寬大,好在是外袍,腰上系高一些,外面再罩上黑色披風,倒也不甚顯眼。
  楊晨轉身吩咐撥派出了二十人護衛,又留下一匹馬,叮囑他們走大道,這才將方才丟放在地上的兵器拾起,帶著手下走了。
  一名小校服色的士兵牽過戰馬,扶應崇優跨了上去,二十兵丁分散在前後左右,很快就護送他到了府衙前。
  由於改換了主人,守衛在本城最高中樞機關大門外的都是羽冠金甲的皇家羽林衛隊,這些人大部分都是由應崇優親自挑選的,故而認得這位樞密學士,一齊躬身施禮,有個機靈的主動跑了過來,在前面引路。
  剛進了二門,不早不晚正好撞見陽洙從裏面出來,身邊的眾臣跟著旁邊,一路苦勸他不要外出,他是理也不理,逕自就下了臺階,走到自己的禦騎旁邊,親手解著韁繩。
  “陛下,城中混亂,敵情未定,您要去哪里?”
  陽洙回頭瞅見應崇優,嚇了一跳,脫口道:“這城裏還很危險呢,你怎麼來了?”
  “陛下既知危險,就不該如此任性,讓群臣煩憂啊。”
  “朕又沒有幹什麼,都是他們在前面開好道,然後朕再跟在後面一路過來得,現在不是還好好地在這府衙裏,毫髮無傷嘛。”
  “那就請陛下再忍耐片刻,在這府衙之內靜候佳音吧,”應崇優溫言勸道,“陛下親擬的戰策,鄭大將軍又是不世出的帥才,戰事到這地步大局已定,如果陛下再親臨察看,倒像是不信任這三軍將士似的,一動不如一靜啊。”
  陽洙見周邊大臣環繞,而應崇優雖辭氣溫和,但擋在前面,臉上表情嚴肅,不會輕易讓步,心知拗他不過,只好再次回轉身,到大堂上間坐。眾臣如釋重負,紛紛跟了過去。
  接下來的幾個時辰,各處訊息紛至報來,戰況極為順利,糧庫、兵器庫都完整保存,只有銀庫被燒了一點兒,但損傷不大。未幾,大將軍鄭嶙親自來衡,正式向皇帝稟報功成,陽洙欣喜之余,立時便要出去,被鄭嶙以外面正在清理戰場,不宜迎候聖駕為由,苦勸了回來。
  坐立不安的陽洙又耐著性子坐了半個時辰,外間終於來報,城中已清理完畢佈置好了安防,鄭嶙這才放下心來,請皇帝起駕出衙,檢閱軍容。
  自此,這座曾經萬難逾越的巍巍城池終於正式易了主人。
  從年初歐血誓師起,王師鋒芒不越險關,皇命詔令難出嶺南,均都是被這座菖仙關所阻,如今一旦功成,眼見南征的路線已打通,可以奮師南下,踏上收服嶺南三十一州的征途,陽洙心中自然是百感交集,既高興,又激動,對攻城有功的將領,更是親自逐一嘉獎誇讚,使得城關內歡呼萬歲之聲,此伏彼起,不絕於耳。
  論功、行賞、獻俘、賀詞,破城慶功的諸項儀式雖多,但君臣的興致都高,無人覺得不耐,兵士們因為這麼快就分得了賞錢酒食,更是歡喜,吵嚷的半個城都不得安生,幸好鄭嶙是個穩重的大將軍,把持得住,約束了手下,各項事宜安排得妥貼,加之應崇優最是留心城內治安和軍紀風範等事,專門叮囑了應霖四處巡查,總算維持住了城內的正常秩序,沒發生什麼太出格兒的事。
  至晚,陽洙準備親自寫下書信,令人星夜送至平城,向留守的魏王等重臣府侯們報喜,先草擬了一封,自己讀了讀,感覺似乎過於炫耀自得,少了帝王家的氣度,不滿意地幾把撕了,但提筆再三構思潤色,都覺得到底措辭不妥,想了想,便命內侍去請應崇優過來商量,誰知內侍去了半晌,回來稟說應學士不在宿處,亦不知到哪里去了,陽洙這才想起從府衙出來之後好像就沒再看見過應崇優,不知他在這座剛收復的城池中出了什麼意外,突然覺得心慌意亂,忙派出羽林侍衛們到他可能去的地方查問,都回報說沒有蹤影,頓時嚇出一身冷汙,急召鄭嶙與應霖前來。
  聽到樞密學士在城裏失蹤,兩個將軍都吃驚不小。應霖只知道下午時堂弟來叮囑過軍紀之事,之後一直以為他回宿處休息去了,而鄭嶙身為攻城主帥,事務繁多,更是沒有留心。兩人都與應崇優感情甚好,加之見陽洙已急得赤眉白眼,腦門兒幾乎迸出火花來,怎敢怠慢,立即安排人馬,全城搜查,鬧了個天翻地覆。
  ***
  “外面馬嘶人叫的,在幹什麼?”應崇優湊近窗前,側耳聽了聽,“不像是在慶功的樣子啊,難不成又出了什麼事?”
  “大局已定,能出什麼事?”楊晨將帶血的布巾丟在門邊,自己向盆內洗了洗手,“你的傷不輕,要真想一直瞞著皇上不讓他知道,就別操這些閒心了。今兒下午閱兵完後,你都那副臉色了,還想勉強撐著,要不是我看你不妙硬拖著回來換藥,早暈在皇上面前了,到時候他想不知道都不行。”
  應崇優垂下頭,半晌後方輕聲道:“巷戰時蒙你相救,我還沒有好好謝過你呢……”
  “倒也用不著太認真地謝我,”楊晨自嘲地笑了笑,“當時一整隊焰翎軍士都看見你了,我要真敢見死不救,一定被皇上剁成肉泥。只可惜你一直瞞著受傷的事,害我白白丟了一個請功的機會……”他話語雖在調侃,但彎下腰幫應祟優拉平衣袖的動作卻十分輕柔,輕抬輕放,仿佛生怕弄疼了他一般,讓人不自禁地回想起當年那個最是溫柔體貼的三師兄。
  “說真的,你受傷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為什麼不想讓皇上知道?”楊晨端起涼在炕桌上的藥碗,一邊淺淺抿了一口試探溫度,一邊仿佛是隨口般地問了一句。
  應崇優笑了笑,語氣平淡地道:“這一點小傷,悄悄地也就養好了。攻下菖仙關後,雜事自然更多,魏王也會立即提出操辦合婚大典的事,何必在此時讓陛下分心煩憂呢。”
  “還有些燙,再涼一會吧。”楊晨放下藥碗,淡淡瞟了應崇優一眼,“……要是知道你受傷,皇上會很煩憂嗎?”
  被他這樣一問,應崇優才突然發覺自己方才的解釋似乎有些不妥,怔了一下方道:“其實也不一定,不過是因為皇上素日待臣下都很仁厚,前一陣子濟州侯小恙,他不就很擔心嗎?所以我們為人臣子的,也只有儘量不添君憂了……”
  楊晨深深地看著他,表情雖有些不以為然,但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拿了一根湯匙,輕輕攪動著碗中的藥汁,以加速它的冷卻。
  “嗯……應該好了,來喝藥吧。”
  “三師兄,我自己端著好了。”
  “別動那只傷臂,小心傷口又裂開。”楊晨柔聲道,“我來喂你吧,這不算太苦,不用一口氣灌下去。”
  應崇優不禁微笑了一下,道:“倒也是,三師兄的藥,好像總是不太苦的。”
  “你怕苦嘛,我當然要好好研究研究了。”楊晨也跟著笑了笑,用湯匙舀起藥汁,一口口喂他喝了,又端來清水給他漱口,最後小心地用手巾為他擦了擦嘴角,將擺放在牆角的火盆移到他的腳邊。
  數年來一直在照顧那個小孩,突然之間又重新嘗到被人照顧的滋味,應崇優的感覺有些異樣,側頭避開了三師兄伸過來試探額頭溫度的手,輕聲道:“巳經打擾了你半日,我也該回去了。”
  “咱們至少也是同門,何必說‘打擾’這麼生分的話呢?”楊晨的目光描過他如羽般舒展輕靈的眉,前塵舊事突然間湧上心頭,神情不禁有些迷蒙,歎息著道:“你以前也總是這種不愛麻煩人的脾性,其實以你我之間的情份……”
  “三師兄。”應崇優立即打斷了他的話,“無關的話就不必再說,我真的應該告辭了。”
  “再等等,”楊晨伸手輕柔地按在他肩上,“我看你傷口的狀況,恐怕很快就要發燒,在這裏再坐半個時辰,我好確診。”
  “沒關係,發燒也沒有什麼,睡一夜就好了,再說我那裏也還有師父的藥……”
  “你急什麼呢,難道這麼晚還有人會找你不成?城裏都亂哄哄的,你的宿處也不安寧,這裏是銀庫值房,重兵圍繞之下反而最是清靜,多休息一下吧。”
  “不行啊,從平城那邊每天都有文書過來,今天的還沒看呢,我必須要回去了。”
  楊晨素來瞭解他的性情,無奈之下也不相強,從衣架上摘了斗篷給他披好,陪著相送。誰知剛一推開大門,兩個人都齊齊嚇了一跳。
  儘管剛才在室內時就已聽到外面嘈雜,但因為知道今夜不可能寧靜。所以也不大放在心上,可出門一看,情形竟不是一般的混亂,只見一隊隊的人馬執著火杖,鬧嚷嚷地奔來跑去,將街道照得明晃晃如同白晝一般,每一處巷尾暗角都細細查找。
  “廖飛盞不是已經捉住了嗎?這又是在抓誰?”楊晨心下疑惑,瞥見一個年輕校尉是相熟的,忙叫了過來,問道:“都快二更天了,你們在做什麼?”
  “回楊大人的話,小的們奉了上峰的鈞令,正在……”話剛到這兒,那校尉一眼瞅見站在一旁的應崇優,頓時“啊”的一聲怪叫,張口結舌。
  “你怎麼了?”
  “皇上……皇上……”小校尉兩眼瞪著,因為驚詫過度,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急得應崇優一把抓住他,問道:“皇上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沒……皇上……在找應大人……”小校尉吞了口口水,“找不著……我們才……”
  應崇優愣一陣,這才會過意來,不由叫了聲苦:“不好,沒人想到要來這裏找我……恐怕是皇上要召見鬧的……”
  “那也用不著這麼慌吧?難道你這麼大個人會丟了不成?”楊晨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卻見應崇優二話不說就急匆匆命人牽馬來,立即趕往皇帝駐駕的府衙,連一聲道別都顧不得丟給他,不禁怔在當地,心中微感酸意之餘,也泛起一絲疑雲。
  府衙這邊,陽洙等了半夜,一絲兒回音也無,早就焦燥成一片,在廳堂上走來走去,幾番要親自出門去找,又怕剛好錯過消息,急得坐立不安,廳上的陳設,已被打爛了大半,周圍服侍的人都屏息靜氣,不敢出一點聲響。
  好容易二更鼓後,鄭嶙奔了進來,跪地稟道:“應學士找著了,沒什麼事,馬上就到。”
  短短一句話,陽洙頓時一塊石頭落了地,回身向椅上一坐,大口吐氣。
  不多時,應霖陪著堂弟上廳,還未及行禮,陽洙已奔了過去一把將他拉起,咬著牙罵道:“你跑到哪里去了?朕差點被你嚇死你知不知道?”
  應崇優臂傷被他一拉,疼痛異常,忍不住變了臉色,鄭嶙、應霖以為他是因為被斥責而尷尬,對視了一眼。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這深更半夜的,你不好好在屋裏休息,到底去了哪里?快說!”陽洙這次是真的動了肝火,捉著應崇優的肩膀,就把他甩在椅子上。
  “臣實在抱歉,因為破城之後,想到陛下大業有望,心裏有些感慨,在外面胡亂走了走,到了一處僻靜的地方,停下坐了一會兒,聽到動靜有異,出來一問才知道……”
  “你有什麼感慨不會跟朕說嗎?”陽洙被他氣得無力,“隨從呢?為什麼不隨口知會他們一聲?”
  “是臣思慮不周,以為聖上今夜必定忙碌,應該沒有什麼事情要召見,故而一時疏忽,給皇上平添了許多麻煩。”應崇優垂著頭,低聲道歉。
  “你覺得只是添了麻煩?”陽洙怒衝衝地吼道,“你知不知道朕以為你出了事,簡直嚇得魂都要飛了……結果你……你……”叫駡到這裏,看到應崇優一言不答地只管垂首認錯,額頭臉頰蒼白如紙,心頭不由地一軟,便再也罵不下去,伸手將他拉起來,摟進懷裏。應崇優見室內無人,加之臂傷疼痛,無力掙扎,也就沒有拒絕,難得乖順地把頭靠上陽洙的肩頭。
  “既然你沒事,那這次就算了……下次不許這樣了,聽見沒?”
  “是……”
  “對了,朕找你本來是起草書信的,一急全忘了,還沒寫呢,”陽洙靜靜地抱了他一會兒,想起正事,又把手放開,回身到書案旁,提起筆剛看了他一眼,不禁一怔,“你怎麼一頭的冷汗?”
  “剛才跑得急了些。”應崇優後退一步,想躲進燭光的陰影處去,卻被陽洙一把拉住,強行用手背貼上額頭,“怎麼這麼燙?你發燒了!”
  “沒有……”
  “明明就是發燒了,來人!快召太醫來!”
  廳門外有人應了一聲,應崇優心中著急,這時再想主動招認已經晚了,一時又沒有別的解釋,被按坐在椅上沒多久,應霖便引著一個老軍醫走了進來,行罷禮禮開始診脈。
  “怎麼樣?”陽洙緊張地問道。
  老軍醫皺著眉想了想,又抬頭看了看應崇優的臉,神情有些迷惑。
  “很嚴重麼?”見了這副神色,連應霖都著急起來,“你快說啊?”
  “回皇上,回將軍,這脈象……還有這症狀……”老軍醫遲疑地道,“竟像是外傷所致……”
  “外傷?”陽洙與應霖都是一驚,看向應崇優時,只見他神色慌張,果然是一副心虛的樣子。
  “你快給朕老實說,傷到哪里了!?”陽洙勃然大怒,氣得聲音都變了。
  “手……手臂而已……”
  “而什麼已,難道手臂就不要緊?”陽洙又怒又急,命那老軍醫,“你快看看傷勢如何?”
  “不用……臣已經拜託別人包紮上藥……”
  “誰知道你讓哪只三腳貓來處理的?快給朕檢查一下。”
  當下應霖動手按住堂弟,老軍醫小心拆開繃帶,只見深可見骨的一條八分長的傷口,斜斜砍在右手臂上側,肌肉皆紅紅地外翻出來,看著甚為可怖。
  “你……你真是……”陽洙心疼得渾身亂顫,直想罵人,又不忍心現在謾駡,跳了幾下腳,最終也沒說出半句話來。
  “皇上請勿憂心,應大人的傷口,止血上藥,都處理得很好。只不討傷口又深又長,所以才會發燒,小心調養,當無大礙。”老軍醫叩頭稟道。
  “那你快去寫方子熬藥。高成,寢室的床鋪收拾好了嗎?”
  “陛下,臣還是回自己……”
  “閉嘴!”陽洙轉頭瞪了應崇優一眼,“你今晚哪兒都別想去,等明天燒退了,再老老實實給朕說是怎麼受的傷!”
  應崇優跟他朝夕相伴這些年,一看到他此時的眼神,便知道沒什麼餘地周轉,只好乖乖閉口不言,被扶到內室休養。
  幸好楊晨的醫術不差,老軍醫隨後呈上的湯藥也不錯,過了一夜,應崇優的燒就退了。但陽洙還是因為他的傷,覺得心緒全無,命應霖率五千兵馬留守菖仙關後,匆匆班師回了平城。


  第十六章
  重熙十六年十月底,王師攻破菖仙關,殲俘檄寧軍所部上萬人,生擒其副帥廖飛盞,一時天下震動。孟釋青急急調措人馬,重組嶺南防線。
  攻城的最大主力焰翎軍,經此役後當然風頭最健,策應的青益濟州兩軍也都有相應的功勞在手,唯獨留守的平城軍一團熱鬧半點沒有沾著,顯得頗為寂寞。可是當初王師四軍中平城留守是魏王自己在御前強力爭下來的,到此時怨天怨地怨府侯,單單怨不到皇帝身上。
  為了安撫魏王,班師回城的陽洙在朝會上大力誇獎他後方安穩,措施得力,但身為平城諸臣之首,魏王還是難免覺得面上無光,心中鬱悶,不由想起女兒冊妃後一直未能合婚,便想趁機操辦了,以一件喜事壓一壓另一件喜事。
  ***
  “一場大戰剛完,朕哪有什麼心思合婚?”陽洙煩躁地擺了擺手。
  “可是陛下,”兼職典禮尚書的敬瑋叩首勸道,“貴妃受冊封已久,都是因為戰事不順而延遲了婚典,如今菖仙關大捷,又值休整期,正是操辦的好時機,陛下為何……”
  “這還用問?應學士傷重躺在床上,你卻讓朕歡歡喜喜擁著美人入洞房,當朕是何等樣心腸的人?”
  “臣才去探望過應大人,傷雖然不輕,但只要調養便可很快痊癒,而且應大人本人,也是希望陛下早日合婚,以繼我大淵宗祀的,請陛下……”
  “那你們先準備著,等他傷好了馬上辦,”陽洙道,“這樣總行了吧?”
  “陛下……”
  “你們不瞭解應崇優,朕瞭解他。一旦籌辦婚典,他會不操心?傷勢未愈前,朕不想讓他勞累。再說朕人就在平城,冊封詔書已下,一個婚典等幾個月什麼要緊的?難道朕還會跑了不成?”說著袍袖一甩,竟自去了。
  敬瑋追了兩步,沒有奈何,只好來見魏王複命。
  對於陽洙崇優兩人之間的師生情份,魏王等人一概不知,哪里相信是因為一個樞密學士受了傷就無心合婚,不免疑心陽洙是否另有他意,尋找藉口推託。既然居高位者因此心中不忿,下臣們難免會有感覺,私底下悄悄議論幾句,漸漸變成流言,沒幾日竟傳入到侯府內院去了。
  魏家郡主芳名榭初,雖是嬌養女兒,但自幼家教甚嚴,性情溫順知禮。當初被冊為妃時,闔家歡喜,自己朝見過兩次,見是個風骨神秀的少年天子,一片癡心早系在他的身上,日日盼著早日合婚。能常侍君王左右。不料早盼晚盼,竟聽到丫環來學說外界流言,道是老侯爺失寵,皇帝有些不滿這門親事云云,頓時五內如摧,忍不住偷偷哭了幾場,十分傷心。
  她的侍女箴兒,為人極是機靈,上次因抱小狐惜惜去見應崇優時撞見聖駕,已看出陽洙對這位太傅公子的寵信非同一般。此時見郡主難過,她便悄悄抱了惜惜出府,憑著御賜玉牌,一路不曾被阻,直接就進到了應祟優房中。
  應崇優隨駕回城之後,一直好醫好藥地調養著,傷口癒合狀況甚佳,小睡起來,正倚在床頭看書,聽報說魏府侍女求見,便知是箴兒,忙喚了進來。
  小白狐見了舊主,歡喜不已,膩在他懷中,好一番廝磨親熱。
  “本來不該是今天來的,只是娘娘聽說應大人受了傷,怕您病中寂寞,特意遣派小婢走這一趟的。”箴兒在旁笑道。
  “難為娘娘這般體貼,你回去替我多謝,改日方便,再去參拜。”應崇優輕輕撓著惜惜的下巴,笑著致謝。
  “是。”箴兒福了一福,趁機道,“要說我家郡主的賢慧周到,真是無人可比的。只可惜皇帝陛下眼高,竟還看她不上。”
  應崇優一怔,“這話從何說起?”
  “您還不知道?”箴兒湊了過去,低聲道,“外面都傳開了,說陛下藉口您傷勢未愈,不肯合婚呢!你心想想,這算個什麼理由?不要說沒人信,就是應大人您,聽了心裏也不舒服不是?想來是郡主沒福,不討皇上歡心罷了,憑什麼拿您當擋箭牌,讓您背這個名兒得罪人呢?”
  應崇優這幾日休養在家,雖不停有同僚探視,但因為他是當事人,竟沒人跟他談起,倒真的是一點不知道,當下皺起眉頭,沉思了起來。
  “應大人,小婢知道您為人最是溫厚,皇上對您也是寵信有加,言聽計從,看在我家郡主這幾年照看惜惜的份上,能不能在皇上面前為她美言幾句?”
  應崇優想了想,方道:“你回去勸慰郡主,說皇上既已下詔冊妃,決無生變之理,有機會我也會加以諫勸的,請她不要把外間流言放在心上。”
  箴兒歡喜道:“謝應大人。”說著伸手去抱惜惜,準備告辭,誰知小狐黏在舊主身上,扭著不肯下來,連扯幾下也扯不動。
  “你先去吧,惜惜過兩天我著人送來。”應崇優看看時辰,已快到陽洙每天來探望他的時候,忙打發箴兒去了,自己起身整好衣衫,抱著惜惜在屋內踱了幾圈步,暗暗盤算起來。
  對於陽洙推遲婚典的理由,應崇優本人相信是真的,但他也知道在大多臣子看來,那卻是個荒謬的藉口,由不得人不猜疑。這次攻克菖仙關,魏王與平城軍無功,原本就沒有面子,而魏郡主閥閱之女,既已受了冊封,當然也禁不起這些流言委屈。合婚大典只要延遲一日,魏王父女的積怨就難免深一分,如今南征在即,實在是應該好好安撫平城一系,不宜再多生枝節。
  正左思右想著,耳邊突然響起人聲:“你今天覺得怎麼樣?”
  應崇優猛地一驚,這才恍覺自己靠著窗臺,居然又出起神來,忙站起身,向靜悄悄躡步進來的陽洙行禮。
  “好了,只有咱們兩個人,就不要多禮了,”陽洙側過頭覷了覷他的臉色,“今天氣色還好……你剛才在想什麼呢,朕在你面前晃手你都沒看見……”
  “其實也沒想什麼,只是在發呆而已。”應崇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陛下請坐。”
  “……你傷口怎麼樣?”
  “已經結痂了,陛下要不要看一看?”
  “你別亂動,包紮好的,拆它幹什麼?”陽洙趕緊按住他手,又摸摸他懷裏的小狐,“惜惜怎麼會在這裏?那個什麼箴兒又來看你了?”
  應崇優怕陽洙多心,忙道:“是臣想念惜惜,派人去求郡主娘娘放它來的。”
  “哦,其實就算你忙,也可以要它回來,朕再專門派一個人幫你照顧它就是了。”
  “留在身邊,卻不能親自照顧,又有什麼意思呢。魏郡主娘娘性情溫柔敦厚,惜惜在她身邊,臣很放心……對了,聽說陛下的合婚大典也快舉行了?”
  “是,等你傷一好就辦。”
  “臣的傷已經好了。”
  陽洙白了他一眼,“朕今天早上才見了太醫,他說你還要休養。”
  應崇優坐直了身體,徐徐問道:“陛下,臣聽聞傳言,說敬尚書奏請操辦婚典時,陛下說是因為臣受傷未愈,所以沒有心情才延遲的?”
  “是啊。”
  “陛下難道不覺得,這種理由對於臣下們而言,不是那麼容易理解嗎?”
  陽洙皺起眉頭:“你什麼意思?”
  “臣在陛下駕前,只是一個三品樞密學士,無足輕重,可合婚卻是陛下納妃繼嗣的重要典禮,群臣仰首,天下矚目,這兩件事不僅毫無關聯,而且孰輕孰重判若雲泥。何況菖仙關之戰後,魏王心緒總是不寧,這也是安撫其心的一個良機,陛下……”
  “夠了,”陽洙霍然起身,面露不悅之色,“別人這麼說倒也罷了,怎麼你也是這副陳詞濫調?什麼叫孰輕孰重判若雲泥,難道魏郡主是雲你是泥嗎?你要真是這麼想的,朕就要生氣了。本來只是因為一時心情不好所以推遲了一下而已,你們就當成天大的事一樣。一個接一個來勸,這到底算什麼?”
  應崇優耐心地道:“對您來說,也許不大放在心上,但對魏王和郡主娘娘而言,這的確是一件天大的事。您要想推遲婚典並非不可以,但總得給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才是。菖仙關剛剛被攻破,誰會相信您心情不好呢?”
  陽洙將雙手抱在胸前,用審視的目光盯著應崇優的臉:“你也不相信嗎?”
  “陛下,臣說的是魏王……”
  “但朕問的是你,你相信嗎?”
  應崇優低下頭:“陛下對臣的關切之心,臣絕對沒有絲毫的懷疑。但您也要替郡主想一想,她聽到婚典推遲後,心中會是何樣的委屈?”
  “關她什麼事?朕又不是不冊封她了,有什麼委屆的?”陽洙不以為然地道。
  “陛下,你先坐好,正對著臣好嗎?”應崇優把惜惜放在地上,又指了指面前的椅子。
  陽洙一怔,不明所以,但見應崇優神色鄭重,還是忍耐了一下,依言坐了下來。
  “請容臣再教給陛下一件事。”
  “啊?”
  “郡主娘娘雖未合婚,但受了冊封,便已是您的妻子。夫婦位於五倫之內,不是尋常關係。一個有情義的男子,首先要照顧好妻兒。所以您這樣罔顧她的感受,是不對的。”
  “可是……”
  “臣知道陛下冊立郡主為妃,是基於政局考慮,對她尚無太深的感情。臣也知道帝王的婚姻,不同于平常百姓夫婦,既不能專一,更做不到平等。臣只是想提醒陛下,您除了是郡主的主君之外,還是她的丈夫,只要能力所及,您有責任讓她感到快樂幸福。”
  陽洙了撇嘴,不滿地道:“你這樣說,是覺得朕對妃子們不好了?以前在宮裏的時候,你是看過朕怎麼對她們的,時時都有賞賜,對她們犯的錯也多是寬容,很少斥責,更沒有打罵過,將來魏郡主來了,朕也會這樣好好待她的,只要她不妄議朝政,不搬弄事非,會有什麼不快活的?”
  應崇優歎一口氣:“陛下,你之所以這樣覺得,還是因為你從沒把妃嬪們當妻子看待。夫妻之間,貴在相知相許,彼此都把對方的感受,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這不是榮華富貴、珠寶賞賜所能取代的。”
  “可是朕有時看府侯大臣們對他們的夫人姬妾,還沒有朕這麼和氣呢。”陽洙反駁了一句,突然想起什麼,歪著頭看了看應崇優,“聽你的意思,等你將來娶了妻子,就會把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了?”
  “是。”
  “比朕還重要?”
  “君臣仍五倫之首,只要臣還任職朝中,當然還是忠君為上。”
  “如果你不在朝中為官,歸隱林泉了呢。”
  應崇優看了陽洙一眼,明知他此問何意,但還是狠了狠心道:“如遇國事當以君主為重,國事之外,當然以妻兒為重。”
  陽洙今天剛來時,原是一團高興,後來聽他那番勸諫合婚的話,已有幾分不悅,耐著性子聽後面的教誨時,因為心中的反感,自然不大聽得進耳朵裏,以至最後一句,更是覺得冰冷刺骨,微微冷笑道:“你倒是比朕有情有義。好在朕是皇帝,還得你‘忠君’二字,如果朕沒有君主的身份,你是不是半點也不會放在心上了?”
  這並不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但應崇優卻聽得心頭一震,一時怔住。
  因為他突然之間,回想起了今天早上與前來探病的楊晨之間所進行的一段對話。
  ……
  “小優,你留在王師,是為了效忠皇上,還是為了要輔佐陽洙?”
  “這是一樣的吧?”
  “當然不一樣。效忠皇上,是人臣應盡的責任和義務,但輔佐陽洙,更多的卻是因為他本人。你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嗎?”
  “……沒有。”
  “應該想想了。你不是總打算在大勢平定後離開嗎?要是對皇上這個人產生了太多的感情牽絆,離開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了。”
  “……”
  “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如果不想將來一直陷身在朝局之中,那麼從現在起,最好能牢牢記住,你不是在效忠某一個人,你只是在效忠皇上。”
  ……
  房門被猛烈摔撞的聲音驚醒了正在呆呆回想的應崇優,慌忙抬頭看時,陽洙的身影已不在房內,恍然間才想起自己沒有及時回答他的問話,也許引起了誤解,剛邁步想追上去解釋,心念一動,又遲疑地停頓下來。
  也許是兩年相濡以沫的宮中生活造成的影響,應崇優一直感覺到陽洙對自己存有一些過分的迷戀和依賴,既然將來遲早要離開,那麼能夠早一些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雖然這樣的誤會對於陽洙而言,也許會有些殘酷和痛苦。但同時,它也比溫柔婉轉的話語更加有效。
  陽洙沖出門外後,在廊下站了一陣兒,細聽後面毫無動靜,夫子竟根本沒有要追過來解釋的意思,胸中的怒氣更難平息,欲待回身再去問他,又覺心寒,少年脾性加上帝王的傲氣同時發作,一跺腳,頭也不回地走了。
  ***
  這場爭吵的後果非同小可,陽洙在次日見到應崇優時,基本上理也不理,若來稟告的是公事,他雖然會聽,但之後句句都是訓責駁斥,雞蛋裏也要挑出兩、三斤骨頭。如果說皇帝對樞密學士以前有多恩寵,如今就有多惡劣,群臣們有人看不過眼,想要替他分解兩句,結果紛紛跟著遭受池魚之災。
  “皇上這是怎麼了?你到底哪里惹到他了?”留守菖仙關,近日才換值回城的應霖聽到些風聲,急急忙忙趕到堂弟的居處,進門迎頭便問。
  “沒關係,他發發小孩子脾氣而已。”應崇優淡淡笑了笑。
  “不是小孩子了。”應霖神色凝重,“伴君如伴虎,天子威權誰敢輕慢,雖然他一向寵信你,可一朝翻臉,吃不了兜著走的人是你,你怎麼就不能圓泛一點呢?”
  應崇優心情沉鬱,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便提起了另外一件事:“陛下合婚大典馬上就要舉行了,是魏王主辦嗎?”
  “不是,皇上讓敬瑋一手操辦。”
  “這就好。”應崇優松一口氣,“我最擔心魏王爺太過奢靡,當前的情勢,還是以簡約為上,但老侯爺的情面大,又是貴妃的親父,縱然過分了,也不好說他。我想皇上一定是考慮到這點,才指派了敬瑋的。敬尚書既與魏王交好,為人又不失風骨,分寸之間定能好好把握,確是最好的人選。
  應霖有些無力地看他:“這個時候了你還操心這個?你知不知道皇上命你下月在朝房值夜?”
  “知道啊。”
  “那你知不知道合婚大典就是在下月十五?”
  “當然也知道。”
  “值夜這種小事,派個小章辦就行了,非點名要你去,擺明就是不准你出席大典!這種重要場合最能顯出親疏遠近了,連面兒都不許你露,等於就是貶謫冷落嘛!”
  “那樣也好,”應崇優喃喃自語,“反正總有一天要離開的……”
  “你說什麼?”
  “沒什麼……”應崇優向堂兄笑了笑,“聖命都已經下了,再說這個還有什麼意思。你的事務也忙,就別在這裏耽擱時間了,鄭大將軍當朋友時極溫和,當上司時可是執法如山,你點卯如果遲了,挨上二三十棒,肉疼不說,面子怎麼掛得住?”
  “好,好,我先走了,你要有什麼事情,一定要跟哥哥說哦……”應霖看看時間的確不早,又叮囑一句,匆匆跑了出去。
  應崇優在原地呆呆地站了會兒,覺得心神難定,便換了衣服,也出門去值房處理公務,攬了一堆事情來做,好分散思緒。
  就這樣忙忙碌碌,二十多天的時間也就過去了,應崇優原本就性情疏朗,不甚執著,慢慢地竟習慣了與陽洙之間冷戰的氣氛,反倒是小皇帝功力不足,越來越火星四迸,心緒不平,雖然不至於亂發脾氣,但待人對事。不免嚴厲了許多,把以前看在眼裏沒說的一些朝政陋規,毫不留情地一一揪出來整改。菖仙關之戰本就大大助長了陽洙的威風,又加上這一番發洩般的大力整頓,竟是歪打正著,反而讓文武百官更加覺得他大有帝王風範,越發敬服,且不說原本就禮數周全的魏王,就連以前性子最桀騖不馴的益州府侯,如今見了皇帝都是屏息靜氣,絲毫不敢放肆。
  轉眼到了合婚之期,敬瑋是內政好手,準備得面面俱到,又不顯奢侈,茳冕宮院與設宴的朱睢殿都是華彩煥然,自下午起就鼓樂齊鳴,好不熱鬧。
  應崇優晚膳後直接去了勤政殿值房,燙兩杯清酒慢慢飲著,翻看折本。有時會停歇一會兒,朝窗外看看朱睢殿頂挑掛的大紅宮燈,聽一聽絲竹鑼鼓之聲。雖然偶爾會有清冷之感,但他一向精于修持之法,不過一轉念之間,又會收斂心神,再埋首在公務之中。
  天子婚典,非同尋常,雖不及當年立後大婚,但也喧喧鬧鬧,幾近五更。到了後半夜,應崇優的神思漸漸困倦,便將炕桌上的文書收撿好,取出值房櫃內的棉被蓋了,側身倒下,因為這幾日事務出奇的繁忙,積勞到今夜,已是筋疲力盡,輾轉了幾下後,便沉沉睡了過去。
  他不知道的是,在院外樹影之下,有個人正隔窗站著,怔怔地看著屋內的燈火。
  “陛下,要不要奴才請應大人出來接駕?”
  “不用了,這就回去吧。”
  “可是陛下您特意……”
  “朕只是突然想看他一眼,現在已經看到了。就是叫起他來,也不過是教訓朕不該在合婚之夜冷落新人,不聽也罷。”
  “是……”
  遠處,朱睢殿喜宴的喧嘩正是熱鬧時候,可一步步走向錦燈盛處的陽洙,卻覺得心情從未有過的寂寞冷清。

  合婚大典圓滿結束後,很快就到了新春年節。雖然遠離京都,不能祭拜太廟,典禮官們還是安排了禱天祈福儀式,這是陽洙在帝宮之外所過的第一個春節,比起以前如愧儡般在孟釋青擺弄下四處祭拜,如今雖是偏安一隅,卻有群臣環繞如眾星捧月一般,心情自然迥異。
  除夕那夜下了大雪,臣民們都認為是大大的吉兆,更添了喜慶。但不知為什麼,與前一陣子精力過盛不同,皇帝最近的神情總有些蔫蔫兒的,好像高興不起來,年夜飯吃不了幾口,各州府精心貢上的禮物也只聽了聽是誰送的,看也不愛看。太醫們會診後,又說沒什麼病,倒讓幾位親近重臣們傷透了腦筋。
  大年初一,遙向北方祭拜了先祖後,陽洙到王師營中巡視了一番,親自為將士開壇賜酒,雖然不是人人都有機會在皇帝手中接酒碗,但滿營將士仍然喜出望外,激動歡欣。可一離了軍營,陽洙的興致仿佛一下子就消失了,赴魏王的宴席時,也是心不在焉,沒飲幾杯,便有醉意,魏王怕有閃失,只好送他回茳冕院。
  聖駕下了龍輦後,盡親衛大將之職前來護送的應霖正準備退出,突然臂上一緊,已被陽洙的手一把抓住,抬頭看時,正撞上皇帝紅著兩隻眼睛狠狠瞪過來,不由嚇了好大一跳。
  “他在幹什麼?”陽洙氣呼呼地問。
  “啊?”
  “都初、初一了為什麼不來給朕拜年?他還說年年……年年都……親手給朕煮糕團湯吃呢,這才煮、煮了兩年而已!”
  應霖怔了怔,不太明白對方在說什麼,根本答不上話,只能呆呆地站著。
  “這幾天……朕都很、很和氣不是嗎?朕明擺著想要、要和好不是嗎?為什麼……還不來?明明就是、是他不對,你說,他還想、想讓朕怎麼樣?”陽洙吐著酒氣,怒衝衝地質問應霖,後者聽得一頭霧水,心中暗暗叫苦,臉上卻只能陪著笑道:“皇上,要不您先歇著,臣去問問,一定給您問清楚了,行不行?”
  這時魏貴妃已率著宮人迎了出來,應霖悄悄松一口氣,將醉醺醺的皇帝交過去,自己趕緊抽身退出。
  魏妃見陽洙面色赤紅,知道飲了酒,忙與侍女們一起攙扶著,送到軟榻上寬衣躺好,用冷毛巾細細地給他擦臉。
  陽洙昏沉沉地翻過身子,嘴裏咕咕噥噥也不知說了些什麼,酒勁發作,不一會兒竟睡著了。魏妃小心給他蓋好錦被,守在旁邊照看,半步也不敢稍離。
  約到黃昏時分,陽洙慢慢醒來,酒意已消,坐起身撫著額頭想了想,神色依然陰沉。
  “陛下,您睡了這麼久,用些點心吧?”魏妃低聲在旁問了一句,見陽洙沒有反對的表示,便從侍女手中接過碗,先用銀匙舀些湯水,遞在陽洙唇邊。誰知皇帝剛張嘴喝了一口,原本有些呆滯的目光便突然一跳,刷地轉過頭來,盯著魏妃手中的湯碗看。
  “這糕團湯……誰送來的?”
  “啊?”魏妃一驚,忙答道,“是應學士……”
  “什麼時候送過來的……”
  “昨晚……”
  陽洙怒道:“那為什麼現在才拿給朕吃?”
  “回……回陛下,應學士送來時曾特意叮囑過,說這糕湯是甜食,容易膩酒,如果陛下有醉意,就不能拿給您食用。昨晚和今天中午,您回來時都喝了酒,所以臣妾才……”
  “好了,不用說了。”陽洙揮了揮手,“拿來朕自己吃。”
  魏妃忙雙手捧上,陽洙將一整碗的糕團吃完,心情儼然已好轉了一些,命人拿些錦緞金珠,賞給了魏妃,又親自選了一副極精緻的玉石圍棋,派內監首領高成送去給應崇優。
  誰知高成去了半日,又原物攜還,稟道:“應大人有公幹,今天一早就動身到渭州去了。”
  陽洙騰地一聲站了起來,大聲道:“他去渭州幹什麼?”
  “奴才只知是公幹,詳情不知。”
  “什麼公幹?如果是公幹朕會不知道?”
  “回皇上,是魏王爺准的,寫在節略裏,也報知了皇上。”
  陽洙忙命人將這幾日的節略拿來,果然有小小一行寫著“樞密學士應崇優至渭州查驗軍糧倉儲事宜,十日後複命”,夾在密密麻麻的文書裏,竟沒看到。
  魏妃侍立在旁,一直不敢多言,此時見陽洙氣呼呼地將節略摔在地上,生怕父親又做錯事,惴惴上前問道:“是不是臣妾父親疏忽……”
  “正常公務安排,不關魏王的事。”陽洙回頭看了她一眼,皺起眉頭,“朕平常對你又沒有疾言厲色過,你為什麼還總是唯唯諾諾的?若讓有些人看見,又要教訓朕不知道憐惜妻子了。以後你在朕面前,不要這個樣子。”
  魏妃低眉順目地答道:“臣妾服侍陛下,原本就該順承聖意,小心謹慎的。”陽洙見她怯聲怯氣的樣子,心中更加煩悶,又不想再多說,一甩袍袖,回自己的寢居處了。


  第十七章
  重熙十七年一月十六,元宵方過,皇帝便正式頒下旨意,整肅王軍,準備誓師南征。
  十六當晚,四品以上文武眾臣齊聚集英殿,聽皇帝下任命詔書。
  其實各方職守、戰略方針、補給計畫等等,早已籌謀妥當。所謂的當眾任命,不過只是一項儀式而已。
  應崇優身為掌詔命的樞密學士,諸項敕書都由他親理,從渭州回來這幾天,一直忙著此事,氣兒也沒時間多喘一口,總算梳理清楚了。此刻他跪坐在龍案之旁,陽洙每宣佈一項,他就扶印頒發。
  平城朝廷的辦公之地,是由原來的府侯政宮改制而來,各個殿面俱都不大,此時上百人列班於此,四周又陳設著熊熊火鼎,擠是擠了一些,但氣氛極是熱烈。
  “最高從事長官,陳天平!”
  階下應諾一聲,有人出班叩謝,等候前一個領命的人下來,再登上王階受敕。此人是由青益侯所舉薦,相貌雖然普通,但氣質平和,行事素來有條有理,青益侯對他極是推崇,故而這次破格任命他為從事長官。
  從應崇優手中接過黃絹委狀,陳天平躬身回到龍案正前方,再拜叩謝。
  陽洙略點一點頭,便翻過文卷準備念下一個名字。就在大家的專注稍稍鬆散之時,陳天平突然將腰部一弓,竟從胸前抽出一把雪亮的短匕首,借著前竄之勢,直直劃向陽洙咽喉之處。
  皇帝正低著頭,大臣們在階下,護衛尚有五步之遙,只有應崇優及時反應,抓起一卷詔命文書迎刀鋒一擋,雖稍稍阻了阻來勢,但利刀很快便將整卷絹布及卷在其中的木軸切斷,在空中斜挽過來,再次前刺。應崇優此時已趁著格擋之勢,躍身擋在了陽洙身前,背部向後一撞,推著陽洙後滑數尺,同時單足將龍案踢向刺客。電光石火的刹那,陳天平心知追擊不及,手腕一抖,匕首變成飛刀,嘯若流星,直飛向前,同時已有數名侍衛趕到,幾槍將他紮倒在地,階下大臣們的驚呼聲這才響起。
  由於應崇優擋在陽洙身前,飛刀疾馳而至,正街著他的咽喉,手中沒有格檔的兵器,更不能側身露出陽洙來,應崇優只得僵住身體動也不動,腦中一片空白。利刀入骨之聲隨即響在耳邊,儘管殿內一片呼喝嘈雜,這聲音也依然清晰刺耳,仿若就響在自己的喉間一般。
  “陛下!陛下!”魏王等連滾帶爬倉皇撲過來看視,一個個面色如土。
  “朕安好。”陽洙丟開手裏抓著的一隻羊頭,曲起雙臂抱住身前的應崇優,顫聲道:“你怎麼樣?”
  應崇優回想著方才兇險一幕,猶是驚魂未定,若非陽洙隨手從旁邊抓了一個獻祭用的羊頭替他擋在喉前,只怕現在早已命入黃泉。
  “你手腕怎麼流血?剛才劃傷了?”
  應崇優定了定神,抬手看看,低聲道:“沒事,一道小口子而已。”
  楊晨此時已擠到了前面,立即叫了一聲:“別動,傷口雖小,刀上有毒,讓我來看看。”
  陽洙臉色一白,趕緊托起應崇優的手腕,遞到楊晨面前。
  “還好,不是什麼古怪的毒藥,吸出毒血來,我再給你敷一點兒解毒膏就行了。”他話音剛落,陽洙已低下頭去,想也沒想就含住傷口,開始吸吮毒血。
  這個舉動不要說別人,就是應崇優自己,也瞬間僵住,想要用力將手腕抽回,卻被握得極緊,動彈不得。由於周圍被重臣和侍衛們圍得嚴實,大部分臣子在階下並沒看見這一幕,只有魏王等幾個老臣面面相覷,既是驚詫,又頗不以為然,只是礙于應崇優剛剛救了駕,也不好說什麼。
  “陛下,吐在這裏,再用清水漱漱口,”楊晨雖然也呆了片刻,但還是很快恢復了鎮定,遞過水杯,又拿出一顆丸藥來給陽洙服用以防萬一。
  鄭嶙與應霖這一正一副兩個焰翎大將軍此時方長出一口氣,擦擦額上的冷汗,回身來看地上的刺客,竟還活著,忙命人救治,好進行審問。
  青益侯因為是陳天平的舉薦人,此刻癱在地上,嚇得面無人色,陽洙冷冷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只是轉身對魏王道:“出征在即,不用太費心,交給有司勘審便是了,切記不要株連。”
  魏王因為是這次詔命頒發儀式的負責人,出了刺客這樣的事,面子掛不住倒也罷了,心中還怕會不會有牽連,一直有些惴惴不安,此時見陽洙這樣吩咐,大是安慰,忙躬身道:“陛下仁厚,老臣遵旨。”
  雖然中途出亂,但陽洙自始至終都未失態,帝王氣勢令人折服,應崇優的傷口處理之後也無大礙,所以殿內重新整班,又將餘下的詔命盡數頒發完畢,最後下令三日後開拔出征。
  ***
  這次集英殿刺殺事件之後,朝臣們發現皇帝對樞密學士的恩寵又恢復了過來,有事沒事都留在身邊,不許他走開。大家議論紛紛不說,連統率焰翎禁軍的大將軍鄭嶙,也忍不住私下跟應霖很八卦地打聽:“你知不知道皇上跟令弟是為了什麼,好一陣歹一陣的?”
  “我哪兒知道啊,”因為是私下場合,所以應霖不客氣地白了上司一眼,“真是難得看到你這麼好奇。”
  “就算我好奇好了。你說皇上素日,英明神武跟個什麼似的,可怎麼一到令弟面前,就像個鬧脾氣的孩子一樣。一惱了,就理也不理。一好了,又歡天喜地。倒是令弟沉穩有氣度,從來都寵辱不驚,像個成熟大人的樣子。”
  應霖失笑道:“崇優年紀本來就大五歲嘛,能一樣嗎?”
  “唉,那可難說,有些人年紀不比應學士小多少,但那個莽撞火爆啊呀,真讓人受不了……”
  應霖知道鄭嶙的感慨何來,不由笑道:“也真是奇怪了,冀瑛雖然脾性急躁,其實很知分寸的,跟同僚相處的也不錯,怎麼偏偏跟你那麼過不去呢?”
  “這人實在太好強,最初是殿前比武贏了他,後來又吃了我一頓軍棍,當然要記恨了。”鄭嶙搖頭苦笑了一下,“好在你說的不錯,他其實很知道分寸,總算沒在大戰中惹出麻煩來。”
  “我覺得你們近來好多了,”應霖安慰道,“這場大戰你指揮有度,全軍上下無人不服,秦將軍也是有眼睛的人,只要他心裏服了你,慢慢也就沒事了。”
  “我也真沒見過那麼倔的人,當初的棒傷沒好,他就拼命操練自己的營隊,大戰都過了也不肯好好休息,我今天升帳時看他都瘦了一圈兒了,你能不能找時間勸勸他?”
  應霖一攤手,取笑道:“我勸有什麼用啊,大將軍要是心疼,自己去勸不是更好,說不定冀瑛就是誤以為你看扁他,所以心裏憋著一股氣,哄哄就好了。你看我家崇優多會哄人啊,每次皇上生氣,他都有本事哄回來,你要好好學一學。”
  “這又不一樣……”鄭嶙被他調侃得哭笑不得,只好說別的事情,“對了,聽說對青益侯的處治,應學士也是主張輕辦的?”
  “沒錯。你這幾天忙著準備出征,不知道朝中局勢有多詭變。魏王爺想著既然保不住青益侯了,便跟幾個軍務諸侯合本推舉他自己的親家林州君繼任青益軍主帥,皇上還真不好推脫他們,眼看著就要准了,誰知楊晨突然跳出來提了個建議,要把青益軍拆散合併到其他軍去,天花亂墜地道出數條理由,皇上趁勢順水推舟,說要好好再想想,氣得魏王爺牙癢癢,趁著皇帝巡營去,在堂官府挑一個錯處把楊晨打了一頓……”
  “真的?”鄭嶙睜大了眼睛,“魏王此舉有些魯莽了。”
  “你是旁觀者清嘛,魏王本就沒把他小小一個巡檢史放在眼單,加上他又故意撩撥刺激,一時氣憤,考慮不了太多,而且也沒料到會讓皇上知道。”
  “你的意思是皇上後來知道了?”
  “是啊。”
  “怎麼會呢?雖然魏王杖責大臣是有些逾禮僭越,但這種事誰會去駕前多嘴,平白得罪魏王爺?就是楊晨自己,為了臉面也不會去告狀啊?”
  應霖頗含深意的笑了笑,道:“本來是這樣沒錯,但不知是不巧還是太巧,正打著呢,明明去巡營的皇上卻突然駕臨堂官府,當場撞見魏王杖責大臣,雖然當著眾人的面沒有發作,但臉色實在難看,轉身就走人。魏王自知理虧,趕到駕前去解釋請罪,皇上卻又絲毫不責怪他,弄得他反而心神不安的。”
  “那後來呢?”
  “就在魏王擅自杖責大臣之後的第三天,朝廷突然頒下旨來,說青益侯雖舉薦失察,但與刺案無涉,故而不奪封地,不剝侯爵,令歸青州為政,籌措軍需。青益軍編制不動,另選主將,歸於禦統。這道旨意一發,不僅青益侯感恩戴德,連青益軍上下聽說歸於皇上親轄,也都歡欣雀躍。魏王爺剛剛才觸犯過龍顏,又尋不出什麼理由來,想護林州君繼任青益軍主帥的提議當然只能甘休。”應霖說著,噴嘖兩聲,又加一句感慨,“皇上果然不愧是皇上,行出事來,真是滴水不漏。”
  “先別只顧著佩服了,”鄭嶙拍拍他的肩,“馬上就出征,嶺南三十一州都不是好啃的骨頭,我們為將者,顏面都是在戰場上掙來的,你可不要輕敵哦。”
  應霖哈哈大笑,正要說話,侍從突然來報皇帝急召,兩人不知為了何事,趕緊更衣,趕到了勤政殿,進門一看,位居中樞高位的君侯臣將們差不多都已奉召而來,黑壓壓站了一片,氣氛極是凝重。
  原來就在兩個時辰前,陽洙接到了一條從嶺南傳來的消息。
  菖仙關失守,嶺南各州人心浮動,雖然因孟氏手中二十萬檄甯軍主力仍在,尚未敢輕動,但有些州府在執行京城的詔命時,態度已有些敷衍。針對此種情形,孟釋青近日矯詔,頒佈出一道“聖旨”。
  這道“聖旨”大意是說:偽王師賊勢猖獗,嶺南各州如齊心合力,力擋逆軍,則功成之日,陽氏王室願改行周制,各府君在自己的州領內可擁有行政、鑄錢和官員任命權,只需每年繳一定貢賦,以天子禮敬奉王室與國師,保住皇家太廟和大淵朝的年統便可。
  孟釋青此招極為狠辣,他心知相持下去,一旦檄寧軍敗亡,他將死無葬身之地,不如先慷他人之慨,將陽氏皇室的王權分割丟出來當誘餌,若是天命相助,也許還有劃嶺而治的一絲希望。雖然從目前來看,這尚是個空頭的月亮餡餅,但能成立國中之國,在封地內享有君王般的權威,的確是個誘人的許諾,而且封地越大,實力越雄厚的州府就越容易被誘惑,若是大州們因此抵制王師,那麼夾雜在中間的小州府縱然心有二意,只怕也不敢輕易表示出來。
  最初看到這道假“聖旨”的時候,陽洙真是氣得七竅生煙,怒不可遏,幸好應崇優當時在旁邊,想辦法安撫住了。兩人細細察看了地圖,將有可能附從孟氏的大州們勾了出來,發現這幾州如果相互結成聯盟,再脅裹幾個小州,便可以組建出三道以上的防線,層層抵禦王師,衛護京都,情勢不容樂觀。於是決定立即召集臨時朝會,詢問群臣的意見。
  令陽洙稍感欣慰的是,應召而來的重臣們看了偽詔後,個個都表示出了極強的憤恨之情,且不論有多少真情假意,聽了這些大罵孟釋青的話,皇帝心裏舒服了一點,人也冷靜了許多,對於如何應對這一變化也暗暗有了決斷,只是隱而不露,讓大家先發表自己的看法。
  一番討論之後,參與朝會的一眾群臣,出現了兩種意見。
  趨於保守的府侯與老臣們主張延緩南征計畫,再觀察一下事態的發展,而以鄭嶙為首的新銳軍方將領卻力主按原計劃行事,避免影響王師士氣。雙方爭辯得極為激烈,都是各抒己見,分毫不讓,一方資歷深厚,另一方新功正紅,也說不出誰在氣勢上更占上風。
  然而就在陽洙認真聽取兩邊的意見時,林州君陰陰的一句話卻令正常的朝議氣氛陡然一變。
  “鄭大將軍,您這麼激動地主張讓王師魯莽南下,到底居心何在?是想讓陛下贏呢,還是快一點輸?”
  饒是鄭嶙性情平和,聽到這麼惡意的一句話也不免心中不悅,立時豎眉問道:“大家都是為聖上效忠,州侯此話何意?”
  林州君冷笑一聲:“天地人心,自可言察,大將軍若是光明磊落,又何必如此介意我這一句話呢?”
  鄭嶙還未駁言,陽洙已經皺了皺眉道:“林州君,有話清清楚楚地說,不要陰陽怪氣的。”
  “是,陛下。”林州君忙躬身謝罪,用眼尾掃了鄭嶙一眼,踏前一步,道,“這件事,臣本想散朝後入宮密奏的,誰知鄭大將軍如此攪鬧朝堂,臣不得已,只好當廷揭發。”
  陽洙胸中微覺有異,但面上分毫不露,只是語氣淡淡地道:“有什麼事就說吧。”
  “是……臣受魏王所命,負責平城周圍的安防,二十天前,捕獲了一名從南方來的奸細,經過嚴審,此人招認,他是由孟釋青所派,到平城來送信策反兩個重要人物的。”林州君說到此處,故意停頓了一下,看了看陽洙的反應,方繼續道,“但此人被抓捕時,身上只剩了一封信,是由孟釋青親筆,寫給謹州侯的……”
  朝班之內的謹州侯嚇一大跳,慌亂跪了出來,聲辯道:“陛下明察,臣從未……”
  “州侯不必驚慌,信還在,說明沒有送到您手上,那只是孟釋青一廂情願而已。”林州君不鹹不淡的道。
  話雖如此說,但被孟釋青選為策反對象,總不是一件好事,謹州侯急得滿面通紅,指天對地地表述忠心。
  “謹州侯治下有方,又饒勇善戰,是朕的重要臂膀,孟釋青忌憚於你也不奇怪,”陽洙溫言安慰道,“朕是相信愛卿決無二意的。”
  聽到皇帝這樣說,謹州侯這才松一口氣,擦擦已流到頷下的汗珠。
  “林州侯,你繼續。”
  “是。陛下請想,那奸細的目標有兩個人,身上卻只有一封信,這表示有一個人已經接收到了孟釋青所傳達的策反之意……”
  “陛下!”鄭嶙上前幾步,剛要說話,被陽洙揮手止住:“先勿多言,讓林州君說完。”
  “是……”
  林州君得意地冷笑了一下,接著道:“那奸細招認,他入城之後,先尋機見到了鄭大將軍,遞信之後,大將軍沒有翻臉為難他,反而讓他安安穩穩出了軍營。”
  “陛下,”鄭嶙還是忍不住插言道。“臣承認有這樣一件事,但當時那人假稱是臣家鄉親人來信,所以臣命人接了進來,因為軍務繁忙,半日後才有時間去拆看,看完後臣也立即下令前去追捕送信人,但時機已晚,只好無功而返……”
  “就算追不到送信人,接到如此一封策反信件,大將軍如無二意,就該立即稟報聖上,你瞞而不報,是何居心?”林州君厲聲追問。
  鄭嶙仍是面向陽洙,極力辯道:“臣未曾瞞而不報,當天時間已晚,臣不敢驚擾陛下休息,就沒有請旨面聖,而是將此信封入機密奏本,遞交內值房轉呈陛下了。”
  陽洙眉心一跳,視線轉向應崇優,而後者卻早在此之前就已悄悄轉身,退出大殿。
  “陛下……”鄭嶙看著陽洙的表情,面色發白,“難道陛下沒有……見到臣的奏本嗎?”
  “原來大將軍已稟報過陛下了啊,”林州君陰沉沉地道,“那就算我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吧,抱歉。”
  “陛下!”鄭嶙只覺得手足冰涼,又叫了一聲。
  “朕……對這份奏本沒有印象。”陽洙沉默了片刻,等應崇優快步重新入殿后,才慢慢說了一句。
  “鄭大將軍,你可還記得那份密本是哪一天遞進內值房的?”應崇優語調鎮定地問道。
  “茲事體大,我記得清楚,是元月二十六那天。”
  應崇優低頭翻查了剛剛出去拿來的折錄,歎口氣道:“可是當天的折錄裏,沒有你遞任何奏本進來的登記啊。”
  “怎麼會?我是親手交給封參政的,當天好像是他值守。”鄭嶙急道。
  參政知事封尚忙出班道:“回陛下,元月二十六日確是臣值守,但時日已久,臣不能一一記憶有哪些大臣遞了折本,但臣保證,每一份奏本臣都詳細登在了折錄上,不會有缺失。”
  “鄭大將軍,你遞了奏本後,可曾看著封大人登錄?”應崇優問道。
  “當時營中事務太多,我沒有在意這些,封參政接了奏本後我就走了……”
  “私自扣壓大臣奏本是死罪,臣絕不敢有所疏忽,”封尚跪倒在地,大聲道,“臣不敢說大將軍謊言,但臣確實是將每道奏本都如實登記在折錄上了!請聖上明察。”
  “鄭大將軍,”一直旁觀不語的魏王突然開口道,“聖上仁厚,一向不以心治罪,你若確實一時疏忽,忘了將此信上奏,陛下也不會加以重罪的,何必百般掩飾呢?”
  鄭嶙此時只覺得百口莫辯,但對魏王之言又不能置之不理,只得重複道:“請王爺相信末將,孟釋青的來信末將確已密呈聖上,中途出了什麼差錯,末將實在是無從得知……”
  “鄭卿,”陽洙腦中急速轉動著,但表情卻嚴肅冷峻,“你當日曾遞交奏本,可有其他人證?”
  鄭嶙眉頭緊鎖,回道:“當時已是晚間,臣未曾見到其他人……”
  “鄭大將軍,你再好好想想,”應崇優相信鄭嶙的為人,不由為他心急,“有沒有任何人知道,你要去內值房遞本?”
  “除了我的隨身侍衛,並無他人。”
  應崇優心頭一沉,禁不住回頭與陽洙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雖面上不露,心中都有些為難。
  接到策反信瞞而不報,即可視為心有叛意,這是一項慣例,但對於鄭嶙此人,陽洙卻又是深信不疑,眼看著情況對他不利,一時躊躇難定。
  正當滿殿俱靜之時,一個清亮的聲音在階下響起:“陛下,臣可以為鄭大將軍作證。”
  “秦卿?”陽洙有些意外地看著那個大步走到御座前施禮的年輕小將,“你怎麼能作證?”
  “回稟陛下,元月二十六日晚,臣曾親眼看見鄭大將軍進了內值房,將一封加蓋密封火漆的奏本交給了封參政。”
  “那為什麼鄭嶙沒有看見你?”
  “因為當時臣……躲在值房外的假山後面……”
  “你為什麼要躲起來?”
  秦冀瑛有些臉紅,“臣是大將軍的屬下,如果當面見他,是必須要行禮的,臣一向與大將軍有嫌隙,全軍上下皆知,臣因為不想給他行禮,所以就躲了起來,等他走後才出來。”
  自從當日君前比武落敗後,秦冀瑛對鄭嶙一向桀騖不服,不僅是全軍,整個平城都知道,聽他這樣說,大家都不覺得牽強。
  “那麼晚了,你去內值房做什麼?”
  “臣一整天都忙著操練營隊,只有晚上才有時間去遞奏本。”
  “你也是去遞奏本的?所奏何事?”
  秦冀瑛低下頭,輕聲道:“臣想奏請聖上恩准,將臣從焰翎軍中調出……”
  鄭嶙聞言臉色一變,有些驚詫地看了他一眼。
  “當日之事距今已久,你怎麼敢肯定就是在元月二十六這一天?”
  “回陛下,當天是臣的生日,所以臣不會弄錯的。”秦冀瑛語氣堅定。
  “嗯。”陽洙點點頭,不露聲色地給應崇優遞了個眼神。
  “封大人,秦將軍遞折本之事,你可有印象?”應崇優走到跪伏于地的封尚面前,溫言詢問。
  “這個……卑職倒是有印象……因為曾與秦將軍同在平城麾下供職,所以記得他的生日,當時我們聊了聊,還在值房內請他飲了一杯暖酒……”
  “可是封大人,折錄上也沒有秦將軍遞本的登記,你不會是跟他喝完酒,就忘了吧?”
  “絕對沒有!”封尚大驚失色,“秦將軍走後,卑職將新收到的所有折本一一登記清楚,不會有錯的!”
  “陛下,”應崇優回身奏道,“依微臣看來,是有人將折錄抽走了一頁,缺失了近七封奏本的登記,其中就有鄭大將軍與秦將軍一前一後相連的兩本。臣身為樞密學士,管理內值房不力,導致有此重大疏失,臣一定會詳查到底,嚴加整肅。今日之罪,請陛下懲處。”
  “關你什麼事?”陽洙淡淡道,“下去查一查就行了。”
  事情至此,在場眾臣都明白鄭嶙之罪是已經洗刷清楚了,林州君臉上陣紅陣白的,表情尷尬地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再也不敢多言。陽洙也不再繼續追究,威勢十足地立起身,走到階前,冷冷地道:“今日廷議,朕已有決斷。南征之事綢繆已久,些微小變不足以更改,出征時日與路線部署不變,王師四部針對戰局的異動調整本部戰策,三日後報給朕躬。”
  “遵旨!”殿內應諾之聲一片。
  “散朝吧。”
  群臣一齊下拜,等陽洙起駕離去後,才紛紛起身下殿。
  應崇優與應霖兄弟二人,因為擔心鄭嶙心中仍是不舒服,刻意過來同他一起出宮,邊走邊說些閒話,借此寬解勸慰。
  鄭嶙明白他二人好意,笑著回應了幾句。可是目光轉動之間,突然瞟見了秦冀瑛獨自離去的背影,不由有些心神不穩。
  應霖順著他的視線看了一眼,也聳聳肩,勸道:“算了,看在今天他還算仗義的份上,他想調走就讓他走吧,反正我們焰翎軍也不缺他一個人嘛。”
  鄭嶙微微一凜,頓住了腳步。
  “怎麼了?”應霖不明所以地跟著停了下來,“怎麼不走了?”
  焰翎軍主帥定了定神,抬頭一笑,拍了拍自己副帥的肩膀,道:“這可不行,在他不能控制自己那個炮仗一樣的脾氣之前,我是不會簽發他的調令的。”
  “喂,”應霖垮下臉來,“江山易改,本性難易,他可是天生的急脾氣,你跟他較什麼勁啊?”
  “身為一軍主帥,當然要好好教導屬下,秦冀瑛也不能例外。”
  “可是……”應霖還想再說,突覺臂上一緊,轉過頭來,撞上了應崇優遞過來的眼色。
  “我覺得大將軍說的有理,尤其是在今天當殿作證之後,讓秦將軍繼續留在焰翎軍,才是對他最好的決定。”聰敏的樞密學士握著堂兄的手臂,微笑著道。

  重熙十七年三月二十,王師按原計劃兵出菖仙關,以平城軍為先鋒,焰翎、青益兩軍護王駕居中,濟州軍殿后,正式開始征戰嶺南。
  孟釋青命酈、衛、韓三州斜連為屏構築防線,派出十萬檄寧軍精銳迎戰。
  雙方在汾水平原上初次交鋒,檄寧軍梢挫後退,少侯魏聿平率平城軍冒進,前部近萬人被圍,焰翎軍派三千人奇襲解圍。平城軍為雪恥,再整重戰,與檄寧軍間互有勝負。自三月到六月,戰事膠著,推進速度緩慢。
  魏王正在心焦,陽洙已暗中調派殿后的濟州軍悄然夜行,插入檄寧軍側翼,再命平城軍西移靠近酈州,焰翎軍以全騎兵作戰,將檄寧軍攔腰沖散,其中三萬人趕入濟州軍布下的口袋中,又讓平城軍佯裝前來合圍,出拔三十裏後突然折返,夜襲酈州城,將它拿下。只可惜被濟州軍圍住的檄寧軍中有位才幹非凡的將軍,偽造行軍蹤跡,靠著對當地地形的熟悉從一處峽谷處逃出,避入衛州城內。
  王師雖未全勝,但畢竟得了一座城池為落腳點,各軍都記了些功勞,入酈州城休整。
  平城此時傳來一封急報,說留守的魏貴妃已確診懷有三個多月的身孕,因胎象平穩,方敢上奏。陽洙雖然也因此喜訊恩賞了群臣,但卻沒有絲毫要回去探望一下的意思。
  十日後,王師諸軍重整旗鼓,留三千人防守酈州後,氣勢如龍,直奔衛州而去。
  濃濃戰火,在逐鹿中原的鐵蹄聲中,越燒越旺。
  焰翎軍饒勇強悍,青益軍敏捷靈動,濟州軍鎮定沉穩,平城軍耐力持久,在陽洙越來越耀眼明亮的軍事才華下,王師四部縱橫馳騁,令孟釋青靠許諾和人質全力維持的防線一道道被相繼攻破。
  到了重熙十七年年尾的時候,所有人都確信,照如此的氣勢下去,也許在來年的春天,帝都城下,就可以飄起龍幡王旗。
  當時沒有任何人能夠預料到,當那個被企盼的春天到來時,王師所遇到的卻是在平城起兵兩年多來最大的一次危機,就宛如當年集英殿上那柄刺殺的匕首,只差一分,便劃破了陽洙的喉嚨。


  第十八章
  重熙十八年二月。數九天氣過去,已順利奪得二十三州的王師在休整中度過嚴冬,正準備精神勃發地踏上進逼帝都的征程。
  陽洙親自用朱筆在地圖上標示出了行軍的路線,示於眾將,下令出發。
  由於平城軍不善攻擊卻擅長纏鬥,陽洙一向多安排它擔任誘敵或斷後的任務,魏王沒有領會到皇帝的用心,以為陽洙有猜忌自己功高震主之心,故意在打壓平城軍的功勞,因此一直心懷不滿。而陽洙自己覺得除了稍稍偏愛了一點兒皇屬禁軍以外,對王師四部基本上都算是公平相待的,故而也認為魏王是恃功自傲。君臣二人軍務皆忙,少有時間溝通,這一年征戰下來屢有意見不合之處,漸漸已大不似當年初見時那般和睦。所以這次出兵,魏王不願看著其他三軍大出風頭,便以防備西線為由,要求平城軍向西斜插,從另一條路線進發,陽洙急功之心甚切,不想與老人家多糾纏,便同意了。
  自出征後雖偶有挫折,但從未曾大敗的焰翎軍此次位居中路,王旗飄搖之下,連奪三城,氣勢如虹,很快就兵臨洛水。
  然而就在準備渡河而戰的前一夜,陽洙接到了一封令他大吃一驚的急報。
  急報是由留守栗州的將軍送來的,報稱孟釋青暗中遞國書給位於大淵東面的牧族首領,以割讓水草豐美之地為條件,約請他率上萬騎兵,劫掠相鄰州府,如今栗州已經告急,正在苦撐。
  栗州及其周邊都是小州府,南北西三面都已是王師轄地,東邊的牧族也很少敢來冒犯中原大國,故而沒有留下重軍鎮守,各州首府城也只有兩千兵馬而已,面對上萬鐵騎,如不馳援,城破只是遲早的事。
  “陛下,牧族人魯莽貪利,還以為孟釋青是代表中原朝廷的,所以才敢如此膽大妄為。”焰翎軍主帥鄭嶙勸道,“他們久居寒漠,雖然勇悍,卻不擅攻城掠地,不過是疥癬之患,陛下無須憂慮。”
  “問題是這個疥癬之患發作的不是時候啊。眼看著王師氣勢正足,誰料想竟節外生枝!”陽洙恨恨地道。
  左參郎將費天恩大聲道:“陛下,王師不能回去,不如立即檄令其他州的守軍前去救援吧。”應霖緩緩搖頭道:“附近只有韓州兵力充足,偏又是在粟州以北,等檄令過去一來一回,哪里還救得及?要保這些小州府不遭塗炭,居然真是要調動王師諸部才是最快的。”
  “可青益軍在攻銳州,濟州軍已到龜州,難道要動用我們焰翎禁軍嗎?”費天恩哼了一聲,大不以為然,“幾個小州就算丟了又有什麼要緊的,等我們收復了京都,立馬就能把那牧族蠻軍殺個乾乾淨淨!”
  聽到這種論調,應崇優目光一跳,眉頭立即皺了起來。
  “住口!”陽洙雖然經年殺伐,心腸硬了不少,但到底是應夫子一手調教的,立即高聲喝斥道,“王師宗旨,便是要護土保民,這幾州雖小,住的也是我大淵子民,朕若視而不管,豈不就如孟賊一般。鄭嶙,立即準備回軍向北,速戰速決!”
  “遵旨!”鄭嶙躬身領命,又道,“啟稟陛下,隔著一道洛水,尚有檄寧軍所糾集的殘部五萬,如果他們乘我軍北撤時進攻,其禍不小!”
  “朕考慮過了,立即傳朕的親筆禦旨給魏王,命他的平城軍轉而向東,沿洛水布下防線,為我軍後翼屏障。等踏平牧族,再回師南攻。這樣一來,不過遲一兩個月奪京而已。也沒有多大的妨害。諸卿以為如何?”
  眾將立即齊聲道:“陛下英明!”
  應崇優見陽洙能夠按捺住收復帝都的急切心情,以守護國土子民為重,心中歡喜,在伺候陽洙書寫給魏王的詔命時,忍不住誇了他一次。
  “好久沒聽到夫子誇獎朕了,”陽洙嘻笑道,“朕還以為自己已經被拋棄了呢。”
  “您也好久沒亂開玩笑了!”應崇優瞪了他一眼。
  “如果覺得朕這次決定正確的話,也不能只是誇兩句就算了。”陽洙頭一歪,張開雙臂,“像以前一樣,來抱抱。”
  “陛下!您還是小孩子嗎?”
  “這裏又沒有外人,只抱一下下嘛。”陽洙見應崇優心情好,趁機撒嬌,伸手一拉,便將他抱進懷中。“崇優,朕明天升你做樞相少府好不好?”
  “為什麼要升?”
  “當初在平城練軍時的舊臣差不多都升了,只有你推三阻四的。”
  “臣又不是積軍功的武將,當然不能升得太快。”
  “可你哪次不是隨朕在戰事最兇險處?”陽洙不高興地道,“朕總覺得,你不願意官職太高,好像是為將來抽身退出朝局做準備。朕可警告你,不許打這種主意,朕是死都不會放你走的。”
  “知道啦。”應崇優隨口哄著他,掰開他的手臂,“詔書寫好了就快派人早些送到魏王那裏吧,雖然夜深了才能悄悄開拔,但總歸是宜早不宜遲。”
  “遵命!”陽洙調侃地應了一聲,召來一個素日極機敏的將軍,命為欽差使,攜了這封禦旨,帶領一小隊人馬向西去了。
  當日夜晚,焰翎軍悄悄收營拔寨,經過一天一夜的長途奔襲,終於在栗州城破前趕到,在城南三裏處紮營。

  比起與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檄寧軍交戰,牧族騎兵那完全沒有戰法的蠻勇之軍實在是沒什麼打頭,第一次接觸戰後陽洙就意興闌珊,全權讓鄭嶙去進行最後的殲滅,自己留在營地裏跟應崇優下棋。
  當那沖天的喊殺聲驟然響起時,留守營地的五百人第一反應全都是驚詫莫名。
  “陛下!陛下!檄甯軍……是檄寧軍……”羽林衛隊長肖雄風沖進王帳,大聲道。
  “胡說!這周圍早已收復,怎麼會有檄寧軍?”
  “南邊……他們是從南邊潛行過來的,當先的至少有五千人……”
  “不可能!”陽洙大喝一聲,“南邊有平城軍布下的防線,他們怎麼可能毫無動靜地潛行至此!?除非是……”
  應崇優與陽洙對視一眼,兩人都是面色如雪。
  除非是平城軍根本沒有奉詔設防,而是將焰翎軍的柔軟後方開敞式地亮給了檄寧軍。
  “陛下,他們已經快沖過來了!”
  “急速通知鄭大將軍,令他速來護駕!”應崇優搶在前面,厲聲道。
  “楊晨大人已經親自去了,但檄寧軍悄悄圍過來,已截斷了營地與前方之路,就算楊大人冒死突了圍,或者大將軍發現後方情形不對回援,都來不及了!請陛下快些更衣,末將等誓死也要護衛陛下周全!”肖雄風叩首已畢,跳起身來,與應崇優一起不由分說將陽洙的龍袍箭衣扒下,強行給他穿上羽林衛士的盔甲。
  此時外面已有短兵相接的擊殺之聲,三人沖出王帳,只見四周已密麻麻被兵將所圍,撒目望去,難計其數,而營地裏整打整算,也只是五百羽林衛隊,和隨駕的文職大臣們的侍衛。
  “陽洙,”應崇優一咬牙,手執長刀,目光反而變得厲辣,高聲道,“快上馬!除了強行突圍沒有別的辦法了!”
  陽洙一言不發,與眾人一起翻身上馬。因為知道敵方一定會在鄭嶙主力軍方向布下重兵,故而選擇了西北方向全力拼殺。
  這一場生死相拼的惡戰,只殺得黃土漫漫,血流成河。在似乎永無止境的擋格砍斫中,身邊的羽林衛士越來越少,隨駕的臣屬們也漸漸被沖散,到最後還圍在陽洙與應崇優身邊的,只剩肖雄風和幾個遍體鱗傷的將士。
  “陽洙!陽洙!”應崇優看著陽洙身上漸增的傷口,心痛如絞,“你不要再顧著我了!小心你自己!”
  陽洙一言不發,一刀砍翻沖向應崇優左側的一個敵兵,勒了勒自己的馬韁。
  “陛下,他們的人越來越少了,看樣子我們快衝破圍堵了!”肖雄風大叫,“您與應大人先行,末將給您斷後!”
  應崇優拔轉馬頭,判斷了一下方向,朝陽洙做了一個手勢,兩人左砍右殺,繼續沿西北方向前沖,果然沒有多久,前方已無敵軍,只有震天殺聲,從後面緊逼而來。
  塵土迷漫中,應崇優的馬突然一聲長嘶,力盡倒地,怎麼拉都拉不起來。
  “陛下,你別管我,快走!”
  陽洙瞪他一眼,二話不說將他揪到自己的馬前,兩人一騎繼續前奔。
  可惜天不從人願,上天仿如要給這次劫難創立一個高潮般,一彎寬寬的河道擋在前方,游目四顧,既無舟楫,也無渡橋,反而是後方的馬蹄聲,如雨般密集。
  應崇優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過頭來,“陽洙……你願意跟我一起跳下去嗎?”
  陽洙凝視著他的眼睛,露出一絲笑容,“好。”
  “那快把盔甲脫下來!”
  “啊?”
  “啊什麼?我們要遊到對岸去,穿著鐵甲怎麼行?”
  “可是……你明知道朕不會游泳……”
  “所以才問你願不願意啊,你不是說‘好’嗎,快脫!”
  “朕以為……”陽洙咕噥了一句,但對夫子的沒情調也實在無奈何,趕緊將身上鐵甲解下,兩人一齊縱身入水。
  對於不會游泳的人來說,當水流漫過頭頂時,感覺是很恐怖的,陽洙也不例外。手足亂蹬一陣後,一條胳膊繞過頸間,將他的頭一抬,輕輕地送出了水面。
  應崇優此時體力已經不濟,手裏還托著個不會游泳的人,只能利用水流之力,強自掙扎著到了對岸,攀住岸邊的岩石,喘得話都說不出來。
  腳一踩到地面,陽洙頓時有了用武之地,拖著應崇優的腰,先將兩人的身形隱在巨岩之後,再輕輕揉搓他的胸口,想讓他好受一點兒。
  “此地不可久留,”應崇優剛緩過一口氣,立即道,“我們必須到山林裏去找個隱蔽的地方,追兵一直緊咬我們不放,也許他們發現了你是皇上,不能大意。”
  陽洙點點頭,扶他站起:“你還撐得住嗎?”
  “沒關係,我沒怎麼受傷,只是體力有些不濟。快走吧。”
  兩人振作精神,相攜著進入了河畔的山林,不敢走山徑,只撿林密無路之處,向上攀爬,一路上的荊棘枯刺,在兩人的手臉處劃滿細小的傷口,又麻又辣,癢痛難忍。
  大約半個時辰後,堅持走在前面開路的陽洙呼吸漸漸粗重,腳步踉蹌,硬撐了一陣,終究沒有支持住,竟一頭栽倒在地。
  應崇優嚇一大跳,撲上前抱住,只覺得手指所接觸到的體溫已燒得發燙,仔細查看之後,發現他周身上下有傷口七八處,其中有幾處十分深長,只險險避過了要害。
  “陽洙,你撐著點兒,我去找點水來,你等我啊!”應崇優胸中憂急如煎,向後看看,沒有追兵的跡象,便將陽洙的身體放平,用樹枝蓋了蓋,便起身想去找水和草藥,但沒走多遠,竟發現了一個隱密的山洞,急忙回來,用力背起陽洙的身子,連拖帶爬,抱進了山洞,再將裏面的亂石塊撥開。清理出一塊平地放好,不及多喘一口氣,又出去找水找藥。
  自此時起,陽洙真龍天子的好運似乎開始慢慢恢復,應崇優在山洞旁邊不僅找到了清泉,還有些常用來止血生肌的草藥。他當年常在外旅行,野外求生技能甚多,積簇枯葉,用兩塊硬石,不知怎麼弄的,競生出一堆火來,既烘烤濕衣,也為陽洙取暖。
  含喂了幾次泉水,再重敷了一遍草藥,陽洙到底是少年體健,昏沉沉的神智慢慢回復了清醒,眼珠轉動了兩下,望向守在身邊的應崇優。
  “別怕……很快就好了……別怕……”應崇優修長的手指在陽洙額頭上輕輕地撫摸著,宛如哄拍嬰兒般輕聲低喃,盡力安慰他病中的小孩。
  陽洙覺得眼圈一熱,忙用力閉上,將身體微微蜷縮起來,向應崇優膝前靠去。
  發覺到他的動作,應崇優以為他冷,急忙伸手將他上半身抱起,緊緊摟在懷中。此時兩人的外衣還在烘烤,兩具只著半截小衣的身體緊貼在一起,廝磨出滾燙的溫度。
  “你放心,檄寧軍只是乘隙奇襲,撐不了太久,鄭嶙一發現情況不對,很快就能肅清這周圍的。”應崇優慢慢搖動著身子,勸慰道,“我估計最多明天,他就能找到我們了,你再堅持一下,好不好?”
  陽洙本想告訴他自己感覺已經好多了,但因為被抱著太舒服,又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將耳朵貼在他胸口,宛如當年在宮中同床時一般,靜靜聽著那有規律的心跳,可聽著聽著,自己原本平緩的呼吸卻慢慢急促了起來,只覺得頰邊貼磨著的肌膚光滑溫暖,仿若是有吸力一般的,讓乾渴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湊了上去,輾轉吮吻著一路向上,突然一個衝動,將應崇優掀倒在地上。
  正準備給他唱催眠曲的應崇優被這突然襲擊嚇得措手不及,腰身一軟,只覺得一隻手探進褲中,正沿著大腿撫摸。
  “陽洙!你在幹什麼!?”厲聲的喝問因為男人正常的反應而加了些喘息,拆去大半威勢,應崇優在掙扎中察覺到陽洙的身體整個發燙,以為他是高燒未退神智不清,急忙咬牙忍住已被他撩撥起大半的欲望,用力捉住他兩隻手,強行翻轉身體,阻止住那孩子進一步的行動。
  “好啦,陽洙,你看清楚,是我……是夫子……你認成是誰了?”應崇優伸手扯過還微濕的衣衫,擦拭著陽洙的額頭,柔聲道,“你的傷不輕,鎮定一點兒……深吸氣……吸氣……”
  陽洙滿面通紅地瞪著他,氣息熾熱,眼裏匝滿血絲,從頭到腳都因為極力的克制而顫抖著。
  對夫子動起情欲,對他來說不是第一次,但因為對於情感與欲望之間的關係還理不清楚,他不知道這種不合常理的反應到底是對是錯,再加上應崇優一向性情嚴謹,對君臣之分似乎看得很重,陽洙怕一個不小心惹他翻了臉,所以總是自己努力忍耐下去。
  只是時日越久,這份忍耐也跟著變得越來越像是煎熬,一種無法紆解的,不知還能向誰傾訴的煎熬。
  “怎麼還不退燒呢?”應崇優心急地自言自語一聲,便想起身再去弄點冷水,誰知剛一動,就被他緊緊抓住。
  “你別離開,我不再亂動了,你別離開……”陽洙閉著眼,喘息著,手指緊扣。
  應崇優只覺得一股疼愛之情從胸中氾濫而出,拍撫著他的臉,柔聲道:“我不走,我一直在這兒陪你……你睡一覺,天亮就好了……”
  陽洙暗暗咬緊了牙根,忍著應崇優的手指拍在自己面頰上所帶來的波及全身的酥麻感,側翻起身體,再次擁住了他的腰。
  那一夜,兩人維持著相擁相偎的姿勢,漸漸入睡。
  清晨鳥啼聲中,陽洙慢慢醒來,伸了伸腰,突然發現身邊空蕩蕩的,急忙翻身而起,幸而一眼就看見應崇優正背對著他坐在洞口,這才松了一口氣。
  “你在幹什麼?”
  “啊?”應崇優一驚回頭,第一個動作就是伸手摸了摸陽洙的額頭。
  “已經不燒了。”天亮燒退,陽洙的語氣回復平靜,只是眼神依然複雜,深深地看著應崇優,口中卻隨意問道,“你削的是什麼?”
  “臣想做一把簡易的梳子。”應崇優重新拿起木塊,用貼身的小銀刀繼續切削。
  “做梳子幹什麼?”
  應崇優瞟了一眼陽洙亂糟糟的頭髮,笑了起來:“給您梳頭啊,臣子們就快找到這裏了,無論何時陛下都要保持帝王風範才行。”
  陽洙盤起腳在他身旁坐下,默默地看他削了一會兒木頭,突然叫了一聲:“崇優……”
  “是。”
  “你為什麼對朕這麼好?”
  應崇優微微一震,依然是那一句話;“為臣者效忠君上,本是職責……”
  “只有這個?”
  削著木頭的銀刀停了片刻,又重新動作起來,“是……”
  陽洙重重將頭扭向一邊,用力咬住了嘴唇。
  一盅茶的功夫,應崇優就做好了那個簡易的木梳,起身給陽洙重新挽髻。年輕的皇帝垂著頭由他擺弄,神情高深莫測,卻不再說話。

  營地被襲後的第二天中午,焰翎軍副帥應霖終於率領手下找到了自己的主君。當皇帝身著明黃戰甲,再次出現在雲龍王旗下時,從主帥鄭嶙起的一應將士們,黑壓壓在他面前跪了一片,叩首嚎哭。
  “事出意外,不是卿家的過錯,都平身吧。”陽洙親手撫著鄭嶙的肩膀,溫言安慰。
  “臣護駕不力,萬死難辭其罪,請陛下重罰。”鄭嶙含著眼淚,滿面塵土之色,可見他從昨天憂急至今,從未曾休息過。
  焰翎軍自成立以來,一直意氣風發,未嘗敗績,這次被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襲擊主君,雖得楊晨突圍急報,快速回師援救,但為時已晚,羽林衛隊五百人只倖存一百,隨駕諸臣中有七人陣亡,其中官職最高的人是二品參政使,連皇帝都被追殺得白衣渡河,山林隱身,怎麼想都是無顏再見友軍的切齒之辱,全軍上下激憤難當,個個誓言雪恥。
  陽洙知道鄭嶙此時的心情安慰也無用,便派他去處理牧族與檄甯軍殘部諸事,以此分神。這時一些被沖散後倖免于難的臣子們也陸續還營,陽洙想起罹難者甚多,有些傷懷,命人安排尋屍殮葬之事,並追封禮祭。
  五日後,牧族騎兵被蕩平了大半,只有數百騎逃回寒漠,來襲的檄寧軍也只是困獸餘威,一擊之後,立即南撤,被滿腔怒火的赤羽將士們一陣追殺,傷亡慘重,只剩下五千人逃回洛水南的主營中,焰翎軍上下還覺得忿憤不已、餘恨未消。進行順利的青益、濟州兩軍此時也已得知消息,高級將領們驚惶之下,立即星夜北上,紛紛奔赴三帳問安。
  路途中時,陽洙還希望這場兇險是因為旨意傳送的過程中出了意外所致,但率部到安州紮營後,欽差官前來複命,表示手書的諭命是親手交給了魏王的,並有簽收的符印為證。一時之間,群情譁然,無論是中樞臣子,還是三軍將士,無不怒火中燒。連與魏王多年交好的元武侯也氣得白須亂飛,立時便請求由自己前去拿問魏王。
  所謂牆倒眾人推,魏王在平城主政多年,宿怨也不少,何況身上掛的是抗旨避戰、有意陷皇帝于死地的大逆罪名,一時責駡之聲四起,整個王帳內外,居然只有一個人為他拼死陳情。
  “崇優,到這個時候了你還要保他?”陽洙怒衝衝道,“你是不是發燒了?”
  楊晨自入王師以來,一向不大喜歡魏王,再加上他是應崇優的師兄,說話不像其他人那般顧忌,當下冷冷插言道:“崇優,魏王恃功自大,其心早已可誅,只是皇上寬厚,容忍至今。可是他現在犯的是大逆死罪,九族難贖,如果皇上還任意放縱他的話,只怕君威無存,上下不服啊。我知道你一向生性慈厚,但這一次還要求情,就只能說是婦人之仁了。”
  應崇優說了半天的情,此時早已口乾舌燥,哪里還有精神去理楊晨,只是對著陽洙,苦苦勸道:“魏王是扶持您起事的老臣,恩情深厚不比旁人,無論如何,不可以拿問啊?”
  陽洙哼了一聲,“難道因為他功高,就可以懷有不臣之心?”
  “魏王行事確有差池,但未經確認之前,怎可斷定是大逆之罪?”
  “你連拿問都不許,朕怎麼確認?”
  “陛下可派一名臣子,奉旨前去問話,給魏王一個分辯的機會吧。”
  “事實如此,他還能如何分辯?”
  “陛下,”應崇優走近一步,跪在陽洙膝前,握住了他的手,“魏王為了陛下所耗費的心血,難道掙不來這份尊重?”
  陽洙感覺到他手指冰涼,一顆圓圓的珠子滾到了自己的掌心,在肌膚處留下硬硬的觸感,突然想起自己曾賜給應崇優的那三顆救命珍珠,不由心頭一跳。
  “陛下細想,若天下人知道。連魏王都叛了,陛下您自己情何以堪?”應崇優輕聲道,“請陛下准臣所奏,派出天子使臣,先讓魏王回個話。”
  陽洙歎一口氣,握緊了掌中的珍珠,心知這次又拗不過他,只好道:“就依你吧。楊晨,你代朕去……”
  “陛下,”應崇優知道自己這個三師兄一向對魏王心存反感,怕他有偏見,立即反對道,“您既已開恩,不如就讓微臣奉旨走一趟吧?”
  “這怎麼行?”陽洙立即斷然否定,“魏王之心尚不可測,你去太危險了。”
  “臣並不比其他人更危險。”應崇優緩緩勸道,“事情到如此地步,一定另有隱情,臣是常侍天子左右的近臣,所說的話能得到魏王的信任,再說家父也是與魏王合作多年的老友,于公於私,臣都是最適合的人選,請陛下無須憂慮。”
  陽洙深深地看他一眼,抿緊嘴唇沒有說話。
  應崇優見他沒有繼續否決,以為他依從,輕輕鬆了口氣,正想退下草詔,卻被陽洙一把捉住手腕,狠狠拉了回來,道:“說不許去就不許去!”
  “陛下?”應崇優有些吃驚,“臣說的這些理由,您沒聽進去嗎?”
  陽洙皺眉看著他,好半晌才咬著牙道:“那不一樣!”
  沒頭沒腦冒出這樣一句話,王帳內諸臣都是一愣,茫茫然聽不懂高深莫測的皇帝陛下到底在說什麼,反而是應崇優全身一震,腦中仿佛有道白光攸忽閃過,一刹那間明白了陽洙想要表達的意思。
  那孩子是在說:“你不要再跟我講道理了,道理我都懂,我也知道你說的很對,可是,放在你身上不行,因為你跟其他人,是不一樣的!”
  明白了陽洙的想法,應崇優的胸口頓時變得又軟又燙又酸又甜,熱熱辣辣的一股氣翻滾著,有點兒想催人落淚。其實在他的內心深處,真的很開心,很沉醉于這種被陽洙重視的感覺。然而可惜的是,縱然再喜歡這種感覺,他的頭腦依然是要命的清醒。
  “陛下,如今情勢敏感,魏王一定正處於驚恐之中,所以不能派武將前去。可是隨駕的文臣們,不是在這次被襲戰難中殉國,就是傷重未愈,不能出行。請陛下儘快下旨,派微臣去平城營吧!”
  陽洙心煩意亂地一揮手,“不要再說了,朕不想聽……”
  “應大人,”鄭嶙見狀也過來勸道,“陛下聖意已決,您就不要再固執了。”
  應崇優定定地看著陽洙鐵板似的面孔,心頭一橫,再次跪下。
  “你再求也沒有用,朕不會讓你去的!”陽洙怒道。
  “陛下受控于帝都之時,魏王就在為您操勞,如今罪名未定,您就已無半點憐惜舊臣之心,雖然這是天子聖意,並沒有錯,但您就不怕其他的舊臣們暗暗心寒嗎?”
  陽洙眼光一跳,神情突然變得極為冷洌,盯住了應崇優的眼睛:“你這話什麼意思?”
  帳中諸臣雖與應崇優關係都好,但聽了他這番話,還是覺得有些過分,應霖忙上前道:“崇優,這件事明明是魏王忤旨在先,陛下已經夠仁厚的了,你可別亂說。”
  應崇優淒然一笑,眸色幽幽,“想起當年初入平城,與魏王相見,君臣和睦,宛如昨日。如今一時差池,天子聖威之下,舊時恩情頓如過往煙雲……微臣不知怎麼的,突然有些唇亡齒寒起來……”
  應崇優語中暗含深意,是故意要刺激陽洙。鄭嶙等不曉他們師生舊情,所以不大聽得明白。可同樣一番話聽在陽洙耳中,卻是字字刺骨,句句剜心,涼寒之之感油然而起,頓時氣得臉色發白。
  “好……你說的好!既然你這麼信不過朕,既然你已認定朕是無情無義之人,那朕只好成全你!”陽洙怒衝衝到了禦案後,朱筆淋淋,快速寫下一道旨意,示及吹幹,便擲到應崇優面前,“你想去就去吧!如果魏王沒有穩妥的解釋,你也不要怪朕真的對他無情!”
  雖然目的達到,但陽洙畢竟是應崇優最疼愛的人,眼看著他被氣成這樣,年輕的帝師到底心中不忍,拾起地上的旨意,正想軟語道歉,陽洙卻已用力拍著書案,怨聲道:“出去!出去!全都給朕出去!”
  一干臣子嚇得心驚肉跳,急忙行禮告退,應霖怕堂弟再多言犯君,一把將他拉出王帳十多丈遠,埋怨道:“小優你瘋了?為了個魏王爺你值得這麼折騰嗎?聽聽你說的什麼話,別說皇上了,我都替他生氣!”
  “我也不單單是為了魏王爺……此事並非只牽涉到老王爺一人,平城軍十萬男兒,還有留在平城的魏妃娘娘,都是局中之人,不能不考慮啊。”
  “你呀,考慮來考慮去,就是不考慮自己!”應霖抱怨道,“知道什麼是聖心難測嗎?我真是替你擔心,明明脾氣那麼溫和,卻又執拗得嚇死人,這兩年跟皇上好一陣兒鬧一陣兒的有多少次了?他是君你是臣,犯顏爭吵只有你吃虧的份兒,再說這次是你不對啊,聽哥哥的話,先主動去謝個罪吧?”
  “放心,等到平城營傳完旨意,我會去謝罪的。”應崇優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麻煩應大將軍撥幾個人給我,總不至於讓你弟弟孤身一個人去當天子使臣吧?”
  應霖垮下雙肩,無奈地瞪了他一眼:“真是受不了你,好啦,會派人護送你去的。”
  鄭嶙與楊晨出帳後也因為關心,一直跟在不遠處,只是因為講禮節,隔了一段距離站著,不打擾他們兄弟交談,此時見應霖回頭招呼,便一起走了過來。
  “大將軍,崇優的侍從太少,我想挑幾個人,護送一下他,您看……”應霖按軍中規矩請示著上司。
  “這是應當的。”鄭嶙溫和地笑了笑,“應學士的宅心仁厚,末將實在是敬重。不過平城營不比焰翎營,您此去可千萬要小心。”
  “多謝。”應崇優笑著向他點了點頭,卻感覺到楊晨在一旁緊盯過來的古怪視線,覺得有些不自在。
  “那我就先去安排了。小優,你準備什麼時候出發?”
  “越快越好。”
  “那半個時辰後,我們轅門外見。”應霖是個爽快人,招呼一聲就走了。鄭嶙多聊了兩三句閒話,但一軍主帥到底不清閒,未幾也匆匆告辭而去,只剩下楊晨一個人,雙手抱著胸,依然是一言不發地盯著應崇優看。
  “你看什麼?雖然你一向反感魏王,但他畢竟是勳重舊臣,不能輕易問罪,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明白吧?”應崇優被他看得有些怪怪的,只得自己先開口說話。
  “我不是在意這個。”楊晨淡淡的說著,眸中審視的意味依然濃重,“你和陛下……在一路到平城之前,沒有別的交往嗎?”
  應崇優一怔,條件反射般地答道:“當然沒有……”
  “我總覺得你們的情分要深厚得多……他今天都被你氣得快吐血了,竟然還能忍住……你自己察覺到沒有,陛下有時侯看你的眼神很奇怪,就像是……”楊晨頓了頓,仿若是在考慮如何措辭,“就像是你對他來說,並不僅僅是一個臣子……”
  “你不要太過敏感了,”應崇優不耐煩地轉過身去,“不是臣子是什麼?”
  “小優,”楊晨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我是過來人,又是旁觀者,我的判斷一定比你准。皇上對你的感情並不單純,你要注意一點兒。”
  應崇優被他說中心頭的隱憂,不自覺地表現了本能的抗拒,“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我是男人,是皇上駕前的臣子,他能有什麼不單純的想法?只不過因為我陪他在雪中翻過衛嶺,同生共死了一場,他顧念舊情,所以多寵信了我一些……”
  “如果僅僅是這樣就好了,”楊晨仍是表情凝重,抓著應崇優不放,“小優,你聽我說,不管皇上怎麼想,你可千萬不能動心,要知道他可是至尊天子,一旦你動了心動了情,將來受傷害的人一定是你……”
  應崇優臉上一熱,怒道:“你胡說什麼……”
  “是,我知道憑我以前的所作所為,是沒資格來勸說你的。但請你相信,雖然我們分手了,但我真的還關心你,不想看到你有什麼不幸……皇上畢竟是皇上,掌握著對你生殺予奪的大權,如果將來是你先對他沒感情了,他不想放手你就不能走,反之,如果是他先對你情淡愛馳,你的下場便會更加淒慘無助……總之在任何情況下,弱勢的人都是你,你可別犯糊塗……”
  “楊晨!”應崇優聽他越說越過分,不由狠狠甩開他的手,“你今天發病是不是?無緣無故說這些話給我聽幹什麼?我和皇上清清白白的君臣關係,被你說成什麼了?”
  “對不起,”楊晨急忙道歉,“我知道還沒到那一步,不過是突然之間覺得特別的擔心,忍不住要跟你說這些話。你答應我,無論皇上對你有多好,要記著他的至尊身份,絕對不要動心,聽到了嗎?”
  應崇優雖知師兄是一番好意,還是忍不住心中煩亂,瞪他一眼,轉身向自己的營帳走去,不再理他。
  楊晨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歎一口氣又追了過去,跟在他的後面。
  進了營帳,應崇優板著臉,自顧自整理了一下,披上披風,命侍從收拾了些隨身物品,又走了出來,在帳門前的轅木上解開自己坐騎的韁繩。
  這時應霖也挑好了幾個得力的士兵列隊過來,其他相熟的同僚們也陸續趕來相送,楊晨沒有機會再說話,便一直默默地站在周邊。
  對來送行的眾人客氣應對了幾句,應崇優不想再耽擱時間,翻身上馬,率領這小小一隊人馬,向西出發。
  在回加鞭催馬的一瞬間,身後突然傳來低沉的一聲呼喚:“小優……”
  應崇優握著馬鞭的手輕輕一頗,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緩緩地回過頭來。
  追過來的楊晨仰著頭,目光中是一片熟悉的溫情,視線交會的刹那,應崇優心亂如麻。
  過往的那一段少年的酸甜愛情,在時光的重重沖刷下,依然免不了偶爾泛起隱隱的疼痛,就仿若活生生的例證樹立在面前,提醒著他心動的代價。
  儘管不願意承認,但應崇優在心底深處明白,三師兄所勸說的話,其實並沒有錯。
  “知道了,我會注意的。”
  終於得到滿意的承諾,已升任中書令的青年這才微微松了一口氣,臉上掠過一抹如釋重負的笑容。


  第十九章
  正如應崇優所推測的,十萬平城軍主帥,一品郡王魏泰,此時正陷入一片驚惶迷茫之中,連他自己回想起來,都不知道事情怎麼會失控惡化到這樣的地步。
  當初接到了諭旨,也簽收了,但對詔命的內容,這位元老王爺心中卻有一種難以抗拒的反感。
  離開平城出征一年多來,陽洙發來的此類詔命已有多次,每每調動自己手下的平城軍,去為人家構築側翼後翼的防線。一次又一次,看著友軍意氣風發攻城掠地,平城軍仿佛一直是個配角。雖然每次論功時陽洙都大力稱讚平城軍,賞賜也很豐厚,但因為很少正面作戰,總覺得分配給自己名下的功勞言過其實,像是皇帝看在老臣情面上的施捨一般,令人心有芥蒂。好不容易這次能獨立西線作戰,開局又極是喜人,正準備大展身手之際,突然又是一道命令回師的諭旨,如同一瓢冷水當頭潑下。
  魏王只負責平城軍一部,不像陽洙那樣縱覽全局,所以不太能理解皇帝的戰略安排,只要沒有敵軍進攻自己負責的防線,他就覺得陽洙的調動是錯誤的,是為了不讓平城軍立功,而隨意打發他閑坐一旁,全然不能體會到正是由於陽洙各條防線構築精密,才致使敵軍無法輕動的道理。
  身為最德高望重的老臣,魏王自恃身份,縱然心有疑慮時也不願意多說多講落個爭功的名聲;而年輕氣盛的小皇帝,滿眼都是如何儘快收復他的錦繡江山,對於老臣的失意也未加留心。時間久了,心結越來越深,而最終的惡果,卻是在最不應該發作的時候爆發了出來。
  平城軍西行已過半月,魏王對東路友軍的情況不是很瞭解,既想不通手握焰翎、濟州、青益三軍的皇帝為什麼單單要調自己回師,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面向一條洛水構築後翼防線,所以思來想去,魏王得出一個結論,所謂牧族犯境只是一個藉口,皇帝不過是又在拖自己後腿,為的是不讓平城軍乘勢南下,成為最早進逼帝都的王師。
  既然心中有了這樣一個結論,身邊部將們又圍著大發牢騷,再加上只須三天就能拿下安州這個西部重鎮,魏王一橫心,便決定先斬後奏,放置了諭旨整整三天沒有執行,反而命令全軍上下合力進逼安州。本以為只要自己立下大功,皇帝又不能解釋為什麼這樣胡亂調動,無可奈何之下也只得認了,萬萬沒料到後果竟會是這樣令人意料不到。
  違旨不遵,致使禁軍後線空泛,檄寧軍乘隙偷襲,險險置皇帝于死地……這些消息陸續傳來,如同驚雷般一個個炸在魏王的頭上。
  第一次冒險抗旨,就遇上了最難挽回的結果,魏王沒有心情認真反省,反而覺得自己的運氣實在是太背,既懊惱又委屈,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如果反抗皇帝的拘捕問罪,手下的平城軍遠遠不足以抵禦其他三部王師,如果束手就擒,面臨的又是無法解釋的抗旨死罪,老王爺左右為難,幾乎一夜之間鬚髮全白。
  然而戰戰兢兢等了幾天,營外來報,皇帝竟然只欽派了樞相少府應崇優,帶著一小隊隨從前來,讓人摸不著頭腦,呆呆愣了半天,才想起要請了進來。
  見到滿面憔悴的老王爺,應崇優不由暗暗惋歎一聲,面上不好露出來,只是客氣地見了禮,命手下人帳外聽命,自己獨自進了帥帳,示意魏王摒退左右。
  魏王見應崇優此來既沒出示王杖,也未捧天子劍,心中正訝然,見到他的手勢,忙命帳內其他人全部退了出去。
  “魏王,卑職奉聖上手諭,前來問話。”待帳中人淨,應崇優面南而立,朗聲道。
  “臣遵旨。”魏王撩衣下拜。
  “聖上問,調軍諭旨,你可接到?”
  “臣接到。”
  “諭旨上命你火速回師構築洛水防線,你可清楚?”
  “是……”
  “你可曾依旨行事?”
  “……不曾。”
  “有何緣故?”
  魏王抬起頭,欲言又止。
  “魏王,聖上相信您老臣忠心,決非有意置君主于險地,所以才不宣旨,不捉拿,命我前來暗中問話。您當時是如何作的決斷,千萬不要有所隱瞞,如果解釋得通,雖有責罰,終不至於有謀逆大罪,請您三思。”
  魏王眼眶一熱,老淚湧出,忙抬袖拭了,微微叩首道:  “皇上聖明,老臣羞愧啊……”
  應崇優微微一笑,上前挽扶,柔聲道:“想來也會話長,您起來坐著詳談吧。”
  “應大人是代天問話,老臣怎麼敢坐?”
  “就是聖上親臨,老王爺也是有座位的。”應崇優扶他坐下,安慰道,“您不必惶恐,聖上仁厚,只要您說實話,不會有大罪的。”
  “勞煩應大人回稟聖上,老臣實在是……湖塗啊……”魏王長歎一聲,將自己的猜疑多心一一訴說,解釋當初為何擅違聖旨,延期回師的經過,說到後來,更是悔恨交加。
  “原來是這樣……”應崇優定了定神,看看魏王老淚縱橫的臉,知道他所言非虛,忍不住埋怨道,“老王爺心有不忿,應該早些奏明皇上才是,其實皇上對平城軍也是一視同仁,並無刻意打壓之意,是您多心了。”
  “總之是老王鑄成大錯,難以挽回,就是萬死也難贖其罪。只是這全軍上下,還有我魏氏滿門,都是受了老臣的連累,還望陛下開恩赦免。”
  應崇優溫言勸道:“老王爺且放寬心,我這就回去稟明聖上,無論如何,不會冤枉您有心謀逆的,請約束全軍,安營靜候,以免多生事端。”
  魏王連聲稱謝,起身相送,誰知還未到帳門口,牛皮帳簾突然在外被掀開,一行人明刀明劍沖了進來,將應崇優團團圍住。
  “聿兒?你想做什麼?”魏王大吃一驚,向為首之人怒喝道。
  平城少侯魏聿平全副盔甲,上前施禮:“父王,您就這樣讓他走了?”
  “應大人前來代天問話,正要回營複命,你竟敢如此無禮!”魏王跺足急迫,“還不快給為父退下!”
  “父王,你們說的話,孩兒在帳外已聽得清楚,”魏聿平一步也不退,昂首道,“您真的相信他回去會替你求情?相信皇上會不治您以大罪?”
  “聖上仁厚……”
  “仁厚個屁!”魏聿平身邊一個粗壯的將軍大聲罵道,“他要是仁厚,會一直給我們平城軍小鞋兒穿?王爺您這次算是栽在他手裏了,不趁機捏死您才怪!”
  “放肆!”魏王剛喝斥了一句,就被兒子將話搶斷:“父王,他話粗理不粗,說的很對。皇上一向忌您功高,無由還壓三分,何況被他抓著這個機會?孩兒敢說,只要應崇優一回去,緊接著來的就是繳您兵權的大軍和內府司的鐵鎖!”
  “魏王爺,”應崇優冷冷道,“如果聖上有心治你死罪,只須下令焰翎軍開拔前來就是,何必派我來多此一舉?您一世英名不易,這關鍵時刻,切勿選錯了路啊。”
  魏王不由點了點頭:“應大人說的不錯,皇上派來使臣,說明有心饒恕,聿兒不要無禮……”
  “就算皇上這次不殺您,您的一世英名恐怕也剩不了多少了,”魏聿平冷笑一聲,“您以為這個應崇優是好人嗎?上次疫症之事,就是他在皇上面前告的密,還來假惺惺充什麼好人!”
  應崇優挑了挑眉,凜然道:“應某行事只求無愧於心,少侯不能見諒也是無奈。不過魏王爺,有道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您已錯了第一步,難道還要一錯再錯?您就真的不為這全軍上下,還有魏妃娘娘想一想嗎?”
  魏王全身一顫,眼睛直愣愣地有些發紅。
  “父王……”
  “不用再說了,為父決心已定,無論如何,我魏家世代忠良,不能當大淵的反叛之臣,請應大人回營複命吧,如果聖上不能開恩,老臣也是無可奈何……”
  應崇優心頭一松,唇邊微露笑意,道:“王爺忠心,上天可鑒,聖上一定會體諒的。”
  “你們都閃開,讓應大人出去!”魏王上前一步,下令道。
  魏聿平面沉似水,惡狠狠地瞪著應崇優,似乎是從牙縫裏進出一句話來:“父王,已經晚了……”
  “你說什麼?”魏王環視著周圍動也不動的一圈將士,面色慘白。
  “應崇優的所有隨從,都已被孩兒殺掉了……”魏聿平唇邊勾起一抹陰冷的笑紋,看也不看站立不穩的父親,慢慢道,“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請父王暫歇,就將一切都交予孩兒打理了吧。”
  應崇優心中絞痛,只覺得眼前一陣陣模糊,面上血色皆無,唯有背脊依然挺得筆直,一字一句厲聲道:“魏聿平,你實在是太膽大妄為了。平城軍上下只有十萬兵力,對抗皇命你有絲毫的勝算嗎?”
  “本來是毫無勝算的,不過幸好你送上門來,”魏聿平冷笑著拔劍出鞘,雪亮的劍尖直指應崇優的咽喉,放聲大笑,“你可是皇帝陛下心頭的肉,紮一下就能痛得他滿地打滾兒,只要你在我手裏,陽洙他能怎樣?”
  應崇優心頭一沉,用力閉了閉眼睛,心中悔意重重。本以為以老王爺對皇室的忠誠,此行並不艱險,誰知平城軍的少壯派竟已脫離了老主的控制,只聽少侯的命令,以至於一步走錯,反而給陽洙惹下大麻煩。
  “聿兒,”魏王顫聲道,“聽為父一句,快些就此收手……”
  魏聿平擲劍於地,猛地跪倒磕了幾個響頭,語調堅決地道:“父王,您若想讓孩兒有一條活路,就請回寢帳,讓孩兒自己來善後吧。”
  “住口!”魏王又氣又急,狠狠甩了兒子一個耳光,  “你懂什麼,你以為你選的是活路嗎?”
  魏聿平用手背抹了抹唇角被牙齒劃破而滲出的血絲,仍是直挺挺跪著,冷聲道:“來人,扶老王爺去休息。”
  兩名副將應諾一聲,走到魏王身邊,一左一右攙住了他的胳膊,雖然動作溫和,卻是半扶半抱,不容他掙扎地向帳外拖行。
  魏王氣得渾身亂顫,卻又無可奈何,最終也只能歉然地看了應崇優一眼,被強制離開。
  “應少府,先委屈您了。”魏聿平這才面無表情站起身,踏前一步,劍鋒一閃,削下他一繼頭髮,又從他腰間抽出那枚隨身的玉佩,一起用布由裹好,收進懷裏,再轉頭命令手下:“綁好了,抬到後營嚴加看管!”
  “是!”兩位健壯士兵向前,拿一根長繩將應崇優擰臂攢足捆得個結結實實,抬到後營一頂小帳內,粗暴地扔了進去,狠狠砸在堅硬的泥地上,痛得他眼前一陣陣發黑。
  事情至此,應崇優反而鎮定了下來,先靜靜躺在地上,調勻氣息。方才被捆綁時,他用力繃緊了自己的肌肉,因此雖然繩索捆得結實,但只要現在放鬆身體,原本拉得極緊的繩子就會略有鬆動的空間,再多加扭動拉扯,便有掙脫的希望。不過此時夜色未深,囚帳外又有重兵看守,他並沒有輕舉妄動。
  到了午夜時分,應崇優悄悄起身,正想掙扭一下試試看,帳外突然響起了壓低的嘈雜之聲。遠遠近近,幾乎遍佈整個營地。不多時,有人闖了進來,重手重腳地將應崇優拖出囚帳,丟進一輛木柵囚車中關好,他游目向四周一看,平城軍竟然正在悄悄地拔營出發。
  當夜無星,應崇優只能憑感覺和朦朦朧朧的周邊地形判斷這次夜間行軍的準確方向,依稀是朝著西北方,而且行軍速度很急,不少輜重都被拋下。
  “是去渝州,還是安州呢?”應崇優閉著眼靠在囚車的木柵上,腦中急速的轉動著,“應該是渝州……駐軍的魏將軍是少侯的族弟,而且那裏地勢險要,糧儲充足,或可憑之一戰……皇上現在到底發現沒有?他會怎麼做呢……”
  身為職在中樞的大臣,應崇優很瞭解目前的戰局。對平城軍出人意料的叛亂,王師目前最好的做法應該是避免正面廝殺,進行冷處理。平城軍的活動範圍有限,如果令青益軍守住汾河,濟州軍北插佐山州,就可將其鉗制在渝州一帶,無力妄動。身為王師主力的焰翎軍此時按原計劃先渡洛水,擊潰檄寧軍殘餘兵力,再揮師南下,直取帝都。最多到年尾時,大局便可穩定。到時平城軍的軍需糧草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再合三軍之力,將其一舉蕩平,方為最穩妥的上策。
  “可是……”心念至此,應崇優不禁皺眉頭歎了一口氣。
  可是這看似順利的一切,要變成事實卻必須有一個前提,那就是陽洙根本不考慮正被魏聿平握為人質的自家夫子。
  且不說陽洙目前的心思如何,單是應崇優自己,已是百般矛盾,左右為難。
  如果讓陽洙不顧現下戰局明晰有利的現狀,一昧率大軍追剿平城軍,平白延長百姓受戰亂之苦的時間,應崇優不願意;但要讓那孩子鐵下帝王心腸,把自已相知相依數年之久的老師拋諸腦後,一心只想去奪取自己的錦繡江山,應崇優也不願意。
  因為這些年跟在他的身邊,耗費心力所守護的,不過是那顆原本仁愛的君主之心。若是最終走進帝都的,還是一個冷心無情,只知用劍與血統治江山的鐵腕帝皇,那麼輔佐他改換江山還有什麼意義?
  所以思來想去,應崇優還是覺得自己絕不能坐以待斃,只等著別人援救,要努力想些辦法,找出第三條解決之道來。
  急行軍了一整天,平城全軍在黃昏時到達渝洲城外的一處高地,魏聿平下令全營在此暫歇,派了心腹進城聯絡。
  渝州守將魏淵,因父母雙亡,從小就依附在身為族長的大伯魏泰處生長,伴著魏聿平一起讀書習武,對族兄素來是言聽計從,任憑驅使。他所率的五千守軍,也是從平城軍中分撥出去的舊部,多受魏氏恩德,故而魏聿平並不曾擔心事有不諧。
  然而不知何故,使者進城後大半個時辰過去,渝州城的護城河橋依然高懸,大門緊閉,毫無動靜。魏聿平正感焦躁之時,突見城牆上挑出一個人頭來,幾名弓手隨後射下箭書。
  箭書乃是魏淵親筆所寫,言道自己是大淵臣子,奉旨守城,不見聖旨,不也擅開城門,請平城軍繞道他行。
  被一向唯唯諾諾的族弟拒之門外,魏少侯羞惱交加,立時便要發動手下十萬大軍強力攻城,無奈天色已黑,不好妄動,被手下人一番苦勸,暫時忍下滿腹火星,命全軍在高地紮營設崗,休息一夜,待來日再戰。
  因為未能按計劃進城,不得不露宿城外,魏聿平很擔心王師大軍已發現自己的異動,前來追剿,於是派人將應崇優帶來,拴在自己帥帳外的坐樁旁,以備隨時充作人質,之後又巡哨查崗,忙亂了一番,方才倦極上床。
  此時尚是晚春,渝州地勢又高,入夜後氣溫下降,寒風如刀。應崇優雖有師門心法相護,時間一久,也不免冷得面色青烏。努力忍耐到後半夜,看著周邊守衛的兵士都被一天急行軍的疲累催得朦朦入眠,他才悄無聲息地扭動著身體,從在路上時便已暗暗掙松了一些的繩索中脫出手腕,再解開全身其他的捆縛,側耳聽聽帳內的動靜,悄悄潛行至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士兵身後,運指如風,封住這個昏昏欲睡的守衛全身大穴,暗暗拖到自己被捆之處,讓他蜷成一團。因時間緊迫,不及換衣,只用披風嚴嚴地蓋了。夜色幽暗之下,縱然時不時有士兵醒來轉頭查看,也只會看見黑黑的人影仍在原地未動,一時半會兒也許能隱瞞過去。
  憑著遠處渝州城頭高挑的燈籠,應崇優大致判斷了一下方向,拿了被制伏的那個士兵所佩的腰刀,順著一頂頂兵帳在營火中遮出的陰影外逃。
  非常時期,魏聿平安排的巡營小隊極多,應崇優不得不多次伏在地上,等待巡營者過去,故而行進速度很慢,每每回頭時,就發現自己距離高聳的帥帳,其實並沒有逃得太遠。
  繞過一頂牛皮帳篷,前面又有腳步聲傳來,應崇優急忙屏住呼吸,將身體緊貼在暗影中,看著七、八個人打著火把從側前方走過,人影漸消,這才稍稍定了定神,按著胸口,再次彎腰前行,誰知未走幾步,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斷喝:“是誰?”
  應崇優未及多想,刀風已從後襲來,他本能般拔刀還擊,且戰且逃,因為行蹤再難隱藏,周邊士兵紛紛驚起,出帳查看,只是因為光線昏暗,場面混亂,一時還弄不清楚怎麼回事。
  發現潛逃者的巡營小隊不到十個人,都是普通士兵,武藝不精,乍一交戰,紛紛被逼退,只是呼喝著援兵,咬在後面猛追。
  應崇優借著周邊多頂營帳的遮掩,勉強又逃了數丈之遠,眼看著四周人聲漸起,心知脫身無望,不由長歎一聲,停下腳步,靠在一處帳房外,凝目看了看手中的刀鋒,猶豫著要不要就此架在自己頸間。
  正在絕望之際,身後的帳篷突然裂開一道縫隙,兩隻手伸出扯住應崇優的右臂,一面將他拉了進去,一面低聲道:“應大人,請勿揚聲。”
  應崇優嚇了一跳,凝神看時,帳內人竟是昨天無禮斥駡陽洙的那個粗豪將軍,不禁呆住。
  “應大人,您是怎麼跑出來的?”那將軍頓足急道,“不可能逃得掉的!這要是被抓回去,魏聿平一定會給您苦頭吃的……要是您受點什麼傷,末將們可怎麼跟皇上交待啊?”
  應崇優被他這番話說得有些糊塗,心中疑雲暗生,問道:“你剛才是說皇上嗎?”
  此時帳外喧嘩聲更響,那將軍伸頭出去觀望一回,不由叫一聲苦:“不好,已驚動了魏聿平,他正派人逐帳搜查呢!你快跟我來!”說罷從簡易軍床上拿過一頂帶帽的斗篷給應崇優披好,拉著他從帳後裂縫而出,一路走,一路跟迎面而來的將士們大叫:“有刺客,快去護衛王爺和少侯!”
  如此這般蒙混了一陣,終是要碰見心眼兒較多的人,疑惑地查問:“朱勤將軍,你後面的人是誰?”
  那朱勤回頭看了一眼,“哦”了一聲,道:“這人是……”話音未落,已手起刀落,將來人砍翻在地,帶著應崇優慌不擇路,只知莽然前沖。
  未行幾步,應崇優已從後趕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語聲平靜地道:“朱將軍,多謝援手。這樣是逃不出去的,你也不要平白被我拖累。”
  朱勤剛怔住,應崇優已瞥見有人轉向這邊,立即揮刀向朱勤斜斜一砍,故意提高聲音大罵道:“逆賊,你助紂為虐,天理不容!”不等他反應過來,便飛起一腳,將他踢到一旁。
  圍捕的兵將們蜂擁而至,應崇優獨力拼擋了一陣,終是力竭難支,跌跌撞撞數步之後,腿一軟,便向後跌倒。
  身體與地面相撞的疼痛並沒有如期而至,反倒是有一雙厚實有力的大手伸出過來,穩穩地托住他的腰,將他攬進一個溫熱的懷抱中,熟悉的聲音隨之在耳旁響起:“別怕,朕來了……”
  因為極度的驚詫,應崇優愣了足足有半炷香的時間,完全忘了周邊的混亂,只是死死地盯著陽洙的臉,嘴巴不自覺地微張著。
  “這個樣子雖然可愛,但你也要眨一眨眼睛啊……”陽洙微微笑著,用手捧住他的臉頰。
  “陛下……”
  “嗯。”
  “陽洙?”
  “是……”
  “你怎麼會在這裏!?”這句話一問出口,應崇優猛地回過神來,雙手用力揪住了陽洙前胸的衣服,“魏聿平一定會在沿途布下探子,你不可能在他沒察覺的情況下率大軍前來的!”
  “沒錯,所以朕沒率大軍,朕只帶著五百精銳,悄悄跟來的。”
  “你瘋了!”應崇優怨聲吼道,“這裏有十萬大軍,你居然只帶了……帶了……”
  “是啊,這兩天沒見著你,的確快瘋了。”陽洙凝視著應崇優的臉,眸色幽深,“雖然明知道你不會有事,但還是不該讓你來,隨便你說什麼,都不該讓你來……”
  應崇優這時已沒什麼情緒仔細聽陽洙在說什麼,他四處張望著,似乎在拼命地想著脫身之計,情急之態,比他自己獨自遇險時要強烈數倍。
  “你別慌,崇優,先靜一靜好嗎?”
  “我怎麼靜得下來?你這五百人再是精銳,也擋不住平城軍十萬人啊……”
  陽洙傲然一笑,緩緩道:“朕倒想看看,這十萬人中,真正想要背叛朝廷君主的,到底有多少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錯,大部分將士並不瞭解情勢,只是依上峰之命行事,可越是這樣,你反而越是危險,你是至尊天子,怎麼能這樣欠缺考慮,輕身犯險呢?”
  陽洙有些不高興地看著他:“你這麼擔心,只是因為朕至尊天子的身份嗎?”
  “什麼時候了你還在爭這個?”應崇優又急又氣,幾乎忍不住想要在他頭上敲打兩下。
  “好啦夫子,朕就讓你看看朕這個至尊天子,到底有什麼樣的本事吧。”陽洙說著,放開摟在應崇優腰間的手,向四周圍成環狀抵禦來兵的手下高聲道:“鳴號,放箭!”
  一聲令下,五百精銳中有數十人從背上拿下號角,另有數十人彎弓如月,四下射出火箭。
  號聲雄渾高亢,曲調婉揚,正是王師御駕專用之音,代表聖駕在此之意,同時,四射的火箭也箭不虛發,落在周邊帳頂之上,一時火光四起。
  陽洙唇邊浮起一個高貴冷傲的笑容,將遮身的披風一褪,足尖用力,已躍上了身邊最近的一個大帳篷的頂端,穩穩站立著,揚聲道:“平城諸將,不認得朕麼?”
  他語調平緩,但使用的是浮山運氣傳音之法,兼之高地空曠,滿營將士大部分都能聽見,又加上王號大作,如風鳴龍嗥,一時間全軍震懾,沖天的喊殺聲竟因此靜默了下來。
  於十萬叛軍中亮出身份的少年天子,立于帳頂,在四周火光映照之下,龍袍王冠的身姿巍巍,直如滿身錦圍繡繞,光華耀眼,凜然不可輕犯。雖然他的面目不是十分清楚,雖然平日也很少在近處見過他,但呆呆怔住的平城將士們,還是不由自主地立即相信,那一定是真正的皇帝親臨。
  滿面鐵青之色的魏聿平,終於在此時沖到了羽林軍的環圍之外。在陽洙的示意下,五百人後撤為半圓隊形,護衛在皇帝身後及兩側。
  “魏聿平,見了朕,你竟敢不拜?”陽洙冷冷道。
  魏聿平咬咬牙,知道此時硬說他是假的,只怕也無人相信,一橫心,高聲道:“你不念我父王扶持恩德,數年欺壓。我平城上下已是忍無可忍。既然昏君失道,則錦繡天下人人可得之,我何必拜你?”
  “天下人有眼有耳,失道二字,豈容你信口胡說。”陽洙聲色不動,只是目光銳利如刀,“你一人要反,朕不在意。不過這平城軍上下十萬人,朕卻要給他們一個機會。”
  “住口!”魏聿平雙眼發紅,手托平城王印,向上一舉,厲聲道:“諸將聽令,昏君並無大軍相護,給我拿下!日後得了江山,與諸位同享之!”
  應崇優一驚,不由向前邁了一步,卻被人從後一拉,又拍了回去。
  “……三師兄!?怎麼你也來了?”
  “嗯,”楊晨輕輕應了一聲,“你不要著急,靜看就是。”
  此時在魏聿平的目光逼懾下,平城諸將都有些猶豫之色,只有兩人素來是他鐵杆心腹的將軍,毫不遲疑地撥劍出鞘。
  “好,好!命令你們的人,給我當場格殺昏君!”魏聿平見有人聽命,立即哈哈大笑,但笑容剛佈滿臉上,立時便僵住了。
  那兩柄剛剛出鞘的利劍,端端正正架在了他的脖頸之上。
  陽洙卻看也不看這邊,反而將目光平緩地掃向遠方,靜靜地道:“朕犯險前來,為的就是給你們機會。從現在開始朕數三聲,三聲之後還手握兵器站立著的,朕必視為叛軍!”
  遠處的人看不見內圈發生的事情,但皇帝的聲音卻清晰入耳。“一”字剛剛出口,已有大片大片的人丟下兵刀,屈膝跪下。在這樣的情勢裹脅之下,縱然還有人心懷猶疑,也不得不隨大流而行。從站在高處的陽洙眼裏看來,千帳燈火下黑壓壓的數萬將士,宛如被疾風吹過的麥浪般盡皆低下了頭,拜伏於皇權之下。
  須臾之間,沒有刀光血影,首犯已然被制,十萬叛軍解甲低頭。在雷動的萬歲聲中,陽洙飄然縱身而下,唇邊含著至尊無上的清冷笑容。
  可一直凝目看著他的應崇優,卻在此時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
  “你冷嗎?”楊晨在耳邊關切地問道。
  “不……不冷……”應崇優低低應了一聲。
  陽洙已緩步走到被按翻在地的魏聿平面前,高高在上地俯視著他。
  “原來……原來平城軍中,早已有你安插下來的人……”魏聿平咳了兩聲,容色淒厲,“難怪我會輸……輸……”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十萬平城男兒,自然全都是朕的人,你才知道嗎?”
  “可是……你明明可以……早就處置我的,為什麼……為什麼要讓我……”
  “朕的心思,你不配知道。”陽洙冷冷一笑,將足邊的一柄利劍踢到了魏聿平面前,“不過你既然身為王爵世子,朕給你全屍。”
  應崇優微微吸了一口冷氣,正要上前,卻被楊晨緊緊拉住。
  魏聿平發絲零亂,環視了一眼四周,眸中湧上滾燙的淚水。劍柄就在他蒼白的手邊,閃著冷硬的光澤。
  “一人做事一人當,反叛的人是我,不關家父舍妹的事……”
  “不必多說,怎麼處置你的家人,那是朕的事。”陽洙語聲如冰。
  魏聿平心知苟活無望,咬牙閉眼,當奔流的淚水跌落在地面時,頸血已飛濺而出。
  “兵士無罪,但你們為將者,卻盲從附逆,其罪不小。”陽洙的目光只在魏聿平的屍身上瞟了一眼,就緩緩落到其他伏在地上汗落如雨的大將們身上,“不過朕既然已經當眾恩赦過了,便不會食言。你們通通降級三等,仍各安本職。日後再出現有違臣守之事,再重罰不饒!”
  附逆之罪,若遇上殘暴之君,是一定會滅九族的,因此雖然皇帝已出言赦免,眾將還是戰戰兢兢,惶恐不安,連謝恩之聲,都抖得不成樣子。
  陽洙卻不理會,揚聲問道:“魏王何在?”
  “回稟陛下,”方才出劍制服魏聿平的一個將軍上前道,“在後帳中,末將命人看守著。”
  “放肆,老王爺是什麼身份,你竟敢如此無禮,還不快請來!”
  “是!”
  “魏聿平的屍體先抬到後面。”
  “是!”
  未幾,魏王被人攙扶著,白髮零亂,神情委頓地走上前來,顫顫地向陽洙行著叩拜之禮。
  “平身吧。”陽洙看向這個老人,面上也露出不忍之色,上前攙住了他的手,怨道:“魏王,朕是你一手扶持的,雖然君臣間常有分岐,但這份恩德朕一直是記著的。你有什麼話為什麼不肯明跟朕說,非要壓在心中呢?”
  被皇帝溫言一問,魏王霎時淚如走珠。但他畢竟是多年老臣,雖然心慘神傷,但氣度猶存,拭了淚歎息道:“事已至此,老臣無話可說。老臣雖無謀逆之心,但行止有虧,教子無方。陛下不必掛念舊情,依律治罪就是了。”
  “魏聿平已然伏法,你可知道?”
  “老臣知道……”
  “魏聿平糾集叛軍,意圖弑君,依律該當何罪?”
  “依律淩遲……誅滅九族……”魏王面色如雪,幾乎站立不穩,只是神情依然寧靜。
  “那你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
  “聖上恩德,賜他自盡……”
  陽洙低下頭,來回踱了幾步,又問道:“朕命他自盡,老王爺可明白朕的用意?”
  “老臣感恩……”魏王終於撐不住,雙手掩面,語聲悲切,“逆子帶累全族,罪不容赦,陛下仁厚,只望留我次子性命,以繼魏氏香煙……”
  “老王爺,”陽洙伸手扶住他,長歎一聲,“議親,你是國丈之身,議貴,你是一品王爵,議功,你是中興的老臣,朕何忍讓你身受喪子之痛?只是群臣有目共睹,朕也不能就這樣算了,所以魏聿平一定要死。至於你的親族就不誅連了。老王爺的王爵要交還,降為君侯,朕派人護送你回平城封地,安養天年,俸祿儀仗,仍按王爵禮。你的次子就留在膝下盡孝,只是不能襲爵。魏妃已是朕的人,此事不會干連到她,你就放心吧。”
  雖然猜到陽洙會予以特赦,卻沒料到竟會恩寬到這個地步,魏侯顫顫地拱著手,只是流著老淚語不成聲地謝恩,別的話半句也說不出來。
  陽洙見他年老難支,又安慰兩句,派人小心攙去歇息。一旁的平城諸將見連主犯的親族都一概赦免了,這才相信皇帝是真心恕罪,並無秋後算帳之意,不由齊齊松一口氣,連連叩頭謝恩,各自去整肅自己的部下,拼了命地要顯示自己忠心能幹,生怕再出半點差池。
  一場血腥內鬥被消于無形,陽洙對自己的手法很是滿意,不由有些自得地回頭去看應崇優,誰知目光逡巡了幾圈兒,也沒找到夫子的身影。
  “應少府去哪里了?”
  “回陛下,剛才魏王爺被扶走後,應大人就跟著一起過去了。”
  陽洙嗯了一聲,胸中略有不快,但也知道應崇優就是那種喜歡雪中送炭的人,便沒再多說什麼,自己先回帥帳休息了。
  不過儘管皇帝沒有明說,但隨侍在御前的都是些伶俐機敏之人,早有人飛快地奔到魏王帳中,跟正在勸慰老人的應崇優說陛下在找他。
  “應大人快去吧,”魏王趕緊道,“老夫見的事情多了,能撐過去,沒事的。”
  應崇優也沒奈何,向那侍衛答應了一句:“我知道了,你先去,我隨後就到。”又轉向魏王勸道:“老王爺能夠不再理凡俗中事,安養天年,未嘗不是一件幸事。世子雖亡,好在膝前還有佳兒,您就節哀順變吧。”
  魏王含淚苦笑道:“所謂自作孽,不可活,老夫心裏明白。只是可憐小女,受了娘家連累。日後在帝都御前,還望大人多多照顧。”
  “老王爺不必掛懷。家父與您多年交好,晚輩豈有不盡心之理?何況娘娘貴為一品妃,又已生下皇子,後宮中不會吃虧的……”
  “小優,別讓皇上久等。”陪同前來的楊晨知道陽洙的脾氣,見應崇優還要再勸,不由催促了一句。
  “是啊是啊,陛下有召,應大人還是快去吧。”魏王打點精神,起身相送,應崇優遜謝兩句,跟楊晨一起走出帳外,還沒走出幾步遠,突然看見此次隨駕前來的從二品副將費天恩,手裏捧著個紅布蓋著的小托蓋,正從遠處匆匆走了過來。交會之時,他躬身向應楊二人見了個禮,並不多言,逕自快步進了魏王的帳中。
  整個軍營現在已恢復了平靜與整肅,只是將官們出於謹慎起見,還紛紛帶著親兵到處巡視,見到皇帝駕前兩個大紅人兒一起走來,無一不過來打招呼。
  這樣左右不停還禮地走了一路,直到臨近帥帳,周圍才略見清靜。楊晨轉頭看看應崇優肅然的表情,歎口氣停下腳步。
  “小優,你想問什麼就問吧。”
  應崇優看了他一眼:  “不管我問什麼,你都會回答嗎?”
  “雖然我並不希望你問,但只要你開口,我就一定會回答。”
  “好。”應崇優側過身子,直視著楊晨的眼睛,“我問你,在其他人的身邊,皇上是不是也安插了心腹眼線?”
  “其他人,指的是誰?”
  “比如鄭嶙那裏,青益軍的威大將軍,濟州軍的栗大將軍,還有幾大府侯身邊……都有他的人嗎?”
  “你這個問法很奇怪,”楊晨勾了勾唇角,“這整個天下根本全都是皇上的人啊。”
  “你明明知道,我問的是奉有密旨,身負監視之責的人。”應崇優冷冷地掃過來一眼,“你在這方面也算是陛下的一大智囊,應該很清楚吧?!”
  楊晨猶豫了一會兒,方緩緩道:“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多……鄭嶙和濟州侯那裏都沒有,陛下知道什麼是用人不疑,也就平城軍這邊稍微多一點……”
  “魏聿平臨死前問的那個問題,我也想知道答案……陛下既然知道平城軍中少壯派有此一動,為什麼不早些處置?”
  “這個嘛……以你的聰明,應該能推惻出來的……”
  “可我不想推測,也不想猜疑,我只想聽你明明白白地說出來。”應崇優目光如水,穩穩地盯著楊晨的眼睛,“你不會騙我說你不知道吧?”
  “你明知道不會。”楊晨深吸一口氣,苦笑道,“就連流著淚跟你分手的時候,我也沒說過一句欺騙你的話……沒錯,我是知道很多事情,不僅我比你知道得多,連鄭嶙應霖知道的,都遠比你多得多。想想真奇怪,所有臣子中,你是公認最受寵信的一個,但很多事情,皇上誰都不瞞,卻總要瞞著你……”
  “比如說?”
  “比如說出征前頒詔大會上發生的那次刺殺,是陛下有意放縱的,為的是剝奪青益侯的兵權。再比如當年赫赫威名的軍務會議,也是因為陛下巧妙逼迫老府侯們紛紛請辭,後來才無疾而終的……平城軍中的異動,陛下的確早有察覺。可魏老王爺是輕易能動的嗎?稍有不慎,為君不仁、忘恩負義的名聲就得背著,所以他不得不謹慎行事,先有意培植一些帶毒的種子。現在的結果你也看到了,陛下已經順利達到目的,既把魏氏的影響力徹底地從平城軍中抽了出來,也沒有讓這十萬子弟兵發生任何的波亂。魏聿平是自己叛君而亡,臣民們對陛下絕不會有任何微詞,就連魏王爺自己,現在除了感恩也沒有別的話好說了。”
  楊晨停了停,看看應崇優有些發白的臉色,神情凝重,“陛下走的是帝王之棋,每一步都精彩絕倫,讓所有在他身邊的臣屬傾倒嘆服。但不知為什麼,他卻總是只蒙著你的眼睛,不讓你看他的棋路……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應崇優抬頭望著天空,喃喃地道:“因為……那是一個我不認識的陽洙……”
  “你記不記得我拼命提醒你,說皇上對你的感覺並不單純嗎?”楊晨握著應崇優的肩,強迫他與自己對視。
  “這不過是兩天前的事情,我當然記得。”
  “既然話都已經說到這兒了,那麼小優,我還不得不提醒你,你對他的感覺也不單純。”
  應崇優視線一顫,不由自主地向後縮了縮,卻被楊晨牢牢抓在掌中。
  “你不想正視這個,也不想聽我說,可我卻真的想要點醒你。”楊晨的聲音低沉,神色有些憂傷,“也許你自己還沒有發現,有時你對待皇上的態度,也並不像一個臣子。”
  “怎麼會?我一向……”
  “沒錯,你一向禮數周全,但那只是表像,從內心深處來說,你並沒有只把當成皇上看。就比如剛才。當你發現皇上駕馭權術的手法遠比你所知的更加厲辣時,你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反應嗎?”
  “我有些吃驚……”
  楊晨苦笑著搖了搖頭,“你是在生氣。可你憑什麼生氣?你只是他的臣屬,你應該像我們一樣,跟皇上相處越久,就越是敬畏。小優,你老實回答我,你敬畏過他嗎?”
  “我……”應崇優覺得有些有口難言,“我只是對陛下有著自己的期望而已。”
  “如果僅僅是這樣,我也就不擔心了。”楊晨長歎一聲,“可我瞭解你,你生性淡泊,不是一個入世之人。我們當年那樣深厚的感情,你也從未對我執著過,甚至沒有在我提出分手時說過半句挽留的話。可是你對皇上呢?卻是處處強求,他稍有不如你意的地方,你就會自然而然地去責備他。你知不知道,我每次看見你圍在皇上身邊苦心婆心地勸說時,心裏都是說不出的嫉妒……”
  “三師兄……”
  “你已經有了執著心,你已經太放不下他了。可皇帝畢竟是皇帝,你縱然一片癡心又能得到什麼呢?”楊晨語調輕柔,力圖說服,“雖然你不願意承認,但你們之間所謂的君臣關係早就已經變質了,趁著自己還沒有完全陷下去,何不早些抽身?小優,我曾經傷害過你,所以不想看到你再次受傷……朝廷不適合你,皇帝更加不是你能夠寄託感情的物件,找個恰當的時機,離開他吧。”
  應崇優慢慢低下頭,幽深的眸色在低垂的眼睫下微微閃動著。
  記得在未進宮前,原本是打算在助他逃出宮廷後就離開的,可出了宮又決定還是親自護送他到平城;到了平城依然不放心,又想著等他羽翼豐滿後再悄悄隱退,就這樣一拖再拖,原本清明疏朗的一顆心已漸漸變得軟弱而又顧慮重重,總也做不到像當初設想的那樣,功成拂衣,逍遙於天地,不留片雲縈身。
  就正如此刻,明知今日的少年皇帝早已非當年他的陽洙,卻還是不忍就此轉身,將他獨自留在寂寞如雪的頂峰。
  長久以來,總以為他還離不開自己,以為他還需要帝師的守護和引導。直到看著他在萬人中央仰首微笑的時候,才悚然心驚。
  就像是眼前被撥開了一層迷離的霧紗一般,突然看到了一個威姿赫赫的陌生男人。
  不是獵場初會時委屈迷茫的男孩,不是幽深宮廷中一張白紙般的求知少年,更不是那個撒著嬌問他“怎麼辦”的稚嫩小皇帝。
  那是個充滿魅力的成熟男子,站在尊榮的頂端,指點江山,笑睥天下。
  那一瞬間心悸的感覺還留在胸口,所以三師兄說的對,應該找個適當的時機,離開他,離開那個疼愛了四年多,卻在不經一息間變得危險而又陌生的男人。
  “師兄放心,我一定會離開。只是還沒見到父親,不能就此拋閃。皇上如此英武,奪京掌政最多也不過只需半年時間,等將來戰事終了,國家波亂初平之後,便是我歸去江湖之期。”
  對於應崇優沉思後的這個答案,楊晨其實有些失望,但他也很清楚應崇優對陽洙那種莫名的牽絆之情,不想逼他太緊,反而適得其反,所以只是淡淡一笑,不再多加勸說,緩緩移步陪他向皇帝所居的王帳走去。
  眼看著已到了禁軍警戒的範圍內,應崇優停下腳步跟羽林衛隊的統領肖雄風打了個招呼,還未開口說話,便聽到後面有粗重的腳步聲疾響,回頭一看,卻是剛剛碰到過的費天恩,一臉驚慌之色地掠過應楊二人身邊,直奔入王帳去了。
  “出了什麼事了?他剛才不是去魏王那裏了嗎?”應崇優的心中突然一緊,“難道魏王……”
  楊晨心念微轉,眉頭已皺了起來,也不說話,拉著師弟的胳膊疾步前行,剛沖到王帳門邊,便聽到裏面陽洙擊案驚起的聲音:“你說什麼?魏王爺突發心疾死了?”
  “是,”費天恩叩首道,“臣當時立即找了軍醫來,可搶救不及,一下子就斷了心跳,大家都束手無策。現在封大人已趕過去處理後事,臣特來向陛下稟報……”
  陽洙怔怔地向後一靠,突然想起當年初入平城時,那個微笑怡然的老者,悲愴之情油然而起,心中一片煩亂,揮揮手命帳內的人盡數退出,這才落下淚來。
  半晌之後,稍稍平靜了一下,陽洙拭了拭臉,抬起頭來,陡然看見應崇優獨自一人站在他面前冷冷瞧著他,不由一驚。
  “崇優,你什麼時候來的?”
  “臣有一事,想來問問陛下。”
  “什麼事,說吧。”
  “請問魏侯,真的是暴病而亡的嗎?”
  陽洙怔了怔,“你這話什麼意思?”
  “費天恩進入魏王營帳裏,臣曾見他手捧託盤,請問那盤中是何物?”
  陽洙頭一冷,慢慢站起身來,凝視著應崇優的眼睛,“你是在懷疑朕,暗中下旨賜死了魏王嗎?”
  應崇優面色蒼白,雙唇急遽地顫抖著,仍堅持問道:“請問陛下,那盤中是何物?”
  陽洙啪的一掌擊在書案之上,將茶碟文書,震得滾落一地,強自抑住怒氣後,他還是咬著牙答道:“這次平城軍異動,朕不得不下手處死魏聿平,剝了老王爺的兵權,為免他心中不安,所以朕派了費天恩賜禦酒給他安神……”
  應崇優閉上眼睛,後退了一步,如冰寒意自胸前滾過。
  “崇優,朕已經當眾赦免了魏氏全族,決不會再隨後賜死老王爺,你不要胡思亂想!”陽洙見他這種表情,不由大聲叫道。
  “陛下……”應崇優按住胸口,用力吸著氣,盯住了陽洙的眼睛,“您有沒有想過魏王是誰啊?他是一個在您一無所有時,就在為您效忠的老臣,是個無論犯了什麼錯您都不能對他不仁的老臣,您怎麼能……”
  “你住口!”陽洙氣得兩眼冒火,抓住應崇優的肩膀一陣猛搖,“朕沒有想要賜死魏王,沒有!”
  應崇優冷冷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問道:“陛下如今聖心如海,一向思謀深遠,卻偏偏在平城軍謀反初平的敏感時刻,賜禦酒給一個剛蒙思赦的老臣,而且是派費天恩這樣一個向來粗豪的武將送去的……難道您想說,這只是一時的疏忽嗎?”說著便掰開陽洙的手,掉頭就向王帳外走去。
  陽洙渾身亂顫,又怒又急,只覺得一口氣堵在胸中急欲發洩,順手抓起地上一隻茶碗,朝著應崇優就扔了過去。
  應崇優也正是頭暈腦脹的時候,聽到後面有動靜,不由自主地一閃,被端端砸中後腦,痛呼一聲倒在地上。
  陽洙大驚失色,慌忙上前扶住,罵道:“朕故意沒瞄準,你躲什麼躲?快讓朕看看,痛不痛?”伸手摸時,已有血腫鼓起,更是心疼,扯起嗓子叫太醫。
  “不用了,”應崇優推開他手,淡淡道,“不會死的,您放心吧。”自己用手揉了揉,起身去了,丟下陽洙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地上。
  <待續>


  書  名:帝台春 下
  作  者:風維  
  繪  者:七色貘
  出版社:威向
  系列名稱:黑桃書系S500
  出版日期:2007/07/12 第1版1刷  
  文案:
  重熙十八年十二月二十。

  陽洙在離開帝都三年之後,再次坐上金交龍椅,成為了真正的帝王。
  一切安定社稷的制度雷厲風行的執行著,而原本依在他手中的雛鳥,早已化鵬,展翅高飛了。
  看著這一切,原以為就該辭官離去的應崇優,卻發現自己竟走不掉了。
  不知何時,那小皇帝對自己的依賴已超出了常理許多,轉化成自己最害怕的情感。
  而當自己想逃之時,更發現那小皇帝,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鎖住自己……

  陽洙偶然撞見自己臣下的龍陽之戀,就像一根棍子般敲醒自己。
  原來自己對應崇優的種種依賴及獨佔欲,只是因為他愛他。
  哼哼,既然自己已想通了,那應太傅你就等著接招吧!



  第二十章
  重熙十八年秋,內變後的王師稍事休整,繼續揮師南下,過洛水,渡湘江,一路勢如破竹。入冬小寒剛過,雲龍王旗便已直達帝都城下。
  陽洙下令紮營圍城,準備以最穩妥的方式拿下這囊中之物。

  奪京方案的合議結束後,應崇優與同僚們一起從王帳中退出,但他卻沒有立即回自己的營帳休息,反而信步走到一處小小的高坡。
  已是夜深,無星無月。
  天空是奇怪而且不均勻的墨灰色,厚重的雲層低低如壓眉睫,使得綿延百里的營盤篝火,愈發顯得跳動與熱烈。
  目力所及處是遙遠的城廓線條,似有似無,似隱似現,似熟悉又似陌生。
  那就是大淵朝的都城,是普天之下最高皇權的象徵地。
  而如今,這個地方不僅已沒有號令天下的權威,還被百萬雄兵層層圍住,靜寂的如同死城一般。
  應崇優抿住已到唇邊的一聲歎息,用手指理了理被夜風吹散的長髮。
  自己所站的地方,與當年離宮逃亡時回頭遙望京都的距離應該差不多,只不過那時天上初升的朝陽淡淡,巍巍的城牆看起來是那麼雄壯厚實,似乎堅不可摧。
  “總有一天,我會重新回到這裏,成為這座城池,不,是這片江山真正的主人!”
  那個年輕的聲音似乎還迴響在耳邊,歲月卻已經流水般地帶走了三個年頭。
  這三年漫長的日日夜夜中,從不懷疑他一定會實現當初離開時的誓言,然而一旦今天真的重新站在這城下時,心中卻是百感交集。
  京城,是他們相識的起點,也將是放下所有牽絆的終點。
  “應大人,風變猛了,請您回營帳休息吧。”侍從在身邊輕聲勸道。
  應崇優的視線依然停留在遠方,只是慢慢地裹緊了身上的白色披風。
  “你看,那個,是正陽門……”聲音低低的,剛剛出唇就被冷洌的寒風吹得支離破碎,侍衛不得不湊近來費勁地聽。
  “應大人,在這裏應該還看不到正陽門。不過再過幾天,等陛下攻陷京城,您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從正陽門進去了。”
  “是啊……攻陷京城,的確用不了幾天了……”應崇優的唇邊浮起淡淡的笑,語調卻透著莫名的憂挹,天空中明明沒有月光星輝,他的瞳孔卻依然閃亮如同寶石一樣,讓散立各處守夜的士兵們都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注了過來。
  “應大人,夜深寒重,您保重身體。”侍從有些擔心,再次上前催促。
  瘦長的手指握緊了領口,應崇優終於收回了視線,慢慢轉身,緩步走回自己的營帳,守在裏面的另一個侍從立即上前幫他解下披風,掛了起來。
  “你們去休息吧。”
  “是。”
  帳外是朔風嘯叫之聲,高亢低吟,百轉千回,帳內燒著熊熊的火盆,暖意融融。應崇優伸手在火上烤了烤,在軟軟的長榻上半躺下來。
  當初拖著那個少年剛剛逃出來的時候,曾在風雪交加中夜行數十裏,曾在四處寒風的破廟中相偎忍熬,如今三年過去,境遇大變,即使行軍之時,床榻上也鋪著他送的虎皮厚褥,與那時狼狽,當然不可同日而語。
  但不知為何,胸中的感覺反而不如當年患難相扶時那般舒暢。
  自從平城軍叛亂事件後,應崇優總是想方設法遠離陽洙,除了必要的公事外,不再給他額外的相處機會。對於他的這些變化,敏銳的陽洙當然是察覺到了,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皇帝並沒有像應崇優原來預計的那樣過多地來糾纏,而是順其自然,仿佛並不太在意這種疏遠似的,兩人之間的關係也因此漸漸冷淡了下來。
  這本是應崇優一心想要的效果,可一旦它真的出現之後,年輕的帝師卻又覺得莫名的失落,心中常有絲絲惶惑,祛之不去。

  重熙十八年十二月二十。
  還有十天便是新年。
  焰翎軍主帥鄭嶙受領敕命,下令應霖、秦冀瑛率前鋒三萬人馬開始攻城,助陣三軍刀槍林立,聲勢動天。
  這是一場穩勝之戰,但為了給皇屬禁軍在皇帝面前掙得顏面,此戰還必須打得漂亮乾脆,所以從一開始,眾將領就使出了渾身解數,勢如狂飆。
  僅僅一個時辰,城牆上的守軍便呈潰散之態,有人趁亂在內打開了城門,兵士紛紛卸甲,向王師投誠。鄭嶙躍馬入京,立即派人去守護宮廟和各中樞機關,抄沒孟氏一黨的府邸,並施行了全城戒嚴,這才親自回王帳向皇帝複命。
  “好!”陽洙仰天大笑,“孟釋青抓到了嗎?”
  “是,他在正明殿想要自盡,大約是因為貪生延遲了時間,所以被臣活擒。”
  “給朕看守好了,先讓他多活幾天。玉璽呢?”
  “也已找到,敬呈陛下。”
  陽洙心情大悅,誇讚了鄭嶙幾句,賜他“奪京金箭”一枚,下令犒賞王師全軍。
  十二月二十一日,陽洙在離開帝都三年之後,再次踏進了光明正殿,坐在那張金交龍椅之上,俯視群臣。
  這一次,他已是真正的帝王。
  當天,京城內外遍張安民榜文,曉諭聖駕回鑾之事,撫慰帝都子民,並為百姓慶賀年關著想,於次日就解除了戒嚴。
  百姓們雖不明白皇家權爭之事,但在他們單純的想法裏,還是由覺得大淵朝真正的皇帝執政應該是件值得歡天喜地的事情,並把數年來的生活艱辛全部歸結于奸臣作亂,衷心祈望著能在英明的皇帝治下得到更好的年景。
  雖然戰亂已平,但陽洙這些年一直被應崇優灌輸著“得天下易治天難”的觀念,自然分毫不敢大意。為表勵精圖治之心,他下旨這個新年除了祭天祭祖等典禮不廢外,不舉行其他類型的宴樂。
  大年初三,陽洙正式升朝。因為他既不是登基也不是復位,所以沒有舉行任何有名目的儀式,只是洋洋灑灑發表了整整三刻鐘的天子訓詞,既讚賞了諸臣之功,又警示他們勿驕勿躁。
  初四,魏貴妃攜一歲的皇子從平城長途來京,因為以前的高位宮妃們或離散或自盡,只餘一些低階嬪從,陽洙便命她暫時主管後宮。
  初五,太傅應博奉太后還京,陽洙率妃嬪及眾臣親於城門迎候,深宮相依的母子們在闊別三年後再次見面,禁不住抱頭痛哭。而威望深重的老太傅的出現,也使得先朝舊臣們與年輕新貴們之間的融合,變得容易了許多。
  在應博的勸告下,陽洙沒有將效力孟氏的官員一概治罪,而是個個斟別,或黜落,或留任,基本上保持了中樞機關的正常運行。被孟釋青所廢的先皇舊法如果好,便特旨恢復,如果不好,便裝糊塗仍然停廢。原本在平城就曾頒發的諸項新制,如今也再次曉諭天下。王師諸軍不宜全留在京,行賞後部分駐守京郊,其餘分散屯田。各州軍備採用網狀連衡之勢,歸於中央提調。同時加強邊境軍力,先以拒守之勢應對外敵,待養複民生國力後再謀他圖。
  這一系列舉措對於安撫民生、穩定政局起了極佳的作用,最高政權交接的動盪也在君臣合力下被降到了最低。
  就在天下情勢漸漸邁入平穩安昌之時,太傅應博上表,稱因耽於國事,亡妻之墓數年未掃,要攜子告假幾日離京祭墳。
  陽洙這半年來一直明白應崇優正在對他刻意疏遠,雖因軍務纏身,面上未曾顯露,但一直心中疑惑不安,本想在這幾日塵埃初定後找機會與他深談,沒料到應老夫人的祭日偏偏就到了。雖然滿心不願,可也找不出理由不准人家祭妻祭母,只能照準,悶悶地看著他父子離京而去。

  “……以上就是臣等合議的屯田方案,請陛下聖裁。”朝服冠筍立於階前的應霖,絮絮地將半月前皇帝下旨辦理的屯田一事,詳細地奏報了半天,卻意外地沒有聽到半句回應,不禁抬頭一看,只見陽洙呆呆地看著窗外滿目春光,正在發愣,好似根本沒有在聽他說話一般。
  “陛下,陛下?”
  陽洙回過神,伸手揉了揉兩眼之間,低聲道:“把摺子留下,朕改日再看。怎麼不是鄭嶙來回奏?”
  “鄭大將軍身染時症未愈,是陛下您親自批的假啊。”
  陽洙想想仿佛是有這麼一回事,哦了一聲,神情依然有些恍惚的樣子。
  “陛下禦體不安嗎?”
  陽洙悶悶地搖了搖頭。
  “入京後陛下一直忙碌,何不趁著春光未盡,出宮賞玩一番?”
  “再好的春光,無人相陪也沒什麼好看的……”陽洙喃喃自語了一聲,隨手劃過擺在側案的琴弦,鏘然一響,“崇優什麼時候回來?”
  “他給大伯母掃完墓就會回來的,應該就這兩天吧。”
  “還要兩天?”陽洙有些慍怒地把書案上的折本一推,“已經走了七天了!”
  面對這樣的抱怨,應霖不知如何回應才好,想了想也只能另提建議:“如果皇上悶的話,何不宣楊晨進宮陪您下一盤棋?”
  “他早就不是朕的對手了,”陽洙意興闌珊地道,“現在連崇優都不肯贏朕的棋,有什麼意思……以前他動不動就殺得朕落花流水,回想起來就像做夢一樣。”
  “那是因為陛下棋藝越來越出神入化嘛。”
  “哼,”陽洙白他一眼,“你是武人,可別學文官們奉承的本事。”
  應霖訕訕地笑了笑,道:“就是因為臣是武將,肚子裏的風雅玩意兒太少,才不知道怎麼能讓皇上排遣,請您恕罪。”
  陽洙心思不靜,到底還是想出宮疏散一下,伸伸腰站了起來:“鄭嶙病了這些日子,朕也沒有派人問候一聲。今天不想看摺子了,就去探望他一下吧。”
  皇帝親臨視疾,是不能坦然受之的特殊恩寵,所以儘管鄭嶙不在,應霖還是立刻代他辭謝道:“大將軍休養了幾天,已無大礙,明日便可上朝,還是不要驚動聖駕的好。”
  “不是你勸朕出去走走的嗎?也不用太麻煩,就用你的車轎,朕微服來去,免得驚擾百姓。”
  “白龍魚服終是不妥,陛下還是……”
  “朕是馬上皇帝,槍林箭陣都經過的,難道如今天下平定,朕反而不敢出門了嗎?再說,還有你這個大將軍護駕呢!”
  陽洙既然這樣說,應霖也只能躬身領旨。但皇帝微服出宮畢竟讓人不敢怠慢,趁陽洙更衣之時,他先溜出來通知了羽林衛隊的統領。未幾,陽洙換了一身軟巾便服,直接在殿前上了應霖的轎子,從側門而出。應霖騎馬緊緊護在轎旁,羽林衛士們遙遙綴在後面,一行人片刻不敢放鬆,小心翼翼護衛著來到大將軍府。
  因是微服探病,陽洙不喜歡弄得人家府中雞飛狗跳,便止住了通報,悄悄走了進去,鄭府的下人們因為應大將軍跟在這位來訪的年輕客人後邊不停地打手勢,所以全都會意地垂首退在一邊,不敢上前多問一句。
  由於鄭嶙勤王功高,深得皇帝倚重,如今已是一品大將軍。只是他生性簡樸,官階雖高,府第卻並不奢華,除了個極大的演武場外,總共只有三進院落,臥房更是武將風範,一軒一室而已。
  陽洙邁步進去後,先欣賞了一下外軒牆上用於裝飾之用的刀劍等物,慢慢踱步一圈,才來到內室門外。可能是為了疏通藥氣,紫檀雕花的木門只虛掩了一半,垂著薄薄的竹簾。陽洙正想推門而入,原本安靜的室內卻突然傳出語聲,令他不由停住了腳步。
  “這個藥是不是很苦啊?”
  說話人有一副脆亮清醇的嗓音,陽洙一聽就能辨認出它的主人是誰。當年那位爭強好勝的毛頭小將秦冀瑛,在幾年的征戰殺伐中早已被他的主帥收得服服帖帖,因此陽洙並不奇怪他會前來探視,真正讓他驚詫地停步不前的,其實是這兩人接下來交談的內容。
  “這可是你親手喂我喝的藥,怎麼可能會苦?”從聲音裏就可以聽出,鄭嶙絕對是帶著笑意在說話,“我今天練了一趟槍法,覺得身輕體健,已經完全好了。你別再擔心我,好好去睡一覺吧,看看你,明明是我生病,結果你卻瘦了。”
  “這是我傳染你的嘛……”
  “人吃五穀雜糧,都會生病的,怎麼會是你傳染的呢?”
  “明明就是!你的病症跟我才好的病一模一樣……一定是那個時候染上的……雖然我當時發著高燒,但其實沒有燒糊塗,我是故意裝出神智不清的樣子……”
  “好啦,冀瑛,這也不是什麼嚴重的病症……”
  “對不起,”秦冀瑛的語聲有些發顫,“你好心來看望我,我卻仗著自己發燒,非要你抱著我……結果害你被我傳染……”
  跟在皇帝身後的應霖一聽這話音兒不對,急著想要咳嗽一聲提醒裏面的兩人,卻被陽洙冷冷掃過來的一眼給嚇回去了。
  “好好好,”裏面鄭嶙柔聲哄道,“就算是你傳染給我的,我現在也已經好了,你為什麼還要哭不哭的?你這也是血戰殺伐的將軍樣子?”
  秦冀瑛氣急地大聲道:“你為什麼這麼好脾氣?我都跟你說了我當時是裝神智不清騙你的,你為什麼還不罵我?”
  “你做錯了什麼,要讓我罵你?”
  透過竹簾的縫隙看進去,能清楚地看到秦冀瑛此時已是滿面通紅,用力扭著自己的手指,結結巴巴地道:“我……我不該……不該強迫你……”
  鄭嶙輕輕坐了起來,溫和地拍了拍秦冀瑛的臉,“傻瓜,我是誰啊,我可是陛下駕前衝鋒陷陣的大將軍,萬敵當前都面不改色的人,會被你強迫?”
  “因為你脾氣好嘛……我再無禮,你也會忍讓我……”
  鄭嶙不由地笑出聲來,伸手將他攬進懷中,輕輕在他盈潤的雙唇上啄了一下:“我是經常忍讓你沒錯,但你以為讓你吻我,這也是一種忍讓?”
  雖然應霖被擋在後面,沒看到室內纏綿的情形,但一聽到這句話,還是不免暗暗叫苦,生怕這兩個正情意綿綿的人又說出什麼更驚人的話來,一時顧不得皇帝的臉色,便想搶上前把門推開,誰知手剛抬起來,就被陽洙回身一拉,將他悄悄拉出外軒。
  可是鄭嶙是何等耳目之人,方才因為在勸哄秦冀瑛,陽洙的腳步又輕靈,故而未覺,此時門外兩人拉扯之間,步伐粗重了些,立時便驚動了屋內人。鄭嶙剛喝問了一聲“是誰”,秦冀瑛已拔下床頭懸掛的腰刀直奔出來,可定睛看清楚後,頓時大吃一驚,手一抖,腰刀落地,發出清脆的聲響。鄭嶙聽見情況不對,也跟著追了出來,一眼瞥見陽洙負手站在中庭,也是心頭一沉,慌忙拉了拉呆在當地的秦冀瑛,一起拜倒見禮。
  陽洙淡淡掃視了兩人一眼,見他們雖都是臉色蒼白,但並沒有因為被皇帝撞破隱秘而表現出懼怕,反而兩手交握,以此互相支持,不由心中暗暗感慨,只是面上卻分毫不露,只冷冷說了句“平身吧”。
  鄭秦二人對視一眼,仍是並肩低頭跪著,不發一言,反倒是應霖與他二人袍澤情深,搶上前一步替他們解釋道,“陛下,他二人雖是日久生情,但卻從未曾因此而耽誤陛下的國事,請您……”
  陽洙深深地看了鄭嶙一眼,輕聲問道:“你們這樣有多久了?”
  鄭嶙靜靜地答道:“情生無痕,臣也不知是從何時開始的。”
  “但這種事情,終不可能對外隱瞞得住,你沒想到這一點嗎?”
  “臣並不想隱瞞任何人,就算陛下沒有發現,臣也會在恰當的時機向您稟告的,如果陛下認為臣的行為不能再立於朝堂之上,臣願意納還官爵,歸隱田園。”
  陽洙眉梢一挑:“納還官爵?這可是你數年血戰掙下的赫赫功名,就這樣丟了,難道你不覺得可惜嗎?”
  “不能再為陛下效力,臣當然會覺得難過。可是對臣而言,最重要的是無愧於心。就算只是單方面的希望,臣也企盼能與冀瑛今生今世,不離不棄。”
  “不是單方面的!”秦冀瑛瞪著他大聲道,“我也想要這樣!”
  陽洙一向認為鄭嶙是個極老成穩重的人,今日聽他說出這般情話,難免受了些衝擊,怔怔地看了他兩人良久,方喃喃地又問了一句:“你們從來沒有覺得……喜歡男人很奇怪嗎?”
  鄭嶙轉過頭,用溫柔之極的目光看著秦冀瑛,微微一笑:“剛開始察覺到自己的感情時,的確很迷惑,不過,一旦下定了決心,就會變得平靜坦然,不再懷疑。只要能夠在一起,我們願意面對任何的困難。”
  陽洙眼睫輕動,若有所思地默然了許久,又問道:“如果你喜歡他,他卻不喜歡你怎麼辦?”
  鄭嶙沒有料到這個問題,愣了一下才道:“臣實在是幸運,可以遇到與臣兩心相許的人。所以……暫時還沒有去想過陛下所說的那種情況。不過以臣的性格來說,若是不能得到回應,應該就不會強求了吧。”
  陽洙抿了抿嘴唇,眉頭不由自主地用力擰了起來。
  “不過我可不一樣,”秦冀瑛莽莽撞撞地道,“我就會一直追啊追,追到手了才會甘休。”
  “是嗎?”陽洙將視線調到他的臉上,不由唇角輕揚,“這樣會有用嗎?!”
  “當然有用,”秦冀瑛表情十分認真地道,“鄭嶙就是我追上的!”
  應霖本來很擔心陽洙會因為這段禁忌戀情處罰鄭嶙,見他現在不像是會生氣的樣子,小小松了一口氣,忙趁熱打鐵地道:“陛下,這兩位將軍都是國之棟樑,實在是因為愛之彌深,才會情難自禁。希望陛下能夠體諒他們不顧一切也要相愛的真情,不要因此而輕視他們……”
  陽洙目光幽幽,低聲道:“朕為什麼要輕視他們?他們再難,兩個人的心總是一樣的。不像朕,就算想不顧一切,也不知道能否得到回應……”
  鄭嶙應霖都是聰敏之人,而且這些年一直跟在御前,點點滴滴也看到了不少,只怔了怔,就已理解了皇帝的話中之意,不由互相對視了一眼。
  陽洙愛戀應崇優的之心,雖未明示,但起碼有四個人已經察覺出了一二,只是這些人各自百轉心思,想法不盡相同。
  對於楊晨來說,他一方面愧疚自己當年對應崇優造成的情傷,一方面不信任帝王的心腸,希望這份情愫能斷得越徹底越好的。而應霖身為兄長,知道大伯父對於這個獨子所寄予的期望,也不想看到堂弟真的陷進這場註定受人非議的情愛之中。
  與他二人不同,鄭嶙是旁觀者,冷眼看來立場客觀,反而最同情陽洙的戀慕之意。只是應崇優一向性情內斂,讓他看不出這位飄逸清俊的樞相少府到底對陽洙有沒有情愛的感覺,所以不敢妄言。至於陽洙的貼身內監高成,則是天也好地也好,能讓皇帝陛下高興最好,只可惜他身份低微,根本沒有他開口發表意見的機會。
  總之一句話,無論這些知情人的心思怎樣千差萬別,其中能夠並且願意給陽洙一些中肯建議的人,卻是半個也沒有。
  就比如此時,應霖和鄭嶙明明很清楚陽洙正在傷感什麼,卻也只是默默無語地站在一旁,什麼話也不敢說。
  “陛下也喜歡上了什麼人嗎?”傻傻地問出這句話的人,當然也只有秦冀瑛。
  鄭嶙攔阻不及,只得暗暗用力捏了捏情人的手。
  “我說錯話了?”秦冀瑛立即縮了縮身子,緊張地掩住自己的嘴。
  陽洙苦笑了一下,負手看天:“你沒有說錯,朕和你們一樣,也是情生無痕,不知從何時開始的。”
  秦冀瑛滿心好奇想要再問幾句,但因為手掌被裹得生疼,最終還是順從地忍耐了下去,眨著眼睛不敢再多言。
  “你們既有今日,好好珍惜吧,日後有什麼難處,儘管向朕求助。”陽洙看著這一對由冤家變愛侶的將軍,心情極是複雜,歎口氣叮囑了一句,悶悶地回轉身子,“應霖,回宮了。”
  “是。”應霖暗暗松一口氣,急忙先行去安排車駕。鄭秦二人陪皇帝到大門口,跪地相送,直到車駕消失才起身。
  秦冀瑛早是滿腹好奇,礙于在皇帝面前不敢多言,此刻聖駕一走,他就立即迫不及待地抓著情人的胳膊問道:“鄭嶙,你說皇上喜歡的人是誰啊?”
  “我哪里知道?”
  “你明明就知道,休想瞞我,到底是誰啊誰啊誰啊?”急性子的年輕將軍一迭聲地追問。
  鄭嶙有些縱容地擰了擰他的腮幫子,歎口氣道:“我也不是想刻意瞞你,要說這個人你也很熟,總是在我面前誇他,說他是世上最溫柔、最隨和、最淵博、最善良、最仁慈的人……”
  “皇帝陛下喜歡應少府!”秦冀瑛大吃一驚,幾乎失聲叫了起來,“應少府怎麼會這麼可憐!”
  “可憐?”鄭嶙有些意外,“你覺得他被陛下喜歡上很可憐?”
  “當然啦。皇上耶,世上最可怕的情人啊!”
  “何以見得?”
  “想也知道嘛。有道是伴君如伴虎,一旦不小心做錯了事情,或者惹他不高興翻了臉,就可能被砍頭的。兩個人在一起,總要彼此愛惜才快樂,如果要一直小心翼翼地順從另一個人,哄他高興,不敢把心裏話跟他說,那還算什麼情人啊?”
  鄭嶙沒有料到一向大大刺刺的秦冀瑛居然還有這樣細膩的觀點,不由有些刮目相看的感覺,微笑著道:“你說的雖然有道理,但這也是因人而異的。我們的陛下又不是這種翻臉無情的人,而且他對應少府用情至深,素來寬容有加,想來是不會出現你所擔心的情況的。”
  “當然……”秦冀瑛對自己的誇張也有些歉然,“陛下還不至於這麼凶。可皇上畢竟是皇上嘛,他天生就高人一等,總不能把他當成普通人一樣的相處……總之就是不能隨心所欲,太彆扭了。”
  “所以你不贊同應少府與皇上在一起?”
  “不贊同,”秦冀瑛搖了搖頭,“我很希望應少府能免了這場麻煩,可是怕就怕……”
  “怕什麼?”
  “怕他也喜歡上了皇上。你知道的,人一旦動了感情,就什麼都顧不得了……”秦冀瑛伸手環抱住了鄭嶙的腰,仰著頭,“就像我們一樣……”
  鄭嶙回應地將情人擁進懷中,輕輕揉了揉他的頭髮,雙眸微微眯了起來,目光變得幽深而又凝重。
  “怎麼了?”秦冀瑛立即感受到了他心緒的變化,擰起眉頭問道。
  “沒什麼,只是覺得有些不安……”睿敏的焰翎大將軍搖頭輕歎,仿佛已看到了未來難以避免的波亂,“他們倆和我們,終究還是不一樣的……”

  兩日後,太傅應博掃墓已畢,如期攜子返京。但因旅途勞頓,在回府的當天晚上,老人家便感到身體不適,病臥在床,請醫調治。
  應崇優本想在這幾日找機會向父親表明自己的隱退之意,偏偏老年人不適應春季變化無常的氣溫,犯了咳喘,雖然太醫看了後說不太要緊,但終不宜挑選此時讓病人煩心,只好親煎湯藥細心服侍,其他的事暫且不停。
  第二天一大旱,應博精神略好些。便不許應崇優再多耽擱,遣派他立即入宮一來面君銷假,二來為一件重要事項複命。
  通報後,應崇優被召進銀安殿,來到階前見禮,上遞一份折本,道:“陛下,奉您旨意,臣與家父這幾日仔細商議,已列出所有勤王功臣的正式嘉獎令,請您過目。”
  陽洙按捺住小別重逢的歡喜之情,故意哼了一聲,不叫內監下去接。應崇優等了好半天沒動靜,不得不抬起頭來看。
  “你拿上來。”陽洙見他抬頭,這才一笑,招手道。
  “是。”
  應崇優將折本放在禦案上之後,立即後退兩步,垂首而立。陽洙看了折本一眼,並沒有立即翻看,反而先將案上的細點一盤盤端過來,像聊天一樣地問道:“太傅的身體要不要緊?你好像曬黑了一點點,在外面有沒有想起過朕?太夫人的墓地是不是遷到京城來比較方便啊,反正你以後都會住京城……”
  “謝陛下關心,請先過目奏本。”應崇優神情謹肅地道。
  “好,朕先看看……”陽洙這才微笑著翻開緞面,細細地看了一遍,不由心下暗服。
  要說應博這位老太傅,果然不愧是連相三朝的老成謀國之輩。這賞功一事,看似容易,照著功勞簿一筆筆來就是了,其實裏面玄機深重,極難平衡。所謂功勞,公認的是一種,自己的感覺又是一種,還有關係牽絆,前因後果,功過相抵,實職虛銜,方方面面的因素都要考慮,難得這兩父子商量得這麼周全,確是帝師世家,與眾不同,只不過……
  “這……這是怎麼回事?”陽洙指著最後兩條,“太傅應博,恩賞至原籍采邑養老,什麼意思?”
  “陛下,家父告老致仕,有三個原因,”應崇優前行一步,低聲道,“其一,家父年事已高,為對付孟釋青已耗盡心神,再難支撐,就是留在朝中,對皇上也無多大助益;其二,這次論功行賞,雖然儘量考慮周全,總難免有人心懷不滿,若是以家父之功,尚且卸職退任,其他人就更無話好說;其三,我應家原籍,本是皇陵之地,距京城僅百里之遙,並不偏遠,以局外人之身份,更能看清朝局紛擾,隨時都可為皇上解憂。因此,請陛下准奏。”
  “可是……”
  “臣以人子之心,也希望家父能安養老年,請陛下恩准。”
  陽洙看了他半晌,歎一口氣,“好,就算老太傅致仕有理,但你這條算什麼,樞相少府平調掌政使,這就是朕對你的獎賞?你父子倆謙虛也不用這樣吧?這不擺明要讓人笑話朕,說朕對你不公嗎?”
  “陛下……”
  “不用說了,老太傅的其一其二其三朕不小心聽了,只好恩准,你的三三四四朕是不會聽的,你先安靜地等一會兒。”陽洙提起朱筆,將最後一條改為“樞相少府應崇優升檢校少保,加伯爵銜”,自己再看一遍,笑道,“好啦,賞罰的事都定了,可以輕鬆幾天了。”
  “陛下的意思,對孟氏族黨的處治也已確定?”
  “是啊。”
  “請問是……”
  “孟氏誅九族。其黨羽定罪後,主犯斬首,家族中男丁流徙,女子官賣。”陽洙吐出這句話後,看了應崇優一眼,“你有什麼異議嗎?”
  應崇優默然半晌,搖了搖頭,“孟釋青身犯數項不赦之罪,按律確該如此。雖然臣心有不忍,也不能強求陛下置朝廷法度於不顧。”
  陽洙抿緊嘴唇,慢慢道:“你明白就好……不說這個了,今天太陽好,陪朕去禦園走走。”說著便立起身來。
  應崇優怔了怔,神情剛見遲疑,陽洙已轉頭瞪了過來:“怎麼了?快走啊!”
  “是……”
  兩人出了前殿,步行前往禦園,一路上陽洙幾次三番,將跟在身後的應崇優拉至並肩,但沒過多久他就又刻意後退半步,來回幾次,讓沒耐心的皇帝差不多快要生起氣來。
  此時已是帝都暮春時節,園中的桃、李、梨、杏、櫻桃、玉蘭、海棠,各色花樹都已是枝葉漸茂,落英滿地,一派傷春氣息。其實這番景致兩人當年都相攜賞玩過多次,這一回舊地重遊,彼此的心境卻已改變了很多。
  “崇優,你看那邊的石桌石椅!以前我們常坐在那裏,裝作在下棋,實際上卻在演練行兵排陣之法,有一次你忘了蓋茶盅,花瓣掉進去一堆,朕偷偷給你換了一杯你都沒察覺,樣子呆呆的真可笑。是不是?”
  應崇優淡淡地笑了笑,低聲道:“臣……不記得了。”
  陽洙伸手揪下一朵碧玉桃,狠狠揉碎。
  兩人又無語前行了一段,陽洙終是按捺不住,一把將應崇優拉到面前,直接地問道;“這半年來你還沒消氣啊?”
  應崇優微微一怔,但隨即垂下眼簾:“臣未曾生氣。”
  “你現在除了公事,幾乎都不跟朕說話了,這也叫沒生氣?看來對於魏王的死,你至今仍未能釋懷……”
  “魏王死後哀榮,魏氏家族也未受誅連,陛下如此恩寬,誰敢多言?”
  “朕明知魏聿平會反,還同意你去平城營,是朕不對。可是朕真的無意賜死魏王。當時朕一時氣惱,失手傷了你,現在朕跟你道歉,你就不要總板著臉了,好不好?”
  “臣不敢。臣當初力爭要出使平城營,因為思慮不周,還險些有礙陛下行事,應該是臣向陛下請罪才是。”
  “你到底有完沒完?”陽洙見應崇優還是不冷不熱的樣子,微覺焦躁,“除了平城軍那件事外,朕到底還有什麼地方做錯了,讓你對朕這麼冷淡!?”
  “臣不是冷淡,只是自覺以前過於疏忽君臣禮儀,在反省罷了。”
  “你……那朕特旨給你,在朕面前可以免去一切君臣俗禮。”
  “此旨不合常理,臣不敢奉詔,請皇上收回成命。”
  陽洙定定地看著他,抿著嘴默然了半晌,最終還是下了決心,緩緩開口道:“崇優,你已經發現了,是不是?”
  應崇優心頭一跳,顴骨處湧上一抹不自然的微紅,避開了陽洙灼熱的視線:“臣不知皇上所指何意……”
  “你刻意疏遠朕,是不是因為發現朕對你……除了君臣師生的情份外,還多了愛戀之心?”陽洙一咬牙,乾脆直接捅破了那層薄薄的窗戶紙。
  應崇優微微一震,後退幾步,神情頓見倉皇。
  對陽洙所表露的戀慕之情,他並不意外,意外的只是他居然會選擇這麼快就當面攤牌,讓人有些措手不及。
  “你不要逃,我們今天一定要把話說清楚,”陽洙速追幾步,抓著應崇優的胳膊將他又拉了回來,“對於這份感情,朕也試圖極力克制過,但是沒有用……朕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只要一看見你,心裏就像有一盆火在燒著,怎麼澆都澆不滅。以前朕怕你生氣,什麼也不敢說,以為只有忍耐才是唯一能做的事情,所以這半年來,雖然你的疏遠讓朕很難過,朕也沒有多說什麼。可是不久前,朕見到了活生生的例子,這才知道兩個男人在一起,一樣可以很幸福。既然他們能做到,為什麼我們不可以?我們之間相濡以沫同生共死積累下的感情,難道不是比世上任何一對相愛的人更深厚嗎?”
  面對這番熱烈的傾訴,應崇優有些招架不住,只能拼力壓抑住自己動盪的心緒,想要維持平靜的表情,但是一開口,聲音卻有些發顫:“陛下既知多年君臣之情不易,這些荒唐之言,就請及早忘卻,以後不要再提。”
  “荒唐?”陽洙心頭一痛,面上已漸失血色,“這就是你的想法?你覺得朕對你的感情,只是個荒唐的錯誤?”
  應崇優艱澀地咽了一口唾液,努力在他灼灼的目光前穩住心神,低聲道:“這的確是錯,但錯不在陛下,而在於微臣……臣比你年長,又身為引導者,是臣自己行為差池,才會影響到陛下誤入歧途……”
  “你說這是歧途?”陽洙暗暗咬緊了牙根。
  “這終究不是君臣之間應有的正道。陛下身負天下萬民的期望,不可耽迷於情愛,而臣身為家中獨子,也有不可逃避的責任。我們都不能夠蒙起眼睛,當所有的障礙都不存在,只任性地索求自己的快樂……”
  “崇優,”陽洙深吸一口氣,將掌心貼在應崇優的面頰上,拇指輕輕摩動,“只要一小會兒,你先放下那些責任束縛,只跟朕講一下感情好不好?”
  “感情?”應崇優的唇邊浮起淡淡的苦笑,“你以為臣不懂感情嗎?臣就是因為太懂,才知道感情有多麼的虛無。當年你在宮中,孤苦無依,四面楚歌,我是你的第一個夥伴,第一個朋友,所以你才會這麼依戀我,喜歡我。說到底,這不過是宮中相依相扶那兩年所造成的影響而已,過不了幾年,你就會淡忘的……”
  “不會!”陽洙急切地打斷了他。“我們在宮裏兩年,可是離開京城卻有三年,這三年間你見過朕的感情有絲毫的減淡嗎?”
  “那是因為臣一直都待在您身邊的緣故,一旦臣離開陛下……”
  “你休想!”陽洙抓住應崇優的胳膊,用力將他扯進懷中,用雙臂緊緊箍住,強迫他仰起臉來,四片唇瓣相距不過半分,吐息交融,空氣中瞬間便充滿了危險而又曖昧的味道。
  可是應崇優的目光,卻在此時變得比方才更加清澈,更加寧靜,也更加憂傷。
  甚至已經憂傷到了悽楚的程度。
  陽洙用發紅的眼睛緊緊盯著懷中人好久,暴烈的情緒最終還是慢慢地軟化了下來,“崇優,你不要這樣……你相信朕,這絕不是一時的迷戀,我們在一起,可以比任何人都幸福……”
  “你聽我說,”應崇優平復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慢慢道,“有一些感情,雖然無所謂對錯,但總是需要控制的。你是大淵朝的皇帝,我是你的臣子,這才是被世人所接受的關係,一旦超越了它,群臣的物議,後世的評論,會怎麼說你我二人?”
  “那些東西有什麼要緊的?”陽洙瞪著他,“明明是你教我的,最重要的就是百姓,只要我認真做一個好皇帝,努力讓朝局清明,百姓富足,其他的事誰插得上嘴。
  “就算其他的人我們都可以不在意,可是我們的家人呢?家父現在年事已高,應家五世公卿的門楣,他怎麼會允許自己的兒子墮入佞幸之流?”
  “我們說的是不是同一件事情啊?”陽洙勃然大怒,“你我之間的感情是什麼你自己不清楚嗎?怎麼會莫名其妙想到佞幸這個詞上面去啊?”
  “世人對這樣的事情一概都是如此看待的!”
  “世人重要還是我重要啊?”陽洙大聲道,“你明明是喜歡我的!”
  崇優抬起眼睛看他,心頭一刹那間酸楚難耐,感覺就好像不知道該怎麼再面對他,再談下去,恐怕不是心緒煩亂地發瘋,就是沖進他懷裏大哭。
  “崇優……”陽洙捧著他的臉,一直凝望進他的眼眸深處,“你是喜歡我的,對不對?”
  “這並不重要,重要是我們不能在一起,”應崇優痛苦地搖著頭,“我無法不顧念父親,陛下也有自己的家人……太后娘娘會如何反應呢?魏妃娘娘要怎麼辦?”
  “太后倒也罷了,關魏妃什麼事?”
  “陛下,”應崇優長歎一聲,“這就是你我之間最大的不同。臣總是要考慮那些你不屑一顧的方方面面,臣希望不要因為自己而傷害任何一個人。”
  “這是不可能做到的。”陽洙冷笑一聲,“你要想不傷害他們,就勢必要傷害朕。人世上很多事情並無對錯,要傷害哪一方只視乎選擇而定。如果沒有你,朕就會像一個普通的皇帝一樣,三千佳麗,無一縈心。你以為這樣魏妃就會更幸福一點嗎?”
  應崇優被問得一時梗住,好半天才低聲道:“我是說,如果陛下能放棄對臣的執念,也許終有一天會與魏妃……”
  陽洙不禁皺了皺眉頭,無奈地道:“你以為喜歡一個人那麼簡單嗎?因為沒有你,朕就會愛上魏妃或者其他什麼女人?你把朕的心當成什麼了?”
  應崇優微微側過臉去,閉口不答,眸中卻是情愁百轉,仿佛有萬千言語,只是不想說出口來。跟此時的陽洙談論愛情,實在是沒有太大的意義,因為他現在初次動情,正是愛火如焚之際,自以為這一刻的感覺可以燃燒一生,卻不知道時間會是治癒一切激情的良藥,從未失效過。
  如果真的狠心割離,他的痛,又能持續幾天?
  就如同當年獨自留在山上的自己,眼望著師兄離去的背影,以為傷心難過會得一生,卻不料短短數年,已可坦然回首,仿佛看一段年少輕狂。
  未經歲月沉澱,那終歸只是激情,不是感情。
  懦弱也罷,自保也好,二十七歲的滄桑男子,早已沒了那些沸騰的熱血,可以和青春如火的少年一起燃燒,所以那些刺痛般的心動,最好還是及早壓制,永遠不要有開始。
  陽洙看著應崇優短暫動搖後又逐漸堅定起來的表情,心頭不由一沉,一片濕濕的涼意漫過胸口,失望如毒蛇般開始齧咬理智,幾乎是在沒有完全回過神的時候,他就已將雙唇狠狠地碾壓了下去,蓋在應崇優冰涼的嘴唇上。因為掙扎廝磨,不知誰的牙齒劃破了誰的唇,只知道鹹腥的味道滲過舌尖,視線中一抹鮮紅血痕,正印在應崇優口角邊,被他蒼白的膚色一襯,顯得格外怵目。
  “朕本來以為,回到帝都之後,我們又可以像以前一樣,朝夕相伴,形影相依,說很多的知心話……”陽洙怔怔地看著那抹血痕,心痛如絞,“你為什麼一定要拒絕呢?你對朕,難道就沒有一點點的動心?”
  應崇優忍住心中酸澀,仍是低著頭道:“陛下至尊天子,臣仰視難及,何敢奢望同行……”
  “你住口,不許再說這些應對之詞!”陽洙將他向後一推,“朕對你推心置腹,可是你……氣死了氣死了,真是被你給氣死了!”
  應崇優被他推得踉蹌後退了幾步,為平穩身子,扶住了旁邊的一株梨樹,一時間枝幹搖動,落花如雪,沾了他滿頭滿身。
  陽洙呆呆地看著此情此景,喃喃道:“花都謝了……原來春天,是這麼容易就過去的……只是花落了還會開,人要是變了,還能再變回來嗎?”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應崇優輕聲歎道,“臣變了,陛下何嘗沒有變,這普天之下,能有誰是一直不變的呢?……陛下的真情,恕臣不能回報。臣先告退,請陛下保重……”
  滿天花雨中,應崇優衣袂輕飄,緩慢卻又堅決地轉過身去。陽洙眼看著身影漸遠,卻是無計相留,唯有抓起滿桌的落花,狠狠砸向空中。
  帝台之上,九五之尊,然而縱有赫赫威權,卻依舊擋不住春光凋謝,如水而逝。
  在奪得了天下之後,陽洙突然覺得,自己在這宮牆帝居之內,反而變得更加孤單寂寞。


  第二十一章
  重熙十九年四月初,太傅應博致仕回原籍采邑,皇帝賜以金冊玉筆,加公爵銜,賜祿恩養。其餘複國功臣俱有恩賞,個個心服。
  四月十二,頒旨誅孟氏全族,屍身俱火葬。行刑時嚎哭聲震天,狀極淒慘。
  這兩樁事畢後,朝局更是平穩。新法在各地的推行狀況良好,民生狀況氣象日新,連月幾場春雨,仿佛更是預示著今年的好收成。
  然而在這一片大好情勢下,沒有人知道位於尊榮與讚譽頂端的皇帝陛下,為什麼會越來越少見笑容,更沒有人知道,一場更大的波亂,也即將發生。
  “你說什麼?”應霖跳起身來,全然忘了手中捧著茶碗,結果有半盞茶水飛濺出來,濕了衣襟。
  應崇優默默起身,取了一條布巾給他擦拭。
  “先別管我的衣服!”應霖雙眉豎起,抓住堂弟的手,“這些年你隨軍征戰,從北到南吃了多少苦,好容易有了今日的榮耀,怎麼突然打算要辭官?跟大伯父說過了嗎?”
  “今晚就準備給他老人家寫信。”
  “可到底是為什麼啊?難道……”應霖覷看著堂弟的臉色,小心地猜測道,“是不是皇上……有些為難你?”
  “不,”應崇優快速地否認,“我只是不太適應朝廷的拘束,與皇上無關。”
  他反應如此之快,應霖心中反而更生疑竇,只是不好多問,唯有歎息一聲:“你要覺得這樣好,也沒什麼,不過大伯父一心想讓你繼承應家太傅門楣,總要給他一個理由。”
  “父親失望是難免的,不過他素來知道我的性情,也不會多加勉強。何況,當初也是說好了的……”
  “什麼當初?”
  “呃,當初護駕北上,父親說過功成之後,一切隨我心意。”
  “他說說而已,心裏還是對你寄予厚望的。”應霖無奈地搖著頭,“當臣子真是難啊,人家都是唯恐得不到皇上的寵信,你的麻煩卻是恩寵太多……”
  “霖哥,”應崇優正色道,“這類話以後不要再說了,尤其在父親和皇上面前,更要慎言。”
  “這個我知道……”應霖正答應著,外廂突然響起車馬喧鬧之聲,讓屋子裏的兩個人都有些訝異,一齊起身出門,查看是怎麼一回事。
  應府的書院是與主院以花圃分隔的獨立院落,因為歷代應氏家主都喜歡直接從書房出門上朝,還修有一條寬寬的青石路直通後門,讓車轎皆可直接駛入院中,十分方便。堂兄弟兩人剛出來,一眼就看見一輛黑油油的烏氈馬車,正從那條青石路上風風火火地駛進來,逕自闖到階前才急速停下,應家老僕應海小跑著跟在旁邊,雖是滿面不贊成之色,但好像也不敢強行阻攔,在看到兩位少主人時,立即上前稟報:“大少爺,侄少爺,是楊大人,他堅持要直接進來……”
  “楊晨?”應霖皺起眉頭,看了看應崇優,“這裏可是太傅府,他以為是你師兄就能這樣無禮嗎?”
  話音未落,馬車的車簾已被掀開,楊晨跳了出來,一身藕色便衣零亂破爛,髮髻鬆散,面色蒼白,額上一片冷汗。
  “出什麼事了?”應崇優搶步上前,急急地問道。
  楊晨抿緊嘴角,先沒有回答,而是轉過身去,從車廂裏又抱出一個人來。
  應崇優定睛一看,頓時大驚失色:“小七!小七怎麼了?受了傷嗎?快……快到廂房裏來……”
  楊晨抱著傷者,跟在應崇優的身後快步奔向側翼的一間小小臥房。應霖在原地待了一會兒,感覺到事情不太尋常,急忙回頭吩咐應海道:“後門所有知道這輛馬車進來的人要通通封口,就當這件事沒發生過,不許跟任何人提起,明白嗎?”
  應海不太明白,但見到堂少爺神情嚴肅,頓時不敢多說,急忙奔向後門封口去了。
  應霖這才匆匆回身也進入廂房。傷者此時已被放到床上,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羽眉星眸,膚色瑩潤,生得十分俊美可愛,只是臉龐因為劇痛而扭曲著,消減了不少魅力,一雙手緊緊抓著應崇優的衣襟,小小聲地不停叫著:“三師兄,好痛,好痛!”
  “再忍耐一下,”應崇優心疼地將少年抱在懷裏,安慰道,“三師兄的手又不重,傷口這麼多,而且不淺,必須要認真上藥包紮才行。”
  “別撒嬌了,馬上就好。”楊晨手上一面忙活著,一面瞪了少年一眼,“我還以為像你這種沒腦子的人不知道疼呢!”
  “三師兄,寶寶呢?”少年呲牙咧嘴地問道。
  “啊,居然忘了,還在車上。”楊晨轉回頭對應霖道,“車裏還有個睡著的嬰兒,麻煩應將軍去抱一下。”
  “為什麼要我去抱?”
  “嬰兒是怎麼回事?”
  “你居然把寶寶忘在車上了?”
  應霖、應崇優、少年三個人一起叫起來,楊晨頓時覺得頭大如鬥。
  “請先抱進來,我會把這個小混蛋闖的禍說清楚的!”
  應霖哼了一聲,但還是依言出屋,在黑油馬車裏找到個熟睡的幼嬰抱了進來。此時楊晨也已處理好少年的全部傷口,正用白巾包裹。
  “官兵會追到這裏嗎?”少年滿臉擔憂之色。
  “這裏是太傅府,不奉旨沒人敢擅闖,可以讓你喘口氣。”楊晨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
  “官兵在追捕你?”應崇優吃驚地一把抓住少年的肩頭,“小七!你到底闖什麼禍了?”
  “我哪有?”小七委屈地叫了起來,“寶寶是我接生的嘛,我當然要護著他!那些官兵太狠了,一個小寶寶也要趕盡殺絕……”
  應崇優瞪了他半晌,放棄地轉向楊晨,“還是你來說吧,什麼寶寶?到底怎麼回事?”
  楊晨在水盆內洗了洗手,神情有些沉重,“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問清楚的。這小子下山遊歷,在錦海寺外遇到一個孕婦燒香出來失足摔倒,他就抱著那個婦人去求醫,結果剛走到半路,婦人便腹痛難忍,在竹林裏生下一個男嬰,這小子傻乎乎在一旁幫了點兒忙,就覺得是自己接生的了,高興得很。喏,就是應霖懷裏抱著的這個嬰兒……”
  “這不是好事嗎?為什麼要被追捕?”應霖看看懷中的嬰兒,奇怪地插問了一句。
  “誰料這個孕婦並不簡單,她曾是京城萬花樓的頭牌姑娘,姓上官,被一個貴家公子包養了近兩年。她的情夫本來答應只要生男孩就娶她進門為妾的,結果世事無常,家中遭了巨變,連看一眼這孩子的機會都沒有了。”
  “是不是死了?怎麼死的?”
  “滿門抄斬。”楊晨冷冷的吐出這四個字,神情陰沉。
  應崇優驚跳了一下:“孟……”
  “沒錯,那個倒楣的情夫就是孟釋青的小兒子,仗著父威橫行了半世,被處刑也不冤。這個嬰兒因是遺腹子,又未入家譜,所以一時被疏漏。不過上官姑娘被包養一事滿京城皆知,又生的是個男嬰,萬花樓不敢隱瞞,向京兆尹董參稟報了此事,按陛下滿門抄斬的旨意,這個男嬰也應在被誅之列,所以內政廳便下令捉拿。偏偏這小子剛好買了禮物去看望他親手接生的孩子,恰巧撞上了巡捕營的行動。雙方一言不和,就動起手來。你們知道巡捕營的高手可不少,他一個毛頭小子,懷裏還抱著個孩子,怎麼勝得過人家?被打得滿身都是傷,苦苦支撐著。幸好我路過看見,急忙去喝止住,問了董參才知道是這麼回事。京兆尹奉旨捉拿孟氏男孫,我也不能當面阻攔,只好裝著先走,在僻靜處換了衣服,弄了輛馬車,蒙面把小七先救了出來,沒有地方去,就躲到你這裏來了。”
  “孟釋青的孫子?”應霖兩眼睜得像銅鈴一般,“你,楊晨,會不顧名利仕途去救孟釋青的孫子?”
  “誰想救他孫子了?”楊晨斜過來一眼,“我是要救小七!雖然這小子又傻又魯莽,好歹也是我師父的孩子,你當我們浮山同門是什麼?”
  “三師兄,六師兄,你們不都是在朝廷裏當大官嗎?救救這個寶寶吧,他還沒滿月呢,有什麼大罪一定要殺啊?”小七揪著應崇優的袖子,用力搖了搖。
  在場的三個朝廷重臣相互交換了幾下眼神,表情都有些凝重。
  嬰兒無罪,這是毋庸置疑的。可自古以來歷朝歷代對於謀逆之臣的處治,都是九族俱滅,不留一條根苗。也就是說,從國法條例而言,任何維護這個嬰兒的做法,都可被視為藏匿逆犯,幾無申辯的餘地。
  更何況孟釋青當政這二十年,為鞏固權勢殘害過不少皇族宗室和朝廷大臣,這些受害者的親友有不少正在京中供職,他們若知此事,也是絕不會允許孟氏還有任何一條血脈留存於世的。
  為了一個嬰兒,違忤聖旨,觸犯國律,成為眾矢之的,怎麼看都不是一件明智的事。
  “小七,你聽我說,”楊晨歎息一聲,拍了拍小師弟的肩,“這個嬰兒,我們有再大的本事也未必保得住。”
  “為什麼?”
  “因為他是孟釋青的孫子!”
  “哪又怎麼樣?他根本見都沒見過他爺爺!”
  “見沒見過他都是孟釋青的孫子!你知道什麼叫誅滅九族嗎?高、曾、祖、父、己、子、孫、曾孫、玄孫,是為九族,無論年長年幼,如無皇上特赦,沒有一個人能夠逃脫的。”
  “那你們幫寶寶求情,求皇上特赦他啊!”小七天真地道。
  “別傻了!”應霖也忍不住翻了翻白眼,“皇上有多恨孟釋青你知道嗎?孟釋青當年殺人,可不在乎什麼老人嬰兒。聽說他以謀逆罪殺鄭王爺時,曾經親自闖入內宮,將太后收養的鄭王小郡主活活摜死在陛下眼前,當時陛下只有十四歲,眼睜睜瞧著一起長大的堂妹被殺,他是什麼心情?你現在要我們去求他特赦孟釋青的親孫子,總得有個理由吧?”
  小七白著臉,著急地咬著自己的一綹頭髮,仍是堅持道:“可是……可是寶寶是沒有罪的啊……”
  “你怎麼還不懂,身上流著孟氏的血,那就是他的罪!”應霖無奈地攤了攤手,“現在不僅僅是這個嬰兒的問題了,你為了護他對抗官兵,楊晨為了救你也出手傷人,怎麼替你們兩人脫這個附逆之罪也很麻煩呢!”
  “三師兄,你出手救小七時,有沒有人可能認得出你的真實身份?”一直在旁邊沉思不語的應崇優這時才出聲詢問。
  “我只是匆匆換衣蒙面,來不及做其他的矯飾,也許會有人懷疑吧。不過我也算是靖國的功臣,沒有真憑實據,想來不會有人貿貿然針對我的。”
  “嗯。”應崇優點點頭,“那你快回府去,小七和這孩子就留在這裏我照應。”
  “可是你也……”
  “雖然父親已告老回鄉,不在京城,但這裏畢竟仍是太傅府,沒有真憑實據,更不會有人敢對這裏下手。他們先藏幾天,讓我仔細想個妥當的辦法。你回府之後,什麼都不要跟嫂子說,免得她擔心。”
  楊晨目光一震,神色頓時有些不自然起來:“你……你已經知道我……我……”
  “你六年前成親時,師叔就已經特意告訴過我了。”
  “呃……她是……”楊晨覺得有必要解釋清楚一點,“是我父親作主訂的親事,我們一向聚少離多,這次也是老家派人送她進京的……”
  應崇優淡淡一笑,目光坦然:“師嫂進京,我本該立即過府拜見的,只是這一向事情太多,就耽擱了,你回去替我說聲抱歉吧。外面一定還在搜查,你行動要小心些。”
  楊晨看著他素白安詳的容顏,心頭突然一痛,仿佛有千言萬語湧上胸口,卻又是囁嚅難言。
  “好啦,反正這兩個大麻煩已經被你甩在這兒了,你也就別再磨蹭了!”應霖不高興地推搡了楊晨一下,“快走吧,被抓住了可不許攀咬小優啊!”
  “霖哥!”應崇優責怪地瞪了瞪堂兄,起身送楊晨出門,指引他從角門悄悄離去,又喚來應海,將府中下人一概囑咐好,上下安排妥當後回屋一看,一大一小兩個麻煩縮在一起,已是呼呼大睡,一副全然不覺外間風雨的樣子。
  “小優,你可想好了,這不是你一時心軟救個小貓小狗的事,這可是‘附逆’啊!”應霖雖然一直從旁匡助,可內心深處卻不太贊成應崇優的做法。
  “這件事很難辦,但卻並不難決定。”應崇優看著床上睡得香甜的兩個人,唇邊浮起淺淺的笑容,“小七是一定要救的,而那個孩子尚未入孟氏宗譜,也未嘗就沒有一線生機。上天有好生之德,若他能度過此劫,也算是他命中的福份。”
  “可是如今的形勢,已不是戰時,這件事的性質,也與平城軍魏氏當年那件事完全不同,我覺得一旦東窗事發,那就非同小可,還是先去求皇上……”
  “去求聖旨特赦,也許是一條路。但我瞭解皇上,他對孟釋青的恨實在太深,小七的命,他多半肯饒,可那個嬰兒就難說了。如果他答應,難免會引起一些宗室朝臣的怨言,萬一他不答應!……”應崇優走到床邊,輕輕點了點嬰兒的小鼻子,眸中露出憐惜之意,“看看這個小東西吧,要是他也在一個月前跟他的族人一起被處刑,沒有人會對他有特殊的感覺,但是現在……單獨一個人,這麼小小一點被送上斷頭臺,給人的觀感就不一樣了……我不想看到殺嬰這兩個字被釘在陛下身上,更不想讓他因為這件事,在心裏留下任何不舒服的感覺,所以,我必須要想辦法暗中解決這一切。”
  應霖垮下雙肩,用無可奈何的眼神看著堂弟,歎道:“你呀,就是這個毛病不好,什麼事都要考慮得周周全全,誰都不想傷害。楊晨你要保,你的師弟和這孩子你要保,連皇上那麼強的人,你也要把他保護得不受一點委屈,你累不累啊?”
  “如果真能遂我心願,保得所有人的周全,我累一點也無所謂。”應崇優笑著拍拍堂兄的胳膊,“霖哥,這件事你不要攪進來,就當什麼都不知道的好。”
  “現在再說這些就不好聽了啊,”應霖白了他一眼,伸手將嬰兒抱了起來,“那個大麻煩你留著,這個小的我得抱走。”
  “你抱去哪里?”
  “讓你堂嫂照顧啊。這娃娃還沒滿月呢,要吃奶的,你有嗎?這類事情十個你我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你堂嫂能幹,她的嘴緊,人也不笨,你就放心吧。”
  應崇優一把拽住應霖的手臂,想了想,道:“你要插手幫我可以,但有件事你必須先答應我。”
  “什麼事?”
  “如果將來這件事有所洩露,你一定要說這嬰兒的身份你和嫂嫂都不知道,是因為我求你們幫忙餵養才照顧他的,明白嗎?”
  “小優……”
  “責任我一個人來負就夠了,何必牽涉太多的人?如果你不肯答應,這孩子我就自己想辦法照顧好了。”
  “行行,”應霖揮了揮手,“將來要是不幸被追查,我就把自己撇得乾乾淨淨的,說我什麼都不知道,全是你一個人幹的,這樣行了吧?”
  應崇優卻全然不覺得好笑,認真地道:“你是居功甚偉的大將軍,只要不是有意逆君,皇上必會寬恕。若你平安無恙,就算是我被定罪,你也可以想辦法營救,總好過大家一齊遭殃。”
  應霖聽著確實有道理,便點頭答應,用披風裹好嬰兒,從側門悄悄回到應府東院屬於他的居所去了。
  應崇優獨自坐在窗下思謀了半晌,突聽身後有動靜,一回頭,看見小七在床上扭動了幾下,大概因為熱,一腳蹬開被子,身體幾乎橫了過來,睡姿極不老實,不由失笑,起身給他重新蓋好,又用布巾擦了擦他嘴角因睡得香甜而不覺流下的口水。
  小七咂了咂嘴,翻個身,又把被子踢飛大半,應崇優忙一把接住,拉了回來,將被角朝他身下塞了塞,想蓋得嚴實一些。
  “六師兄……”小七繃直身體伸了個懶腰,眼睛慵慵地睜開一條縫兒,“什麼時候了?”
  “醒了?醒了就起來吧,都快到黃昏了。”
  小七坐起身子,朝四處看了看,“寶寶呢?”
  “我堂哥抱到東院去了。”
  “喔。”小七抓了抓頭皮,“六師兄,我餓了。”
  應崇優端來桌上的茶點遞給他,小七抓起幾塊糕點,大口大口吃著,結果吞咽時一不小心嗆著,劇烈咳嗽起來,牽動了身上的傷口,痛得直吸冷氣。應崇優趕緊幫他拍背順氣,有些心疼地責備道:“連吃個東西也這麼魯莽!你什麼時候能學得穩重些?師父可只有你這一個兒子,以後做事要多想想他老人家。”
  “有什麼關係,”小七順過了氣,又咬了一口紅豆糕,一面咀嚼,一面含含糊糊地道,“反正天塌下來,有師兄們撐著。”
  “你呀,就是被嬌慣壞了,一覺睡醒,天大的煩惱都不記得。”應崇優揉著他的頭髮,不知不覺感慨起來,“他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已經不知道經歷過多少艱險波亂,品嘗過多少世間冷暖了……幸好他是個有定力的孩子,要是像你,怎麼能撐到今天?”
  “您說的是誰啊?”
  “皇上……”
  “喔,他是皇上嘛,當然很了不起啦。”小七呵呵笑著。
  “就算他不是皇上,對我來說,也仍然很了不起。”
  “那他一定長得很漂亮了?”
  “小七,”應崇優有些哭笑不得,“都是二師兄把你教壞了,一個人是不是了不起,跟他長得漂不漂亮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那他不漂亮嗎?”
  應崇優呆了呆,陽洙的影像在腦海中掠過,深情的雙眼,灸熱的吐息,還有那雙臂的力度,與低沉的語音……
  “六師兄,你臉紅什麼?”
  在小七傻乎乎的問話聲中,應崇優有些狼狽地轉過身,仿佛掩飾般地收撿著桌上的茶具。
  一定是因為這一陣子每天上朝都被他用那樣意味深長的視線盯著,所以才會如此失常到亂了方寸的地步……
  小七是個大大剌剌的孩子,見應崇優不答他的話,也不在意,自顧自地跳下床,就往外面走。
  “你幹什麼去?”
  “我去看看寶寶。”
  “回來!”應崇優皺起眉頭,語聲微轉嚴厲,“小七,三師兄給你解釋了那麼多,你還沒明白自己的處境嗎?且不說外面現在對你的搜捕有多嚴密,就是在這府中,你也不能再讓多一個人看見你,只要一個不小心,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在你家裏也要小心?”小七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天下的罪名,至重不過謀逆,有牽涉的人,統統都是死罪,誰敢替你隱瞞?”
  “那……你和三師兄,難道也是死罪?”
  “是。”
  “啊?那個皇上那麼狠嗎?”
  應崇優微微搖搖頭,眸色黯淡,“不,他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可再溫柔的皇帝,畢竟也是皇帝,有很多事情是他不能容忍、不能寬恕的。我和三師兄所做的事,在你看來,是為了救助親人弱小,但在他眼裏,卻是不折不扣的背叛,雖然從內心的本意來說,我和三師兄並不想背叛他……”
  小七眨眨眼睛,有些糊塗,但他想了片刻,便放棄了弄清楚其中的道理,只選擇記住結論。“你的意思是說,我必須要悄悄地待在這間屋子裏,不讓任何人看見,對不對?”
  “對。”
  “唉,好吧。要這樣躲著待多久?!”
  “當然是儘快送你們出城了。到時候,我會安排寶寶到一個不知道他身世的普通人家裏去,而你,馬上回浮山,至少要半年才准再出來。”
  “那我以後,能經常去看望寶寶嗎?”
  “不行,那個孩子必須與所有知道他身世的人斷絕來往……其實對他來說,能夠像一個普通孩子一樣長大,才是莫大的幸運,你也就不要再去打擾他的平靜了。”
  “嗯,我知道了。”小七雖然不曉世事,但一向很遵從師兄們的教誨,聽應崇優這樣說,也就悶悶地點頭同意。
  應崇優安撫住小七,讓他在書房里間安歇躲藏,府中上下除了老管家應海,最多只有幾個看守後門的男僕知道曾有輛黑油馬車進來而已,其餘人都一概沒有察覺。應霖抱回去那個嬰兒更因為是在內院之中密養,越發沒有痕跡。第二天早朝時問了楊晨,知道他那邊也沒有什麼麻煩,應崇優這才略略定了定心神。
  事件後的第三天,京城四門張出榜文,畫影圖形緝拿小七,並懸賞尋人舉報來歷不明的嬰孩。孟氏在民間口碑極差,又有人貪圖那白花花的賞銀,一時間有不少似是而非的情報湧向京督衙門,忙得京兆尹董參暈頭轉向。
  雖然目前尚無人懷疑到巍巍應府,但在如此情勢下,為嬰兒尋找收養人家一事也不得不加倍的謹慎,應崇優思來想去好幾天,才想到了一個人。
  當年與陽洙去平城,曾雪中翻越衛嶺,給他二人領路的,是個叫阿戚的年輕獵戶。就在奪京前夕,應崇優無意中發現阿戚因父兄雙亡,竟然就投在焰翎軍中服役,並已升任軍士長。由於當年應陽二人都是易容,所以他去相認時,阿戚簡直不敢相信那高貴如在雲端之上的皇帝陛下與少府大人,居然就是他親自送過衛嶺的兩兄弟。後來進入市都之後,發散諸軍,應崇優便保舉阿戚去京郊安德縣擔任一個從七品武職,並資助他討了個良家女子,成婚安家,如今小日子過得殷實和美,常常在派人入京公幹時順路捎送些鄉下土產來問候,現下就剛好有個他派來的軍士還在驛站沒走。
  心念至此,應崇優立即修書一封,信上約請阿戚五日後,親來安德與京城之間的某地會面,之後便派人叫了那軍士來,賞他路資,囑他儘快回去送信。
  打算好了嬰兒的去處,小七就更好處理。雖然滿街都是他的圖像,但對於精擅易容之術的浮山門下,這並不是個問題,只要能將他二人順利送出城門去,整個事件便可塵埃落定。
  令應崇優覺得較為安心的是,到此時為止,陽洙對此次孟氏男孫被劫救一事,只是匆匆過耳一聞,沒有表現出太大的關注。他現在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最新下旨施行的全國土地丈量與人口清查上,朝政其他事務也多,幾乎稱得上日理萬機。所以這位年輕的帝師很樂觀地以為,皇帝陛下大概早已將這意外的變奏拋諸腦後,不再理會。


  第二十二章
  人間五月,春寒漸盡,雖是一夜小雨,但帝都早晨的空氣卻並不清冷。
  早飯過後,街市開張,行人增多,京華風貌漸漸呈現,一派熱鬧景象。
  高牆大院的太傅府內,僕從穿梭,一切如常。少主人早朝歸來,便按習慣去書房看書,大約一個時辰後,才出來吩咐備轎,說要出門散心。
  應氏門風,一向不招搖,除了正式官轎上朝,日常出入都是走角門,四名轎夫以外,隨行的侍從也不過兩三個而已。小小一行人在冠蓋如雲的帝都,並不是很顯眼。
  小轎出門,穿過中軸的正安大街,折向西,一路未做停留,逕自向西走門而去。
  小七的畫像還高懸在城門兩邊,守門的兵士們循例在核查過往人流,一切都很平靜。城門守備在旁督導監察,看到有頂小轎悠悠而來,剛上前喝止了一聲,突然發現了轎前琉璃燈上的應字,急忙屈身行禮。
  “給應大人請安。”
  “免禮。”應崇優掀起轎簾,微笑道,“你辛苦了。”
  “為皇上效力,說什麼辛苦。”守備呵呵笑一聲,眼睛悄悄地向轎內瞄了幾眼,“大人這是要出城嗎?”
  “是,想出去走走。”
  守備看到轎內除應崇優外並無他人,不敢多問,只瞧了瞧幾個隨行者的面容,便退後幾步,讓出路來。
  一行人順利出了城門,拐入去安德縣的岔道,約十裏路程後,到了一處香火冷清的破廟前落轎。
  “大人要在這裏上香嗎?”隨行的一名侍從吃驚地問道。
  “世人所敬,都是同一尊菩薩,何必一定要去香火鼎盛之處錦上添花?”應崇優淡淡說了一句,下轎來看了看破舊的山門,轉頭吩咐道,“你們在門外歇息,應武帶上供品,隨我進去。”
  手下人齊聲應陪,只有那個叫應武的侍從從轎內抱出一個大匣子,跟在應崇優身後,一起進了廟內。
  由於香火破敗,廟裏只有一個老廟祝在打掃香壇,見了來客也不招呼,仍是低頭繼續他遲緩的行動。應崇優並不驚擾他,逕自穿過後院柴門,到了廟後的一處竹林。
  一身玄衣的阿戚早已依約等在此處,一看到應崇優的身影,急忙過來見禮。
  “辛苦你跑這一趟了,”應崇優止住他行禮,回身打開應武懷裏的大匣子,從中抱出一個安睡的嬰兒來,有些憐惜地輕輕搖動兩下。
  “應大人,這個是……”阿戚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我府中下人在勾欄院外河中撿到的,因為母親是煙花女子,我認識的人家都不方便收養,想來想去,只好拜託你在安德僻遠之處,尋個莊戶人家安身。這是他的贍養之資,你先拿著。”
  “您這是何必?”阿戚連連擺手,“這種小事吩咐一聲就行了,收養棄嬰是積德之事,哪里還用應大人您給贍養之資。阿戚現在好歹也有俸祿了,一個孩子還養得起。”
  “阿戚,”應崇優按住他的手,正色道,“你聽我說,這孩子出身不好,我不希望你本人來收養,就按我的意思,在山間鄉村,找個良善無子的農家,把這筆錢給他們,不要讓他們知道你的身份,之後也儘量不要來往,明白嗎?”
  阿戚雖然心有疑惑,但因為信得過應崇優的為人,只略略猶豫了一下,便立即道:“應大人放心,一定遵照您的吩咐,把事情辦妥當。”
  “麻煩你了。”應崇優將嬰兒抱給旁邊的應武看了看後,才小心地遞到阿戚懷中,輕柔地撫著那張安睡的小臉蛋,道,“他再過三天滿月,你把這個日子告訴他的養父母。”
  “是。”
  “你還要趕路回安德,就不要再耽擱了,下次等你述職來京,我們再見面。”
  阿戚懷抱嬰兒,重重點了點頭,“大人保重,阿戚先走一步了。”
  應崇優微微笑了笑,目送阿戚的身影消失,這才回身拍拍應武的頭,“好了小七,阿戚是個靠得住的人,寶寶一定能安穩地活下去,你就別哭了。”
  小七抹了一把離別的眼淚,嗯了一聲,跟在師兄身後,兩人又循原路回到山門前。應崇優先不上轎,而是遞了一個暗黃色小囊給小七,當著下人的面吩咐道:“應武,這個安康符是在佛前開過光的,你路上不要耽擱,早些送到老太爺的手中,明白嗎?”
  小七點點頭,道:“是,要我現在就走嗎?”
  “現在就走,”應崇優語有深意地道,“見到老太爺,替我請安,你一路上也要安分,不許多生枝節,誤了行程。”
  “知道了。”小七悶聲答應著,戀戀不捨地又看了師兄幾眼,跳上拴在一旁的坐騎,絕塵而去。
  應崇優這才微微松了口氣,回身上轎,吩咐回城。
  由於是乘轎步行,速度緩慢,中途又打尖進膳耽擱了半個時辰,所以回到太傅府門前時,已經時近黃昏。停轎進府後,應崇優在前廳稍洗風塵,換了便服,正想到東院去見見堂兄,應海從外面進來,稟道:“少爺,鄭大將軍來拜,在花廳等候。”
  “鄭嶙?”應崇優不知焰翎大將軍來訪為了何事,急忙又換上正裝,快步來到花廳前,果見鄭嶙立在門口,神色有些凝重。
  “大將軍到此,有何貴幹啊?”應崇優面露微笑,拱手招呼了一聲。
  鄭嶙卻不答言,眉睫輕動,一面欠身示意他進廳,一面暗中遞了個含義不明的眼色過來。
  應崇優一時間參不透這個眼色是什麼意思,不由胸中有些忐忑,邁步進廳,一抬頭,面色就是一變。
  只見大廳正中,當朝天子身著微服,靠坐在一張紫檀木的大太師椅上,手裏拿著幾頁紙,正滿面陰沉地翻看著。
  應崇優吃驚地認出那正是自己草擬後稍未定稿的辭官奏表,明明放在書房的桌案之上的,不知現在怎麼會被陽洙拿在手中。
  “應少保,”緊跟在身後進來的鄭嶙關好廳門,回頭見他在發愣,便咳嗽了一聲,刻意提醒道,“陛下在此。”
  應崇優回過神來,忙整衣下拜,“臣應崇優,參見陛下。”
  陽洙將手中的奏表揉成一團,冷冷地掃過來一眼,半晌後方道:“平身吧。”
  “謝陛下。”
  “你府裏下人說,你今天出城了?”
  “是。”
  “幹什麼去了?”
  “臣今日出城,為家父的安康符添香。”
  一旁的鄭嶙,再次輕輕咳嗽一聲,暗示什麼的意味極濃。應崇優看了他一眼,雖不明白,但心中已開始打鼓。
  “你難得出一趟門,只是添個香嗎?”陽洙仍是面無表情,語氣平淡。
  “臣順便也看了看郊外的風光,盤桓了一些時間。”
  陽洙的目光突然變得尖銳異常,緊緊盯在應崇優的臉上,仿佛要在上面紮出兩個洞來才罷,連說話的語調,也變得更加陰冷。
  “應少保,朕問你的話,你想好了再回答。今日出城,你到底幹什麼去了?”
  應崇優的心中微覺驚惶、想想又不應該有紕漏,猶豫了一下,仍是道:“臣到西郊一所廟宇,為家父……”
  “應崇優,”陽洙咬牙截斷他的話,“朕再提醒你一次,想好了再答!你今日出城,幹什麼去了?”
  鄭嶙怕皇帝更加生氣,也顧不得君前禮儀,貿然插言道:“應少保,我才剛剛陪皇上從城外回來,你有什麼話,千萬不要再隱瞞……”
  言到此處,應崇優已知事情不妙,只是拿不准陽洙到底知道了多少,也不清楚小七和那嬰兒是否順利脫險,霎時心亂如麻,臉色乍白乍青,變幻不定。
  “那日出手相救附逆少年的蒙面人,使用的是浮山的遊雲掌,你教過朕的,記得嗎?”陽洙立起身來,語調如冰,“朕一看巡捕營兵身上的傷痕,就明白他是誰了。”
  應崇優由於沒有料到陽洙會親自驗看兵士身上的傷情,所以並未想到這一點漏洞,此時聽他這樣一說,頓時知道連楊晨都已不保,心中更是慌亂,腦子快速運轉著,想著該如何分辯,可思來想去,還是不知該從何解釋起。
  “只要知道了是楊晨出的手,就沒有什麼事朕查不出來。”陽洙將腳步停在應崇優面前,深深地看著他,“可是朕不想聲張,朕一直在等,等你進宮來向朕求助,求朕赦免你的師兄弟,饒恕那個嬰兒。可最終你依然自己解決所有的事,不肯欠朕半點人情……”
  應崇優急忙搖了搖頭,手心開始滲出冷汗。
  “你知道救援孟釋青的孫子,是什麼罪名吧?”
  “……”
  “你也知道朕對於背叛者,無論是什麼原因都不會輕饒吧?”
  “……”
  “你明明都知道,可是你還是選擇背離朕,”陽洙微微俯低身子,直視入他的眼底,咬牙冷笑:“朕看著你不顧性命安危,也要救那個孩子,就忍不住要想起當年……雖然迫害者與被害者交換了角色,但你卻自始至終都是了不起的拯救者。朕到今天才明白,原來你陪在朕身邊不離不棄這麼些年,並不是因為朕有多特殊,而是因為你根本就是這種人。你那時候同情朕,就像你現在可憐那個嬰兒一樣。一旦發現朕已經變得足夠強,你就對朕沒了興趣,想要離開,是不是?”
  “陛下,不是這樣的……”
  “不要像哄小孩子一樣,繼續再欺瞞朕了!”陽洙抓起應崇優的胳膊,力度之大,仿佛要捏碎他的骨頭,“朕一直以為,就算你不能接受朕的感情,但最起碼,朕對你而言仍然是個與眾不同的存在……沒想到事實上,朕居然和那個嬰兒沒有區別!也許現在在你眼裏,朕還不如那個嬰兒能得到你的關注!”
  “陛下……”應崇優不知道陽洙怎麼會胡思亂想到這樣一個結論上面去,忙將手掌抵在他胸前,試圖安撫他,“請您冷靜下來,聽我說好嗎?!”
  “還有什麼好說的呢?”陽洙咬緊牙根,聲音裏透出一股絕望的狠勁兒,“朕就像經歷一場美夢突然醒過來,發現一無所有。不僅作為陽洙沒有得到你的關愛,連作為皇帝,都沒有得到你的忠心。既然這樣,朕還有什麼好客氣的?”
  應崇優看著他如冰雪般陰冷的眼睛,一股寒氣從心底竄起,霎時就流遍了全身。“陛下,請您三思,楊晨他們……”
  “放心,他們都是靖國的功臣,又只是困于兄弟之情,並無叛君的本意,朕才不會讓孟釋青一個沒斷奶的孫子折騰掉朕的兩個人才。楊晨已經自請前往西寧戴罪立功,為朕教化邊境蠻民;應霖降職兩級,罰俸三年,以觀後效,阿戚不知內情,不用治罪。”陽洙的唇邊淺淺地蕩著一抹冷淡的笑容,“怎麼樣?朕還算是個寬容之君吧?”
  雖然陽洙所提到的處罰都不重,但應崇優卻明白事情沒有這麼簡單,越發覺得一顆心被緊緊地揪了起來。
  “覺得有些不對了嗎?”陽洙的眸子如同被凍結住了一般,冷洌刺骨,“這一次,你不在從輕發落的名單上,朕會讓你永遠記住,背叛朕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陛下……”應崇優語調顫抖地叫了一聲。
  “那個少年是很得你疼愛的師弟,是吧?還有那個嬰兒,又無助又脆弱,很讓你心裏軟軟的,對不對?”陽洙在他面前來回踱著步,笑容裏帶著殘忍的味道,“朕對你的懲罰,就是讓你看著他們死,看著他們的頭顱怎樣被砍下來,他們的鮮血怎樣變冷。又或者,你願意為他們挑一些其他的死法?”
  應崇優在驚惶中抓住了陽洙的手,顫聲道:“臣知道以法而言,他們確是死罪。但小七年幼懵懂,不知皇家法度,並非有意犯君,那個嬰兒又是遺腹生於煙花青樓之地,不在孟氏族譜之列,兩者皆有可恕之情。如果陛下只是為了懲處微臣的欺瞞之罪,請不要徒增殺戮,就處死我一人好了。”
  一旁的鄭嶙聽到此處,不由暗暗著急地跺了跺腳,心想這應少保,平時看著多聰明的一個人,怎麼現在還轉不過筋來,這樣子求情,簡直就是火上澆油嘛。
  果然,陽洙的神情愈發地暴怒,一把將應崇優的手甩開,連說話的氣息也變得粗重起來,“你真是個好人啊!想當年你也曾說過,你的命就是朕的,朕聽了一直很感動,可今日看來,有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可以讓你毫不猶豫地獻出自己的性命。你不僅看輕了你自己的生死,你也看輕了朕對你的感情……那兩個人,朕非殺不可,該怎麼辦,你自己選擇!”
  陽洙的最後一句話聽起來有些古怪,他一面表示非殺不可,一面又讓應崇優自己選擇,兩個意思顯然很是矛盾,應崇優足足愣了好久才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胸中頓時一沉,全身發冷,好半天才虛弱地低聲哀求道:“陛下,請您……不要這樣逼迫微臣……”
  陽洙冷笑一聲,眸中充滿了壓抑的憤怒與決絕,“沒錯,朕就是在逼你,朕想看看你為了這兩個人,究竟能傷害朕到什麼樣的程度。要麼救他們的命,要麼站回到朕身邊來,朕讓你選,你就選吧!”
  應崇優閉上眼睛,讓自己定了定神,卻難忍心中陣陣疼痛。
  雖然越到此時,越明白自己有多麼看重他,在意他。但人的選擇,永遠不能做到只偏向感情的那一方面。
  在陽洙目光灼灼的注視下,應崇優的視線慢慢低垂下來,雙手放回膝前,深深吸了一口氣,撩起衣擺,跪倒在水磨青磚上,緩緩地躬下腰身,以額觸地,行了一個大禮。
  當他重新直起身體時,兩顆瑩亮的珍珠出現在地面上,閃著柔潤的光芒。
  陽洙的臉色霎時變得鐵青。
  “臣應崇優,以此珠為名,懇請陛下,特赦兩名罪人……”應崇優的聲音微弱低沉,但字字句句,卻極為清晰。
  陽洙定定地看著他,覺得整個身體好像正被人緩慢地撕裂,從中間透過絲絲冷風,連視線也仿佛被扯得扭曲,模模糊糊什麼也看不清。
  “請陛下……恩准……”
  “哈……哈哈哈……”陽洙憤怒至極,反而大笑起來,彎腰將那兩粒珍珠捏在手中,用力碾了幾下,碾成粉塵,“果然是這樣,這就是你的選擇……你決定忽視朕的感受,也要救他們的性命……”
  “臣如有觸怒陛下之處,願領任何處罰,”應崇優抬起頭,迎視著陽洙的眼睛,“可是陛下是至尊天子,金口玉牙,既有所諾,請萬勿食言……”
  “好!”陽洙高聲打斷了他的話,“你要救他們,朕准你所請,讓他們按照你的安排,各自保得性命。可是你……你……來人!”
  一直在一旁無計可的鄭嶙硬著頭皮應了一聲:“臣在……”
  “去內廷尉宣旨,把應崇優給朕關進……關進……”
  陽洙突然覺得梗在這裏說不下去。再怎麼樣,那個人還是應崇優啊,能把他關到哪里去呢?天牢?刑獄司?那樣的地方怎麼可能……
  “陛下慎思……”鄭嶙壯著膽子小聲勸了一句。
  “……鳳台閣……把他關進鳳台閣的後樓……給朕好好地反省,待罪!”
  “臣遵旨。”
  鄭嶙回身看了應崇優一眼,歎口氣退了出去。陽洙的唇角抿得緊緊地,也盯住那張讓人心悸的臉,想聽他說什麼。
  “臣……謝陛下隆恩……”
  陽洙胸前一陣絞痛,一言不發地扭頭就走。
  在他身後光滑如鏡的水磨青石地面上,此時才無聲地濺落一滴水珠。
  奉了口諭的鄭嶙,將皇帝的旨意原話傳給了內延尉,可是內廷尉監理長官顧長青卻聽得一頭霧水,摸不著頭腦。
  內廷尉的職責是專管官員及有爵銜的貴族罪行的審理和處置,顧長青從先朝起就一直在此地供職,手裏處理過不知多少案子,從來沒有像這次這麼糊塗的。
  首先,不管是何類罪行,總有個名目,可鄭大將軍語焉不詳的什麼也不講,只說皇上旨意是待罪,至於待什麼罪,他就是不說。
  再者,從沒有內廷尉的犯人不進天牢反而關進鳳台閣的,那鳳台閣雖是一處荒廢了的皇家書院,但好歹也在宮城的範圍內,再多的守衛也沒法兒送到那兒去看守犯人,可要是不派人看守,又算什麼囚禁?萬一人不見了,找誰哭去?
  最主要的是,接下來怎麼辦?審吧不知道該審什麼,判吧不知道能判什麼,不審不判吧要內廷尉接著這道旨意幹什麼,供著玩?
  無奈之下,顧長青只好去上稟了樞相府,想討個主意,結果這個消息一出來,頓時朝野震動。
  雖然應博致仕,但應崇優畢竟是他的獨子,本身又是勤王的功臣,有著伯爵的頭銜,檢校少保的職位,皇帝素日對他的恩寵不同一般,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見,突然之間獲罪,誰都想打聽清楚到底為了什麼。再加上應崇優平常為人雖疏淡,但實際上卻極有情義,頗受人敬重,知道他待罪在身,不少人的第一反應就是面君說情。
  但不管是真心要搭救應崇優也罷,猜測他最終會被赦免所以順便掙個人情也罷,所有進宮求見的人都沒有想到見了皇帝竟會是那個情況。
  陽洙素來馭下恩威並施,對於臣子們的諫言就算要斥責駁還,也必然會讓對方說完,可這次為了應崇優的事,不知怎麼的竟變得像個點了火的炮仗,一沾就炸,沒幾天,就沒一個人敢再提一個字。
  但令人奇怪的是,儘管陽洙表現得暴怒如斯,應崇優真正受到的處罰卻不多,除了關在鳳台閣不准出來以外,沒有受過任何審訊刑求,三餐還都按入值朝臣的標準供奉,養得好好的,讓滿朝的文武精英們對聖意究竟如何根本猜不出來。
  應崇優被囚後的第三天,中書令楊晨上表,自請補西州巡海史之職,要去西寧靖民。
  西寧二十八島,雖已附庸大淵帝國近百年,但從未真正安寧一日。西州海民常受其騷擾之苦,勞師征伐也是事倍功半。楊晨在三年靖國之戰中表現出了充沛的精力和極優秀的政治才能,對於他想去這一方新天地施展身手,建立府制,教化島民的想法,群臣並不訝異,皇帝也只是略加了幾句讚語,便准他所奏,令西寧十五州為他後援,旨令十日後出京。
  至於孟氏遺嬰與附逆少年的事情,因為幾個當事人都緘口不言,巡捕營也一直沒有收穫,漸漸就冷卻了下來。
  由於應家世代精忠的名聲和應崇優本人赫赫的靖國功勞,很少有人把他被囚鳳台閣一事,與遺嬰逆案聯繫起來,所以對於他的罪名百思不得其解,樞相府為此兩次上書,請皇帝明示應少保之罪,商議最終的處罰方式,但都如石沉大海,毫無回應,甚至後來連深宮中的太后都出面勸說,也沒得到滿意的結果。
  就在皇帝一方面暴怒難抑,另一方面又遲遲不定罪的微妙局勢下,被監禁在鳳台閣九天后的應崇優,見到了兩個讓他意料不到的訪客。

  曾是皇家書院的鳳台閣,在先帝年間就已荒廢,主樓坍塌,院牆半傾,只有後樓小院還保存完好,略添鋪陳用具,就成了應崇優的監牢。
  雖然鳳台閣尚不在內宮的範圍,但畢竟位處宮城,內廷尉的看守們無權進入,整個小院只有宮務省派來的十幾個太監,把監看和伺候的功能一齊承擔了起來。幸好應崇優是個溫和淡泊的人,進來後便安寧詳和一步不出,從不添一分麻煩。太監們輕鬆之餘,也不敢難為他,有時還應他所求,帶些書籍和紙筆給他,以做排遣。
  所以這位待罪的檢校少保在被囚地的日子,其實並不難過。
  這天一早,應崇優就與往日一樣,起身洗漱完畢,略調理了一陣氣息後,便在窗前舊桌上抄書練字打發時光。精神困倦時,就抬起頭,看看院中雜草叢生的小徑,和那幾株無人修剪、枝幹橫生的梧桐樹,如此度過平平靜靜的一天。
  黃昏時分,樓梯聲響,太監們送了晚膳進來,擺在房中的一張脫漆的小圓桌上,仍如往常般五菜一湯,葷素搭配,還有兩碗白米飯。
  應崇優過來坐下,仍是先客氣地道了聲謝。但與往常不同,那兩個送飯的太監並沒有隨後離開,而是直直地站在桌旁,半步也不挪動,令剛剛拿起筷子的囚犯有些奇怪,禁不住抬起頭來看了兩眼。
  其中一個略矮一點的太監鼓起眼睛瞪了瞪他,而另一個則向他微微一笑。應崇優頓時倒吸了一口冷氣,立即向四周看了看。
  “不用看了,小七莽莽撞撞的,我沒讓他來。”瞪眼的太監道。
  這個聲音未經改變,應崇優立即聽了出來,猛地站起:“師……師叔,你怎麼來了?”
  “我一個師侄差點因為附逆被斬,一個師侄被發配西寧,還有一個師侄被囚禁在破院子裏,全都不讓我省心,能不來嗎?”師叔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那這個是……”應崇優將目光轉向另一個太監,有些拿不准地猜道,“三師兄?”
  “不關我的事,殷真師叔本來是為了捉小七回去才進京來的,結果剛好撞到這件事,”也已易容的楊晨聳了聳肩,“幸好這兒的守衛不嚴,師叔略施手段,我們就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來了。”
  應崇優目光閃了閃,不禁問道:“師叔冒險進來,是想救我逃出去嗎?”
  “才不是呢。要知道從這裏出去容易,但要逃離開真正束縛你的東西就難了。”殷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何況這位新皇不是尋常人,咱們浮山再厲害,一旦面對的是巍巍皇權,只怕也沒有力量能保護你。所以我們必須另謀萬全之策。”
  應崇優垂下頭,低聲道:“我不知道三師兄是怎麼稟告師叔的,但我今日被囚,實在都是自己的錯,並不是皇上他刻薄寡恩……就算他真的想要我的命來平息怒火,也只好由他……”
  “當然,他是皇上嘛,不由他又能怎樣?”殷真的唇邊露出一抹微笑,“如果你死了他就能真正放手,那你就死好了。”
  應崇優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抬起頭,視線在殷真與楊晨的臉上來回移動著。
  殷真伸手入懷,在內袋中摸出一個小小的玉瓷瓶,輕輕放在桌上,道:“時間不多,我們長話短說。你是浮山門下,應該知道這瓶子裏是什麼吧?”
  “……鳳凰丹?”應崇優臉上漸漸褪去血色,變得異常蒼白。
  “沒錯,集香木而自焚,複從死灰中更生,這就是浴火重生的鳳凰丹。我本來一直罵師兄,說他制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太無聊,卻沒想到無聊的東西今天也會有用。皇帝陛下想讓你死,你就死給他看看,再怎麼說你也是應老太傅的獨子,不會死了都不把屍首還給人家吧?等我們領回你的屍體來,七天后你再複生,那就是另一個新的應崇優了。”殷真一面說著,一面笑得非常得意,“怎麼樣?師叔我這一招可算萬全之策?哼,你們這些毛頭小子還有得跟我學呢。”
  楊晨瞟了一眼應崇優越變越難看的臉色,輕歎一聲,勸道:“小優,我知道你擔心什麼,可是聖心難測,我也害怕皇上一時不能消氣,以至於真的傷害到你。雖然你死了他會有一陣子比較傷心,但總好過……”
  “不行,”應崇優斷然地搖著頭,“不能這樣,我不能對他做這種事,這太過分了……”
  “到底誰過分啊?”殷真豎起雙眉,“他把你關在這裏已經第十天了,萬一什麼時候一個不高興把你的頭給砍掉,我們才是怎麼哭都晚了!你又不是戀棧權位的孩子,一死百了,換個名字換個地方樂得逍遙,比在這兒等著挨刀強吧?”
  楊晨跟著勸道:“小優,你知道我過幾天就去西寧了吧?到時候你可以跟我一起走,那裏天高皇帝遠,過幾年等他慢慢淡忘了,你再回來見伯父。”
  “他不會淡忘的,”應崇優依然堅決地搖頭,“我知道他的心,我不能用這種方式與他斷絕關係,這對他實在太過殘忍,絕對不行……”
  殷真高高挑起一邊眉毛,神色狐疑:“你這種說法,聽起來可不像在說君臣之間的事……”
  應崇優吸了吸氣,在殷真面前跪下,道:“師叔,崇優從小有什麼事都會跟您說,這次也不想隱瞞。皇上他對我有愛戀之心,我對他也……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動心。雖然崇優並無要跟他在一起的意思,但也不能這樣回應他的一片真心。這次的事件,我希望能給他時間慢慢平息。請師叔放心,他不會殺我的,我敢保證這一點……”
  殷真的眼珠微微轉動了一下,轉頭瞟瞟楊晨:“是他說的這樣嗎?”
  楊晨有些遲疑,半晌方道:“大略是的。不過……皇上現在的心思難揣測得很,他會不會真的動殺機,我可不敢保證。”
  “既然這樣還有什麼好猶豫的?”殷真一拍桌子,“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別的我不管,你的性命要緊。這樣了結才徹底乾淨,對你對他都有好處。聽師叔的話,快把藥吃了。”
  應崇優急道:“師叔此令,恕崇優不能遵從。皇上是個多情多義的人,如果他以為是自己逼死了我,他會受不了的。再說他若有殺我之心,早就殺了,何必困我在此,徒添煩憂?”
  “皇上最初不殺你,是有些念舊情的意思,”楊晨見殷真沉思起來,忙道,“但是聽他的貼身內監高成悄悄說,最近定、燕兩位王爺頻頻出入宮廷,在皇上面前誣衊你居功自傲,早該處治。你知道的,因為應伯父奏請繼續廢除藩王特權舊例的事,有幾個本家王爺們一直心懷不滿。只不過他們于國難之時盡都畏縮躲避,從未為皇上中興大業出一份力,所以不大敢說話。如今雖不知你因何獲罪,卻也覺得是個機會,紛紛前來落井下石。皇上正在氣頭上,萬一犯個糊塗什麼的,你就凶多吉少了。”
  “三師兄,”應崇優見楊晨火上澆油,眉頭頓時擰了起來,“你跟隨聖駕多年,皇上的為人和見識你會不清楚?他不是那種偏聽偏信毫無主見的人,就憑那幾個本家王爺,是蒙蔽不了他的。你這樣誤導師叔,會讓師叔以為……”
  “我也不是那種會被人誤導的人。”殷真沉下臉來,不等應崇優解釋,突然運指如風,瞬間便封住了他身上幾大穴道,令他動彈不得,“我知道你為什麼要護著皇帝,我也知道小晨為什麼要專往壞處想。不過當務之急,是要先保你安全無虞。而且我也覺得,死亡也許是結束你們之間糾糾纏纏的最好辦法。小晨,掰開他的嘴。”
  楊晨應了一聲,上前一步,捏住了應崇優的雙頰,後者雖然用盡力氣咬住牙根,但終因穴道被封,無法掙扎,被迫張開了雙唇,眼看著殷真拈起一粒藥丸逼近,一時間急得滿面通紅,雙眼霎時充滿了淚水。
  “你一向是個不愛落淚的孩子,從小到大,師叔只見你哭過幾次而已。如今會為他落淚,說明你心中確是有他,只可惜……君臣相戀,阻礙太多,要得到幸福實在不容易,”殷真歎息道,“師叔這樣做,雖然對他是狠心了一點,但卻是為你好。那畢竟是個皇帝,喜歡你也不過是一時癡迷,你真以為你死了他就活不下去嗎?所以聽師叔的話,安靜睡吧,等醒過來時,一切就會過去了。”
  隨著殷真低低相勸的聲音,鮮紅色的丸藥被塞進了應崇優的嘴裏,隨著舌面一滾,入喉即化。
  楊晨鬆開手,不忍再看應崇優痛苦的眼神,轉過頭去。
  “你發什麼呆?抱他到床上去,還有後續的事情要做呢。”殷真的神情卻十分鎮定,一面吩咐著楊晨,一面輕輕為應崇優擦拭著臉上的淚痕與冷汗。
  楊晨低低應諾一聲,橫抱起應崇優的身子,將他平放在床上,小心地為他調整了一個比較舒適的姿勢後,輕聲在他耳邊道:“你放心,我會好好勸慰注意皇上,不會讓他做傻事的……”
  應崇優雖然無法動作和說話,但雙眼已因憂急而變得發紅,胸口氣血翻湧之下,幾乎已哽住了呼吸。
  “吃這個藥應該不會這麼難受啊。”殷真不動聲色地為應崇優撫胸順氣,口中道,“你的情緒可不要太激烈,否則假死狀態不徹底,被發現了可就不妙了。”
  “師叔,小優的體溫已經開始降低,您快一點吧。”楊晨狠下心不去看應崇優此時的面容,將桌上的瓷碗在地上摔碎,撿起較大的一塊碎片,遞了過去。
  “別怕,只是輕輕一下,不會很疼的。”殷真明知應崇優的知覺已經開始麻痹,卻還是柔聲安撫著,輕輕執起他手腕,從楊晨手中接過碎瓷片,剛一揚起,又停了下來。
  “師叔?”楊晨不知何意,叫了一聲。
  “不行,割腕的話太娘娘腔了,還是割喉慘烈一點。”
  “割喉?”楊晨剛驚呼了一聲,殷真的手已揮了下去,在應崇優的頸間劃出細細的一道血痕,然後隨手將沾血的瓷片丟掉,從懷中摸出一隻皮囊和一個小盒子來,先將皮囊塞拔掉,從裏面汩汩地倒出一大袋鮮血來,浸透了應崇優頸下的枕頭和床褥,再擰開盒蓋,從中挖出一團紅色藥膏,順著他頸間那道血痕塗抹了一遍,未及片刻,原來細淺的傷口便紅腫起來,給人的視覺效果變得又深又粗,極是駭人。
  “雖然傷情是假的,但傷口卻是真的,而且到時候人已經又冷又硬了,那些太醫也不可能看出異樣來。”殷真對自己的傑作很是滿意,將皮囊藥盒收好,輕輕撫了撫應崇優的額頭,“好孩子,睡吧,別擔心你父親,我會及時跟他談,不讓他傷心的。”
  應崇優緊緊閉著眼睛,只覺得麻痹感正快速地從腳底向上蔓延,最後連臉部也麻木到沒有知覺的地步,只有意識還維持著時明時暗的清醒。一想起陽洙明天得報時的情形,他就不由地心痛如絞,整個腦子裏什麼都不能再想,只充斥著一個念頭:“不能睡,絕對不能睡!”
  然而意志最終也抵不過強烈的藥效。片刻後,屋子裏徹底安靜下來,無論是躺著的、坐著的還是站著的,都沒有人再發出聲響。又過了約半盅茶時間,楊晨按了按應崇優的脈門,向殷真點了點頭。
  “走吧。”殷真站起身,憐惜地看了一眼床上,“雖然明知是假的,但看他這樣冷冰冰地躺在床上,心裏還真難過。不知那個皇上會有何感受呢?”
  楊晨突然打了個寒顫,有些不敢回答這個問題,垂首不語。
  殷真也不再多說,兩人悄無聲息地退出房外,穿過荒涼的草徑,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幽幽鳳台閣的小樓,只餘下滿室月光,一床寂然。


  第二十三章
  一夜過去,雞唱天明。
  被罰閉門思過十天的應霖罰期今日已滿,早朝後他並未回府,而是匆匆入宮遞牌,請求面見皇帝。鄭嶙與他多年同袍之情,放心不下,便陪同他一起在宮外等候。
  半晌後,一個太監出來,躬身道:“兩位大將軍先請回,陛下去太后殿請安了,不能召見。”
  應霖忙道:“請再代我回奏一次,就說我並無他意,只是多時未見堂弟應崇優,想去鳳台閣探視一下,請皇上恩准。”
  小太監身份低微,不敢回絕,轉身又進去了,耽擱了約一刻鐘才再次出來,一邊走一邊撓著頭皮。
  “小公公,皇上不准嗎?”應霖急急地問。
  “皇上沒說准,也沒說不準,只是說……知道了……”
  “那就當他准了。”應霖兄弟情深,只擔心堂弟被囚後會不會受什麼委屈,也顧不得許多,立即向鳳台閣奔去,鄭嶙也有些掛念,便隨後跟上。
  到了鳳台閣後樓院門外,只有兩三個小太監立著,並無看守,這些人見來的是兩位大將軍,全都跪伏於地
  。“應少保就在這裏?”
  “是。應大人早上未曾召喚奴才們,好像還沒起身,要奴才們先去通報嗎?”
  “都這樣了,還有什麼好通報的?”應霖擺了擺手,正要進去,突然聽到背後有人叫他,回頭一看,卻是內廷尉監理長官顧長青。
  顧長青自得了這個苦差事後,寢食難安,雖然明知應崇優是不會逃離的,但每天都要來這裏巡視一次,遠遠望見應霖與鄭嶙,知道他們是來探視被囚者的,忙出聲叫住。
  “顧大人。”應霖拱手為禮。
  “見過兩位將軍,”顧長青哈了哈腰,“不是下官有意為難,兩位來鳳台閣,皇上他……”
  “皇上恩准了。”
  “哦,那就好。”顧長青拭了拭額上細細一層冷汗,當先引路,“如此兩位大人請隨下官來。”
  一行人進了院子,應霖走在最前面,一推,木門應手而開,進去一看,床幃低垂,嚴嚴地遮著。
  “居然真的還在睡?虧他也真靜得下這心。”應霖搖搖頭,剛上前一步,突然被鄭嶙拉住手臂,不解地回頭看他,發現這位焰翎大將軍正看著地面,臉色發白,忙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見一地瓷碗碎片,中間還沾著些血跡,心臟頓時漏跳了一拍,立即飛奔到床前,一把掀開床幃,只一眼,身子便癱軟了下來。
  鄭嶙搶步趕上,一手托住應霖的後腰,也向床上看去。
  血戰沙場數載的大將軍,一時間竟震在當場,滿腦子一片空白。
  只見應崇優閉目躺在床上,容顏似雪,頸間一道又深又長的傷口,浸了半床血污,已凝成暗紅色。
  應霖猛撲上前,一把將堂弟抱起搖動,用力按住他早已不流血的傷口,大聲叫道:“小優,小優!怎麼了?你這是怎麼了?”
  鄭嶙快速在應崇優鼻間探了探,竟已無半絲氣息,雙手不禁顫抖起來,想起多年同僚的情義,又忍不住滴下淚珠。
  “天哪……怎麼辦……這可怎麼辦?”在旁邊早已嚇得魂飛魄散的顧長青回過神來,手足無措地在原地打圈兒,“這裏好歹也是宮城,會有誰闖進來加害呢……”
  “屋子門窗完好,沒有打鬥的痕跡,傷口也像是這瓷片造成的,應該不是外人所為。”鄭嶙定了定神,沉聲道。
  “不是外人所害,難道是自殺?”顧長青慌慌張張地問。
  “不可能!小優為什麼要自殺?好端端的,我只有十天沒看見他……就算……就算皇上這樣待他……傷了心,也不能……不能就這樣……”應霖說著說著,漸漸哽咽難言,眼淚奪眶而出,“他……再難過……也要…想想大伯父啊……”
  “這麼說……是自殺了……”顧長青抖著嘴唇道,“這可怎生是好?皇上下旨給內廷尉的……現在出了事,可怎麼回稟啊?”
  應霖咬著牙,將堂弟小心地放回枕上,狠狠擦掉滾燙的眼淚,一把將顧長青提起來,道:“你去回稟皇上,就說如他所願,應崇優已經死了,問他想怎麼辦,是要過來再看一眼,還是讓我們直接抬出去埋了?!”
  顧長青嚇得臉如土色,拼命搖頭:“下官可不敢這麼說……可不敢……”
  鄭嶙用力掐了應霖手臂一把,讓他穩住神,自己拉過顧長青,道:“應將軍說的雖是氣話,但皇上是一定要馬上去回稟的。你一直在京城,所以不清楚,可我們這些一路隨聖駕南征過來的人都知道……皇上跟應少保那是什麼情份……現在出了這樣的事,不要說你,連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顧長青一聽,更是覺得頭暈腦脹,撲到屋角的臉盆旁撩水使勁洗了洗臉,這才振作了點精神,跌跌撞撞向著正泰殿的方向狂奔,趕到殿門臺階下時,已喘作一團。
  幾個當值的羽林侍衛望見,過來迎著,問道:“是顧大人啊,怎麼這樣驚惶,出什麼事了?”
  “大……大事……我要見皇上……皇上……”
  “皇上在看書呢,你在這兒候一會兒吧,得空就替你稟報……”
  “不行,這事兒候不得!”顧長青一急,聲音反而不抖了,“你攔著,將來怕吃罪不起啊……”
  侍衛見顧長青面紅氣粗,不像是假的,倒也不計較他話說的不好聽,回身上了臺階,正要跪在門外稟報,殿門突然從內打開,高成探身出來,道:“皇上傳顧長青進來。”
  顧長青用袖子擦擦臉,三步並兩步飛奔進去,一撲就跪在陽洙腳前,磕下頭去。
  “早聽見你在門外嚷嚷,什麼事啊?”陽洙淡淡地問了一句。
  “回……回皇上……”顧長青用力咽了一口唾沫,“應少保他……他昨晚自盡身亡了……”
  聽到這句話後有那麼一陣子,陽洙毫無反應地坐著,直愣愣地看著顧長青,好像只是在驚奇他居然會大膽到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但是緊接著,就仿佛湧向心臟的血液突然之間全部斷流一般,虛軟的感覺從胸口閃電般地放射開來,原來穩穩握在手裏的書卷也因此吃不住力,滑落到地上,發出叭嗒一響。這本是輕到不足以驚醒嬰孩的細微聲音,卻宛如是在陽洙體內繃斷了什麼東西一樣,令他猛地跳了起來,將身旁沉重的紫檀木書桌撞開了足有半尺遠。
  “皇、皇上……”
  “你說什麼?誰自盡了?”陽洙定定地瞧著他,語調又輕又柔,但聽在耳裏,卻令人毛骨悚然。幸好此時顧長青正俯在地上,沒有看見年輕皇帝那發出酷烈光芒的雙眸,這才勉強能夠顫抖著回話:“是……是應少保,他……”
  “住口!”陽洙面色煞白,身子晃了晃,顫顫地抬起手給了他一記耳光,喘著氣道,“你……你怎麼敢……怎麼敢……”
  同樣被噩耗驚呆的高成此時回過神來,忙過來想扶住陽洙已有些站立不穩的身子,可剛觸到他衣衫,立即就被他甩開數尺遠,摔了個頭暈腦脹,再抬頭時,只看見陽洙跌跌撞撞奔行的身影以及十來個緊追著他的侍衛。
  此時應霖已將應崇優放回到枕上,只伏在他身上哀哭,鄭嶙在屋裏束手無措地來回踱步,見到陽洙沖進來,急忙彎腰行禮,可是後者直接撲到床前,根本連看也沒看他一眼。
  除了那令人怵目驚心的血跡和頸間的傷口,應崇優此時的容顏並沒有多痛苦,如果不看那雙緊蹙在一起的眉毛,他的神情就像是剛剛入睡般寧靜,不被外界的任何聲響干擾,仿佛累極了般,連睫毛也不願輕輕動一下。
  陽洙全身抖得無法控制,戰戰兢兢地伸出了一隻手,撫摸著應崇優的面頰,那冰涼的觸感透過指頭,宛如一排毒牙般將他僅存的理智與希望撕得粉碎。他像一隻被逼到絕境的野獸般,從胸腔的深處發出一聲狂暴的嚎叫,如果沒有見過被打入鐵籠的負傷的雄獅,是無法想像這聲嚎叫有多麼的慘烈與絕望。
  “陛下,請您節哀順變。”鄭嶙心中不忍,上前勸道,“應少保的屍……身子停在這個地方,總不是辦法,能否先將他移到宮外,好辦理後事……”
  陽洙喘著粗氣抬起頭來,視線在鄭嶙臉上停留了一瞬。然而就是這短短的一瞥,竟讓浴血戰場多年的大將軍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心生寒意。
  “……崇優……是不會這樣對我的……”雖然眸底依然是血紅一片,但將目光重新轉回到應崇優臉上的陽洙總算稍稍安定了一些,就仿佛剛才那陣暴烈的情緒發作已經過去,又或者,已經完全將他擊垮。他俯下身子,撕下自己一幅明黃衣袍,嘴裏一邊喃喃地自言自語著,一邊包紮起應崇優頸間的傷口,將他整個人抱了起來。
  “陛下,陛下,您這是……”鄭嶙忙上前問道。
  陽洙轉動著眼珠,怔怔地看了看四周的環境,喃喃道,“……這裏不行,這裏不能養傷的,我們還是回正陽宮的好,他在那裏住慣了,應該會舒服一點……”
  鄭嶙心頭一沉,驚詫地看向這位一直威勢十足的少年天子,見他就如同一個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的孩子般,因為恐懼而不敢正視事實,不禁感到一陣難過。
  應霖的想法卻沒有鄭嶙這麼客觀,他正在悲痛堂弟的慘死,見陽洙抱起屍首來,仿佛準備要帶走的樣子,便立即起身道,“皇上,就是午門問斬,也要准許家人收屍的……”
  鄭嶙一把掩住了他的嘴,不讓他繼續說下去,但就是這半句話,也已惹得陽洙勃然大怒,眼睛瞪得好像立時就要迸裂眼眶,滿面紫漲地沖著應霖大聲責駡:“閉嘴!在朕面前,你竟敢這樣胡說八道!崇優他好好的,醒過來就沒事了!來人!把應霖拉出去……”說到這裏,他低頭看了看懷中那張素白的面容,聲音突然又和緩了下來,“算了,要是朕處治你,他醒來後又要不高興了。你退下吧。”
  應霖不禁呆了呆,雖然悲傷,但他還是看出陽洙的狀況有些不對勁,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只得轉頭瞧了瞧鄭嶙。
  “皇上這是急痛攻心,先不要惹他。”鄭嶙俯在應霖耳邊低低說了一聲,把他拉住。這時陽洙已自顧自地抱起應崇優向內宮走去,內監侍衛們不知所措,全都呆呆地跟著走。鄭應二人也隨在陽洙身後一步之遙,亦步亦趨地前行,可剛到內宮門外,就被羽林侍衛統領肖雄風攔住。
  “請兩位將軍見諒,前面已是內宮,外臣無旨不得入內。”
  “可是皇上現在如此情形……”
  “就是因為皇上方寸已亂,下官禁衛之責才更重,”肖雄風是個眼睛裏只有陽洙的人,雖然神情也非常黯然,但卻寸步不讓,“下官已命人稟知了太后與魏妃娘娘,太醫也正在趕來的路上,有什麼情況,下官會及時通報兩位將軍的,請不要為難下官。”
  鄭嶙歎一口氣,知道他也是職責所在,並不想以自己的權位壓他,當下用力拉住依然想闖進去的應霖,強行將他帶出宮外。
  令他二人意外的是,剛剛走出宮城,竟看見本應在家裏準備啟程去西寧的楊晨,正在宮門前的石雕獅子旁不停徘徊,一見二人的身影,便立即飛奔了過來,仿佛就是在等候他們一般。
  “你們出來了?崇優怎麼樣?”
  “你消息好快,”鄭嶙有些訝異,“誰通知你的?”
  “先別說這個,崇優呢,他是不是真的……”
  “應霖心頭一痛,將臉扭向一邊。鄭嶙含著眼淚道:“是……脈息全無,應該已經沒救了……”
  “那屍首呢?”楊晨一把抓住他的手,“皇上不容收殮嗎?”
  “比那個還糟,皇上十分傷痛,根本不承認應少保已經死了,竟把屍身抱進正陽宮,說要讓他在那裏休養。”
  “那怎麼可以?”楊晨情急之下,不由失聲喊叫起來,見鄭嶙表情驚詫,忙又道,“死者入土為安,要是由著皇上,難不成一直讓小優陳屍於外?”
  “當然不行!”應霖跳了起來,“小優人都已經死了,皇上還想幹什麼?我得去把屍身要回來!”
  “應霖!”鄭嶙一把拉住他,斥道,“你添什麼亂?難道你沒有眼睛,看不出皇上有多傷心嗎?”
  “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如果不是他威逼太過,小優他也不會……”
  “住口!”鄭嶙把臉一沉,“暫且不說你這話有多麼不敬,單是平心而論,事情走到這個地步,難道都是皇上一個人的錯?說句不怕你惱的話,我現在還有些埋怨應少保,明明不是絕路,他為什麼非要走成絕路?”
  “好了,不要吵了!”楊晨怕他二人再爭執下去,會勾起疑心,忙道,“現在當務之急,是怎麼平息皇上的情緒,然後好辦小優的後事。我們不能在外面幹等,還是先到朝房那裏候著,打聽一下宮中的情況再說吧。”
  應霖鄭嶙二人都是心煩意亂,聽了這個主意也沒什麼異議,三人便一起繞到朝班值房處,派了個小書辦到宮門外隨時打探消息。
  約到近晚時分,小書辦一路小跑回來,三人忙迎上去,還沒開口問,便赫然發現跟在他後面的一人,竟是皇帝御前的貼身大太監高成。
  “高公公,現在情況如何?”鄭嶙感覺不妙,忙問道。
  “不好啊!”高成抹了抹額上的汗,喘息著道,“皇上抱了應少保回正陽宮,給他換衣裳,又用白綾遮了傷口,命太醫們診治,誰要敢說一句沒救了,馬上翻臉,立逼著太醫們開藥方子,大夥兒沒法子,隨便寫了一個,皇上忙忙地叫人熬了藥,他親自端著喂……可憐……怎麼喂也喂不進去,他就跟瘋了似的,竟拿那藥碗砸自己的頭……”
  “什麼!?”三人同時驚呼了一聲。
  “虧得旁邊魏娘娘手快,給攔了一下,奴才們才有機會奪下來,鬧得是人仰馬翻……後來不知怎麼的,摸到應少保的胸口,說還有一點暖氣,怕涼了,命宮娥們灌來湯壺,一直暖著。現在倒是安靜下來了,可守在應少保身邊,就跟沒了魂似的,不吃也不喝,太后和魏娘娘也束手無策,想起幾位大人一向深得恩寵,瞭解皇上的心思,所以叫奴才來問諸位大人該怎麼辦?”
  三人面面相覷,神情都是呆呆的,半晌後,楊晨方道:“你回稟太后,先不要將此事公諸於外,以皇上生病為由,輟朝幾日,免得亂了群臣之心。”
  “是。”高成躬了躬腰,“皇上那邊呢,要怎麼勸?”
  鄭嶙苦笑道:“除非應少保複生,否則怎麼勸都是沒用的。你且先回去看著皇上的龍體,也許過幾天,這個急痛勁兒過了會好一些。我們這幾日會歇宿在值房內,”來處理日常瑣務,二來隨時候旨。”
  “奴才領命。”高成的胖臉縮成一團,憂慮之情倒也十分真摯,向幾位重臣行罷禮,便慌裏慌張地趕了回去。
  可是接下來的幾天,情況卻並不如鄭嶙希望的那樣好轉,陽洙堅決不肯相信應崇優已死,不僅不准許搬動他,甚至不讓人通知應太傅來京奔喪,靠著用湯壺維持著的一點胸溫,支撐自己瀕臨崩潰的心神,所有的事務一概荒廢了,每日守在死者的床邊絮絮地跟他小聲說話,誰也聽不明白他到底在說什麼。太后憂急交加之下,特旨宣召鄭嶙、應霖、楊晨這三位平城舊臣入宮,希望能夠勸解一二。
  在三個臣子的眼裏,只有幾日不見的陽洙已經憔悴得讓人吃驚,滿面胡茬兒遍佈,眼白一片血紅,一雙眼睛空洞洞的,只裝得下應崇優一個,早已不在意周圍的任何人、事,對於三人的行禮,他也只是淡淡地用眼尾瞟了瞟。
  “陛下,”見他這個樣子,連應霖都覺得心有不忍,上前勸道,“事已至此,您還是看開一些。如今已是五月,天氣漸漸暑熱,這樣不加冰地停著,臣怕……”
  話才說到一半,陽洙冷冷的視線已射了過來,威勢凜凜,生生逼退了他後面半句。
  “加什麼冰?連你都以為他死了麼?這胸口明明還是溫的,你不會來摸一下嗎?”
  湯壺一直放在上面,就算是塊石頭也能保持暖意,但這話卻沒人敢說出口,殿內一時靜寂無聲。
  “陛下,”半晌後,還是鄭嶙開口道,“應少保即便沒死,傷勢也是沉重的,只怕一時半會兒也好不起來,您要是一直這樣不眠不休地守著他,身體會撐不住的。等將來應少保醒過來,豈不會愧疚難過?”
  “朕沒有不眠不休,晚間也會在他身邊睡一會兒。”陽洙目光凝滯地看著應崇優毫無生氣的面容,手指輕柔地撫著他毫無溫度的面頰,“他在跟朕說話,你們聽到沒有?”
  三人都是一怔,一時不知該如何答言。
  “母后她們都聽不見,可朕聽得很清楚,他在說:‘陽洙,別傷心,我沒有死……’所以不管你們說什麼,朕都要護著他的身體,等他回來。”陽洙毫無血色的唇邊浮起一抹慘澹的微笑,表情讓人心酸,“也許他的確生朕的氣,但他不會以這種方式離開,朕相信他會回來,不管多少天,朕一定要等下去,誰 也休想阻攔。”
  鄭嶙、應霖兩人倒也罷了,只以為陽洙這是悲傷過度自我欺騙,但楊晨聽在耳中,卻如千鈞雷鳴響過,讓他心頭巨震。
  應崇優在最後時刻的激烈眼神又浮現在眼前,難道真是那顆牽情掛愛的心臟拒絕沉寂,拼命地想要傳達自己的意念?又或者陽洙的癡癡情意真的已深到如此地步,可以看到那冰冷的身體中隱藏著的那抹微弱生機?
  “楊晨,你素日是個最會說話的人,今天怎麼一個字也不勸皇上?”鄭嶙心急如焚地拉了拉楊晨的袖子,在他耳邊小聲道,“皇上這樣下去怎麼行?再過幾天應少保的屍身就要壞了,到時候皇上再想騙自己也騙不成了,萬一一個撐不住,出一點不可言之事,要我們這些做臣子的有什麼用?”
  楊晨咬著嘴唇,狠了狠心,將頭轉向一邊,走到太后身邊,低聲道:“太后娘娘,陛下與應少保是患難君臣,情深義重,只怕他悲傷過度,神智已是不清。依臣之見,怕是要以毒攻毒,下些猛藥才行。”
  “你詳細說來,哀家聽聽。”太后正是慌張的時候,急急地追問。
  “這麼由著陛下,時間越拖得久情形越是不妙。不如找個機會,先偷偷地將應少保的屍身從陛下身邊帶走,收殮入棺,設下靈堂,讓陛下能夠意識到他確已死了,痛痛快快大哭一場,發洩一下,也比這樣鬱積著好。”
  “卿家說的有理,只是……”太后有些擔心地道,“這個癡兒,日日夜夜守著不肯放鬆,若是強行違逆他的意思,哀家害怕……”
  “太后細想,若是讓陛下眼看著應少保的屍身腐壞,不是讓他更加傷心?陛下他就是鐵打的人,也不能十二個時辰都睜著眼,我們準備著找機會就是了。”
  太后此時已全無主意,拭著淚點點頭。喚過鄭嶙、應霖來,命他們按楊晨之計行事。
  入夜後,一直守在床邊的陽洙終於困倦難支,靠在應崇優的枕邊閉目入睡。外廂等候多時的三個臣子立即行動起來,繞到禦床的另一邊,將圍屏錦帳撤開,先由楊晨輕輕捏住陽洙搭在應崇優身上的手腕,微微托高,然後應霖乘機將手掌伸到堂弟的身子下面,一寸一寸地朝自己的方向拖拉,拖到床沿邊後,再抱起來,靜無聲息地轉身,楊晨再將陽洙的手腕歸於原處。放在一個軟軟的錦靠上面,與同樣緊張地在一旁看著的鄭嶙一起,隨在應霖後面,準備偷偷離開。
  剛走到殿門口時,應崇優原本放在胸前的右手因為顛簸的原因滑落了下來,在空中擺蕩著,鄭嶙忙上前扶住,重新放回他胸前,只覺觸手冰冷,想著陽洙這幾日握著這手的感覺,不由一陣心酸。
  應霖卻怔怔地停了停腳步,喃喃疑道:“這都五天了,怎麼手臂還沒有僵?”
  “一定是天氣暑熱的緣故,也不稀奇。”楊晨忙小聲解釋了一句。
  鄭嶙是見慣了屍首的人,加之心思細膩,立場客觀,被應霖這樣一提醒,頓時也皺起了眉頭,道:“是很奇怪,憑著這樣的天氣,死人的肌肉沒有這般柔軟的。”
  “哎呀,”楊晨急道,“有什麼話咱們出去再說,當心陛下醒……”
  他話音未落,身後便響起了一陣淒厲的叫聲:“崇優!崇優!!”三人條件反射般地回頭一看,只見驚醒過來的陽洙面色赤紅,臉上的肌肉扭曲得有些猙獰,正張惶地一把掀開床上的錦被,盯著空空的床榻呆了一呆,隨即便遊目四處尋找,一眼看見應霖手中抱著的人,頓時如被激怒的猛獸般沖了過來,嚇得三人同時後退一步。
  搶回應崇優的身體後,陽洙一面將他緊緊地抱在胸前,一面用力踢了應霖一腳,但由於他多日少食少眠,體能匱乏,反而一個立足不穩,向後跌坐下去,三個臣子又慌忙搶上前去攙扶。
  “滾開!全都給朕滾開!誰敢碰他,誰敢!?”
  陽洙護住懷中的人,喘著氣一陣嘶吼,直罵得殿中人盡皆後退,方才將自己的臉貼在應崇優慘白的臉頰上,柔聲哄道:“別怕,有朕在這裏,誰也帶不走你……”
  “陛下啊……這可怎麼辦呢……”跪在殿角處的高成見陽洙這個樣子,忍不住放聲大哭,被他這一引,應霖饒是將軍心腸,也不禁淚如泉湧。
  可是同樣心神感傷的鄭嶙卻還保持著一點神智清明,暗暗將視線瞟過來,觀察著楊晨的表情。
  移屍計畫失敗,楊晨顯得異常的失望,緊鎖雙眉的樣子不像是悲痛,倒有些著急。依他與應崇優素日的同門之情來看,這個表現怎麼看都有些反常,不由得敏銳的焰翎大將軍不動疑心。
  “楊大人,應少保真的死了嗎?”
  猛地聽到這樣一句問話,楊晨不由驚跳了一下,只是他城府極深,能夠瞬間控制住自己的反應,轉過頭來奇怪地反問:“大將軍怎麼這樣問?太醫們都會診過了,你自己這不是也看見了嗎?”
  “浮山一門奇技異術甚多,大有我們這些塵世庸人不知道的精妙之法,”鄭嶙深深地凝視著楊晨的眼睛,語有深意地道,“不管怎樣,陛下是不會放手的,這一點楊大人現在也應該很清楚了才是。您是聰明人,恐怕不需要鄭某再多饒舌吧?”
  楊晨沉默了一下,將視線在陽洙削瘦的臉上又停留了片刻,心知再從他手中奪人已不大可能,即使鄭嶙不起疑,再過兩天也瞞哄不住了,不由地長歎了一聲。
  “楊大人……”
  “大將軍說的對,”楊晨苦笑了一下,喃喃道,“都這個樣子了,他還不肯放棄,單憑這一點,已比我強了不知多少……”
  “什麼?”鄭嶙沒有聽明白,問了一聲。
  “此時不認輸,再過兩天也還是一個輸字,何苦讓他多受煎熬呢……”楊晨又躊躇了一陣,最終還是無奈地對自己搖了搖頭,歎一聲“算了”。
  “這個時候你們兩個不想想辦法,還在嘀咕什麼呢中?應霖聽不懂他們話中之意,不由埋怨了一聲。
  楊晨沒有理會他,稍稍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走到陽洙身邊,蹲低身子,柔聲道,“陛下,臣等並無他意,不過是想用我們浮山門下的診脈之術,重新給應少保再診治一下的。”
  “啊?”陽洙一聽此言,頓時有如在黑洞中看到一絲亮光般,立即抓住了他的手,“對對,朕怎麼沒想到這個,崇優總說你的醫術好,你快……快給他把把脈,看他什麼時候能醒過來?”
  楊晨安撫地朝他笑了笑,將應崇優一隻手腕捉了起來,裝模作樣歪著頭診了半日。
  陽洙在一旁緊張在看著,等他的手指剛一放開,立即問道:“怎麼樣?”
  “崇優失血太多,至少還要再睡兩、三天才能恢復元氣,到時候就會醒了。”
  “楊晨!你胡說什麼?”應霖嚇了一跳,失聲叫道。
  “你確認是兩、三天嗎?”陽洙眼裏耳中早已無別人,只對著楊晨急切地問道。“兩、三天后他就會醒過來?”
  楊晨猶豫了片刻,但最終還是點點頭,“是,兩、三天而已。所以請皇上停止折磨自己,他是不會死的,因為他放不下您……”
  陽洙的視線定定地在他臉上停留了一會兒,又慢慢移回應崇優的臉上,低下頭,偎到他頸邊,削瘦的臉上綻出一抹笑容。
  兩天也好,兩百天也罷,只要崇優肯回來,他就能等。
  看到陽洙的情緒暫時安定下來,殿內的人都不敢再出聲,鄭嶙與應霖更不敢多說,與楊晨一起緩步退出了殿外。
  “你到底在於什麼?”一出殿門,應霖就向楊晨吼道。
  “皇上現在的情形太糟糕了,要再不安撫他一下,讓他肯吃點東西休息休息,恐怕免不了要大病一場的。”
  “我知道你是為了安撫皇上,”應霖跺了跺腳道,“但有這種安撫的方法嗎?過三天小優能醒嗎?到時候該出的事一樣會出,不過遲三天罷了!”
  “他會醒的,”楊晨長長地吐一口氣,表情有些尷尬,“不管怎樣,我總歸是羸不過他的。”
  “喂。”應霖睜大眼睛瞪著他,“你不會和皇上一樣,傷心過頭了吧?現在當務之急是勸皇上接受事實,好好辦小優的後事,不是聽你在這兒發瘋。”
  “我就發了瘋才會這麼心軟,”楊晨苦笑了一下,“本來不打算考慮皇上的死活的,只可惜,終究也狠不到那個地步……”
  應霖忍不住將手指在楊晨額前探了探,“你沒發燒吧?”
  楊晨笑了笑,將他的手擋開:“放心,我沒事。明天我就該奉旨離京去西寧了,你代我向小優辭行吧,就跟他說,我希望他能到西寧來的心願,永遠都不會改變的。”
  應霖深吸了一口氣,終於覺得有些不對了。
  “你的意思是說,小優真的沒死?”
  “兩天后你就知道了。”楊晨淡淡道,“言盡於此,我先走了。”
  “喂……”應霖跟在後面追了兩步,最終還是放棄地停了下來,回身看看鄭嶙。
  “他們浮山門下,行事都與眾人不同。”鄭嶙的表情並不驚異,但卻很複雜,仿佛悟到了一些什麼似的,“我們就當是皇上的一片真心感動了天地,所以才讓應少保死而復生的,這不就行了?”
  應霖呆了半晌,突然一拍大腿,“想這麼多幹什麼,只要小優能活過來,我就謝天謝地了。”
  “沒錯。”鄭嶙微微一笑,“只希望這次波亂之後,能夠撥雲見日,有一段平靜的日子。我也該回家勸勸我那位了,自從聽到應少保的死訊後,冀瑛每天想起來就哭,只怕我死了他都不會那麼傷心。”
  “你怎麼能這麼說?”應霖瞪他一眼。
  “我死了他是活不成的,所以沒有時間傷心。”鄭嶙笑了起來,“為了他,我也要努力活得長久啊。”
  “咦,肉麻。”應霖本是個爽朗的人,一想到堂弟還活著,心中大是歡喜,數日悲悶一掃而空,全然不管死而復生這種事有多麼驚世駭俗,只覺得心頭暢快。
  “你也別太露痕跡了,”鄭嶙提醒道,“雖說應少保之事還未對外公佈,卻也有些人聽到了些微風聲,後續事宜,還要你我多多為皇上盡力。”
  應霖知他所言非虛,立即點點頭。兩人都正衣斂容,不再談笑,一齊低頭出宮去了。


  第二十四章
  應崇優蘇醒過來時,已是第七天的下午。
  因為四周的紗帳湘簾都放了下來,室內的光線有些昏暗。但模模糊糊出現在視野中的那些桌椅、陳設,包裹著自己身體的柔軟被褥,以及飄浮在空氣中那如蘭似麝的清香,卻熟悉得猶如時光流轉,仿佛又回到了宮中相依的那兩年。
  四肢依然酸麻無力,胸腹之間隱隱的痛從未停止,腦子暈暈的不想思考,卻又控制不住地一點一點回想起所有的事情。
  想起遺嬰風波,救命珍珠,鳳台閣,想起師叔手中那顆鮮紅色的丹藥。
  想起當麻痹感漫過心臟時的心情,想起自己突然間明白,那個人快樂與否,其實是這世上最重要一件事,比自己所有的理性,所有的原則,要重要上一千倍,一萬倍……
  右手傳來溫熱的觸覺,目光移過去,看到了那個緊緊握著自己的手趴在床沿邊的人。他微側著頭,眼睫下一片暗青色,整張臉是從未見過的憔悴,憔悴得讓人揪心般疼痛。
  門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剛響了數聲,陽洙就陡然驚醒,猛地直起身子去看顧床上的人。
  與在此之前的數十次不同,這一次,他看見了一雙睜開了的眼睛,緩緩地眨動著,烏黑如墨的眼珠在長長的睫毛下,如斯深邃,卻又如斯清亮。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兩人的視線交纏著,像是被凍住的冰雕般一動不動,直到應崇優先輕歎一聲,微微抬起搭放在胸前的左手,敞開自己的懷抱。
  脆弱的長堤裂開了口子,下一個瞬間,陽洙已經撲到了應崇優的身上,緊緊抱住他,滾燙的淚水浸潤在他的臉上,頸間,胸前。
  此時的他,不再是睥睨天下的風雲至尊,不再是淩駕眾生之上的巍巍帝皇,他只是個受到驚嚇的委屈的孩子,貪戀著最溫暖最安全的那個懷抱。
  “對不起……”應崇優想開口,喉間卻乾澀難言,唯有回抱著他,在他背心輕輕地拍撫。
  站在陽洙的立場上來想,他真的很委屈。下達囚禁的命令,只是因為當時應崇優的態度,讓他感覺到自己已經被離棄,被背叛,一時控制不住憤懣的情緒。然而在內心深處,他並沒有真正想要懲罰崇優,也根本下不了狠心能對他做什麼,所以在面對如此始料未及的激烈後果時,他除了驚恐、悲痛、後悔、自責外,幾乎不可能有其他任何的反應。
  越過陽洙的肩頭,應崇優的視線落到了殿門口。
  剛剛走過來的魏妃靜靜地站在那裏,靜靜地看著這邊。她的臉上沒有特別的表情,眼神也很穩定,與應崇優的目光交會時,還輕輕向他點了點頭。
  見到這個女子,應崇優略略覺得有些不自在,伸手推動陽洙的肩膀,想讓他鬆開,可沒想到越推被抱得越緊,最後只好無奈地放棄。
  “崇優……”半晌後,陽洙模模糊糊地叫道。
  “嗯。”
  “你嚇死我了……以後……絕不許再這樣了……”
  “……”
  “我以後會聽你的話,不再任性,不再胡思亂想,但你也要答應我,不許再像這樣了……”
  應崇優心中酸楚,穩了穩,才低低答道:“……好。”
  陽洙抬起頭,幾乎是鼻尖對鼻尖地盯住應崇優的臉,匝滿血絲的雙眼定定的,視線一刻也不願稍移。
  如今已不是無依無靠困于深宮的當年,如今已是手握江山坐擁天下的當今第一人,可懷抱著這個年輕男子的時候,仍然會刻骨銘心地感覺到,那才是自己在這世上所擁有的全部。
  陽洙的手指,慢慢從應崇優的耳後來到他的眉前,一點一點地描著他的眼,他的鼻,和他的唇。溫涼的肌膚因為蘇醒過來的人重新生動的表情而恢復了滑潤的彈性,貼著撫動的指腹微微地顫抖著,一種酸麻的觸感從指尖直透心底。
  兩人目光交纏,氣息相融,俱都是心跳如鼓。
  殿門口的魏妃悄悄轉過身離去,臉上的表情有一些失落,但更多的是平靜。
  身為宮妃,她早就想到過恩淡愛馳的那一天,更何況,陽洙從未真正愛過她。
  在平城初到帝王身邊時就已看出,這位英姿赫赫的少年天子,心裏滿滿地只放著一個他。
  而那個溫和寬厚的文雅男子,也的確是一個值得讓人獻出全部愛意的人。
  “啊,你才剛剛醒……”抱著應崇優掉了一陣眼淚,陽洙總算回過神來,“有沒有哪里不舒服?朕去叫太醫來……”說著便想起身。
  應崇優按住他肩頭,用袖子擦去他臉上的淚痕與汗漬,再把垂落的幾綹黴亂髮絲理好,這才輕輕放手。
  陽洙脆弱與孩子氣的一面,不給任何人看。
  太醫們很快就被召了進來,雖然他們都是積年行醫頗有經驗的老醫師,假死還魂的病例也並非沒有見過,但眼睜睜看著一個已斷氣七天之久的人重新蘇醒,還是不禁嚇得呆傻起來,被陽洙一連喝斥了好幾聲,才回過神來為病人診看。
  應崇優知道自己身體無恙,但為了讓緊張了七天的陽洙放心,他還是很配合地讓太醫們做了徹底的檢查,沒有絲毫的抗拒。
  “回陛下,應大人脈相穩實,已無大礙,只有一些氣血虛弱……”忙亂了一陣後,為首的醫正跪地稟道。
  “快去寫調理的方子來!”陽洙大喜,面上頓時露出笑容。
  “是。”太醫們躬身領命,向外殿退去,準備在那裏開具藥方。
  “等等,”陽洙突然想起了什麼,臉上剛剛綻露的笑容又消失了,一面揮手叫住太醫們,一面將目光轉到應崇優頸間纏著的白綾,臉色微微發青,“還有一處傷口沒有檢查……”
  應崇優一怔,這才想起師叔所偽造的自殺痕跡,急忙抬手想摸摸看,卻被陽洙一把攥住。
  “你別動,讓朕來解……”
  白綾一層層掀開,喉間那道令人怵目驚心的傷口依然像七天前一樣,又粗又深,凝著暗黑色的血痂,仿佛只要輕輕一碰,就又會湧出鮮血來。
  “割得這麼深,你怎麼下得了手?”陽洙臉上的肌肉一連跳動了幾下,眼前一片模糊,“你安心想要朕活不成……”
  聽到這句痛入骨髓的責怨,應崇優卻無法向他解釋真相,只能苦笑一下,用手在傷口上揉了揉,道:“其實沒那麼嚴重,明天就能消腫……”
  “你幹什麼?”陽洙嚇了一跳,趕緊撲上來攔住,“又流血怎麼辦?你身上還有多少血可以流?太醫,快來看看!”
  一名較擅長處理外傷的大醫忙答應一聲,過來仔細診看了一番,卻因為不敢伸手去碰觸,也看不出什麼所以然來,見應崇優說話轉頭都沒有問題,想來也未傷及喉部重要經絡與喉管,便陪笑道:“許是這幾天應大人安眠休養得好,傷口癒合得不錯,等過幾日結痂脫落就沒事了。”
  “會留下疤痕嗎?”
  “呃……”那太醫不敢斷言,有些為難地遲疑著。
  “疤痕有什麼要緊的,臣又不在意。”應崇優忙給他解圍。
  “可是朕看到,一定會很難過的……”陽洙黯然地說了一句,抬抬手,“都退下吧。”
  太醫們這才齊齊松一口氣,悄悄退出殿外。
  為免陽洙看了不舒服,應崇優將垂落在床邊的白綾拾起,重新一層層裹在頸間,以遮掩傷口。年輕的皇帝坐在床邊怔怔地看著他動作,雖沒說話,但眼睛卻慢慢濕潤了起來。
  還是這座正陽宮,還是這張禦鳳床,但默然相對的君臣們,可還是當年深夜私語親昵無間的那兩個人?
  “崇優,你為什麼一定要離開朕呢?”
  傷心的問句,無力的語調,陽洙凝視過來的雙眸中,透著壓抑不住的惶惑不安。
  應崇優卻怔了怔,感覺有些意外。
  他本來以為,依這個小皇帝一向的急脾氣,等他確認自己身體無恙後,多半是怒火沖天的一頓責駡,不罵到自己連連認錯是不會消氣的。誰知暗暗準備了良久,等到的卻是這樣軟綿綿的一句話,讓人不禁以為是聽錯了。
  “我就真的壞成那個樣子,讓你寧願死也要離開嗎?”見應崇優不回答,陽洙怨憤委屈之感更盛,牙根慢慢咬了起來。
  瞧著眼前瘦了整整一圈的憔悴面容,應崇優心頭一痛,脫口而出道:“其實這是個誤會,臣也不是真的想要死……”
  “不想死?”陽洙的眉毛慢慢挑了起來,“喉嚨割開那麼大一個口子,這還不是想死!”
  應崇優現在既不能把師叔供出來,又要安慰陽洙,不由左右為難,想了好久才編了個解釋出來道:“臣是……是因為被囚日久,怕父親擔心,想自己弄個傷口,騙陛下放臣回府……因為用的是瓷片,不夠鋒利,先試了兩次割不動,第三次就加了點力,誰知一個拿捏不穩,又割得太深了,血突然湧出來,才弄成這個樣子的……”
  這種牽強的說法雖然沒什麼大漏洞,但陽洙聽著總不太對勁兒,愣了好一陣子,才遲疑地問道:“真的?”
  “當然是真的。你想啊,臣好歹也是習過武的人,要是真想死,就算是用瓷片也能把喉管整個切斷的……”
  “住口!”陽洙餘悸猶存地打了個寒顫,“不許說這種話!”
  “……是……”
  “如果你是失手才傷得這麼重,那為什麼不呼救,反而自己一個人悄悄躺著?”
  “……呃……當時……太監們都在院外……臣傷在喉部,無法大聲呼喊,只能自己用被子壓著傷口,希望能把血止住……”
  “止不住嗎?”
  “是啊,怎麼壓都止不住……臣怕失血過多,真的傷了性命,一時慌亂,突然想起身上有師門秘藥,服下後可以進入假死狀態,自動止血,所以就吞了一顆……後來的事情,陛下已經知道了……”
  “笨蛋!”陽洙跳起身來,滿面發紫,氣得渾身亂顫,“你……你這個笨蛋!傻瓜!你都沒有想過我會怎麼樣嗎?”
  “對不起……”應崇優十分抱歉地道,“臣原本也想留一個訊息,免得陛下為臣難過,只是未曾料到藥性發作得太快,所以沒來得及……”
  “我不是罵你這個!”陽洙全身氣不打一處來,“我是說……你想要回府為什麼不直接跟我講?你被囚的那幾天,我天天都等著,可你一次也沒表示過想要見我!這一次算你命大,萬一當時你身邊沒有藥,那豈不是……豈不是……笨蛋!笨蛋!氣死了人了!真是氣死人了!”
  陽洙跳著腳劈頭蓋臉一通暴罵,反而顯得精神振作了一些,應崇優微微松了一口氣,低著頭,一句也不駁還地聽著。
  罵了好半天,年輕的皇帝終於把幾天來的胸中積鬱給發洩了出來,毛毛堵堵的胸口才算舒服了一點,低頭看看應崇優垂首不語的樣子,卻又不由一陣心疼。
  不管他是真想死也好,假想死也罷,把他逼到今天這個地步的人,總歸是自己。
  “崇優……”陽洙吐一口氣,重新在床前坐下,將應崇優的手合在自己掌心,“我也應該要說對不起……當時我明知道你只是心慈手軟,只是在護衛自己的同門師兄弟,可不知道為什麼,還是忍不住一陣陣地冒火,非要逼著你向我低頭……其實我心裏,也不是真的相信你會背叛我,你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
  對於強硬的陽洙,應崇優還好辦,但對於軟語相求的陽洙,他就沒多少招數了。連張了幾次嘴,最後還是輕輕歎一口氣,道:“您應該自稱‘朕’才對。”
  陽洙怔了怔,有些無奈地喃喃道:“我正在給你道歉,你不要總注意小地方嘛……有外人在的時候我會當心的。”
  應崇優有些苦澀地笑了笑,拍拍陽洙的手背,“你放心,不管是再難過的情緒也好,過去了就沒事了……”
  陽洙咬著嘴唇,狐疑地看著他:“你保證真的沒事了?”
  “保證。”
  陽洙定定地盯住他的臉,過了好久,突然雙臂一張,將他一把拉進懷裏,死命地摟住,狠狠在他脖子後面咬了一口。
  “你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陽洙怨憤的聲調裏帶著鼻音,“我不過跟你發發脾氣,你就這樣對我……就算只是想裝樣子嚇嚇我,也真是狠心,太狠心了……”
  應崇優一動不動地由他抱著,感受著他的牙齒在肌膚上造成的刺痛感,卻覺得心頭的鬱塞反而在這種痛感中舒緩了許多。
  如果真能就這樣被他咬碎了吞進肚裏,也未嘗不是一件快樂的事。
  至少,可以不再去考慮那些不得不考慮的方方面面。
  只可惜,有些東西是從骨子裏帶來的,再怎樣的意亂情迷也無法讓他輕易拋棄。
  “陛下,這裏是正陽宮吧?”在陽洙的肩上靜靜的靠了一會兒,應崇優還是開口問道。
  “是啊。”
  “如今不比當年,讓外臣住在內宮之中,無論是朝法還是宮規都不允許,如果陛下不想再繼續囚禁微臣,那就讓臣回府去吧……”
  陽洙素知夫子脾性,也不跟他爭執,想了想道:“你的傷沒好,回府是不行的。既然不喜歡正陽宮,就去麒麟閣吧。那裏是外殿,先皇時也常用來留宿外臣,你住在那裏,誰也挑不出什麼不是來。”
  應崇優看了他一眼,大略也猜出他在打什麼主意。
  麒麟閣位於後宮內城與前殿眾台閣之間,前朝時的確是用來供皇帝與朝臣們議事太晚時留宿休息之用的。陽洙重掌朝政後,一來因為勤政,二來對後宮本就不甚流連,反而讓麒麟閣變成了他日常作息之地,比正泰殿還要常見他的人影。因此,儘管麒麟閣不在內城,卻是眾所周知的皇帝晏息之所,他此時提出這個地方來,擺明是想要不惜一切,公開將應崇優留在自己身邊了。
  經過這一場生死劫難,應崇優對自己的心意也有了一些覺悟,情絲纏繞之下,原本堅定的態度也不免有些動搖,不似以前那般認為只有離開一條路可走,再加上剛剛深眠七日醒來,身體機能還未完全恢復,費了這一陣心神,頗覺倦累,無力再跟陽洙爭執,不由向後靠了靠,閉上眼睛暫歇,烏黑的頭髮也隨著這個動作散落一枕。
  陽洙心頭微蕩,伸手撥開他額前被冷汗浸濕的亂髮,慢慢低下頭,在那失色的唇間柔柔地親了一下。
  “累了嗎?那就先睡一會兒,我讓他們再重新佈置一下麒麟閣,等你好一點再搬過去。”
  應崇優歎一口氣,想想還是搖搖頭,“陛下,臣在京城有府邸,不用去住麒麟閣的。”
  “可是你的身體還沒痊癒啊!”
  “臣的身體本來就沒有什麼大礙,再說在自己家裏也一樣可以休養的。”
  “你那個算什麼家?沒有兄弟姐妹,太傅也根本不在,讓你一個人住怎麼行?”
  “臣府裏有下人,東院就是堂兄堂嫂,怎麼會是一個人?”
  “下人們懂什麼?應霖隔得太遠了!萬一你晚上突然又出狀況怎麼辦?”
  “臣向陛下保證,一定會非常小心……”
  “不行!你的保證從來都不可靠!”陽洙氣呼呼吼著站起身,突然身子一晃,站立不穩,全靠抓住了床邊的圍欄才沒有一頭栽下去。
  應崇優嚇得從床上跳了下來,一把扶住陽洙的腰,在他的額頭摸了摸,觸手火熱,急忙攙靠在床邊。
  “沒關係……”陽洙一副虛弱的樣子,斷斷續續地低聲道,“不過是……因為幾天時間沒有好好吃……歇一會兒……就好了,你不用管我……”
  應崇優瞧了他兩眼,明知道這孩子的虛弱有八成是裝出來的,但發燒的症狀卻又並不假,總不能真的丟下他不管,只好哄兩句,到殿門口喚高成宣太醫來。
  剛回到府裏喘口氣兒的太醫,屁股還沒坐熱就再次被急召入宮,這次換了皇帝陛下躺在床上,應少保坐在床邊,從旁看著他們把脈。
  因為在殿外就被高成私底下叮囑過,太醫們知趣地將陽洙的嚴重程度誇大了一倍,還特別強調不能刺激他,不能惹他生氣。
  一想到是因為自己才讓他煎熬了整整七天,應崇優就心有愧疚憐惜,他的醫術又不像楊晨那般精熟,親自把脈後發現脈象的確虛浮不穩,就算沒有全信,心也軟了七、八分。
  “剛才還好好的……怎麼現在覺得全身發軟……”陽洙喘著氣道,“也許是因為你醒過來,我心情突然鬆懈的緣故……不過沒事的,你不要擔心……”
  “好了,別說話了,先睡一覺吧。”應崇優柔聲道。
  “在這裏我睡不著……”
  “為什麼?”
  “這裏是內宮,你的脾氣我知道,我怕我一睡著你就出去了……”
  “不會,臣會守著陛下的。”
  “我不信,”陽洙堅持道,“我要去麒麟閣……”
  應崇優正想多勸兩句,陽洙就開始又咳又喘,無奈之下只好依他,傳了步輦,兩人一起移居到了麒麟閣。
  喝了太醫們煎來的湯藥,陽洙攥著應崇優的手美美地睡去,因為的確多日積勞,他足足睡了六個時辰才醒過來,睜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身邊看去,還好手沒有松過,那人斜靠在床頭,正在看書。
  明明已經神清氣爽,陽洙還是暗暗調動氣息,弄得臉紅紅的,才咳著表示自己已醒過來。
  應崇優放下書,在他額上摸了摸,燒似乎還沒退,叫人端來藥喂他喝了,請太醫復診。
  復診的結果當然不好,說是傷了元氣,不太穩定,恐怕會頻頻復發。
  果然,正如太醫們所言,陽洙的症狀極不平穩,白天要好一些,只是虛弱了點,倒也不影響他例行上朝,但到了夜間就不停地咳,非要人睡在旁邊為他拍撫揉胸才行。
  可想而知,能承擔揉胸這個任務的人,也只有一個而已。
  就這樣一拖再拖,不知不覺間,應崇優在麒麟閣已住了一個多月。
  雖然大部分的朝臣對此都持默然的態度,但總有一些蜚短流長,開始或明或暗地在朝野之間悄悄流傳……

  重熙十九年七月十六是先皇祭日,皇帝提前十天下詔,將奉太后率群臣至皇陵祭拜。
  因為這次祭禮,陽洙的身體不得不痊癒起來,失去了許多撒嬌的機會。幸好趁著這次半真半假的病,總算逼得應崇優答應他先留下來,認真考慮一下他們之間的關係,口氣比之上次的斷然拒絕已是大為鬆動。
  老太傅應博原籍采邑本就在皇陵附近,加之身份非同一般,自然也來參加了祭禮。陽洙和太后為示尊重,要請他位列各宗室親王之上,雖然被他堅辭不受,但幾位皇叔級的親王們心裏已有些不舒服,只是不敢當面表示出來。大典之後,燕王趁著從應博身邊走過的機會,滿臉堆笑地道:“老太傅功高蓋世,本就理應居首位,何況又有國丈的榮耀,您這樣推辭,實在是過謙了。”
  應博本就聽到些風言風語,被他這樣一說,心中不由疑惑,但面上卻分毫不露,靜靜地道:“王爺是龍生鳳養的天潢貴胄、宗室親族,老夫怎敢在先皇陵前亂了次序?王爺取笑了。”
  燕王以為是他年老耳背,沒聽明白,正想再多嘲諷兩句,突然發現陽洙向這邊看過來,頓時有些心慌,立即拱拱手走開,與另一位皇叔定王躲在一旁嘀嘀咕咕了一番。   
  應博並不理會,安然自若地陪同聖駕先送太后上了禦輦,這才對陽洙躬身道:“老臣有一事,想奏請陛下。”
  陽洙笑道:“太傅客氣了,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老臣年紀大了,有些貪戀天倫之樂。但小兒崇優在京中侍駕,不能長伴左右。難得今日見面,特請皇上恩准小兒幾日假期,讓他隨老臣回莊園裏小住兩天,可好?”
  陽洙一怔,轉頭看了看正靜靜立於朝臣之中的應崇優,找藉口道:“近來朝上有諸多事宜有賴應少保,怕他不得脫身,不如請太傅到京中住一陣吧?”
  應博笑了笑,向應崇優招了招手,等他走了過來方道:“老臣已是歸隱田園,不宜再露面帝都,崇優若是太忙,當然以國事為重.陛下不准假也無妨。老臣這心悸之症是老毛病了,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怎樣。”
  “父親近來又犯了心疾嗎?”應崇優聽到此言立即搶步上前,“要不要孩兒去請師父或者師叔來看看?”
  “沒關係,吃了藥已是好多了。”應博慈愛地笑著,“只是夜來常夢見你,想著你什麼時候能來陪老父住上兩、三天就好了。可惜你是個官身,這些小病也不足以讓陛下准假……”
  陽洙怕應崇優誤會,趕緊解釋道:“朕也不是不肯准假,只是太傅剛才沒有說身體有恙……”
  “老臣多年的舊疾,不值得驚動天聽。之所以奏請陛下,只不過是因為不忍匆匆一面就又要跟崇優分開,才想要讓他來莊園中小住。既然皇上不准,老臣就自己一個人回去好了。”
  應博不愧是老薑彌辣,以退為攻,雖然句句柔和,但像軟刀子一樣,逼得陽洙不好表態,只能攤攤手,看應崇優自己的決定。
  比起很少與應博有深度交往的陽洙,應崇優更瞭解父親的脾氣與個性,見他頻頻示弱,一心要帶自己一起回莊園,心裏已明白了七、八分,當下轉過身。向陽洙施了一禮,道:“陛下,家父年邁體弱,讓他獨自回程。臣心不忍,請陛下准五天假期,臣去應家莊園小住幾日便回。”
  陽洙雖然捨不得放他,但若強行拒絕,卻又顯得不通情理,只得“嗯”了一聲,眼巴巴地看著他父子二人禮罷而去。

  應博恩養的莊園本是祖業,經歷代修繕改建,是個極為清幽舒適的居所,距離皇陵的邊沿,只有半個時辰的車馬之程。一路上應博什麼都不提,只是關切地詢問兒子的身體狀況,絮絮叨叨,極是慈藹。到了應氏莊園,老太傅先命人帶兒子去沐浴更衣,放鬆休息,又親自張羅著設下精緻家宴,席間隨意談笑,扯了許多不著邊際的話題,直到晚間父子二人進了書房,才慢慢查問到朝政大局,關注了一下大臣們最近升、謫、調諸項職務變動,又聊了許久。
  崇優明知父親真正想說的是什麼。但見他總不提及,自己也不好先說,只能陪著。
  一直到初更鐘鼓打過,應博才遲遲地問道:“優兒,前一陣子聽說你獲罪被囚,為父實在擔心,到底為了何事?”
  因為事關逆案,應崇優不好明說,只得搪塞道:“是孩兒應對失儀,觸怒了皇上。“
  “哦……”應博又猶豫了片刻,乾巴巴地說了句,“咱們應家世代公卿之門,你在御前效力,一定要忠心護主。”
  “是。”
  應博端起茶杯來喝了口,雖然仍感覺不知如何開始,但想想總歸是要說的,便咬一咬牙,直接問道:“優兒啊,為父最近,聽到了朝廷那邊的一些傳聞,想問問你。”
  “父親請問。”
  “如果傳聞是虛言,你就過耳即忘,不要介意。”
  “是。”
  “聽說,最近一個多月,你都與皇上同住在麒麟閣?”
  “……是。”
  “你們君臣多年親近,這倒也沒什麼。只是那傳言還說,皇上之所以留你在麒麟閣。是因為他對你懷有幸愛之心……此話是真的嗎?”
  應崇優咬住嘴唇,知道終難隱瞞,垂下眼睛輕聲道:“……是……”
  應博心頭一沉,但他畢竟閱歷甚多,很快就穩住了自己,繼續問道:“那你兩人可曾逾矩?”
  “……不曾……”
  應博略略鬆口氣:“既然如此,你能否與為父保證,永不逾矩?”
  應崇優顫聲道:“……永不二字,份量太重……請恕孩兒力不從心……”
  應博眉尖一跳,伸手去端茶碗,卻怎麼也端不穩,索性將手用力握成拳頭,鎮定了一下。
  “優兒,你馬上回京辭官,不要再見他了。”
  應崇優慢慢起身,跪在父親膝前,語聲顫如風中枯葉:“就算孩兒願遵父命,陛下也不允……”
  “你若是鐵了心,他能怎樣?”應博按著兒子的肩膀,“說到底,你還是有些割捨不下他?”    
  “父親……”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傻呢!”應博一下子站了起來,在室內踱了幾步,正要再勸,廂房門突然被人打開,轉頭看時,卻是應霖。
  應霖經假死事件後,對堂弟與皇帝之間的感情糾葛知道了不少,也聽到帝都多有流言,今日見大伯父將崇優帶走,大約也猜到了是為何事,自然百般放不下心,在隨駕回京的一路上都牽腸掛肚的,後來實在忍不下去,便托鄭嶙告了個假,想回來探看情況。誰知一進門,就見堂弟跪在地上眼淚汪汪,大伯父站在屋中滿面憂容,以為應崇優正在挨駡,忙跪下求情道:“如今情勢,並不是小優的錯,請伯父息怒。”
  “你還說,”因為應霖常年侍奉左右,應博對他反而不像對兒子那般客氣。用手指點著他的頭道,“我讓你多多照管優兒,你就照管成這個樣子?”
  “是,千錯萬錯,都是侄兒的錯。”
  應崇優苦笑道:“霖哥,關你什麼事?”
  “小優,你要想清楚,你是為父的獨子,要是留在君王身邊,他會容你娶妻生子嗎?到時候我應家公卿之門,就這樣絕了後啊……”應博說著,便擦老淚。
  應霖見大伯父聲情並茂如此誇張,忍不住道 :“霖兒已有兒子,三伯父那邊也有兩個孫子了,應家要絕後怕也不容易……”
  “你閉嘴!”應博怒道,“那至少……這長房一脈,就此無後吧?”
  “請父親寬恕孩兒,縱然將來與陛下已無牽連,只怕孩兒此生也不能再為父親添孫。等將來霖哥再生第二子,就過繼過來……”
  “沒問題,”應霖立即道,“你嫂嫂已經又懷上了……”
  “霖兒!”應博見侄兒不分輕重緩急一昧順著崇優,氣得大喝一聲。
  應霖怕大伯父一怒之下趕自己到外面去,趕緊閉嘴站到一旁。
  應博放軟口氣,回身又勸應崇優。“子嗣之事關乎天意,為父倒不是那麼介意。只是你從小多病,母親早逝,又送到山中學藝多年,父子們聚少離多。為父縱有愛子之心,無奈朝政纏身,未曾略表,反而讓你歷盡艱辛,承擔應氏子孫的職責。好不容易天下平定了,老父實在不忍心,眼看著你做錯決定,將來苦了自己。”
  老太傅這番話說得極是真摯,應崇優心中酸楚,含淚道:“……父親舐犢之情,孩兒明白。”
  “你明白就好。為父我曆相三朝,什麼事情沒有見過?這斷袖龍陽之事,歷朝歷代並不罕見,實在算不得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更何況當今聖上神武英明,朝臣們私下閒談兩句罷了,誰敢把他怎樣?他仍舊是赫赫天子,掌控朝綱,內宮皇妃皇子,什麼都不缺。可是你呢?你卻是不一樣啊!”應博憐愛地撫著兒子的背脊,苦口勸說著,“但凡這樣的傳聞,吃虧的都是地位低的,以色事主這樣的說法好聽嗎?這就是我應家世代帝師掙來的名聲嗎?更何況帝王之情,能存幾日?你能保他將來沒有涼薄的那一天?偏偏你這孩子素來對人心眼兒太實,從不給自己留條後路。老父已經活不了幾年了,到時候誰來護著你?”
  應霖在旁邊看著,雖想替陽洙分辯兩句,說皇帝不是那樣的人,卻剛張嘴就被大伯父一眼瞪住,終究不敢多言,眼看著應崇優被逼得面色雪白,也只能暗暗心疼。
  “優兒,優兒,”應博低下身子,將兒子拉進懷中抱著,連動帶哄,“為父說了這麼多,句句都是為你著想,你都聽進去了嗎?”
  “父親……”
  “如果你聽進去了,就答應老父親一聲,回京後立即辭官吧。”
  “大伯父……”應霖著急地叫了一聲,“您讓小優自己多考慮一下,不要逼得這麼緊嘛。”
  “住口!情之一字,最是毒人心智,他身陷其中,早已看不清眼前迷局。老夫閱歷數十年,人情世故都已看透,越是當初蜜語甜言。恩愛繾綣,斷情後越是風刀霜劍,摧心裂肝。優兒是老夫的心尖子,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將來落到這般結局。霖兒,你眼裏若還有大伯父.就不要再心疼他一時之痛,聽從老夫的安排!”
  應霖不敢多言,絞了絞自己的雙手,怯怯道:“可是陛下對小優的用情也不淺啊,您讓他辭官,也要他辭得掉才行……”
  “辭不掉也要辭。自古沒有強留得住的朝臣,優兒自己不從,難道陛下還敢強迫他不成?”
  “那可不一定……”
  “如果皇上敢行此悖禮之事,老夫就上京與他辯理。”應博哼了一聲,又轉頭撫著兒子的臉,表情又憐又愛,“優兒,這些年來為父總沒有照顧你,既然補償不了,就更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吃虧。”
  應崇優一陣心酸,撲入老父懷中。
  “好孩子。如果你不想讓列祖列宗陰靈難安,不想讓為父死不瞑目,就答應了吧?”
  應崇優狠狠咬住劇烈顫抖的下唇,兩顆淚珠在眼眶中轉了幾轉,終於滾下了慘白如紙的面頰。
  “是……”
  應霖在一旁看著,長歎一聲,無奈地搖了搖頭。


  第二十五章
  自從祭陵後應崇優被老太傅帶走,陽洙一直心緒難安,每天處理完朝政後的所有閒暇時間,全部拿來一個人坐著發呆,一副害了相思病的樣子,除了每日跟太后請安以外,腳蹤更是未進過後宮。
  雖然目前後宮妃位多虛,尚無宮怨之聲,但對於這種情形,皇太后依然忍不住滿心憂慮。
  說起這位太后,十七歲入宮,由宮女變成妃嬪,再因時事變遷得到太后之位,一生多經憂患兇險,整個心思都放在兒子身上。
  對於陽洙的後宮,太后原本的打算是立已生皇子的魏妃為後,再從官家貴女中物色幾個封在妃位,以求皇嗣昌隆。可沒想到一連提了幾次,陽洙都是斷然拒絕。
  而對於兒子拒絕的理由,太后隱隱也聽到些流言,上次的假死事件更是在她眼皮底下鬧得天翻地覆。思來想去多日,她還是無法獨斷,便命人召來魏妃商議。
  魏貴妃儘管育有皇子,又是目前後宮中唯一的一品妃,但因為生性軟懦,娘家又不在京城,所以一向低調安分,應召而來後雖然立即發覺魏太后神色不對,也不敢主動多問一句。
  “魏妃,皇上近日可去看過你?”
  “回太后,皇上國事繁忙,近來不曾回宮,不過卻時有賞賜,臣妾已十分感恩。”
  太后看她一眼,想了想又問:“魏妃,你覺得應少保這個人怎麼樣?”
  魏妃心頭微微一動,忙恭聲道:“應少保是皇上的重臣,臣妾與他少有交往,不敢妄議。”
  太后湊近了一點,低聲道:“你覺得應少保與皇帝之間,會不會有不一般的關係?”
  魏妃聽她問得如此直接,不由怔了怔,有些躊躇。以女性的敏感,她早已察陽洙與應崇優之間的情愫。身為陽洙的妃子,魏榭初也會因為皇帝的冷落而哀怨自憐,但對於奪走了陽洙全部心神的應崇優,她卻又從未心生怨懟。也許在內心深處,她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去評判那兩人之間的感情,所以一直順其自然地看著,以天生的溫柔性格和後天的詩禮教養來調適自己的心情,整個人大半的心思都已移到了孩子的身上,只希望陽洙能盡到為人父的責任,其他的都已無奈地放棄。
  “你怎麼不說話?”太后不滿地催問,“你有沒有發現什麼?”
  魏妃一驚,忙陪笑道:“臣妾沒注意……不過應少保與陛下患難相扶,數年來一起出生入死,就算他兩人感情好一些,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你不明白。如果只是一般男人,哀家聽聽就罷了,歷朝歷代多有此事,這也並非奇聞,就連先皇當日,也是有這些沾意的,全都算不了什麼。可如果是應崇優,情況就不妙了。”
  魏妃呆了呆,面露不解之色,“太后的意思是……”
  “唉,你怎麼還不明白呢?應崇優那孩子一眼就知道非同凡品,洙兒上次為了他簡直是鬧生鬧死的,感情投得這麼深,恐怕一輩子也分解不開了。若是由著他們兩個人在一起,只怕洙兒從此會絕足後宮,不近妃嬪,一心只守著那一個男人。自古皇室之家,都以子嗣隆盛為幸,洙兒現在膝下唯有一子,實在太過單薄,萬一有個什麼意外,我大淵朝豈不後繼無人?”
  “那……”魏妃也不知該說什麼好,順口道,“那就勸勸皇上?”
  “洙兒的脾氣哀家會不知道嗎?認准了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祟優又的確是個好孩子,叫哀家怎麼勸他才會聽呢?”
  魏妃無話好說,只得默默坐在一旁。
  太后擦擦眼淚,突然冒出個想法,抬起頭來,雙掌一合,“對啊……”
  “太后說什麼?”
  “勸不了洙兒,哀家可以去勸崇優啊!那孩子比洙兒懂事,又會體諒人。如果能勸他答應離開,洙兒也沒有辦法。”
  “可是……”
  “就這麼定了。崇優也是獨子,要真讓他們在一起,哀家也對不起老太傅的恩情,不如快解決了的好。”
  “可是如果皇上知道,只怕……”魏妃有些膽怯,可話沒說完就被打斷。
  “怕什麼?只要不讓他知道就行了。你已回去歇著,這件事自有哀家處理。”
  魏妃立起身來,低低地答了個“是”字,慢慢行禮退出,坐上車輦,回轉菲湘宮。走到一半的時候,她還是覺得不妥,命令停車,召來自己的內侍。
  “皇上在正泰殿嗎?”
  “回娘娘,怕是在麒麟閣。”
  魏妃心思百轉,想了好一陣子,最終還是道:“你去稟告皇上,就說我在正泰殿候駕,有要事稟報,請皇上務必賜見。”
  “是。”
  內侍領旨去後,魏妃命車輦轉變方向,來到天子寢宮正泰殿。因為皇帝不在,不敢擅入,只在偏殿等侯。
  兩刻鐘後,內侍來報皇帝回宮召見,魏妃忙整衣進去,跪地參拜。
  “平身吧,”陽洙想起多日連看也沒去看她一眼,也覺得抱歉,命人賜座後。溫言問道,“這一向身子還好吧?”
  “托陛下洪福,一切安康。”魏妃忙起身回道。
  “回話時不用站起來。”陽洙擺擺手,“你今天來有什麼事?但說不妨。”
  魏妃看看左右,欲言又止。
  “放心,在朕的正泰殿,沒有朕的許可,誰敢透出去半個字?”
  “是。”魏妃起身來到陽洙身旁,俯在他耳邊將太后所言一一告訴了,最後加了一句,“臣妾猜想等應少保一回京,太后娘娘就會尋隙召見他的。”
  陽洙眉頭緊皺,雙手握在坐椅的扶手上,神情凝重。太后要是當面來阻攔他,陽洙沒放在心上,但說起要找應崇優,他還真有點兒害怕,想想夫子的彆扭性格,沒人勸還不一定怎樣呢,豈得頂得住有人來鬧?
  “來人!”
  “奴才在。”
  “悄悄把太后宮的總管事找來。”
  “是。”
  未幾,太后宮的總管大太監應召前來。跪伏聽命。
  “你聽著,自今日起,太后宣召外臣,特別是應少保,必須先來回朕。”
  “遵旨。”
  “如有疏失,朕是不會輕饒的。”
  總管事趕緊以頭磕地,“奴才不敢。”
  “而且不能讓太后察覺,明白嗎?”
  “奴才明白。”
  “去吧。”陽洙揮手摒退了他,撫著下巴又沉吟起來。
  “陛下,如果沒有別的吩咐,臣妾先告退了。”
  陽洙一怔,這才想起魏妃還在,忙轉過身來,笑了笑:“多謝你了。”
  “皇上何必跟臣妾客氣。”
  陽洙握住她的手,歎息一聲,輕聲道:“是朕對不起你。”
  魏妃抬起雙眸,淡淡一笑,“臣妾只是沒有這個緣份。只希望來生再遇皇上,能夠搶在所有人的前面。”
  陽洙輕輕撫了撫她的肩頭,想想她一個年輕女子,溫柔淑德,只是因為自己對她無法動情,便要忍受宮中寂寞歲月,不禁有些愧疚,當下道:“朕虧欠你的地方,只能在其他地方彌補了,將來朕會給你皇后之位。可是朕的心中,此生此世只能有應崇優一個人,你可明白?”
  魏妃眼圈兒一紅,忍著淚,還是露出笑容,“皇上待臣妾如此坦誠,臣妾尚有何言?今日這樣的局面,不過是命數使然,不是任何人的錯。臣妾有了這個孩兒,已是心滿意足,請皇上放心。臣妾在此,預祝皇上與應少保,情深相依,如意安康。”
  “承你吉言了。”陽洙聽了這話,大是順耳。心情已略疏散,命人進來,小心地送魏妃回宮。
  大約兩天之後,應崇優終於返回京城,準備銷假上朝。陽洙得報,歡喜得心花怒放。立即派人當天就把他拖到了麒麟閣來。
  “你那麼久沒回府了,家裏一定亂糟糟的,就住在這裏吧,這裏多好啊。”分開了這些日子,陽洙盼得眼睛都快穿了,一把拉他進來,上上下下地看著,眉開眼笑。
  “其實臣……”
  “我們私底下,你不要臣啊臣的,你要像……”陽洙仰著頭想了一會,“啊,要像小虎哥對李城那樣說話!”
  應崇優笑了笑,未置可否。
  “不過說起這個,朕發現他們兩個的名字好像不在撫恤名單上啊,會不會是疏漏了?”
  “當時那個小隊,雖然大部分的人都殉難了,不過他們兩人僥倖熬過,現在都在靈潼關當參將,這一級的任令由大將軍簽發,所以陛下沒有印象吧。”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臣……呃……我心裏有些掛念,刻意托應霖打聽了一下。”
  “還是你有心啊,我果然沒你那麼厚道。”
  應崇優笑著搖了搖頭,“陛下是一國之主,每天日理萬機,怎麼能面面俱到?不像我這麼閑……”
  陽洙趁他不備,突然撲過去摟住,用舌尖輕輕在他唇上舔了一下,笑道:“我來嘗嘗,哪里鹹了,一點都不鹹啊。”    
  應崇優怔了一下,面上微微有些發熱,可是卻沒有像以前那樣立即推開他。
  陽洙察覺有異,側著頭看看他,小心地問道:“你這次休假,太傅跟你說了什麼嗎?”    ”
  “是,父親講了這三年來他隱居時的一些事情。”
  “還有呢?”
  “我們聊了我小時候,母親還在時的情形,想不到父親居然還能記得那麼清楚。”    
  “還有呢?”
  “父親給我看了三伯父、還有幾個堂兄弟們的信,好久沒見到他們了。”
  “他們進京述職的時候你就可以見到啦。你們應氏家族中除了應霖,好像都是文臣呢,本來當時是應該召他們進京來領取敕命的,可惜朝局未穩,急需通曉政事又有經驗的人到各地去,所以朕才讓他們直接上任的,現在他們做一方州牧,口碑都很好,果然不愧是你們應家的家風。”
  應崇優的目光震動了一下,喃喃道:“是啊……應家的家風……”
  “對了,你吃晚飯了嗎?”
  “沒有。”
  “那你做那個筍尖炒雞絲給我吃好不好?就是以前你做過的那個……”
  應崇優有些哭笑不得,“陛下,沒吃飯的人是我。”
  “我也沒吃啊。給我做嘛,我又不會天天煩你的。”
  應崇優看著他開心的樣子,鼻間一酸,但臉上仍然帶著笑容,點點頭道:“好。”
  那天的晚餐,應崇優不僅親手給他做了筍尖炒雞絲,還加了海貝水蛋、清釀鴨和雙菇湯,陽洙吃飯的時候,他就講陽洙最喜歡聽的浮山師門的故事給他聽,以至於自己都沒吃多少東西。
  “你再吃一點嘛,這菜多好吃啊。”
  “我的飯量本來就小。記得二師兄以前總愛說我吃飯是在數粒兒的,他常常這樣勸我,小優啊,你今天要多吃幾粒哦……”
  “哈哈……”陽洙笑得前仰後合,“你二師兄真有意思。”
  “他說話一向毒辣,連殷師叔都說不過他。有一次他諷刺七師弟,說他最擅長的武功就是在平地上跌跤,氣得七師弟去追打他,結果一不小心果然跌倒在練武場上,又羞又痛就哭起來了,二師兄抱起來哄了他好久才沒事的。”
  “啊,你家那個小七我見過,十五、六歲的人了,還要人抱著哄?”
  “可是他那次跌跤的時候只有四歲啊……”
  “你故意逗我!”陽洙大笑著將應崇優拖到軟榻上按倒,“這是欺君之罪,朕要懲處你!”
  應崇優唇角的笑容微微收淡了一點兒,輕聲道:“臣認罪就是了……”
  “認罪也要懲處,朕想想看罰什麼……”陽洙轉動著眼珠逼近過來,“那就……讓我親一下吧?”
  應崇優的眼波閃了閃,長長的睫毛慢慢垂了下來,“好。”
  他這一答應,陽洙反而有些意外,用力地確認道:“我說的是親一下哦,真正的親,不是親在臉上的那種……”
  “也可以……”
  陽洙愣了愣,一時有些困惑。但應崇優溫暖柔軟的身體就在懷中,目光如水仰視著他,白皙的肌膚在燈光下透著紅暈,兩片微微抿緊的嘴唇唇色淺淡,卻可以瞬間點燃人心頭的烈火。這種若有若無的邀請氣氛,讓陽洙的理智刹那間就蕩然無存,在急促的呼吸和狂亂的心跳聲中,他低下頭,含住了那兩片誘人的雙唇。最初的輕柔廝磨後,這個吻很快就變得狂暴而有侵略性,在相互劇烈的輾轉吸吮中,齒舌相碰交纏,酥麻的感覺從相接觸的部位一直傳遍全身,甜蜜而又痛苦。
  當兩人最終分開時,都是滿面潮紅,微微喘息。
  陽洙擦著額上滲出的汗珠,一點點將自己從懷中人身上撕開,喃喃地說著:“真是……差一點兒就忍不住了……可是你現在……”他用手背碰了碰應崇優的面頰,有些遺憾地道:“還這麼蒼白……”
  應崇優握住了停留在自己的臉上的那只手,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沒關係。”
  陽洙再次被嚇了一跳,連眨了好幾次眼睛,才吃吃地問:“你知、知道我在說什麼嗎?我的意思是……”
  應崇優將自己的手與他的手指交叉,纏握在一起,掌心相抵,暖意相融。
  “我知道你的意思……沒關係……”
  剛剛才恢復了一點兒的理智瞬間冰消雪融,陽洙一把將他擁進懷裏,四唇再次相接,兩具身體糾纏著翻滾到床榻的中央。
  “陽、陽洙……”在親吻的間歇。應崇優輕輕叫了一聲。
  “嗯?”
  “你把床帳放下來……”
  “有什麼關係……屋子裏沒有人……”
  “陽洙……”應崇優的聲音微微顫抖著,面色如雪,“你把床帳放下來……”
  陽洙埋下頭,在他光滑的側頰上連連啄吻了好幾下,這才撐起身子,用手指輕輕一挑,金呢灑花的帳簾飄然垂落,掩住了滿床春意。    
  次日清晨,曙光微露之際,陽洙就悄悄地從床上一寸一寸地挪下來,小心給應崇優掖好被角,躡手躡腳走出屋外,令宮女們把湘簾垂幃全都放下來,再用圍屏擋住,將室內弄得昏昏暗暗地,好讓應崇優多睡一會兒。之後便走到外面廊下,叫過高成,命令他以最快速度把大將軍應霖帶到麒麟閣的東殿來。
  昨夜的激情狂愛雖然銷魂蝕骨,但高潮平息後凝望著應崇優蒼白的面色和緊閉的雙眸,陽洙還是敏感地察覺到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回了一趟老家就這樣,當然是跟老太傅有關,而要打聽清楚這個事情,就必須去問當時一起休假的應霖。
  大約半個時辰後,應霖在殿外報名請見,陽洙趕緊讓他進來。
  因為一向習慣早起,應霖已穿戴得十分整齊,形容也沒有匆忙的樣子,進殿來行罷禮,便靜靜侍立一旁等候詢問。
  “應霖,你和崇優的兄弟之情,一向都很深厚吧?”陽洙問道。
  “是,臣父母早亡,一向由大伯父撫養,與崇優雖是堂兄弟,但與同胞手足無二。因為他幼年多病,被送入浮山門下,比起臣來,反而更少得到父親的愛顧,為此臣還常常覺得心懷愧疚呢。”
  “哦,原來如此,”陽洙微微頷首。“朕再問你,前一陣子崇優陪朕在麒麟閣養病,朝中是否有人議論此事?”
  應霖沉吟了一下,點頭道:“有一點,不過還好。”
  “什麼叫還好?”
  “應少保隨王駕南征,如今的台閣重臣們都很熟悉他的為人。而且有些事情早就已露端倪,也不是非要留宿麒麟閣之後才被人察覺的,所以也不是特別吃驚。只有些京中遺臣,或是新進的官員,稍有微議。”
  “都微議了些什麼?”
  “老生常談而已.不過是憂慮皇上會不會因此疏遠後宮、有礙皇嗣,或是說應少保身為名門重臣,不該輕身邀寵之類的。”
  “可惡!”陽洙重重一拍書案,“都是哪些人敢如此胡言?”
  “陛下。朝廷不禁物議,這都是些私下的言論,只要還沒有由禦史臺上呈,皇上又何必追究呢?”
  “那禦史台丞可收到這方面的諫書?”
  “禦史台丞封大人,與樞相府史敬大人,還有其他高位台閣們對此事都有比較明智的看法,而上位臣子們的態度一向會影響低位者的做法,雖有些腐酸之人意圖上書,也得不到多少回應。皇上胸懷四海,何必介意些小蠅談?”
  “朕當然不介意。可是你知道……他……那個性子跟朕不一樣的,而且太傅所居之處離京不遠,會不會有所耳聞?”
  應霖聽到他終於問到正題上,一時有些猶豫。
  “應卿,朕在問你話呢?”
  “是。請皇上恕罪,臣一向視太傅如父,有些話……恐怕不宜奏聞天聽。”
  “自古忠為孝先你不知道嗎?”陽洙板著臉說了一句,又把語氣放和軟,“再說你也明白,朕只是想多知道一些,方便應對罷了,難道還能對太傅怎樣不成?你是疼愛崇優的,也希望他以後能快樂一點不是嗎?”
  應霖想起堂弟那天痛苦絕望的樣子,心裏頓時像被揪了一下。
  “你跟朕說,太傅是不是知道什麼了?”
  “……是。雖然朝臣不敢在他老人家面前饒舌,但還是有些宗室親族閒職無事……”
  陽洙深吸一口氣,哼了一聲。“這麼說,這次太傅帶崇優回家,也是刻意的了?”
  “是……”
  “他跟崇優說了什麼?”
  應霖考慮了一下,撿了自己最介意的幾句,想看著陽洙的反應。
  “大伯父說帝王之情最難長存。擔心將來皇上恩斷愛絕,害得崇優結局淒涼……”
  “什麼?”陽洙暴跳起來。
  “大伯父愛子之心,請皇上體察。他只是擔心陛下是少年天子,血氣方剛,也許一時迷戀,時間久了就淡了,而崇優至情至性,容易癡迷,與其將來被拋棄心碎神傷,不如忍一時之痛,回京辭官,從此不再與皇上相見……”
  “辭官?再不相見?”陽洙氣得渾身發抖,在室內哆哆嗦嗦連走了好幾圈,才鎮定了一點兒,回身沖著應霖大聲吼道,“朕當時不在,沒辦法只好由得他說,可你在旁邊是幹什麼的?為什麼不替朕分辯兩句?朕跟崇優五年相依的感情,是一時迷戀嗎?還說什麼拋棄,朕才是那個時時擔心自己會被拋棄的人好不好?”
  “皇上的情意,臣也不是沒有看到,但那畢竟是長輩,臣也無能為力啊。”
  “崇優聽了後是什麼反應?他總不會也懷疑朕的真心吧?”
  應霖低頭不答。
  “他也信不過朕?”陽洙覺得自己到此時還沒有開始抓狂,實在是個奇跡,“朕還要怎麼掏心掏肝他才信啊?”
  應霖暗暗察看著陽洙的一舉一動,覺得放心了一些,仍然垂首不語。
  “算了,反正他一直是這種人,”陽洙長長吐出一口氣,無可奈何地又坐了下來,“那最後呢,他最後答應了沒有?”
  “答應了……”
  陽洙騰的一聲又跳了起來,滿面通紅。“你說他答應了?答應回朝辭官,再不跟朕相見?”  
  “陛下請為崇優想想,大伯父後來把列祖列宗的陰靈啊,應家世代帝師的清譽啊,還有什麼死不瞑目之類的話都搬出來了,被那樣逼著,他的性情您又知道,能不答應嗎?”     
  陽洙連喘了幾口氣,好不容易才忍耐住,哼了一聲,“他答應有什麼用,朕不答應。”
  “可是伯父說天下沒有強留的朝臣,如果您一意孤行,他就上京來跟您辯理。”
  “辯理就辯理,難道朕會辯不過他嗎?老太傅既然這樣威脅崇優,那朕也會威脅他的。”
  “咦?”應霖有些好奇,“皇上準備怎麼威脅太傅啊?”
  “他如果堅持要帶走崇優,朕就……”陽洙想了想,“朕就當個暴君給他看看!”
  應霖頓時滿面黑線。以前堂弟常說皇帝孩子氣,他還不信,今天一看,沒有說錯。
  “崇優最後答應的時候,應該還是很難過吧?”陽洙滿懷希望地問道。
  “當然難過了,衣衫都濕了呢。”
  “你的意思是說他哭了的?”
  “是。”
  “唉,他從來沒在朕面前哭過,”陽洙的語氣酸溜溜的。
  “在老父親面前畢竟不一樣嘛。”
  “不過這也算是為朕掉的眼淚吧?”陽洙自我安慰地道。
  “是……”
  陽洙朝東殿方向狠狠瞪了一眼,嘴裏嘀咕道:“哼,難怪昨天那樣……原來是想哄朕兩天,聊慰朕的情思,然後一走了之?休想!”’
  應霖有些冷汗的感覺,吃吃道:“皇上還有別的吩咐嗎?”
  陽洙偏著頭想了一陣兒,抬了抬手,“暫時沒有了,多謝你幫忙,就先退下吧。”
  “是。”
  應霖剛退到門口,陽洙突然又把他叫住。
  “陛下還有何吩咐?”
  陽洙看著他的眼睛,鄭重地道:“你放心,朕對崇優是真心的,會一直對他如同今日,不離不棄。”    
  應霖抬起頭來,微微一笑:“臣明白。小優對陛下也是真心的,臣就是因為知道這一點,才會這樣決定自己的立場。”
  兩人相視點了點頭,都不再多說,應霖緩步退了出去。
  陽洙獨自悶坐了半晌,為將來做著打算。他素來是個行動力極強的人,一旦有了目標,就不達目的絕不甘休。當年在那般嚴密的控制中,他尚且要投書應博,意圖翻身,何況如今已是天下獨尊的帝皇,更是不可能會允許自己得了江山失了他。
  “陛下,早朝時間快到了,請您用膳。”高成在旁低聲稟道。
  陽洙回過神來,點了點頭。問道:“應少保醒了嗎?”
  “回陛下,應少保已經起身有一陣子了。”     
  “啊?”陽洙大吃一驚,“為何不通報朕?”
  “應少保聽說陛下在西殿召見臣子,命奴才們不要驚動。”
  “那、那他有沒有到這裏來看過?”
  “沒有。如果應少保過來的話,奴才會事先稟告的。”
  “你可曾跟他說過被召見的人是應大將軍?”
  “奴才不敢。”
  陽洙這才略略放下心來,嗯了一聲,又問道:“應少保現在何處?”
  “在東殿禦書房,似乎在為陛下整理書架。”
  陽洙急忙起身。快步來到東殿書房,果然看見應崇優懷裏抱著幾本書,站在幾排遠高過他頭頂數尺的書架前,似乎正在調整書籍擺放的順序。
  “不好好歇著,你在忙什麼呢?”陽洙悄悄掩過去,從後面一把抱住,貼著他的臉頰狠狠親了一口。
  應祟優絲毫也不掙扎,只是微微側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道:“這些書讓太監們照管是不成的,應該定期讓翰林院的人來整理,寫了標籤和節略,按順序排好,以備皇上查看時方便。”
  “好,你想怎麼弄,就讓翰林們怎麼辦吧,反正以後你也長住在這裏不是嗎?”
  應崇優聞言臉色變了變,沒有繼續說下去,陽洙也不逼他作出反應,只是笑著陪他把手頭的幾本書擺好,再一起來到外間。
  早膳桌已擺好,侍女們正在安置碗匙。陽洙一副沒事人的樣子,邊吃邊找了幾件會討應崇優歡心的事聊著。
  “……林侍郎奏議,請求在縣級也設立醫署,救助窮苦病患,其運行狀況視為縣官政績考查;還有張長史,奏請廢官員贖罪銀制度,以示法理公充,這些朕都准了,讓有司據此擬定條規來看,你覺得怎麼樣?”
  應崇優展顏一笑,“這都是皇上的仁政,有利於民生吏治。百姓的擁戴與官員的自律,都是江山穩固的根本,臣無論在何時何地,都會很高興看到此類事情的發生。”
  陽洙聽到那句“無論在何時何地”,笑容也有些發僵,埋頭喝了一大口粥掩飾了過去。
  這時高成在殿門旁稟道:“陛下,應少保的官服已經拿來了。”
  陽洙一怔:“誰讓去拿的。”
  “是我。”應崇穩定優站起身,對高成道,“拿進來吧。”
  “你 今天要上朝嗎?”
  應崇優訝異地看了他一眼,“我昨天已經吏部銷了假,今天不能上朝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陽洙伸手挽住他,“我是擔心你的身體……”
  “請皇上放心,臣調養了這些日子,身體早已經恢復了。”  
  “我是說昨晚……會不會不舒服?”
  應崇優的臉頓時一紅,轉過頭不再理會他,陽洙嗅著他頸間清爽的氣息,不禁心頭一蕩,忍不住擁住他又吻了下去。
  高成捧著官服在殿門剛探了個頭,立即又縮了回去,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才一本正經地躬身走了進來,先將官服放在熏籠上,再命侍女進來伺候應崇優更衣,自己當然是去服侍陽洙換穿朝服。
  衣冠整理完畢,應崇優因為要從正陽門列班上朝,堅持自己一個人先走,陽洙拗他不過,只好放行,不過卻立即派了兩個輕功最好的羽林衛士遠遠地跟在後面,一旦發現他不去正陽門而是想悄悄溜走,就立即回報。
  不過事實證明至少在今天,應崇優沒有任何其他計畫。他繞過雲門水橋,直接就奔正陽門而去。那裏已有黑壓壓一片朝臣,正等著朝班金鐘之聲。看到應少保走來,相熟的同僚紛紛過來問候,態度都極是謙和,只有陽洙的兩個叔叔,燕王與定王哼了一聲,仰首不理。
  要說這燕、定、晉三王,本是手握藩鎮的宗室親王,地位更在各府候之上,卻因為孟釋青的打壓,晉王被殺,燕、定二王也被削去諸多特權,既不能開府建制,也不再有征賦養兵之權。陽洙複國成功之後,他兩人本指望能恢復先朝時的狀態,不料皇帝卻以國本未固為由,將兵、稅、吏三權均收歸中央,雖給 了他們諸多的恩寵榮耀,也不過是當作兩個老王爺養起來罷了。二人氣悶之下,曾先後去找過太后與太傅,希望共同迫使陽洙承認先朝舊例,誰知太后之縮頭不管,太傅婉言想拒,讓他們碰了一鼻子灰,惱怒之下,更是對新朝新政諸多不滿。無奈陽陽洙正是威權日盛的時候,莫耐他何,也只能忍著,尋隙挑釁。
  應崇優留宿麒麟閣後,這兩人便開始借此大做文章,不僅立即寫信給應傅諷刺他以子幸進,還私底下聯絡舊朝遺臣遺貴們,四處散播流言,說先皇雖也有男寵,但不過侫幸之流,而應崇優卻是台閣重臣,恐將來有二君臨朝之憂等等,忙得不亦樂乎。
  這時金鐘轟響,朝時已到,忙著相互寒喧的諸臣立即回歸本位,列班進入正陽殿,等陽洙在禦案後落座,一起三呼朝拜。
  今日早朝,計畫是商議北境與相鄰緬國開通商路,以及蕪州旱災和、撥款撫民這兩件事。因為在遷議之前,各方意見已事先徵詢周全,此時討論的不過是細節而已,所以爭論並不激烈,不過幾刻鐘就已定案,發派給相應的部司執行。
  議定內容結束後,陽洙照例問了一句,“諸卿可還有其他本奏?一片刻後沒有人回答,正準備說”退朝“,突聽階下有人高聲道:“臣有本奏。”我、移目看時,卻是一名四品老禦史,名叫朱正的。
  “朱卿有何本奏。”
  “臣奏劾檢校少保應崇優,不居私第,擅留帝居,有迷惑君主,敗壞綱紀之罪,請陛下聖裁。”
  此言一出,滿廷譁然,應霖第一個便要跳將出來,被臺上同一品級的鄭嶙攔住。
  乍聽朱正的奏本時,陽洙也是立時勃然大怒,但由於擔心,他第一時間就將目光投向應崇優,卻看到他寧靜如水,一雙眼眸澄澈清明,微露安撫之意,登時便鎮定了下來。
  “奏本拿來朕看。”掌旨太監立即奔下階去,將奏本捧了下來,打開平放在禦案之上,陽洙瞟了一眼,又冷冷地掃視了殿內圈,緩緩問道:“可有附議的?”
  一時滿庭寂靜,諸臣動也不敢動,生怕一不小心,被陽洙誤以為是附議之人。朱正伏在地上,偷眼看看群臣的動靜,覺得不對,不由頻頻將目光投向燕、定二王。
  這兩位王爺,本來慫恿朱正奏本,私底下又聯絡了一些朝臣,以為總能選出一些聲勢,然後再趁機以宗室身份出面,至少也要讓陽洙難堪一回。不料一到了朝堂之上,陽洙冷冽的視線一掃,其他人全都臨場退縮,只剩朱正一人可憐巴巴地跪著,他們二人哪里敢再出來,只好扭頭,當做沒看到這個老禦史的眼神。
  “朱正,”陽洙冷冷地叫了聲。
  “臣、臣在……”
  “聽說先皇在世時,你在朝中也很有耿介之名,當年先皇想要封一名洗衣女為妃,也是你奏本說該名女子是二嫁之婦,有累帝德,為表示反對,你在正陽門 跪席三天,力勸先皇收回成命,朝野上下當時都把你當成是禮教君子,深為欽敬,得了很高的名聲,是不是?”
  “臣慚愧。”
  “如今朕愛戀應少保,朝野皆知,卻也只有你一個人,膽敢當殿上本,不懼龍顏之怒,發此逆耳之言。別的暫且不說,單就這份膽量而言,倒也真稱得上是禮教君子,讓朕賞識。”
  朱正聽陽洙語聲漸漸和緩,微微松一口氣,叩首道:“臣不才,蒙陛下謬贊。”
  “不過朕有一件事情,卻怎麼都想不通,”陽洙唇邊浮起一抹冷笑,眼神突然變得銳利如刀,“孟釋青欺壓幼主,拒不還政時,你在朝上;他誅殺異己、獨霸朝綱時,你還在朝上,他逆心已昭,圖謀篡位時,你仍然在朝上!朕想知道那個時候禮教君子到哪里去了?正陽門前跪席,金鑾殿上奏本,這種種豪舉,怎麼未曾見你做出來過?”
  朱正滿頭大汗,顫抖著伏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再喘一口。
  “先皇仁厚,天下皆知,朕雖年輕,卻也是個不以言降罪的寬容之君,可是孟釋青卻不一樣了,對不對?難道堂堂禮教君子在掙名聲的時候,竟然還懂得因人而異嗎?”
  陽洙誅心之言,句句如針如刺,直紮得朱正癱倒在地,毫無應對之力。
  “可是你,不,應該是你們,你們知不知道朕之所以能做到不以言降罪,是誰教導的?當朕受控於權臣,禁在深宮之時,是誰捨生忘死來到朕的身邊患難扶持?如果那個時候稍有差池,也許孟釋青給他的,也會是一個迷惑君主,擅留帝居的罪名吧?”
  對於曾有人易裝入宮擔當帝師的說法,大家都略有耳聞,只是很多人都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具體是哪個人。如今聽了陽洙之言,儼然便是應崇優所為,俱都是面露恍然之色。
  “朱正,雖然你沽名釣譽,以不當言辭侮辱大臣,死有餘辜,但以應少保的為人也是不會允許朕殺你的。不過像你這樣的所謂清介之臣,朕實在無法消受。吏部尚書?”
  “臣在。”
  “將朱正削官去職,永不再用。”
  “遵旨。”
  朱正體若篩糠,求救似地環視四周,在被羽林衛拖走時,突然大叫起來:“燕王爺、定王爺!你們明明說過保我無事的……不是這樣……不是這樣……”
  燕、定二王頓時大駭,立即出班跪倒,道:“此人偏狹若瘋,胡攀亂咬,請陛下明鑒。”
  陽洙冷哼一聲,沒有理會,站起身來到階前,俯視群臣,君威十足地道:“今日未曾附議的,朕都不會無端加罪。但若有人今日不附議,日後再妄言此事的,朕必治以欺君之罪!”說著,他將目光投向應崇優,表情突然變得極為柔和,緩緩道:“應少保此生為朕摯愛之人,此情上不瞞天,下不瞞地,列祖列宗、百官黎民,都可鑒朕心。對此諸卿有何看法?”
  禦史台丞封尚因為是朱正的直接上司,剛才一直紫漲著臉,惶然不安,此時立即第一個道:“陛下與應少保患難真情,臣深為感佩!”
  被他這樣一搶先,其他諸臣立即反應過來,紛紛點頭,連燕、定二王,無奈之下也只能連聲喏喏,表示贊同之意。陽洙對此局面大為滿意,不由高興地朝應崇優看去,卻只見他容色寧靜安詳,看不出心裏到底在想什麼,又覺得微微有些心慌起來。


  第二十六章
  一場早朝風波,雖然被陽洙兵不血刃地平息下去,但這畢竟是一次當眾的攻訐,連應霖都表現得憤懣不已,可處於漩渦中心的應崇優卻顯得過於平靜,反而讓人心裏七上八下,摸不清底細。所以甫一退朝,陽洙立即便命高成守在午門外,候在應崇優出殿的第一時間請他來麒麟閣。令人有些意料未及的是,應崇優並無任何猶疑,只跟幾個相熟的同僚略聊了兩句,便很爽快地回了東殿。
  此後的一整天,應崇優更是提也不提這些朝野流言,一直興致不錯地陪伴陽洙,與他一起處理公務、下棋、看書、賞花、釣魚什麼的,晚膳前陽洙去太后殿請安時.他就把當天已批閱完畢的所有奏章分類歸置.以便於第二天發還各部。入夜後陽洙想要纏綿,他雖然仍是有些羞手羞腳的,卻也宛轉相就,不曾拒絕。
  如果不是應霖早上所說的話一直沉甸甸地壓在心頭,陽洙覺得自己過的簡直就是比神仙還要快活的日子。
  三日後恰是秋分,官員免朝在家例祭。陽洙乘機賴在床上不肯起來,將應崇優的整個身體都裹在懷裏,從額頭到脖頸,一路來來回回碎碎地吻著,雙手更是到處亂動。
  “好了,別再鬧了。”應崇優開始還忍著。後來見他越鬧越不像話,不禁推了推他的肩膀,出言制止。
  陽洙翻身壓到他身上,捧住他的臉,低聲道:“崇優,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
  “……知道。”
  “你從裏到外,從頭髮到腳根,我全部都喜歡,就算將來我們變老了,皮膚發皺,眼睛看不清,嘴裏沒有牙,滿頭都是白髮,我還是會像今天一樣喜歡你,你相不相信?”
  應崇優側了側臉,避開他的視線,“……相信。”
  陽洙皺了皺眉,將應崇優的雙手用力壓在枕上,指控道:“你敷衍我!”
  應崇優用柔和的目光看著他,輕聲道:“我沒騙你……我真的相信……”
  “那你答應我,”陽洙立即道,“無論以後誰到你面前說什麼,太傅也好太后也罷,總之,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要留在我身邊,我們永遠不分離。”
  應崇優凝視了他片刻,怔怔地問:“太后也知道了?”
  “你先不要管太后,”陽洙大為不高興,“你還沒回答我的話呢!”
  “陽洙,”應崇優抬起一隻手,輕輕地觸摸著陽洙的面頰,喃喃地問道。“為什麼你非要選擇一個大你五歲的男人呢?!你明明可以坐擁天下美色,得到你所喜歡的任何類型的女子,何必一定要把自己全部的熱情消耗在一個沉悶無趣的男人身上呢?如果這是因為我假扮你的皇后所帶給你的錯覺,那麼現在你已經得到我了,應該可以清醒,可以滿足了吧?”
  “總之你還是不能信任我!”陽洙憤怒地揮開他的手,“難道你從頭到尾都只是把我當成孩子一樣在哄嗎?因為我想要,所以你就給我,然後再對我說:‘好了,已經給過你了,現在到別的地方去玩吧,別再纏著我了’。你是這個意思嗎?”
  應崇優痛苦地閉上眼睛,手指緊緊抓住被單的一角。
  陽洙心中一軟,不敢逼得太緊,歎著氣抱住他,低低道:“是我不好,我不該問你那麼為難的問題,你也不要再說奇奇怪怪的話了。現在這樣不是挺好的嗎,我很開心,你應該也有快樂的感覺,那就一直這樣持續下去吧,等二三十年後,我們再成熟一點,那時再去討論為什麼這樣選擇之類的問題,好不好?”
  雖然陽洙步步退讓,但應崇優一想到自己今天就要離他而去,心中更是難過,不忍再繼續與他交談,起身披衣,到窗前透氣,以此平復一下自己有些不穩的心情。
  陽洙也跟著跳下床來,正要上前攬抱他的身體時,卻瞥見高成在門口探頭探瞄,不由皺了皺眉,道:“你這奴才什麼事?進來說。”
  “是,”高成躬身進來,陪笑道,“奴才斗膽提醒陛下,太后娘娘還等著您去一起吃觀音齋呢。”
  “對啊,”應崇優立即轉過身子,道,“這是節氣上的禮數,陛下快更衣過去吧。”
  “我去了你怎麼辦?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又胡說了。”應崇優皺皺眉,“我怎麼能去?時辰已經晚了,別再多耽擱,換衣裳吧。”
  陽洙沒辦法,只好道:“那我去去就回,你不要出去哦。”
  “嗯。”應崇優低頭答應了一聲,幫他換上一件月白金繡的長袍,送到殿門外,目送他登車而去。
  出了麒麟閣的大門,陽洙立即召來羽林統領肖雄風,吩咐道:“朕不在的時候,如果應少保出去,要派人在後面伺候著,還要立即通知朕,明白嗎?”
  “是!”肖雄風將胸一挺,大聲應喏,倒把皇帝嚇了一跳,急忙回頭看看,慎道:“小聲點,別讓應少保聽見。”
  “是。”肖雄風縮縮脖子,悄悄應了一聲。
  因為肖雄風一向唯皇命是從,執行起旨意來半點也不打折扣,故而陽洙十分放心,喝令起動車駕,過金水橋向內宮而去。
  太后目前仍居於火焚後重建的永安宮中,觀音齋宴早已擺好,魏妃也一大早就攜皇子前來請安,這個小皇子已近三歲,生得極是玉雪可愛,總喜歡將胖乎乎的小拳頭放在嘴裏咬啊咬,咬得口水淋淋,太后對他愛惜異常,抱在懷中百般逗弄,直到太監高聲報“皇上駕到”時才稍稍放手,笑眯眯地欠身將進來行禮的兒子扶起。
  “母后昨晚睡得可好?”陽洙一面隨口問著,一面將趴在榻沿上不停用小手扯自己衣袖的小皇子抱了起來,“嘩兒又胖了好些,等再長兩年,朕給你找個世上最好的帝師來教。好不好?”
  小皇子雖然聽不懂,但卻咧開嘴呵呵笑了起來。
  太后乘機道:“皇兒朝中的大事若已安排妥當,那就不妨辦辦立後大典了。”
  “嗯,”陽洙不在意地應著,“讓禮部挑日子就是了,不過現在國力未複,一切禮儀從簡,魏妃不會覺得委屈吧?”
  魏妃忙道:“臣妾怎敢。臣妾謝皇上隆恩。”
  “皇兒啊,既已立後,這後宮中是不是也該選些淑良秀女,冊幾位妃子了?”
  陽洙有些警覺地看了太后一眼,“朕還沒這個心思,母后就不要多操心了。”
  “皇兒,當年你還未親政時,後宮中尚有一個皇后,三個妃子和五位美人,怎麼如今奸臣已除,反而是宮掖空虛,少人服侍,傳出去皇兒的顏面何在?”
  陽洙哈哈大笑,道:“母后這話可沒道理.歷來評定君王賢明與否,都是看他治理江山的業績,誰會去比後宮人多人少?朕少選幾個妃子,只怕民間還要安定歡喜一些呢。”
  “那最起碼,皇兒也該多回內宮,不要總在麒麟閣安歇。你們是少年君臣,還是要檢點一些才是。”
  陽洙見太后終於說到正題上,便將小皇子交還到魏妃手中,示意她出去,自己面對母親,正色道:“朕與崇優,不僅是君臣,更是同心同體,情深意篤。朕既要做萬世流芳、澤被萬民的聲明帝王,也要做一個與心愛的人長相廝守、不負真心的有情人。今日既與母后明言,還請多多成全。”
  “皇兒……”太后本就沒信心可以勸服他,此時見他正言厲色,更是無奈,歎口氣道,“母后也是為了你好。”
  “母后若真是為朕著想,就請不要打擾崇優,也請不要背著朕,在任何場合對他說任何逆耳之言。”陽洙溫言勸道,“如果母后逼走了崇優,朕此生便再無歡顏。您一向慈愛,自然不會對兒子做這樣的事對不對?”
  太后被他說中心事,不由訕訕地道:“當然不會。母后一向只盼著你能平安快活,皇兒是知道的。”
  陽洙見母親讓步,滿意地笑了笑,道:“崇優是個多可愛的人,母后日後多與他相處便知道了,可惜今日他不肯跟朕一起過來。時辰也不早了,我們這就開宴吧?”
  太后忙起身,吩咐宮人重新請進魏妃與皇子,就在涼亭之內,一起用了觀音齋。飯後陽洙又小坐了片刻,畢竟心裏掛念應崇優,便命魏妃多留些時候,自己起身告辭而去。
  御駕車隊剛出了金水橋,一個外殿太監便飛奔而來,在高成耳邊說了兩句。這位御前大總管立即趕到皇輦窗邊,低聲稟道:“皇上,已經找著那個人了,現在隆慶殿候駕。”
  “哦?”陽洙一喜,立即道,“擺駕隆慶殿。”
  “是。”
  御駕車隊折而向西,過了禦園,到了隆慶殿。
  焰翎軍副帥應霖候在殿外,見聖駕到來,忙跪下行禮。
  “怎麼找到的?他在哪里?”陽洙掀起車廂旁側的垂幃,問道。
  “是鄭大將軍親自將他請回京城的。現在臣已將他請至殿內等候,陛下要進去跟他談嗎?”
  “當然。”陽洙的唇角浮起一抹微笑,“他可是個關鍵人物,朕還有很多事情要仰仗他幫忙呢。你在外面候著,朕自己進去。”
  “遵旨。”
  皇輦停在殿前,陽洙扶著高成的手臂下車,獨自拾階而上,推開殿門,邁步走了進去。
  隆慶殿是高軒大窗的建築,室內光線極好,一個身材修長的素衣人背對著大門,正仰著頭,專心致志地欣賞殿中雕刻著九龍盤海花紋的大柱,仿佛根本沒有察覺到有人進入,意態輕鬆,時不時點頭嘖嘖讚歎兩聲。
  陽洙輕輕咳嗽了一下,以此提醒他自己的到來。
  素衣人聞聲轉頭,一雙眸子神采奕奕,與皇帝視線相交,互相打量了片刻。
  “草民殷真,參見陛下。”上下看了個清楚後,殷真淡淡一笑,不卑不亢地拱手卻步,撩衣施禮。
  “殷先生平身。”陽洙伸手相扶,客氣道,“您是野鶴閑雲之身,朕有緣能相見,實屬有幸。”
  殷真笑了笑,語音中微帶嘲諷地道:“我浮山就算再游於世外,到底也是陛下的臣民,焰翎大將軍親來相邀,草民怎敢不來,又怎能不來?”
  陽洙眉睫微動,抿了抿嘴角。跟前這位浮山高人,雖然眼角已見細紋,但卻仍是面如冠玉,風采翩翩。一雙清亮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果然不是個好對付的人物,難怪應崇優以前每次提到他時,都是一副很尊敬的表情。
  “難道鄭嶙在請先生來時有什麼失禮之處嗎?”
  “怎麼會?”殷真呵呵笑道,“有幾百精兵在四周圍著,大將軍只需輕輕說一句話就行了,哪里用得著失禮。”
  “先生說笑了。”陽洙裝著聽不懂,將手一抬。“請坐下敘話。”
  “多謝陛下。”殷真也不客氣,回禮後落座,道,“陛下要見我這山野草民,想必是有什麼吩咐吧?”
  “自靜山先生輔佐太祖爺開國以來,朝廷歷代人才,多有浮山門下。就是先生您當年,也曾為先帝東阻迄族之侵出謀出力,有著亭山侯的封爵,又怎麼能算是草民呢?”
  殷真搖了搖頭歎道:“草民與師兄當年雖都曾出仕朝廷,惜無濟世之才,對於後來的亂世危局,並沒有什麼回天之力,所以才又歸隱山林,以課教子弟為業。十多年過去,舊日封爵,早已如煙消雲散,不值一提,倒也難為陛下記得。”
  陽洙眉梢一挑,展顏笑道:“浮山一門秉承靜山先生遺訓,常遣門下精英效力我大淵皇室,此情此義歷代為君者無不感佩。朕也是深受其惠,不敢或忘啊。”
  陽洙這話雖有客氣的成份,不過與事實也相差不遠。浮山收徒條件極嚴,但能出師者個個都可稱得上是精英,眾多名門世家也都以自家子弟能進浮山門牆為榮,故而殷真也沒有再多遜辭,只拱拱手笑而不言。
  “聽崇優說,大先生近年來時常入關靜修,本代浮山子弟多由先生您教導,朕時常思慕一見,今日相會,您的風采果然如崇優所說的一般。”陽洙笑眯眯地又加了一頂高帽。
  殷真眨了眨眼睛,略略湊近了一點,小聲問:“小優平時都怎麼說我的?”
  “他說您才華橫溢,學識淵博,心地慈藹卻又執教嚴格,門下子弟無不對您景仰崇敬,心服口服……”
  而且還特別喜歡聽人奉承誇獎,高帽一戴就飄飄然地半天落不下地。
  當然,後面這一句就不能說出來啦。
  “還是小優最乖最貼心了……”殷真果然開心得眉開眼笑,“不瞞陛下說,我家這群孩子裏,就數他最可人疼,不像那個老二,整個一白眼狼,喂不熟的。”
  陽洙想起應崇優跟他講的二師兄的故事,差點笑了出來,忙忍住了,正色道:“正因為知道殷先生一向愛護崇優,所以朕才特意請先生來。想要解釋一些事情。”
  殷真的眼珠微微轉動了一下,道:“陛下想說前一陣子的囚禁之事麼?這個是小七與楊晨魯莽了,小優的行事也有不妥之處,陛下為君之道並無差池,草民還要多謝您寬宏海量,對他們三人恩赦減罪呢。”
  “朕的心思不想瞞人,要說最終恩赦他們,也並非只因為朕寬容,多半還是為了對崇優的情份。”陽洙坦然說著。目光穩穩地觀察著殷真的反應,“先生可能還不知道,朕與崇優,並不是三年前離宮後才相識的。”
  “知道。”
  “知道?”陽洙略感訝異,“可是崇優說只有……”
  “讓崇優進宮課教陛下,並不僅僅是太傅的主意。認真說起來。應該算是我們三個老傢伙一起決定的吧。”
  “既然如此,先生必定明白我們之間的患難真情決非一時的頭腦發熱吧?”
  殷真點了點頭。
  “那先生的態度……”
  “我並不反對。”
  陽洙沒想到會這麼順利,大喜過望道:“既然如此,老太傅那邊可否請先生……”
  “請陛下稍安勿躁。”殷真欠了欠身,“草民有幾句肺腑之言,說出來恐怕會惹得龍顏不悅,不知陛下想不想聽?”
  陽洙怔了怔,道:“先生請講。”
  “對崇優與陛下之間的關係。我只是不反對,還談不上支持。說起來太傅也並非迂腐之人,我們之所以都不願意支援陛下,自然不是為了世俗之見,而只是疼愛崇優而已。”
  “可是朕也……”
  “自古動心容易守情難,崇優是個不會為自己打算的孩子,我們做長輩的,難免要多替他考慮考慮。”
  “你們一定不肯相信朕對崇優是真心,朕有什麼辦法?”陽洙不由略略有些急躁,“難道要朕等個二、三十年,才能保證情意不變嗎?”
  “這倒不用。依草民之見,陛下只需稍稍放手,也許就能避免目前僵局。”
  “什麼意思?”
  “就依太傅的想法,你們二人先分離一段時間。如果小優對陛下也是情深意切,那麼在離開陛下之後,必定是每日裏鬱鬱寡歡,無法像太傅所希望的那樣重新開始新的生活,這樣一來,那位愛子心切的太傅無奈之下,自然便會讓步,總比此時去硬勸他來得好。”
  陽洙瞪著這個笑眯眯的男人,一時氣結。
  說句有些丟面子的話,這位至尊無上的皇帝陛下目前只知道自己離開應崇優一定過不了好日子,但對應崇優離開自己後是否會很難過,那可是半點把握也沒有。
  “而且這麼做的話,小優也有充裕的時間不受人干擾地獨立做決定,一旦他是真的自己決定要回到陛下身邊,意志必然會更加堅決,再遇到什麼小風波,您也就不需要時時擔心他會離您而去了。”殷真笑著又添上一句,“陛下以為如何?”
  “不行!”陽洙斬釘截鐵地否決道,“隨便你們怎麼花言巧語,朕是決不會讓崇優走的。殷先生既然不肯站在朕這邊,朕也不強求,就憑朕一人,也能爭得崇優的人。”
  “陛下有這樣的信心自然是好,”笑面虎微微一哂,“只是對小優的本事,陛下是最清楚的。既然已經答應了太傅要走,陛下以為這層層宮禁就攔得住他?”
  陽洙冷笑一聲,“朕早就防備著呢,只要他一出麒麟閣的大門,就會有人……”說到此處,他腦中突然亮光一閃,不由失聲叫了一聲“哎呀”,撥腿就向外飛奔。
  被丟在殿中的殷真凝視著他的背影,聳聳肩,呵呵笑了起來。
  守在門外的應霖被突然沖出來的皇帝嚇了一跳。本打算隨後追過去,又想起殿內還有一個人,立即調轉腳步,返身進入殿內,朝殷真拱拱手道:“殷先生到底對陛下說了什麼,惹得他如此著急?”
  “你知道小優為什麼遲遲不願意坦然接受皇上的感情嗎?”殷真不答,而是反問了一句。
  應霖想了想,道:“小優是我們應家人,當然從小家教森嚴,難免過於守規矩了一些。”
  “虧你還是他堂兄,錯啦。其實小優從來都不算是一個太正統的人。”殷真播頭歎道,“我大概能理解他的感受。他跟我們是不一樣的,他是那個專心引導皇上一步一步成長起來的人,就好像一塊經他之手琢磨的美玉,眼看著一點一點綻放光華,到最後卻要因為自己這個琢玉人不合常理的一刀,而留下讓世人詬病的瑕疵,也難怪他這般猶豫不決。”
  “琢玉人?”應霖有些震動地問道。“難道……難道小優真的就是……”
  “你們應家可是帝師世家啊,避不開的宿命。也怪小優命運氣不好,攤上一個處境異常的小皇帝。要是還像前幾代那樣規規矩矩在禦書房授課,說不定也沒這麼多的麻煩……”
  應霖抓了抓頭,好像有些想不明白的樣子。
  “又是君臣又是師生的,夠驚世駭俗吧?”殷真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因為這個,小優就認定把皇上調教成一個十全十美的君主便是他的責任,現在皇上癡癡地喜歡上了一個男人,他當然覺得是自己沒教好啦,所以在面對太傅和太后時有一點愧疚。其實這孩子真傻,這種事情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像把我抓回來的那個鄭大將軍,從來沒被他教過,不也是喜歡男人嗎?”
  應霖不好背地裏說上司兼好友的閒話,咳嗽一聲混了過去,道:“殷先生如此洞悉人心。當有勸解的方法。以晚輩看小優對皇上也並非沒有動情,先生何不成人之美呢?”
  “我既然肯跟你進宮見皇上,當然就不會袖手旁觀。”殷真回身在椅上坐下,唰地打開隨身的摺扇,搖了一搖,“百聞不如一見,有些事情,還是見了皇上才好作判斷。”
  “那麼先生的判斷……”
  “他們二人確是有情,也確是真心,”殷真微微仰起臉,唇邊的笑容似有似無,神情有些高深莫測,”但他們之間有沒有可以牽絆一生的緣份。我就不知道了……”

  在應霖跟殷真談話的同時,狂奔回麒麟閣的陽洙,看到的卻已是一座人影渺渺的宮室。四面垂花木格的銀紅紗窗都敞開著,下垂的帳簾被越窗而來的清風吹得飄飄蕩蕩,越發顯得一室清寂。應崇優的官服放在長榻上,疊得整整齊齊,青玉案頭他昨夜看過的書也還半翻開地擺著,一切與離開時似乎毫無二致,只少了那一個已刻在心頭的身影。
  肖雄風魂不附體地跪在殿門旁,戰戰兢兢地申辯道:“臣確實沒有看到應少保出來,只有幾位宮女陸續出入,臣也都盤問過的……”
  “算了,”陽洙咬著牙揮揮手,“他的易容術豈是你看得破的。不過就算他走到天涯海角,朕也能找到他,”
  “陛下,您看這兒……”高成突然指了指窗下的檀案,“早上沒這些東西啊。”
  陽洙快步走上前,定晴一看,只見案面上擺放著幾隻小碗,碗內盛放著顏色各異的一些膠料,用手觸摸時還很稀軟,顯然是倉促之間未得收拾。
  “原來你到底還是猶豫了一段時間啊……”陽洙唇角微露笑容,叫道,“雄風!”
  “臣在!”
  “最後一個宮女是什麼時候出去的?”
  “回皇上。大約只有一炷香的功夫。”
  “傅旨,立即封鎖宮城四門,一隻鳥兒也不許給朕放出去!”
  “遵旨!”
  “高成。”
  “奴才在。”
  “依他的為人,是不會進內宮的,你把外殿所有宮女都召集起來,朕要一個一個地看!”
  “遵旨。”
  皇帝一聲令下,整個宮城外殿登時便燒開了鍋。下層的羽林兵士們不知原委,接到上峰嚴令後還以為自己守備不嚴混進了刺客,個個都覺得很丟臉,盡皆全副裝備,嚴察四門,將整個宮城守的如同鐵桶一般。與此同時,高成率各主殿大太監們,按名冊將所有宮女一一列隊,流水般召到皇帝御前逐一供他查看,可足足忙了兩個時辰,也沒查出個所以然來。
  “陛下,會不會已經……”高成看著陽洙越來越陰沉的臉色。壯著膽子說了一句
  “不可能!朕見慣了他的易容膠料,從那種軟度看來,最多走了有一刻鐘,在宮中他又不能施展輕功,再快也不可能走得出去!你們是不是把所有人都召齊了。”
  “回陛下,都齊了。可這外殿也有百十間屋子,三個大園子,藏人的地方無數,奴才們也保不准……”
  “那就給朕一寸寸地找,就算把假山都推平了,荷塘底兒都翻起來,朕也要找到!”
  “遵旨!”
  又是兩個多時辰的天翻地覆,依然沒有半點好消息傳來,陽洙的臉已黑褐如同鍋底一般,供膳太監送上來的晚膳更是看也不看一眼。
  “陛下,您多少吃一點兒,身子要緊……”
  “滾開!”陽洙煩躁地一拍桌子,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立起身來,“他走的那般匆忙,一定沒有帶吃的……說不定連午飯都沒有吃,現在藏在這園子裏,豈不是餓壞了?”
  “那……要不要奴才們在涼亭啊、格子間啊這些顯眼的地方擺上些飯菜,讓應少保能出來吃一點兒?”高成討好地道。     
  “笨,你當應少保是什麼人?他安心要藏身的,你們這滿園子的人跑來跑去,他會出來吃?”
  “奴才該死。”
  “你傳旨下去,在亭間水閣都擺上膳食,然後除了邊角四門守好以外,其他所有人全都給朕撤出來。一個也不許偷偷地留下。等掌燈後再進去看。”
  “遵旨!”
  高成慌忙出去安排,不多久,整個外殿便安靜下來,悄無人聲,只有清風颯颯,草蟲蛩蛩,氣氛極是凝滯。掌燈時分,內侍們重新從殿內出來,各處查看一番後來回稟:“陛下,所有飲食,都沒有被動過的痕跡。”
  陽洙一聽就急得站了起來,跺足道:“這個笨崇優,都沒有人暗中監看,為什麼不出來吃一點兒?他到底是想餓他自己還是想餓朕!”
  “陛下,那還搜不搜?”
  “搜!給朕搜仔細了!他不肯自己出來吃,朕就把他揪出來吃!”
  高成不敢多說,儘量躬著身子退出殿外。陽洙在室內來來回回踱了幾十圈的步,才重新坐下,抓起茶碗來喝了幾口,以此稍稍平息一下自己的情緒。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無意中投到案前翻開的書卷上。
  那只是一本普通的雜史筆記,昨夜陽洙瞧著應崇優將這本書拿進殿中時還很奇怪,不知學富五車的夫子怎麼會突然想起要看這樣一本淺顯的書來。此時見到這本書被故意擺放在書案顯眼處,不由讓人心中一動。想是悟到了什麼似的,急忙拿了起來,就是書頁翻開的地方讀了起來。
  只看過廖廖數行後,陽洙已驚出了一身冷汗。
  此頁上記載的是一個小故事:“晉公子小白蒙難出逃,介子推一直忠心相隨,後小白回國繼位.欲邀介子推出仕被拒,遂派人強請。介子推負老母逃至深山,小白焚山逼其出來,卻將其母子二人活活燒死在山中……”
  書是應崇優刻意找出來的,也是他臨走時將書翻到這一頁擺於案頭的,無論他是不是真的借此在暗示什麼意思,都讓陽洙如同一瓢冰水當頭澆下,全身寒栗難言。
  “崇優、崇優……此時此刻你留這個故事給我,其心何絕,其心何狠?”
  陽洙將手指慢慢伸進自己的頭髮中,用力揪緊,前額靠在冰冷的案面上,以求冷靜,但胸中卻越來越蒼茫苦澀,充滿了一種令人絕望的挫敗感。
  這個可愛又可恨、可親又可怨的夫子,自己終究還是勝不過他。
  午夜風涼,大殿岑幽。步春光而來的盛夏,卻在它最火熱的時刻凍結。
  “高成……”  
  “奴才在!”
  “告訴肖雄風,撤外殿四方門禁,恢復常例關防……”
  “陛下,”高成含著淚道,“在這外殿找人都如此艱難,要是讓應少保離了宮城,您恐怕就真的再也……”
  “朕明白。”陽洙木然地抬起頭來,視線無焦距地飄浮著,“但是朕……終究不能親手造一間不透風的囚室,將他拘禁其中……去傳旨吧……”
  “是……”高成顫聲應著,退出了大殿。
  兩刻鐘後,宮禁四門撤下重兵。外殿各園高挑的燈燭也次第熄滅,陽洙甚至不讓人在麒麟閣點起任何一絲亮光,自己獨自一人待在黑暗中。各宮室得到消息之後盡都不敢燃燭,漸漸地連後宮中也開始燈火黯淡。從隆慶殿最高閣的屋脊上向下看去,這全天下最繁盛富貴的地方,竟在一夜之間變為死寂。
  迎著夏風輕揮摺扇的素衣人長歎一聲,轉目看向自己的身邊。
  “優兒,你終是要走麼?”
  半晌後,低鬱的聲音響起:“……走……”
  “還記得當年你下山之前,你師父為你測算的命數麼?”
  “……此去紅塵,當盡責,勿動情。”
  “是。卦象上有負情之兆,我們都很為你擔心,故而如此叮囑。”殷真幽幽感歎,“沒想到命理無常,不是他負你,卻是你負他……”
  天有微雲,月色黯然,應崇優的面容被暗夜浸染。模糊難辨,只覺得在那平靜的表像下,悲涼之感已透膚而出。

  重熙十八年的秋天,曾輔佐皇帝一路南征,功高位顯的檢校少保應崇優,就這樣在朝堂之上消失了身影。
  他同時帶走的,還有那年輕帝王的明朗照人的笑容,與一顆熱情滾燙的心。


  第二十七章
  重熙二十一年初秋。
  這已是陽洙親政後的第三年,朝局平穩,民生安樂,大淵朝中興之後的治世,無人可以尋辭詬病。
  陽洙很完美地履行著身為天下之主的責任,上朝、處理政務、嚴控郡藩、安守邊防,穩定而又堅決地推行著他既定的施政方針。一切仿佛都沒有什麼改變,但所有人卻又都清楚地看見了改變。
  他已不再是群臣記憶中那位挾劍驚風,躍馬入京的少年天子,他變得沉默寡言,不苟言笑,除給太后請安和看顧小皇子以外,足跡從來不進後宮,只在麒麟閣孤燈獨處。
  面對這樣的局面,太后的心疼自不必說,連許多信奉“君憂臣辱”理念的忠心大臣們也都覺得,讓至尊無上的皇帝陛下日日鬱鬱寡歡,無論如何都是不妥當的。
  為了解決這個棘手的問題,自重熙十九年八月之後的這兩年間,皇太后曾三次親下懿旨,召已告老致仕不問朝政的太傅應博入京,卻都被他以重病臥床為由,延遲不行。
  身為前朝帝師,數代元老,這位德高望重、對大淵朝的忠心耿耿的老太傅為什麼不肯再回帝都,朝野間暗中也各有猜測。
  然而無論有多少種版本的說法,這些猜測中總少不了有一個中心人物存在:兩年前悄然掛冠而去的原檢校少保,應太傅的獨子應崇優。

  重熙二十一年十月,人間金秋,風高氣爽。
  浮山半坡楓葉已紅,林色層次絢爛,雖地處清僻,卻是極致的天然美景。
  楓林小道蜿蜒盤曲,直通山頂的茅籬雅舍,一個劍眉星目的俊美少年正立于道旁山石上,極目遠眺,一看見視線盡頭出現的那個風塵僕僕的身影。立時便歡跳起來,飛奔著迎上前去,一照面就直撲進人家懷裏。
  “六師兄……嗚嗚……”
  “你哭什麼?又被二師兄欺負了?”
  “沒有……人家想你嘛……”
  應崇優寵溺地擰了擰他的臉,嗔道:“你是大人了,還這麼愛撒嬌。師叔呢?他不要緊吧?”
  “在竹篁居等你。”小七擦擦眼淚,又笑開了花,“我們快走吧!”
  應崇優覺得有些不對,但手被小七攥得緊緊的。無奈只能跟他前去,一進竹篁居的門,就被人張臂摟住:“小優!快來師叔抱抱……唉,半年不見又瘦了,沒生病吧?”
  應崇優乖順地讓殷真重重地抱了一下。這才歎了口氣問道,“師叔信上說身體不好,怎麼看起來臉色不錯呢?”
  “唉,你不知道,我真的病了,全都是被你二師兄給氣病的!”
  “其實二師兄只是喜歡毒舌而已,誰不知道他跟師叔的感情最深?”應崇優淡淡笑著,“您既然最疼愛他,少不得要忍耐他的缺點啊。”
  “誰說我最疼愛他?我最疼愛的明明是你嘛。”殷真恨恨地跺跺腳,“你還護著他,你知不知道那臭小子背後怎麼說你的?”
  應崇優本不想知道,但被師叔緊緊盯著,也只好順口問了一聲:“怎麼說的?”
  “他說你壓抑沉悶兼自閉保守,要是沒人在後面死追一定是當和尚的命。說得這麼刻毒,真是氣死我了。”
  應崇優垂下雙眼,低聲道:“二師兄此言雖厲辣,卻也未見有錯。”
  “小優……”殷真皺眉瞪他,“你自己怎麼能這麼想?”
  應崇優胸中隱痛,忙吸一口氣,岔開話題道:“怎麼沒見大師兄?”
  “他三個月前就下山任職天下總督捕去了,你不知道麼?”
  “天下總督捕?”應崇優微覺訝異,“沒聽說有這樣的一個職位啊?”
  “是皇帝陛下專門為他新設的,”殷真一邊說,一邊留心察看著他的神色,“對於老大那個正直過頭,巴不得抓盡天下強賊惡匪的人來說,倒真是合適的不得了,你說是不是?”
  應崇優目光一顫,撇過臉去沒有答言。
  “還有啊,聽說一直不願進京的太傅最近居然聽從太后的懿旨,入朝面聖去了,你知道為了什麼嗎?”
  “……不知道……”應崇優轉身向屋內走去,表明不想再談這個話題。
  “是因為皇帝陛下生病了!”殷真在他身後大聲道。
  應崇優全身一震,腳步不由自主地凝住。半晌後,他緩緩轉身,表情有些無奈。
  “師叔……您總是用同樣的話哄我,有什麼意思呢?”
  殷真聳了聳肩,“也許前年是哄你,去年是哄你,現在也是哄你……不過有句話叫‘情深不壽’,說不定再過不了幾年,我就再也不會是哄你了。”
  應崇優呆呆地怔了良久,細細想著,突覺心中辛酸悵惘。幾乎有些穩不住。
  殷真這兩年只見過這個師侄幾次,每次剛想提起關於皇帝的話題,都會立即被他打斷,難得今天他肯立住腳步,聽自己這個師叔說話,看來兩年的心神損傷,也已漸漸讓這孩子到了難以硬撐的地步了。
  “雖然相思情苦,但皇上這些年並沒有動用天子權柄搜尋你,你知道為了什麼?”
  應崇優眸色幽幽地默然無語,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那是因為太傅的態度一直沒有轉變。如果不先得到太傅的首肯,皇上縱然能禁住你的人,也終不能使你安寧。”殷真將右手放在師侄的肩頭,輕輕撫摸了一下,“所以他甘受相思折磨,想以此向太傅和你表明,他的真情可以耐過時間的考驗,讓你們放心……皇上有時候真的好傻是不是?”
  應崇優心中一痛,不由將臉側向了一邊。
  “皇上真是傻,他還以為你離開的原因也跟太傅所憂慮的一樣,是不相信他的真心可以持久,所以千般表白,萬種誓言,卻沒有半句打在你的心上,”殷真搖頭歎道,“他哪知除了他以外,你也是一個癡兒呢?”
  應崇優依然閉口不言,但卻抬手掩住了自己的面龐。
  “由於感情的緣故,你希望他能成為一個史上最十全十美的君王,害怕因為自己的這段情緣,而使他赫赫英主的聲名蒙塵。所以你決定離開,是不是?”
  “師叔……”
  “可是你也錯了。愛上男人也許會使他在後世俗論中成為一個不那麼完美的皇帝,但那是他並不在乎的東西,你為什麼一定要替他在乎,甚至準備為此付出犧牲自己幸福的代價?”
  應崇優緊緊咬住下唇,齒痕殷殷,好半天才低低道:“也許再過些日子,他就會稍稍恢復,只要我能忍耐性不見他的面,終有一天他會忘記……”
  “如果他不能忘記呢?”
  “……”
  “就算二、三十年後,時間沖淡了你們彼此的痛苦,他終於不再思念你,在宮中安靜地死去,成為史書上一位毫無瑕疵的帝王……那真的就是一個最好的結局,值得你們付出幾十年相思刻骨的代價嗎?小優啊,你是聰明人,還是笨孩子?”
  應崇優閉起眼睛。睫毛上慢慢盈出細細的水滴,滑過眼角。
  殷真用手捧住他的臉,拇指輕動,擦去那溫熱的淚痕,擦著擦著,卻突然用力,在他臉頰上狠狠擰了一下,“看著兩個相愛的傻瓜朝著不同的方向拼命努力的樣子真讓我受不了。雖然說苦難會讓愛情顯得更加甜蜜,你們苦了兩年也該夠了吧。”
  應崇優抬起削瘦的臉龐,搖搖頭,“可是父親不讓步的話,縱然我回去,一切仍然處於原點,終究還是個僵局……”
  “你知道為什麼會出現僵局嗎?”殷真的半邊眉毛高高挑起,“那是因為對峙的雙方力量相當,彼此都占不了上風才會這樣。皇上是天下之主,地位至高無上,對你又情深難舍,太傅奈何不得他,可太傅是托孤老臣,德高望重,又是你的親生父親。皇上也奈何不了他。要打破這種僵局。首先就要打破他們之間力量的均衡,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優兒明白,可是……”
  “你的態度,才是決定整件事最終結局的關鍵。一旦你選擇了任何一方成為你自己的立場,僵局自然就破了。”殷真樂觀地笑了笑,“你當初離宮,是以為那樣可以解決問題,可皇帝陛下一直堅持到今天,表明事情並不算終了。你必須好好想想,是要繼續這樣逃避,還是儘早為皇上作一個抉擇?”
  “我……”面對師叔的詢問,應崇優後退一步,雙手緊緊絞握在了一起。
  想起柔情繾綣的那幾天,陽洙是多麼幸福多麼快樂。當他看著自己的時候,眉稍眼角都是滿溢出來的笑意。明明可以……明明可以給的更多的,然而最終卻退縮了,退縮到自己的角落裏,蒙起眼睛.假裝看不到他失去所愛後的痛苦,自以為這樣做是在為了他考慮,卻沒有想過逃避本身,其實就是一種怯懦。
  父親的反對、太后的憂慮、皇朝的未來、天下人的悠悠之口,的確都是橫擋在君臣之戀中間的道道障礙,但是真的……真的就不能站在他的身邊,和他一起去面對這一切嗎?
  “小優,你看看這個……”殷真抓住時機,神情凝重地遞過去一個信封,“你大師兄寄來的信。我剛才說皇帝陛下病了,可真的不是在哄你……”
  應崇優一驚,猛地抬起頭,一把抓過信來。因為雙手發顫捋不開封口,他急動手一扯,連裏面的信紙也被一起扯破。
  殷真歎一口氣,將信封又拿回來,替他將信紙抽出展開,再重新遞到他手中,也不看應崇優讀信後的反應,逕自回身坐下。
  與預計的一樣,不消片刻,應崇優已是面色如雪,什麼話也來不及說,轉身便向外奔去。
  “六師兄你去哪里?”屋外響起小七詢問的聲音。
  “下山……”
  “啊?你才來耶!我不讓你走!”
  殷真忙趕到門邊。大聲道:“小七,你進來!”
  小七被他一叫,手不禁一松,應崇優趁機脫身,頭也不回地飛奔而去。
  “六師兄……”小七追了幾步追不上,回過身跺跺腳,對著殷真道,“看嘛,都是因為您……害我沒有抓牢!”
  “就算我不叫,你也根本不可能拉得住他,”殷真的口角含笑,朝應崇優離去的方向望著,眸色一片溫柔,低聲自言自語道,“不知京城那邊,準備得怎麼樣了呢……”

  帝都,麒麟閣。
  廊下宮女靜立,內侍噤聲,整個寢殿寂靜悄然。
  垂絲灑金呢的描花大帳裏,皇帝陛下靠著一隻大迎枕,慢慢側了側臉。
  那是一張削瘦、蒼白、皮膚乾澀的臉,眼睛深陷,眼瞼下一片暗青,唇色淺淡,起著一溜兒水泡,額頭發黃發暗,沒有光澤.露出外面的雙手也如白蠟般沒有光澤。
  “你再把鏡子抬高一點兒……”陽洙一面吩咐著,一面抬手又摸摸自己的臉,“這樣子會不會還不夠憔悴啊?”
  “陛下,”站在床前無奈地歎著氣的人,便是最近回京述職的西寧巡海史楊晨,此時他手裏捧著一隻擺放了許多小碗的託盤,搖頭道,“這已經是個重病人的樣子啦,要真弄得像快要死了一般,您也不怕嚇著他?”
  “也對!”陽洙立即道,“這麼久沒見,不能一來就嚇著他。他現在怎麼樣?還好嗎?”
  “臣也有兩年沒見到他了,不過從師叔的信上來看,情形也不好就是了。”
  陽洙低頭歎了口氣,呆呆想了好半天,突然抬頭,目光如刀地射了楊晨一眼,道:“若不是因為他情形不好,你也不肯幫朕的忙吧?”
  “臣不敢欺瞞陛下,”楊晨坦然道,“臣對小優的感情,並不比陛下淺。只不過臣缺少像陛下這樣的堅持和勇氣,所以最終難免要失去。既然如此,又為什麼不盡力為他做一些事情呢?”  
  陽洙哼了一聲,道:“這也罷了,不過以後崇優的一切自有朕來照應,你那些多餘的關心就不必了。”
  “是。”楊晨淡淡笑了笑,不再多說。
  “你們同門學藝,他會不會看出這副病容是假的?”陽洙又照了照鏡子,“朕總不放心,是不是在外面淋一會冷水,真的病一場會好些?”
  “只要光線暗一點,他心憂之下,不會看出來的。”楊晨的語調極為自信,“雖說易容之術浮山門下都會,到底也有程度的不同。”
  “喲,你的意思是說你的技藝比崇優好了?”陽洙不以為然地道。
  “陛下若是存心公平的話,應該早就看得出來。單論醫術、易容術和機謀巧變之術,臣自認絕對在小優之上。而且最近聽師叔說,當年師父、師叔與太傅三人商議確定帝師人選時,最初還是打算讓臣變裝進宮課教陛下的呢。”
  “你?”陽洙上下打量了楊晨一眼,突然覺得頭皮發麻,全身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會吧?”
  “陛下也不用這副表情,”楊展心中不由好笑,“也不是誰來當夫子都會被您給愛上的……”
  “快別、別說這種話了……”
  “不過最終他們還是改變了主意。”楊晨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師叔很坦白地告訴我,雖然我確有一些方面勝過崇優,但是他能教出一個好皇帝,我卻不行……說到底,我也終究只是謀士,不是帝師。”
  “幸好、幸好……”陽洙一想到楊晨穿著皇后服偎在他身邊的樣子,忍不住又連打了幾個寒顫,“否則也太恐怖了一些……”
  “太傅此次入京是什麼態度呢?”楊晨又擔心地問丁一句,“他真的已經讓步了嗎?”
  陽洙點點頭,唇邊展開抑制不住的歡喜笑容:“朕本來已做好打算,既然複國需要五年,那麼為了崇優,就花十年、二十年的時間來說服太傅好了。沒想到只努力了兩年。太傅就開始心軟。雖然現在他老人家還沒有鬆口,不過既然他已經肯入京,必然是願意重新考慮這件事了。”
  “真是恭喜陛下。小優在外飄泊孤苦,臣也希望他能就此安定。”楊晨的語氣雖然平穩,但從表情上能看出他的確是真心高興,“臣相信陛下,一定不會讓小優回來受委屈的。”
  “這是自然,”陽洙眯了眯眼,眸中威芒突現,“只要太傅太后沒有微辭,朕有辦法讓宗室朝臣都服服帖帖,日後不敢對崇優有絲毫不敬。”
  “如此說來,關鍵就看小優肯不肯回心轉意了。”楊晨說到這裏,突然一拍腦門,“對了,師叔上次還隨信捎帶了個錦囊來,說是對付小優的絕妙良方,要臣轉交陛下,臣差點忘了.”
  “真的?”陽洙大喜,“快拿來朕看。”
  楊晨探手入懷,摸了好一陣,才拿出個華彩煥然的錦囊來,只有半掌大小,用彩線細細封口,做得十分精巧。陽洙一把接過,命內侍拿來裁紙刀,親自挑開封口,從中取出一小卷綢布,快速展開來一看,裏面龍飛風舞只寫著七個字:“一哭二鬧三上吊。”
  如果誰想要在此時描述一下皇帝陛下臉上的表情,那一定是徒勞的。
  “師叔寫的什麼?”楊晨有些好奇地看著陽洙古怪的反應,“據他說,那可是他多年的經驗,只要使用他所寫的這些方法,總能讓小優聽話的。我問了很多次,他卻偏偏不告訴我。到底是什麼啊?”
  陽洙將綢布揉成一團塞在枕頭底下,喃喃道:“原來這就是所謂浮山高人的真面目……朕以後再也不說自己也算浮山門下的人了……”
  楊晨偏了偏頭,正要再問,外殿大總管高成突然連滾帶爬撲進來,喘著氣道:“陛下,應將軍突然帶了個人進宮,說是個有名的大夫,要薦給陛下治病,現在已經在殿外候旨了,您說會不會就是……”
  “怎麼會這麼快?不是晚上才到嗎?”陽洙頓時慌作一團,忙對著鏡子又仔細地照,“這樣子怎麼樣,有破綻嗎?”
  “也許是小優牽掛陛下,所以日夜兼程提早到了。陛下放心.您只要靜靜躺下來。裝成沒精神的樣子就行了,小優不是愛疑心的人,很好騙的……”
  陽洙趕緊平躺下來,將被子向上拉了拉,又道:“你也快些從後門悄悄走吧,崇優根本不知道你也在京城,如果被他撞見。說不定會露出馬腳來呢。”
  “是。”楊晨躬身行了禮,由內侍引路,快步繞到後殿離開。高成也趕緊起身。將勾起床帳的龍鳳金鉤鬆開半邊,遮住些光線。又命小太監們將熬好的藥罐搬了進來,弄成一屋子藥香,來回忙活了一陣,看看已置妥當,這才出到殿閣外,拂帚一甩,對應霖道:“應將軍,陛下說有勞將軍薦醫,但是生死有命,他什麼大夫也不想見,請將軍回去吧。”
  應霖聽了這個回話,好像一點也不意外,並沒有多做糾纏,直接就轉過身去,向站在旁邊的一個頭戴蒙面紗帽的青年男子攤開雙手,故意道:“聽見了吧,陛下不見,我們只好回去了。”
  “霖哥!”那人著急地跺跺腳,“好歹要看看他怎麼樣了,怎麼能就這樣回去?”
  “你以大夫的身份是見不著皇上的!我早就跟你說過了,京城裏又不缺大夫,陛下得的也不是疑難怪病,並不難治。麻煩的只是他生病後不肯吃藥,總是這樣拖著。前幾次仗著年輕體健也就拖好了,誰知這一次不知什麼緣故。拖了幾天後非但不好,反而愈發的沉重,最後再也支撐不住,才臥床不起的。”
  “這怎麼行?”蒙面人一聽更急了,“再年輕體健,病了也不能不吃藥啊,你們怎麼也不勸一勸?”
  “我們勸有什麼用?”應霖白了他一眼,道,“陛下這是心病,太后來勸他也未必肯聽的。”
  “那……”蒙面人著急地將雙手擰絞在一起,又朝閣內看了一眼,猶豫不定。  
  應霖趁熱打鐵地道:“現在皇帝連正經太醫院的大夫都不肯見,哪里肯召見朝臣們薦來的大夫?你若是真心想要看他一眼,不妨摘了帽子讓高公公重新通報一聲,陛下聽說你來了,斷沒有不肯見之理。你親眼看到他的情形,也放心一些不是?”
  蒙面人低垂著頭,似乎還有些拿不定主意,帽沿上的青紗在風中飄來飄去,間或飛起一角,露出薄紗後半張發白的面頰和已咬出血印來的下唇來。
  高成站在階前等了等,見蒙面人還在猶豫,便暗暗向旁邊一個小內侍使了個眼色,那內侍機靈,立即進殿內走了一圈兒,然後滿面憂急之色地奔出來,拿著塊帕子道:“高公公不好了,陛下剛才咳嗽,竟咳出一口血來,這可怎麼辦呢?”
  “啊!?”高成頓作大驚失色之狀,返身就朝裏走,“快看看去,看看去……”
  “高公公!”外殿大總管剛轉身,背後就傳來一聲急叫,回頭一看,那蒙面人終於將頂上紗帽除去,露出一張素白清逸的面龐來。
  “煩請高公公通報,舊臣應崇優……求見……”
  “喲,是應大人哪!”高成尖聲道,“瞧您蒙著面,奴才一時竟沒認出來!您稍候,奴才這就去給您通報一聲。”說罷匆匆進屋。沒過多久,殿內就響起了一片亂嘈嘈的聲音來。
  “陛下!陛下!你還不能起來哪,快躺下……”
  “放開,他在外面嗎,讓朕去見他……”
  “應大人就在外邊兒,讓奴才們去請進來就行了,你可別亂動……”
  “不行,朕要去接他……你們都放手……朕要去……”
  “哎呀陛下,您怎麼啦?那邊的快扶穩了……拿墊子來……陛下您不要緊吧?”
  聽到這些誇張的對話,應霖的表情不由有些發僵,擔心地看了應祟優一眼,生怕裏面作戲作的太過火,讓堂弟動了疑心。沒想到不看不知道,一看才明白什麼叫做關心則亂,只見應崇優白著一張臉兒,才聽了幾句而已,就耐不住,抬腿奔進殿內,直接撲到陽洙的床前。扶起他的臉細細地看,見他臉色暗晦,兩頰的肌肉都凹陷了下去,頓時像被人用尖刀在胸口狠狠紮了一下般,雙手抓住他的胳膊,心疼得說不出話來,
  “崇優、崇優,你別擔心……我沒什麼……真沒什麼……”一見到應崇優這個樣子,陽洙刹那間什麼都忘了,只後悔自己化妝化得過分,不僅不再費心作戲,反而立即翻身坐起,握著應崇優的手,輕輕地拍撫安慰。
  四道目光相互碰撞在一起,兩年的離別時光突然消失,他們看著彼此,依然親密熟悉得像是昨天還相偎在一起。
  高成打著手勢悄悄指揮室內的人全部退下,整間大殿靜靜的,只聽得見兩顆心狂亂跳動的聲音,仿佛一不小心,就會撞破胸腔,撲向對方的懷裏。
  好半天後,陽洙才低低地問了一句:“兩年不見,你就沒有什麼話跟我說嗎?”
  應崇優只覺眸中氤氳潮濕,半晌後才顫聲道:“你病了,為什麼不吃藥?”
  陽洙箝牢掌中的手腕,將應崇優的身體拉到近前,淡淡地說:“你既不在我身邊,生有何歡,死又何懼?”
  應崇優頓時鼻間一酸,差點就忍不住落下淚來,口裏卻又咬牙責備:“你又不分輕重了,自己的身體最要緊……就算我不在你身邊,能聽到你安好的消息也是開心的,現在看到你病成這樣,知道我心裏有多難過嗎?”
  “我只知道我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人,”陽洙將他的手拉到自己唇邊,
  “我寧願看到你難過地守在我身邊,也不要你快快活活地待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火熱的唇印在手背上,輕輕的,柔柔的,似有似無地啄著,吻著,廝磨著,卻輕而易舉地引燃了應崇優全身的熱情。壓抑了兩年刻骨愛戀如同被堤壩束住的激流一般,一旦有了缺口,便會翻湧澎湃,難以扼制,讓他不自禁的沖進了陽洙的懷裏,緊緊地抱住了他。
  淚水從眼眶中跌落,滲進衣料間,灼燒著皮膚,滴滴滾燙。
  拼則而今已拼了,忘則怎生便忘卻。兩年來四處飄泊,本以為終有一天可以恢復雲淡風輕的心境,直到再次看到他時,才明白自己其實有多麼的思念他,牽掛他,多麼的渴望能重新感受他懷抱的溫暖。
  就好像已讀出了應崇優的心思一樣,陽洙也緩緩張開雙臂,一隻繞過他的肩,一隻繞過他的腰,再慢慢收緊,將他的整個身體都密密地裹住,輕輕搖動。
  潤濕的面頰磨擦著面頰,起伏的胸口緊貼著胸口,分屬不同主人的兩顆心都在怦怦地跳動,漸漸跳成同樣的節奏。
  那是失而復得的珍寶,這次絕不再放手。
  “崇優,留在京城吧……”
  “……”
  “你要走了,我一定會早死的……不是嚇你,是真的……真的會死的……我要是死了,你怎麼辦?”
  “……”
  應崇優將頭深深埋在陽洙的胸前,兩隻手移到他的胳膊上,懲罰般地狠狠擰了一下。
  陽洙卻並不叫痛,依然柔聲道,“我知道你不許我說這種話,可這是真話。我喜歡你,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情了,你要不相信,我也沒法子……”
  他這般忍讓,反讓應崇優的喉間熱辣,像哽住了一大團棉花似的,又堵又澀,擰著人家胳膊的手指也慢慢松了。
  “這次太傅終於肯接旨進京,應該不再像以前那樣絲毫也不能接受丁……連他都不忍心再看我這樣受折磨,你當然更加不會,是不是?”
  應崇優低垂的睫毛微微地顫動了幾下,沉思不語,但原本有些緊繃的身體卻在不知不覺間已微微蜷縮了起來.
  陽洙知道以夫子的彆扭性格,無論心裏怎樣想都不可能有正面的回答,所以也不逼問,伸手從懷中板起了應崇優的臉,低下頭吻去他面上的淚痕,嘴唇在潮濕光潤的皮膚上滑動著,試探了幾次,發現他並未拒絕之後,便大膽地落到了他的唇間,舌尖輕輕探入,引逗出一番交纏與激情。
  這個纏綿熱烈的吻一直持續到雙方唇舌微麻時才意猶未盡的結束。應崇優靠在陽洙的肩頭微微喘息了好久,才突然想到一件事。
  “陽洙。你現在還病著呢……來,讓我把把脈,還是先把病治好要緊……”
  還在意亂情迷中飄飄然的皇帝一聽這話,頓時從半空中落了地,趕緊把手腕縮回來:“沒……沒關係……其實已經有煎好的藥,端來我喝就行了。”
  “你又不肯讓太醫們診脈,這藥方是怎麼開出來的?”
  “我雖然不肯,但也不是一直醒著,必定是太醫們趁我昏睡時診的脈,你放心吧。”
  應崇優想了想也有道理,便伸手整理了一下有些零亂的頭髮和衣衫,起身到殿門外將早已回避出去的高成叫了進來,吩咐他把煎好的湯藥端來。
  高成不敢怠慢,忙躬身應了,親自到禦茶廬捧來滿滿一碗藥汁,用銀託盤小心翼翼送到床前。陽洙剛伸手要接,卻被應崇優搶先端了起來,嘗了一口。
  “啊……小心苦……”陽洙攔阻不及,心裏不禁暗暗著急。
  “這味道不對啊……”應崇優皺起眉頭,“藥方拿來我看。”
  “藥方?”高成的胖臉上現出呆呆的表情,“……藥方怕是已經找不著了……”
  “怎麼可能?”應祟優眉頭微蹙,“這是給陛下開的藥方,脈息記錄與藥案都應該在太醫院留檔才對,去調來我看。”
  高成訕訕地應著,額頭不知不覺已滲出一片冷汗。陽洙見勢不好,忙打岔問道:“怎麼啦?這藥有問題嗎?”
  “就算不診脈,看陛下的臉色也知道是肝脾出了問題,可剛才的藥汁嘗起來清甜淡甘,倒像是碗青草茶。自古庸醫誤人不是沒有,但醫治皇上的病體也敢這般敷衍,實在是膽大包天.讓高成傳脈案進來,我先查一下是怎麼回事。”
  陽洙見夫子對自己如此關切,心裏一甜,又開始飄飄然飛上了半空,不管不顧地將問題丟給他的外殿大總管去解決:“高成,按應少保說的。調脈案進來看。”
  “是。”高成低頭退出,還來不及擦汗,便飛奔了出宮去找楊晨。
  大約半個時辰後,一份脈案送到了應崇優手中,他細細地研究了半日,頗感困惑:“脈案甚通,藥方也是個絕妙的藥方,怎麼煎出來是那個味道呢?”
  “一定是奴才們想著反正朕又不肯喝,所以隨便煎了煎,有些偷工減料罷了!”陽洙陪笑道。
  “大概也只有這個原因了。”應崇優掀開被子的一角,將陽洙的右手捉了出來,“我再診診看。”
  “不用了吧,你剛才不是說的確是個好藥方嗎?”
  “好方子也要看對不對症。你放心,我的醫術雖算不上很好,卻也不是蒙古大夫,如果不診一下脈,怎麼知道太醫的方子有沒有疏漏之處呢?”
  “不……真的不用……”陽洙一面用力將手奪回來,一面飛快地轉動著腦筋找藉口,“既有太醫在,何必讓你來診脈?你的性情我是知道的,如果脈象不好,你又要傷心難過了。這又不是什麼大病,我才不捨得讓你操心,等將來我的脈息養好養壯了,隨便你想怎麼診就怎麼診,好不好?”
  應崇優忍不住被逗得一笑,“等你養好養壯了,我還有什麼好診的。算了,那就請太醫再來復診一下,如果病情沒有變化,再按這方子重新煎藥吧。”
  “好,好,”陽株立即一迭聲地贊成,“其實我一看見你,病就好了七八分,說不定不用吃藥也行呢。”
  “你精神是好了一些,不過臉色還是過於灰暗,不吃藥怎麼行?”應崇優抬起手,疼惜地在陽洙的臉上輕輕撫摸了一下,“鼻翼兩側都發青了,晚上也睡不好嗎?”
  “還行吧。因為可以在夢中見到你,所以我總是很早就睡了。”陽洙甜言蜜語地道。
  “陛下這麼會說話,到像是被我二師兄教大的人一樣。”應崇優雖然沒把他的話當真,但心裏還是極為熨貼舒服,一面輕輕扶他半靠在枕邊,一面柔聲察問道,“身上有沒有哪里痛?這樣坐著頭會不會暈?!胸口有沒有悶堵噁心的感覺?”
  “你別操心了,”陽洙覺得心中軟軟糯糯,又是感動,又是愧疚,可又不敢就此從實招認,只得擺出笑臉哄道,“我年輕,身體底子又好,不妨事的。”
  兩人絮絮低語間,太醫們已應召前來,依次跪前請了脈,退出外殿,府祟優也隨後出去詢問病情。陽洙不能跟著一起,又擔心太醫言辭間露出破綻,在里間的龍床上急出一額的細汗來,好容易盼到應崇優重新進來,忙覷看他臉色,見並無異樣,這才暗暗松了一口氣。
  “太醫說陛下的病沒有大礙,依方調養,少時便可大愈。”應崇優卻沒注意到陽洙心虛的樣子,在床前坐下後,見他額上有汗,便抽出自己的手巾為他擦拭,“聽高成說,陛下有時處理起政務來,整夜的不睡,這怎麼行?雖說為君者理應勤政,但也要適度方好,就算不為身體考慮,神思困倦之時批閱奏章,也難免會有疏失錯誤。以後不要再這樣了,好嗎?”
  “知道了。”陽洙握住他執巾的手,放到自己胸前,“好久沒聽到夫子的訓話了,感覺好親切,再多說兩句吧?”
  應崇優不禁一笑:“怎麼會有喜歡聽人家教訓的。再說陛下現在已是萬民敬仰的聖君了,哪里還有我囉嗦的地方?”
  “這裏,”陽洙拍拍胸口,“你就住在我這裏,跟我囉嗦一輩子,哪兒都不許去。”
  應崇優將手掌平攤在他胸口上,輕輕摩挲了一陣,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麼,神色微見沉鬱。陽洙眉頭一蹙,忙向上坐了坐,湊上前去輕輕抱住,輕聲問道:“怎麼了?”
  應崇優低頭凝思了好久,方緩緩搖了搖頭,歎道:“一輩子……說著多容易的三個字啊……”
  陽洙怔了怔,抿住了嘴角,好半天才深吸一口氣道:“就算我現在賭咒發誓,你聽著也不過是輕薄的情話而已,所以也沒什麼好說的。我只知道好不容易才能重新握到你的手,不管怎麼樣,我都不可能再放開了。”
  年輕皇帝的話說得雖然任性,但聽在情人的耳中,卻是又甜又酸,滋味奇妙,慢慢品到後來,竟有些心動神搖,感慨難言。
  見應崇優垂首無語,陽洙也不再多說,只是展臂抱他靠在自己懷中,兩人靜靜依偎,在體溫的相互交滲之間,心緒也漸漸安寧了起來。
  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相依相偎了足有一個多時辰,滿室寂然才被殿外怯怯的稟告聲打破:“回應大人,陛下的藥熬好了。”
  “喔,”應崇優一驚回神,忙整衣起身,道,“煩請高公公端進來吧。”
  合掩的殿門被推開半邊,高成用託盤捧著一盅藥走了起來,胖臉上兩顆圓眼睛轉了幾轉.暗暗朝陽洙擠了一下。
  “我先嘗嘗,”應崇優端起藥碗,輕輕抿了抿,這才滿意地點頭道,“這才是藥嘛。雖然這方子下的猛了些,好在陛下年輕,也當得起這些虎狼之藥,清滯通泄之後,人也會舒服一些,來……陛下快趁熱喝了吧……”
  “清滯……通泄……?”陽洙臉色一白,不由瞪了高成一眼,“朕不覺得有什麼內滯……”
  “太醫合議的方子還能有錯?快喝吧。”應崇優微笑著將藥碗遞到面前,“陛下是血戰天下的馬上君主,不能再像以前那麼怕喝藥啦。閉上眼睛,幾口就喝完了,沒事的。”
  陽洙苦著臉接過藥碗,濃重的藥氣立即沖進鼻子,讓人嘴裏發苦。
  “陛下?”
  面對著夫子溫柔的臉龐和春風般的微笑。似乎再苦再猛的藥也只能咽下去。陽洙把心一橫,雙眼緊閉,張開嘴就準備開灌。
  “算了吧。”應崇優在最後關頭劈手將碗奪了過去,放到小桌上,嗔怒地看了陽洙一眼:“這可是真的藥。沒病的人吃了只怕要上吐下瀉幾天呢,你還真喝啊?”
  “當然要喝,不喝怎麼治病?太醫們參酌出來的方子應該沒問題……”陽洙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小,漸至消音。
  應崇優卻什麼也不說,只靜靜地看著他,只一小會兒,年紀較輕的那個人就招架不住了。
  “對不起,我前幾天真的生病來著……可是因為身體太好,你還沒到,病就沒了……”陽洙絞盡腦汁解釋著,又抓了應崇優的手放在自己身上,急急道,“雖然病是裝的,可我這兩年來思念你的心卻是真的,你摸摸看,我是不是瘦了好多?”
  應崇優沒好氣地又斜了他一眼,但手指輕輕觸摸間,心還是軟了七八分。
  “好像是瘦了一些……”
  “因為我想你嘛,既吃不下,又不敢吃……”
  “不敢吃?”應崇優奇怪地挑了挑眉。
  “殷先生寫信來說,你比當年瘦了好些,我怕自己一不小心吃胖了,你會以為我好吃好睡根本不掛念你……”
  “傻瓜……”應崇優含著眼淚罵了一聲,想想卻又忍不住破涕為笑,“傻成這樣,可不是我教的……”
  “不是你是誰?”陽洙見他好像不是太生氣的樣子,頓時放下心來,又湊上前去抱住,“我傻也好,聰明也罷,還不都是因為你?”
  “陛下的妝化得還真是精細,”應崇優扶住他的下巴又細細看了一陣。“是三師兄的手筆?”
  “是,他回京述職,順便幫個忙。”
  “師叔倒也罷了,連三師兄都幫你,我倒是沒有想到……”
  “因為他們都知道,我們的感情是真的,我們兩個人是分拆不開的,”陽洙路著應崇優的面頰,在他脖頸間印下密密的吻,“崇優,留下來吧……”
  應崇優重重地閉了閉眼睛,慢慢推開陽洙,立起身來,手扶著窗臺向外眺望,默然不語。
  麒麟閣外朱牆翠簷的那邊,就是作為宮城中軸線的皇家主道,當年大婚的風輦就是從那裏轆轆駛進森森內苑,停在了小皇帝的身邊;再向東便是皇后禦殿正陽宮,在那裏他們共同度過了兩年多相濡以沫的宮廷生活,一點一滴開始積蓄起一份不可替代的患難真情。記得永安宮的大火。西泠山的絕壁,記得巡衛軍營的嚴苛操練,帝都城外的回首遙望,記得風雪絕嶺間不滅的心火,記得平城宴堂上相互的微笑。更記得那一路相依相扶、征戰天下的旅程。
  相愛,已是毋庸置疑,而今仍然惶惑不安的,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和處理這份愛,才能得到最平和安然的結局。
  “你放心,”陽洙也跟著走到窗邊,扶住他的肩頭,柔聲勸道,“後宮那邊,早都已經接受我們之間的感情了,太后還親自出面去勸說過太傅呢。對了,魏妃說她曾寫信給你,你收到了沒有?”
  應崇優點點頭。
  “她是個好女人,把皇兒也教得很好。那孩子因為總聽他母親和我提起你,所以好奇得不得了,總鬧著想見見你呢。”
  “魏娘娘心地柔和寬容,有她主持後宮,是陛下的福氣。她信中勸解我寬心,不要介意她的存在,反而讓我覺得愧疚……”
  “佳人雖好,奈我不能動情。”陽洙俯低身子,深深地凝視著應崇優的眼睛,“我眼裏心裏,滿滿都只裝著你,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人了……”
  應崇優被他眸中亮芒所吸,竟移不開目光來,心動神搖之際,渾然不覺自已被他悄悄抱起,移到床邊,匆匆幾個吻之後,便壓倒在軟被之間開始動作起來。
  “你……你在幹什麼……”
  “你說呢?”陽洙湊上前在他唇邊啄了一口,低聲笑道,“好久沒在一起了,我們親熱一下吧?”
  “胡說什麼?”應夫子嚇了一大跳,一掌將陽洙的臉揮開,“現在還是大天白日的……”
  陽洙眨眨眼睛:“你的意思是讓我忍到晚上。再度這銷魂一夜?”
  “不、不行……”應崇優忙亂地擋著他不安分的手,“父親知道我進宮來了,晚上我必須回太傅府……”
  “不是還有應霖陪著老人家的嗎?”陽洙一邊說著一邊不高興地沉下臉來,“白天不行,晚上也不行,我都忍了兩年了,你摸摸看,哪里還忍得住?”
  應崇優雖然已經與他有過肌膚之親,但因為生性保守,實在還是不習慣要明擺著談這麼讓人受不了的話題,整張臉早已漲得通紅,基本上已經失去了再繼續跟這個昔日學生用言語溝通下去的能力。
  “怎麼不說話了?”陽洙一隻手依然懷抱在應崇優腰間,另一隻手騰出來強行將他的臉扳起來面對自己,“這有什麼好害羞的?我們既然是戀人,當然頂要緊的一件事就是……”
  “別說了別說了……”應祟優想不通自己教來教去怎麼教出這樣一個不懂含蓄的人來,既覺得羞慚,又被他揉搓著難免動情,臉上已是紅雲一片,氣息更是紊亂,“你先把我放開,我好像聽見有腳步聲……”
  “誰敢這時候進來?”陽洙哼了一聲,“除非他不想要命了……”
  話音未落,殿外就響起高成顫顫的聲音:“啟稟陛下,應老太傅求見。”
  “啊?”應崇優慌忙拉扯著陽洙黏在自己身上的手,“快放手。”
  “明知道你在宮中,還特意挑這個時候跑來,”陽洙正在興頭上被打斷,滿肚子不高興,“看來老太傅還是不死心,總想要破壞點什麼才舒服……高成,請老太傅進來吧。”
  “喂!”應崇優更加著急,“你還沒放手呢!”
  “放手幹嘛?讓他老人家看看我們是何等的如膠似漆,難捨難分,這樣不是更好嗎?”
  “陽洙!”應祟優皺起眉頭,微微動起怒來,“再不放手我生氣了!”
  這一吼,果然還算師威猶存,陽洙不情不願地鬆開雙臂,眼看著夫子掙脫開來,下榻整衣,調平氣息。
  少頃,殿門開啟,已是鬚髮蒼蒼的老太傅由兩個小太監扶了進來,先朝室內掃了一眼,方才斂衣下拜,道:“老臣參見陛下。”
  “老太傅來啦。”比起臉色發紅的應崇優,陽洙顯得十分鎮定,笑眯眯地招呼道,“快請平身,賜座。”
  應博畢竟老辣,不動聲色地謝恩歸座,道:“陛下聖躬欠安,老臣特來問候。看陛下的氣色,這病症似乎害得不輕啊?”
  “這是相思病嘛,”陽洙毫不諱飾地道,“見不到崇優,這病就是要命的,如今崇優既然已經回來了,朕過不了幾天便能痊癒。”
  應博看看陽洙辭色堅決的樣子,想到他這兩年來不言放棄的情意。心中已首肯了大半,只是身為父親,還是不能輕易答應了這小子,面上依然嚴肅地問道:“老臣實在不明白,陛下富有四海,後宮三千,為何偏偏要思念小兒一人?”
  陽洙淡淡一笑:“老愛卿當年也曾是少年名士,詩酒風流,怎麼會不知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的道理?”
  “可是小兒並不是可以任您享用的一瓢水。”老太傅目光炯炯,精神瞿鑠地駁道,“且不說你們曾有師生之誼,單說優兒他這男兒之身,若是不顧世俗禮教與陛下在一起,只怕天下汙言濁語,不敢向于陛下,而盡潑于小兒之身。臣為了大淵朝可是捨生忘死,但恕臣不能為了陛下一時歡娛,而置小兒于萬劫不復之地。”
  雖然早已有了準備,但陽洙對於這位老太傅的如刀利齒,還是不免暗暗嘆服,定了定神方道:“太傅有愛子之心,難道朕對崇優的關愛之情會少於太傅嗎?朕這一腔真情,也不是隨意而生,今後朕自當竭盡全力,不讓崇優聽到半句逆耳之言,受到半點委屈.”
  “陛下到底年輕,不知道悠悠眾口,最是難堵。”應博搖了搖頭,有意在語調中加了些嘲諷之意,“反正將來處境困難,被小人攻訐的人是崇優而非陛下,陛下強行要將小兒推入這遭人輕視的境遇之中,不會顯得太過自私麼?對得起陛下口口聲聲對小兒所表白的真情麼?”
  若是放在當年,只這一句話便足以將陽洙激得跳起來,如今他畢竟多修煉了兩年,沉穩了許多,咬牙忍了忍,按捺住急躁的情緒道:“朕不是自私,朕這是自信。朕既然留崇優在身邊,就有法子護得他周全。”
  應博淡淡一笑,道:“陛下,老臣是個講道理的人,並非為了反對而反對。陛下雖然開了金口許諾,卻防得一萬,防不住萬一。我家優兒素來性情內斂,將來就算聽到什麼污言穢語,也不會向陛下訴苦。故而陛下所言,實在難以說服老夫,就這樣將獨生愛子留在京城受人詬病。請陛下見諒。”
  陽洙瞪著這個語調柔和,卻句句鋒利的老臣。一時竟尋不出答對的話來。
  然而出乎論戰雙方的意料之外,一直微鎖眉頭默然在旁的應崇優,卻在此時走了過來,面向著應博,冷靜地道:“父親,其實孩兒不在乎。”
  “什麼?”應博一愣,不由自主地問道,“你剛才說什麼?”
  “小人攻訐,蜚語流言,孩兒並不在乎。”應崇優向陽洙投去一道溫和的目光,靜靜地解釋道,“我本來也一直很擔心皇上的聲名,會因為與我的這一段情緣而蒙塵,但是師叔問我,既然皇上根本不在乎這一點世俗所謂的瑕疵,我為什麼一定要替他在乎,而且還要為此放棄掉自己的幸福?同樣的道理,孩兒其實並不在意被人誤解,被人惡意誣衊,父親你為什麼一定要替孩兒在乎,以至於非要讓孩兒割捨下一段難得的真情呢?”
  應崇優握住父親的手,慢慢跪在他的膝前,仰起面龐,“父親,人生在世,很多重要的選擇在決定的時候……都不能保證絕對正確,但無論以後會發生什麼,孩兒現在,是的的確確想要跟皇上在一起,請您成全孩兒。”
  陽洙又是驚喜又是感動地看著應崇優,幾乎忍不住想要撲上來將他緊緊摟進懷裏,但為了不刺激到那位老爺子,破壞現在難得的好氣氛,他也只有努力忍耐著,沒有動作,也沒有出聲插言。
  “優兒,”應博顫顫地撫著兒子的頭,心疼地道,“你要想清楚,君臣相戀,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何必一定要選這樣一條難走的路呢?”
  “孩兒也知道難走,所以一直在逃避、退縮、猶豫,甚至有時候還自己欺騙自己,”應崇優凝視著父親,雙眸漸漸濕潤,“可惜這世上最動不得的,就是感情……孩兒既已動情,縱然知道日後會有很多苦楚,也無法輕易拋閃。父親也是動過心動過情的人,難道不能明白孩兒此刻的感受嗎?”
  應博看著愛子,眸中一片憐惜之色,好半天才歎出一口氣來,搖頭道:“你都這樣說了,為父還有何言……你好自為之吧……”
  應崇優還未作出反應,陽洙已歡天喜地跳起身來,一迭聲道:“太傅放心,放心!雖然無論朕說什麼,你們都當成花言巧語不肯全信,但朕還是要說,崇優對朕而言比江山還重,朕絕不會讓他吃苦的!”
  “陛下也不要誤會,”應崇優轉身面向他,正色道,“我說要和你在一起,並不是說我就願意一直留在你身邊,成為一個後宮般的存在。我從小就希望能夠遊歷天下,體會各處風俗民情,所以請求陛下不要拘束我的行蹤,讓我能夠來去自由,既不辜負陛下的深情,也不埋沒自己的天性……”
  “那你一年能分多少時間陪我啊?”陽洙不樂意地道,“當皇帝真不自在,如果沒有這個皇位拖累,我也可以跟你一起踏遍錦繡山川,暢遊天下了。”
  應崇優微微一笑,用力握住他的手,柔聲道:“記得我曾經跟陛下說過,這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夠真正做到隨心所欲。陛下既居此位,天下就是你的責任,如同你怎麼也放不下我一樣,你今生今世也不可能放下這個責任。只要我們能夠時常相見,縱然不是朝朝暮暮又有何妨?而且從朝政大局考慮,一個不擔任朝職,不牽涉政務的應崇優,一個時隱時現,像影子一樣留在陛下身邊的應崇優,也許是對所有人來說最佳的選擇。你說這樣好不好?”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陽洙目光深邃,定定地看著應崇優的臉,好半天才無奈地道,“每當你問好不好的時候,我就已經沒有說不好的餘地了……”
  應崇憂心中一酸,差一點又掉下淚來.只是當著父親的面不好失態,忙側過臉去掩飾。應博對陽洙的大度也暗暗讚賞,只是他畢竟更有閱歷些,穩住了心神,並沒表現出來,仍是一臉肅然,語調從容地道:“你們二人都能衷於摯情,而又不為情或心亂心智,實是天下大幸。既然陛下同意不將小兒拘管于帝都之中,老臣也再無他求。今日能解開數年心結,老臣甚感欣慰。時辰不早,陛下又是重病未愈,不宜操煩過度,老臣先行告退,請陛下休息吧。”
  應崇優忙道:“既如此,孩兒與父親同行。”
  陽洙聞言立即垮下臉來,但因為接到應崇優遞過來的眼色,也只好悶悶不樂地道:“那你送太傅回去,明天再來啊。”
  “算了,”應博歎口氣拍拍兒子攙扶著自己的手,道,“你們兩年未見,想來有許多話講。而且對於將來,陛下也必然有些安排要跟你討論。老父雖不濟,倒還認得出宮的路,你就不必跟我一起回府了,兩人多聊聊吧。”
  應崇優微覺不好意思,剛叫了一聲父親,陽洙已高高興興地道:“多謝老太傅體貼,高成,快準備步輦,替朕好好地護送太傅回府。”
  外殿大總管應聲出現,笑眯眯道:“步輦已經備好,老大人,奴才攙著您……”
  這主僕二人一唱一和,應博也不由失笑,起身甩了甩袖子,抬手讓高成小心攙著退了出去。
  “你真是……”應崇優被這樣一弄,早已是滿臉暈紅,甩開陽洙緊緊拉著自己的手,到殿門旁目送父親,車輦剛消失在宮牆外,就有一個身體從後面熱乎乎地貼了過來。
  “終於又只剩我們兩個人了,”陽洙輕輕齧咬著他的脖子,語調低沉地道。  “我們繼續吧?”
  應崇優還未及答言,整個身子已被橫空抱起,放到了龍床上,被緊緊壓在下面不能動彈。
  “陽洙……”
  “我知道。我知道,”年輕的皇帝一迭聲地道,“放下帳子是吧?我馬上就放……”說著欠身起來,挑落金鉤簾帳。
  “……你還是先把臉上的妝洗掉,這一臉病容的看著……我總覺得不對……”
  陽洙只好又趕緊跳下床去,沖到水盆旁,忙忙地倒了幾滴藥汁在清水裏,胡亂洗了幾把,將臉上妝容清理乾淨,又重新跳回帳中,一把抱住戀人的身體,便開始拉扯他的衣服。
  “殿門還沒關呢……”應崇優喘息著按住他的手。
  陽洙急得滿額都是細汗,扯起嗓子高聲喊道:“高成,關殿門!”
  “喂……”應崇優被他這一喊,臉上更像著了火似的發燒,可抱怨的話還沒說出口,整張嘴就已被滾燙的雙唇緊緊堵住,只能發出“嗯嗯”的聲音來。    
  殿門外,外殿大總管移動著胖胖的身體,儘量悄無聲息地將開啟的殿門慢慢合攏來,但當他的視線穿過窄窄的門縫,落在那搖動著的繡金紗帳上時,還是忍不住縮起身體,掩嘴笑了起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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