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臘月數九寒天的凌晨,如果有兩隻冷冷的手伸進被窩裡抓住你熱乎乎的手臂,把你剛剛睡暖的身體猛地扯進冰涼的空氣裡,隨便誰應該都會生氣吧?
所以蘇煌非常非常的生氣,氣得眼睛還沒睜開就罵道:「是哪個討厭的傢伙……」
可惜沒能罵完,一個爆栗已經狠狠敲在了頭上,伴隨而來的還有洪鐘一樣的聲音:「臭小子,快給老子爬起來!」
雖然蘇煌在家裡的地位只是一個吃閒飯的紈褲子弟,但好歹也是蘇家的五少爺,在這個府裡敢對他自稱老子的人當然也只有他的老子了。
「爹……」蘇煌先擠出一個迷迷糊糊的笑容,再揉揉眼睛朝窗戶一看,立時抱怨起來,「爹!天還沒亮呢!」
腦門上又被狠敲了一下,「什麼沒亮?現在都五更了,快起來!」
蘇煌哆哆嗦嗦套上外衣,心中暗歎自己命苦,四更才睡,五更就要起,這是不是人過的日子?
「誰讓你穿這件花裡胡哨的衣服的?快脫下來,換上你娘給你縫的新衣!」
「可是娘做的那件棉襖好土氣……」
「胡說什麼?臭小子,你可別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 咱們全家上下我就只擔心你,不許你給我丟臉!」蘇家老爺蘇沛中氣十足地教訓著小兒子。
「知道啦知道啦……」蘇煌咕噥著從箱底抽出母親新做的那件厚厚的棉袍,苦了苦臉。
「你要真的知道就不會五更天還睡的像個小豬一樣!我看你多半早就忘了今天有多重要!」 「您從三個月前開始就每天念叨三遍,我想忘記也難啊。不就是穆叔叔帶著全家進京任職,預計今天到嘛,也至於您這麼緊張?」
蘇沛一邊幫著兒子把棉袍籠上,一邊斥責著:「你小小年紀懂什麼?我跟你穆叔叔可有整整十多年沒見面了,想當年我們那是生死的交情,在戰場互相救過好幾次的命,有一次我陷在敵軍陣裡,還是你穆叔叔……」
「單槍匹馬夜闖敵營浴血奮戰捨生忘死七進七出把您給救出來的!」
「你知道啊?」
「您每天都講我能不知道嗎?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只救您一個人他在敵營七進七出幹什麼?逛著玩呢?」
「這沒辦法,你穆叔叔什麼都好,就是有點兒不認路……」
蘇煌歎一口氣,捆上腰帶伸了個懶腰,對著銅鏡照了照,「爹,我還是換件衣裳吧,娘做的這件實在太醜了。」
「你這個不孝的東西,兒不嫌母丑懂不懂?」
「我不是嫌娘丑,娘一點兒都不醜,但這件衣裳……」
蘇沛一巴掌拍在兒子後腦上:「告訴你小子,絕對不許你穿那些敗家子才穿的花胡哨兒!我和你穆叔叔都是在戰場上拚殺掙功名的人,要是讓他知道我養出你這麼個花花公子哥兒,我的老臉就算丟盡了!快擦把臉到大廳去!」
「爹,水是涼的,這麼冷的天讓人怎麼洗啊,讓小翠端點熱水來……」
「男子漢大丈夫砍頭流血都不怕,怕什麼水涼?想當年我們在雪地裡行軍打仗的時候……」
蘇煌趕緊告饒:「爹,我就洗涼水還不行嗎?」

進到大廳的時候,蘇煌看見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三哥四哥都已經陪著母親在敘話了,可見老爺子還是嚴格按照年齡順序,最後一個去叫他起床的。
瞧見平時最重打扮的蘇五少爺這個模樣走進來,除了蘇母以外,廳上的人都抿起了嘴拚命忍 著不笑。善良的大嫂還結結巴巴誇了一句:「五弟的精神……還是很不錯啊……」
從一路上擦身而過的下人們臉上,蘇煌早就知道自己風流倜儻的形象已經毀的徹底,只能無奈地聳一聳肩。
說句實話,四個哥哥身上的衣物也是母親的傑作,但因為他們個個樣子隨爹,生得人高馬大,衣服樣式古拙一點也無損身姿的挺拔,偏偏只有他是隨娘,典型的文秀型,一裹上大棉襖就像發育不良似的,毫無半點風采可言。
「你們大家都坐好,爹有話跟你們說。」老爺子站在正座前,招了招手。
五個兒子於是序齒落坐。
「今天,是咱們家大喜的日子,爹最好的朋友,你們穆叔叔帶著全家,就要到京城來了!」
兒子們趕緊露出捧場的笑臉。
「爹和你們穆叔叔,那是過命的交情,想當年我倆在戰場上……小五!你那是什麼表情?認真聽!」
直犯困的蘇煌趕緊低下頭,開啟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的功能。
第無數次的往事重提後,蘇沛總結道:「你們這些小一輩的,跟穆家的孩子雖然沒怎麼見過面,但爹相信你們一定合得來。尤其是小三,更要做好準備,穆家侄女選中誰,誰就立刻成親。」
蘇煌悄悄瞟了三哥一眼,見他苦著臉不敢說話,忍不住吐舌暗笑。
這也是一件聽過了很多遍的往事。兩個好朋友指腹為婚原是佳話,可因為時局的原因十多年未能相聚,自然婚事難定。聽說穆家小姐為守這個婚約,二十二歲了還未嫁,而蘇家更是絕不會悔婚,留著兒子一直不許娶親。不過說句實話,蘇三公子雖然沒並有其他心上人,但對於必須娶一個素未謀面的將門虎女,還是有點兒心裡沒底的。
「還有,你們穆叔叔的兒子穆峭笛,聽說是個極有出息的孩子,要主動和人家交朋友,特別是小五,以後少跟你那些花天酒地的狐朋狗友來往,多跟穆家哥哥學!」
「是。」蘇煌口中懶懶地答應著。
蘇夫人嫻雅地站了起來,柔聲道:「老爺,早朝時間要到了,家裡妾身會安排的,快去上朝吧。」
提起上朝,蘇沛沉下臉,氣沖沖地道:「上什麼朝?不過點個卯就散了,有姓魚的那個奸賊把持朝政,哪裡還有聖上和朝廷存在?」
「老爺小聲些,魚千歲的耳目爪牙無孔不入,前些日子張大人不就是因為在自己家裡發了兩句怨言,就生生做了刀下鬼嗎?」
蘇沛還想說什麼,想到好友今天就來,勉強忍住了,換了官衣出門上朝。
蘇夫人緊接著安排接待客人的大小事宜,兩個媳婦四個兒子都分派了任務,蘇煌見母親沒點自己的名兒,便想溜回房睡個回籠覺,剛一挪步就被叫住。
「煌兒,你爹聽說峭笛那孩子學富五車,最愛讀書,所以買了好幾百本回來,下人們不大識字,你去書房幫著分類擺到書架上去。」
蘇五少爺慢悠悠地轉過身,有氣無力地道:「娘,如果穆峭笛真的學富五車,咱爹買的書人家肯看嗎?」

幾百本書,花了蘇煌兩個時辰才擺完,倒不是他手腳笨擺得慢,實在是因為這個老爹……唉……自己不認識幾個字就不要去亂買書嘛,什麼《春香野史》,什麼《翔龍十八式》,什麼《採花記》、《龍陽歡》都夾在裡面買回來了,哪裡像是一個世伯買給世侄看的書?還嫌蘇煌穿件漂亮衣服丟人?哼,他就算穿的象只花蝴蝶恐怕也沒這個丟人啊,害得他不得不一本一本認真仔細看書名,稍有嫌疑的就翻開來檢查內容,清理了半天才把書架收拾好,違禁的書統統搬回自己房裡藏著,將來閒著沒事看看也不錯。
好容易完成了娘分配的任務,沒來得及喘口氣,父親大人已經下朝回家,一看他那個興奮勁兒,蘇煌就知道自己今天是甭想補眠了。
亂哄哄鬧了一天,穆家人終於在黃昏時邁進了蘇府的大門。
人沒來之前,老爹爹絮絮叨叨說個沒夠,如今見到了人,反而只是緊緊抱在一起,彼此打量著彼此的皺紋與白髮,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蘇夫人與穆夫人也是執手相看淚眼,感慨萬端,竟唏噓起來。孩子們在一邊想勸又覺得不知該勸些什麼才好,只好無語侍立。
令人感動的老友會面就這樣無聲地持續了很久,久到蘇煌覺得自己已經凍僵了,蘇老爺子才想起來要請人家進屋。
到了暖洋洋的大廳,遠道而來的客人們取下長毛斗篷與擋雪的竹笠,暖和一下手腳。跟在穆夫人身後的應該便是穆家小姐穆若姿,她微微仰起雪玉般的下頷,將潤濕的額發向後一撥,頓時滿室光華,艷光四射。蘇煌偷眼看看三哥,發現他的臉已經像一隻漲紅了的茄子。
長輩在上首落坐,蘇沛忙不迭地就叫兒子們來見禮。蘇煌跟在四個高大的哥哥旁邊,幾乎沒人注意他。
「兒子們都這麼大了,我們真是老了。」穆東風是位風度極佳的老人,精神非常矍爍,氣質也比蘇沛更儒雅一些。他握著老友的手,招手叫女兒上前,「這就是若姿,生性嬌縱了些,將來還有勞嫂子多管教啊。」
穆若姿低頭上前行禮,一舉一動都很有閨秀風範,蘇夫人喜歡得一把攥住便捨不得放手,上上下下看個沒夠。
「怎麼不見峭笛?」蘇沛問道。
「在城外路邊見到好幾具餓殍,可憐暴屍在風雪之中,所以吩咐笛兒留下掩埋了他們隨後再趕來。」穆東風歎了一口氣,搖著頭道,「如今的時局,真是讓人心灰意冷啊,本以為京城的情況會好些,誰知也是這般的淒慘。」
蘇沛憤憤地道:「京城又怎樣?不要說臨近的郊縣,就是城裡,也常有餓死人的事。那隻老魚賊,只知道奪權斂財,全然不顧百姓死活、社稷危急。胡人明明已佔據了我半壁河山,我們這些老軍人卻還是只能幹坐在這裡!前日趙大人上書主戰,當場就被老魚賊拿下了大獄。」
穆東風吃了一驚,「啊?這個天氣下獄可不是玩笑的!」
蘇沛正要繼續說,家僕來報穆公子到,便停了下來。
覺得無聊的蘇煌乘機打了個呵欠,揉揉發澀的眼睛。
在廳口脫去帶帽兜的斗篷,穆峭笛快步上前行禮,聲音清朗地道:「小侄參見蘇伯伯、蘇伯母!」
蘇沛趕緊伸手扶起,見這孩子神韻內斂,眉目英挺,眸中波光瑩然,身軀修長柔韌,不由讚道:「老弟有福啊,我全部四個兒子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你這一個啊。」
蘇煌憤怒地瞪著老爹。全部四個兒子?老頭子你什麼意思?難道我是隔壁家的,可以忽略不計?
「笛兒,路上的屍首都處理完了?」穆東風問道。
「都掩埋好了。」穆峭笛頓了頓,神色略有些異樣,但沒多說。
「怎麼了?有什麼麻煩?」穆東風立即察覺出來,關切地追問。
「沒什麼……只是……」穆峭笛遲疑著道,「不幸遇到安福公主……」
穆家二老都是一怔。蘇夫人問道:「是聖上那個最任性的六公主?她怎麼了?」
穆夫人歎一口氣道:「這位安福公主外出遊樂遇到我家笛兒,不知怎麼看對了眼,一心要嫁他。可是一來老爺和我都不願與皇家結親,二來笛兒又確實不喜歡她,所以一直在盡力推脫閃躲。」
正說著,一個嬌俏的聲音清清脆脆地響起:「穆峭笛,你以為甩得掉我嗎?我早打聽清楚你要到蘇家來了!」
應聲而出的,是一個著大紅描金緊身襖兒,模樣嬌美的十八、九歲少女,髻邊斜插一支金鳳釵,滿身的貴氣逼人。後面跟著幾個侍衛打扮的人,把蘇家前來攔阻的家院推倒在台階下。
「你們在外面等著。」安福公主昂著頭吩咐了手下一句,大搖大擺走進大廳,不理會站了起來見禮的眾人,逕直逼向穆峭笛身前,嗔道:「你躲什麼躲?難道我會吃人?」
穆峭笛苦笑道:「公主厚愛,在下心領,只是早就跟公主說過了,確實不敢高攀。」
「你少跟我裝模作樣假惺惺了,攀龍附鳳才是人之常情,你要不跟我說明白為什麼不肯娶我,我就不會放過你。」安福公主一甩裙擺,趾高氣昂地坐了下來。
「公主何必如此相逼?是峭笛無福,難配彩鳳,公主天家貴女,又是國色天香,為了在下一個凡夫俗子,實在不值得這樣辛勞煩惱的。」穆峭笛頗有些無奈地勸道。
安福公主哼了一聲,仰著頭道:「你又用這種假話打發我?什麼配不配的,別說是你,就隨便一個打柴的賣魚的,公主說他配,他自然就配!你要是不給我一個聽得過去的理由,明兒我就回稟父皇,請他賜婚。」
穆峭笛暗中咬了咬牙,默然不語。
「怎麼?想不出來理由?我就知道你是在推脫。」安福公主自得地一笑,又放軟了聲音道,「你多半是為了我那個任性的名聲心中不安,怕我將來欺負你。這個你放心好了,我既然喜歡你,便不會仗著公主身份欺壓你與二老。該你做主的事情還是你做主,等閒我也不會多加干涉,這樣總行了吧?」
穆峭笛微微垂下眼瞼,睫毛下波光輕轉,不知在打什麼主意,半晌方唇角一挑,淡淡道:「公主非要如此逼迫,那我就實話說了吧,在下不能領受公主好意,實在是因為……」說到這裡,又頓了頓。
安福公主一挑眉,尖聲問:「因為什麼?」
穆峭笛眼角左右瞟了瞟,口中緩緩道:「因為在下早已心有所屬,恐辜負了公主殷殷盛情。」
「心有所屬?」安福公主柳眉倒豎,「誰?你說誰?叫她出來我見見!」
「公主和她之間,確實沒什麼可比性,不見也罷。」
「不行,你不讓我見她,就說明你在騙我,你以為你說什麼本公主都信麼?」
穆峭笛沉吟了片刻,徐徐道:「公主的意思是說,只要我讓你見一見我的心上人,你就放過我?」
「沒錯!」
穆峭笛眼睛深處浮起一抹難以察覺的笑意,隨手在身旁一撈,捉住一個身體攬進了懷裡,昂然道:「公主,這就是我的心上人。」
「喂……喂……喂……」蘇煌原本就困得眼皮打架,又被人緊緊地摟在懷裡,氣急交加之下,只說得出這一個字。
「你有沒有看清楚?這是個男人!」安福公主尖叫道。
「所以我才說他跟公主沒什麼可比性嘛。」
「我不信!你隨隨便便抓個人就想打發我?」
「公主如果實在不信,我只好……」穆峭笛低頭看看懷裡的人。蘇煌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喂喂喂,你想幹什麼………不……不要………
溫熱的唇已壓了下來,碾轉肆掠,吻得激情萬分,沒留半點餘地,連舌頭都伸了進來糾纏,看得整個大廳鴉雀無聲,人人都嚇呆了。
半晌後,穆峭笛才鎮定地放開已呈半癡傻狀態的蘇煌,微笑著面向安福公主:「您信了嗎?」
公主睜大了雙眼定定地盯著蘇煌,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如果她的眼光是刀的話,蘇煌多半已經被削薄了好幾層。
這種氣氛下,廳上眾人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公主的視線看向了呆呆站著的蘇五少爺,只見那不合身的肥大棉袍下是一副單薄瘦弱的身材,配上尚稱清秀的面容,蒼白的臉色,似睡非睡空洞無神的眼睛,剛被蹂躪成粉色的薄唇,因為天氣冷被揉紅的鼻頭,還有半呆半傻的表情……
「啊-------」嬌縱的少女用最高音量尖叫了一聲,顫抖的指尖直直地指著蘇煌,帶著哭音道,「你居然因為一個這樣的人不要我,實在是……實在是……太侮辱人了!!」說完一跺腳,轉身跑了出去。
蘇煌被打散的神智因為這一罵而回復了一部分,這算什麼意思?到底是誰……誰侮辱誰呢……
穆峭笛滿意地目送公主離去,再轉過臉來仔仔細細看了蘇煌一眼,搖搖頭道:「確實有一點對不起人啊……」

在蘇煌又困又氣半暈在椅子上喘氣兒的時候,穆峭笛已經在現場唯一能保持鎮定的妹妹穆若姿的幫助下給全體化石解了凍。
「峭笛啊,」蘇沛擦著冷汗,「你爹他年輕時候已經算是很會對付女人的了,但也比不上你這一手狠哪。」
「蘇伯伯過獎了。峭笛主要是想著如今已到了京城,再不快刀斬亂麻會連累蘇伯伯也有麻煩,故而出此下策,只是委屈蘇五弟了。」穆峭笛甜言蜜語地哄道。
「男孩子親一下有什麼關係?又不會少塊肉,再說這裡又沒有外人,」蘇沛慷慨地道,「小五也不會介意的……」
好像專門要跟他這句話作對,蘇煌爆發似的大叫道:「穆峭笛,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你等著瞧……」
蘇家老大見父親尷尬,忙解釋道:「我家小五嬌慣,沒見過什麼世面,多半是被嚇到了,等他睡一覺,明天就不會記得了。」
穆峭笛歉然道:「都是我不好,蘇五弟生氣也是自然的,只要五弟能消氣,要打要殺隨便。」
蘇煌一聽這句話,立即衝進廚房拿了把菜刀出來直奔穆峭笛而去,被蘇二手快一把抱住。
「二哥放開我,不剁他兩刀,今天這口氣我實在嚥不下去!」蘇煌一面掙扎,一面把菜刀當飛刀使,「呼」地一聲扔了過去,被穆峭笛以極優美的姿勢閃過,直釘在後面的柱子上。
「小五!」蘇沛大聲喝斥,「你快住手!咱們蘇穆兩家什麼交情,不過要你幫穆哥哥一個忙,至於鬧成這樣嗎?」
蘇煌只覺得全身的氣都不打一處來,拖著蘇二又掄起一個花瓶丟了過去,穆峭笛伸出兩指一拈,輕輕放下。
蘇沛覺得掃了面子,正要再罵,穆東風起身道:「笛兒是有些胡鬧,難怪小五生氣,就讓他打兩下出出氣吧。」
穆峭笛也上前軟語道:「都是我的錯,挨一下打也沒什麼,請蘇二哥放開五弟吧。」
蘇煌見他口中雖這樣說,但臉上笑嘻嘻的,似乎根本沒把他的怒氣放在心上,更是惱上心頭,趁著二哥手勁略有松洩,抓起手邊的茶碗便向那個爛人頭上招呼過去,不料這次他嘻皮笑臉站著,竟是躲也不躲,被端端正正砸個正著,額上登時淌下鮮血來。
兩位母親一聲驚呼,齊齊搶上來看視。蘇煌一見闖禍,從發呆的二哥手中掙出,飛快地逃出大廳,蘇沛氣沖沖拔下柱子上的菜刀追了過去,父子兩人在府裡一逃一追繞了幾個圈兒,蘇沛才被隨後趕來的穆東風截下來拖了回去。
蘇煌逃回房間躲了好一會兒,直到晚飯時才被大哥二哥捉出來押進大廳,要求他為出手傷人道歉。
「不要為難五弟了,都是我有錯在先,而且我相信五弟也不是有意的,伯父伯母就不要再生氣了。」穆峭笛頭上綁著雪白的繃帶,精神抖擻地好像戴的是皇冠一樣,堆著滿臉俊雅溫柔的笑容出來做好人,哄的老夫婦兩個眉花眼笑,一個勁兒地誇他懂事,根本不記得他不久前還在眾目睽睽之下捉著一個男人深吻。
因為穆東風頻頻相勸,蘇沛沒再繼續追究小兒子,哼了一聲,叫他趕緊上桌來吃飯。席間大家把酒敘舊,一副其樂融融的樣子,尤其穆峭笛因為嘴甜會討好人,格外地受寵,蘇家老爹老媽不停地挾大魚大肉進他碗裡,說他受了傷要補血,氣得蘇煌差點把手裡的瓷碗咬個缺口下來。
到底今天是誰受傷害最嚴重啊?為什麼沒人來撫慰他受創的心靈,也讓他補補血呢?!
酒過三巡後,穆東風畢竟心裡掛念朝政,憂心地問道:「適才安福公主來之前,大哥你提到趙大人因主戰而下獄之事,不知現在怎樣了?」
蘇沛哈哈一笑,道:「說來正是大快人心,我今日上朝得知,他昨夜在獄中失蹤,老魚賊氣得吐血啊!」
「失蹤?」穆東風驚詫之下凝神一想,壓低了聲音問道,「莫非是江北那邊的義軍……」
蘇沛也壓低了聲音道:「應該就是。聽說現場什麼也沒有,只留下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三個字……」
「三個字?」穆東風眼神一亮,立時面露喜色。
「南、極、星!」蘇三、蘇四兩兄弟已沉不住氣,興奮地叫了出來。
蘇沛輕輕點點頭。
「真的是南極星?」在坐的男孩子們眼睛一齊發亮,連穆若姿也不禁感歎道:「在魚慶恩防守如此嚴密的刑部大牢裡冒死救出忠良之臣,不知是怎樣義氣慷慨的好男兒,真想能見上一見。」
聽到妹妹這樣說,穆峭笛端起茶碗輕抿了一口,掩飾唇角露出的笑意。
南極星並非一個人的名字,而是一個組織的代稱,據傳是江北義軍首領賓旭之親自挑選各地心懷報國護民之心,身有超人武技的年輕勇士組建而成。自從他們劫法場浴血救走因違抗魚慶恩棄城之命,勇戰保衛百姓的袁將軍,從而第一次留下「南極星」之名後的三年內,這三個字已迅速變成了一個傳奇,傳遍了大江南北。
劫下權臣盤扣下的賑災銀兩,押運到水災災區散發,拯救了百萬黎民的四位年輕人,留下的是這三個字;
一群官兵為搶奪百年人參而屠殺掉一個以挖參為生的村落後,正得意洋洋拿著人參進京獻媚,途中卻全體離奇死在客棧中,當時枕邊留的是這三個字;
衡陽城被胡軍圍困三個月,城裡幾乎粒米無存時,智破敵軍營盤,送進大量救命糧草補給,最終令胡軍無功而返的那一隊勇士,也只說出這三個字;
每一次這三個字出現,就代表了一個令人熱血沸騰的故事發生,也代表了正義與公理在這黑暗世間的一次顯現,雖然在成就這個閃亮名字的過程中,也有無數優秀的人拋灑熱血甚至獻出生命,但無論如何,南極星的存在,仍然是這片風雨飄搖的江山上最明亮的一個希望。
「正因為這樣,老魚賊千方百計剿殺南極星的力量,還專門為此成立了紫衣鐵騎,他自己的出入防衛,更是密不透風,生怕有一天不小心丟了腦袋。」蘇沛感慨道。
穆東風也歎了一口氣,道:「江北義軍為山河失陷而浴血苦戰,我們這些朝廷的正式編製反而縮在江南後方,不僅救不了黎民百姓,也對抗不了奸臣權相,就連收集情報、籌措糧草銀兩供給江北前線的事,也大半是南極星在做,朝廷的軍隊,已經墮落成什麼樣子了! 可一旦我們辭職下野,這幾個將軍位置馬上會被魚慶恩的人補上,到時這一班弟兄不僅不能護國護民,恐怕還要變成屠殺的工具,真讓人左右為難啊!」
「我真想能參加南極星,可惜他們神出鬼沒,從來沒遇到過!」蘇四恨恨地說。
「實在不行就去江北參加義軍,男子漢大丈夫,總要做些事情才好!」蘇三一面擊桌附和著,一面偷偷瞟了穆若姿一眼。
穆東風朗聲笑道:「你們不要急,在哪裡都可以為國出力的。我們蘇穆兩家的孩子,自然個個都是不怕死的好漢!」
蘇家四兄弟一齊點頭,席間頗有些慷慨高歌的熱血氣氛。
正在大家心情都很激動的時候,只聽桌面上撲通一聲,碗碟都是一跳,轉頭看時,卻原來是蘇煌因為一直沒說話打瞌睡,額頭垂下來碰到了桌面。
蘇沛頓時被氣得無力,一個筷子扔過去,怒道:「你這個沒出息的,就知道四處遊蕩玩耍不著家,跟群狐朋狗友吃喝玩樂,全然不知憂國憂民!」
蘇煌嘟著嘴站起來,安靜聽著,也不頂嘴,眼睛迷迷濛濛的,頭慢慢地又垂了下來。
「小五!」蘇沛覺得在老友面前丟臉之極,正想再罵,穆峭笛扶住他勸道:「蘇伯伯息怒,五弟還年輕,慢慢教導就是了,我看他似乎對這些話題沒興趣,時辰也的確不早了,不如就讓他休息去吧。」
蘇沛被他一勸,礙著這個世侄的面子,也不好繼續再教訓兒子,只得喝了一聲:「沒用的東西,看在你穆哥哥的份上今天饒了你,去睡吧!」
蘇煌得了這一句,立即向長輩行了禮,晃一晃地回到自己房間,略加洗漱,倒頭就睡。
這一覺無比香甜,一直睡到大半夜,才翻身坐起來,想喝一口水。
窗外月光淡淡,枝影扶疏。因為是冬天,也沒有草蟲鳴叫的聲音,四野靜得可怕。
蘇煌摸索著床頭的外衣,披在身上,一抬頭,突見一道黑影快速地從窗前掠過,緊接著一段閃亮的刀尖從門縫伸了進來,挑在門閂上,鬼魅般無聲地向旁邊撥開,輕輕推開了房門。
蘇煌抓起枕頭狠狠向闖入者擲了過去,被穩穩地接住。
來者刀光一閃,挑起一個紙摺快速抖動著打燃,點亮了桌上的油燈,溫潤的黃色光線霎時洩滿整個房間。
蘇煌撈起床前的鞋再次進行猛烈的攻擊,那人一面閃一面小聲笑道:「我以為你還在睡呢,吵醒你了?」
「姓穆的,你半夜三更鬼鬼祟祟的,想幹什麼?」
穆峭笛慢慢蹭到床邊,賠笑道:「小煌,你還在生氣啊?」
蘇煌哼了一聲,將頭扭向一邊。
「咱們倆交情這麼好,不過幫朋友一個小忙,你也不至於氣成這樣?」
「一個小忙?」蘇煌咬著牙道,「你問也不問我一聲,當著我爹娘和哥嫂的面,就那個……那個我……要不是看在你現在還勉強算我的搭襠份上,我當場就劈了你!」
穆峭笛討好地倒了碗茶水遞過去,柔聲道:「你也知道當時的情形,在場的人我也只能找你了,總不可能找你嫂嫂和我妹妹,你四個哥哥又都是男人……」
「你什麼意思?難道我不是男人?」蘇煌豎起了眉毛。
「不不,我是說……你是我的好朋友好搭襠,有困難的時候當然就只想到靠你了……」
蘇煌哼了一聲,「朋友交情再好,也不能想親就親的,就算你非得這麼做,假裝一下就行了,幹嘛……啊,親得那麼……」
「我不吻認真一點,就騙不過那個丫頭了,再說我也沒想到你的嘴唇居然那麼軟,一時沒忍住……」
蘇煌一爪擰在穆峭笛胳膊上,他連聲討饒:「開玩笑……開玩笑的……當心茶水,你不是口渴嗎?快喝吧。」
「你怎麼知道我口渴?」
「我還不瞭解你?你今兒晚上困成這樣半夜還會醒過來,不是渴了就是餓了,如果你餓了眼睛一定會發綠,」穆峭笛就著燈光仔細看了看他的眼睛,「不過現在還算正常,所以一定是渴了。」
「你餓了眼睛才發綠呢!」蘇煌一拳打在他胸口上,「我又不是狼!」
穆峭笛呵呵笑了兩聲,「記不記得去年咱們一起去淮揚出任務,露宿在野外沒找著吃的,當時你餓的……睡到半夜閉著眼睛就啃我的胳膊,瞧,現在還有牙印呢。」
蘇煌一掌將他遞到眼前的胳膊推開,眼尾一掃瞟見了一條又粗又長的舊傷疤,那是一次戰鬥中穆峭笛為了護他硬生生用胳膊擋利劍留下的痕跡,每次看見心裡都是一痛,不由地就心軟了,接過茶碗喝了幾口,又遞還給他。
「不過話說回來,」穆峭笛將茶碗放回桌上後又湊回來,賊笑道,「那個是不是你的初吻啊?」
蘇煌又氣又羞,臉登時就紅了,狠狠一拳打過去。
「難道真的是?」穆峭笛得意地就像撿著了一個大便宜,嘴都笑裂了。
「做夢吧你,怎麼可能!」蘇煌不服氣地道。
「你以前吻過?」穆峭笛有些難以置信地問,「不可能吧?我怎麼不知道?是誰?」
「關你什麼事?」
「喂,你公平一點,我有女性朋友總是第一個告訴你的。到底是誰啊?是舒大小姐?」
「你亂說什麼?我會被齊大哥砍成碎片的!」
「那是……上次邱家村的那個姑娘?」
「哪個姑娘啊?」
「也不是?那會是……」穆峭笛又猜了幾個,都被蘇煌嗤之以鼻,最後無奈之下爬上床,威脅道:「你再不說我就撓你癢癢了!」
蘇煌趕緊向床裡一縮,無聲地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也認識的啦。」
「到底是誰嘛?」
「就是……就是……吳山哥那一組……上次一起去護衛遼河役補給線的……」
穆峭笛擰眉想了一陣,慢慢道:「不會是……步飛煙吧?」
蘇煌低下頭不說話。
「你沒問題吧?」穆峭笛怪叫道,「喜歡那個男人婆?」
「飛煙只是性格爽朗一些,才不是男人婆呢!」
穆峭笛歪著頭看了他一會兒,問道:『你有多喜歡她?有沒有打算請賓先生准許你娶她?」
蘇煌紅著臉道:「哪兒就到那種程度了?我們只是一起躲在山洞裡避追兵,她受了點傷,看起來整個人柔弱了好多,我不知怎麼的心一動,就親了她一下,別的什麼還沒說呢。」
「這樣啊,」穆峭笛輕輕吐出一口氣,「她被你親了,是什麼反應?」
「我不知道……當時我跑出洞去了,後來見著她,她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我也看不出她是喜歡呢,還是在惱我……」
「小煌,」穆峭笛突然握住他的手,「你回答我,要是我跟步飛煙同時遇到危險,你救誰?」
「你有病啊?」蘇煌瞪了他一眼。
「南極星的搭襠都是彼此交命的,你現在有個喜歡的女人,我當然要問問自己的排序了,免得到時候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你胡說什麼?我可從來沒問過我跟那些個什麼江姑娘、金小姐同時遇險時你會救誰。」
「我當然救你。在戰鬥中搭襠的生命高於自己的,這是南極星的鐵則。」
「既然是南極星鐵則你還問什麼?我是你的搭襠我不救你救誰?飛煙自然有她自己的搭襠救,根本用不著我操心。」
「你救我,只是因為我是你的搭襠嗎?」穆峭笛低聲問道,語調有些沒精打采的。
「今天晚上你什麼毛病啊?」蘇煌怒道,「盡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是不是皮癢?」
穆峭笛抓抓頭,咕噥著:「我有些受刺激而已,本以為看得很牢的……」
「你說什麼?」
「沒什麼,」穆峭笛振作了一下,露出一個笑臉,「沒事,現在還沒事,以後我也會繼續讓它沒事,你怎麼樣?聽說昨晚的情況很驚險呢。」
蘇煌用手指扒了扒頭髮,笑了笑,「也沒什麼,從我們幾個潛進大牢直到帶出趙大人都沒出什麼狀況,可惜運氣不好,出城時竟遇到那條老魚心腹之一的周峰在巡城,他算是紫衣騎中數得上的好手,帶的人又多,不免有一些麻煩,害得我四更才回到家裡。」
「讓我看看。」
「看什麼?我又沒有……」
穆峭笛瞪了一眼,蘇煌無奈地收回後半句話,轉身趴到了床上。「你別聽小況亂說,真沒什麼要緊的。」
穆峭笛慢慢撩起他的上衣,露出被白布巾裹著的背部,輕輕解開,現出一道斜斜的傷口,有些向外翻捲,仍呈現出刺目的血紅色。
「這個是小況給你包紮的?他真該重新回到魏大夫那兒接受醫藥訓練了,什麼爛手法……居然跟我說只有四分長,這傷口至少也有六分長!而且這麼深!真想踹那個小子!」
「喂,你還要看多久?很冷耶!」
「對不起。」穆峭笛趕緊用白巾一蓋,拉上被子,「你先別動,我重新給你上藥。」
「不用了……」
「你閉嘴,忘了規矩了?受傷的時候一切都要聽搭襠的!」
蘇煌咕噥著閉上了嘴。穆峭笛很有經驗地在房間裡找到暗格,拿出裡面的傷藥,回到床上,輕手輕腳地塗抹在傷口上。
「才這麼一條小口子,你到底要塗多久啊?我看你才該回魏先生那兒重新訓練呢,快給我包上!我還要繼續睡覺呢。」
穆峭笛沒跟他拌嘴,輕輕用乾淨的白布巾小心包裹起傷口,喃喃地道:「我們明明是搭襠,為什麼當時我竟然不在?」
蘇煌震了震,轉身爬起來握住他的手,柔聲道:「你真是的,我也不是第一次受傷,幹嘛這樣婆婆媽媽?你也是出任務去了,又不是在玩,現在人手不夠,搭襠偶爾拆開來用也是沒辦法,你遇到危險而我不在你身邊的情況也很多啊,我就不像你這樣唧唧歪歪的。再說你也知道我比較遲鈍,這種小傷口我連痛都感覺不到。」
「可是我覺得痛啊,很痛……」穆峭笛將眼眸藏在睫毛後面,伸手將蘇煌抱進自己懷裡,再把被子拉上來一點,朝床上一倒。
「喂,你又在幹什麼?」
「你不是還要繼續睡覺嗎?睡吧。」
「我問的是『你』在幹什麼! 我話說在前面,不許你睡到我房裡來,我老爹根本不知道我認識你,明早要是看見我們倆睡在一張床上,一定會奇怪死的。」
穆峭笛不高興地說:「可是你受傷了啊,按職責我應該守著你的。」
「就為那條小傷口?」蘇煌在被中踢了他一腳,「說出去我會被羞死,全南極星的人都要笑死,到時候你的功勞可大了,魚慶恩一定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才好。快滾回你自己房裡去吧,我真的要睡了。」
穆峭笛拗不過他,只好聳聳肩爬起來,小心幫他把被子蓋好,輕輕開門離去。
聽得門外已無聲息,蘇煌這才翻了個身,忍耐著背上火辣辣的感覺,閉上眼睛強迫自己調勻呼吸入睡。
不管怎麼說,對一個南極星成員而言,知道自己的搭襠就在同一個屋簷,心裡那份安定的感覺,遠遠不是常人可以體會的。


3

穆東風此次攜全家入京,接任的是京營巡衛將軍一職。這個職位雖然品級不低,但由於京都皇城的戌衛近幾年一直由紫衣騎掌管,所以沒什麼實權,每日只是簽簽到,處理一些治安事件,空閒時間太多。為了方便與老友的交往,也因為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房子,便在蘇府住了下來。
蘇府並不太大,只有五進院落和一個小院。最開初穆家住在客房裡,但決定長住後,蘇夫人立即對房屋進行了重新安排,最裡面的獨門小院給了穆若姿做閨房,已娶親的大兒子二兒子各有一進院落,兩對老夫婦再佔去兩進院落,蘇三蘇四住在同一個院子,剩下的兩個人當然就沒什麼好挑好選的了。穆峭笛和蘇煌對於這樣的安排都沒有異議,只不過理由各不相同,蘇五少爺是因為這樣住對保守兩人都是南極星成員的秘密很有好處,而他的搭襠高興的是以後可以很方便地在任何時間進出蘇煌的房間。
所謂的任何時間,當然也包括房間主人本人不在的時間,所以當某天蘇煌外出回房時,竟看見本應是鄰居的那個人居然大搖大擺地靠在自己的枕頭上,身邊堆了一大堆被翻出來的書,正津津有味翻閱。
「你幹嘛那麼喜歡擅自翻我的屋子?」蘇煌有些無奈。此人在當年江北受訓時就喜歡翻他的私人物品來看,這麼些年竟一點兒長進也沒有。
「我都不知道你喜歡看這個……」穆峭笛一點心虛的樣子也沒有,朝房主搖了搖手中的書,臉上掛滿了屬於男人的那種噁心曖昧的笑。
蘇煌定睛一看,壓版的封面上套紅幾個大字—《春宵秘史》。正是老爹批發買回來的那幾百本書中被清理出來的一本。
臉上略略有些發窘,但蘇五少爺強忍著掩飾了過去,仰著臉道:「是男人都有興趣吧?你管得著麼?」
穆峭笛忍著笑道:「我是管不著,我不過是關心你罷了,是男人都有興趣不假,可你的興趣未免也太濃厚了,竟放著幾十本在自己的臥房裡,當心上火啊。」
蘇煌看看床上那麼高的一堆書,臉上頓時一紅,此時再解釋書是老爹買回來的,好像就有些像是推脫責任,只好不理他,自己一個人在窗邊坐了,翻看剛剛在外面與南極星同伴接頭時拿到的最新情報。
「小煌啊,這一本你也看過了嗎?」穆峭笛湊了過來,將一本米色紙質的書直遞到他面前。
蘇煌瞟了一眼,這次穆峭笛亮出來的並不是封面,而是裡面的一張插頁畫,上面兩個男子身無寸縷摟抱在一起正在雲雨交歡,臉上表情迷醉之極。雖然只是輕輕的一瞥,蘇五少爺的臉上已經開始燃燒。
死老爹,都是他不好,什麼書不好買,連這種的居然也買回來!
「這個恐怕不是所有男人都有興趣的吧?」穆峭笛一邊用揶揄的口氣說著,一邊覷著蘇煌的神色。
「賓……賓先生說過,」蘇煌嘴硬地道,「一個南極星要學習……嗯……方方面面的知識,知道的越多……越好,我……我瞭解一下有什麼了不起?」
穆峭笛哈哈一笑:「賓先生還說過,最好的學習方法莫過於實踐,你有沒有打算實踐一下呢?我話可說在前面,身為搭檔,我不許你在外邊亂找啊……」
話還沒說完,蘇煌已經劈手奪過那本書,狠狠砸在他臉上。
穆峭笛雪雪呼痛地捂著臉後退幾步,倒在床上,蘇煌也不理他,氣呼呼地翻著手裡的的小紙片看,隨便床上呻吟得驚天動地,眼皮也不抬一下。
穆峭笛鬧了一會兒,見他頭也不回,便自己爬了起來又湊到跟前,正想再逗弄幾句,突見他臉色凝重,立即問道:「怎麼了?有什麼新情況?」
「齊大哥傳來的江北密報,胡族派了三個使者進京。」
「胡族派使者入京,不外乎來要貢銀或威脅割地的,差不多每年都來,有什麼稀奇?」
蘇煌皺著眉搖了搖頭,道:「可是這幾個月我都在京城,朝廷方面沒有接待過什麼胡使。」
穆峭笛側了側頭,若有所思地道:「既然瞞著朝廷,他們入京必有別的目的,會不會是來竊取情報的?」
蘇煌白了他一眼,「你要不要再仔細看看這份密報?」
穆峭笛湊過去念道:「據悉,胡族遣使者三人入京。咦?好像是賓先生的親筆字耶。」
「我不是叫你認筆跡!」蘇煌著惱地瞪了他一眼。
穆峭笛聳聳肩笑了起來:「不要生氣啦,逗你玩呢。我知道,如果他們是來竊取情報的,賓先生會寫『胡族遣諜探三人入京』,如果是來行刺重要人物的,賓先生會寫『胡族遣刺客三人入京』,既然賓先生現在寫明了是使者,他們必然是來出使的。可是朝廷並不知曉這個消息,所以這三個人出使的對象顯然另有他人,只要想想這京城之中與胡族有勾結和交易會是誰,那個人自然就呼之欲出了。」
蘇煌哼了一聲:「算你不笨。」
穆峭笛得意地一笑:「你不就是因為我聰明才選我當搭檔的嗎?」
「誰選你了?我只是服從賓先生的安排而已。」
「你少嘴硬,不知道是誰在我受傷時守在我床邊哭著說,求求你醒過來吧,我要當你的搭檔,我要和你永遠在一起。害得我一直把這句話記在心裡頭,反而是說的那個人,早就不知忘到哪裡去了。」
蘇煌睜圓了眼睛瞪著他,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好半天才大叫一聲:「你當時居然是醒著的!!」
穆峭笛嘿嘿笑了兩聲道:「你難得求我一次,我就是斷了氣也會立即還魂的。其實我當時本想再多聽幾句就睜開眼睛安慰你的,誰知你翻來覆去就只有那一句話,跟催眠似的,聽著聽著我就睡著了……」
他這樣沒臉沒皮的,氣得蘇煌更是牙根癢,可是畢竟搭檔了好幾年,知道他就是那種你越計較他就越起勁的人,索性咬了咬牙扭頭不理。
果然沒多久穆峭笛就沒了趣,蹭過來正正經經地說:「那三個胡人與老魚賊交結必有圖謀,不知他們現在落腳在什麼地方?」
蘇煌偏了偏頭,「我跟小況碰頭時他說,估計這三個胡人就住在老魚賊的府中。」
「既然沒有別的線索,我們就先去那個老魚洞瞧瞧如何?」
「瞧什麼瞧?我們不是諜星,擅自行動會受罰的。」
蘇煌所說的諜星,是南極星的一個分類。江北賓旭之在創建南極星機構時,將除去領導層外的全體成員分成五類,一類是「雁星」,負責各地與各小組的聯絡及信息與物資的傳遞;第二類是「諜星」,負責情報收集與分析;第三類是「銀星」,負責籌措財源和後勤補給,第四類名為「釘子」,是整個南極星隊伍中最神秘的一部分,說白了他們就是身負特殊任務的臥底,除了自己的特定聯絡員外,就是面對同伴也不能表露身份;最後一類就是戰士,負責各類行動計劃的執行。蘇煌與穆峭笛都是戰士,只有在極特殊的情況下受到批准時才能去探聽情報,否則就是違命。
「雖然不合規矩,可是你也知道,京城的諜星前幾天被紫衣騎那群混蛋抓住了三個,元氣大傷,一時之間恐怕難以組織行動,」穆峭笛右手握拳,在左手掌心用力擊打了一下,恨恨地道,「我們倆有這麼好的身份偽裝,還等什麼?」
「至少要報上面批准吧?」
「來不及了。那個老魚洞戒備森嚴,齊大哥他們那樣的身手,上次行動還沒進二門就被發現了,最後傷亡慘重才逃出來。所以單憑我們兩個人想潛入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能乘後天那個機會行動。」
蘇煌用手摸摸下巴:「後天?你是說紫衣騎統領厲煒娶親的日子?」
「對。厲煒可是老魚賊最心愛的養子,婚禮就在魚府辦,正是人來人往好鑽空子的時機。」穆峭笛趴到蘇煌的肩上,笑嘻嘻地問,「怎麼樣搭檔?幹不幹?」
蘇煌思考了片刻,一咬牙:「干!」
穆峭笛呵呵樂了起來,湊過來在他臉頰上啄了一口,親暱地道:「我就知道你是在裝乖寶寶,其實你比我還要不聽話。」
蘇煌一掌拍過來,哼了一聲道:「你還敢說,我們哪次挨罰不是因為你亂來?」
穆峭笛膩在他身上,把雙臂又收緊了一些,換到另一邊臉頰再親一口,小聲道:「可是你一次也沒有阻止過我啊。」
「你沒骨頭啊,自己坐到椅子上去。」蘇煌被他廝磨得有些耳根發熱,沒來由地想起那天那個深吻,胸口一亂,掙開他的懷抱就是一腳。
穆峭笛是個最會看人臉色的人,尤其會看蘇煌的臉色,深知撩撥搭檔的底線是什麼,看他羞惱起來,忙乖乖地被他一腳踢開,倒在床上繼續翻那一堆帶顏色的書。
大約過了一盅茶的功夫,穆峭笛突然啊了一聲跳起來,把正在發呆的蘇煌嚇了一跳,忍不住罵道:「你真的有病啊?」
「我突然想到,你我的老爹都擺明不是魚黨的,婚禮的請柬會發到咱們家來才是怪事,我們倆要怎麼進去啊?」
蘇煌白了他一眼:「你才想到這個?我反正早跟安王世子約好了,到時他可以帶我去。」
「那我呢?」
「你自己想辦法。」
「喂,你這也是對待搭檔的態度?我初來京城,人生地不熟的,達官貴人一個不認識,你居然甩手不管我?」
「誰說你一個都不認識?」蘇煌斜斜瞟了他一眼,「你不是跟安福公主挺熟的嗎?」
「小煌,你不會這麼狠吧?」穆峭笛剛開始慘叫,蘇煌已經甩手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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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越一日,魚府門前。
「穆叔叔是我爹的好朋友,峭笛又是第一次來京城,我爹讓我多照應他,帶他四處走走,所以不好意思,今天就不能跟你去給厲統領賀喜了。」蘇煌微笑著跟按約定前來會合的安王世子安慶解釋。
安慶是個有點發胖的二十來歲年輕人,雖然喜歡聲色犬馬,對世局一概不關心,但性子卻很是爽朗,今天為了參加婚禮,穿了一件紅袍,鮮鮮亮亮的,像一隻剛出鍋的螃蟹。聽到蘇煌這樣說,他下巴一揚笑道:「你說的是新上任的巡衛穆將軍的公子吧,何必單獨帶他去別的地方呢?不如就一起去魚千歲府,那裡人多,他也好多交幾個朋友。」
蘇煌想了想,遲疑地問:「會不會太麻煩?聽說魚千歲異常看重這婚禮,加派了很多人手……」
安慶一擺手:「麻煩什麼?穆老將軍也是朝廷命官,又不是來路不明的人。魚千歲加派人手是為了預防南極星的人來跟厲統領搗亂,又不是衝著你們這些官家子弟來的。穆公子在哪兒?去接他吧。」
「哦,」蘇煌向後一指,「我請他在那間茶樓等我,世子就不用勞動了,我去叫他一聲就是。」
安慶目測了一下距離,覺得坐馬車去太近,走過去又太遠,便摸摸圓滾滾的肚子,點了點頭道:「也好,我在這裡等你。」
蘇煌快步奔到茶樓前,穆峭笛已經悠然負手等在那裡,一看見他,悄聲笑道:「多謝啦,我就知道你不會丟下我不管的。」
「你少得意,我是覺得真讓你去向安福公主獻身,做搭檔的我在大夥兒面前也沒什麼面子。」蘇煌斜了他一眼,「快點走,今天可不是什麼清閒的日子。」
回到魚府門前,蘇煌給穆峭笛和安慶簡單做了介紹,略寒暄了兩句,三人便一起遞賀帖進去,慢慢悠悠地晃向喜堂。一路上穆峭笛和安慶言來語去聊著熬鷹狩獵的事兒,不一會兒就好像成了熟朋友,蘇煌沒怎麼插話,只是四處遊目觀察。
來到喜堂階前,今天的新郎倌正站在那裡,距離雖然還有些遠,但已經可以清楚地看見那張英俊而冷傲的臉,就算是一身的大紅喜服也未能沖淡此人週身上下所縈繞的令人戰慄的氣息。
蘇煌與穆峭笛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同時將緊繃的神經繃得更緊了一些。
對於南極星戰士而言,當朝的奸賊魚慶恩是可恨的,一提起來就忍不住想唾罵,但紫衣騎統領厲煒卻是可怕的,是一個功力深不可測,又冷又硬幾乎沒有弱點的人。南極星幾次針對魚慶恩的刺殺行動,都由於他的存在而慘遭失敗,以至於江北賓先生不得不下令南極星成員停止與他的任何正面對抗以避免不必要的損失。據說他是魚慶恩從小就寵愛備至的養子,為人極度驕傲,不是攸關生死的重要事件,連魚慶恩本人都難請得動他出手。
「新郎官好像不怎麼高興啊?」蘇煌控制住有些加速的心跳,若無其事地笑道。
安慶呵呵一樂:「他就是那張臉,好像這世上真沒什麼能打動他的。不過聽說新娘子是魚千歲親自為他千挑萬選的美人兒,是吏部秦大人的掌上明珠,才貌雙全,溫柔賢淑,想來厲統領也沒有什麼好不滿意的。」
說著話,三人已經走到階前,一起拱手向厲煒道喜,主人冷淡有禮地接待了,請到後堂喝茶,也並沒有因為安慶的身份而顯得熱情一些。
進了後堂,幾個世家子弟迎了過來舉著酒壺嚷道:「怎麼這個時候才到?不行!全都要罰酒,喝!」
一群人喧喧鬧鬧,杯來盞去樂做一團,蘇煌原本與他們相熟,穆峭笛也是個長袖善舞的人,沒多久就稱兄道弟親熱異常,圍著一桌酒席那個樂呵勁兒,倒比新郎本人高興百倍。
賓客漸漸盈門後,魚慶恩從後院出來,陪著幾個最重量級的客人在小花廳敘話,新郎蹤影不見,本以為他去迎接新娘的花轎了,誰知半個多時辰後,他竟又出現在小花廳,淡淡地跟養父說話。
「吉時快到了吧,厲統領還不出門去迎親?」一個喝的臉紅撲撲的四品官搖頭晃腦地問。
「你真是沒見識,厲……厲統領什麼性情的人?不就是迎個新…娘子嘛,他才……才不肯親自去呢,多……多半是派個手下代……勞……」旁邊立即有人醉熏熏地接口。
「新娘子不生氣?」蘇煌插口問道。
好幾個人哈哈笑了起來,其中一個道:「生什麼氣?要是厲統領肯娶我,就是不派人接,我自己也來……」
蘇煌也跟著笑了笑,穆峭笛佯裝酒力不勝靠在他身上聲如蚊蚋般道:「厲煒不出門,先不要輕舉妄動。」
將近正午時,門外花炮聲突然大作,客人們紛紛起身,魚慶恩也在眾人的簇擁下來到喜堂正廳落坐,厲煒站在他前面,臉上仍然沒什麼表情。
大紅花轎進了門,果然是由一個年輕人代為迎進來的,他看起來比新郎要緊張很多,臉上一直浮著一層紅暈,將喜帕的一頭交給厲煒時,根本不敢抬頭,一雙手抖得幾乎握不住鮮亮的紅綢。
新娘在喜娘的攙扶下緩步走上台階,蘇煌與穆峭笛對視一眼,悄悄地退到蜂擁上前觀禮的人群後。就算厲煒再驕傲,再沒把這樁婚事放在眼裡,拜堂總要自己拜的,所以他此刻必然無暇他顧,算是今天最佳的探察時機。
蘇煌扶著裝醉的穆峭笛,兩人步履不穩地沿牆走到二門處,撒目一看無人注意,一閃身就進了月亮門,隱在花蔭下潛行到內宅,互相以手勢示意,分別朝兩個方向開始探看。
由於魚慶恩權傾朝野,他的府邸規制自然也大大超過了臣子應有的規格,庭院重重不下深宮,蘇煌以極快的速度察看了近四十間屋子,也沒發現有胡人居住的痕跡,直到看見一個大大的練武場,方才意識到自己運氣太差,竟然闖到了魚府中屬於厲煒居住的那部分宅院,忙辨別一下方向,尋路返回,心中暗暗希望穆峭笛比自己更加有收穫。
剛穿過一處竹影幽篁的院落,突然聽到前方有人在走動,忙剎住步子,閃身貼在假山上,透過山石的縫隙看過去,微微吃了一驚。
來者竟是剛剛才代新郎迎完親的那個男子,他已經換下了大紅喜服,身著一襲紫衣騎的官服,烏黑的官帽壓著額線,褪去紅暈的臉龐白皙清秀,顯得出奇的年輕,竟然還微微透著一些稚氣。此刻他正微彎著腰,沿著石子兒路慢慢地找著什麼東西,有時還蹲下身扒開草叢來看,一面找一面小聲嘀咕著:「好像就是這兒啊,怎麼找不著了……」
蘇煌知道自己此時躲避已然不及,無法可施之下,只好扶著假山,做頭暈嘔吐之狀。
那年輕人順著路轉過假山,一眼看見蘇煌,不禁嚇了一跳。但可能因為在他的心理上這個地方是絕對安全的,所以第一反應不是拔劍,而是脫口問道:「你是誰?」
蘇煌擺擺手,沒有答話,仍是扶著假山撫住胸口乾嘔著,滿臉難受的表情,希望自己身上的酒氣越濃越好。
「你是來賀喜的客人?」那年輕人上前來幫他拍著背,「被灌得受不了逃席了吧?你走錯地方啦,這裡是內宅。」
蘇煌暗暗鬆了口氣,慶幸這是個聰明人,會自己推理下結論,要是不幸遇上愣頭愣腦只知道盤問的還真是麻煩了。
「你很難受嗎?我扶你回去。厲統領脾氣有些大,不喜歡別人到這裡來,要是被他發現就不好了。還能走嗎?」那年輕人看來不僅聰明而且性情很溫和,攙著蘇煌的手臂,用力將他扶到路上來。
「謝……謝謝……」蘇煌吐著酒氣,將身體軟軟地靠著這個好心人,不過卻很配合對方的步子,他可不想在這裡多耽擱時間。
年輕人沒有起任何疑心,扶著他搖搖擺擺地走著,途中雖遇到好幾個人,卻沒有一個過來查問,想來此人既然代厲煒前去迎親,也必是備受信任,故而無人對與他同行者起疑,可見蘇煌的運氣也不是壞到極點。來到二門外後,年輕人站定了左右看看,問道:「周圍有沒有你的朋友啊?」
蘇煌剛抬起頭,就看見穆峭笛滿臉憂急表情地衝過來,忙向他眨眼示意自己沒事。
「小煌,你才喝了不到一斤呢,怎麼就不見了?」看懂他目中的含意,穆峭笛不著痕跡地轉換了表情,戲謔道:「說好了一醉方休,你可不許耍賴啊。」
身旁的年輕人有些咋舌,小聲自言自語道:「一斤?這些公子哥兒真是的……」但因為根本不算認識,所以他也沒有多說什麼,將蘇煌的手臂推給穆峭笛後,只是點頭為禮,打了個招呼便打算走開。
就在這時,喜堂方向突然傳來幾聲驚呼,有幾個人大聲叫喊著「有刺客」,十來個賓客奔逃而出,接著便是一片亂糟糟的呼喝之聲。
那年輕人身形一凝,腰間長劍立時出鞘,足尖輕點,已經飛縱出去,就蘇、穆二人對紫衣騎的瞭解,單憑這份輕功,這個看起來清水般溫和無害的人就已算是其中排得上前十的高手,兩人腦中快速將紫衣騎的資料過濾了一遍,也無法確定此人到底是誰。
「不管怎樣,今天算是欠了他情,他武功又這麼好,希望將來可不要跟他正面槓上。」蘇煌感慨了一句,看見四散奔逃的賓客又開始向喜廳湧去,忙一拉穆峭笛,雙雙奔向前廳。
刺客是兩個少年,從衣著打扮上來看,似乎是扮成僕役進來的。兩人看來武功都平平,被紫衣騎副統領周峰踢得在地上滾來滾去,口鼻處鮮血直流,但兀自在不停地叫罵。
「不用打了,這兩個人不是南極星。」魚慶恩淡淡地道,臉上的表情很是安詳。
周峰皺著眉停住了腳,「不是?千歲爺您今兒不是一直在等……」
「我等的是探子,不是刺客。江北既然得了信兒,南極星怎麼忍得住不來察看一下究竟?」魚慶恩抿起薄薄的下唇,唇角微微向上一挑,陰冷的目光向來賓人群中一掃,連站在外圍的蘇穆二人都似乎感覺到有刀鋒尖銳地劃過肌膚。
大部分客人神色不安,有些膽小的開始發抖,喜廳的周圍悄無聲息地出現了成隊的官兵,將整個廳堂圍得如鐵桶一般,劍冷刀寒,逼人眼睫。
穆峭笛緊緊握住了蘇煌的手,兩人此刻心中都已明白,這不僅是場婚禮,更是個陷阱,魚慶恩顯然早已得知江北截獲了胡使入京的消息,因而故意把婚禮現場的警戒放鬆到連兩個武功平庸的刺客都能混進來的地步,誘使南極星的人現身。
「老夫向來以仁義待人,對賞光來向煒兒賀喜的人自然不敢得罪,各位儘管放心。」魚慶恩用左手的拇指輕輕撫弄著右手中指的翡翠指環,眼也不抬,表情雖然不善,語氣卻柔和之極,「不瞞各位說,老夫園中有座五鳳樓,一向是最適合觀景的場所,站在那裡可以清楚地看到寒舍的每個角落。由於老夫預測今日可能有不速之客,所以一大早就派了人站在五鳳樓頂,瞧瞧有沒有什麼人對婚禮沒興趣,反而想要溜進老夫的內宅。」說到這裡,他輕輕扯了扯嘴角,微微揚聲叫道:「無旰?」
隨著魚慶恩的呼喚,一個青衣小吏打扮、躬腰彎背的人立即從廳外跑了進來,躬身道:「無旰聽千歲爺的吩咐。」
「你且說說今兒這麼多貴客,你在五鳳樓上都看見有誰晃到內園子裡逛去了?」
「是。」無旰直起身子,嵌在蠟黃面皮上的一雙眸子精光閃閃,在賓客叢中掃了一圈,先指著一個中年人道,「這位大人最先從東角門進去。」
中年人額角冷汗涔涔,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抖成一團道:「卑職……卑……職………」卑了半天,也哆哆嗦嗦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當時這位大人步履不穩,只走了二三十尺遠就發現不對折返了回去,許是酒醉迷途。」無旰剛淡淡地補上一句,那中年人眼白一翻,已然嚇暈了過去。
魚慶恩在唇邊撇出一絲笑,「韓大人膽子總這麼小,快扶他去歇一歇。無旰接著說。」
無旰躬了躬身,再次抬起手臂,「接著就是這位大人,由周副統領陪同從西角門進入。」
魚慶恩點點頭,「這個老夫知道。」
「然後禮樂響起,無旰看到這位公子,」枯瘦的指尖指向蘇煌,微頓之後又轉向他的旁邊,「還有這位公子,一起從東角門進入,在風起軒分手,一個在東院轉了一圈後出來,另一個一直走到厲統領的宅院後才開始折返,中途……」
魚慶恩放下茶碗,輕輕搖了搖左手的食指。無旰立即閉上嘴,靜靜地退後數步,同時周峰走上前來,彎著腰附耳低聲道:「這個是南衙將軍蘇沛第五子,那個是新任巡衛將軍穆東風之子。」
「哦……」魚慶恩挑了挑眉,「蘇五公子約摸見過,難怪有些面熟。兩位賞臉光臨老夫內宅,可有什麼指教啊?」


(5)
「哦……」魚慶恩挑了挑眉,「蘇五公子約摸見過,難怪有些面熟。兩位賞臉光臨老夫內宅,可有什麼指教啊?」
蘇煌面色雪白,緊緊靠在穆峭笛身上,一副嚇得站也站不穩的樣子。而被他靠著的那個人看起來也好不到那裡去,手指一直痙攣般地抓著衣襟,聽到魚慶恩發問,結結巴巴地道:「是……是這樣……我們不是要偷偷進去幹什麼……不……我們的確是……偷偷進去了……可是我們不是……想要偷…偷偷進去……我們真的只是……偷偷進去……」
他這樣攪來繞去說不清楚,倒把安王世子安慶急了個臉紅耳赤,跺跺腳站出來道:「魚千歲,我來解釋吧,事情是這樣的。我們這幾個人一直在喝酒,大家鬧得有些忘形,一時起哄就打了個賭,說是如果誰有本事悄悄從千歲內宅拿個南番貢的蛇果出來,大家就湊份子把京城花魁娘子包上一年給他,可是大家都畏懼千歲威嚴,沒人敢去,於是鬧來鬧去,就鬧成划拳決定,劃輸了的最後兩人相互壯個膽兒,必須得去,要是不去,就得出錢把花魁娘子包上一整年給大夥兒。他們兩個只是比較倒霉而已,決沒有冒犯千歲的意思,我們這幾個人都可以做證,還請千歲您高抬貴手,原諒這次吧。」
站在周圍的那幾個一起喝酒的世家子弟也知道惹了禍,七嘴八舌地附和著。
魚慶恩聽了安慶的解釋,不置可否地默然了片刻,手指輕輕地敲敲著桌面,視線緩緩地再次落在兩個嚇得面如土色的公子哥兒身上。
蘇煌與穆峭笛一面努力做出很恐懼的樣子,一面暗暗的提起內息,做好萬不得已翻臉動武的準備。站在厲煒身邊那個紫衣騎年輕人聽了安慶的說法,好像有些迷惑,一會兒看看蘇煌,一會兒扭過臉看看魚慶恩,伸手抓了抓頭。
「原來只是你們這群孩子的玩笑啊。」魚慶恩終於收回視線,柔和地笑了笑,「也真是太頑皮了。兩位小公子,可曾找到蛇果啊?」
「沒……我繞了一圈兒,心裡到底害怕,就趕緊出來了……」穆峭笛低著頭道。
「我……我也沒有……園子太大,不知走到哪兒了,後來酒的後勁兒又上來了,只……只在路上揀著這個東西……」蘇煌嚅嚅地道,縮著身子怯怯地從懷裡摸出一塊烏木腰牌來。
周圍的紫衣騎們都忍不住發出哧哧的忍笑聲,就連一直面無表情好像所有事都與他無關的厲煒,今天也第一次輕輕皺了皺眉。
「南槿!」紫衣騎副統領周峰像是咬著牙道,「你自己說這是你這個月第幾次丟腰牌了?!」
扶蘇煌出園的那個年輕的紫衣騎滿面通紅地走出來,飛快地拿回他的烏木腰牌往腰裡一塞,急急忙忙想躲起來,誰知塞得太馬虎,沒走兩步腰牌就又掉了下來,在地上砸得光啷一響,頓時引起一陣大笑,連周峰都是一臉又好氣又好笑的表情。
南槿又急又羞,臉上早已紅到了耳根處,慌慌張張揀起地上的腰牌站回原處,根本不敢抬頭看自己的統領一眼,只是喃喃地說:「對……對不起……」
厲煒是在場唯一一個沒有笑的人,也未曾理會南槿的道歉,他的目光陰冷地從蘇穆二人臉上劃過,雖然寒意刺骨,卻並沒有說一個字。
不過其他的人早已經把這兩個年輕魯莽的嫌疑人忘了,就連魚慶恩也只是抿了口茶,示意無旰繼續他的指認。
無旰瘦小的身影邁步上前時,大廳的氣氛頓時又凝重緊張了起來。只有蘇煌與穆峭笛悄悄吐了一口氣,慢慢放開緊握在一起的手,掌心都是冷汗。
「禮樂剛剛結束時,這位大人站在東角門朝裡看了看,但沒有進去,接著便是那位公子,大概是佩飾上的珠子滾落了,他一路追進東角門幾步遠,揀了東西就出去了。最後是這位大人,他從西角門進,一路東張西望,直到抓刺客之聲響起才出來。」無旰不緊不慢地說完後,安靜地退回角落,在場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他最後指出來的那個人身上。
「金大人?」魚慶恩淡淡地問,「您做何解釋?」
「下官冤枉!」那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冤枉?」周峰冷笑道,「金滄,你的意思是說自己根本沒進去過嗎?」
「不,下官確實進過內園,但下官不是擅入,是千歲爺召喚下官進去的啊!」金滄連連叩首,眼睛都急紅了,「下官一向對千歲爺您忠心耿耿,辦了不少的差使,決無半點叛逆之心,千歲爺您明鑒!」
「哦?是我叫你進去的?我親自叫你去的嗎?」
「千歲爺是派一位紫衣騎的大人傳的話。」
「今天在園子裡走動的紫衣騎都在這兒,你指一指是誰?」
金滄滿臉是汗地抬起頭,在周圍仔細的找了又找,看表情似乎是沒有找到,急得面皮血紅,脖子上青筋暴出,最後把目光投向那個好脾氣又迷糊的南槿身上,猶豫了片刻。
「他大概想隨便攀扯一個人墊背,先暫時保住小命,」蘇煌在穆峭笛耳邊私語道,「那個南槿,看起來的確是最好對付的一個。」
「是……是他……」金滄遲疑了一陣子後,果然將微顫的手指向了南槿。
「我沒有,」南槿大吃一驚,十分委屈地辯解,「我今天根本沒和他說過一句話。」
「就是他!」金滄大概是已經被逼上了絕路,語氣突然之間變得暴烈,「他來傳話的時候改過妝,故意不讓我看出他的真面目,但千歲爺您知道,我這雙眼睛認人是最准的,一定是他沒錯,是他叫我禮樂過後去內宅的,他說千歲爺有秘事相商!」
「不是我!」南槿著急地連連跺腳,卻又因為口拙說不出別的辯駁之語,只會翻來覆去地否認,「真的不是我啦,我為什麼要騙他啊?」
周峰側轉身子,用冰冷的例行公事的口氣問道:「金滄,他是什麼時候跟你傳的話?」
「大概是拜花堂前約一盞茶的功夫。」
「南槿,那個時候你在哪兒?」
「在……在後院換衣服……」
「跟誰在一起?」
「沒人……」
周峰沒有再問,轉頭看看魚慶恩。
「煒兒,他是你手下的人,你怎麼看?」魚慶恩慢聲細語地問。
厲煒緩緩轉動了一下冷如寒冰的眼珠,簡潔地道,「不是南槿。」
魚慶恩仰天笑了兩聲,扶著身邊侍從的手站了起來,在金滄面前立定,陰陰地道:「果然不愧是一個南極星,埋藏得真深啊,要不是今天這件事顯露出你的真面目,老夫倒還真挺信任你的。可惜的是,你雖然倉促之間想出了一個借口,卻找錯了替罪羊。」他輕輕向周峰做了一個手勢,「老夫也累了,把他帶去刑訊府,看他開不開口。」
「是。」周峰一揮手,兩個手下走上前,將還要開口喊冤的金滄一下卸掉了下巴,倒拖了出去。一眾賓客駭然禁聲,整個大廳一時間鴉雀無聲。
「老夫先失陪了,各位還請繼續盡興。」魚慶恩好像根本沒意識到這種凝肅的氣氛一樣,含笑向四周拱了拱手,又輕輕拍拍厲煒的肩膀,低聲對他道:「今天大喜的日子,你也別生金滄的氣了,他是逼急了才敢亂找紫衣騎的麻煩,誰讓南槿那孩子一副看起來就很好欺負的樣子呢?」說著又笑了兩聲,帶著幾個貼身的護衛向內院去了。
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客人們哪裡還有繼續盡興的心思,魚慶恩一走,立即一個個強顏歡笑來到厲煒面前說了兩句吉祥話,紛紛告辭,主人也根本沒有想要留客的意思,霎那間如雲賓客走了個乾乾淨淨,蘇煌與穆峭笛自然也乘亂溜了出來。
兩人一路上思緒有些煩亂,埋頭想著心事,半句話也沒有交談,直到回到了蘇府的小院,穆峭笛才長吐一口氣道:「今天好險,如果不是我們事先多了一個心眼,先引著安慶世子他們打那樣一個賭,多半已經栽進陷阱裡去了。」
蘇煌深蹙著眉頭,跌坐進靠椅上,將頭向後一仰,悶悶地道:「那個金滄,絕不可能是一個南極星啊。」
「這還用說。你也不想想,他手上沾了我們多少同伴的血?」
「既然他不是南極星,說明他的辯解很可能不是胡編的,真有一個人扮成紫衣騎騙他進內宅,以此來陷害他。」
穆峭笛點點頭,「沒錯。你覺不覺得今天在魚府,並不是只有我們兩個南極星?我想在和我們一起喝酒的那一群人中,至少有一個非常像是我們的同伴。」
蘇煌微微一笑,「我知道你說的是誰,我們一提賭注,他立即幫腔。不過我曾經試探著跟他說了一句暗語,他卻沒有理我。」
「也許他有特殊任務在身。我們還是盡量不要干擾他才是。」
話說到這裡,兩個人突然想起自己身為戰士卻未經批准做了諜星的事,有違南極星的行動準則,不禁對視一眼,表情都有些沮喪。
「要是賓先生知道了,一定會生氣的。」蘇煌喃喃地道,「齊大哥這次也絕對會把我們罵個狗血淋頭的。」
「沒關係,」穆峭笛安慰道,「不就是挨罵嘛,又不是第一次了。」
「你當我跟你一樣,臉皮厚得像千層餅似的?」
「要不要我把臉皮借一層給你啊?」穆峭笛突然撲到他身上去壓著,臉貼臉蹭了蹭。
蘇煌氣惱之下,正要反擊,突然聽到門外有腳步聲傳來,兩人立即分開,裝模作樣地拿起手頭最近的書來看。
來者是個小丫頭,叫他們去吃飯的。蘇煌蔫蔫地應了一聲,跟穆峭笛一起來到飯廳。全家人已經聚齊,正在小聲談論著魚府婚禮上發生的樁樁件件,並且進行著千奇百怪的猜測。滿腹心事的南極星搭檔沒有心情插嘴,安靜地吃著飯,直到穆東風點名問話。
「啊,什麼?」蘇煌呆呆地抬頭。
「你穆叔叔是問,你們兩個怎麼會跑到那個老魚賊那裡去的?」蘇沛氣呼呼地瞪著小兒子。
「喔,是安王世子邀我去的,我也沒什麼事,就答應了。您又吩咐我多照應穆……呃……穆哥哥(還是不習慣這個稱呼啊),所以我就帶他一起去了。」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許跟老魚賊的爪牙交往!」蘇沛怒道,「你爹一世忠良的清白名聲,總有一天要毀在你的手上!」
「安王世子哪裡是什麼什麼爪牙啊。再說我們只是去看看熱鬧而已,又沒有幹什麼丟您臉的壞事。」蘇煌咬著一個肉丸子頂嘴。
「你還說!」蘇沛呼地站了起來,「我叫你學好不學好,自己一堆狐朋狗友倒也罷了,峭笛剛來京城,你什麼地方不好帶他去,偏帶去那個老賊府裡!是不是很久沒嘗過家法的滋味,皮又癢了?小二,你去拿家法來,小三小四,把小五的褲子給我扒下來,我今天要好好教訓教訓他!」話音未落,蘇煌已經極為敏捷地跳了起來,飛奔到屋角的柱子後面躲藏兩個哥哥的奉命抓捕。
「蘇伯伯,蘇伯伯,」穆峭笛雖然也很想看蘇煌的褲子被人扒下來的樣子,但一看瞧蘇二拿來的家法有手腕那麼粗,立即捨不得了,趕緊上前解勸,「都是峭笛不好,想從近處看看那個老賊是什麼模樣,才讓五弟帶我去的。蘇伯伯一定要打,就請先打峭笛吧。」
穆東風也一把將蘇沛拉回椅子上坐著,道:「孩子們不懂事就教一教嘛,別動不動就打啊殺的,可憐小五生得瘦弱,你那殺威棒似的家法他怎麼禁得起?小五,你也別躲在柱子後面了,來跟你爹認個錯,繼續吃飯吧。」
向老爹認錯是蘇煌的家常便飯,根本不需要過腦子,張口就來。穆峭笛忍著笑拉他在自己身邊坐下,挾了一塊蜜汁燒鵝在他碗中。
「老爺明天不是還去訓練新兵嗎?」蘇夫人賢惠地給丈夫盛湯,「就不要跟小五嘔氣了,多吃點。」
蘇沛再瞪了兒子一眼,這才重新端起飯碗,扒了兩口,突然想起什麼,抬頭對好友道:「你不是說想看看新的徵兵細則嗎?明天一起去兵部吧。」
穆東風歎一口氣道:「明兒恐怕不行。巡衛府就是這樣,閒的時候真閒,忙的時候事情就擠在一堆兒來。有弟兄來報說,西柿巷來了三個外地人,租了個小院子住,說話有胡族口音……」
「您說什麼?」蘇煌與穆峭笛齊齊地大聲問道,嚇了穆東風一跳。
「……呃……您說有三個胡人到京城來了?」穆峭笛忙解釋道,「我今兒還在跟蘇五弟賭呢,說不會有胡人敢到這裡來的,除非是使者。」
「你們這倆孩子,怎麼什麼事情都拿來賭啊。也沒確定那就是胡人,聽說他們住下來這幾天一直行蹤安靜,沒有惹事,我只是因為身負巡衛之責,不太放心,所以明日抽空過去看看。」
穆峭笛「喔」了一聲,與蘇煌對視一眼,兩人都趕緊加快了吃飯的速度。

(6)

可惜的是,儘管兩人快速吃完了飯找借口回房,也仍然沒有能夠走出府門去調查新得知的這個信息,因為蘇煌剛剛換好夜行衣,就在自己房間的窗台上看見了一隻雪白可愛的鴿子。
「不會吧?……」他禁不住摀住眼睛呻吟了一聲。
「怎麼啦?」穆峭笛從隔壁房伸出一個腦袋,一眼瞥見那只鴿子,也是大吃一驚,「不會吧,來的這麼快?」
雖然已經猜到白羽的天使攜來的會是什麼,但兩人仍然沒那個膽子裝沒看見,蘇煌伸手捉住鴿子,從它爪環上解下一個小竹筒,倒出個紙卷兒來,慢慢展開來看。
「說什麼?」穆峭笛緊張地看著搭檔的臉色,「罵得很凶嗎?」
蘇煌搖搖頭,跌坐在椅上,「沒罵。」
「沒罵?沒罵你怎麼這個臉色?」穆峭笛一伸手,「拿來我看。」
「我們兩個被停職兩個月,不准參加一切行動,手頭所有未了事務全部上報移交。」蘇煌臉上陰沉沉的,將紙條丟了過去,「是東南區的文老大親筆寫的。咱們這次可真夠露臉的。」
「怎麼這樣!」穆峭笛憤憤不平地抱怨,「這種事兒好多人以前都幹過,上頭可從來沒罰得這麼重過!!就是咱們倆,也不是第一次干了,以前也就是訓斥一下……」
蘇煌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還知道咱們不是第一次違命行動啊,有一種說法叫做『再犯從重處罰』聽說過沒有?看你出的什麼餿主意要去探查魚府,現在舒服了?」
「蘇五少爺,」穆峭笛嚴肅地走到他面前蹲下,伸手捧住他的雙頰向裡一擠,「請允許我提醒您,我的所有餿主意都是事先徵求過您的同意的。」
蘇煌被噎得一怔,張了幾次嘴都找不出話來反駁,只好氣呼呼地向床裡一倒,扯過被子一裹,獨自生悶氣去了。
穆峭笛見他這樣,心裡便有些後悔不該認真與他爭辯,就是讓他拿來出出氣,也沒有什麼大不了,歎口氣上前揉揉他的頭,輕聲道:「都是我不好,思慮不周,現在事已至此,你也別過於氣惱了。」
蘇煌也不是無理取鬧的人,只不過在搭檔面前一向任性慣了,並非是真的在埋怨他,剛剛裹著被子一躺,已經自知不該亂罵人,此刻又聽得他軟語安慰,臉上頓時一紅,坐起來低著頭道:「咱們一起做的錯事,怎能全怪你一人?我只是擔心最近人手原本就不夠,我們兩個停職,小況他們會很辛苦的。」
「你別擔心,」穆峭笛一手摟住他的腰,另一隻手將他的頭按在自己胸前靠著,道,「也許只是嚇嚇我們,等真的需要人手時還是會叫咱倆的,難不成這種時候真的停職兩個月在家裡養膘?現在我們要做的事就是乖乖的,裝成被老大們嚇到的樣子,讓他們覺得已經達到了儆戒的目的,說不定過幾天就開恩減刑了呢。」
「哪裡用裝啊,」蘇煌咕噥著,「我是真的被嚇到了。咱們還是老實一點,明天把那三個胡人的事報上去,讓諜星們去查吧。」
「對啊對啊,」穆峭笛見他心情恢復了一點,又把手臂收緊一些,「你這陣子連出任務,也真該休息一下,再說咱們兩個這一年多被拆開來用,聚少離多,不如乘此機會,多親熱親熱不好嗎?」
蘇煌怔了怔,突然發現不知何時開始,自己跟搭檔居然已是耳鬢廝磨的姿勢,抱成一對連體人一樣,臉上禁不住一燙,用力推開他道:「你坐遠些,兩個大男人這樣抱在一起像什麼樣子!」
穆峭笛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悠悠道:「咱們以前經常一起洗澡一起睡覺,同騎過一匹馬,同在一個小箱子裡擠著等待行動開始,那次我受傷發燒,你還一絲不掛地抱著我一整夜為我取暖,都沒見你有過什麼不自在,怎麼沒分開多久,就感覺這麼疏遠了呢?」
被他這樣一說,蘇煌不禁呆了呆,自己也想不明白這種異樣的感覺從何而來,愣了半晌才強辯道:「那……那都是在緊急的情況下,現在……現在可是在我家,要是被人看見了要怎麼解釋?」
穆峭笛頗富深意地一笑,沒再多說,隨隨便便揮了揮手,丟下一句晚安,竟自起身開門離去了。
「喂,你笑那麼噁心是什麼意思啊?」蘇煌在後面追了幾步,又覺得追上去好像也問不出個名堂,悶悶地回轉來。
白鴿捎來的小紙條還放在桌上,他拈起來又看了一遍,放在燈上燒了,想著未來兩個月的停職期,又想想搭檔越來越古怪的態度,百般煩惱湧上心頭,倒在床上狠狠捶了幾下床板,睜眼盯著頭頂絲帳的長長流蘇,盯了好久也沒有睡意,翻身起來凝神細細地聽隔壁的動靜,沒一會兒,就聽見隱隱的呼嚕聲響起,氣得更加地睡不著覺。

次日一大清早,蘇沛晨練已畢,散步到小兒子的院落,剛進院門,就看見穆峭笛一身勁裝打扮,神清氣爽在練劍法,從他背心透出的些微汗跡就知道,這孩子已經練了不短的時間。再邁步上台階,推開自家兒子房間的窗戶往裡一看,蘇五少爺象堆軟泥一樣趴在被窩裡,呼呼呼睡得正香,散亂的頭髮絡兒貼在臉邊,枕頭的絲面兒上還染著一小片口水……
「小煌睡覺的樣子好可愛哦……」穆峭笛不知何時也湊了過來,笑瞇瞇地說。
蘇沛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看不出哪裡寫著「可愛」兩個字,反而越看越是心頭冒火,回身一個旋風踢,將房門砰得踢開,一步跨進去怒喝一聲:「小五!」
蘇煌猛地被驚醒,條件反射般從床上彈坐起來,無焦距的目光茫然地在房間裡掃了一圈兒。穆峭笛搶步上前將棉外套披在他身上,在耳邊低聲道:「快醒醒,你爹來叫你起床了。」
「小五!你看你像什麼樣子!太陽都曬屁股了還在睡!快給老子滾起來!」
在父親的咆哮聲中,胡思亂想到深夜才睡著的蘇五少爺頂著兩隻熊貓眼不情願地下了床,扁著嘴穿戴梳洗。
「看看人家穆哥哥,一大早就起來練武強身,哪兒像你,成天就會睡!」蘇沛還在扯著嗓子叫,被聞聲而至的蘇夫人連勸帶拉拖了出去。蘇煌在後面扮了一個鬼臉,坐下來抓著桌上果盤裡的冬梨啃了一口。
「剛剛你睡著的時候我出去了一趟,把那三個胡人的事上報,齊大哥叫我今天跟父親一起去看看。」穆峭笛擠在他身邊坐了,將他拿梨的手拉過來,也啃了一口。
蘇煌登時大怒:「憑什麼你可以去?」
「因為恰好我父親是巡衛將軍啊。你也別生氣,只是叫我跟去看看,不准許有任何行動的。」穆峭笛笑著拍拍他的肩,「要是有什麼情況,晚間回來我再跟你說,先去吃飯吧。」
蘇煌重重吐了一口氣,沉著臉兒站起來,剛走到院中,突然腳步一頓,回頭盯著穆峭笛的眼睛,快速地問道:「你一大早就獨自出去,是想先一個人把罵挨了,好讓齊大哥出了氣,不再責罵我嗎?」
穆峭笛微微一笑,攬住他的腰柔聲道:「怎麼會?我最喜歡看你挨罵了,不過是見你睡得香,捨不得叫醒你罷了。」
蘇煌白了他一眼,但心裡卻很是明白搭檔的好心,覺得胸口一暖,忙把頭一扭,裝作不在意的樣子朝飯廳走去。
早餐時穆峭笛說太悶,提出想跟父親一起出去巡衛,自然立即獲得首肯。蘇沛聽得他們父子二人一起行動,煞是羨慕,回頭朝小兒子看了半天,五少爺也沒表示出半點想跟他一起出去的意思,反而只是埋頭大吃,氣得他搖頭大歎自己生子不肖。
飯後蘇煌獨自回房,關在帳中練了一會內功,看看離午時還早,便換上一件時尚的長袍,擺出一副游手好閒的風流樣子,晃到街上去了。
外面是冬日裡少見的暖陽天氣,街面上的人流較平時要多個兩三成,蘇煌先到古玉齋看了看新到的貨色,再在玉春樓的台階前跟相熟的姑娘調了幾句情,最後晃到最常去的松月酒樓,找了個雅座坐下來小酌歇腳。
由於還沒到中午,二樓雅間客人並不多,三三兩兩地散坐各處,有幾個認識蘇煌的,抬手跟他打招呼,寒暄了兩句,但因都不算太熟,也沒有邀到一處飲酒。
蘇煌刻意揀了個臨窗的位子,從這裡望出去,能看見半條街邊的廷尉衙門,那兒是紫衣騎日常辦公之所,若有什麼異常的行動,大略也可以看得出來。
店小二端著個大托盤上來送菜,麻利地擺上桌面,笑道:「蘇公子,今兒這道你最喜歡的燒黃魚,可是新鮮活殺的,請嘗嘗。」聲音突然壓低,「你不是停職了嗎?出來幹嘛?」
蘇煌拿著筷子挾了一塊魚肉放進嘴裡:「嗯,是不錯,味道挺好的……(我出來玩,關你什麼事?)」
店小二臉上浮現出忍笑的表情:「謝蘇公子誇獎……(不過你們倆這次還挺出風頭的,齊大哥被氣了個半死。)」
「這塊銀子拿去,獎賞你們盡心侍候的……(死小況,沒事快滾!!)」
小況展顏一笑:「謝公子賞!」樂呵呵地下樓去了。
蘇煌有些氣悶地喝了杯酒,換了個姿勢,腳一動,好像踩到個什麼硬物,彎腰揀起來一看,是塊做工精巧的小鐵牌,上有隸書的兩個字——南槿。
乍一見到這兩個字,蘇煌不禁愣了愣,心頭浮上好笑的感覺,小聲自言自語道:「天哪,這個南槿,丟三拉四的本事這麼強,簡直就像我家的……」一想到這裡,心頭突然針扎般的刺痛,忙閉了閉眼睛忍住,將小鐵牌放到桌角,又將視線轉向窗外。
約摸過了兩盞茶的功夫,樓梯口響起腳步聲,蘇煌回頭一看,鐵牌的主人正衝上來,俊秀的臉上一副著急的表情。
「南兄是在找這個?」蘇煌拿起鐵牌,站起身衝來者微微一笑。
南槿定晴一看,長長鬆了一口氣,忙上前接過來,不好意思地道:「多謝蘇五公子了。」
「不客氣,日前在魚千歲府,也曾有勞南兄施以援手啊。」
南槿客氣地笑了笑:「我也沒做什麼。不過你們這些貴家公子膽子可真不小,喝了那麼多酒,居然還敢闖到千歲的內宅去,好在那天是厲統領的喜日子,千歲爺沒發脾氣,也算是萬幸了。」
蘇煌心裡微微一動,閃念之間已把手一伸,讓道:「如果南兄今日略有空閒的話,可願賞臉與在下小飲幾杯?」
南槿愣了愣,微微紅了臉道:「怎麼好意思打擾五公子的雅興?」
「南兄就不要客氣了。」蘇煌按住他肩頭,又招呼夥計添一副杯筷。兩人坐定後,蘇煌用閒聊的口氣道:「南兄這塊腰牌,倒和上次的那塊不太一樣?」
「哦,這個是當值時用的,上次那塊是出入宮廷的身份木牌。」
蘇煌執起酒壺為南槿斟了一杯酒,道:「南兄這麼年輕就已是紫衣騎的大人了,將來前途一定不可限量啊。」
提到這個話題,南槿卻出人意料地沒有接話,微微垂下眼睫,看了看杯中琥珀色的液體,仰頭一飲而盡。蘇煌立即又給他滿上一杯,道:「京城裡誰不知道,紫衣騎雖然名義上只是魚千歲下屬的侍衛軍,但實際的地位卻遠在皇城禁軍、巡衛衙門和緝捕司之上,南兄這身官服,可比一般的四品京官還要威風啊。」
南槿握著酒杯,勉勉強強抬頭微笑了一下,又灌了一大口。
蘇煌輕輕放下酒壺,有些不悅地道:「不過若是南兄自持身份,不願與我們這些閒人交往,直說就好了。」
南槿吃了一驚,登時有幾分手足無措,慌忙解釋道:「不是……不是……其實蘇五公子的盛情,我還是很感激的。一般人與紫衣騎交往,都是懼於魚千歲的威勢,或是有求於我們,像蘇五公子這樣真心實意想與我們交好的人根本沒有幾個,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侍衛,有什麼好自持身份的……」
「南兄也不要妄自菲薄嘛。厲統領連代去迎親這樣的重責都交給你,一定是對你十分信任啊。」蘇煌唇角輕揚,拍了拍他的肩頭。
南槿頰邊略略褪了些許血色,低低道:「也不是……說出來蘇五公子不要見笑,我原本是一個小縣城的捕快,在協辦紫衣騎的一件案子時碰巧幫到了厲統領的一點小忙,他就把我帶到京城,加入了紫衣騎。可是我實在是不習慣這裡的生活,再加上生性散漫,又喜歡丟三拉四的,周副統領對我很是頭疼,來了一年多,什麼行動也沒參加過,每日裡就是做些雜事。厲統領實在是因為太沒把那樁婚事放在眼裡,所以才隨意指派我去迎親的。」
蘇煌呵呵一笑:「不參加行動有什麼不好?難道你喜歡跟著他們出去打啊殺的,沾上一手的血腥?」
「能不殺人自然是好,可長此以往,我總有一天會在紫衣騎無立足之地,被副統領趕走的。」南槿說著說著,聲調漸低,眉頭漸漸蹙了起來。

(7)

「能不殺人自然是好,可長此以往,我總有一天會在紫衣騎無立足之地,被副統領趕走的。」南槿說著說著,聲調漸低,眉頭漸漸蹙了起來。
這個年輕的紫衣騎原本給人的感覺就是十分的溫和柔順,此時微低著頭,容色憂挹,白玉般細膩的雙頰沒有一絲血色,就像一個不知應該何去何從的孩子,令蘇煌一瞬間心生憐惜,仿若忘記了自己留他下來套話的本意,不自禁地握住了他的手,柔聲道:「不在紫衣騎,也沒什麼大不了。你這樣的人材,哪裡找不到安身立命的場所,到時我也盡可以幫忙的。」
南槿的目光,幽幽然然地飄了起來,喃喃道:「可是我不想走,我想留在他……呃不,是留在紫衣騎……」
蘇煌的眼眸深處輕微的一顫,但他隨即用一個笑容掩飾了過去,語調輕快地道:「不是還沒出任何事嗎?你也不要這麼悲觀。再喝一杯吧。」
南槿有些赧然地笑了笑,兩人推杯換盞互敬了一杯,把話題扯開,閒聊了起來。
蘇煌借此機會與南槿交往,本來自然是另有目的,可沒想到交談之後卻發現,此人雖然性情迷糊了一些,實際上卻是個極聰明有情致的人,加上他出語溫良,人又生得清秀可愛,非常容易讓人喜歡,聊到投契處,彼此都有相見恨晚的感覺。
兩壺百花釀見底時,兩人已經開始相互稱呼名字,並相約著以後要一起去什麼什麼地方玩。蘇煌聽說南槿來了京城一年多,什麼風景勝地都沒去過,便自告奮勇要帶他去遊覽,尤其推薦城南十里外如夢如幻的翠茵湖。南槿被他引起了興致,像個孩子一樣認真地推算著自己的下一個假期,說無論如何也要去一次。
「看樣子,你很喜歡水啊?」蘇煌口角含笑地問。
「嗯!」南槿重重地點著頭,「我的家鄉也有很多大大小小漂亮的湖,水又清又亮,所以那裡的姑娘個個都像鮮藕雕的一樣水靈。」
「這個我信,光看你就知道了嘛。」蘇煌玩笑道,「哪天有空,我倒也想去你家鄉看看呢?」
南槿愣了一下,慢慢收淡了臉上的笑容,將眼光游移開,低聲道:「現在,恐怕不是那麼方便去……」
蘇煌一怔:「為什麼?」
「我家鄉,原是澄州境內……」
蘇煌立即明白過來,輕輕吸了口冷氣。
澄州全境早在十年前中原慘敗於胡族時,就被魚慶恩所掌控的朝廷割讓了出去以求偏安,南槿的家鄉,自然也早已淪入了胡族的暴虐統治之下。
「你就是那個時候離開的吧?」
「嗯,剛剛戰敗後,我們全族約三十多人就一起遷離家鄉,要是再走得晚幾天,胡族封了境,恐怕就出不來了。」
「那……」那你為什麼還願意加入紫衣騎為魚慶恩效力?這個問題剛剛滾到了蘇煌的舌尖上,就被他自己嚥了回去。
不問,並非擔心南槿尷尬,而是因為話尚未出唇,他就已經知道了答案。
答案就在南槿突然變得異常明亮的眼睛裡。
順著那兩道充滿了熱度的目光,蘇煌看見南極星最難對付的敵人、冷漠的紫衣騎統領,正踩著不緊不慢卻充滿了迫力的步子,從廷尉衙門走出來。
厲煒不是那種特別魁偉的豪壯形男人,他的身形是高挑的,柔韌的,所有力量都蘊藏於薄薄的皮膚之下,絲毫沒有無益的外洩,就如同一口沉默的劍鞘,儘管別無華飾,卻令人從骨子裡知道鞘內是怎樣凌厲的劍鋒。
穆峭笛曾說過:「是女人,都會選擇象厲煒這樣的男人吧。」雖然蘇煌立時冷冷的反駁了這句話,但他心裡非常清楚,即使是站在與紫衣騎立場絕對相反的南極星的角度來看,也沒有人能夠否定厲煒是個極有魅力的男人,而且這種魅力的殺傷範圍,當然不僅限於穆峭笛所說的女人而已。
蘇煌看著目光恍惚的南槿,無聲地歎息。
能夠讓一個因為魚慶恩而背井離鄉、四處飄泊的人死心塌地加入紫衣騎,厲煒的魅力當然可見一斑,但對南槿而言,這卻是一場注定心傷的無望愛情。
可是也許南槿本人,根本沒有對這份感情抱有太大的期望。
也許他真的只要,留在他身邊就好。

當晚蘇煌被仙客居的夥計扶回家的時候,已經醉得分不清東南西北,記不清自己與南槿是怎樣分的手,只知道前一刻還在舉杯痛飲,後一刻就已經睡在家裡的床上了。
蘇沛自然氣得暴跳如雷,一直在罵這個兒子是個醉生夢死沒出息的浪蕩子,罵到氣結處還想打,被穆家人勉強勸住。
穆峭笛臉色也不是太好看,陰沉沉的幾乎讓人看不清五官,只不過大家亂糟糟嚷成一片,沒有察覺到。
半夜時分,蘇五少爺悠悠醒來,掙扎著爬起半個身子,晃眼好像看見床邊有個人影,便又倒了下去,呻吟著道:「峭笛,我要喝水。」
穆峭笛板著臉餵他喝了水,拿冷毛巾粗暴地擦了擦他的臉。
「喂,你在擦臉還是在扒皮啊,輕一點行不行?」
「你還有感覺嗎?」
蘇煌揉了揉發痛的腦門,仔細看了搭檔一眼,「幹嘛這個臉色?活像我爹一樣……」
「你今天跟誰喝酒?」
「一個朋友。」
「朋友?!」穆峭笛氣沖沖站起來,「你瘋了,他是個紫衣騎!」
「他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紫衣騎!」
「笑話,紫衣騎還分幾種的?別忘了你是一個南極星戰士,和紫衣騎成員有超越規則以上的交往和好感都是不被允許的!」
「我沒忘記任何規則!我只是想通過他瞭解一些情況。」
「那你就是忘了自己為什麼被停職!一個戰士不需要通過與紫衣騎建立虛假的友好關係來獲取情報,因為那是諜星的工作!」
「我並不想和他建立虛假的友好關係!」
穆峭笛咬緊了牙,眼睛危險地瞇成了一條縫,「你的意思是說你與他之間是『真正』的友好關係嗎?」
「你無聊到要跟我半夜三更吵架?」
「不用扯開話題!你居然忽視他紫衣騎的身份毫無顧忌地在他面前喝醉!這說明你對這個人有非常深的好感,這種好感是我,是南極星的規則所不允許的!今天是最後一次,你絕不能再跟南槿有任何形式的私人交往!」
「見鬼的規則!」蘇煌突然憤怒地吼道,「你根本不是那種把規則看得很重的人!我是南極星戰士,我宣誓為它不惜生命,我服從任務安排並竭盡所能去完成,但我並不是一個沒有自己的思想和判斷力的人,我相信南槿不是一個壞人,不是一個助紂為虐的敗類……」
「可他是一個紫衣騎!」
「他參加紫衣騎不是為了……」蘇煌的嘴唇輕微地抖動了一下,「不是為了殺戮……我能理解他的感受,我希望你也能……」
穆峭笛緊緊地閉了閉眼睛,深深吸了幾口氣,綿綿地吐了出來,當他重新睜開眼簾時,雙眸在某種程度上恢復了冷靜。
「小煌,」輕輕握住搭檔的手,將他的身體拉了過來,用手指給他火燙的雙頰降溫,「那個南槿有魔力嗎?你今天不過第二次見他而已,就已經開始為了他跟我吵架了?」
蘇煌抬起頭,屋內只有些許淡淡飄浮的月光,雖然是可以感受他體溫和呼吸的距離,但卻看不清他的臉,只隱隱看到那雙眼輪廓的深處湧動著波光,仿若有溫度般地閃爍著,讓心頭煩躁激動的情緒褪卻,代之以柔柔酸酸的感覺,讓人不由自主地就放軟了口氣。
「對不起,峭笛,也許我是有些過於激動了。可我並不是想跟你爭吵,你要相信我,南槿的手上還沒有沾過不可饒恕的血,他的天性很好……」
「那又怎樣呢?他身在紫衣騎,總有一天要沾血,我不希望他手上濺的第一滴血就是你的!除了受過訓的『釘子』和有具體任務的『諜星』以外,賓先生為什麼要禁止南極星成員與紫衣騎交往?理由非常清楚,因為這是一場戰爭,當你在戰場上面對數以萬計的敵軍時,難道他們每一個都窮凶極惡?難道他們不是某個女子的情人或嬰兒的父親?可當戰鬥開始的時候,他們就只能有一個身份,那就是敵人,任何形式的憐憫與同情都會禍害自身和戰友!」
蘇煌見他這樣咄咄逼人,忍不住賭氣道:「你怕被我連累,就報告上面換搭檔好了!」可是話剛出口,他就自知說重了,正想緩和兩句,穆峭笛已經怒沖沖站起身,摔門而去。
「喂……」蘇煌叫了一聲,欲待追上去,面子上又下不來,猶豫了片刻,頭又疼了起來,抬手重重敲了幾下,側耳聽隔壁的動靜,卻只有那扇快被摔壞的門還在晃來晃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聽的人更是心煩,扯過被子就蒙在了頭上。

第二日,揉著略略浮腫的面龐,蘇煌還是決定先去向穆峭笛道個歉,誰知推門進去時竟發現房間裡空無一人,床鋪都是整整齊齊的好像昨夜根本沒人睡過。出院門找了一圈兒沒看見人影,倒是僕人們頭一次瞧見五少爺這麼早起床,個個都是嚇了一跳的表情。
約摸中午時分穆峭笛才回府,蘇煌迎上去正想搭個話,不料他頭一扭理也不理徑直進了飯廳,擺明還在生氣的樣子。在整個南極星隊伍裡,蘇煌無論如何算不上一個好脾氣的人,見他這樣,心頭也不禁冒了火,當下沉了臉,氣呼呼地也走進飯廳,坐到離穆峭笛遠遠的地方去。
不就是冷戰麼,誰怕誰?反正以前也不是沒有冷戰過,哪一次不是穆峭笛先放下身段找他和好的?這一次還不是一樣!
一樣……
應該一樣啊……
一連三天過去,穆峭笛出人意料地沒有表示出任何和解的信號,蘇煌的底氣漸漸有些不足,悄悄屈指算了算,以前冷戰期的最高記錄只有五天,難道這次又要創下新的記錄?
仔細想想,上一次是為了什麼和好的?好像是一起去執行新的任務……
「拜託,你們正在被停職,什麼任務?回家歇著去吧!」厚著臉皮去找小況打聽,結果就得了這麼難聽的一句話回家。
剛進家門,就聽見老爹在大廳上呵呵呵地大笑,十分歡喜的樣子。
原來蘇沛上午上朝的時候,得知江北義軍剛剛又打了一個大勝仗,心情自然格外的好,跟家裡人描述完魚慶恩那難看的臉色後,就大呼小叫著要跟穆東風一起痛飲幾杯。除了某兩人以外,其他人也跟著興高采烈起來,酒席間一時推杯換盞,好不熱鬧。
蘇夫人克盡主婦之責,親自下廚做了幾個菜,和穆夫人兩個輕言細語聊著,回頭見小兒子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飯,不禁關切地問道:「小五,你不舒服?」
「啊?」蘇煌抬起頭,「啊,沒有……」
蘇夫人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是不是著了涼?我昨天就看你臉色不好,說要請個大夫瞧瞧,都是你爹攔著!」
「蘇家的孩子哪有那麼嬌貴!」蘇沛聲音洪亮地道,「他在外面花天酒地,前幾天還喝得醉醺醺回來,自己都不愛惜自己身子,就你這當娘的操心!」
蘇夫人瞪了他一眼,「難道你就沒喝醉過?小五小六從小身子就比幾個哥哥差,你又不是不知道!」
蘇煌拿著筷子的手突然一抖,心尖像是被什麼揪住了一樣,刺痛難忍。穆峭笛飛快地站起身給蘇沛斟酒,想先把話題岔開,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哪有什麼小六!」蘇沛把手裡的杯子向地上一摔,「我說過不許再提那個小畜生!」
蘇夫人面色如雪,怔怔地看著丈夫,顫聲道:「不管孩子做錯什麼,好歹都是你的兒子,這般罵法,你當自己是什麼?」
「他根本不是我兒子!我蘇沛沒有這樣不忠不孝的兒子!」
蘇夫人用手掩住自己的嘴,淚如走珠。穆東風一把將蘇沛推坐在椅子上,責備道:「你說這什麼話,太傷嫂子的心了!」穆夫人與穆若姿也上前扶著蘇夫人輕言解勸,一眾小輩只好呆呆地坐著。
穆峭笛悄悄走到全身僵硬的蘇煌身邊,按著他肩頭低聲道:「小煌,咱們回房去。」說著摟住他腰,半扶半抱地拖出飯廳。
進了兩人分享的小院,蘇煌的呼吸略微平順了一些,他推開穆峭笛攙扶的手,輕輕道:「我想回屋躺一會兒,你別管我。」
「小煌……」
「你讓我一個人靜一靜……」蘇煌仰著臉兒站了一會兒,等因水霧而模糊的視線勉強恢復正常,這才走進自己的房間,將穆峭笛關在門外。
這裡離飯廳很遠,聽不見任何爭吵的聲音。環顧四周,找不到一丁點兒可以證明那個人存在的痕跡。不僅是這兒,而是整個蘇府的每一個角落,甚至連人的心與記憶,都被要求抹去他的影子,就好像他從來沒來過這個世界,與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未曾發生過關係一樣。
就算是蘇煌,也因為每每想起他時的心痛難忍而努力使自己淡忘。
淡忘他最親近的雙胞弟弟,那曾經像是他身體一部分的少年。
趴在床上,頭埋在枕中,最初的兩顆淚水後,眼睛就變得乾澀,只有胸中翻騰的悲傷感覺,越來越濃,越來越痛。手指摸到柔軟的緞子被面,卻是冰涼的,就像那天小六被抬回來時的身體,沒有一絲兒溫度。
雖然事情已過去兩年,那種眩暈感依然刻在心底。明明知道作為一個南極星的「釘子」,小六不僅時時刻刻都面臨極度的危險,而且到死也不能公開最隱秘的身份,卻還是忍不住拒絕相信他真的已經離去,忍不住因為父親決裂的態度而憤怒。
儘管小六臨終蒼白的臉上,一直含著安靜的微笑。
不知過了多久,房間內的光線已經變暗,蘇煌輕輕動了動有些麻木的手指,心裡突然一沉。
房間裡有人。
雖然沒有聽到開門開窗的聲音,可是房間裡已經多了一個人。
瞬間恢復的南極星戰士的敏捷,使得蘇煌以一種最無防守破綻的動作翻身而起。
「是我。」那個人及時出聲。
剛提到胸口的一團氣瞬間散出,軟軟的身體重新倒回床上。
黑暗中有擊打火石的聲音,緊接著桌上的油燈被點亮,昏黃搖曳的光線洩滿整個房間。
「滾回去睡你的覺!」蘇煌甕聲甕氣地道。
「我要來確認一下搭檔的情緒和狀態,這是我的職責。」穆峭笛坐到蘇煌身邊,搬起他的臉轉向燈光,「啊,眼睛是紅的……」
蘇煌啪得一聲打開他的手,「我知道怎麼處理這種情緒,你少多事!」
「沒錯,」穆峭笛舉起雙手,「雖然你現在很悲傷,很想念小六,但我所擔心的情緒不是指這個。也許今晚的時機並不恰當,可身為搭檔我必須提醒你,南槿是一個紫衣騎,他不是你弟弟。」
蘇煌猛地坐了起來,「你這話什麼意思?」
「清澈的眼睛,迷糊的個性,執著的性情,孤立無援的處境,我也承認,儘管容貌毫無相似之處,但南槿的確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小六,這也是你為什麼難以自控地對他產生好感的原因,不是嗎?」
「當然不是!」蘇煌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否認,但在搭檔一瞬也不瞬的目光凝注下,還是慢慢垮下了雙肩,「……的確有那麼幾次,我看著他,心裡想到小六,但這不是我無法敵視他的主要原因……,…我只是覺得,他明明是個善良的好人,只是因為愛上了不該愛的人才誤入歧途,我們為什麼不能把他拉回到正道上來?」
「我們不能。」穆峭笛冷冷地道,「我們是戰士,要遵守規則,服從命令。這世上有很多事情應該去做,可我們沒有這個能力去把它們全都做完,因此從順序上來說,我們首先要做自己職責範圍內的事情。」
「我並沒有忽視自己的職責……」
「你與一個位處敵方陣營的人交往本身就與你的職責相違背,」穆峭笛抬起蘇煌的下巴,讓他的眼睛與自己對視,「小煌,我知道南槿值得讓人同情,但無論是愛上厲煒還是加入紫衣騎都是他自己的選擇,所以他自己承擔後果。至於你,以後不要再跟他有任何接觸了,好嗎?」
蘇煌怔怔地看進他的眼眸深處:「這是搭檔的請求嗎?」
穆峭笛唇角勾起一個含義深刻的笑容,「不,這是一個愛你的人的請求。」


(8)

接下來的幾天,蘇煌一直有些心煩意亂,長時間躲在屋裡不想見人,尤其不想見自己的搭檔,萬不得已要跟他面對面說話時,視線也是東遊西蕩,一副極為不自在的樣子。
當然,這種從未有過的情緒百分之百是因為搭檔那晚含意頗深的最後一句話,以及跟著這句話印過來的淡淡一吻,雖然那個吻最後還是跟往常一樣,是直接落在面頰上的,但仍然把蘇煌嚇得手足僵硬。
「他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愛?哪種愛?什麼愛?愛什麼?」蘇五少爺煩惱地抓著自己的頭髮,認真地思考著,「難道他真的對我……應該不會吧……不會……不要想太多啦,他是你的搭檔,當然是愛你的,這是戰友之情,沒有其他意思的!」
然而這樣勸說完自己後,轉念又一想:「萬一他真的有那個意思呢?不理他、裝沒聽見總歸是不太妥當的,要怎麼辦啊?拒絕他嗎?……到底是最好的朋友,會傷他的心的……要是不拒絕……那豈不是要跟他……」蘇煌頭皮一麻,趕緊禁止自己再想下去,抓住額頭狠狠搖了幾下。
「也許應該再仔細問問他,這麼說到底是不是那個意思?」片刻之後,這個念頭冒了出來,但隨即又被他自己給否決掉,「不行,當然不行,萬一他一點兒那個意思都沒有,我卻這麼鄭重其事地去核實,一定會被他笑掉大牙,一輩子在他面前抬不起頭來,哪個男人受得了這個啊!!」
左思右想無法決斷,到最後,蘇五少爺乾脆生起氣來。
長久以來,大家明明相處的這麼開心,彼此相信,彼此依賴,一起浴血奮戰,也一起打鬧玩笑,分明是好輕鬆自在的關係,他幹嘛要說這麼一句不清不楚的話,弄成現在這樣尷尷尬尬、別彆扭扭的感覺啊?
「小煌,我今天還要跟父親一起出去,走了啊!」
蘇煌呆呆地看著他輕捷靈敏的背影,恨恨地跺了跺腳。
什麼嘛,好像覺得尷尬彆扭的只有自己耶。
「忘了跟你說,不許去見南槿哦,道理可是跟你說明白了的。」搭檔折返過來,又補充著叮囑了一句。
「偏要去!」蘇煌賭著氣回嘴,穆峭笛根本當沒聽見就走了。
「偏要……」又嘀咕了一遍,蘇五少爺歎著氣低下頭。其實心裡明白穆峭笛是對的,真的不能再跟南槿交往下去了,雖然這種單方面中止友誼的做法對那個感情豐富的少年是一種傷害,但身為南極星戰士,畢竟不能任性而為。
「五少爺,夫人請您去前廳一趟。」一個丫環在院門口高聲叫道。
「啊,知道了。」蘇煌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臉,調整完畢面部表情,快步走到前廳。
蘇夫人坐在一把紫木椅上,手裡拿著幾張淺黃色的紙,一見小兒子就皺了皺眉頭。
「小五,你自己過來看看,怎麼又有這種東西?娘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咱們不是豪富之家,揮霍也要有個限度。你每月零用錢不算少,在酒樓吃吃喝喝也夠你折騰了,為什麼還要欠帳呢?就算朋友多錢不夠用,暗中找娘要不就行了,這種帳單送到家裡來,萬一被你爹看到,豈不又要挨一頓打?」
「帳單?」蘇煌吃了一驚,快步上前接過來一看,居然真的是松月酒樓的帳單,不禁愣了一下。停職期明明還沒過啊,怎麼……
「小五,娘的話你聽進去沒有啊?」
「啊,」蘇煌回過神來,趕緊道,「都是我不好。其實這個月沒有超支的,不過有幾次忘了帶錢袋記了帳,一時又沒及時去結付,所以才有帳單,我馬上就去付清……」
「小五……」蘇夫人只來得及叫一聲,兒子已經飛奔了出去,看那個迫不及待的勁頭,哪裡像是去還欠帳,分明比會夢中情人還要急切幾分。
以最快速度趕到松月酒樓,直接就上了二樓的雅間,片刻之後,小況肩上搭著條毛巾,提著茶壺便走了過來。
「蘇五少爺好久沒來了,今兒要吃點兒什麼?」擦桌子,斟茶,頭湊了過來,嗓音壓得低低的,「有大的行動,你們兩個立即復職,今晚子時在天字院聽取詳細的行動安排。」
蘇煌微微點頭,高聲道:「最近有什麼時新的菜式,弄幾樣精緻的來。」
小況拉長了聲音應諾著,輕捷地跑下樓去。沒過多久,幾盤小菜流水般地送上來,蘇煌略略吃了些,便起身結帳離開,剛走出大門,迎面走來幾個並排而行的紫衣騎,最左邊的一人正是南槿。
一看見是他,蘇煌像是本能反應般地向後一退,隱身在門板後側。那幾個紫衣騎說說笑笑從酒樓前過,零零碎碎飄來幾句對話,似乎是其中一個人奉命出京公幹,其餘的人要為他餞行的意思,語聲越來越小,漸至於無,想來是走遠了。慢慢轉身出來的蘇煌遙遙看了看南槿單薄的背影,突然不禁覺得自己這麼緊張既沒必要又有點兒丟臉。搭檔只是說不許去找南槿嘛,又不是說要刻意躲避他,這種街上偶遇上前打個招呼有關係,難道穆峭笛敢啃他一口?
心裡嘀咕了一陣後,蘇煌還是振作了一下精神,晃著扇子慢悠悠地向自家府邸走去。
進了家門,蘇夫人大略問了一下欠帳的事情,便沒再管他,而穆峭笛居然一直到黃昏時才跟父親一起回府。用餐時蘇煌用一個小小的動作向穆峭笛表明有事相告,兩個人都吃的飛快。晚飯後,他們大略陪伴了父母一陣,便分別找借口回到自己的房間。
剛一進院門,蘇煌就壓低了聲音急匆匆地道:「小況才通知我,今晚子時……」
「這個事情我已經知道了。」穆峭笛笑呵呵說著,身子一斜,順勢將手臂朝蘇煌的肩頭上搭,「我就知道上頭不可能真讓咱們停職那麼久的。」
蘇煌有些不自在地閃了閃身子,躲開搭檔挽過來的手,低下頭說了聲:「那咱們就抓緊時間休息吧。」說完便飛快地跑進自己的房間,把門關嚴。
穆峭笛搭了個空的手臂在半空中停留了片刻,眉尖向上挑一挑,但什麼話也沒在多說,一轉身也回了房。
離子夜約摸還有半個時辰時,蘇煌起身穿好夜行衣靠,檢查了兵器,躍身出房。幾乎在同一時刻,隔壁的房門也被悄然推開,穆峭笛象朵黑雲般飄了出來,站到他身邊。
「走吧。」蘇煌向搭檔一揮手,壓低了聲音悄悄道。
穆峭笛點了點頭,但腳下寸步未挪,突然雙手一抬,捧住了他的臉。
蘇煌嚇了一跳,本能般地朝後急退,可是剛剛躲閃開去,他又立即意識到自己做了一個錯誤的反應。
南極星搭檔們每次出任務時,都會有屬於自己的帶有鼓勵和加油性質的動作,穆峭笛和蘇煌之間的動作,就是互相捧住對方的腦袋,狠狠地碰一下額頭。明明是好幾年的老習慣了,他竟然因為這一陣子的心亂如麻,一時沒反應過來。
「呃……剛才是……我好像聽見……外面有人來……」蘇煌結結巴巴地試圖解釋。
「哦?我沒聽見啊。」穆峭笛似笑非笑地道。
「仔細聽聽……又沒有了……」蘇煌覺得臉上有些發燙,只希望夜色掩蓋之下,對方看不清楚。
「那就好,時間不早了,我們走吧。」穆峭笛好像真沒有發覺蘇五少爺的異樣,第二次伸出雙手。蘇煌吸了吸氣,上前一步,兩個搭檔照慣例碰了碰額頭,悄無聲息地潛出了蘇府。
天字院是南極星在京城活動中一個聚會場所的暗稱,實際上它是一戶外觀上非常普通的小裁縫鋪,除了同一個街坊的老住戶們,基本上不會有任何人有興趣注意到它。跟周圍大多數民居一樣,天字院也很狹小破舊,只有一個小小的天井,雜亂無章地搭著牽牛花架,上面或紫或白的喇叭型花朵,因為吸飽了露水或雨水而下墜著。斜插著的花架背後,零散堆放著住家的雜物,旁邊一口青石砌的水井,井欄的邊緣長著厚厚的苔蘚。
蘇煌的手握住了水井上方木製的轉軸,向上轉了四圈,再下放五圈,重又上轉三圈,最後下放到底。片刻之後,井下轉來輕輕的叩擊聲。兩個南極星搭檔同時向對方點了點頭,握住水井木桶的繩索,一躍而下,在距離水面還有四五尺左右時停住,左邊的井壁已經向內開了一個洞口,可供一個成年人爬行的大小。從洞口向內前進五十尺,便進入一個可容納數十人的房間。
松明火把是室內照明的光源,影影綽綽已有近二十人散坐在各處。
「瞧瞧,我們能幹到被停職的兩位大英雄來了啊。」屋子正中一個手上纏著布條的人笑著招呼道。
「齊大哥……」蘇煌漲紅了臉,不高興地叫了一聲。
「讓齊大哥說說有什麼關係?」穆峭笛卻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笑瞇瞇道,「誰讓咱們兩個沒學到齊大哥那麼好的本事呢。小煌啊,你記不記得那次在思州被紫衣騎咬住了尾巴,齊大哥掩護兄弟們脫身,大家都以為他死定了,可人家多能幹啊,在慶怡院的紅姑娘床上躲了整整一夜,愣沒讓那個叫周峰的副統領給捉住。不過這麼有趣的事情,咱們怎麼就忘了講給舒大小姐聽呢,要不等下次有機會見到她時……」
「好了好了,」齊奔走過來朝穆峭笛的頭上拍了一掌,「你給我收斂一點吧,小煌那麼老實的人都快被你帶壞了!你要是敢在舒儀面前多嘴,信不信我拔了你舌頭?」
穆峭笛哈哈笑了幾聲,便拉著蘇煌一頭扎進正在說笑的同伴堆裡去了。
在蘇、穆二人之後,陸續有人進來,屋子裡漸漸擁擠起來。一眼望去,有相識好幾年的熟面孔,也有只見過幾面的新人。然而每一次這種聚會,總有那麼幾張面容,是再不會出現在大家眼前。
「時間差不多了吧?」蘇煌環視四周,「少英和四平呢?」
小況長長吐了口氣:「他們不會來了……在甘南道上,兩個搭檔一起……真是的,少英的小女兒還沒滿月呢……」
蘇煌黯然垂下了頭,低聲道:「聽說四平的母親,也還病著……」
「而且不止他們兩個,加上其他組的,一共死了七個弟兄,三個被活捉,只有九人倖免。」
「誰幹的?」
「周峰。幸好厲煒沒去,要是這個魔頭在,說不定要全軍覆沒呢。」
穆峭笛撫了撫蘇煌輕顫的肩頭,緊鎖眉頭道:「自從紫衣騎成立以來,我們的境況愈發艱難。賓先生就沒有什麼打算嗎?」
「賓先生掌控著江北防線,恐怕一時也顧不過來啊。」
「江北情形不好嗎?不是說一連打了三個大勝仗麼?」
「軍資匱乏,兵力不足,就算賓先生是天縱英才,可傷敵一萬,自損三千,沒有補給,光打勝仗有什麼用?」
蘇煌眉尖一豎,正要說話,齊奔拍了拍手,大聲道:「人已經到齊了,大家靜一靜。」
室內嗡嗡的說話聲立即平息下去,眾人紛紛調整坐姿,面向站在屋子正中的齊奔。
「我先簡單地說一下此次行動的原由。大家應該都知道,不久前,胡族可汗派了三名使者入京,出使的對象不是當今朝廷,而是魚慶恩,經過一些時日的調查,我們已經知道了胡使與老魚賊的交易內容。胡族一方獻給老魚賊兩件人間至寶——火鳳凰和麒麟珠,另有可汗加印親簽的盟約一份,約定只要得到江南五十州,便不再南下,分立而治。如果老魚賊接受條件,就必須向胡族秘密開放寶瓶渡口,允許胡軍經此渡口過江,從而……」
「南北夾擊江北義軍!」小況忍不住驚呼一聲,「太狠毒了,這樣一來,我江北軍豈不是絕無存理?」
「江北防線一潰,胡族便可長驅而入,到時怎麼肯只取五十州就止步?」穆峭笛憤憤地接著道。
齊奔冷笑了一聲,道:「江北義軍本就是老魚賊的眼中釘,若能讓這顆眼中釘與胡軍死拼,他才不會心疼。割地求和也是他一貫的策略,再說還有兩件他夢寐以求的人間至寶可以到手呢!」
「齊大哥,你的意思是說,魚慶恩已經答應胡使了嗎?」蘇煌吃驚地抬起眼睛。
齊奔陰沉著臉點點頭。「所以這次行動的主要目的,就是在胡使出京後進行截殺,毀掉老魚賊與胡族的盟約。」他用松明捻子在地上畫了一張簡單的示意圖,「胡使一共有三人,四天後出城,預計護送他們的紫衣騎士約有三十人,兵士三百左右,由周峰帶隊。我們唯一有機會得手的地方,就是這裡。」
被用一個小黑圈指出來的地點,是京西的伏牛山隘。
「為什麼選這裡?」
「出了伏牛山口,便有老賊轄下的柳城軍來接應,加上原有護衛,兵力增加到三千以上,之後立即分三路向北,而我們人手不足,根本無法像他們一樣分成三組進行襲擊,到時只要有一個胡使順利回國,盟約就算達成了。」
「所以我們必須在他們還沒有跟柳城軍會合前完成截殺?」
「沒錯。」齊奔神色凝重的看了看四周的同伴,「這是必殺之戰,要不惜一切代價殺掉那三名胡人。參加行動的有雨組、風組、菊組、鶴組,還有我們鵬組。所有身上沒有傷的戰士全部出動,銀星和諜星負責留守。……有沒有別的問題?」
室內沉寂了片刻後,一個新加入的戰士舉了舉手:「五個組加起來,人數也只有兩百而已,可對方的戰力差距太大,為什麼不多派一些人呢?」
「不能,只有這麼多人了。」齊奔簡潔地回答,「還想問什麼?」
那個戰士看了看四周的前輩們,垂下眼睛搖了搖頭,蘇煌伸出一隻手,在他肩上重重拍了兩下,低聲道:「伏牛山隘地勢狹窄,人數上的懸殊固然不利,但還不是致命的。」
年輕人紅了紅臉,喃喃道:「我並不是害怕,只是不希望……行動失敗……」
蘇煌朝他笑了笑,小況在旁邊接口道:「不會有人以為你害怕啊,用不著臉紅。我跟你說吧,以前有一個北方長大的新人,第一次參加行動,也是他第一次看見長江,還以為跟自己家鄉的死水灣子一樣呢,就對上面制定的正面強攻的計劃很不理解,問自己的組長,為什麼不從旁邊繞過去,惹得每個人笑破肚皮,就這樣,他也厚著臉皮沒有臉紅呢。」
「真的?」年輕人嘴向兩邊一裂,「是誰啊?」
穆峭笛嚴厲地咳了一聲,「喂!你們兩個,會議期間不許說悄悄話!」
蘇煌忍了笑把臉扭向一邊,年輕戰士緊張地把嘴一捂,怯生生地瞟了站在正中的齊奔一眼。
鵬組組長瞪了這幾個人一眼,清了清嗓子道:「如果大家都沒有問題,我現在就講一下具體的行動計劃。」
一張絹制的地圖在地上鋪開,每一個人的目光都集中了過來。

(9)

秘密的集會一直持續到四更後,人們才分批悄然離開。為了避開城防營的巡邏士兵,蘇煌和穆峭笛選擇了沿北城根兒的路線,準備越過穿城東流的汔河河堤,回到位於西城的蘇府。
東面的天空此時已透出了淡淡的幽青,但視野中仍是一片夜色。蘇穆二人剛剛矮身掠過河堤,就突然瞥見了一團正在移動的人影。
在最近的一株楊柳旁停下身形後,蘇煌示意穆峭笛躲到另一棵樹的後面,兩人一起定睛看過去。只見約二十來丈遠的地方,一個身著黑衣的人肩上扛著一個正在蠕動的大麻袋,從下方低窪處的街道上竄出,速度極快地跑上河堤,只朝護欄下看了一眼,便將沉重的大麻袋一舉,似乎想要朝河水裡扔。
從那個大麻袋拚命掙動的情形來看,裡面有極大的可能是一個活人,所以兩個搭檔只快速地對視了一眼,便將頭上的面罩朝下一拉,立即飛身躍出。
乘著夜色朝河裡扔活人的黑衣人武功並不弱,但可惜他遇到的是在南極星裡也很有名氣的一對搭檔,三招五式之後,便被擊暈在地。
穆峭笛騰過手將大麻袋拖過來,打開一看,裡面竟裝著一個二十來歲的男子,身上穿著件書生儒衫,前襟上血跡斑斑,一張臉更是被打得不成人形,,嘴裡還牢牢塞著一團爛布。
旁邊的蘇煌也一把扯開了暈絕於地的黑衣人的面布,就著微光只看了一眼,眉頭就皺了起來,道「這個人我認得,是一個認錢不認人的殺手,據說他上一單生意裡居然連嬰兒都殺,官府也緝捕了很久呢。」
「那正好,反正他也沒看到我們的臉,點了穴就丟在這裡吧,天一亮自然會有人送他去衙門領賞的。」
「這個書生怎麼辦?」
「時間不早了,只能先帶回小況那兒,問問根源情由,再商量解決之法比較好。」
蘇煌同意地點了頭,伸手想把塞在書生口中的布團取出,卻被穆峭笛輕輕按住了手臂:「先不忙,他受驚過度,萬一大聲呼叫起來,會驚動旁人的,等到酒樓再取吧。」說著雙臂微一使力,將書生扛上肩頭,兩人從河堤上掠下,經小巷先到了松月酒樓,以聯絡時專用的節奏敲了幾下門板。
只提前一步到達酒樓的小況一開門,見是剛剛才分手的他們兩個,不由吃了一驚,趕緊左右看看,伸手將二人拉了進來,房門剛一合上,就急急地問:「出什麼事了?」
蘇煌簡單地解釋了一下途中發生的事件,而與此同時,穆峭笛也取出了那書生口中的爛布,並且小心翼翼地做好了阻止他驚叫的準備。
可讓三人都沒料想到的是,那書生只輕輕吐出一口氣,便低下了頭,雙唇緊抿,片言不發,神情寧靜中又透著難以言述的悲愴。
「你叫什麼名字?知道是誰雇殺手殺你嗎?為什麼要殺你?」小況雙手抱在胸前,一連問了三個問題。
書生卻是淒然一笑,低頭不語。
蘇、穆二人因為急著趕回家裡,又一直戴著面罩,沒被人看見容貌,所以便理所當然地將這個麻煩留給了小況,悄悄溜出門外。
這一路上還算順利,除了一個更夫外,沒再遇到什麼麻煩。到達蘇府後門時,天色已經濛濛發亮,為躲開一向早起的父親們,兩人從柴房後門潛入,飛快地竄進自己的那個小院。
「真的好累,我要去補一會兒眠,再會。」匆匆丟下一句,蘇煌便向房間裡跑,可沒跑兩步,就被搭檔捉住胳膊拉了回去。
「小煌,」穆峭笛雙手握住他肩頭,深深地凝望著他的眼睛,「我知道你困,但因為這一陣子你一直躲我,我有一些緊要的話,實在找不到合適的機會跟你說。不過……既然四天後有那麼重要的行動,我不能再等了,非得現在跟你說清楚不可。」
蘇煌覺得腦袋一炸,緊張得連脖子都有些僵硬,嘴角費力地向兩邊拉出一個勉強的笑容,舌頭打著結,磕磕碰碰地問道:「什……什麼話……?」
穆峭笛淡淡地笑了笑,重重地吸了一口氣,微涼的手指掠過搭檔有些發青的面頰,輕聲道:「我並不是很想說,但我真的是不得不說……小煌,你打算什麼時候把我的那柄流魂短劍還給我?我行動時要用的耶!!」
……
在愣愣地看了穆峭笛好半天之後,蘇煌緊繃的雙肩突然一鬆,「哈哈哈」地笑了兩聲,拍著搭檔的側臂道:「流魂短劍是不是?沒問題……我馬上去找找……」轉身走進屋裡。少頃,窗戶砰然大開,一道銀光疾射而出,穆峭笛嚇了一跳,趕緊向後一仰,銀光貼著他頭皮飛過,啪的一聲釘在他身後的一棵樹上,上下顫動個不停。
擦擦額上的冷汗,穆峭笛拔下樹幹上的銀劍,悄沒聲息地溜進自己的房間。
逗過頭了,好像有點生氣呢……這時候別惹他……

胡亂補了幾個時辰的眠後,蘇煌到底有些放心不下丟在小況那裡的那個書生,翻身起床,梳洗了一下走出房間,悄悄趴在穆峭笛窗前看了看,見他睡得正沉,便沒有出聲,自己一個人經旁側的角門走了出去。
從高過院牆的樟樹陰涼下剛剛走到陽光晃眼的正街門口,一個小乞丐就衝到他面前,伸出一隻髒兮兮的手,可憐巴巴地哀求道:「公子爺行行好,快餓死了,賞口飯吃吧。」
蘇煌露出厭惡的表情摀住鼻子,很不耐煩地摸出兩個銅板丟進那隻小手裡,快步走進最近的一家茶坊,隨口要了杯清茶,一面慢慢啜飲著,一面用很小的動作打開方才從小乞丐手指縫裡拿到的小紙卷。
紙捲上寫著一行蠅頭小字,正是小況的筆跡:「書生身份依舊未查明,彼人已強行離去,為防意外,令人跟蹤。其人現正在吏部侍郎秦府外靜站,不知意欲何為,如有空閒,可往查之。」
匆匆看過一遍後,蘇煌將紙條揉成小團捏在掌心,將碗中的清茶一飲而盡,站起身形。
唉,麻煩,在有隱秘身份的情況下救人還真是麻煩,可是又不能真的見死不救啊。
裝出一副閒逛的樣子,蘇煌悠悠蕩蕩地來到南城一條專賣瓷器的街道上,吏部侍郎秦尚的府邸就在這條街的盡頭處。遠遠只瞥了一眼,就看見一個素袍男子正站在秦府門外約二三十尺的一棵槐樹下,正是今天凌晨剛剛在鬼門關打了一個轉兒的那名書生。
由於救人時戴著面罩,說話的時候也有意改變了一點嗓音,所以蘇煌並不擔心書生會認出自己,打算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上前搭話,可是正當他剛剛走進大槐樹伸展的樹冠投影下,竟意外地看見南槿從秦府裡邁步而出,不由地一愣。
南槿走下台階,一抬頭,正好看見蘇煌,臉上立即綻開清爽的笑容,一面舉起手招呼,一面快步迎了過來。
「我來幫家母挑兩件瓷器,沒想到會碰到你,怎麼會到這兒來的?」蘇煌也不由自主地跟著露出笑容。
「啊,周副統領命我護送厲夫人歸寧回府。」。
「厲夫人?」蘇煌只愣了一下便恍然大悟。厲煒的新婚夫人正是秦侍郎的千金,他居然會把這個給忘了。
就在這時,兩人突然聽到身旁有牙齒格格打顫的聲音,一齊扭頭一看,只見那個書生呆立在幾步遠的地方,面色鐵青,嘴唇劇烈抖動著,雙手如同痙攣般抓撓著自己的臉,抓出道道血痕,加上他原本被毆的青腫淤傷,整個面部愈見可怖。
「這位兄台,你沒事吧?」南槿好心地問了一句。
蘇煌則是心頭一動,試探著問道:「怎麼,你認識厲夫人嗎?」
書生雙目赤紅,氣息極是紊亂,口中模糊不清地喃喃自語道:「厲夫人……你居然成了厲夫人……慧儀……慧儀……你怎麼可以如此對我……」
蘇、南二人交換了一下視線,南槿向他走近了一步,輕聲道:「你怎麼知道厲夫人的閨名?」
書生重重地喘息了幾下,突然一抬頭,怒道:「她不是厲夫人,她是我妻子,她明明是我妻子……」
南槿眉頭一皺,立時沉下了臉,斥道:「大膽!厲夫人是秦府千金,是秦大人親簽婚書,厲統領三媒六聘迎娶的夫人,你怎麼敢胡言亂語,辱她清譽?」
「我沒有胡言亂語,她與我自幼定親,又早有了夫妻之實,當然已經算是我的妻子了!」書生青腫的臉上浮現出極度痛苦的表情,牢牢地盯著秦府的朱紅大門,牙一咬,便向門口衝去,一面沖一面喃喃道:「不行……我還是要見她……我要再問一次……再問一次為什麼……」
蘇煌與南槿同時出手,一邊一個抓住了書生的胳膊,將他硬拖了回來,拉到轉角無人之處。
「你想找死啊?」蘇煌按住他掙動的身子,壓低了聲音道,「且不說她如今是統領夫人,單就秦府的勢力,你拚得過誰?」
「我管不了這麼多!」書生的眼中湧出眼淚,「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沒有父母親人,沒有財產,更沒有功名,我不能再沒有她了!她明明說過我們要一世恩愛的,為什麼只分別了短短一年,就變得如此冷酷無情?」
此時蘇煌已大略明白這是個怎樣的故事,輕聲歎息了一下,勸道:「算了,天涯何處無芳草,她既無情,你又何必留戀?我看你現在境遇不佳,恐怕是討不回這個公道了,不如早些振作精神,想一想自己今後的日子吧。」
書生仍是咬著牙拚命搖頭,顫聲道:「我不甘心……我只想問問她為什麼變心,可是她居然……就連她父親,也知道顧念兩家的情份,只是讓我早些離開而已,為什麼偏偏是她……是曾經對我海誓山盟的她……一心要取我的性命……」
蘇煌想起那個以殺人無原則而著稱的殺手,心中微微一凜,但由於不能讓書生知道他就是當時出面相救的人之一,只好閉口不言。
「你說厲夫人要取你的性命?」南槿吃驚地睜大了眼睛,「為什麼啊?」
蘇煌苦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這還用問嗎?她如今榮華富貴的,當然害怕厲統領知道她以前的情事,留著這個人總有後患,還不如殺了放心。」
「可是……可是……」南槿結結巴巴地道,「厲夫人看起來溫柔美麗,不像這麼心狠的人啊?」
那書生面無血色,下唇已經咬出一道深深的傷痕,兩人一個沒注意,他就又發瘋似的向秦府大門前衝去。
「你這人怎麼這樣固執呢?」再次將書生拉回的蘇煌皺著眉頭,將他向牆上一推,責罵道,「你這樣進得了大門才怪!再說聽你剛才講的,你好像已經見過她了?」
書生靠在牆上,拚命喘著氣,半天說不出話來。大約沉默了半盅茶的功夫,他終於克制住自己一時衝動迸發出來的激情,低聲道:「我的確已經見過她了,可她說不認識我,叫人朝死裡打我,還說兩天之內不離開京城,就要我的命……我實在是不能接受……這樣殘忍的話會是她說的……我總覺得那是一場噩夢……那不是真的……」
「兩天的期限到了嗎?」蘇煌問道。
書生慢慢點了點頭。]
「那有人來要你的命嗎?」蘇煌明知故問。
書生的臉霎時間變得煞白。南槿倒吸了一口冷氣,喃喃道:「不會吧?真有人要殺你?」
「既然真有人要殺你,我看還是逃命要緊。你這個樣子怎麼鬥得過她?」蘇煌勸道,「退一步海闊天空,感情的事情不能勉強,你還是離開京城的好。」
大概由於剛剛的情緒發洩,書生的神情恢復了平靜,緩緩道:「謝謝二位的好心。我如今孑然一身,已是生無可戀,死無可懼,真的不想再活下去了。」
蘇煌眉頭一皺,怒道:「虧你還是一個男人,這人間天地,哪一處不能容人?你死都不怕,居然怕活著嗎?再說這種話,可也難怪她看不起你了。」
書生嘴唇抖動了幾下,顫聲道:「可是……她既已起了殺心,就算我離開京城又能怎樣呢?」
「你不用擔心,」南槿認真地道,「我想厲夫人只是擔心厲統領知道這件事而已,只要你離開這裡應該就沒事了。就算她真的心狠手辣,說到底也只是個官家貴女,並非江湖中人,恐怕沒有能力千里追殺你的。」
蘇煌也跟著道:「我們兩個雖然跟你素昧平生,但說得都是中肯的建議。留得青山在才是最重要的,何必罔顧自己的性命呢?你缺盤纏嗎?我倒可以相助一二。」
被他們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來說去,那書生最終也沒了主意,抱著頭慢慢蹲在了地上。蘇煌伸手用力去拉他,斥道:「是男人就不要優柔寡斷的,趁著天色還早,要離開京城就早點走。來,我送你出城。」
「還是我送他吧。」南槿上前握住蘇煌的手臂,低聲道,「不管怎麼樣,這也是跟厲夫人有關的事啊。」
蘇煌的目光在他臉上逡巡了一下,道:「南槿,聽你的口氣,好像是要替那位厲夫人隱瞞這件事了?」
南槿低低歎息了一聲,「雖然厲統領對夫人沒什麼感情,可一旦知道這件事,總歸還是會不高興的,何必要增添他的煩惱呢?「
蘇煌一皺眉,突然覺得有些沒來由的氣悶,微微帶著惱意道:「他自己有眼無珠娶了這樣的老婆,你犯得著替他想那麼多嗎?」
「也不能怪他啊,這門親事是魚千歲給他定的……」
「那也是他自己沒把自己的婚姻當成一回事吧?」蘇煌冷笑了一聲,「你這樣事事為他著想,他可有把你放在心上?」
這句話一出口,兩人都突然臉色一白。南槿是沒有料到自己內心的隱秘居然已被新朋友察覺到,而蘇煌則是後悔自己不該把話說得這樣深。
沉默了片刻之後,還是南槿先打破僵局,輕聲道:「蘇兄,我知道你是真的關心我,可是你不知道……,我對他再好,也沒有他對我好。……再說,我也不是真的所有事都為他著想的……」
見他低著頭輕言細語,烏黑額發下的額頭象玉石一樣的蒼白,沁出細細的一層汗珠,蘇煌心頭頓時一軟,情不自禁地伸手撫了撫他耳邊的亂髮,柔聲道:「你不要再說了,我明白。咱們一起送這個人出城吧。」
南槿吸了吸氣,抬起烏潤的眼睛,拉住了蘇煌的手,「你真的是一個好人,我很高興有你這樣的朋友……」
「說什麼呢?」蘇煌心裡有些為他難過,但臉上又不能表露出來,只好游移了一下視線,「你也是一個好人啊。」
可是南槿卻鄭重其事地搖了搖頭,慢慢道:「我不像你那麼好。我有一種感覺,也許總有那麼一天,我會做一些不好的事情的。」
「你看你,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麼?」蘇煌胸中憐惜之感愈加濃厚,伸手摩挲了一下對面少年的胳膊,勸道,「要是你明知道那是不好的事情,又怎麼會去做?別鑽牛角尖了。」
南槿的眼睫微微顫抖著,唇角抿動了一下,但他很快抬起了頭,露出一個清爽怡人的笑容,道:「你說的對。自從來到紫衣騎之後,我真是越來越不像自己了。以前我根本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也從來不會想得太多太亂。其實只要目標清晰,為什麼不可以快樂一點呢?走吧,我們去送這個人出城。」
兩人緊緊握了握手,相視一笑,再一齊伸出手去,抓住那個仍蜷在牆角發呆的書生,合力將他拉了起來。
半個時辰後,三人已經通過西城門,來到了向西的黃土官道旁。
離開了京城的熙攘喧囂,又在城外的小茶寮坐了片刻,書生的心情好像略略恢復了一些,慢慢開始有些接受目前這種已不可更改的現實。
南槿也許是因為心軟,也許是因為同情書生的一片真心付諸流水,一路上認真地解勸了他很多話,還特意為他寫了幾個朋友的地址,讓他有難處時可以求援。
相較而言,蘇五少爺似乎沒有那麼感性,他雖然也很同情書生的遭遇,但不可否認他施以援手的主要原因,還是不想給南極星帶來一些難以預料的麻煩,想早點把這件事情處理完畢。
目送了勉強振作起來的書生離開後,兩人一起緩步回城,路上海闊天空地閒聊著,彼此都覺得好像一下子變成了老朋友一樣,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鬧市的中心。
「對了,剛才遇到你的時候,你從秦府裡出來,是要去辦什麼事情嗎?」蘇煌問道。
南槿呆了呆,嘴巴一張,伸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頭,「啊,幸虧你提醒我!今晚上我輪值,可是值夜的令牌還沒有領,我當時跑出來,就是要趁著沒事去領令牌的。沒想到遇上這件事,一來二去的就給忘了。」
蘇煌失笑了一下,道:「現在去領還來得及吧?」
南槿抬頭看了看天色,笑了笑:「沒問題,酉時前去領都可以……」他的話音突然一頓,向蘇煌傾過了身子,「蘇兄,那邊那位公子是你的朋友吧?我記得在婚宴上你們一直在一起的……」
蘇煌順著他指的方向一看,心裡頓時忽悠了一下。
穆峭笛雙手抱在胸前,正斜靠在一家店舖掛旗旛的粗木桿上看著他,臉上淡淡的,好像什麼表情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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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穆峭笛雙手抱在胸前,正斜靠在一家店舖掛旗旛的粗木桿上看著他,臉上淡淡的,好像什麼表情也沒有。
然而蘇煌腦子裡反應出來的第一句話,卻跟幾個時辰前他的搭檔所想的一模一樣。
……好像真的生氣了……這時候不要惹他……
一般來說,惹不起還躲得起,可蘇煌目前的情況是既惹不起也躲不起,只好原地站著,看搭檔一步一步走到面前。
然而站在一旁的南槿,卻對兩人之間暗流湧動的緊張氣氛毫無所覺,他卻一邊向越走越近的穆峭笛露出友善的笑容,一邊靜靜地等著蘇煌介紹兩人認識。
「呃,這位是穆峭笛公子,我們兩家是世交……這位是南槿,現在紫衣騎供職……」蘇煌結結巴巴介紹完畢,又趕緊補了一句,「我跟南槿是碰巧在街上遇見的,呵呵呵,真的是好巧哦……」
「穆公子,幸會了。」南槿禮貌地拱了拱手。
「幸會,南大人。」穆峭笛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個禮。
「穆公子還是叫我的名字好了,大人什麼的,聽起來真有些彆扭。」
「這怎麼敢?京城誰不知道紫衣騎的大人們深受魚千歲的信任,別說我們這些無職的子弟們,就是欽封的朝廷命官,也不敢對各位稍有不敬啊。」穆峭笛冷冷道。
南槿雖然給人的感覺有些單純迷糊,但其實非常聰明,也很明白大多數的人對紫衣騎都不抱有好感,一聽穆峭笛說話的口氣,大概便瞭解了他的意思,再看看蘇煌過意不去的表情,不想讓他為難,於是笑了笑,道:「我還要去領令牌呢,今天就不能再陪蘇兄了,兩位再會。」
蘇煌頗感歉然地一笑,低聲道:「早些去領也好,再會了。」
南槿向兩人點頭為禮,轉身離去,起先幾步走得非常慢,但很快就加速步伐,消失在人流當中。
「已經走遠了,不用看了。」穆峭笛有些酸酸地說了一句。
「我根本沒有……」蘇煌剛開口要分辯,就被搭檔打斷:「你嫌這兒不夠熱鬧嗎?回家再說。」
這樣一來兩人都有些生氣,並肩走著,卻一句話也不說,一直到進了同住的小院,又進房間關好了門窗,依然是一片靜默。
好半天之後,還是穆峭笛首先開口:「現在沒人了,你怎麼又不張嘴了?」
蘇煌賭著氣道:「你都下了結論了,我還有什麼好說的。」
「我下什麼結論了?自始至終我還什麼話都沒說呢。」
「你說了!」蘇煌氣呼呼地道,「你眼睛說的!你覺得是我不聽你的勸告,自己去找南槿的!」
「喲,我眼睛說的話你都能懂?」
「當然,別說眼睛了,你頭髮絲兒說的話我都能懂!」
穆峭笛把下巴放在椅背上,盯著蘇煌看了一陣,不知怎麼的,臉上的陰雲好像散了一點兒,慢慢道:「那你說,是怎麼跟南槿在一起的?」
「我都跟你說過了,在碰巧遇上的,不過不是在大街上,是在秦侍郎府外。」
「你沒事到秦府去幹什麼?」
這一下蘇煌頓時覺得理直氣壯,揚著頭道:「誰說沒事?是小況叫我去的!」
緊接著,蘇煌將那個書生的事詳詳細細地講給搭檔聽,末了還發表了一句感慨:「那個厲煒助紂為虐,手上沾了我們南極星那麼多義士的血,活該娶到這種老婆,而且他將來也不會有好結果的,真不明白南槿到底喜歡他哪一點啊?」
穆峭笛聳了聳肩,「不可否認,厲煒的確算是一個很有魅力的男人,誰喜歡上他都不稀奇。」
「可像他那種冷血的人一般都不懂得珍惜真情的,只恐怕將來南槿他……」
「小煌,」穆峭笛語氣微微有些嚴厲地叫了一聲,「你對南槿的興趣已經超過限度了,他將來如何不是你應該關心的事情,更何況馬上就有那麼大的行動,你要把心思收回來!」
蘇煌咬了咬下唇,但因為明白搭檔說的有理,低下頭沒有回嘴。
「這可是一場生死難料的惡戰,我不准你分心只是不想讓你出事。」穆峭笛放軟了口氣,坐到搭檔的身邊,攬住他的肩膀,「小煌,聽我的,在行動之前,不要再想與南槿有關的事情了。」
蘇煌輕輕點了點頭,聲音幾乎低不可聞地道:「知道了……對不起……」
穆峭笛微微笑了笑,為了改善一下氣氛,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髮,語氣輕快地道:「這次行動說不定又要花不少時間,你想好跟伯父怎麼說了?」
「還不是跟以前一樣,說我要出門遊玩。反正他也早就知道我喜歡『遊山玩水』,管也管不了,最多罵兩句就算了。」
「你放心,這次他不會罵你的。」
「為什麼?」
「真是笨啊,」穆峭笛擰了他臉頰一下,「因為你這次出門不是跟你爹嘴裡的『狐朋狗友』一起,而是跟我這個好孩子同行啊,他會很放心的。」
「哈,你也算是好孩子?」蘇煌扁了扁嘴。
「好不好得看跟誰比,總不至於像你總是闖禍,當年受訓的時候,居然把人家秦教頭跟張師母定情的信物給燒掉了!」
聽他提起這件事,蘇煌立即瞪起了眼睛,「我又不知道那塊手帕是他們定情的信物啊,秦教頭藏得那麼緊,我一時好奇才偷出來看的,剛湊近火把要看上面的字,就燃起來了。」
「你當時一定嚇壞了吧?」穆峭笛挽住他的脖子,「我知道你暗戀張師母,怕她因為這個生你的氣。其實是你多心,人家那時候都生第三個孩子了,根本沒把你個小毛頭放在眼裡!」
「誰……誰暗戀張師母?!我是覺得對不起秦教頭。再說當時受訓那麼緊張,我才沒有你那麼些花花心腸呢。」
「還說沒有,你忘了你偷看女孩子們下河洗澡,被人家打成豬頭一樣!」
「才不是!!」蘇煌又急又怒,「是我和小朱先在河裡的!只是當時來不及解釋……」
「女孩子才不會給你機會解釋呢,她們都是不講道理的!」
「不會啊,我覺得女孩子都很溫柔可愛……」
「也包括那個莫名其妙堅持要你對她負責的小莆?」
「她……她是個例外……」
「那瑩真呢?」
「她……她也是例外……」
「慧兒和思娘?」
「她們……也是例外……」
「誰不是例外?」
蘇煌費力在女同伴們中間想了很久,「……飛煙啊,飛煙很可愛……」
「我聽說步飛煙有一次捉到一個貪官,把人家剝得光光的吊在太陽底下,隔半個時辰去全身刷一次香油,說要用陽光烹製烤乳豬……」
「她是戰士嘛,當然要強悍一點啦,再說南極星裡的女孩子本來就少,就算全部是例外也不能否認女孩子們是溫柔可愛的。咱們說說其他的女孩子,比如你妹妹若姿,多溫順啊!」
穆峭笛用手摸了摸下巴,「我還不知道呢,你什麼時候喜歡上若姿的?」
蘇煌頓時紅了臉,「你又胡說,若姿是我三哥的未婚妻,我怎麼會喜歡她?」
「那飛煙還是吳山哥的未婚妻呢,你還不是一樣地親了人家。」
「我昨天才知道她跟吳山哥訂了婚!」
「說不定她就是為了躲你,才急急忙忙跟吳山哥訂婚的呢。」穆峭笛聳聳肩膀,語調輕浮地道。
蘇煌頓時怒上心頭,回身衝著搭檔的下巴就是一拳,並且在他倒地的一瞬間,撲上去想用力掐住他的脖子。穆峭笛也沒有一味地挨打,只躲了前兩下,就開始認真地還擊。兩人翻來滾去打鬧了好一陣,最後突然停住,對視了兩眼,一起笑了起來。
「好久沒有打過架了,」穆峭笛平躺在地上,輕輕摸了摸壓坐在自己身上的蘇煌的額角,「而且你這幾天怪怪的,簡直不像是以前的小煌了。」
蘇煌低下頭,抿了抿嘴角。他當然知道自己這幾天的確怪怪的,總覺得沒辦法像以前一樣輕鬆自在地跟搭檔相處,可追究起來那還不都是穆峭笛的錯,說一些讓人弄也弄不懂,問也不好問的話,讓人梗在心裡別彆扭扭的,非得打上一架,才會覺得舒服一點。
「這個時候家里長輩們都不在,機會難得,你要不要再跟我打一會兒?」穆峭笛抓住他的頭髮,朝下用力一拉。
蘇煌撲哧一聲笑了起來,頓時覺得胸口輕鬆了不少,一拳打下去,道:「你既然這麼欠揍,我才不跟你客氣呢。」
穆峭笛笑著一閃,兩人拳來腳往,又打做一團。

因為很快就要參加一場生死難料的惡鬥,所以蘇煌這幾日在家裡表現得格外乖巧,對母親體貼慇勤,對父親也是溫順聽話,以至於蘇沛感慨萬分地道:「人交什麼樣的朋友真是太重要了,你們看,小五這一陣子跟他穆哥哥在一起,變得出息多了。」聽得蘇煌直想吐血。
「伯父謬讚了。」穆峭笛卻臉不紅氣不喘地道,「我初來京城,全靠五弟陪同呢。昨天我們還商量著,要到西山去遊歷幾日,不知伯父可否准許?」
「這有什麼不准許的,男孩子就該多走些地方增長見識。還望賢侄一路上多教導小五才是啊。」蘇沛高興地呵呵笑了幾聲,而蘇煌卻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這時依在母親身邊的穆若姿突然插了一句:「你們要去西山嗎,帶我一起去吧?」
聽她這樣說,站在一旁的蘇三公子也漲紅著臉道:「那……那我也……」
「不行!」穆峭笛和蘇煌同時大叫一聲,嚇了眾人一跳。
「笛兒,怎麼了?」穆東風關切地問道。
「不……我是覺得……」穆峭笛勉強笑著,「西山太遠了,若姿是女孩子,一路上不方便……」
穆東風哈哈笑了一聲,道:「我還以為是什麼呢,我的姿兒是將門虎女,你當哥哥的會不知道?她要去就讓她去嘛。」
「我覺得東山更好玩啊,三哥,不如你陪若姿妹妹去東山好了。」蘇煌一面笑著,一面朝蘇三使了個眼色。
「是啊……東……東山更好玩……」蘇三一聽可以單獨陪穆若姿出門,頓時緊張得心頭砰砰直跳。
「那就這麼決定了!」穆峭笛趕緊把手向下一揮,「若姿跟三哥去東山,我跟五弟去西山!」
「好啊好啊,」蘇煌立即跳了起來,「那我們趕快去準備行李吧。」
「沒錯,要準備好多好多行李呢。」
「那肯定要忙一陣子,爹,娘,我們就先回房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眨眼之間就像逃難似地消失不見。
蘇四暗暗瞥了穆若姿一眼,抓了抓後腦勺偷笑。
穆夫人悄悄湊近丈夫耳邊,低聲道:「笛兒大概是想製造機會讓小三跟若姿好好相處一下吧?」
穆東風拈鬚點頭讚道,「笛兒這孩子,真是有心啊……」
與此同時,蘇沛與蘇夫人也進行了以下兩句對話。
「小五不讓他三哥跟著,一定是想乘著峭笛不瞭解他秉性的機會,出去花天酒地!」
「那我們找機會提醒一下峭笛,讓他小心看著小五……」
結論就是:好孩子做什麼都是好的,壞孩子做什麼都是壞的。

大張旗鼓要去西山遊玩的兩位公子爺,於次日整理好行裝,告別了家人,鮮衣怒馬飛馳出京,當晚下榻在距京城百里的伏羲鎮上最大的一間客棧。客棧的主人問了兩句話後,便親自引領二人住進了特意準備好的院落。
第二天,離開客棧的已不再是兩個神采飛揚的貴家少爺,而是衣著普通,只帶了簡單行李的一般旅客。
沿著官道行進了半日,兩人在一個無人的轉彎處拐進了一條當地人上山砍柴才走的小道,九曲八折的,最後到達一個溪流潺潺的山谷,大約已有五六十人散坐在谷中各處。兩人立即拉下面罩,加入到人群當中。
「人都來得差不多了,看見齊大哥了嗎?」蘇煌小聲問道。
穆峭笛四處張望了一下,「啊,在那裡,跟一個穿黑衣服的人在說話。」
「拜託,這兒的人全都穿的黑衣服,你和我也是!」
「其實白天穿黑衣服挺顯眼的,這種林地,還不如穿花衣服好隱藏呢。」
蘇煌白了他一眼,「你真會說笑話,我還沒聽說過有花花的隱形衣呢,快來檢查一下兵器。」
「你不信就算了,我想總有一天,大家都會明白花衣服的好處的。」穆峭笛解開纏著劍鞘的布條,小心拔出劍來,擦拭著閃亮的鋒刃。
蘇煌使用的兵器是雙刀,刀柄上細細地纏著麻線,他用細絨布抹過刀身,順手在空中虛刺了幾下。
相識的同組夥伴們陸陸續續走過來打招呼,低聲開著玩笑,有時還對打幾拳,整個山谷並沒有因為惡戰即將到來而顯得緊張。
然而當鵬組與雨組的兩位組長一起躍上一塊大石並舉起右手之後,所有人都立即整肅了表情,將身體緊繃起來。
按照事先的計劃,是由風組為先哨,封住伏牛山口的前端,菊組和和鶴組自側後發動攻擊,擾亂敵人的陣腳,牽制戰力,而目前在山谷中的鵬、雨兩組,將從兩翼強攻,以斬殺目標為主要任務。
組長們下達出發命令,戰士們整肅行裝,順著溪谷的山脊而上,在低矮的灌木叢中潛行,日影斜過正空時分,越過了鋒線,隱身在巨大的深褐色岩石後面。
向下,便是呈紡錘狀的京西第一險隘伏牛山口。
日腳漸漸西移,整個山口岑寂無聲,人的身體似乎已與岩石凝為一體,彷彿連心跳聲都隱入了胸腔的深處。
清揚的馬哨聲響過,遠方似有隱隱的煙塵。馬蹄踏地之聲由遠而近,紛沓如雨,塵土飛溢之中,一彪人馬攸忽而至。
從岩石縫隙遙望過去第一眼,穆峭笛的心頭便不由地一沉,忍不住轉動眼珠,與搭檔交換了一下眼神。
敵人的數目,似乎不像是情報上所言的只有三百多。
但是在沒有接到指令以前,潛伏的戰士們仍然安靜地保持著原有的姿勢。
敵方馬隊大部分已經進入山口,只有少數幾騎停駐在外圍,隊形也自然而然變得狹長。
戰士們的手,已暗暗握緊了刀劍的手柄。
清脆的羽聲當空劃過,山口狹窄的前端突然現身出一排弓手,箭如流星,挾著尖銳的飛羽之聲,直襲敵軍,立時有數十匹戰馬踣地不起,驚嘶聲響作一片,隊伍登時大亂。
與此同時,側後方殺聲大作,黑色的矯健旋風帶著凜凜刀光,呼喝而起,尚沒有反應過來的幾個外圍騎士已被斬於馬下。
蘇煌深吸一口氣,在身後命令攻擊的尖嘯聲劃過長空的同時,運掌將身前的岩石向下一掀,之後便隨著它隆隆的滾勢衝下了山坡。僥倖躲過巨石襲擊的敵兵在面對隨之而來的凌厲刀鋒時,已是手忙腳亂,幾乎根本不能招架。
然而紫衣騎畢竟是數年來一直能夠與南極星正面相抗的精銳戰隊,自保的能力極強,第一波突襲過後,死傷的大多是一般的士兵,上百名紫衣騎士基本躲過了利箭與巨石。在克制住最初的驚慌後,士兵們被驅策至外圍,紫衣的防線極快速地在三輛輕便馬車旁形成了三個完整的圓圈,擺出了防衛的姿勢。
擔任狙殺任務的鵬組和雨組在南極星中都以攻勢凌厲著稱,刃鋒過處,血花翻飛,殊死拚殺中,人人的眼睛都漸漸變成赤紅色。
並肩前衝的穆峭笛與蘇煌,憑著多年的默契經驗,已經衝破了普通士兵的防線,開始與紫衣騎士正面接觸。論起武功來說,每一個紫衣騎都有以一當十的實力,也有豐富的戰鬥經驗,因此,南極星戰士們如水的攻勢,在觸到紫色的防線時,不可避免地緩慢了下來。
這時,前端封殺的風組與側後突襲的菊、鶴兩組已由組長指揮著,分出大半戰力前來助戰,幾番絞殺後,上百名紫衣騎士不斷受到折損,陣腳漸漸動搖,但與此同時,也有渾身是血的南極星戰士陸續倒下。
蘇煌與穆峭笛的身上業已不同程度的帶了幾處傷,激戰之中不僅無暇處理,連疼痛感都漸漸麻木。刀劍交織的光影中,兩個搭檔腦中的所有念頭,就是朝被護衛在正中的黑色馬車再逼近一步。
也不知拚殺了多久,一聲仿若鷹唳的尖嘯穿破了現場的嘶喊與呼喝聲,南極星戰士們都是精神一震。
因為嘯聲表明,已經有第一個胡使被成功斬殺。
沒過多久,第二聲尖嘯響起,南極星們更是士氣如虹,攻勢漸漸集中到這最後一輛馬車上,留守在隘口兩端的戰士眼見成功在望,也紛紛前來反援,而陣腳大亂的紫衣騎已經不能再組織起系統有效的防守,開始呈現潰敗之象,在混亂的後退中,一個接一個地倒下。
穆峭笛劍鋒如雪,劈開一條通路,第一個躍上那最後一輛馬車,刷地挑開了厚重的車簾。
車內坐著一個乾瘦無比的人,渾身顫抖地靠在一個巨大的黑漆木棺上,從棺內延伸出來的一條黃色的引信正噴著火花燃燒著,已經快要燃到盡頭。
只瞥了一眼,穆峭笛便已明白了兩件事。
第一:那個人不是胡人。
第二:這場伏擊又是一個陷阱。
在急速翻身後躍的同時,穆峭笛口中發出尖銳的嘯叫聲。南極星成員在戰鬥中會使用很多種帶有不同意義的嘯聲,而此時劃破長空的,正是在最緊急情況下要求以最快速度立即後撤的嘯聲。
在耳膜被觸動的一剎那,不論是內線還是外圍,所有的南極星戰士都全速後退,而身影翻躍在半空中的穆峭笛所能做的最後一個動作,就是撲向緊挨在他身邊的搭檔,將他牢牢護在身下。
沖天的火花與震地的爆裂聲中,黑色馬車被炸成了碎片,數具人體也隨著巨大的煙塵騰空而起,灼熱的氣浪波紋般奔襲四方。

經此一役,參加行動的東南區五個小組,二百名戰士,重傷七十一人,輕傷三十九人,失蹤及死者九十人,無一人能夠全身而退。
南極星遭遇到自成立以來最慘重的一次失敗。
這個沉痛的消息在三天後送到了江北義軍首領賓起之的手中。而與此同時,京都千歲府裡的魚慶恩,正設宴為周峰等人慶功,並無比暢快的仰天大笑誇獎他最心愛的養子:「煒兒,真是幹的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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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極星(11) BY NIUNIU

上一章某處將蘇三寫成蘇四,是筆誤,更正並致歉。

當爆炸的餘波和煙塵尚在半空翻捲時,每一個神智還清楚的南極星戰士們都意識到,紫衣騎在犧牲這一隊人馬成功進行誘殺後,第二波援兵一定會在極短的時間內趕到,所以在緊急撤離之前,還有另一件事更為重要。
南極星成員的身份一旦被魚慶恩一黨所知曉,將會給他們的家人帶來滅頂之災,所以在受訓時,絕不給敵人留下任何一具可辨認身份的屍體,也是一條鐵則。
渾身是血的齊奔咬牙支撐住身體,摀住尚隆隆作響的耳朵,向空中放出了一道紅色的煙火。
這道煙火既向外圍準備接應的雁星表明行動失敗,也命令在場所有倖存的南極星,以最快速度毀去自己周圍陣亡同伴的面容,然後撤離。
仍然保持著部分行動力的戰士們掙扎著確認身邊的人是否還活著,然後含著眼淚將腐蝕性極強的藥粉灑在死者的臉上,有些重傷者不願拖累同伴,更不願連累家人,咬牙毀去了自己的容顏。
這項工作只進行了極短的時間,之後第二道煙火升空。在指揮者的帶領下,戰士們快速地越過山口,向密林深處撤退,基本上每個人的肩頭,都背負著一個他們死也不願捨棄的重傷的同伴。
身後,紫衣騎的鐵蹄已經霍然逼近。
作為一個訓練有素的南極星戰士,當蘇煌抱住搭檔的身體翻過身來的時候,腦子時已經沒有什麼思維,幾乎是本能地在對接到的指令進行反應。他周圍的屍體以紫衣騎居多,有幾位南極星戰士也基本上早已面目全非。不幸中的萬幸是,穆峭笛將他撲到在身下後,恰好有人倒在他的身上,所以儘管血肉模糊,但顫抖的手摸索下的胸口,還是暖的。
心臟狂跳之下,蘇煌根本不願把手指伸到搭檔的口鼻之間去試探呼吸,而是直接將他背在了背上,跟隨著同伴們向密林深處奔去。
因為每一個人都或輕或重帶著傷,逃亡的血印使得他們很難擺脫紫衣騎的追殺,而且既然會有這樣一個陷阱,本身也說明預定的撤退路線不一定是安全的,所以齊奔快速地作出了分散逃離,想辦法利用山林複雜的地形擺脫追兵,最後到人煙較少又有雁星暗哨的村落藏身的決定。
後來事實證明,他的這個決定無疑是正確的。
生死關頭所爆發出的潛力和紫衣騎不太擅長山地搜查的弱點,給了這批傷痕纍纍的南極星戰士一絲生的希望。一些受傷較輕的人最終成功地到達了附近的雁星暗哨,他們所傳達出的關於失敗的所有細節使得整個南極星東南區立即啟動了最高的應急機制開始營救,以求多搶出一條人命來。
儘管如此,仍然不斷地有人倒在密林的小徑和紫衣追兵的刀下,有些來不及自毀的屍體被送回京城辨認,一旦被查實了身份,在他們背後的那些知情的或不知情的家人立即會遭到最猝不及防的絞殺。雖然東南區已盡最大努力組織那些可能已暴露身份的家庭逃離或隱藏,但在掌握著軍政大權的魚慶恩面前,這些地下的力量畢竟要薄弱得多。

蘇煌的體力,在涉過一條小溪後達到了極限,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穩住背上搭檔的身體,但灌了鉛般沉重的雙腿已不能邁動一分一毫。旁邊有輕傷的同伴努力想要幫他站起來,但失敗了幾次後,蘇煌對那個幾乎還不算認識的異組同伴說:「請你……帶我的搭檔走……」
對方的面容隱在面罩之後,什麼話也沒有多說。在用力握一握手之後,穆峭笛被背上了他的肩頭。
傷口仍在滴血,視線一片模糊,此一分別,不知是否還能再見面。
小憩片刻後,蘇煌恢復了一點兒體力,咬牙再次站了起來。雖然搭檔已不在身邊,但此時此刻他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楚,為了彼此,只要沒到絕境,無論怎樣都要盡力活下去。
翻過山嶺,從無路的懸崖上攀過,憑著被嚴格訓練過的方向感,他知道最近的一個雁星暗哨應該就在不遠處。
然而失血過多的身體已經不再受意志的支配。從高處向下看去,幾抹紫色的身影正從半山腰處向這邊追了上來。蘇煌想了想父親母親,想了想哥哥嫂嫂,又想了想在天上的小六。
胸口刀絞般的疼痛感中,他想著自己的搭檔。
仍然祈求他能夠活下去,雖然在死期將至時,心裡已經有些明白他會為了失去自己多麼的痛苦。
但是……仍然祈求他能夠活下去。
蘇煌的手,握住了暗袖中那一袋腐蝕面容的藥粉。只要灑在臉上,就可以保護家人,保護朋友,也保護他。
背後突然有腳步聲逼近,蘇煌猛地一咬牙,手指飛快地拉開了袋口。
「南風乍起!」那人又驚又急地大叫了一聲。
手一軟,呼吸頓時滯住。在搖動的視線中,只看得到那個說完暗語後快速撲過來的雁星有一雙明亮的眼睛。
穩定有力的手扶住了身體。這是蘇煌記得的最後一件事。

經過數天的高燒後清醒過來的蘇煌,怔怔地盯著屋頂的木椽看了好半天,才慢慢回想起了所發生的一切。
視線的焦距轉向床邊,開口,嗓子啞澀難言:「峭笛呢……他回來沒有……」
「你先別急,」小況用一塊濕布擦拭著他的額頭,「現在情況過於混亂,傷者分散在不同的暗哨休養,一時還說不准他在哪兒。」
「這裡……是哪裡?」
「在安西鎮附近的一個暗哨。你很安全。」
「我……很安全?」蘇煌怔怔地重複了一遍,臉上突然湧起紅潮,暴烈地掙動著身體,「那峭笛呢?我安全,我的搭檔呢?他在哪裡?他現在怎麼樣?」
「小煌,小煌!」小況急得拚命按住他的身體,慌裡慌張地道,「我知道你著急,可他不一定就出事了啊!等情況稍微穩定一些,我馬上就會打聽到他的消息的,你相信我……」
蘇煌緊緊閉上了雙眼,額上的青筋一陣猛烈地跳動,胸中氣血翻騰,喉間一甜,幾口鮮血忍不住湧了上來。
長久以來,那個人的存在是如此的理所當然。相依、相伴、相互扶持、也相互競賽,在雙面的生活中,只有他可以在任何時候都讓自己敞開全部的靈魂,展露所有的情緒,無論是歡喜還是快樂,是悲傷還是恐懼,那個人,永遠都可以理解,可以接受。
所以,也許比起他來,自己才是那個更加貪戀這份親密無間關係的人,因此在面對某些一點就破的情境時,才會拚命地躲避,拚命地尋找借口,不願意睜大眼睛看,不願意認真仔細地想,生怕一不小心,自己如此珍惜看重的那份關係會有所改變,再也回不到從前。
但是也正因為這樣的患得患失,這樣的小心翼翼,才會失去那麼多讓那個人更加幸福快樂的機會,也失去了正視自己內心最真實情感的機會。
直到今天才悚然發現,這樣的機會,也許永遠也不能再回到身邊。
五臟六腑絞痛著,殷紅的血從唇角湧出。如果搭檔還活在某個地方,他也一定是滿身的傷痛與滿心的憂慮,度日如年地希望能等到痛苦平息的那一刻。
如果……他還活著……
小況含淚扶住他的身體,輕輕地拍撫他的背心,但卻說不出一句勸慰的話。
一場惡戰,有太多的人失去搭檔,失去朋友,甚至有人失去信念,失去勇氣。
死難者的屍體仍然被高高懸掛於城門示眾,紫衣的鐵騎還在密林中搜查,京城及附近縣州的大夫和藥鋪被嚴格監管,巡衛營與縣州官府甚至派出大批人手挨家找尋傷者,雖然一時尚沒有正在療傷的戰士被找到,但毫無疑問的是,南極星的東南片區,目前正處於最艱難的時期。

「紫衣騎已經在伏牛山口周圍搜察過兩次了,相信過不了多久就會撤離。等他們的搜尋隊離開,雁星們會立即去尋找失蹤的弟兄的。」小況陪坐在蘇煌床邊,小聲跟他通報最新的消息。
因為傷痛與焦慮,蘇煌整個人已經瘦了一大圈兒,只是因為一絲希望支撐著,還算配合醫生的治療。聽到小況這樣說,他立即抓住了他手,道:「現在情況緩和一些了吧?在各處暗哨養傷的到底是哪些人應該也核查清楚了吧?峭笛在哪裡?傷得重不重?離我遠不遠?」
小況看看他低陷的雙頰和無色的雙唇,實在不忍心告訴他,目前所確知的傷員名單裡,尚沒有穆峭笛的名字。
「等你查到他的下落,可不可以送他跟我到一個房間休養。我們兩人有經驗的,在一起養傷總會好得快一些,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比賽的緣故。」蘇煌動了動纏滿繃帶的右手,盯著小況的眼睛,「小況,你聽見沒有?」
「聽見了……」小況忍住滿心的酸楚,安慰他道,「等找到他,我一定送他過來。你先睡一會兒,有新的消息,我會馬上來告訴你的。」
「峭笛現在,一定也在擔心我,不知道我傷得怎麼樣……」蘇煌顫抖著嘴唇喃喃說了一句,眼睛裡突然不可控制地迸出淚水,「你不肯告訴我……你什麼都不肯告訴我……他……他……」
小況的眼眶有些發熱發酸,忙拚命忍住胸口的翻騰,道:「你何必要胡思亂想?現在外面血雨腥風,消息遲誤在所難免,先養好自己的身體才是最重要的。你現在的樣子可真不好看,要是峭笛瞧見了,不知會有多心疼,所以一定要在他回來之前,努力養好看一點哦。」
蘇煌緊緊咬住了嘴唇,像是忍受不住全身的疼痛一樣蜷縮起來,從頭到腳都在顫抖著。
小況吸了吸鼻子,慢慢站起身,給床上的傷者重新拉了拉被角,無聲地退出房間,走到暗廊的台階邊,雙腿一軟,坐了下來,把頭埋在了膝蓋上。
如果一直等不到穆峭笛回來,被獨自拋下的那個悲傷的搭檔,要怎樣才能支撐過去?

接下來的幾天,陸陸續續有新的信息傳遞過來,有些讓人憂慮,也有些讓人欣喜。壞消息是各處又失去了幾名重傷的兄弟,穆峭笛也依然杳無音訊,好消息是雁星又找到五位失蹤的戰士,他們是被一名樵夫救護到一個隱秘山洞中才逃脫厄運的,現在這五人所在的地方不宜養傷,所以已準備被護送到小況目前所在的暗哨治療,但消息中沒有提到他們的名字。
小況依據身為一個諜星多年的經驗,知道如果這五個人中還沒有穆峭笛的話,他就真的凶多吉少了。
為了安慰被高燒折磨的昏昏沉沉的蘇煌,小況趕緊將有新的失蹤者被找到的消息告訴了他。
下午,希望重新燃起的蘇煌努力喝下一碗濃濃的藥汁。
「峭笛他們什麼時候可以被接出來?」他問小況,一連問了好幾次。
此時的小況有口難答,他已經不敢提醒蘇煌這五個人中不一定就有穆峭笛在。
「雁星們已經出發去接他們了嗎?」蘇煌再次追問。
「去了,今天就去了。」小況擦擦他額上的冷汗。
大概因為略略安心,蘇煌安穩地睡了一個下午,晚上喝完藥後還吃了一點兒東西。小況細細診他的脈象,發現他恢復情況極為良好,半是歡喜半是憂。
等了兩天,新的消息傳來,那五名戰士中已有一人不治身亡,其餘四人的情況也不太好,出發時間被推遲。
小況不敢告訴蘇煌這個消息,只好哄他說:「傷員行動不便,所以走得慢,還在路上。」
又過了兩天,蘇煌有些煩燥不安起來,藥汁含在嘴裡,幾次努力也嚥不下去。小況再三勸解,他也聽不進去,最後實在無奈,小況只好道:「實話跟你說,他們也許會送到其他的暗哨裡休養,不一定會來這裡啊。」
蘇煌將頭伏在枕頭上一動也不動,過了好一陣子,才抬起頭來,輕聲問道:「你可不可替我去看看峭笛啊,他是最愛操心的人,你一定要告訴他我沒有事,叫他放心,然後你回來再告訴我,他現在到底什麼樣子……」
小況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急忙吸一口氣忍了,答應著:「好,我找時間一定去……」
蘇煌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也不知是信也不信,只是那眼睛裡閃動的亮光,讓小況幾乎不敢直視。
正在這時,一個負責外圍放哨的小伙子咚咚咚衝了進去,喘著氣兒道:「小況,那幾位弟兄接來了,大夫們都忙,你也算是半個大夫,可不可以去看看……」
蘇煌全身一顫,竟直直地從床上彈坐了起來,嚇得小況趕緊按住他,道:「你別亂動,我先去看看……」
「那……那你快去啊!」
小況鎮定了一下情緒,快步走出病房。此處暗哨表面上是一家染房,院子裡堆著大大小小的染缸,牆壁轉角處是一個小小的側門,一輛運送布匹的大馬車就停在門外小巷內,旁邊幾個大漢扛著一匹匹待染的白布正在下貨,面向巷口的一側被他們擋得嚴嚴實實。
第一個傷者被小心地抱了下來,小況大概查看了一下,吩咐送到大房間裡。第二個傷勢要沉重得多,被分到有專人照顧的單間,然後是第三個,第四個……
小況堅持著吩咐完最後一句話,心頭頓時一陣絞動,伸手摀住了自己的臉,滾燙的淚水浸濕了指縫。
四名存活者中,沒有穆峭笛。
「小況……小況……」有人擔心地在耳邊低喊,「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小況的手哆嗦著從眼睛上狠狠擦過,嘴唇抖動了幾下,急促地吸了幾口氣,勉強用還算清晰的聲音道:「沒什麼……」
「那……還有第五位弟兄沒看呢……」
小況猛地一下抬起了頭,「不是只有四個活著的?」
「消息傳錯了,剛剛抱進去的第二個弟兄,傷勢曾經極度惡化過,大家都以為沒救了,結果挺了過來……」
小況沒等他說完,已經一個箭步衝到最後一個被抱下車的人身旁,顫抖著手撥開覆在那人面上的亂髮。
「小況,小況!你又怎麼了?!」
小況眨了眨眼睛,努力將湧上來的淚水忍了回去,甕著鼻子道:「這一位,送到小煌的房間裡去。」

12


比心急如焚的蘇煌幸運一些的是,穆峭笛因為傷勢沉重,在山洞時基本上是昏迷著的,清醒過來時已經被雁星們救出,而且立即得到了關於蘇煌的消息,算是少受了一點苦,但因為掂念搭檔的傷勢,這一路上仍是免不了的牽腸掛肚,所以兩人見面後整整一個時辰,都是手握著手盯著對方死命地看,一句話也不說,最後還是一連進來看了他們好幾次的小況忍不住,過去一人頭上敲了一下,嗔道:「你們兩個是搭檔還是情人哪,肉不肉麻?看兩眼就趕緊睡覺,老這樣盯著不嫌眼睛酸啊?」
穆峭笛揉了揉被打的額角,不滿地道:「喂,我們還是病人呢,居然下這麼重的毒手!」說著就撫胸誇張地咳了幾聲,誰知小況一副鐵石心腸的樣子站在原地,反而是蘇煌擔心地扳過他的肩膀,低聲問道:「覺得怎麼樣?」
「沒事沒事,」穆峭笛趕緊安慰道,「我好的差不多了,剛才是騙小況的,他一向嫉妒我們感情好……」
小況翻了翻白眼,轉身再次走出房間。
蘇煌的手慢慢從穆峭笛胸前滑落,垂下了頭。
生死難料的這段時間,腦子們滿滿當當地都是他,不知想了多少遍如果能再次見到他時應該說的話,可此時歡喜感恩之情滿溢在胸口激來蕩去,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小煌……」穆峭笛低低地喊了他一聲,手背輕輕拂過他失血的臉龐,「你能躺近一點嗎?躺到我身邊來……」
蘇煌鼻子一酸,慢慢將身體依過來,緊貼在穆峭笛胸前,前額觸到他的面頰,似溫涼,又似滾燙,感覺到有雙臂在腰間收緊,身體與身體之間的間隙漸至於無。在體溫互滲的同時,兩人都發出的滿足的輕歎聲。
「你還活著……」同時開口,同樣的話,同樣感恩的語氣。
此時的心緒是那樣的澄澈和透明,都不再多想這份感情的定義是什麼,只覺得還沒有失去彼此的存在,就已是上蒼最大的恩惠。
緊緊相擁良久後,蘇煌才緩緩開口,鬱鬱地道:「我們兩個雖然都活著,可這次的損失實在太慘重了,多少人沒有回來啊……」
「還有好幾個死難兄弟家裡被魚慶恩滅了滿門……如果不是我們兩個都活著的消息查實的快,上面差一點兒就派人通知咱們兩家人逃離京城了……」
「為什麼會這樣?到底哪裡出了問題?」蘇煌紅著眼睛,環在搭檔背上的手有些輕輕的顫抖。
穆峭笛從自己身後抽了一個軟枕墊到蘇煌背部,用指腹來回摩擦著他的額角和側頰,道:「我被送到這裡來的路途中遇到過齊大哥,他傷的也不輕,不過情況還好,他跟我說了一些最新查到的情況。」
「是什麼?」蘇煌立即仰起了頭。
「這次行動失敗,應該有兩方面的原因,其一,因為我們在紫衣騎裡的釘子被發現了,所以從一開始,得到的情報就是偽造的……」
「被發現了?那……那個釘子豈不是很危險,他現在怎麼樣了?」
「被嚴刑拷打時咬舌自盡,屍體還吊在城樓上。」
蘇煌難過地閉了閉眼睛,「第二個原因呢?」
「我們裡面有內奸。」
蘇煌吃了一驚,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是誰?」
「還沒有查出來,不過聽說已經有目標了……」穆峭笛向後稍稍仰了仰,手指伸進了蘇煌鬆散的頭髮中,「我們活下來,是要面臨更危險的情境的,在內奸沒有查明之前,連對自己人都不能說的太多。」
「我知道了。」蘇煌鄭重地點點頭,「等養好傷,我們必須馬上回京城,太多的事情需要做。而且那個魚慶恩和胡族的盟約達成後……」
「這個你放心,」穆峭笛臉上綻開笑容,「最後那個胡使雖然順利離開了京城,但卻沒有能夠渡過長江,蘇北區的弟兄們幹掉他了。」
「真的?」蘇煌興奮地想撐起身子,胸口頓時一陣巨痛,痛得他立即彎下腰去。
「亂撲騰什麼?」穆峭笛心疼地罵了一句,將搭檔拉回枕上,怒道,「你再這樣我就不告訴你了。」
「好好,我不亂動就是,」蘇煌趕緊把語氣放得軟軟的,「你快繼續說。」
「真的不亂動?」
「真的。」
「以後會乖乖聽我話?」
「會,一定會。」
「我說什麼就聽什麼?」
「是!」蘇煌抓住他的胳膊,「你快說啊,還有什麼新的消息?」
穆峭笛想了一會兒,「好像沒有了,已經都說完了。」
沉默了片刻之後,一個枕頭狠狠砸了過來。

也許真的有可能在比賽的樣子,把穆峭笛和蘇煌放在一個房間,他們倆的身體都恢復得很快,又休養了十來天,傷勢就好了個七七八八,於是便有點兒急著想回京城去。可最開初一連向上面要求了好幾次,均被以局勢不穩為理由駁回,一直到兩人都以為沒戲了,突然又傳來許可,同意他們二人在雁星的安排下返京。
為了讓外形上看起來更像是出門遊玩了一個多月的樣子,在密室內養傷養得皮膚白白的兩人特意尋找一切機會在陽光下暴曬,可是直到可以看見京師的高聳城門為止,蘇煌的面龐還是只加深一丁點兒顏色。
「喂,你是怎麼曬的啊?」蘇煌嫉妒地瞪著搭檔小麥色的皮膚,皺著眉頭問。
「有什麼關係,」穆峭笛笑著安慰他,「反正你爹娘都知道你是很難曬黑的,實在不行,我弄點炭粉給你擦擦?」
「我才不擦呢。」氣呼呼地咕噥了一句,一抬頭,胸口突然一滯。
面前聳立的,已是人流來往穿梭如雲的京都西城門。
時間已過去了一個多月,這座熟悉的城樓上已恢復了舊觀,沒有再懸掛著那些曾並肩而戰過的同伴的屍體,然而當兩人再次穿越過青磚拱門下的陰影時,心頭依然忍不住湧起冰冷的寒意與沸騰的憤怒。
兩個搭檔的手,不知不覺已經緊緊握在了一起。
匯入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偶爾有相識的人迎面打招呼;路過松月酒樓時抬頭,履行完臨時醫者職責後回到原崗位的小況在二樓丟下一個淡淡的笑容,彷彿在歡迎他們的回歸。
走進蘇府大門,家院驚喜地上前行禮後飛奔了進去通報,在大廳與家人見面,長輩開始不可避免地埋怨他們出去玩的太久。
臉上帶著笑,呈上臨時買的禮物,講述一兩件根本沒發生過的旅途趣聞,大家和樂融融地坐下來一起吃飯,席間感歎地談起一個月前那次血腥的剿殺,蘇煌突然覺得臉頰一陣僵硬,似乎有些控制不住表情,如同控制不住心頭的悲傷一樣。
穆峭笛的手適時地挽上搭檔的肩頭,掌心的暖意透過衣衫沁入肌膚。蘇煌側過頭看了看他的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唇角微微抿住。
也許這個世界已經與一個月前不一樣,但生活仍在繼續,戰鬥也仍然存在。
他們依舊是有自己信念的南極星戰士,而且肩頭已經增加了死去同伴的責任。

幾乎是在回到家中的第二天,兩人就開始執行一些小的任務,時間大多是晚上,於是白天便常常在床上補眠,連穆東風也開始奇怪兒子為什麼最近這麼喜歡睡覺。
不過回京後的第七天一早,蘇穆二人卻一反常態地清晨就起了身,陪父母一起吃了早餐,又在後園練了一會功,之後便換了衣裳,一起出門逛街去了。
在松月酒樓的雅間裡吃了一點東西,從店夥計小況的手掌中看到了牡丹二字後,兩人結賬離開,逛了一圈後便進了京城大有名氣的綴錦樓,挑了其中名為牡丹的包間,大搖大擺坐了下來。
房門關好後,前來招呼他們的紅妓飛娘打開了暗室的門。
鵬組組長齊奔出現在房間內。
因為在伏牛山一役中所受的傷還沒有痊癒,齊奔的臉色有些發黃,神情更是凝重,在房間正中的圓桌旁一坐下,第一句話就直截了當地說:「內奸已經查出來了。」
蘇穆二人立即神色一肅。
「此人原是風組的副組長,是五年前加入南極星的……」
蘇煌與穆峭笛對視了一眼,沒有插言。按照南極星的架構,除了本組的同伴外,不同組別之間成員的真實身份都是不互通的,如果要同時執行任務也會帶著面罩,所以他們兩人根本不認識這位風組副組長。
「他還有一個身份,小煌就應該知道了。……他是吏部尚書的內侄……」
「魏英傑?!!」蘇煌驚呼出聲。
齊奔雙眉緊蹙地點了點頭。
「那風組的所有人……」
「沒錯,因為他的背叛,風組所有人的身份都已經暴露,只不過魚慶恩難得有一個倒戈的南極星,不想讓我們查覺到魏英傑的背叛,所以暫時還沒有採取抓捕行動,算是給了我們一個安排這些人和他們的家人逃離到江北的機會。」
「好在他並不知道其他組的情況,只能出賣自己組裡的人,否則就會更危險了。」穆峭笛搖頭感歎道。
「是啊,」蘇煌也點點頭,「我以前曾經跟他有過很多接觸,只不過彼此都不知道彼此是南極星……現在想想還真是可怕……」
齊奔語調低沉地道:「更可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蘇穆二人一驚,瞪大了眼睛看向自己的組長。
「因為弟兄死傷太多,人手不足,我們在沒發現魏英傑背叛之前,調派他擔任雨組的組長,接替戰死的肖大哥……」
蘇煌猛地站起身:「那他豈不是又知道了雨組所有弟兄的身份?」
齊奔面沉似水地點了點頭,「是,他昨天正式上任,已經拿到了名單。不過為了不暴露出內奸的身份,他行事很小心,輕易不與紫衣騎的人接觸,所以,這份名單目前還沒有送出去。」
「那我們今晚就去解決掉他。」穆峭笛冷冷道。
「來不及了。」齊奔放在桌上的手捏成了一個拳頭,「就在今天下午,魏英傑會藉著一場馬球賽的機會,將名單傳遞給紫衣騎,我們必須在他成功之前阻止他,否則雨組就完了。」
蘇穆二人對視一眼,大概都有些明白。
「這就是我為什麼緊急找你們來的原因。這場馬球賽是京城貴公子們發起的,我們倖存的戰士中有四個人有資格進去,可只有你們兩個是魏英傑不知道身份的,所以你們有很大的機會可以接近他。所以,這次任務的目的,就是截毀名單,處死叛徒。」下達完指令,齊奔抿緊嘴角將視線移向他處,猶豫了片刻後又低聲補充了一句,「……要不惜任何代價。」
兩個搭檔相互平靜地對視了一眼,鄭重地點了點頭,齊聲道:「是!」

從綴錦樓出來,兩人雖然表面上仍是一派悠閒,但心情卻異常沉重。因為事情重大,時間又緊迫,根本容不得細細謀劃,思來想去,似乎只有作一個不速之客,直接闖到馬場中去。
不過也許是運氣太好,才剛走到街口,迎面竟遇上胖胖的安王世子安慶。
「好久都沒看見你們了,我去貴府上拜訪過好幾次,都說是在外面逍遙著還沒回呢,是不是在路上碰到什麼新鮮的相好,熱和的不想回來了?」安慶大聲笑著,將蘇煌的胳膊捉定,「剛好,我們約著要去打馬球,人是多多益善,快跟我走。」
蘇煌掙動了幾下,假意推脫道:「家父這幾日實在管得緊,再說沒帶球桿也沒換衣裳,何必去掃你們的興?」
「你不去才掃我們的興呢。」安慶自顧自地仰著胖胖的臉兒,回頭吩咐下人,「去蘇將軍府把五少爺和穆公子的的球衣球桿取來,動作快點。」
一個小廝飛快地應了,一溜煙跑個沒影兒。
蘇煌與穆峭笛對視一眼,心頭都是暗喜,但面上分毫不露,做出半推半就的樣子被安慶硬拉著上了馬,一路不緊不慢地到了京城貴公子們最愛去的牮涪馬場。
現場已有十來個人穿著束袖的箭衣走來走去,蘇煌粗粗地一瞥,自然大半都是相熟的人,忙舉起手一一招呼。
「周大人啊,你們這一隊個個都穿得這樣威武,分明是在先聲奪人,等會兒開了場,可要手下留情才是。」站在身旁的安慶突然轉向另一個方向,大聲說道。
蘇煌回頭一看,從馬場另一方徐徐走過來七八個人,全都身著修身束腰的紫衣,為首的一個正是紫衣騎的副統領周峰,想起死難在伏牛山的同伴,胸中不禁一陣氣血翻湧,忙生生忍了下去。
「怎麼……要跟紫衣騎的人賽球嗎?」穆峭笛故意壓低了聲音問道。
「怕什麼?」安慶把手放在圓滾滾的肚皮上,「打馬球又不是比武,他們功夫雖好,怎比得我們玩得精熟?」
說話間周峰已走上前來,淡淡笑著道:「世子準備親自坐鎮指揮麼?其實各位貴公子們都是玩馬球的行家,我們不過是來湊湊興,到時要手下留情的恐怕是你們啊。」
「哈哈,」安慶揚聲笑著,有些得意地挑了挑眉,「時間還早,周大人要不要帶弟兄們先熱熱身啊?」
周峰微微躬身行了個禮,退後一步,朝馬場大門方向望了一眼,唇角向上微揚。
蘇煌回頭一看,心中登時一凜。
一個身著繡花藍色長袍,面色略黑,身材高大的人剛剛翻身下馬,將手裡的馬鞭朝侍者手中一扔,大步走了過來。
「魏公子,你今兒怎麼來得這麼遲?」安慶高興地迎上前去,「你可是我們的好手,要說我們還有取勝的希望,那可就全靠你了。」
魏英傑謙虛地笑了笑,跟周圍的人一一見禮。大概因為人太多的緣故,他和周峰之間只淡淡點了個頭,一句交談也沒有。
在各懷心思的一堆人當中,安慶顯得最是一團歡喜,笑瞇瞇地拉著魏英傑寬大的袖子道:「你穿著這個怎麼打球,還不快去換了箭衣。」
魏英傑拱拱手,歉然道:「臨時有事耽擱了,不僅來得遲,連衣裳也沒換,各位見諒,在下先告退一會兒。」
安慶擺擺胖乎乎的手,「去吧去吧,離開始還有一陣子呢。」
魏英傑躬身後退,眼角朝周峰掃了掃,轉身離去。
「世子先歇歇,我有幾個弟兄不常打馬球,還要叮囑叮囑,也告退一會兒。」周峰稍稍等了片刻,也向安慶笑著道別。
穆蘇二人知道他是想去跟魏英傑單獨會面,正要上前想法子攔阻,安慶已經伸手拉住了周峰的右手,得意洋洋地道:「誰不知道你們紫衣騎裡都是好手,還叮囑什麼?我近日得了一匹舉世難覓的好馬,一直急著要找你這個京城第一鑒馬好手炫耀炫耀,偏生你剿滅南極星匪徒立了大功,忙得捉不住人影兒,今天好容易有這個機會,才不會放過呢,快跟我看看去!」
周峰面上微微呈現為難之色,欲待強行推辭,又礙著安慶畢竟是皇室宗親的身份,周圍還有那麼多宦貴子弟走來走去,怕人起疑,只好先跟他去,準備尋隙盡早脫身。
一見到這個難得的好機會,蘇煌與穆峭笛片刻也不敢耽擱,立即向馬場用於更衣休息之用的飄葉軒走去。
由於現在是比賽的準備時間,幾乎所有的人都在馬場上溜馬熱身,飄葉軒周圍基本上沒有什麼人,這也正是魏英傑與周峰選擇在此處會面的原因。
到了樓前,穆峭笛按了按搭檔的肩膀,朝青石的台階努了努嘴,示意他等在門外放風。蘇煌卻立即搖了搖頭,壓低了聲音道:「我跟魏英傑算是相識的人,他對我的警戒心一定沒有對你那麼強,讓我進去,你守在外面。」
穆峭笛眉尖跳了一跳,但因為事情緊急,容不得爭執,蘇煌所言又確有道理,他也只好緊緊握了一下搭檔的手,再無言的放開,轉身坐到階前的青石獅子旁,擺出一副檢查馬球棍的樣子。蘇煌朝他點點頭,一語不發地閃身進了軒內,快速地登上了二樓。

13

蘇煌朝他點點頭,一語不發地閃身進了軒內,快速地登上了二樓。
二樓一共有十來個房間,都是供前來馬場的客人們更衣使用的,蘇煌一連找了五個,終於在推開第六扇門時迎面看到了已換上深藍色箭衣的魏英傑。
「哎呀,魏公子在這裡,真是不好意思,我方才在這兒換衣裳,落下一點東西。」蘇煌急忙拱手道歉。
「沒關係沒關係,」魏英傑笑著回禮,「蘇五公子請便。」
蘇煌鑽進一間衣櫥裡翻了幾下,偷偷從懷裡取出一隻玉扳指戴上,這才高高興興地轉身把手一伸,笑道:「哈,找到了,果然掉在這裡。」
「找到了就好,」魏英傑因為心裡有事,笑容顯得有些敷衍,「這隻玉扳指一看就價值不菲,要是丟了還真可惜。」
「價值倒是小事,這個可是祖上傳下來的,跟我相熟的朋友都知道,我常年都戴著它,以前也不小心掉過一次,可因為大家都認得這是我的東西,竟然歸還了回來呢。」、
「那可真是萬幸了。」魏英傑勉強接住話茬,目光游移地回頭朝房門口看了一眼。
「我看魏公子也換好衣服了,不如我們一起出去吧?」蘇煌整理了一下衣袖,大大咧咧地道。
「啊,我……」魏英傑立即怔住,但一時又找不到推脫的理由,不自禁地吞了吞口水。
這時,蘇煌突然驚詫地朝門口一揚眉毛,高聲道:「咦,周統領怎麼也來了?」
魏英傑正在兩難的境地,聞言頓時面色一喜,快速地回過頭去。就在他視線轉動的一剎那,蘇煌的袖口閃電般彈出一柄利刃,寒光一閃,毫不留情地朝對方扭轉的頸間抹去,血花飛濺的同時,一記掌刀也劈向魏英傑的後腦。
如果是正式交手,房間中的兩人武功應該是不相上下,但這猝然發動的攻擊使得魏英傑在一開始就喪失了招架的能力,隨著身體的傾倒,他被割斷的喉間只發出了格格的幾聲,眼珠就定住不動了。
蘇煌快速地蹲下來,在魏英傑的屍體上細細找尋,最後在他內衣口袋裡找到一個小的可以捏在掌心的銀製的圓筒,扭開筒口,裡面果然有寫滿字的一個布卷,正是準備交給紫衣騎的雨組成員名單。蘇煌粗略看了一眼,正想摸出火折子來燒掉,突然聽到外面隱隱有響動的聲音,趕緊將東西揣進懷中,探出頭來四處張望了一下。
走廊空蕩蕩的,並沒有人,蘇煌正想退回房內去時,樓梯踏板的吱呀聲再次響起,這一次的響聲非常清晰,而且方位明確。
那是在三樓。
一剎那間,蘇煌立即意識到自己和穆峭笛都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
他們以為魏英傑既然選定此處與周峰會面,就一定會先想辦法把整座樓的人都引開,所以只在樓前守衛放風,根本沒想到飄葉軒內居然還有其他人在。
吱呀吱呀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在樓梯踏步上有節奏地響著,蘇煌趕緊將身後的房門一關,快速閃身到走道的另一頭隱藏起來。
腳步聲在樓梯口停了片刻,最終沒有按照蘇煌所希望的那樣直接下一樓去,而是順著過道朝橫屍的房間走了過來。
在短短的時間內,蘇煌的腦中飛快的閃過種種念頭。
迎上去想辦法攔住那個人?可縱然攔得一時,那屍體總歸是會被人發現的,到時候只會讓那個人一定會覺得自己異常可疑……
直接從二樓跳下去離開?但是來人說不定可以從這裡看到他的背影,而且穆峭笛還守在樓前……
那麼……滅口……
腳步聲象直接踩在他胸口一樣,步步逼近。蘇煌一咬牙,從藏身的拐角處一轉,出現在走廊上。
目光相接觸的第一眼,兩人都嚇了一大跳。
「蘇兄!好久不見啊!」最初的驚訝過去後,對方高興地叫了起來。
蘇煌以最快的速度調整了自己的表情,露出一個微笑,同時疾步走到他身邊:「又遇到你了,在幹什麼呢?」
「真不好意思,」南槿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有些羞赧地一笑,「我又在找東西,可是三層樓都找遍了也沒找著,想再到二樓來找一遍。」
再朝前三個房間,就有一具血淋淋的屍體擺在地上,怎麼能讓他找?因此儘管倉猝之間沒有好的借口,蘇煌還是立即笑著道:「又是找腰牌嗎?我來幫你找吧。」
「不是……」南槿的臉微微一紅,「也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是厲統領隨手給我的一件小玩意兒,丟了也就算了。」
即使是在這樣緊張的時刻,蘇煌還是禁不住一愣。在他的感覺中,就算是隨手,厲煒也不像是那種會送人小玩意兒的人啊。
這時樓下的穆峭笛已發現情況有異,快步跑了上來,看見南槿,也是一怔,眸中飛快地閃過一抹殺機。
察覺到搭檔意圖的蘇煌心頭一顫。不可否認,他非常喜歡南槿,在不到萬一得已的時候是不願意採用滅口的終極手段的。所以眼看著穆峭笛一步步逼近,他趕緊飛快地拉起了南槿的手,笑道:「既然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就不要再找了。你也要參加馬球賽嗎?時間快來不及了,咱們過去吧。」說著便不由分說,將他一路拉了下樓。
南槿開始時有些吃驚,但畢竟是個性子和軟的人,也沒怎麼掙扎,由著蘇煌拉著他,沿飄葉軒左側的碎石小路,向馬場方向奔去。穆峭笛在後面咬牙跺了跺腳,但無奈之下,也只能跟上前去。
就在三人的身影剛剛消失沒有多久,終於擺脫掉安王世子的周峰,急匆匆地走進了飄葉軒的大門。

拖著南槿來到馬場的蘇煌,剛喘上一口氣兒,圓溜溜的安王世子就滾到他的面前,大聲道:「蘇煌,我們都商量好了,你是第一批上場的!」
蘇煌怔了怔,一時沒能接上話,只是猛地剎住腳步。穆峭笛已從後方趕上,站在他兩人中間,安慶立即呵呵笑著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你也是第一批啊,聽說你很厲害,這次要好好讓我們見識一下。」
對安王世子的熱情,穆峭笛報以友善的微笑,雖然表情很完美,但視線在掠過蘇煌放在胸前的右手時,卻不可避免地一顫。
那只右手,拇指翹起,食指彎曲,其他三指分開呈爪狀,緊緊按在心口處。
這個手勢表明,名單雖然已找到,但還沒有來得及銷毀。
腦部高速地運轉了片刻之後,穆峭笛突然把眉毛一挑,猛地抓住蘇煌的胳膊,語氣很急地道:「五弟,我剛剛才想起來,伯母常服的人參首烏丸吃完了,伯父不是命你今天務必去配一劑嗎?」
「啊?」蘇煌大驚失色地一拍腦門,「天哪,我居然忘了,這下慘了,要是父親回家發現我根本沒辦這件事,那……」
「這有什麼,」安慶不在乎地搖搖胖胖的手指,「我派人去辦就是了,老夫人是在哪家藥堂裡配的藥?」
「恐怕不行,」蘇煌賠笑道,「家母用的方子有些特別,我得自己去一趟。」
「那……」安慶努力想了想,「那你就快去快回,我把你換到第二批上場。」
蘇煌扯了扯嘴角,回頭看了穆峭笛一眼,正想再次開口,被搭檔快速地打斷:「五弟快走吧,反正我在場上,一樣打的他們落花流水。」
兩人的眼神在空中交匯,雖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多年的默契和經歷生死後的心靈交融使得他們都深深地明白了對方此時的想法。
蘇煌不願意將穆峭笛單獨留在這個是非之地而自己一個人離開,可身上揣著的那份沉重的名單又讓他必須做出這樣的決定;而穆峭笛則覺得自己這兩個人的行跡本來就夠可疑的,此時再強行找借口跟他一起走只會讓人更加起疑,所以留下來觀察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是最佳的選擇。
「我先出去一趟,很快會回來的。」下了決心後,蘇煌吸了吸氣,向一直在旁邊站著的南槿擠出一個微笑,「本來應該陪你的,實在不好意思……」
「沒關係。」南槿大度地道,「家裡的事情要緊,等會兒再見。」
蘇煌點點頭,不再多說,轉身快步朝馬場大門口走去,沒走兩步,就小跑了起來。
可就在他離那扇以粗大圓木釘成的柵欄式大門只有十來尺遠的時候,身後突然響起了周峰冷洌的聲音:「關上大門,一個人也不許出去!」
蘇煌的腳步頓時一滯。此時他要想強行衝出大門並不太難,可是衝出去了又能怎樣呢?這裡是京城,是紫衣騎力量最強的地方,這裡有太多的人認識他這位蘇五公子,一旦有異常的舉動,不僅會給家人帶來滅頂之災,對南極星而言也不是什麼好事。
馬場裡此時已是一片混亂,周峰快速地向他的手下發出一系列指令,包括在最快的時間內封住馬場的所有出口,禁止任何人的出入,將所有在場的人員集中到球場中心的空地上,再派人仔細搜查每一個細小的地方。很顯然,周峰的目的,除了查尋殺人的兇手外,他更希望找到那份應該還沒有離開這個馬場的名單。
蘇煌緩緩回頭,與搭檔沉靜的視線相交。
兩人心裡都清楚,他們再一次陷入了每分每秒都有危機的情境之中,生死福禍難以預料,也許下一刻就是血肉相博的死期。
幸好,他們還在一起,只要在一起,就可以彼此支撐,不被恐懼的潮水所淹沒。

這場馬球賽是安慶發起的,所以從一開始他就跳來蹦去,興致最高,一看到這副局面,自然大是不滿,氣呼呼地前去責問周峰想幹什麼。
而周峰此刻因為情報交接失敗,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個南極星內線也被掐斷了,不知道魚慶恩和厲煒會怎樣懲處他的失誤,心裡正是惶然與憤怒交織的時候,一看見安慶,想起如果不是他的糾纏,自己說不定可以有時間阻止魏英傑被殺,更加動氣,冷冷道:「魏公子在飄葉軒被人割斷了喉嚨,除了查兇手以外,世子以為我想幹什麼?」
此言一出,現場立時一片嘩然。這些公子哥兒們本來是高高興興前來玩樂的,結果卻出現了可怖的屍體,而且這具屍體還是大家都認識,不久前尚在交談的熟人,大家頓時都嚇得魂不附體,安慶也是一下子面如土色,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
南槿微微皺起眉頭,若有所思地看了蘇煌一眼,而後者伸手撥了撥額發,似有意似無意地躲開了他的視線。
通過幾次交往,蘇煌知道南槿一向性子柔和,輕易不與人為難,而且與周峰的關係向來又不好,所以他幾乎可以肯定,儘管南槿不可避免地會心頭起疑,但他應該不會說出來的。
這時執行封鎖任務的幾名紫衣騎已來向周峰稟報,所有人均已被集中在馬場中央,尚沒有發現可疑的外來者。
周峰嗯了一聲,目光緩緩掃過人群。
這群王孫公子個個兒嬌生慣養,脾氣大膽子小,命案發生的離他們如此之近,已經脫離了他們平常可以忍受的心理範圍,此時個個都有些不知所措,所以當周峰以找尋凶器為理由冷冷地提出要搜身時,沒有一個人敢反對,連安慶也沒多吭一聲兒。
蘇煌與穆峭笛的胳膊緊緊靠在一起,彼此都感覺到對方的體溫在升高。在京城裡有身份的世家子弟們都會佩戴一些小型匕首、短劍什麼的,這是一種時尚,在場大部分人身上都有,所以蘇煌並不擔心殺魏英傑的利刃被發現。他所擔心的,只是藏在心口處那個裝著雨組戰士生死存亡的名單。
周峰此次帶來的人並不多,只有二十來個的樣子,而等待被搜身的貴公子加上隨從們的人數卻有五倍之多,只好一個人搜查好幾個。
眾目睽睽之下,蘇煌雖然急得連眼皮都有些發燙,但還是什麼也做不了,只能聽天由命地站在原地,等待最後破釜沉舟的一剎那,希望萬不得已時,自己能夠拚死毀掉那份名單。
搜身開始後現場一片安靜,只有砰砰的心跳聲和粗重的喘息聲,時不時有小刀小劍等兵刃被搜出來,丟在它們主人的腳下。蘇煌暗暗咬緊牙根,閉了閉眼睛。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吃驚地發現南槿站在他面前。
「得罪了,蘇兄。」南槿低低地說了一聲,抬起雙手,從他的肩部開始搜查,手法非常嫻熟,動作也很靈活,顯然非常訓練有素。
在這一瞬間,蘇煌好像才第一次真正地認識到,他是一個紫衣騎。
他是一個敵人。
南槿的表情很認真,手指靈敏地從蘇煌的雙臂滑下,伸到肋下,再按壓過前胸,摸索著他心口的位置,觸到了那個小小的圓筒。
「一個護身符,是我娘在廟裡求的,非要讓我戴著。」蘇煌用淡淡的語調道
眉睫輕微的顫動了幾下後,南槿的手指滑進衣襟,指尖仔細地觸摸著銀筒光滑的表面,接著他抬起了清亮如水的眼睛,從那漾動在眼底深處的亮光中,蘇煌很清楚地看出來,南槿並沒有相信。
他不相信這是一個簡單的護身符。
四道目光靜靜地對峙著,彷彿很久很久,又彷彿只有一瞬。因緊張而麻木的四肢恢復血液流動的時候,南槿的手已經從腰際落到了腿上,再到足踝處,最後他站起身,看也不看蘇煌一眼,直接走向了下一個人。
蘇煌的腳下,只丟了一柄小小的短劍,作為被搜查出來的可疑物品。
一番忙亂之後,周峰挨個兒檢查那些被清理出來的器物,可結果當然是一無所獲。時間一長,那些驕縱慣了的貴公子們開始不耐煩,漸漸有些躁動,有人小聲抱怨,也有人大聲喊叫,局面慢慢有些失控。
在找不到嫌疑者的情況下,周峰只好無奈的把在場所有人的名字登記下來,吩咐手下打開馬場大門放人。
蘇煌終於暗中出了一口長氣,在衣襟上拭了拭掌心的冷汗。穆峭笛上前挽住了搭檔的肩膀,讓他依靠在自己身上,兩人低著頭夾雜在慌亂的人群中向大門湧去。
然而希望的火焰僅僅閃曳了一下就快速地熄滅,那潮水般離散的人流,最終還是沒有能夠漫過堤壩。


14

以下是NIUNIU的話:

< 謝謝各位熱心關注劇情的讀者,看來大家對主角的期待比NIUNIU的設定要強悍的多,要他們反應靈敏正確,而且什麼都敢吃……笑……有幾位大人(好像第一個提出來的是CAT大人)在風維渡的意見非常好,NIUNIU決定聽從大家的意思,把那份名單換成不能銷毀而必須拿回去的東西,所以在第10章的齊奔交待任務的相關部分已修改成這個樣子:>

齊奔語調低沉地道:「更可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蘇穆二人一驚,瞪大了眼睛看向自己的組長。
「你們都知道,雨組的組長肖大哥這次也在伏牛山遇難了……」
「知道……」兩人難過地低下頭。
「但他不是當場戰死,而是已經和接應隊伍會合後,因傷重死在轉移的路上的。而接應他的人當中,就有魏英傑。」
「魏英傑沒有參加伏牛山這一仗嗎?」
「他找了個機會到外地去出任務,自然就沒辦法參加,可又偏偏恰到好處地及時趕了回來,和雁星一起去接應傷者。」齊奔恨恨地捏了捏手中的茶杯,繼續道,「肖大哥知道自己傷勢太重,已經支持不了太久,所以在臨死前,將雨組的天隱名單告訴了在場的人中位階最高的一個。」
「天隱名單?」蘇煌與穆峭笛齊聲驚呼,之後又彼此對視了一眼。
南極星的天隱名單,就是各組中隱藏最深的三名「釘子」的名單,只能由所在組的組長掌握,除非離任或死亡,否則不會移交給第二個人。
「當時位階最高的人,就是魏英傑?」蘇煌小心地問道。
「是。他得到雨組的天隱名單後,自然急於要傳遞給老魚頭,可因為整個東南區啟動了緊急機制,他身為風組的副組長,事務纏身,一直到前天才被批准回到京城。這個人行事極為謹慎,沒找到最合適的機會,他是不會跟紫衣騎輕易接觸的,所以……」
「所以現在名單還是安全的?」穆峭笛急切地問道。
「暫時還是。」
「我們今晚就去解決掉他。」穆峭笛冷冷道。
「來不及了。」齊奔放在桌上的手捏成了一個拳頭,「我們得到情報,就在今天下午,魏英傑會去參加一場由京城世家子弟對陣紫衣騎的馬球賽,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他一定會趁這個時機將名單傳遞過去的,所以我們必須在他成功之前阻止他,否則損失就太大了。」
蘇穆二人對視一眼,大概都有些明白。
「這就是我為什麼緊急找你們來的原因。這場馬球賽是官家公子們發起的,我們倖存的戰士中有四個人有資格進去,可只有你們兩個是魏英傑還不知道身份的,所以你們有很大的機會可以接近他。這次任務的目的,就是拿回名單,處死叛徒。」
兩個搭檔齊聲道了聲「是」,之後蘇煌又猶疑地問了一句:「必須拿回嗎?」
「天隱名單從不傳第二人,所以肖大哥在交待這個的時候,其他弟兄很自覺地都躲開了。因此我們只有拿回了那個名單,才有可能知道雨組的三名天隱釘子是誰,否則他們三個人的身份將永遠得不到承認。」
蘇煌輕輕吸了一口冷氣,想到最心愛的弟弟,胸口一陣隱隱的痛。其實小六還只是一名普通的釘子,可以經常與雁星和諜星的同伴們進行接觸,但每次看見他時,仍然覺得他的眼神寂寞得令人心疼。而天隱釘子卻自始至終只跟一個人保持著頻率極低的聯繫,雖然安全性高一些,但那種孤立無援的滋味恐怕更加難受,如果竟然因為這樣的意外而使得他們完全繼絕了與南極星之間的關係,只須想像一下都會知道那種痛苦和無奈的程度有多麼深。退一萬步來說,就算不提這些感情上的成分,培養一個天隱釘子也不是容易的事,一下子失去了三個,對目前淒風苦雨的東南區的確是一個不小的損失。
「你們都是優秀的戰士,對此類的任務也很有經驗,如果情況危急,必須毀掉名單的話,你們也要盡力把名單的內容記下來,清楚嗎?」
「清楚了!」
齊奔抿緊嘴角將視線移向他處,猶豫了片刻後又低聲補充了一句,「……這項任務對我們很重要,你們一定要完成它……不惜……任何代價……」
最後四個字他說得很輕,輕的幾乎聽不見。但坐在他面前那兩個年輕的戰士卻立即將腰身挺得更直,堅定地回答道:「是!」

< 接下來小煌同志殺了人,為什麼不把銀圓筒扔下只帶一塊布走呢?或者為什麼不乾脆把那三個名字記下來後,像某些可愛的大人們建議的那樣吞進肚子裡呢(|||>_<||||)?為解決這個問題,NIUNIU是這樣修改的:>

蘇煌快速地蹲下來,在魏英傑的屍體上細細找尋,可幾乎將他從頭到腳從外到裡翻了幾個來回,也沒能找到任何有字跡的東西,額上不禁慢慢滲出了汗珠。略微思忖了一下,他又跳起身在室內其他地方翻找了一遍,也沒發現類似於名單一樣的東西。
「不……他在這裡等周峰……沒道理把名單拿出來放到別的地方,所以一定還在他身上……一定……」蘇煌大口吸著氣,強迫自己的手穩定下來,再次搜索死者衣服的每一片皺摺,並且一寸寸地用手指捏著,尋找是否有夾層。
這一次仍然一無所獲。
蘇煌用衣袖在額上草草抹了把汗,目光轉到從屍體袖袋裡掏出來的一堆雜物上。
一條白色的汗巾,幾塊碎銀,一隻鼻煙壺,還有一件小項鏈般的銀製飾物……
蘇煌勾起了這根小項鏈,鏈墜是一個小的可以捏在掌心的圓筒,雕著裝飾的花紋,用指尖輕輕叩擊,是中空的,心中頓時一喜,再拿到眼前仔細看看,似乎有一個筒蓋,用力一掀,因為搭扣太緊,竟沒有掀開,正想再多扭幾下,突然聽到外面隱隱有響動的聲音,趕緊將東西揣進懷中,探出頭來四處張望了一下。

< 就這樣,小煌同志揣著那個危險的銀筒跑了出來,遇到南槿,然後和峭笛同志用一個很拙劣的借口想離開。這個借口當然很生硬,但NIU設想的本來就是兩個不完美的人,他們在危急的情況下最可能的反應,快速的決定與快速的行動,沒有時間思考後果,不能計較自身將要蒙受的嫌疑,目的就是離開。反之,用安慶的角度來看,如果他的確表裡如一,是個傻呵呵的王孫公子,那樣一個借口已經足夠了,如果他大智若愚,一直是故意在對蘇穆二人施以援手,那樣一個借口也已經足夠了。所以儘管有人認為蘇穆可以尋找一個更完美一點兒的方法離開,毫無嫌疑,清清白白,繼續當黑暗中的英雄,可NIUNIU卻覺得,也許這個完美的方法的確存在,但小五小笛既沒有時間,也還沒有成長到那個程度。請大家原諒他們勇敢但蹩腳的做法。>

< 接下來,小五小笛同志是怎麼堅定了名單應該就在圓筒中的信心的呢?,看這一段:>

這場馬球賽是安慶發起的,所以從一開始他就跳來蹦去,興致最高,一看到這副局面,自然大是不滿,氣呼呼地前去責問周峰想幹什麼。
而周峰此刻因為情報交接失敗,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個南極星內線也被掐斷了,不知道魚慶恩和厲煒會怎樣懲處他的失誤,心裡正是惶然與憤怒交織的時候,一看見安慶,想起如果不是他的糾纏,自己說不定可以有時間阻止魏英傑被殺,更加動氣,冷冷道:「魏公子在飄葉軒被人割斷了喉嚨,除了查兇手以外,世子以為我想幹什麼?」
此言一出,現場立時一片嘩然。這些公子哥兒們本來是高高興興前來玩樂的,結果卻出現了可怖的屍體,而且這具屍體還是大家都認識,不久前尚在交談的熟人,大家頓時都嚇得魂不附體,安慶也是一下子面如土色,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
南槿微微皺起眉頭,若有所思地看了蘇煌一眼,而後者伸手撥了撥額發,似有意似無意地躲開了他的視線。
通過幾次交往,蘇煌知道南槿一向性子柔和,輕易不與人為難,而且與周峰的關係向來又不好,所以他幾乎可以推斷,儘管南槿不可避免地會心頭起疑,但他應該暫時還不會說出來。
這時執行封鎖任務的幾名紫衣騎已來向周峰稟報,所有人均已被集中在馬場中央,尚沒有發現可疑的外來者。
周峰嗯了一聲,目光緩緩掃過人群。
這群王孫公子個個兒嬌生慣養,脾氣大膽子小,命案發生的離他們如此之近,已經脫離了他們平常可以忍受的心理範圍,此時個個都有些不知所措,所以當周峰以找尋凶器為理由冷冷地提出要搜身時,沒有一個人敢反對,連安慶也沒多吭一聲兒。
蘇煌心裡明白,魏英傑是死於利器割喉,而在京城裡有身份的世家子弟們都會佩戴一些小型匕首、短劍什麼的,這是一種時尚,在場大部分人身上都有,就算搜了出來也證明不了什麼,所以很顯然周峰的目的並不像他所說的那樣是在找尋凶器,而是想找尋那份還沒有來得及傳遞的情報。
這個舉動說明他也沒有在魏英傑死亡的現場找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而被蘇煌從那個房間裡帶走的唯一一件東西,就是現在被他藏在心口處那個小小的銀圓筒。在與搭檔在眼神的交流中,兩人都已幾乎可以肯定它就是名單的所在地。

< 另外還有幾處相應的小小修改,就不麻煩大家重複看一遍了。
PS:還有幾條讀者意見,一併回復:
1.蘇煌的凶器被搜出來了,為什麼不能憑那個定他的罪?
NIUNIU的想法是:使用現代高科技的方法,是可以進行傷口與凶器的痕跡對比,從而鎖定嫌疑人的,可在古代的背景下,有經驗的仵作也只能斷定傷口是被匕首、短劍之類的利器所傷,不可能確定具體是哪一柄利器,被搜出來的小兵器那麼多,蘇煌的嫌疑並不明顯。(呵呵,最近剛好在看CSI,現代人好厲害啊~~~~~)

2.南槿為什麼不聲張?
NIUNIU的想法:一般人發現自己的朋友有兇殺嫌疑時,不外乎三類反應,一是立即向警方報告(笑……), 此類人這樣做可能是因為本身有道德或行為上的原則,潛意識裡也有保護自己不受牽連的想法;二是替朋友遮掩,這種人一般心軟,重感情,不願意傷害到朋友,也擔心萬一懷疑錯了怎麼辦,第三類的範圍就廣了,他可能並不單純只想包庇朋友,而是有其他不為人知的秘密,使得他做出不告發的舉動。南槿是哪一類呢?大家可以有自己的想法。

3.小五小笛既出現在婚宴又出現在馬場,為什麼紫衣騎還沒有把重點嫌疑鎖在他們身上啊?
NIUNIU的想法:大家覺得小五小笛很可疑,是因為一直在看他們的故事,他們也的確一直在做可疑的事情,但是把範圍放大了說,整個京城好幾百個官家子弟,大部分都是兩個場面都出現過的,這兩個小子尚不是特別顯眼。而且南極星在官家子弟裡面發展成員的比例其實是相當低的,它主要還是由身份不是那麼高的普通人構成,因此紫衣騎平時也不是特別注意在官宦家庭裡投注精力。另外,這一段時間中很活躍的人肯定不止小五小笛兩個,他們只是南極星在東南區所有行動中極小的一部分,還有很多讓魚慶恩和紫衣騎頭痛的事情經常發生,那些事情雖然沒有被寫出來,但肯定是存在的,在這些事情裡面小五小笛自然都沒有參加過。因此,不管是多麼厲害的紫衣騎,讓他在一大堆南極星折騰出來的事情中,一下子把婚宴及馬場兩件事情提出來聯繫在一起,從而把目光集在那兩個孩子身上的可能性,不是大家想像中那麼大。>

< 最後,囉嗦完了,請大家在以上修改的基礎上,看第十四章罷。暈,當NIUNIU的讀者好累,抱頭逃走~~~~~~>


14.

然而希望的火焰僅僅閃曳了一下就快速地熄滅,那潮水般離散的人流,最終還是沒有能夠漫過堤壩。

大批快速封鎖住整個馬場的士兵,閃亮的刀劍,冷酷的武士,還有滿月般拉起的弓,這所有一切所造成的威攝力固然令人膽顫心驚,但卻仍然比不上那一前一後緩步走進來的兩個人。
一個老人和一個年輕人。
年輕人高大的身形筆直得如同一口古劍,韜光內斂,深不可測。
他步履從容,穿著一件剪裁極為簡單的長衫。
那件長衫是天青色的。
這是一個從不穿紫衣的男人,卻他卻掌控著天下唯一能讓南極星避其鋒芒的精銳戰隊——紫衣騎。此刻,他正靜靜地站在一個老人的身側。
老人穿著輕便閒適的絲棉衣衫,臉上帶著慈和安祥的笑,比起旁邊那個不怒而威的年輕人,他看起來更加像一個可親可近的鄰家老爺爺。
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都像是被一隻手緊緊攥住了一樣,呼吸困難。
因為誰都知道,這個貌似慈和的老人最可怕的一個原則,就是寧可錯殺三千,也絕不放走一個。差不多每一天,都會有不知多少個人頭落在他微微一笑後的頷首下,這些被殺害的人中間也許有一些是根本沒有與他為敵,甚至從來也不敢與他為敵的。
所以在這位魚千歲面前,無辜從來不是一個可以逃脫噩運的理由。
魚慶恩慢慢舉起了一隻手,算是跟面前戰戰兢兢的人群打招呼。周峰快步上前跪倒,簡明地稟報了事情的起始,從他微微發顫的聲音可以聽出來,這位紫衣騎副統領也不知道魚慶恩為什麼會突然親自出現在這裡,而且身邊竟然還帶著厲煒。
「你現在都查到了些什麼?」魚慶恩語調溫和地問道。
「屬下無能,一時還沒有進展。」
「沒有進展你就要放人了?」
「因為已經搜過身了,沒找到什麼……在場的……又都是有身份的人,所以屬下想……」
「沒找到什麼?」魚慶恩坐在下屬搬來的一張太師椅上,接過一桿紫檀木雕的煙筒,「不過老夫一直覺得,這世上沒有搜不出來的東西,如果它還在的話……」
「是,屬下這就安排再搜一次,務必搜的再仔細一點。」
「不用了,你忙活這半天也累了,叫跟你的人都先歇著,煒兒,另找一批人,再搜一遍,周圍所有可能藏東西的地方都找找看。」
這個指令雖然是對厲煒發出的,但被叫到的那個人卻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眼角向上挑了挑。魚慶恩的身後隨即無聲地滑出了一個瘦小的人影,蘇煌與穆峭笛同時認出,這個面色發黃,只有雙眸還算有神的人,正是那日在厲煒婚宴上負責藏身在五鳳樓上監視全園,最後出來指認有哪些人進入過內宅的男子,名字似乎是叫做無旰。看他一直緊隨在魚慶恩身邊的樣子,應該是這條老魚的一個得力手下。
無旰站出來後,快速指揮著跟隨魚慶恩到達馬場的另一批紫衣騎,重新對在場的人實施搜身。
蘇煌心頭一陣急速的跳動,不自禁地抬起手掌按在了胸口。
………??
掌心居然是空蕩蕩的。
一愣,再次摸索,仍然什麼也沒有。
沒有那個承載著生命的小小銀圓筒。
驚詫之下,忍不住抬起頭四處張望。南槿站在較遠的一個地方,神色有些看不太清楚,只看到他一直低著頭,偶爾抬起臉龐,也永遠只是望著厲煒的方向。
蘇煌心中自然知道只可能是南槿拿走了銀圓筒,但他卻拿不準這個年輕的紫衣騎為什麼要這樣做,不過在目前這種情形下,保持沉默是最佳的選擇,所以在向搭檔做了一個輕微的手勢後,他安靜地任憑來人搜查全身上下。
不管出於什麼原因,既然南槿在一開初就沒有聲張,那麼他現在也應該不會讓那個銀筒被發現才是。
……
然而在第二次搜查還沒進行多久,蘇煌就發現自己的這個想法錯了。
那個在沒被查覺的情況下無聲消失的小銀筒,很快就出現在球場周邊栽種的一株柳樹下,被人從樹根的草叢中翻出來,而且立即遞交到了魚慶恩的手裡。
在那一剎那間,蘇煌覺得全身的血都湧上了頭部,幾乎忍不住要縱身而起,拚死護住那份名單,護住自己同伴沉甸甸的生命。
但是穆峭笛的手,從後面牢牢地按在他的胳膊上,力度大得幾乎捏痛了他的骨頭。
看了一眼搭檔凝重深沉的雙眸,蘇煌控制住了自己的衝動。
因為他自己心裡也很明白,即使真的不要命地衝了上去也根本是於事無補,因為魚慶恩的身旁還站著厲煒,站著全天下最深不可測的一個男人。
那是南極星從沒有戰勝過的對手,是目前為止還不可逾越的高峰。
魚慶恩保養的極好的手指熟練地撥了撥搭扣,很快擰開了銀筒的圓蓋,向裡看了一眼,又翻過來向掌心抖了兩下,什麼東西也沒倒出來。
那個圓筒居然是空的。
很顯然,如果不是那裡面真的什麼都沒有,就是名單已經被拿了出來。
滿腹的疑雲縈繞之下,蘇煌再次看了南槿一眼。
可是那個年輕的紫衣騎臉上仍然沒有任何異樣的波動。他只是簡簡單單地站在那裡,認真地看著自己的統領,好像對這裡所發生的這一切事情,根本沒有什麼興趣。
魚慶恩慢慢將手中的圓筒遞給身旁的無旰,瞟了瞟周峰,悠悠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周峰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屬下失職,請千歲恕罪。」
「今天派你來的時候,我還特意拿過一個類似的銀筒給你看,明明白白地告訴過你魏英傑會用它來傳遞消息,難道搜身之前你沒有認真交待過跟你來的人,讓他們多留意這樣一個東西嗎?」
「不,屬下是交待過的,千歲爺不信的話,可以查問。」
「老夫倒不是不信,你也不用太緊張,」魚慶恩慈和地笑了笑,「也許你只顧著搜身了,還沒有開始查尋這些小地方,是不是?」
周峰霎時面色如雪,但他深知在這個老者面前說謊的後果,只好道:「不……周邊的樹叢草地,都翻過的……」
「哦?」魚慶恩的目光微微冷洌了起來,「周峰,這可就不像是失職了。以你一貫的細心周詳,老夫不相信這麼重要的東西你會疏漏掉……當然,除非是故意的……」
「絕對不是!」周峰的額頭滴下一顆顆黃豆大的汗珠,「在搜身之後,屬下曾經親自在周邊看過一圈,記得當時那棵柳樹下面根本沒有任何可疑的物品,故而屬下認為,這個銀圓筒一定是剛才千歲爺和統領大人進來的時候,有人乘亂拋在那裡的!」
魚慶恩緩緩撫弄著頷下的幾莖微鬚,沉思了片刻,嗯了一聲,道:「說的也有道理,方纔那種情況,的確有很多人有機會想扔什麼都扔什麼……」
周峰擦擦額上的冷汗,叩頭道:「千歲爺明鑒。」
「那老夫就更奇怪了,既然這個東西是才扔下去的,那怎麼的搜身的時候會沒有搜出來?你都交待過手下了,它不應該很難搜吧?」
周峰艱難地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強迫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發抖:「屬下以為……沒搜出來,大概是因為……」
「什麼?」
「在場的人多,屬下沒有能夠親自搜查每一個人,如果進行搜身的這些弟兄中有一個人對千歲爺不夠忠心,或者說,根本就已經背叛,那麼他就可能想辦法對兇手放水……」
被提及的那一批紫衣騎立即全體變了臉色。
「……屬下未及時想到這一點,在沒有進行複查的情況下就輕易放人,是屬下的失誤,請千歲爺責罰。」
「嗯……」魚慶恩的手指在靠椅扶手上有節奏地敲擊著,「似乎說的通。那好,就算這裡存在著這樣一個人,他心懷叛意,冒著可能被你複查的危險包庇兇手,又乘著場面混亂把銀筒丟在了柳樹下,那麼他有沒有本事進入到你的內宅做一些類似於栽贓的手腳呢?」
周峰雖然聽出語鋒不對,但實在沒有弄懂這個問題到底在問什麼,愣了一愣,滿頭霧水地道:「屬下愚鈍,不明白千歲爺的意思……」
「不明白嗎?那你知不知道,既然我和煒兒明明已經指派了你跟魏英傑會面,為什麼又會突然親自來了?」
「屬下不知……」
魚慶恩笑了兩聲,從袖中摸出幾個蠟丸,丟在周峰面前:「認得這些麼?」
「屬下不認得……」
「這是有關我們紫衣騎和朝廷機密的情報。」
周峰有些六神無主地半張著嘴,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你真的不認得?難道它們不是你自己親手做的嗎?」
周峰大驚失色:「沒有……屬下從沒有見過這些蠟丸!為什麼千歲爺會懷疑是屬下……」
「因為它們是在你內宅的暗櫃裡,被老夫親眼看著搜出來的,就在今天,剛剛發生不久……這也就是我和煒兒突然來到這裡的原因……」
周峰這下連嘴唇都失了顏色,猛地撲跪在地,抱住了魚慶恩的腿,「不可能……這不可能……屬下從沒有背叛過千歲爺……這些蠟丸……絕對是栽贓,與屬下無關啊……」
「你果然說是栽贓。那麼老夫剛才問的問題你能回答嗎?你覺得是誰……誰有這個本事,把贓栽到你家的內宅裡去?你想出一個嫌疑人來聽聽?」
周峰跌坐在地上,汗出如漿,兩個眼睛快速地轉動著,顯然在拚命地回想。
「想不出來?」半晌過後,魚慶恩方徐徐道,「據老夫所知,你的朋友,不管交情再好,你也一向在外院接待,從沒請一個人進過你的內宅,至於你紫衣騎裡的手下,甚至包括煒兒,根本沒有一個人曾經登過你家的門,是不是?」
周峰粗重地喘息著,半天才擠出一個「是……」字。
「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說?」
「屬下只想說……屬下真的沒有背叛過千歲……」
「沒有背叛過……」魚慶恩的嘴角泛起一個冷酷的笑,「那秘密出京的第三名胡使,是怎麼被人截殺的?難道,這不是你通報給南極星的其中一項消息嗎?」
周峰此時已汗透重衣,毫無血色的臉上,滿是急怒交加的痕跡,「屬下沒有……知道那個胡使出京路線的還有其他人啊……」
魚慶恩用憐憫的眼神看著他:「你曾是老夫最信任的人之一,但凡要緊的事,大半都是交給你在做。所以老夫再給你一個機會。現在有三件加諸在你身上的嫌疑,一,從你的內宅暗室裡為什麼會搜出那些情報蠟丸?二,魏英傑為什麼會在你眼皮子底下被人殺了?三,那第三名胡使的出京路線南極星是怎麼知道的?只要對這三件事你能做出一個合理的解釋,老夫甚至可以不要證據,絕對相信你。你說說看吧。」魚慶恩將身體向後一靠,慢慢閉上了眼睛。
周峰費力地嚥了幾口唾沫,一連張了幾次嘴,還是說不出話。這三項指控,後兩項他尚可以想出一些合理的推論來進行辯解,可對於自己家裡出現情報蠟丸一事,他卻根本沒有任何頭緒。不過對於魚慶恩來說,只要他起了疑心,要麼全部都可以解釋,要麼乾脆不要徒勞開口。
大約半盅茶過後,魚慶恩微微張開了眼皮,「沒什麼說的嗎?那好,老夫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如果你答得讓人滿意,老夫看在過去的情份上仍然可以不殺你……」這位權傾天下的老者瞇縫著眼睛向前傾了傾身子,柔聲道,「那個銀筒裡的東西你藏到哪兒去了?只要交出來,還有一條生路。」
周峰咬著牙,手指痙攣般地抓著地上的泥土。在這一刻,他已經很清楚自己是落入了一隻刻意攻擊過來的手中,不管那個銀圓筒裡裝的是什麼重要的情報,他要是能交出來肯定會立即交出來證明自己絕不是南極星的人,可惜的是,他自始至終都真的未曾見過這個東西啊。
「不交?」魚慶恩遺憾地歎了一口氣,「給我搜搜看,不光是他,跟著他一起來的人統統都搜搜看。」
聽到這個命令,蘇煌心頭一緊,立即擔心地看了看南槿,可是後者的樣子卻與他周圍的同僚們差不多,有些驚慌,但又不顯得比別人更加驚慌。
無旰揮了揮手,十幾個紫衣騎邁步上前,走向跟隨周峰來到馬場的那批紫衣騎的身前,開始動手搜查,而且是一件衣服一件衣服剝開來細細地查看。
南槿的臉色開始有些發白,手捏著領口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搜查他的那個紫衣騎沒有太注意他的異常,上前跟進了一步,一把扯開他的上衣襟口。
可是這個行動沒有能夠流暢地進行下去,因為南槿突然揮手擋開了搜查者,重新拉上了衣襟,再次後退了兩步。
雖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蘇煌還是有些詫異地看見南槿白皙的胸口上有幾處暗紅色的印跡。
與此同時,那個被推開的紫衣騎也因為沒有料到會受到反抗而呆住,雙手停在半空中,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在整個場面中,快速發生的這一切只是非常安靜的小小異動,但卻立即被一直監管著現場的無旰敏感地查覺到了。他轉頭小心地看了看厲煒的臉色,俯身在魚慶恩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個字。
閉目養神的魚慶恩睜開了眼睛,溫和地笑了笑,招手道:「南槿,你過來。」
南槿低下頭,慢慢走了過來,躬身行禮:「千歲爺……」
「你是文靜的孩子,不習慣這麼粗魯的搜身方式是不是?那讓無旰幫你看看好不好?」
無旰彎著背,有些討好地對厲煒道:「統領大人,您放心,無旰的手輕,一會兒就好。不搜……總是有些說不過去的……」
厲煒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南槿的手慢慢從領口處放下,垂首無語地站在魚慶恩的身旁,無旰走上前來,十根手指像是章魚的觸手一般柔軟靈活地在他全身上下遊走了一番,果然輕的好像沒有觸摸到他一樣。一時搜畢,他又笑了笑退後幾步,朝魚慶恩搖了搖頭表示什麼也沒有。
蘇煌的心這才慢慢放了下來。但轉念一想,不由得又是一陣心悸。如果圓筒裡本來就沒東西也罷了,但如果真的一份名單被南槿取了出來,他卻沒有放在他自己身上,會放在哪裡呢?難不成又隨手塞在什麼地方,等著被人搜出來?
視線略略側移,與穆峭笛的目光相接。兩個搭檔都在彼此的眼神裡看到了同樣的決心。
如果名單真的被搜了出來,那麼拚死也要在它沒有遞到魚慶恩的手上之前衝上去毀掉它,至於能否成功,已經不在考慮範圍之內了。
不過萬幸的是,這種不計任何代價的情形最終並沒有發生,在搜查完包括周峰在內的第一批到達馬場的紫衣騎後,依然一無所獲。
魚慶恩的目光已經不再像剛進來時那樣安詳,而是浮上了些許危險的色彩。
「周峰,你真的要放棄這最後的機會,閉口不言嗎?」
周峰已經慘白的面龐突然漲得通紅,絕望地左看看右看看,卻擠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當一個人被人硬逼著說一些他自己根本不知道的事情時,大概表情都是這種樣子。
「那好……」魚慶恩定定地看了這位紫衣騎的得力干將一會兒,表情十分不忍地歎息了一聲,抬起乾瘦的右手,慢慢道:「把他押進東牢吧……」
周峰渾身一顫。擔任了近三年的紫衣騎副統領,他甚至比厲煒還要清楚東牢是個什麼樣的場所,更加明白一個人只要進了東牢,真的還不如直接進地獄算了。
「千歲爺……」最後一次哀求了一聲,看看面前老者淡淡的表情,周峰牙根一咬,突然彈身暴起,運爪如鉤,閃電般向魚慶恩胸前抓去。

15

周峰渾身一顫。擔任了近三年的紫衣騎副統領,他甚至比厲煒還要清楚東牢是個什麼樣的場所,更加明白一個人只要進了東牢,真的還不如直接進地獄算了。
「千歲爺……」最後一次哀求了一聲,看看面前老者淡淡的表情,周峰牙根一咬,突然彈身暴起,運爪如鉤,閃電般向魚慶恩胸前抓去。
在進入馬場後,魚慶恩一直很放鬆地坐在一張大大的太師椅上,他的護衛按照命令都站在距離他約二十來尺遠的地方,呈半圓形將這個老人與馬場中的其他人隔開,但也許這位權傾朝野的千歲爺是沒料到周峰居然敢孤注一擲地向他動手,竟一直讓他留在半圓形內離自己很近的地方,甚至比站在十尺開外的厲煒還要近。
此刻周峰暴起發難,首當其衝的是位置比較靠前的無旰,他不敢閃躲著把身後的主子給亮出來,只能硬著頭皮迎上去,抬手剛在周峰的手腕處格擋了一下,立時被震飛出去。而招勢凌厲的周峰鋒芒不減,用盡十二分的功夫,只求一招成擒,能為自己爭得一線生機。
袖風揚處,剛好站在無旰右後方的南槿同時啟動身形,在那個瘦小男子被震飛後直接面對前任上司的攻勢。相比於周峰破釜沉舟式的暴烈,南槿的身法如流水般柔韌無隙,掌影交錯間已將對方大半的攻擊力度轉移了方向,似乎準備以纏鬥的方式將危機從魚慶恩身旁引開。
從戰術上來看,南槿以力卸力不正面硬拚的方法自然是對的,但他顯然低估了一個人垂死掙扎時所爆發出來的能量,而且就武功實力上而言南槿也確實差了對方一段。在周峰就勢將指風向旁側一轉的同時,這位紫衣騎第二高手的身體突然以極不可思議的姿勢一扭,一下子就變成了他在南槿的背後,讓對方整個後背成了毫無防備之力的空門。此時南槿轉身招架已然不及,若是前縱,或許可以躲過從身後襲來的攻勢,但這種舉動無異於只顧自己逃命,而完全放棄護衛魚慶恩。深深知曉老人性情的每一個人都明白,既使是在魚慶恩本人根本不會有什麼真危險的情況下,誰要是敢做這種事,不僅絕對的前途無望,甚至可能連命都保不住。無從選擇之下,南槿只好冒險上躍,向後一個空翻,準備在極度不利的情況下迎接周峰最凌厲的一擊。
蘇煌幾乎忍不住要驚呼出聲。內行的人都看得出,周峰這一記飛雲踢帶著開山裂石之威,別說尚躍在半空中的南槿,就是做好充足準備的蘇穆二人,恐怕也不敢硬生生地直面其鋒。
雖然仍是悠悠地吐著煙,但魚慶恩花白的眉尖,也不禁輕輕跳了跳。
周峰使出此招的用意,是想藉著踢中南槿的強大反彈力將身體射向魚慶恩,挾制住他為人質,換得一條活命。
他的想法非常正確,南槿的武功也確實不能進行任何有效的抵擋,可不幸的是,厲煒在場。
這也是魚慶恩為什麼一直這麼淡定的原因。
只要厲煒在場,無論他讓多麼危險的人離自己多麼近,都不會有任何問題。
穿破空氣之聲瞬間停止,周峰的足尖在將要觸及南槿身體的一剎那停止,面無表情的紫衣騎統領左手握住了周峰的小腿,不僅立時遏住了他那幾乎可以擊石為灰的一踢,而且隨即將他的整個身體掄了半圈,手一鬆,一掌拍上了他的胸口。
這所有的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的剎那,目力和武功有限的人幾乎還沒看清楚,周峰就已經跌在地上狂吐鮮血。而險險躲過一劫的南槿也在此時才輕輕落地,神情有些呆呆的。
厲煒仍然一句話也沒有說,但卻上上下下仔細掃視了他一眼。
緊緊靠在一起的蘇煌和穆峭笛好半天才透出一口氣來,相互交握著的掌心都有些發冷,一股寒意從背心滾過,透進骨髓。
厲煒的武功,實在是太可怕了。放眼整個南極星,幾乎想不到有幾個人,可以在他的面前安然走過百招。
當江北賓先生下令南極星暫時不得與厲煒正面對抗時,蘇煌與穆峭笛都有些不以為然,但此時親眼目睹他的可怕,總算明白賓先生所作的,的確是無可奈何之下的選擇。
這時位置較外圍的侍衛們才一擁而上,將周峰從地上拉了起來,一路拖走。魚慶恩看也不看他一眼,逕自在靠椅的扶手上敲了敲煙灰,又含住煙嘴深深吸了一口,徐徐吐出,對南槿微微一笑,道:「好孩子,難為你這麼盡力,這個東西賞你玩玩,可別又弄丟了。」說著遞出一塊幽翠的佩玉。
南槿漲紅了臉,忙上前接了,低頭道謝:「千歲爺所賜,屬下一定小心收藏。」
「不用這麼緊張,也不是什麼特別貴重的東西,不過佩著它,以後到宮裡輪值的時候,就可以不領腰牌了。」魚慶恩像個慈愛的長者一樣笑著,又抬起頭看看面前這一片噤若寒蟬的人群,歎了口氣,神情似乎有些疲累地揮揮手,道:「耽擱大家這麼久,都散了吧。無旰,安排人把這個馬場裡裡外外好好清理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點兒什麼。」
灰頭土臉爬起來的無旰立即躬身領命,伸出手扶主子站起身。
「煒兒,周峰是你的手下,你要不要親自訊問?」魚慶恩一面向外走,一面問身邊的養子。
「沒興趣。」
「那我就另安排人來處理他了?」
「義父請便。」
魚慶恩呵呵笑了兩聲,似乎對養子這種漠然的態度習以為常,毫不在意。在場的紫衣騎一半跟隨這父子二人一起離開,另一半在無旰的指揮下準備搜查整個馬場,而南槿兩邊都看看,好像一時不知道自己該算哪一撥兒的,呆在原地沒動,直到厲煒回過頭看了他一眼,才趕緊跟了過去。
哆哆嗦嗦受了那麼久驚嚇的眾多王孫公子們眼看著那一老一少兩個煞星身影消失,這才全體鬆了一口氣,擦著冷汗紛紛向外走,就連安慶也無心跟人招呼,白著一張圓臉由侍從們扶著離開。蘇穆二人雖然掛念著無旰搜查馬場的情形,但也沒有留下來的道理,只能跟著人流走出了大門。
此時已日近黃昏,短短一個下午,已是幾度驚魂,但回首看著那粗木的柵欄,兩人的心中都有些茫然,不知道這次任務到底算是個什麼結果。
如果說是失敗,明明叛徒已經伏誅,名單也還沒有落入魚慶恩之手。
如果說是成功,又的的確確拿回那份名單,而且還讓它落到了一個不知是敵是友的人手中。
這種混亂的事實,讓兩人一直走到了松月酒樓,腦子裡還是有點嗡嗡作響的。

進了隔音的雅間坐下,暗示小況要緊急會見組長後,兩個人同時拿起桌上的酒杯,一口氣灌了三杯下去。
「他到底是什麼人?」穆峭笛用手背擦了擦唇角的酒漬,像是自言自語般低聲道。
「也許……也許他是我們的……」蘇煌猶猶豫豫地看了搭檔一眼。
「不可能!」穆峭笛立即斷然否定,「既然上面安排了我們兩個做這件事,就不可再指派南槿,否則不是多此一舉嗎,一開始就派他去也許事情會更簡單啊。」
「也可能是事關重大,上面不放心……」
「小煌,」穆峭笛握住他的肩膀,用力搖了搖,「如果南槿幫了你,那他也是在搜身的時候才開始幫的,你想想在那之前,如果不是南槿不合時宜地出現在飄葉軒,也許你已經把名單取出來了,到時候就算不能順利帶出馬場,記住名單內容再銷毀掉也是可行的,哪兒來後面這麼多事?」
蘇煌張了張嘴,但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地低下了頭。因為他知道穆峭笛的說法比較合情理,南極星的釘子都是經過嚴苛訓練的,不太可能像南槿這樣既感情淺露,行為又冒險衝動。
「小煌,不管你心裡怎麼想,等會兒組長來了,我們必須把最壞的假定情況告訴他。」
蘇煌有些吃驚:「最壞的假定情況?你指的是什麼?」
「你看,這裡有兩種可能,」穆峭笛頓了一頓,大概是在斟酌用辭,「第一種可能,南槿是真心當你是朋友,要幫助你的,這個當然很好,但第二,他也有可能是魚慶恩的死忠……」
「不會的!」蘇煌立即搖頭,「如是他是死忠,只需要動動嘴就可以抓住我了!」
「可現在的情況對他而言比當場告發更好。」穆峭笛深深地盯著搭檔的眼睛,輕聲道,「你想想,目前的結果是他不僅得到了名單,而且還由於救你而得到了一個南極星戰士的信任。」
蘇煌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面前的同伴,猛地抬手將他推開,嘴唇也難以控制地顫抖起來,「你這是最極端、最不可能的推測,你根本不認識南槿,他不是這麼卑鄙的人……」
「他不是,還是他看起來不像是?」穆峭笛用略微冰冷了一點的語氣道,「我是不認識他,但你認識嗎?」
「你根本是一直對他有偏見!」
「有偏見的是你吧?因為他跟小六的感覺很像,所以你從一開始就太喜歡他了!」
「我喜不喜歡他是另外一回事,關鍵是你對他的懷疑毫無根據!」
「他是一個紫衣騎,他的身份是我們的敵人,難道懷疑一個敵人還需要證據?」
「可他在紫衣騎裡並不快樂,他沒有朋友,也許還受人欺負,你今天也看見他身上有傷痕了……」
穆峭笛正吵在興頭上,突聽此言,吃驚地幾乎沒有坐穩,「傷……傷痕??」
「是啊,你沒看見嗎?就在他胸口上!」
穆峭笛呻吟了一聲,用手抵住額頭,「……你……你把那個……叫做……傷痕?」
蘇煌也覺得自己誇大其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當然……看起來打得不重,但也許是已經快養好了呢?」
「小煌……那個……不是打的……」
「你怎麼知道?」
「那是吸的……」
「吸他幹什麼?又不痛………」話剛說到一半,蘇煌突然意識到是怎麼回事,一張臉頓時變成煮熟的蝦子般。他也是成年男子,並非不懂,只是一時之間,腦子竟沒有轉到那方面去。
穆峭笛看著他紅通通的臉,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心裡頓時一軟,伸出手來,輕輕揉著他頂心的頭髮,蘇煌抬起眼睛看他,目光交纏間,兩人都不想再爭執下去,靜靜地對視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當桌上的酒菜漸漸失去溫度時,房間粉牆一幅花開富貴的工筆畫卷後傳來細微的聲響,兩人一驚,忙站了起來,迎接從畫卷後面的暗門躍出來的齊奔。
「情況怎麼樣?」立足未穩,齊奔立即急切地問道。
「魏英傑死了……可名單……」蘇煌用眼角瞟了搭檔一眼,將今天下午在馬場發生的事情詳詳細細報知自己的組長。
「這麼說,名單在那個南槿的手裡?」齊奔重重地皺起了眉頭。
「也許他已經交給厲煒了。」穆峭笛立即補上一句。
「據我的判斷,他不會。」蘇煌堅持道。
「他和厲煒之間一定有不尋常的關係,誰都看得出來他有多為那個男人著迷,才不會為了這個背叛自己的情人。」
「那不是背叛,只是隱瞞。感情是一回事,可身為澄州人,他不可能是真心與南極星為敵的。只要他不說,誰會知道他幫了我們?這又不會影響他和厲煒之間的關係。」
「你所說的都只是推論。」
「你說的也是啊。」蘇煌怒道。
「正常的情況下,本來就應該按照不利的推論進行準備。」穆峭笛平靜地道。
蘇煌一時無法反駁,氣呼呼地把頭扭向一邊。
「我明白了,最壞的推論就是,紫衣騎已經知道了你們兩人和雨組三個天隱的身份,」齊奔揉了揉眉心,神情極度地疲憊,「不管他們接下來怎麼辦,正確的做法都應該是將你們兩家人立即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去……可是……」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蘇穆二位將軍也算是地位顯要,引人注意,以東南區目前受到重創後的力量,恐怕沒辦法安排他們安全隱秘地離開,如果勉強去做,成功的可能性實在太小,而且萬一真的象小煌所判斷的那樣,南槿並沒有告發你們,那麼突然逃離京城的行為反而是一種自我暴露。」
穆峭笛與蘇煌咬了咬牙,低下頭去。
雖然心裡很明白,一旦家人知道他們是南極星後,絕不會因為被連累而有任何怨意,可一想到是自己給親人帶來了殺身之禍,那種痛苦的感覺並不會因為得到了理解而減輕半分。
沉默的片刻之後,蘇煌抬起了頭,「既然沒什麼好選擇的,就讓我再找南槿談一談,如果他是敵人,情況不會變得更糟,如果他不是,至少我能要回名單。」
「名單已經沒有用了。除非有強有力的證據證明南槿是真心站在我們這邊,否則從他手裡傳遞過來的任何東西都不會被採信的。我們已經失去那三個天隱釘子了。」
蘇煌激動地站了起來,雙手用力地按在桌面上,急切地道:「你的意思是說,現在就放棄他們嗎?」
「就算今天你們的行動完全成功,名單經過了第二個人的手,他們也不再是天隱了。」
「不是天隱,還是同伴吧?齊大哥,你以前也做過一段時間的釘子的,你忍心在還有希望的情況下拋棄掉他們嗎?」
「你還想怎麼做?」
「我去找南槿,他一定會把名單給我,至少我們可以通知名單上的人,說他們已經暴露,南極星的身份也已經被停止。如果名單是假的,這樣做也不會有更多的壞處,如何名單是真的,最起碼能讓他們知道自己的處境,不要再繼續危險的活動,不要再去刺探那些已經沒有人來接收的情報。也許他們不知要等多久才會再次被確認身份,也許他們永遠也不能重新回到同伴中間,但無論如何,他們必須知道發生了什麼,這是我們能夠做的最後一點努力了!」
齊奔面色沉鬱地默然良久,放在桌面上的右手握緊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握緊,重複了好幾次。穆峭笛將身子向前傾了傾,一隻手搭上了蘇煌的肩頭,沉聲道:「齊大哥,小煌說的對,在不信任南槿的前提下,也還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的。」
「齊大哥!」蘇煌再次叫了一聲。
齊奔緩緩抬起視線,注視著自己的兩個下屬,又猶豫了一會兒,才慢慢道:「不行……」
「為什麼?!」
「這次在伏牛山……遭受到這麼大的失敗,上面很震動,東南區的文老大昨天被停了職,從中南區調人暫代他的工作,江北也派出了專門的調查員到京城,所有的人都必須接受他的調查,我聽說這個人雖然正直,但頭腦頑固,性情多疑,為人也很嚴苛,這種時候你去跟一個紫衣騎會面,絕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
「別說了,這是我的決定。」 齊奔聲音低啞,站起的身形比一個多月前要單薄了許多,整個人看起來又累又倦,「你們趕快回家吧,我也要再跟雁星們商議一下,盡量想想還有什麼能為你們的家人做的。」
蘇穆二人看著他憔悴的面容,想起他這段時間所承擔的工作和肩負的壓力,只好閉上了嘴。

從松月酒樓出來,天幾乎已經全黑了。走在街道的陰影中,兩個搭檔雖然挨得很近,但都默然不語,各自沉思著,只是偶爾在轉彎的時候才會用眼角瞟一下對方。進了大門,下人迎上來,告知說兩位老將軍在外有事,大家都是在自己院中各自用餐。穆峭笛淡淡說了一句吃過了,二人便直接走向自己的小院。
蘇沛不願讓小兒子太嬌貴,一向不給他配備專用的男僕,兩個南極星也因為身份的原因,很少讓下人到這個小院中來,所以房間內沒有點燈,一片漆黑。
踏著微弱的星光,走過石鋪的小徑,登上台階,吱呀推開自己的房門,邁步進去,轉身,慢慢關門。
就在兩板門扇漸漸要關攏時,兩個人的動作同時停住。
「天氣真是越來越冷了,」穆峭笛輕聲道,「一起睡會不會暖和一點兒?」
蘇煌低頭咬著下唇,突然笑了出來,跳出自己的房門,向搭檔奔去。
鑽進柔軟的被窩,身體與身體緊緊靠在一起,聽著彼此的心跳與呼吸,紛亂的思緒慢慢沉靜,四肢暖和了起來。
儘管時常意見不同,儘管也會激烈地爭執,但他們,仍然是相濡以沫的搭檔,是相互支撐的存在。在經過了這樣一個緊張的下午後,他們非常需要隨時確認對方跟自己在一起。
「家裡人怎麼辦?」蘇煌將頭靠在穆峭笛的胸口,喃喃道,「什麼都不做,聽天由命嗎?」
「現在的狀況真的很無奈,要是我們暴露了,這一家老小沒辦法逃,要是我們沒暴露,又根本用不著逃,也只能以不變應萬變了。」
蘇煌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覺得頭兩邊一陣抽抽的疼,翻了個身,面對床外,卻感覺到搭檔靈活的手指按摩了過來,摩擦著頭頂的皮膚,讓攪成一團的思緒沉澱。
不能再想了。休息,因為無論如何,明天總要到來。
睡意湧上的那一刻,穆峭笛輕聲道:「你怎麼想,就怎麼去做吧……」
蘇煌眼睫輕輕一顫,但雙眸仍是閉著,似乎沒有聽見。

次日清晨,二人早早起身梳洗,一起到飯廳用早餐。
「爹呢?這麼早就出門了?」蘇煌一面坐下,一面問母親。
「你才知道啊?你爹可不像你是個閒人,要做事情的。這一陣子的確是變得更忙,事務好像很多的樣子。你常常睡到日上三竿,跟你爹連面兒也照不上,等他閒下來,不打你才怪。」蘇夫人娓娓說著,內容雖有恫嚇之意,但辭氣卻絕對是一個柔和的母親,說著說著,微笑起來,用手輕撫了撫兒子的頭頂。
蘇煌突然覺得胸口一燙,眼中幾乎立刻就要湧出淚來,忙低頭拚命向嘴裡扒飯。
「慢點吃……又沒有小六跟你搶……」話剛出唇,蘇夫人立時頓住,用手袖掩了嘴,眼圈兒一紅。坐在另一邊的蘇家大媳婦忙站起身,體貼地扶著婆婆的手臂,柔聲勸她到室外走走。
蘇煌一直沒有敢抬頭,臉埋在碗邊,有水珠滾到下巴處,被穆峭笛用手指輕輕拭去。
一時席上無言。少頃,大家都匆匆吃飯,逐一起身離去,蘇煌才抹了抹臉,抬起頭來。
「峭笛,我出去了。」
「要小心,早點回來。」
「嗯……」
兩人伸出手來,捧住對方的腦袋,用力在額頭上碰了一碰,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離開家門後,蘇煌直接到了紫衣騎的官衙——廷尉府,站在對面的街沿邊等著。大約半個時辰後,南槿穿著官服從裡面走了出來。
那一瞬間,蘇煌突然覺得那一身紫衣說不出的刺眼,忙閉目鎮定了一下情緒,這才招手吸引住南槿的目光,示意對方跟他走。
轉過幾個彎,來到人跡罕至的一個街角,蘇煌還未開口,南槿已經急切地搶先道:「你放心,我什麼也沒有說,我……我不會害你的……」
蘇煌抿了抿嘴角,深深地看著南槿。紫衣的年輕人眼睛睜得很大,烏潤透亮,似清澈,又似深邃。
「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嗎?」
「就是猜也猜得到吧,」南槿苦笑了一下,「突然之間發現這個,當時真的很吃驚。」
「你為什麼不告發?」
南槿輕輕皺起眉頭,把視線移向一邊,低聲道:「不知道……大概因為一直是朋友,一時不知該怎麼辦,就只好什麼也不說……如果有時間仔細地考慮,我真不敢說自己是不是還會那樣做……」
「可你應該明白一旦被發現後果有多嚴重吧?」
「現場那麼亂,我覺得不會被發現,事實也的確是沒有被發現。……雖然我是紫衣騎,可我對你們一向沒有惡感,也許普天之下,也只有你們……還記掛著澄州那塊土地……」
「你能肯定自己,連厲煒也隱瞞得住嗎?」
南槿的目光一顫,面頰頓時發白,「你看出來了?……是,我可以為他做任何事,哪怕是我不願意做的事。但這一件不是他所在乎的,他根本不在意能不能捉住一兩個你們的人,他的眼光一直放在很高的地方,像這種只關係到一份情報和幾個俘虜之類的事,他從不放在心上。」
蘇煌點點頭,直視著對方的眼睛,「那你可以還給我嗎?」
「什麼?」
「情報,那個銀筒裡面的……你和我都知道,周峰當然沒有拿……」
「你沒有拿到?」南槿的語氣極其吃驚。
一股寒意從蘇煌的背心騰起:「什麼意思?」
「我沒有打開過那個銀筒啊。……因為周峰一向看我不順眼,我擔心他會複查我搜過的人,所以從你那裡拿走了銀筒。厲統領他們進來的時候,我一慌,就把它隨手扔掉了。當看到那裡面是空的的時候,我還以為是你一早就拿走了。」
蘇煌覺得腳下的土地突然變成空的,有一種失重的感覺,額頭冒出了一層細細的冷汗。在拚命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之後,他瞬也不瞬地盯著南槿看了很久。
很顯然,年輕的紫衣騎沒有說謊。他似乎也用不著說謊。
細細地回想了一遍當時的情形,蘇煌發現從一開始就錯了。
誅殺叛徒,截回名單,這是任務的內容。可是名單一定會被寫下來嗎?
那個銀圓筒是隨隨便便和一堆雜物放在一起的,就算它以前曾經被用來傳遞過信息,但這次卻只是被主人隨意地放在身上,並沒有打算使用。
那份名單不在圓筒裡面,它在魏英傑的腦子裡。
只有三個人名,三個身份。魏英傑根本沒有必要一定要寫下來才能傳遞這個消息,他只需要在房間裡跟周峰會面,告訴他,然後就各自分手。
既安全,又沒有痕跡,也可以避免被同伴意外發現而成為罪證。
這也是他為什麼等在更衣室裡,根本沒有費心去察看飄葉軒的其他樓層有沒有人的原因。因為門一關,沒有人能夠不被察覺地潛近來偷聽到裡面兩個高手的低語。
當蘇煌的利刃割斷魏英傑喉嚨的那一瞬間,他已經割斷了三名天隱釘子與南極星之間脆弱而又單薄的聯繫,讓他們無奈地陷入到黑暗的虛空中。
蘇煌覺得終其一生,他也不能原諒自己的這個錯誤。

16

南槿是一個很體貼的人,見蘇煌臉色如此難看,便把話題從那份情報上面扯開,柔聲安慰他放心,說紫衣騎裡目前還沒有人特別懷疑到他和穆峭笛。
「不,你誤會了,峭笛不是跟我一樣的人。」蘇煌雖然現在心情極度難過,但仍然有著一個南極星應有的靈敏,「不過因為穆伯伯與家父交好,我才經常跟他在一起,當然也有利用他來掩護自己的意思。我想,如果他哪一天知道了我的身份,大概也會跟你一樣吃驚吧?」
「這樣啊,那我真的是誤會了呢,」南槿笑了起來,「不過若不是迫不得已,還是不要讓他知道比較好。」
蘇煌也跟著淡淡地笑了笑。當笑容漸漸在唇角隱去時,他挺了挺背脊,直視著南槿的眼睛,輕聲道:「謝謝你。」
「不客氣。」南槿的表情有點不好意思,伸手撥了撥垂在額角的一綹頭髮。
「可是……我們以後……不能再有什麼來往了……」
南槿怔了怔,但隨即瞭然地點頭,「也好,你我的身份……畢竟不太方便……」
「那麼,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你也保重。」
兩人各自退後一步,同時咬了咬下唇。蘇煌深吸一口氣,猛然轉身,大踏步離去。

經伏牛山一役後再次回到京城,因為人手問題,蘇煌與穆峭笛一直忙得沒有喘過氣兒,可不知為什麼,魏英傑事件結束後接下來的幾天卻什麼任務也沒有,讓人閒得心慌,去松月酒樓偷偷問小況,他也只是陰沉著臉搖頭,什麼話也不肯多說。
蘇煌原本就是一個心思敏感的人,雖然從理論上來說,他採用最快速的方法殺掉魏英傑的行為並沒有明顯的錯誤,但他卻一直覺得自己對那三個天隱釘子未能盡到責任。這幾日閒在家中無事,每天就是胡思亂想,埋怨自己沒有能夠做得更好,以至於晚上入睡後,常常會夢見那三個人,沒有面孔,但渾身上下都透著無奈與憂傷的氣息。
驚醒過來,汗濕背心,可是搭檔一定會坐在身邊溫柔地看著他,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輕聲對他說:「小煌,這不是你的錯,這是我們的錯。」
撲進他懷裡,緊緊相擁。勇氣與信念、成功與失敗、光榮與夢想、責任和負擔,沒有什麼不可以和他分享。
「峭笛,為什麼這幾天都沒有聯繫我們呢?上面對我們太失望了?」
穆峭笛搖搖頭,輕輕蹙著眉頭:「我想……大概有一場暴風雨正在醞釀吧……」
「跟那個調查員有關嗎?」
「只能是這個原因。也許過不了多久,就輪到查問我們了。」
蘇煌按住發漲的太陽穴,默然無語。
當時兩人都沒有想到,穆峭笛的這一句預言,居然在第二天就變成了現實。
接到聯絡後,蘇煌與穆峭笛先後出門,謹慎地確認沒有人跟蹤後,轉折來到京西一家綢緞鋪子。
經秘密通道進入內室,有兩名見過數面的雁星接待他們。穆峭笛被要求坐下等候,而蘇煌則立即被叫進了另一間更靠裡邊的小屋子。
兩間屋子之間的門板很厚,根本聽不到裡面的任何動靜,穆峭笛想問問一起等在門外的兩個雁星,又不知該問些什麼。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房門打開,蘇煌從裡面走出。
剛看了他一眼,穆峭笛立即彈跳起來,衝到了他的身邊。
進去時一切都很正常的搭檔,此刻整張臉氣得通紅,咬緊了牙也止不住嘴唇的顫抖,努力睜得大大的眼眶中滾動著兩顆淚珠,拚命忍著不掉下來。
「怎麼了?」穆峭笛握住他肩膀,手指拂了拂他的臉頰。
蘇煌緊緊閉著嘴不說話,只是搖了搖頭,旁邊負責引領的人催促般地道:「別問了,該你進去了。」
「小煌,你在這裡坐一會兒,等我出來再細說,好不好。」
蘇煌吸著鼻子點頭。穆峭笛拍拍他的臉,轉身也進了那個裡間。
這個房間的四面沒有窗,雖然是白天,但卻點著油燈才能看清室內的一切。一個瘦瘦長長,宛若賬房先生般的男子坐在屋角,引領蘇煌進來的雁星介紹說是江北派來的薛先生,之後就退了出去。
因為知道對方的位階一定很高,所以穆峭笛行了一個禮。
「坐吧。」薛先生指了指他面前的一張椅子。
開始的幾個問題像是例行公事,比如是怎麼接到的指示,集會的過程,如何行動的,事件發生時的細節等等,穆峭笛都盡可能詳細地回答了他,但接著辭鋒一轉,拋過來一個像是隨口而出的問題。
「你們這對搭檔好像有幾年不常在一起吧?」
「是,我曾經被其他區拆借過。」
「那麼蘇煌這幾年在京城如果發生了什麼變化,你也可能不知道?」
「我覺得他沒什麼變化。」
「聽說在行動計劃宣佈之後,他曾經跟一個紫衣騎有接觸?」
「他們是碰巧遇到的。」
「那前幾天他們兩人再次單獨接觸,也是碰巧的?」
穆峭笛微含怒意地道:「他只是想探聽一些消息。」
薛先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用沒有起伏的音調道:「對於已經被執行死刑的那個內奸魏英傑,我們已經看到他私洩機密的物證,也有發現他不軌行為的人證,同時還查出他收受的一大筆錢款……可是……整個鏈條上偏偏還少了一項,我們迄今為止尚未查到他在伏牛山計劃前後與紫衣騎接觸的痕跡,所以還沒有弄清楚他究竟是怎麼把計劃細節告發出去的……」
「有些事情本來就很難查,還有一些是根本查不出來的。」
「但如果再加上一個同謀的話,這個鏈條就不難湊齊了。」
聽出他話中的暗示,穆峭笛勃然大怒:「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在計劃宣佈之後,是蘇煌替魏英傑把情報洩露給與他會面的那個紫衣騎的。」薛先生絲毫不為穆峭笛的怒氣所動,平靜地道。
「太荒唐了!蘇煌根本都不認識魏英傑!他們不同組的!」
「他們當然認識,兩個人都是京城貴公子,一起遊樂的時間多著呢。」
穆峭笛猛地推開面前的桌子站了起來,胸口因情緒激動而劇烈起伏著。就因為這些話嗎?所以他的小煌才會被氣得幾乎要哭出來?
「你們沒有證據這樣誣蔑他吧?」勉強自己鎮定一下後,穆峭笛冷冰冰地問。
「會有的。在事情沒有定案之前,蘇煌必須完全停職,不得有任何擅自的行動。」
「我明白了,」穆峭笛高高昂起了下巴,「我現在可以出去了嗎?」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薛先生抬了抬一隻手,「鑒於你一向的表現,我們認為你與此事無關。」
「那真是多謝了。」穆峭笛冷笑道。
「所以你可以考慮一下選擇新搭檔的事情。」
穆峭笛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腦子裡轟然炸開,在雙耳嗡嗡的聲響中,他只聽到自己大聲道:「我已經有搭檔了!」
「如果他有罪他當然就不再是了,如果他無罪……我剛才跟他談過話,覺得這個人既衝動又不冷靜,思考問題沒有章法,過於情緒化,不太適合你。」
穆峭笛幾乎有些無語地瞪著這個想當然的調查員。衝動?不冷靜?隨便誰被人指責為內奸時都冷靜不下來吧?
「南極星要求每一對搭檔都能發揮最高的效力,所以我認為你需要一個更加優秀的人。」薛先生挑了挑唇角,「你覺得呢?」
「我覺得……」穆峭笛向他傾過身子,低語般地在他耳邊一字一字地道,「我覺得你是個豬頭!」

「你才是個豬頭!」回到同居的小院,蘇煌憤怒地朝搭檔吼道,「他是高階位的調查員,是上司,你居然這樣罵他,會……會……」
「小煌,」穆峭笛微笑地捧起他的臉,「你不要擔心我,不會比現在更糟了……我死也不要和你分開……」
「我們又不是沒分開過,前幾年被拆開來用……」
「那個是不同的。我已經習慣跟你聚少離多,也不介意到其他地方去執行任務,但不管怎麼樣,那只是拆借,人人都知道你是我的搭檔,我們是一體的,提到我的時候自然就想起你,提到你的時候也自然會想到我,你對我而言不可取代,你就是最優秀的……」
蘇煌忍了忍,再忍了忍,最終還是沒有忍住,讓眼淚滾落了下來。
穆峭笛滿心憐惜地捧起他的臉,胸中一蕩,滾燙的嘴唇貼了上去,從頰邊碎吻到唇角,嘗到眼淚鹹澀的味道。
蘇煌從頭到腳開始顫抖起來,眼睛緊緊閉著,不敢睜開。
「小煌……答應我……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不管我們的人是不是還在一起……你要記得,我們的心會永遠在一起的……」
止也止不住的淚水從眼角不停地流下,蘇煌抽噎著撲進搭檔的懷裡,哭著道:「其實我不是一個好搭檔,我真的不好……我總跟你吵架,不聽你的勸,我太感情用事,人又不聰明,總是給你添麻煩,我還很自私,明明知道你心裡……卻一直裝傻……」
「噓……」穆峭笛撫摸著他的頭髮,輕輕吹了口氣,「不許這樣說,就算你真的一無是處,你也永遠是我最重要的人,明白嗎?」
蘇煌從他懷裡抬起了頭,流過淚的眼睛有一點兒紅,但卻清亮得如同最純淨的湖水,「峭笛,我現在有點擔心……」
「不會有事的,你看,齊大哥不是拚命為你作保嗎?還有小況他們全都相信你……」
「可是那個薛先生……怎麼看都不是容易被說服的人……」
「他現在也還沒敢下結論啊,就算他真的判定你有罪,我們也可以申訴。」
「文老大都被停了職,我們向誰申訴啊?」
「不是有人代理他嗎?實在不行,我就闖到江北去見賓先生……」
蘇煌歎了一口氣,揉揉眼睛,「說實話,我的行為也確有不檢點之處,現在也只能等待結果了。不過還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說清楚……」
「不管什麼事,你儘管說。」
「既然你沒有被停職,他們一定會把你派去執行其他任務的,到時候你千萬不要因為我而拒絕。拒絕任務不是一個南極星戰士會做的事,在任何情況之下都不是……」
穆峭笛心頭一沉,嘴角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這是他早就想到的事,不說,是怕蘇煌難過,但內心深處他非常清楚,照目前的情勢來看,恐怕過不了多久,他就會被指派新的任務。
只不過這一次,將沒有他的小煌在身邊。
自從加入南極星後,兩人曾共同經歷無數的生死博殺,可這一次的險境,卻是其中最無奈最痛苦,也最無從反抗的。
此時兩人心中唯一希冀的,不過只是能相守在一起而已,可惜的是這樣微薄的希望,也注定了無法保持住。
關於新任務的指示,於調查後第三日發給了穆峭笛,他被命令前往距離京城五百里的讜城參加行動。不知是不是因為他有一個正被停職的搭檔的緣故,行動的內容絲毫沒有透露給他,只是說到時候自然會知道。
為了穆峭笛不要擔心,蘇煌拚命做出沒事人兒的樣子,幫搭檔做著出發前的準備,並堅決不許他說出不要去之類的話來。此時他最介意的事情,除了自身的清白以外,就是不要讓穆峭笛受到不必要的連累。
「我最多半個月就會回來了,到時候你一定要完好無損地站在我面前,不許出任何事情,聽清楚沒有?」臨走時,穆峭笛鄭重地向搭檔確認。
「這句話應該我說吧?」蘇煌勉強笑道,「出任務的人是你啊,自己千萬要當心一點,知道嗎?」
其實心裡想說的話何止千言萬語,但剛說了這兩句,嗓子就不由地發緊,只能微笑著,不讓對方察覺。
對於父母長輩方面,穆峭笛外出的說辭是去看一個朋友,由於素日信譽良好,沒有人多問一句,而且按穆東風和蘇沛近來的忙碌程度,也沒有那個閒心和時間去管他。
蘇煌雖然被停職,但在自由上沒有受到限制,只不過因為嫌疑在身,他盡量呆在府中不外出,如今搭檔也離去了,百無聊賴之下,反倒發現父親與穆伯伯的行為有些異常。
細細回想起來,似乎好幾日前,母親就說過父親最近特別繁忙的話,當時沒放在心上,以為是衙門裡出了什麼臨時的事務,可現在看來,父親不僅是忙,而且專門忙在下朝或入夜以後,常常連飯也顧不上吃,可整個人卻精神十足。
蘇煌警覺地認為父親與穆東風大概是參與了什麼事件,可難得找到機會問一聲時,蘇沛又只是丟一句「小孩子不要管這麼多」的回答來。
搭檔不在,沒有人可以商量,蘇煌思慮再三,還是去了松月酒樓一趟,卻發現小況已經不見蹤影。
最初的驚詫之後,湧上胸口的是難掩的心酸。雖然沒有定論,但因為有了這樣的嫌疑,所以自己所知道的那些聯絡地點與人員,已經被全數更改和轉移了。
回到家中,忍不住蒙在被子裡哭了一場。如今除了被動地等待,他和南極星之間再也沒有雙向的聯繫了。
睜開眼睛,看不到同伴在什麼地方,還不到一天的光景,痛心和惶然就已經無法忍受,蘇煌想到那些一直生活在黑暗中的天隱釘子,覺得自己簡直無法想像他們是如何承擔內心這種沉重的壓力的。
小院的大門突然作響,有腳步聲漸近,蘇煌忙擦乾臉上的淚痕坐起身來,理了理頭髮和衣服。
房門被輕敲兩聲後推開,蘇家大哥走了進來,蘇煌站起來迎上前去。
「小五?」蘇大湊近弟弟的臉覷了片刻,皺眉道,「你最近怎麼了?人精神也不好,飯也吃不下,母親和你大嫂一直擔心,怕你生病,要我來看你。要真是什麼地方不舒服,一定要跟哥哥們講啊。」
「我沒事,不過是有些無聊罷了。」蘇煌趕緊擺出個笑容,推椅子讓大哥坐。
「你素來是最喜歡在外面玩的,好端端怎麼會無聊?難得爹爹突然忙起來不管家了,你反倒蔫蔫的沒了精神。……還有這眼睛怎麼紅的?哭過了?為什麼哭?是不是在外面受人欺負?誰敢欺負我家小五,你跟大哥說。」
「沒有啊,我剛剛睡覺,起來揉的。」蘇煌撒嬌似地將大哥按坐下去,問道,「大哥,你知道爹爹近來為什麼這麼忙?」
「不外乎是公事罷了,」蘇大敷衍地答了一句,似乎不想多說,又把話題轉了回來,「你是小兒子,最得母親心疼,要記得愛惜自己的身體,不要讓大人們擔心,這一陣子看你消瘦了好些,多在家裡休養也好,實在覺得悶,就去陪你大嫂聊天。」
「知道啦,我一定……」蘇煌話說到一半,突然頓住。
因為他聽見前院響起了喧鬧之聲,有尖叫、哭喊、也有呼喝吒罵。蘇大的臉色一變,立即翻身向外面奔去。
跟在大哥後面趕到前院,只見僕人們四處奔逃,大批官兵湧了起來,將人群趕到庭院中間後,就在幾個軍官模樣人的指揮下,到處翻查。
「你們這是幹什麼?」蘇大上前怒喝道。
一個軍官斜了他一眼,道:「奉聖上旨意,蘇沛、穆東風二人參與圖謀陷害魚千歲,全家就地羈押,家產抄沒,等候魚千歲的處置!」
這時蘇、穆兩家的其他人也被趕出房間,蘇煌趕緊上前扶住母親。
「我父親現在何處?」蘇大高聲問道。
「快押回來了。」那軍官冷冷道,「本官是來抄家的,不想傷人,你們最好也給我識相一點兒!」
蘇大咬了咬牙退後,與幾個兄弟交換了一下眼神,圍成一圈兒,將家裡女眷護在中間。
不幾時,蘇沛與穆東風被押解進來,蘇煌見兩位老人不像是帶傷的樣子,略略放了心。另一個軍官上前將蘇穆兩家的人分開,細細點查了一遍,問道:「穆東風之子穆峭笛何在?」
穆東風昂首道:「我兒外出了。」
「外出?該不是聞風逃了吧?」那軍官哼了一聲,轉頭命人,「立即報告給厲大統領!」
蘇煌心中一跳。厲煒?這些人的服色不是紫衣騎啊?
查抄了一番後,府中的下人們全部被帶走,兩家人則被趕至原本由穆若姿居住的小院裡,院外派了人重重把守著。
這時蘇大才算找著機會低聲問父親:「失敗了嗎?」
蘇沛與穆東風面色鐵青,恨恨地歎了一口氣。
「怎麼會這樣?秦大人不是計劃得很周詳嗎?」蘇大的雙手緊緊地捏了起來,「這一陣子進行的也很順利啊……」
「唉!」穆東風沉痛地道,「我們從一開始,就不該把籌碼押在周峰那個小人的身上!!」
「周峰?」突然聽到這個名字,蘇煌不由地驚跳了一下。
「老爺,」蘇夫人靜靜地道,「您的正事大事,我一向不聞不問,可現在事情已經到了如此地步,來龍去脈你也該說個清楚,也算給孩子們一個交待啊。」
蘇沛用力在牆上捶了一下,道:「事到如今,也沒什麼不能說的。都是因為老魚賊把持朝綱,國勢日下,我們做臣子的,總不能袖手旁觀,大概半年多前,由吏部秦大人召集,我們一批忠心國事的老臣暗中聯合起來,希望能夠為皇上和朝廷做一點事情……」
「吏部秦大人?秦尚?他不是厲煒的岳父麼?」蘇二吃驚地道。
「秦大人一心為國,平時都是與老魚賊虛以委蛇。因為秦小姐艷冠京華,老魚賊向他暗示欲為厲煒擇妻,為了多瞭解老魚賊內部的情況,秦大人便順水推舟……」
「他……他不知道自己女兒有心上人嗎?」蘇煌皺起眉頭,輕輕地問。
「你懂什麼?國家大義,總勝過兒女私情……」蘇沛瞪了小兒子一眼。
「因為國家大義,就可以犧牲一個弱女子一生的幸福?」蘇煌閉了閉有些發燙的眼睛,「難道秦小姐自己的意願就不重要嗎?」
「秦小姐是巾幗女英,她當然是自願做這件事的!」蘇沛斥道,「你不知道就不要亂說!……對了,你怎麼知道秦小姐有心上人?」
「市井之間總有流言的……」蘇煌淡淡地道。他努力回想當日婚禮上的那個新娘,那個沒有得到新郎應有尊重的新娘,在拜天地時,她內心深處真正想的是誰?她又是為什麼下了那個「朝死裡打」的命令?是因為打得越狠,情人的心就會死得更快?只要情人死了心,就可以求父親不要滅口?
因為從未相識過,蘇煌把握不住那個被送上祭臺的女子真實的想法,但他卻不由自主地為她感到痛苦。
「這半年來我們一直在找機會扳倒老魚賊,」穆東風繼續道,「無奈他朋黨成群,權傾朝野,沒有確切的把柄和證據,恐怕不能成事。在與諸位大人討論後,我們都覺得,如果能從老魚賊的黨羽中倒戈一個重要人物,說不定還有成功的可能。」
「你們選了周峰麼?」蘇煌問道。
「一般的人不足以對老魚賊產生攻擊力,周峰是紫衣騎的副統領,為老魚賊做過許多機密的事情,若能將他利為已用,或許可以達成我們的目的。何況,京城裡一直都有厲煒與周峰不和的傳言,秦小姐下嫁厲煒後,也發現傳言的確不虛,周峰果然不得厲煒的歡心,常常被訓斥責罰,甚至有功不賞,而魚慶恩一味偏愛厲煒,也不曾回護於他。秦小姐曾刻意試探過,覺得周峰的怨氣可以利用。所以,我們才特意針對他制定了一個計劃。」
蘇煌覺得心頭有些微微的發涼。他大概已經可以推測出整個事情的過程了。
秦大人的計劃,大概就是利用女兒打探出一些機密情報,然後讓她進入周峰的內宅藏匿情報蠟丸,以此誣諂周峰與南極星有交接。按魚慶恩的多疑性格,他一定不會放過周峰,這時再以拯救者的面目與周峰談判,迫使他答應合作。
「本來一切都很順利的,」蘇沛氣呼呼地接著道,「老魚賊果然當眾跟周峰翻臉,把他下了大獄,還因為一時氣急,把有胡使來過的事情都說了出來。私交胡族可是一個滅門的大把柄,我們本來對此一無所知,魚慶恩自己說出來,大家都以為是天助我也。」
「結果他是故意說給你們聽的……」蘇煌喃喃道,「當著那麼多的官家子弟,把把柄和證人全都拱手送人,他可真是好心……」
「我們在東獄裡有一個內線,通過他秦大人秘密見了周峰。經過勸說,周峰說出了老魚賊私通胡族的事情,並答應為我們作證,供訴魚慶恩所有禍國殃民的勾當。」
「作證?」蘇煌驚異地坐直了身子,「在哪裡作證?」
「朝廷上啊。陛下一直被魚慶恩所蒙蔽,竟將社稷神器,付與這樣的人來掌握,必須要讓他看清這條老魚賊的真面目。在得到周峰的允諾後,我們這一批老臣老將們,今天一起聯名上奏,請求陛下提審周峰,處治魚慶恩十惡不赦之罪。」
「你們……」蘇煌用手蒙住眼睛,呻吟了一聲。「你們真的以為只要皇帝降旨,就可以處治魚慶恩?」
「我們當然知道沒那麼簡單,」蘇沛怒道,「魚慶恩在朝中的勢力盤根錯雜,但他畢竟不能一手遮天,我們已經與各地有志清理君側的軍中重將,還有不滿魚慶恩勢力的藩王們聯絡過了,就是京城裡,巡防營禁衛營也都有我們的人,只要聖上誅殺的旨意一下,就算老魚賊抗旨謀逆,我們也可以護衛聖駕,支撐到各地勤王之師兵臨城下。」
「只可惜周峰這個小人出爾反爾,上了朝堂不僅不指證老魚賊,反而……聖上被奸賊所蒙蔽,竟然下旨將我們這些老臣……」穆東風痛心疾首地搖著頭。
蘇煌歎了一口氣,「我想皇上不是被蒙蔽,恐怕他也是無可奈何。你們把魚慶恩想的太簡單了,從一開始,做圈套的人就是他,無論是娶秦小姐,還是周峰下獄都是這樣。憑他的實力早就將皇上和京城牢牢地掌握在手裡了,他為什麼還要露破綻給你們?他不過是想讓你們有一種錯覺,以為自己還有一股力量可以與他對抗。但實際上你們已經可以看到,無論皇上下不下旨,他要處置你們都是易如反掌,巡防營和禁衛營,哪一個不是在紫衣騎的控制之下?他之所以一直放任你們,配合你們,不過是為了利用你們的活動,查出到底還有哪些軍中將領和藩王對他心懷不滿罷了。」

穆東風與蘇沛對視了一眼,同時歎了口氣,道:「事到如今,我們當然已經知道自己做了一件錯事,可憐秦大人當場自盡,十幾位大人與我們一樣被羈押。恐怕老魚賊下一步,就是逐一對付那些在各地駐軍的將軍,還有幾位王爺了。」
「這些將軍和王爺們,現在還不知道你們已經失敗了嗎?」蘇煌著急地問。
「不知道,」穆東風搖了搖頭,「我們一開始就是被攥在人家手心裡的,周峰在朝堂上露出真面目後,我們立即被全體羈押,什麼消息也送不出去。」
「不能讓他們毫無防備地坐以待斃啊!」蘇煌猛地站了起來,「老魚賊這次到底發現了那些人,你們快把名單給我,我想辦法去送信!」
「你?!」蘇沛吃驚地豎起了眼睛,怔怔地瞪著自己的小兒子。


17

「你?!」蘇沛吃驚地豎起了眼睛,怔怔地瞪著自己的小兒子。
其實蘇煌早就開始在插話發表議論了,可兩個老將軍正是懊惱沮喪的時候,一時沒有注意到他與平日的不同之處,直至聽到這個建議,才詫異地將視線投了過來。
蘇煌站在牆角處,眼睫微微地低垂著,臉色雖然有些蒼白,但神情已恢復了平靜,接觸到父親的眼神後,他淡淡地一笑:「爹,我也不能保證成功,但總要去試一試的。」
「小五……」蘇沛的表情有些迷惑不解,「你……你是說……」
「您不是一直說我游手好閒,不做正事嗎?現在就讓我幫您做一做正事,不好嗎?」
「可……可是……」蘇沛有些不知該怎麼說才好,「……你平時……這簡直不像是你……」
「蘇伯伯,」穆若姿突然插言道,「讓五哥去吧,我相信他是我們中間,最適合做這件事的人了。」
突然聽到這種評論,蘇煌不禁一怔,回頭看了穆若姿,後者則向他報以淺淺的一個微笑:「我相信你和我哥哥一樣,都是可以信任可以依靠的人。」
「可是……可是現在外面重重守衛,小五出去不是送死嗎?」蘇夫人紅著眼圈兒,緊緊捉住了兒子的手。
「娘,」蘇煌扶住她的手臂,柔聲道,「總有辦法可以想的……好在這裡不是東牢,守衛防備破綻甚多,很有希望可以安全逃出去的。」說著他抬頭看了看屋頂,又閃身到窗前觀察了一下守衛們的位置,皺眉沉思。
「魚慶恩為什麼不把我們都關進東牢呢?要是進了那個地方,不僅逃不掉,而且就算南極星出手相救,恐怕也難以成功吧?」蘇大困惑地問道。
「那條老魚賊,正盼望有人來營救呢。」穆若姿冷冷地笑了一下,「一來可以確認爹爹他們在城裡還有沒有同黨未被一網打盡,二來也可以試探一下南極星在京城到底有多大的力量,豈不是一箭雙鵰?」
「真毒啊,」穆東風一拳擊在桌上,「他抄了每一個人的家,也早就在秦大人府中找到大家的盟誓名冊了,居然還嫌不夠徹底……」
蘇煌咬了咬下唇,心中抽抽地痛。他很清楚東南區的力量已被削弱了大半,就算成功地逃離出去跟外面的將軍和藩王們報了信,陷在京城的人恐怕也救不出幾個了……
「可是這個時候朝外逃太危險了,還是讓我去吧。」蘇四也自動請纓。
「現在的關鍵不是逃不逃得出去,而是逃出去後下一步該怎麼辦。四哥,你在外面有能夠幫助你將消息送出京的朋友嗎?」
蘇四愣了愣:「沒……你的意思是說……你有?」
「是。」蘇煌重重地點了點頭,「我……有非常值得信任的同伴。」
「小五,」蘇沛用複雜的眼神地看著小兒子,「爹爹現在也被你弄糊塗了,既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麼人,也不想問的太清楚,不過既然你有決心要這樣做,爹就把我們聯絡的將軍和藩王的名字都告訴你,能保住一個是一個吧。」
蘇煌吸了口氣,走到父親膝前跪下,從裡衣上撕下一塊白布,穆若姿從旁遞了一支眉筆過來,他道了聲謝接住,將蘇沛說出的名字認真寫了下來。
「爹,娘,伯父伯母,你們放心,等我把這個名錄托付給可靠的人之後,一定會回來跟你們同生共死的……」
「小五!」蘇沛用力捏住了他的肩頭,「我不許你再回來,魚慶恩遲早會下殺手的,爹娘都不許你回來送死,明白嗎?」
蘇煌覺得視線一陣模糊,喉嚨像是被一隻手緊緊卡住了一樣。他知道自己此去千難萬險,也許根本就沒命回來,但面對父母殷殷容顏,只能強迫自己擠出一絲微笑。
「事不宜遲,來商議一下怎麼讓小五先逃出去吧。」穆東風拍了拍老朋友的肩,「院子裡雖然只有二十來個人守著,可院外不知有多少重兵,硬闖是不行的,必須另想辦法。」
「我剛剛看了一下,」蘇煌在臉上抹了一把,振作起精神,「院子裡共有二十一個士兵,都是不久前才換的崗,有十一個呆在天井裡,門旁守著四個,三扇窗外各有兩人,其中東窗和南窗位置近,他們彼此可以看見,可北窗那兩人守在轉角處,不在其他人的視線中,要是能悄無聲息地弄翻他們,換上士兵的官服,或許可以混出去。如果成功的話,在下一次換崗前都不會被人發現的,至少能爭取到兩個時辰的時間呢。」
「我們在屋子裡,門窗都上了鎖,怎麼悄無聲息出去啊?」蘇二問道。
穆若姿輕輕一笑,道:「這個好辦。其實這個房間,還有一個小窗戶的。」
「啊?」
「對對對,」蘇夫人也道,「西面牆上,是有一個小窗戶。」
穆若姿抬起一隻手:「我的衣櫥,原本是放在南牆角的,後來蘇伯母跟我去寺院燒香時,一個老和尚說我今年有小劫,需要把居室裡所有傢具挪挪位置,我們故且信之,回來重新佈置了房間,就把那個高櫥搬到了西牆邊,恰巧擋住了那個小窗戶,因為窗外恰好是一棵大樹,樹後緊鄰著就是院牆,所以那些官兵根本沒注意到。只要搬開衣櫥,讓小五從那裡溜出房間,再弄一套官服換上,應該就可以逃出府去了。」
蘇煌原本計劃從屋頂掀瓦出去,一聽有更穩妥的辦法,心頭頓時一喜。眾人分成兩撥兒,一撥兒注意著院中士兵的動靜,另一撥兒悄悄移開衣櫃,用女孩子用的頭油潤滑了窗框,無聲無息的打開了四四方方的小窗戶。
蘇煌再一次向長輩與家人告別,低低互道了珍重,攀住窗台,靈貓般翻身出了房間,貼在牆角繞到北面,探頭看了看,那兩個士兵正百無聊賴地靠坐在牆邊,不是很有精神,但也沒有睡覺。
論起武功來,蘇煌收拾兩個普通士兵當然不費什麼功夫,眨眼之間點翻在地,剝下衣服,捆了個結結實實,一掌拍在額前,讓他們好幾個時辰醒不過來,自己快速換上軍服,拿了士兵的一柄腰刀,翻過北牆出了小院,整個行動悄無動靜,院中守衛的其他士兵毫無所覺。
畢竟是自己家,蘇煌對地勢極為熟悉,躲過了好幾重守衛,實在躲不過的,才大搖大擺直接走過去。由於士兵們把守於此主要是為了對付外來營救者,根本沒想到裡面被鎖在屋內的人會無聲無息地跑出來,所以蘇煌由內向外走倒是異常的順利,不一會兒就來到了府外,順著牆角一連跑過了幾個街坊才停下來喘了口氣。
回頭望望,蘇府的方向仍是安安靜靜的沒有喧嚷聲響起,說明暫時還沒有人發現囚犯少了一名。蘇煌摸了摸袖中的名錄,沉吟了片刻。此時一分一秒都分外珍貴,容不得細想,更容不得猶豫。握緊手中的刀柄,他以最快的速度穿過蛛網般的小巷,躲過巡夜的更夫,跑了小半個時辰,來到一處低矮簡陋的民居前。在向四周掃視了一圈確認無事後,蘇煌翻身躍過土坯牆,直奔院中小小一間草房,在門漆剝落的薄板門上輕輕敲了敲,低低叫道:「王二哥……」
王二哥是西市上賣豆腐腦兒的,因為手藝好,常有達官貴人光顧,蘇煌也經常有事沒事前去喝上一碗,高興了就閒聊幾句。
原本,只是這樣的關係而已。直到有一次參加聯合行動,兩人爬過一片刺棘地,面罩同時被勾落,同時「哎呀」叫了一聲,當然也就不自禁地同時轉頭看了彼此一眼,沒想到竟看到了熟人。
吃了一驚之後,兩人對視笑了笑,一起把面罩又拉了上去。
蘇煌仍然時常去吃王二哥的豆腐腦,高興了就閒聊幾句,從來不提及任何有關南極星的事情。
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們這兩個不同組的人會彼此知曉身份,因此也就不會有人想到要轉移王二哥。
輕輕的叩擊聲消散過後,屋子裡有了悉索的聲音,片刻後門板被打開,王二哥方形的臉出現在月光下,看到蘇煌,他明顯吃了一驚,目中微露戒備之色,大概是已經知曉了蘇煌被停職之事。
「王二哥,請你相信我,我不會傷害你,更不會傷害南極星。我現在有很緊急的情況要找我的組長,拜託你,請聯絡你的雁星通知齊大哥來一趟,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蘇煌懇切地道。
「你……」王二哥神色有些遲疑,「你的搭檔呢?」
「他外出執行任務了。我沒有辦法聯絡自己組裡的人,只好來找你。我只求你讓雁星通知齊大哥一聲,來不來都由他自己決定啊!」蘇煌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和一點兒,並且與王二哥之間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以免讓對方覺得不安。
「可是齊組長……不是我們組的啊……」
「雁星之間是相通的,讓他去找小況,小況知道怎麼辦的!」
王二哥面色凝重地沉默了片刻,看看蘇煌,又搓搓手指。
「你不放心的話,可以點住我的穴道,再把我捆在這裡,」蘇煌有些鬱鬱地道,「難道你相信那個調查員,不相信曾並肩而戰過的同伴嗎?」
王二哥神情一震,在院中踱了幾步,突然一跺腳,道:「你在這裡等一等。」說罷快步出門,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蘇煌長長吐出一口氣,在土磚所砌的台階上抱膝坐下。此時夜正是最深沉的時候,冷冷清月,萬籟俱寂,凜凜寒意在空氣中流動,浸透衣衫鞋襪。蘇煌摸摸胸口搭檔臨走時留下來的流魂短劍,喃喃念了幾聲穆峭笛的名字,彷彿是想要以此來抵禦暗夜的清寒。
大約半個多時辰後,土坯牆上人影一閃,王二哥輕捷地躍了進來,蘇煌剛站起身,就發現自己組長高大的身影緊跟在後面,不由驚喜地叫了一聲:「齊大哥……」
「屋裡說吧。」齊奔壓低了聲音將蘇煌拉進房內,王二哥反手把門板拉上,大概是留在外面放風。
被孤零零放逐了這些天,突然看到同伴,蘇煌忍不住眼圈兒一紅,連吸了幾口氣才控制住激動的心情。
「我們已經知道魚慶恩今天突然抄了十幾個大臣的家,其中也有你父親,」齊奔輕聲道,「諜星們說,這十幾位大人都是全家被羈押的,所以我以為你也……」
「我是逃出來的,有很重要的情況要告訴你。」因為時間緊急,蘇煌沒多說別的,直接把前因後果詳述了一遍,又把用眉筆書寫的名錄拿給組長看。
「原來是這樣……」齊奔緊緊蹙起眉頭,「絕不能讓老魚賊就這樣得逞!」
「趕快派雁星們去通知那幾位將軍和藩王,讓他們早做準備吧,等老魚賊先下手為強,就什麼都晚了!」
齊奔咬著牙,神色極度的難看。
「齊大哥……?」
「小煌,你還不知道,」齊奔抹了抹前額,「那位薛先生來了以後,將很多權力都收到他手上,我們幾個組長幾乎都被架空,沒有他的同意,我一個雁星也動不了……」
「怎麼會這樣?!」蘇煌又氣又急,「他有權這樣做嗎?」
「有的……他的位階與文老大持平……」
「那……那就去告訴他,請他同意派雁星啊!」
齊奔有些為難地看了蘇煌一眼,吞吞吐吐地道:「小煌,你知道他已經對你起了疑心,現在十多家大臣被捕,卻只有你一個人逃了出來,難免他又要……」
「我……我……」蘇煌氣得渾身直抖,一把抓住組長的手,「齊大哥,你帶我去見他,他要是不信,我可以當場死在他面前,人死了他總該相信我說的是真的了吧?」
「小煌!」齊奔怒喝道,「什麼死不死的,不許你動這種糊塗念頭,你要是死了,峭笛回來我怎麼交待?」
「可是齊大哥……」蘇煌急得快要哭出來,「這件事耽擱不得啊。早一點通知外邊的人,早一點報告給江北高層,不僅可以保下一批反魚的力量,說不定京城裡的人也有辦法救幾個出來啊!」
齊奔按住他的肩膀,輕輕拍了拍,嘴唇緊緊地抿著。沉思了一會兒後,他終於一咬牙,道:「好吧,我帶你去見薛先生,你當面跟他說。不過你可得答應我,無論他信與不信,可不許你一氣之下抹脖子以死明志什麼?聽清楚了嗎?」
「是!」蘇煌立即重重地點頭。
「事不宜遲,這就走吧。這把腰刀別帶了,你是停職的人,帶著兵器去見他,又是一條錯處不是?」齊奔歎了一口氣,拉開房門,跟王二哥略略說了兩句話,便帶著蘇煌疾步離去。
由於不知道目的地在何方,蘇煌悶聲不響地跟在齊奔的後面,兩人很快繞過了半個城,來到汔河河堤上。
當初救下厲夫人的書生情人,便是在同一段堤岸旁,想不到不算長的幾個月時間,竟然已經發生了那麼多的事。
越是這樣千頭萬緒,困難重重,蘇煌便越覺得想念不在身邊的搭檔,似乎要比以前跟他一連分隔好多個月還要想得厲害得多。
手指,禁不住悄悄伸進懷裡,觸摸他留下的流魂短劍。
不知此刻,他在哪裡?他在做什麼?是否也像自己念著他一樣地念著自己?
「小煌,河裡飄著的是什麼?」齊奔突然停住腳步,吃驚地道。
蘇煌忙朝河面上一看,黑茫茫的一片,騰著氤白的霧氣,正想問一聲「在哪裡?」猛然覺得一股勁風從背後直襲而來,本能般地一扭身,右手握著的流魂短劍破空一擋,險險地擋住重重劈來的一劍,倉促之間勁力未能運足,幾乎被震得脫手飛去,同時只覺得左胸一痛,一記厲掌正正地拍上,身子後飛的同時,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你身上居然還有兵器?」襲擊者微微有些吃驚。
然而更加吃驚地是蘇煌。他忍著胸口的劇痛掙扎著撐起身子,難以置信地瞪著面前的人。
「真是的,本想讓你無知無覺地死去,也可以少受很多的苦。」齊奔的語調裡居然還有幾分傷感。
「怎麼……怎麼會是……你…你為什麼要……」又一口鮮血湧上,哽住了話語。傷口疼痛難忍,然而更痛的卻是心。
那是他的組長,他的領導者,指引者,整整兩年,這個人有多少次是跟大家一起浴血同戰的?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以前的我,也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背叛南極星……」齊奔低聲道,「我曾經為了它出生入死,百折不悔……可是,不知什麼時候起開始厭倦了,厭倦了無休止的危險,無休止的流離,厭倦了常年和心愛的人不在一起……我也希望可以當一個普通人,有妻有子,共享天倫……但只要在南極星一天,這個願望永遠是一個夢,沒有實現的可能,至少我暫時看不到它實現的可能……小煌,你知道嗎?一個人的心一旦有了陰影,就有了裂縫,自從半年前犯下第一個錯開始,我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你……你……」蘇煌掩住胸口,劇烈地咳嗽著,「那……那魏英傑……」
「他當然是無辜的。」齊奔微微挑了挑唇角,「伏牛山一役後,我就知道高層一定會追查這件事,所以我必須以最快的時間偽造物證,偽造人證,還要捏造出一個緊急的借口讓他在調查員到來之前就被處死,讓他沒有開口為自己辯解的機會。那一天,跟騙你們一樣,我騙他說有個內奸將重要情報藏在了馬場飄葉軒二樓的第三間更衣室裡,讓他搶在紫衣騎之前取出來,他當然立即就趕過去了。」
蘇煌絕望地閉了閉眼睛。細細回想當日的情形,魏英傑匆匆而來,廖廖數語後就趕往飄葉軒,他看了周峰一眼,應該只是想觀察一下對方是否已經取到了情報。當在那間更衣室中自己欺騙性地喊了一聲周峰的名字時,他那瞬間的欣喜表情是因為聽到周峰此時才來,情報應該還沒被取走而高興,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接下來感受到的會是自己同伴冰冷無情的劍鋒。
「魏英傑死的時候應該不知道他是死於同伴之手吧,這也許是一種幸福,至少,他不必受你現在所受的苦。」齊奔幽然歎息,眼眶竟有些發潮。
「那個銀圓筒……」蘇煌顫聲問著,只覺得一隻手握住自己的心臟,擠著、壓著、撕著、咬著……
「我騙他說,那是要送給舒盈的東西,聽說他不久要去北方,所以托他帶給舒盈……他絲毫沒想到要懷疑,就放在身上了……」
蘇煌重重地咬著下唇,咬出一道深深的血印。是的,那個銀筒什麼意義都沒有,所以周峰才會搜查的那樣馬虎,連一次交叉複查都沒有,因為他根本不在乎能不能搜出銀筒,他那天主要的任務就是看著魏英傑被殺,然後等著魚慶恩與厲煒的到來。而魚慶恩故意說魏英傑平時都用這種銀筒來傳遞情報,也不過是為了加深自己和穆峭笛的印象,讓人根本想也不會去想魏英傑可能是無辜的。
南槿……還有南槿……他替自己掩飾銀筒的行為,恐怕也瞞不過了……
「我向你報告南槿幫我的事情,你也告訴紫衣騎了?」蘇煌按捺住胸中的憤怒,問道。
「是的,不過他自己好像已經在我之前就向厲煒交待過了。」齊奔吞了一口唾沫,「而我之所以命令你不要去找南槿索要名單,就是因為我知道他肯定什麼也沒有拿。可惜你竟然沒有聽我的……當時我還以為在你得知銀筒確實是空的時會起疑心,沒想到你居然以為那是因為魏英傑打算口傳情報……不過為了避免你終有一天會想通,我還是不得不利用你與南槿的交往向薛先生報告了你很多疑點,讓你成為我的替罪羊。雖然今夜你突然逃出來嚇了我一跳,但是最終你什麼也不可能改變。」
蘇煌緊緊咬住牙關,硬生生按捺住胸口的氣血翻湧。傷口的劇痛,抵不上心頭的如裂如絞,既然手上已經沾了無辜同伴的鮮血,那麼這個錯誤和恥辱只能用自己的血才能洗清。
同歸於盡吧。拚死與這個人同歸於盡吧。
當齊奔一步步逼近的同時,蘇煌暗暗調動起了全身所有潛在的力量。
也許在黃泉之下無顏面對屈死在自己劍下的魏英傑,但起碼可以讓活著的穆峭笛,不用分擔這份沉重的罪孽。
「小煌,我會讓你盡量讓你死得沒有痛苦的。」齊奔神色有些不忍,啞著嗓子說了一句,提起了手中的劍,微微一凝後,直刺了過來。
蘇煌五指一緊,流魂短劍在空中劃出流星般的弧,躍起的身形直直向前撲去。
縱然會被那柄長劍透體穿過,也要讓流魂的利刃刺穿對方的心臟。
為了伏牛山的英魂,為了魏英傑,也為了遠方的搭檔。
冰冷的劍氣劃破了胸前的衣裳,蘇煌眉睫不動,目光如刀。
齊奔冷漠的瞳孔突然猛地收縮。
清脆的彈擊聲帶著金屬的韻律,襲胸而來的劍身突然斷裂,背心被人用掌貼住,一股暖意裹住了劇痛的內臟,面前全力後翻躍逃的齊奔被暗金色的軟索一卷,在空中改了方向,掌影翻飛中,蘇煌只覺得眼前一花,再定過神來,齊奔的頭已撞在橋欄上,暈絕了過去。
來援的人輕輕將蘇煌的身體放靠在河堤的柳樹枝幹上,一隻手按在他的胸前,問了一句:「覺得怎麼樣?」
瘦長的身體,呆板的語調,平凡的面容。
蘇煌只吃驚地叫了一聲「薛先生」,就覺得眼前一黑。


18

醒來時躺在床上,卻不知是在什麼地方。小況守在旁邊,用一塊濕布巾拭擦著他的額頭。年輕的店小二臉色出奇的蒼白,眼睛卻是紅腫的。
也許鵬組的所有成員,今夜都承受著跟他一樣的痛苦。
曾經忠心追隨和完全信任的組長,居然已經淪為惡魔的同黨。
對大多數人而言,這種失去,要比在戰場上那種失去更加痛苦、悲傷、憤怒,而且令人難以接受。
齊奔曾經是一個最機敏的釘子、最勇敢的戰士和最優秀的指導者,無數的人會問,為什麼連他,都會背叛呢?
「小煌,你要不要吃點東西?」發現床上的人睜開眼睛後,小況微微俯下身子。
蘇煌輕輕轉動了一下眼珠,手指緊緊扣住身下的床板,用力到快要斷掉。知覺恢復後,痛苦和絕望也隨之恢復,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算什麼,殺害自己同伴的兇手麼?
「你的傷不要緊的,剛才給你灌了藥,很快就會好了。」小況安慰道。
自己的傷很快就會好,那魏英傑呢?那條被自己親手扼殺掉的年輕無辜的生命,將如何才能重返人間?
「小煌,你不要這樣,這又不是你的錯……」小況的聲音裡帶著一點哭音,想要讓同伴好受一點兒,又覺得說什麼都是虛泛而無意義的。
這時厚厚的棉布門簾被挑起,一個高瘦的人影走了進來,小況忙站起身叫道:「薛先生。」
「醒了嗎?」
「醒了。」
薛先生走到床邊坐下,示意小況給掙扎著爬起來的蘇煌墊一個靠墊在身後。
「薛先生,有一個緊急的事情……」蘇煌想到父親他們,趕緊道。
「我知道,我已經看到你寫在白布上的名錄了。那正是我們想要的東西,你做的很好。」薛先生扣住蘇煌的手腕把了把脈,轉頭吩咐小況,「還是那服藥,兩個時辰後再吃一次。」
「薛先生,我……」蘇煌拚命忍著湧上來的淚水,「我……」
「當你發現所有的雁星和聯繫地點已被轉移時,一定以為那是衝著你來的吧?」薛先生的神情依然是淡淡的,「其實我的目標一直是齊奔,他畢竟不是一個老手,太多的破綻了。幸好魚慶恩為了讓我們不發現齊奔背叛,還沒有對他轄下的鵬組下手,算是給了我們一個轉移這些人的機會。」
蘇煌有些淒然地一笑:「真還不如就被老魚賊殺了乾脆,也勝過被他們利用來……」語聲突然哽住,他急忙深深吸一口氣。
小況撫住他的背心,慢慢揉著,道:「能活下來總是好的,留得青山在嘛。薛先生以前對你那樣嚴厲,只不過是為了讓齊……」他頓了頓,似乎一時有些不知該怎麼稱呼自己曾經的組長,「為了讓他以為自己沒有被懷疑,免得他孤注一擲,撕下所有的面紗。既然他選了你當替罪羊,薛先生也就只好委屈你了。」
蘇煌低低地問:「組裡的弟兄現在怎麼樣了?」
小況咬了咬牙,「伏牛山之後,倖存的本來就不多了,薛先生利用老魚賊忙於對付政變的朝臣,而齊奔又在調查期間被自動停職的機會,已經將大部分人都轉移了,你放心吧。」
蘇煌垂下頭,雖然因這個消息而略感欣慰,但錯殺同伴的陰影也無法有絲毫的減淡。
「小況,你累了一天,出去休息吧。」薛先生輕輕抬了抬手,小況站起身,帶有鼓勵意味地拍拍蘇煌的肩,退出了房間。薛先生緩步走到在床前的桌邊坐下,深深地看著面前臉色慘白的南極星戰士,眼裡微微露出一點憐惜的溫情,但語調依然十分平穩,「蘇煌,兩年來齊奔一直是你的組長,聽從他的命令並遵照執行就是你的職責,你沒有道理會去懷疑他的指令,如果那個指令是錯誤的,需要擔負罪責的人是他,不是你。」
「可是……可是動手的人畢竟是我……如果我能夠再精明一點……」
「你是他的下屬,需要再精明一點的人不是你,而是齊奔的同級和上司。未能發現齊奔的背叛,是高層們的責任,沒有任何理由去責怪一個在最前線出生入死執行任務的戰士。」薛先生深深地看著蘇煌,「我知道一時半刻你是脫離不了這種負罪感的,可我沒有太多的時間跟你做更深的詳談,我現在只有一句話,蘇煌,你仍然是一個南極星戰士,我們馬上就要面臨一場生死戰鬥,我需要每一個人的力量。」
蘇煌不由自主地睜大了眼睛,「生死戰鬥?」
「我們要從京城裡,把被關押的十四位大臣和他們的家人們救出去。」
蘇煌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能行嗎?東南區現在……」
「任務當然很難,可是南極星沒有那麼脆弱。早在四個月前,賓先生就已經向中南、中北、淮北、湖中等十六個區的高層發出了命令,要求他們選派精英,分批分次,秘密馳援東南區,來援的力量都隱藏在京城附近的州縣,陸陸續續已經到達了約有八百人。」
「四個月前?可是四個月前胡使都還沒有入京,賓先生怎麼知道東南區會遭受重創,需要援助?」
「伏牛山的那一役,雖然損失慘重,但卻僅僅是由於齊奔個人的背叛而導致的意外狀況。賓先生下達馳援令,只是因為他料到京城會有大事件發生,跟胡使事件完全沒有關係。」
「這個大事件,指的就是秦大人政變的事情嗎?賓先生早就知道秦大人會發動扳倒魚慶恩的政變?」
「是的。早在半年前,秦大人曾經派人接觸過南極星,希望能夠合作。」
「啊?」蘇煌有些驚喜,「原來南極星有參與……」
「沒有。」薛先生冷冷道,「賓先生拒絕了秦大人的要求,而且建議他最好取消這個計劃。」
「為什麼?!」蘇煌大吃一驚,「賓先生不是一直希望能夠徹底清除掉魚慶恩在朝廷的勢力嗎?」
薛先生沉默了片刻,方緩緩道:「你已經看到了,他們敗得有多快。」
「我就是一直想不通這一點……秦大人他們這一批朝廷重臣,都是熟於政事,精通謀略的,為什麼會這樣魯莽行事呢?」
「如果你清楚他們的實力,是不會覺得他們魯莽的。」薛先生淡淡的一笑,「從軍事上來說,魚慶恩所掌控的是駐紮在琛州的柳城軍與憲州的魏武軍,兵力十八萬。秦大人暗合聯盟的各地將軍與藩王的屬軍,兵力卻超過了二十萬。誰贏?」
「秦大人……」
「從政治上來說,魚慶恩權傾朝野,挾天子以令諸侯,文武百官莫不聽命,但卻少有真正忠心於他的大臣。而秦大人聯絡到的都是死忠之臣,手中又握有皇下令殺魚的密旨,誰贏?」
「秦大人……」
「從京城本身來說,魚慶恩有紫衣騎、禁軍,秦大人這邊有穆將軍統領的巡衛營、暗中效命的城防營,還有皇帝親統的御林軍,誰贏?」
「紫衣騎實力以一當十,魚慶恩還是強一點,但也沒有絕對優勢……」
「從道義上來說,魚慶恩民怨沸騰,人心已背,秦大人卻有著清君側、除奸佞的大義名分,又是誰贏?」
「秦大人……」
「如果你現在不知道他失敗的結果,單單從這個表象上來分析,你還會不會覺得他這次行動是魯莽之舉?」
蘇煌搖了搖頭。他是真的現在才知道,秦大人所代表的力量,居然不是想像中那麼不堪一擊。
「所有參加這次行動的大臣們都很陶醉於這個表象,他們覺得自己勝算很大,擊倒魚慶恩指日可待,所以這個時候賓先生勸說他們停止是沒人肯聽的。當時的會談破裂之後,秦大人曾揚言說,沒有南極星的支持,他一樣可以贏。」
「可是……可是……」蘇煌茫茫然地抬著頭,「不管說,秦大人也聯合了這麼多的力量,為什麼賓先生會覺得他一定輸呢?」
「打個比方來說吧,魚慶恩的力量,就像一塊鐵餅,秦大人的力量,如同一根鐵鏈,雖然這根鐵鏈的重量要大於鐵餅,但要擊碎它,卻幾乎不可能,而反之,一塊鐵餅要想砸斷鐵鏈,卻有好多地方可以下手。」
蘇煌怔怔地聽著,慢慢有點明白的樣子。
「秦大人這一串鏈條中,可攻擊的弱點太多了。城防營和巡衛營的忠實與否,朝中大臣的書生意氣,皇帝的不負責任,各地勤王之軍的起應聯絡,幾位藩王之間的平衡……魚慶恩只要打斷其中任何一環,成事的可能性就變小了。不過讓賓先生都沒有想到的是,魚慶恩竟然在第一仗就贏得這樣漂亮和徹底。我們原本以為,京城最起碼會出現一段時間兩股勢力對峙的膠著狀態呢。」
蘇煌歎了一口氣,「那是因為厲煒竟然不知不覺暗中掌控了城防營……」
「沒錯,厲煒……」薛先生也歎息了一聲,「大家都有一種錯覺,以為厲煒不管再強,也只是追隨魚慶恩的一條走狗,所以對他的看法總是很矛盾,一方面十分畏懼他,一方面又往往要低估他。」
「既然……並沒有達成盟約,賓先生為什麼又要為秦大人安排援兵呢?」蘇煌輕聲問道。
薛先生的手指輕輕撥弄了一下桌上的茶碗,油燈下顯出他額上深深的三道紋路。在沉吟了片刻之後,他直視著蘇煌的眼睛。
「江北的確不願意捲入這個遲早必敗的行動計劃中,但也不能完全坐視不管。畢竟,天下對抗魚慶恩的力量已經越來越少了。」
「可是,在魚慶恩已經掌控了局勢的時候派出那麼多力量強行救人,豈不比一開始就介入更加不合情理嗎?」
薛先生的唇角嘲諷地一揚:「誰說魚慶恩已經掌控了局勢?」
「京城裡的大臣們都快被一網打盡了啊……」
薛先生從懷裡拿出那幅用眉筆寫滿名字的白布,輕輕抖展開來,鋪在桌上。「這些人呢?」
「是的,」蘇煌怔了怔,「這些將軍和藩王們暫時還沒有落入魚慶恩手中,但這不會太久了,聽父親說魚慶恩已經搜到了盟誓的名冊,他們全都已經暴露,老魚賊下一步就會開始動手對付他們了!」
「你說的沒錯了,他們已經暴露了,但換一句話說,這也表明他們已經沒有了退路,不是魚死,就是網破。」
蘇煌突然覺得有些發冷。
薛先生的手指輕輕觸摸著白布上的一個個人名,繼續淡淡道:「他們如果聯合在一起,兵力可以超過魚慶恩,但可惜的是他們做不到『聯合』二字。一來位置過於分散,二來沒有一個公認的領導者,京城的失敗又影響了他們的心理。不反抗是死,反抗也只能延遲敗亡的時間而已,遲早仍然會被魚慶恩一口一口地吃掉的。」
「就算是一條通往敗亡的路又怎樣呢?反抗總比坐以待斃要強。」
「不,他們還有另外一條路,一條可能活下來的路。」
蘇煌張了張嘴,「您是指……」
「他們可以投靠江北,投靠我們。」
「但這是不可能的!」蘇煌不由自主地舉起了雙手,身為一個官家子弟,他很瞭解這些朝廷的精英們,「尤其是那些藩王們,無論他們口頭上怎樣的讚譽江北,讚譽賓先生,讚譽南極星,但在骨子裡,他們仍然認為江北的力量只是義軍,是草民,要讓他們投靠江北,感覺一定像是落草為寇一樣,恐怕他們更寧願與老魚賊拚死。」
「你錯了,很少有人寧願死的,」薛先生輕飄飄地道,「特別是居高位者。再說感覺這東西很容易就可以改變,賓先生有辦法,不會讓他們覺得自己是落草為寇的。」
「啊?」
「你知道栩王嗎?」
「當然……」
「他是一個很聰敏、會審時度勢的年輕人,而且有著無法估量的潛力……」薛先生微微挑了挑眉,「如果當今皇上駕崩,他也有資格一爭皇位……」
「難道……」蘇煌的眼睛頓時睜得大大的,「賓先生改變初衷,要參與政局了嗎?」
「沒辦法,這是唯一能根除掉魚慶恩的辦法了。你想想,從這個老賊二十年前得勢以來,發生了多少次針對他的風暴?從手握兵權的將軍,到如日中天的南極星,為什麼一直除不掉他呢?這個人甚至沒有掌握住佔優勢的兵權,他到底強在什麼地方?」
蘇煌仔細想了想,也有些困惑地搖了搖頭。
「因為他把京城握得太牢了。這裡是他勢力的中心,沒有其他任何力量能夠在這裡生根壯大,只要他的腳還踩在這塊地面上,他似乎就永遠不會敗。」
「可是我們沒辦法把魚慶恩逼離京城的。」
「是啊,他不會離開京城,但京城可以離開他。這座城池為什麼會被稱為京城呢?因為魚慶恩在這兒嗎?不,是因為朝廷在這兒,皇帝在這兒。反而言之,如果皇帝不在這裡了,有名有望的大臣們也不在這裡了,那這裡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大城市,可以先不花那麼多心思去跟魚慶恩搶奪它。」
「但皇上不會放棄京城的,這裡是宗室廟祀所在的地方啊。」
「當今皇上的確不會,但栩王會。」
「可栩王不是皇帝……」
「他將來會是的。在那麼多的將軍和藩王被魚慶恩逼到他旗下之後,這個希望看起來並不渺茫,」薛先生又一次掃視了一眼桌上的名單,「而且過些日子,南極星還能再送一批大臣給他,這些大臣在魚慶恩手裡只是待宰的羔羊,但到了江北與栩王的陣營,他們可以帶來的是沉甸甸的民心。栩王有了這樣一批人,這些將軍、大臣和藩王們,天下還會有誰會不承認皇室與朝廷的重心已經轉移了呢?魚慶恩就是把京城握得再緊又有什麼用呢?在政治上,這座城市已經不再重要了,我們可以把戰場轉移到他不佔優勢的地方,使他成為一個留不住任何偽裝的謀逆者。」
蘇煌咬住下唇,吸了吸氣,覺得心頭仿若掠過絲絲的冷意,一連張了幾次嘴,才勉強問了一個問題:「其實……賓先生所需要的,就是目前這種局勢吧?秦大人如果成功了,反而不好……」
薛先生緩緩將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定定地看了蘇煌一會兒,緩緩道:「你是這樣看待他的嗎?」
「我不知道!」蘇煌猛地捧住頭,整個晚上的緊張、憂憤、悲傷似乎一起湧了上來,感覺到眼珠燙得就像要爆炸一樣。「我以前從沒想過這個。賓先生對我來說……就像是神一樣的存在,那麼完美,那麼純粹,他永遠不會讓任何人失望,永遠是大家無法達到的高度,他會讓江北,讓南極星永遠都是每個人心裡最明亮的神話……」
「可是身為一個首領,他首先要做的,就是讓江北義軍和南極星能夠生存下去。」薛先生用鐵一般地音調道,「江北義軍在最前線抗擊著胡族,卻只有一塊小小的立足之地,沒有足夠的糧食,沒有足夠的兵源,也沒有足夠的銀兩給士兵們發薪餉,只能讓他們靠著一股捍衛國土的忠勇之氣戰鬥。也許……這一切可以堅持三年…五年……到今年已經十年了,接下來還能堅持多久呢,最終,江北一定會漸漸衰弱下去,直至消亡吧……賓先生不是聖人,他不能拯救所有的人,當秦大人拒絕了他的建議時,他所能做的,就只有盡量利用將來會發生的事情了。」
蘇煌的手指深深的插進了頭髮裡,揪著髮根,用力地拉扯,想讓自己的頭腦清醒一點兒。其實不需要太多的話,他也能明白。從理智上來說薛先生的話是完全正確的,只不過,這一切聽起來已不再像少年的夢想那樣美麗,那樣激盪人心,在一步步精密的計算和權謀中,好像生命中曾經那麼重要的一份感覺,已經漸漸冷卻。
然而無論如何,強虜在側,江山危殆,時局紛爭,百姓困苦,天下比任何時候都更加需要江北和南極星,需要他們生存,強大,而要做到這一點,僅靠熱血,是遠遠不夠的。
身為義軍首領的賓起之,已經傾盡他所有的力量,在做他認為正確的事情。
而作為一名南極星的戰士,蘇煌也必須克服內心的種種疑慮與痛苦,去完成他的職責。
「最後一個問題,」重新振作精神抬起頭的蘇煌用目光鎖住薛先生的眼睛,「為什麼要把這一切,告訴給我這樣一個普通的戰士呢?」


19

「最後一個問題,」重新振作精神抬起頭的蘇煌用目光鎖住薛先生的眼睛,「為什麼要把這一切,告訴給我這樣一個普通的戰士呢?」
薛先生平板的面容上出現了一絲波動,那種表情就好像是明知道蘇煌一定會問這個問題,但仍然希望他不要問一樣。
窗外已經隱隱透出淺白色的光澤,但卻是黎明前最沉寂的一段時間。
沉寂得似乎讓人喘不過氣來。
「你接下來的任務,已經不再是以普通戰士的身份去執行的了……」薛先生緩緩地道。
「什麼?」。
「魚慶恩將這十三家大臣分隔關押在他們自己府邸的時間不會太長,要不了多久他就會把這一批人全部押往東牢。而你……將作為江北,更確切的說,是栩王的特使,進入到東牢裡,向他們傳遞一個信息。如果他們願意向栩王表示為人臣者的全部忠誠,那麼南極星將不遺餘力地拯救他們離開那裡。」
蘇煌猛地從床上跳了起來:「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他們不願意,那就不救?南極星什麼時候開始需要回報了呢?」
「早就開始了。」薛先生以一種近乎於冷酷的聲音道,「任何人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目的性的,南極星也無法例外。在魚慶恩最堅固的陣地上救人,我們將要付出的是慘重的血的代價,如果只是救出了一批對天下局勢的好轉沒有絲毫用處的迂腐之徒,那這些血又是為什麼而流的呢?」
「可南極星的宗旨不是正義與公平嗎?戰士們不惜一切代價所維護的……」
「正義與公平只能建立在生存的基礎上!」薛先生的眼皮下突然閃出激烈的光芒,「如果堅持效忠一個昏庸皇帝就是那些大臣們的信念的話,那麼就請他們自己為自己的信念付出代價吧。南極星只願意拯救那些懂得變通,懂得怎麼才能讓這個千瘡百孔的江山更安穩的人!」
蘇煌猛地咬住下唇,蹌然後退了一步,跌坐回床上。在殘酷的現實面前,理想和熱血是那麼蒼白和脆弱,無力到沒有絲毫爭辯的餘地。
「其實你也不需要太擔心。栩王是先帝幼子,皇后嫡生,如果不是當年魚慶恩篡改遺詔大力扶持當今皇帝登基,皇位早就應該是他的。所以對這些大臣來說,在如此情境中改投到他的麾下,並非什麼難作的決定。」薛先生走到近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您不用再說了……我會去的……但為什麼是我呢?」蘇煌抹了抹額頭,低聲問。
「東牢可不是輕易能進去的地方,但你卻恰好是厲煒正在緝捕的人,可是順理成章地被他給抓進去。事到如今,只能靠你了。」
在那一剎那,蘇煌只覺得心頭像是突然被千萬根冰針狠狠紮了進去一樣,帶著寒意的痛楚與恐懼之感瞬間便漫布全身,大概是臉色也隨之突然劇變的緣故,薛先生吃驚地看著他,站起身來問道:「你怎麼了?」
蘇煌艱難地張開嘴,再艱難地找回自己的聲音,但喉間擠出的那一句話,卻顫抖破碎地幾乎讓人無法分辯:「他……他……他出…出事了……嗎?他……他……」
薛先生一怔,徐徐松下剛剛緊繃起來的肩膀,垂下了視線。
蘇煌猛地撲到他身邊,手指像是要扎進肉裡一樣抓住他的雙臂,盯住那雙平板無波的眼睛,瘖啞地問道:「峭笛他……他怎麼了……他到底怎麼了?!!」
薛先生的眼眸深處閃過了一抹光亮,低聲道:「怎麼突然想起這樣問?」
「你剛才說只有靠我了,」蘇煌覺得頭腦一片昏亂,「但峭笛跟我是一樣的,他是穆叔叔的兒子,也在緝捕的名單上,他也可以順理成章地被抓進東牢裡去……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說只能靠我了?」
薛先生深深地看了他片刻,唇邊突然浮起一個淡淡的笑,緩聲道:「原來是因為這句話……你們兩個果然是一對血肉相融、休戚相關的好搭檔,心心唸唸的一直都是對方的安危。不過你放心,他只是受了點傷,有一段時間行動不太方便,不適合執行這個任務罷了,沒出什麼大事。」
蘇煌一瞬也不瞬地凝視著面前容顏冷漠的青衣人,半晌後才一字一字地問道:「是真的嗎?」
薛先生容色不動,「你懷疑我騙你嗎?」
蘇煌默然無語。懷疑南極星的同伴,尤其是一個高階的上司,在數日之前還是那麼不可思議的事情,但自從齊奔的刀鋒向他劈過之後接踵而至的林林總總,那一個連著一個的真相冰水般地澆到滾燙的心上,他如今已經不知道除了自己的搭檔外,這世上還能夠真正相信誰。
「我明白你現在的心情。」薛先生幽幽道,「越是限險的情境,就越希望有搭檔在身邊,我聽說穆峭笛現在也是一樣的心急如焚,也是那麼掛念著你,所以你一定不會讓他失望,一定會平安無事地回到他身邊,對嗎?」
蘇煌怔怔地抬起頭,「薛先生,你有搭檔呢?」
薛先生臉上的表情絲毫未變,但青布衫下瘦長的身體卻有了輕微的顫動。「有。」
「他在哪裡?」
「……江北。」
「如果你的搭檔出了事,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麼?你會不會馬上趕到他身邊去?」
「有些事情……是想也做不到的。」薛先生低垂著眼睫,瘦削的雙頰透出淡灰色的陰影,「第一,穆峭笛只是受了傷,第二,你根本沒辦法趕到他身邊去。」
蘇煌咬著牙,後退數步,閉上滾燙的眼睛。
「你現在應該認真考慮的是即將開始的行動,雖然我們會有周密的計劃,但這次的任務仍然會非常危險……」
「您別說了,」蘇煌低下頭看看自己的雙手,唇角微微地抽動了一下,「這上面已經沾了血,危不危險的又算什麼呢?」
薛先生長歎了一口氣,也沒有再多說,轉身向外走去,一直到掀開了門簾,才頓住腳步,輕輕道:「小六說的沒錯,你有時候,未免有些過於苛責自己了。」
蘇煌吃了一驚,心臟幾乎漏跳一拍:「你認識小六?」
薛先生停了停,只淡淡說了一句:「他是我訓練出來的……」就把手一放,掀開的門簾厚重地在他身後落下,切斷了屋內人的視線。

兩三天後,蘇煌的傷勢漸漸好轉,但精神狀態卻差強人意,小況經常在旁邊照看他,同時帶來一些外面的消息。
由於一直沒有等到預想中的營救行動,厲煒已經下令將十三位大臣的全家老小押入紫衣騎直接管轄的東牢,奴僕們也分別被流放和官賣,在逃的蘇煌和穆峭笛的繪影圖形上了各處城門的牆面,被命令嚴查緝拿。
通緝令發出後不到兩天,蘇煌喬裝改扮後,帶著那份白布名單,離開了藏身的處所。
按照計劃,他要試圖通過城門的關卡出城,然後被守在那裡的紫衣騎拿獲。
為了不讓人感覺到他是想故意落網的,蘇煌的改裝十分完美,粗看就是一個十足的普通市民,根本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令人預想不到的是,也許這個改裝過於完美,也許不是每一個人都那麼盡忠職守,城門口的紫衣騎在簡單的搜查和核對圖像後,居然一揮手,示意他可以出城了。
雖然有些措手不及,但蘇煌還是強迫自己恢復了自然的表情,慢悠悠地向外晃著,既希望這段時間有人能發現他的可疑,又要注意自己的行動不能太著痕跡。就這樣左右為難地一直走到城門之外,也沒有人抬起眼皮叫他一聲。
面前就是寬敞的黃土官道,以前曾在許多不同的情況下都走過,卻還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讓人覺得茫然無所適從。
折返回去?不行。厲煒何等樣人,一旦懷疑到他是故意自投羅網,怎會不加以防範?說不定連見到父母家人的機會都沒有……
繼續向前?當然也不行。親人還在城內,搭檔不知在何方,而且就算對一系列的權謀心有芥蒂,但仍放在他心中極重要地位上的南極星也即將面臨一場生死大戰……
此時此刻,如何能夠脫身事外?
正當蘇煌躊躇難斷的時候,官道上騰起一道煙塵,幾騎駿馬奔來,馬上的紫衣騎士行色匆匆,顯然正從外面趕回京城。
跟旁邊的行人一起退到路邊的同時,蘇煌抬起頭。
雖然紫衣騎士速度極快地飛馳而過,雖然蘇煌抬起了手擋在額前遮蔽灰塵,但他與其中一名騎士的目光還是有那麼一瞬的對視。
隨著一聲馬嘶,已奔了過去的騎士勒住馬韁,掉轉了馬頭。
蘇煌低下頭擠在行人中間快步向外走著,同時傾聽著身後的動靜。從這次行動的目的而言,他應該期待自己的身份被識破,但從個人內心深處的感情而言,他卻不希望自己的名字從那個人口中喊出。
「蘇煌?」南槿的聲音細細地響起,有些弱弱的,也有些冷冷的。
蘇煌背對著他,唇邊浮起淒然的一個苦笑。為什麼會哀傷呢?為什麼會失望呢?那個人原本就不是同伴,而是敵人,那個人也曾經為了維護他冒過極大的風險,說不定現在正是因為那一次的維護受著致命的懷疑,而不得不用揭破他來證明態度與立場,以此博得一絲生機……
如果站在南槿的角度來考慮,蘇煌覺得自己非常能夠理解他的行為。
但是無論如何地理解,內心深處那一絲絲刺骨的冷意,卻如骨附蛆,祛之不去。
「你剛才說什麼?」一個低沉的聲音問道。
「沒有……沒什麼……」南槿也許是後悔了,聲音顫顫地否認,「我有些眼花,走吧……」
在那一刻,蘇煌的眼眶微微地潤濕。不管怎麼樣,只要曾經的朋友還有一點點維護他的心意,就已經讓他覺得滿足。
「把那個戴竹笠的人帶過來。」低沉的男聲命令道。
蘇煌的手緊緊攥成拳頭,在有人上前拉住他胳膊的同時,肩頭猛然向下一卸,雙拳擊出,如風如雷。
黃土煙塵,頓成博殺的小小戰場。
雖然傾盡全力反抗,但蘇煌很清楚結果會是什麼,近十個紫衣騎在場,勝算本就不多,何況還有厲煒。
那個實力深不可測,迄今無人窺過全豹的紫衣騎首領。
倉促飄乎的視線中,隱隱只看見他身著皂衣,穩穩坐在馬上,身旁便是南槿單薄的身影。
這些日子不見,南槿好像是瘦了……
蘇煌發現自己腦子裡居然還有餘暇想這個。
皂衣男子的掌風遙遙襲來,胸口頓時湧起一陣窒息般的悶濁感,拼盡余勇雙掌推出,耳邊聽到南槿脫口的一聲驚呼:「不要殺他!」
也許是久戰脫力的錯覺,拍上前胸的掌力好像真的沒有預想的那樣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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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還沒有睜開眼睛的時候,皮膚已經感覺到了發霉稻草的濕氣,指尖傳來的觸覺也是滑膩粘軟的,空氣中飄散著一股陰濁污臭的味道,吸一口氣都覺得噁心與反胃。
毫無疑問,這是在監牢裡。
「小五……小五……」聲音有些啞啞的,但還隱約分得出這是大哥在叫他。努力睜開雙眼,適應著牢內的光線,環視了一遍週遭的情況。
雖然說魚慶恩的東牢一向不乏住客,但像這麼滿滿騰騰的情形估計也不是那麼多見。每間牢房以粗鐵條相隔,大約都擠了七八個成年男子的樣子,個個身上衣裳襤褸,或多或少都帶著些傷。父親與四個哥哥雖然也隨處可見傷痕,但總體來說並不太讓人擔心,只是觸目所及,卻未見女眷。
「娘她們呢?」蘇煌撐起身子問。
「走道轉過去,和我們隔了一堵牆。」蘇沛撫摸著小兒子的臉,「小五,你沒事吧?那份名單……」
「您放心,一切都好。」蘇煌向父親露出一個安慰的笑臉,又向穆東風點頭為禮,將身子挪到了牆角,微微蜷縮了起來,示意父兄靠上前來。同牢的幾個難友見狀,自發地擋到前面去了。
因為在牢中看不到任何自然光源,蘇煌拿不準時間,便先問了一聲:「獄卒多久來一次?」
「一兩個時辰吧,大概很快就會來送飯了。」蘇大檢查了一下小弟的身體,微微鬆了口氣,歎道,「小五,你怎麼會沒有逃出去?」
「我進來是有事要辦的。」蘇煌壓低了聲音。
「啊?」
「噓……」前面的人突然發出警告的聲響。幾聲沉重的腳步聲漸近,有人在嘩啦啦地開大鐵門。緊接著幾個大漢抬著盛飯的大木桶進來,三個獄卒拿著勺子給走道兩邊的犯人們添飯。大概因為關押的好歹都是有身份的人,伙食看起來並不像想像中那麼糟糕。
送飯的過程持續了有小半個時辰的樣子,厚重的大鐵門再次被緊鎖上。
「小五,剛才你想說什麼?」蘇沛急急地問。
「小五,你有笛兒的消息嗎?」穆東風也急急地問
「穆哥哥沒有事,您放心,」蘇煌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心頭卻空飄飄地無著無落,彷彿每一下跳動都是在撞在佈滿尖刺的針氈上,碎碎地痛,麻麻地痛。
不要想,不能想。這種時候念起峭笛的名字,只要略略朝壞處想一想,整個人便似乎立即要崩潰。
「小五,你吃苦了嗎?」蘇沛的手憐惜地輕撫著小兒子快速清瘦下來的兩頰,眼睛有些模糊。雖然總是在罵他,在吼他,但在為人父者的心裡,最寵愛的永遠都是那個看起來很沒出息的最嬌生慣養的孩子。
甚至包括那早逝的小六。不允許任何人提起他的名字,除了痛心和失望以外,也許更多的是因為那內心的悲愴和痛苦,已經滿溢到不能再有一絲微小的觸動。
「爹,我沒事的,您不用擔心。」蘇煌強作輕鬆地笑了笑,「很快就會有人來救你們了,我先進來,是要看看裡面的情況。」
「別傻了!這可是東牢,怎麼可能救得出人來?何況一下子關進來的又有這麼多的人!你這孩子真是……」
「爹,您先別急,辦法總會有的。」蘇煌拍了拍父親的手,前移到牢門前的鐵柵上伸頭仔細地察看了每一個他看得到的牢房,很快就發現了一個目標物。
來之前薛先生曾告訴他,這十三位大臣家中除了他與穆峭笛外,還有兩個年輕子弟也是南極星成員,一個是兵部主事的弟弟,名叫燕奎,是一名諜星,另一個叫康輿的,是中書令康大人的侄子,身份是戰士。他們都是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被捕入獄,如果先聯絡上了,也好有個助力。
蘇煌以前就認識燕奎,只是不知曉他南極星的身份而已,剛剛掃視了一圈,已經看到他關在側對面第三間牢房裡。因為距離較遠,蘇煌便靠在牢柵旁,敲了敲鐵條,突兀的聲響讓鄰近牢房的人都轉頭看來。乘著與燕奎的視線短暫交匯時,蘇煌快速翻動手指,做出一個手勢。
燕奎的眼神頓時一亮。在用手語進行了簡單的交流後,兩人對視著微笑了一下,蘇煌慢慢退回牆角。
那個叫康輿的,因為沒有來往的緣故,以前似乎連名字也沒聽過。
「爹,哥哥,你們知道中書令康大人一家關在哪一間嗎?」
蘇沛向旁邊一努嘴,「隔壁就是啊。」
「啊?」蘇煌微微一喜,「哪位是康大人的侄子呢?」
「我們素與康大人來往不多,不清楚。」
「我知道的,」蘇四插嘴,「就是坐在鐵柵邊,看起來脾氣很壞的那個,我聽他叫康大人叔父,另兩個人叫康大人爹爹的。」
蘇煌順著蘇四的指示看過去,那人就坐在與蘇家所在的牢房共用的鐵柵旁,額頭依在鐵條上,眼睛是閉著的,神色有幾分憔悴。雖然是坐姿,但看得出身材中等,勻稱而又結實,左小腿紮著布條,許是受了點輕傷。
「大哥,我過去和他說幾句話,你們幫我注意著獄卒。」
蘇大沒有多問,只是點了點頭。
蘇煌順著牆角輕輕爬了過去,湊到鐵柵邊,低低叫了一聲:「康輿?」
眉尖輕輕跳動了一下後,康輿慢慢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冰冷的、充滿了敵意與戒備的眼睛,眼白處匝滿血絲,整個眼圈兒黑裡透青,已經開始有些下陷。
「你是風組的康輿嗎?」蘇煌遞過去一個友好的微笑,「我是鵬組的蘇煌。」
與燕奎的反應截然不同,康輿並沒有表現出遇到同伴的欣喜,整張臉的表情壓根兒沒有大的變化,眼睛裡的冰冷寒意也未見消融分毫。
甚至可以說,他的雙眸比方才愈加的冷漠了。
「有事嗎?」康輿回了一句話,但聲音卻毫無溫度。
「呃……」蘇煌有些意料未及,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方道,「上面有交待任務。」
「說吧。」康輿仍然是那種冷冰冰的態度,反倒讓蘇煌一時不知應不應該開口。
「信得我就說,信不過就算了。」康輿冷笑了一聲,把身子向後挪了挪。
雖然以前也聽說過南極星裡面有這種陰陰冷冷的人,但真遇上了還是第一次。只不過在這種時候、這種境況,多思多慮未必有益,所以蘇煌只遲疑了一下,便還是將薛先生所交待的如何配合營救行動的一些指示一一傳達了過去。

20

雖然以前也聽說過南極星裡面有這種陰陰冷冷的人,但真遇上了還是第一次。只不過在這種時候、這種境況,多思多慮未必有益,所以蘇煌只遲疑了一下,便還是將薛先生所交待的如何配合營救行動的一些指示一一傳達了過去。
康輿一言不發地聽了,未做出任何反應。
「有什麼問題嗎?」蘇煌停了片刻,問道。
「沒有。」康輿硬梆梆丟下兩個字,便把身體挪到牢房的另一邊去了。蘇煌怔怔地看了他半晌,也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想到還有更緊要的事要辦,只好返回到父兄身邊。
「小五,你方才說有人正在設法營救我們,到底是怎麼回事?」蘇沛捉住小兒子的手,有些焦慮地問道。
蘇煌知道自己遲早要開始這項最艱難的特使工作,所以沉思了片刻後,還是決定先從探知父親與穆東風的態度開始。
「爹,穆叔叔,魚慶恩已經開始準備向那些將軍和藩王們下手了,為了免遭被剿殺的命運,他們只好改投在了栩王的麾下……」
「栩王?」蘇穆二人一驚,不自禁地對視一眼,「栩王雖然是先帝愛子,可是當今聖上登基時已被流放到了北邊小小的一處封地,如何有能力庇護這些人呢?」
「栩王這邊,還有江北的支持……」
「江北賓起之?!」
「是……」
蘇穆二人再次對視一眼,神態都有些困惑,「那……栩王他是打算……」
「栩王打算自立陣營,正面與魚慶恩對抗……也許,並不僅僅是與魚慶恩對抗……」
兩位老將軍是熟知朝事的,一聽這句話,心裡便有八九分明白。
「栩王的意思……非常看重牢中諸位大臣的能力,所以希望……希望能夠吸納你們到他的旗下,助他完成大業。」
蘇穆二人第三次對視,眉頭都慢慢蹙了起來。半晌過後,穆東風問道:「事成之後,當今皇上會如何?」
「他可以退位,安享餘生。反正他如今就是在位,政事也都是由魚慶恩作主啊。」
穆東風的神態有些懷疑,問道:「栩王一旦大權在握,他真的肯放皇上一條生路?」
「他們是親兄弟啊,如果妨礙不到他,為什麼一定要殺呢?」
蘇沛微微瞇了瞇眼,道:「小五,你大概不知道,先皇后,也就是栩王的母親……她可是在皇上登基的前一天,被逼飲毒酒而死的啊。」
蘇煌不由吃了一驚,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倒是蘇大輕輕哼了一聲,道:「當今皇上昏庸無道,才造成如今這種朝局,如果栩王不肯放過他,也是有前因後果的,爹爹何必在意他的下場!」
「放肆!」蘇沛怒道,「為人臣者,豈可妄議君非!」
「爹,」蘇煌想了想,還是道,「皇家之事,暫且不去說他,總之皇上昏饋,老魚賊賣國,的確不是可保之主啊。爹,穆叔叔,你們到底肯不肯扶保栩王呢?」
兩位老將軍默然良久,遲遲沒有回答。倒是旁邊四個年輕人有些著急,蘇大剛被訓斥,不敢開口,蘇二便道:「自古君王無道,廢了另立是常事,有這麼難決斷嗎?」
蘇沛瞪了二兒子一眼,卻沒有說話,穆東風徐徐道:「要說當今朝局,確實令人寒心,可一時之間,心裡總覺得不是滋味兒啊。」
蘇煌看了看神情愴然的兩位長輩,胸口也有些積鬱難消之感,不禁略略將頭轉向一邊,誰知視線剛一轉移,就看見旁邊牢房的中書令康大人,正站在柵邊向他招手,愣了一下,便起身走上前去。
「年輕人,你可是從外面傳遞進來了什麼消息?」康大人問道。
「是有一些……可您怎麼知道?」
「你剛一醒來,就在牢裡動來動去的,必是身負了什麼使命,」康大人笑了笑,「我問康輿剛才你跟他說什麼,他卻說不知道,只好直接來問你了。」
蘇煌低下頭,深吸了一口氣,道:「也沒有別的,不過是因為大人們都是為謀國事被害入獄的,所以外面有很多人希望能為解救大人們出一份力。」
康大人拍了拍他肩膀,輕聲問道:「是栩王嗎?」
蘇煌頓時全身一震。
康大人微笑道:「你不用吃驚,我只是因為進來這些日子一直在想天下政局可能的動向,所以大略有些判斷罷了。」
正在這時,粗重的鐵鏈突然作響,牢門被吱吱推開,一隊紫衣騎快步走了進來,將拖著進來的一個頭髮半白的老者朝對面一間牢房裡一扔,便出去了。頓時有好幾人同時撲向那老者,高聲哭喊。
「那是兵部的楊老大人,剛受完刑。」康大人歎道。
這時蘇沛與穆東風也走了過來,三個老臣相對無言,臉上都是哀痛之色。
「為什麼會受刑?」蘇煌極為吃驚,「難道還有什麼需要拷問的嗎?」
「楊老大人門生遍佈天下,多數都在軍中擔任參將以上的職務,魚慶恩想讓他徹底歸服,也好轄治他那些勇武的門生們。」
蘇煌怔怔地看著對面暈迷著的老者,不自覺地「啊?」了一聲。
「不僅僅是他,這牢裡關著的都並非等閒之輩,就拿令尊與穆將軍來說吧,朝廷編製的官軍中有實戰經驗的士官們,很多都是他二位的舊部。為將者擇君而事,為兵者卻只知聽從將命。若是放他們二人出去領兵,就算是同一支隊伍,戰力也會提高不少。再比如說大學士文大人,他的學名與清骨之風是天下士子的楷范,忠義愛民之心更是人盡皆知,他站在誰的身邊,誰的王氣就會平添三分。」康大人撫了撫頷下鬍鬚,看了蘇煌一眼,「小伙子,如果這牢中只是些老朽無用之輩,就不會有人煞費苦心派你進來了。」
蘇沛聽了這話,不由問道:「小五,你已經把栩王的事跟康大人說了吧?」
康大人挑了挑眉,道:「果然是栩王啊。他當年被流放出京時還是小小少年,如今胸中竟然也有丘壑了。蘇五公子,不知栩王所欲何為?」
蘇煌有些乾澀地道:「栩王希望能得到各位大人的忠心,助他清除奸佞,再整河山。他也一定會竭力營救各位出獄的。」
康大人淡淡道:「天下沒有白賣的人情,只怕這份忠心,就是救我們出去的條件了?」
這一點顯然是剛才蘇沛與穆東風沒有想到的,二人都不禁訝異地看向蘇煌。
其實從一開始,蘇煌就一直在努力避免談到這冷漠功利的一面,但康大人明明白白問出來,也不好否認,只得默然不語。
「你也不用難過,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康大人環視了周圍一眼,慢慢道,「這裡關押著的十三個人,此時看來雖然不起眼,但若是給他們條件,每一個人都有可能對朝局產生影響。若是費盡心血耗損人手救了出來,不能收為己用倒是小事,要是他們一味地堅持要忠於當今皇上,那就必定遲早是栩王前進的障礙。栩王如今羽翼未滿,又有胸懷天下的企圖之心,怎麼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呢?」
這一層倒是薛先生沒有提起,更是蘇煌根本未曾想過的部分,乍聽之下,整個人不由愣住。
「聽康大人的口氣,您是願意改事栩王了?」穆東風問道。
「康某為人,素來不迂腐。何況朝局頹危如此,不選栩王,難道還有第二個人可選?」
蘇穆二位老將軍原本就只是難下最後的決斷,聽了這話,不由點了點頭。
「那不知其他的大人們……」蘇煌吃吃地問道。
康大人微一沉吟,道:「恐怕要一一詢問才好。不過至少錢、朱、喬、李、孫五位大人是一定沒問題的。」
「為什麼?」
「當年先帝駕崩之前,他們原本就是支持栩王的,所以當今皇上在位時才會把他們架空賦閒在家……」
這時蘇沛突然高興地「啊」了一聲,道:「謝天謝地,楊大人醒過來了。」
大家忙向對面一看,果然見到楊老大人顫顫地被半扶起來,費力地咳著。
蘇煌凝目看著這個老人。他不知道這個老人曾經是怎樣的一個風雲人物,也不知道他未來會怎樣影響天下,此時此刻呈現在面前的,只是一個衰弱的老者,剛剛受了非人的折磨,躺在陰暗潮濕的大牢裡,被悲傷的兒孫們圍在中間,隨時準備經受下一輪的拷打。
也許世事原本就是這樣變幻無常,也許居上位者的想法更加高瞻遠矚,但此時手握著冰冷的鐵柵,蘇煌只覺得內心湧上一陣陣抑制不住的疲累感,什麼都不願意再多想,只想著不管做什麼,都要讓這個陰暗空間的老老少少,能夠有一個被營救出去的機會。
「康大人,您能幫忙說服一下諸位大人嗎?」蘇煌轉頭輕聲地問。

由於東牢的守備森嚴,魚慶恩根本不擔心這群如同被關在鐵桶裡的人會有什麼大不了的密謀,所以並沒有分隔關押,彼此之間交談非常容易,栩王所發出的招攬信號自然也很順利地在眾大臣間秘密傳播著。正如薛先生事先所預料的,栩王畢竟是先帝骨血,是當今皇帝曾經最有力的皇位爭奪者,對於改投到他的旗下,大多數人並不覺得這是多麼有違原則難以接受的事,在或長或短的猶豫時間後,基本上都表示出了願意的態度。到最後堅決表示反對的,只有一個人。
梁閣老是歷事三朝的元老重臣,本已告老在家,只是由於實在不忿魚慶恩的獨攬朝政,這才被秦大人相邀加入這次行動。可能因為他曾是當今皇上的授課太傅,為人又一向極為迂頑,所以不僅不肯臣服於栩王,反而責罵他是乘亂謀位的小人。
蘇煌此時已基本鬆了一口氣,十三個人中只有一個不願意,在他看來一點也沒關係,反正梁閣老年紀那麼大了,估計栩王也不指望能讓他幹點什麼,大不了救出去放他養老罷了。目前蘇煌最放在心上的,是如何將牢中眾人的意思傳遞給外面的人知道。
東牢是由紫衣騎負責守衛的,其無懈可擊的程度甚至高於天牢,嚴到一隻蚊子都不能悄悄地溜進來。之前蘇煌就曾經問過薛先生外面的人如何才能知道他擔當特使的結果,當時薛先生只是笑笑,叫他不用擔心,說自然會有辦法,只須等著就好。可現在一等就是好幾天,每日都是只有獄卒例行的送飯,每次送飯都有好幾個紫衣騎同時在看管著,哪有一點縫隙可鑽?
這樣憂心如焚地又過了好幾天,幾乎已經覺得薛先生的計劃一定是失敗了時,一個意外的訪客走進了東牢陰沉沉的過道。
身材瘦小,面色蠟黃,無旰這個人雖然一向都被認為是魚慶恩的心腹,但存在感卻十分的薄弱,只要不出現,就沒有人會主動想起他。蘇煌見過他的次數也不少了,但每次都是直到看見他了,才突然意識到魚慶恩身邊還有這樣一個不簡單的人物。
進了東牢大門後,無旰在入口處略微站了站,大概是在適應室內的光線,隨後他在數名紫衣騎的護衛下緩步走到楊大人的牢房前,揚聲問道:「楊大人,魚千歲提出的事情,你考慮的的怎麼樣了?」
楊老大人哼了一聲,將頭轉向一邊。
「楊大人,你可要想清楚一點,魚千歲的建議不僅對您有好處,對您的那些學生們,也是大大的有好處啊。」無旰咯咯笑了幾聲,「您素來最善於審察時勢,怎麼現在卻這麼看不透呢?」
楊老大人閉著眼睛,根本不予理會。
「我這次來,算是千歲爺給你最後的機會了。一旦沒有了性命,氣節又是什麼東西呢?」無旰用陰冷的語調說完這句話,便不再多說,等候了半刻,見沒有回音,於是緩緩轉過身子,向外行走,走了兩步,視線一轉,落到旁側牢房內的蘇煌身上,慢步靠近,用那雙精光四射的眸子鎖住了他的視線。
蘇煌雖不是第一次見他,但卻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與他面面相對。在迎視到對方眼睛的那一瞬間,他不由心頭一震。
什麼時候……到底是什麼時候……也曾經這樣近的,甚至比這樣還要近的看到過這一雙如此明亮的眼睛?
「這不是蘇五公子嗎?又見面了。」無旰用嘲諷的語調道,「公子這樣嬌貴的人,牢裡的日子不好過吧?飯菜可吃得下?」
蘇煌忙定了定神,冷冷答道:「有什麼吃不下的,吃得挺好的。」
「是嗎?」無旰又咯咯笑了幾聲,「何必嘴硬呢,難道這樣粗糙的飯菜,全都可以下嚥嗎?」
蘇煌語氣淡然地道:「一點問題都沒有,就算偶爾有一樣菜不太合口味,也不是什麼大事。」
無旰的唇角輕輕揚了揚,道:「那就好。公子好自為之吧。」說著微微躬著背,一步一步隱沒在走道的盡頭。

無旰來過一趟之後又一連過了近十天,什麼動靜都沒有,蘇煌漸漸地有一些坐立不安。那日與無旰之間的對話是跟薛先生約定好的隱語,實際上已經向栩王和江北轉遞出牢中人願意臣服的信息,應該很快就有營救行動發生才對,卻不知為何這麼久還是未見一絲的異動。
最開初魚慶恩還會陸續來提審一些人,但在沒有絲毫進展的情況下他很快失去了耐心,不再指望能在這批最死頑的人中間找到回心轉意的,所以連著數日,除了巡查的紫衣騎與送飯的獄卒外,就沒有其他人進來過。
然而這一天,獄卒們退出去沒有多久,大家粗瓷碗裡的飯還沒吃到一半,牢門上的鐵鎖就又響起了嘩啦聲。
蘇煌立即警覺地放下了碗,目光四處一掃,看見燕奎與康輿也都半支起了身子。
過道上響起沉重的腳步聲,四名紫衣騎走了進來,後面的兩個手裡還一起拖著一個人,逕直走到蘇穆兩家的牢房前,把門一開,將那人往裡一扔,轉身就出去了。
蘇煌心頭一沉,第一個撲了上去。在將地上軟綿綿的人體翻轉過來時,他緊張得似乎連耳膜都鼓了起來,根本聽不見周圍的任何一絲聲音。
捧住了那無力下垂的頭,撥在覆在面上的亂髮,只看見那整張臉上都是污跡,眼睛是閉著的,呼吸低淺。蘇煌用顫抖的手指試探著臉頰,溫度似乎還正常,張開嘴要喊他的名字,啞啞地發不出聲音,眼睫反而先是一顫,掉下一顆滾燙的淚珠。
淚水濺落在懷中人的額上,穆峭笛幾乎像是被燙醒似地彈坐起來,雙臂一張,便將面前的搭檔緊緊擁進懷裡,在他耳邊喃喃安慰道:「別哭別哭,我沒有事,剛才紫衣騎的人還沒走,只好裝一下,不用擔心,乖……」
靠在溫熱的胸前,感受著他雙臂的力度,聽著那柔聲低語,蘇煌覺得自己緊繃已久的神經好像突然鬆了下來一樣,重新找回了呼吸的頻率。
搭檔,這是他的搭檔。這真的就是他的搭檔。
活著,呼吸著,抱著他,在跟他說話。
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這世上總還有這樣一個人,可以不用提防,不用戒備,可以全身心地依靠和信賴,可以向他展示自己所有的脆弱和迷茫。
「小煌……」手臂繞過那明顯瘦了一圈兒的腰身,穆峭笛同樣覺得心疼如絞。這個可憐的孩子,這個過於純粹和明亮的孩子,這些日子他經受的,是怎樣的痛苦和掙扎呢?
與蘇煌不同,穆峭笛對政治和機謀的瞭解要更透徹一些,他從北方來,也更明白江北目前支撐艱難的現狀,所以當薛先生大致向他講述目前的局勢和今後預定的走向時,他並不像蘇煌那樣感覺到意外和茫然,也覺得能夠理解賓先生的做法。
但他卻很清楚自己那個理想化的搭檔,在面對這樣一個不是那麼完美的真相時,難免會受到震撼和衝擊。
然而令人覺得痛苦與愧疚的是,在這種時候他竟然不在蘇煌的身邊,不能解勸他,鼓勵他,不能給他支撐,給他力量,反而要讓他時時擔心牽掛。
「笛兒,笛兒,」穆東風雖然不明白蘇煌與穆峭笛為什麼一見面會激動成這個樣子,抱在一起就不撒手,他還是努力捕捉到了兒子的一絲注意力,「你沒事吧?怎麼被抓住的?」
他的聲音一響起,蘇煌才猛然驚醒,好像突然從雲端上回到了現實世界,發現自己不僅死命地摟著穆峭笛不放,而且還在一顆接一顆掉眼淚,簡直快把男人的面子都掉光了,趕緊坐直身子,忍著臉上火辣辣的感覺,飛快地擦乾淨淚痕,掩飾般地道:「是……是啊……你……你沒事吧……不是受傷了嗎?」
旁邊眾人對蘇五少爺一貫的印象本來就是愛激動愛撒嬌的,所以倒沒覺著他有多失態,全都把注意力集中在穆峭笛的身上。
「一點小傷,已經好了。」穆峭笛將蘇煌的手握在自己掌心,笑了笑,「你們大家怎麼樣?」
「還算撐得住吧。」蘇大歎了一口氣,「本以為你能逃過此劫的,沒想到……」
「我這次進來,是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訴你們。」穆峭笛收起唇邊的笑意,目光開始變得凝重起來,「由於大家都寧死不屈,所以魚慶恩已經決定,將於近日把這十三家大臣……全數秘密處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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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次進來,是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訴你們。」穆峭笛收起唇邊的笑意,目光開始變得凝重起來,「由於大家都寧死不屈,所以魚慶恩已經決定,將於近日把這十三家大臣……全數秘密處決……」
這是一個重大的消息,但卻不是一個意外的消息,所以眾人相互對視了幾眼,都沒開口說話。
「因為時間緊急,外面不得不提前行動,」穆峭笛接著道,「但是為了保密,行動的具體時間要臨時決定,所以這幾日大家一定要養足精神,屆時必然是一場惡戰,況且還有那麼多女眷要保護,絲毫也大意不得。」
「這是當然,」蘇沛環視四周道,「老的老小的小,又是文臣居多,咱們武將世家,自然要多出一些力了。」
「現在先麻煩蘇伯伯和爹爹,把消息大略傳給其他大人吧。」穆峭笛低聲說完,見眾人紛紛起身,一拉蘇煌的手,道,「小煌,還有些話要給你說。」
於是兩人移到牆角處坐下,穆峭笛詳細將行動中需要注意的一些事項,包括計劃過程、撤退路線及藏身地點等等告訴蘇煌。剛剛說完,他的搭檔就皺起了眉。
「強攻?會不會太冒險了?」蘇煌有些不安地問道。
「東牢可不是能偷偷溜進來的地方,不強攻能有什麼辦法?」
「可是紫衣騎的反應速度是極快的,他們一旦得到東牢被攻擊的消息,很短時間內就可以調動大批戰力合圍過來。雖然賓先生也安排了很多人援助京城,但在數量上並不佔優勢,何況還有厲煒……」蘇煌憂心忡忡地道。
「我也提出過這個問題,可是薛先生說,到時候會有另一個行動同時發生,絕對能吸引住厲煒和一部分紫衣騎的力量,所以這個營救計劃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另一個行動?」蘇煌吃驚地問,「我們還有餘力發起另一個行動?是什麼?」
「這個我也不知道。」穆峭笛搖搖頭,露出類似於深思的表情。其實,雖然薛先生並沒有明說,但他多多少少也能猜到那另一個行動的大概內容,然而面對著無話不談的搭檔,他卻並不想說出來。
既然到時候蘇煌一定會知道,又何必現在說出來惹他多思多想呢?
「栩王那邊,有沒有什麼新的消息?」蘇煌又問道。
「差不多已經舉起『清君側』的大旗了,現在有十一個州的守備將軍,還有三位藩王公開投入他的旗下。魚慶恩也正忙著調兵遣將,準備討伐的事情,所以對這牢中的十三位大臣,也就沒什麼耐心去收服了。」
「十一州的守備軍力不能盡數調出,按抽出一半計算,再加個三個藩地的屬兵,大概可以組建一支十四萬人的軍隊,數量雖然不少,可這種臨時拼湊而成的人馬,面對柳城軍、魏武軍這樣的正規軍,恐怕有點……」
「只要開戰,就還會有其他州加入栩王這邊的。不過最重要的是江北,咱們江北義軍在前線磨劍十年,天下誰能當此鋒芒?你想啊,如果義軍不是能得到這樣舉足輕重的地位,賓先生也不會輕易干涉政局的。」
蘇煌低下頭歎了一口氣。他何嘗不知道事情這樣逐步發展,漸漸已經呈現出一個非常有利的局面,是十年來最好的一次徹底剷除魚黨的機會,但不知怎麼回事,他就是不願意看到心中最神聖的江北義軍,走上一個為爭奪皇權而設的戰場。
他也承認,這樣的感覺太理想化,太過於熱血,甚至有一點孩子氣,勝利總是偏向於實力而不是偏向於正義,可是眼看著當年滿懷少年慷慨加入南極星時所想像的未來,即將因為現實的殘酷而被獻祭,心中仍然忍不住隱隱地痛。
穆峭笛將手掌放在搭檔的頸後,用力揉了揉。他明白蘇煌此刻在想什麼,也理解他那份悵然的心情,但這一切都是語言所難以紓解的,所以沉默了一會兒後,他還是決定把話題扯開,分一分蘇煌的心思。
「聽說牢裡還有兩個我們的人?薛先生說他已經把詳細情況都告訴你了,所以我就沒細問,你都聯絡上了嗎?」
「嗯。」蘇煌點點頭,用手略略指了指,「一個是鶴組的燕奎,就是側對面穿藍衣服的那個人,另一個是風組的康輿……」
穆峭笛陡然全身一震,猛地捏住蘇煌的肩膀。
「風組的康輿?你見過他了?」
「就在隔壁啊,靠牆坐的那個……」
「你跟他說過話了嗎?」
「當然說過……」蘇煌狐疑地看著搭檔變得有些蒼白的臉,不禁問道,「難道這個人有什麼問題嗎?」
「沒……沒有……」穆峭笛聲音略顯乾澀地回答著,不自覺地躲避開搭檔的視線。
「沒有?」蘇煌挑起了眉,「那個康輿陰陰冷冷的,很奇怪的一個人,你又是這個樣子,怎麼看都不像是沒有問題,到底怎麼回事?你是不是聽說過什麼有關他的事情啊?」
「他對你……很陰冷嗎?」
「是啊,冷淡的都不像是一個同伴,反倒像仇人……」話剛說到這裡,蘇煌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氣,一個想法如利刃般劃過心頭,手足頓時一陣虛軟。
穆峭笛無聲地將搭檔擁進了懷裡。
「難道……難道……」蘇煌的額頭抵在穆峭笛胸前,仍然控制不住冷汗一顆顆地滾落下來,週身上下象浸在冰水中一樣的冷,「他是……是不是……魏……魏英傑的……」
搭檔的手臂更緊地收攏在身體兩側,但無論兩個人抱得再緊,彷彿也抵受不住那當頭沉甸甸壓下來的罪惡感。
那份終生也逃不開的血的錯誤。
那是他們共同的錯誤,誰也不能擔當安慰者與勸解者,只能緊緊地相互依偎著,共同承擔。
最初的驚慄感過去之後,蘇煌掙扎著抬起頭,看向鐵柵的那一邊。
康輿仍是獨自一人靠坐在牆角,和他大多數時候一樣閉著眼睛,雙頰消瘦,雜亂的胡碴下透著淡淡的青灰色。
當自己和搭檔坐在一起,手握著手,肩並著肩時,他,靠著陰濕的牆壁,孤獨,而且憔悴。
想起那個一直不敢再去想起的人,那年輕的臉與舒展的眉。當那人頸血飛濺,身體跌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時,是不是在無聲地對他的搭檔說:「對不起……」
對不起。不能再回到你的身邊了。
南極星的每一對搭檔之間,都有著無比深厚的情誼,這份情誼是從受訓時就開始,再經過無數的艱難險境淬煉而成的,是絲毫不遜色於親情和愛情的一份感情,是心靈相通生死相托的一份感情。
蘇煌簡直無法想像,當康輿得知自己的搭檔被處死的消息時,是處於怎樣一種比最深的夜還要黑暗的痛苦當中。
在這樣的痛苦面前,無論是什麼形式的道歉,應該都不會被接受吧?
「現在什麼都不能說,」穆峭笛輕聲道,「他是在拚命地支撐和忍耐,如果我們跟他提起魏英傑……後果一定是崩潰……」
蘇煌點了點頭,忍住眼裡湧上的淚,遲疑地問道:「可是……我們還是要把行動細節通知給他啊……怎麼辦?」
「你不是已經跟他說過話了嗎?那就跟上次一樣,自然一點就行了……或者我去說……」
「不……」蘇煌用力咬了咬嘴唇,雙手捧住額頭,振作了一下精神。
身處險境,生死未卜,現在絕不是傷感脆弱和自怨自艾的時候,就算要懺悔,要彌補,也必須是在大家都安全了之後。
與搭檔交換了一個彼此鼓勵的眼神後,蘇煌起身來到鐵柵邊,輕聲呼喊了兩聲:「康輿……康輿……」
康輿低垂的眼睫輕輕顫動了一下,慢慢睜開,如寒夜般陰冷的目光掃了過來。
「有新的行動指示……能過來一下嗎?」
靜止了片刻後,康輿還是勉強自己移動了身體。
「是這樣……」蘇煌艱難地嚥了一口唾沫潤了潤乾澀的喉嚨,盡量用自然的聲音和態度傳達了關於行動的事項,「……有沒有不清楚的地方嗎?」
康輿閉口不答,一轉身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再次閉上了雙眼。
蘇煌的手指在銹跡斑斑的鐵條上收緊,凝望了他片刻,無聲地低下了頭。

牢中眾人在死寂般的氣氛中又過了一天兩夜,每一個人的神經似乎都已經繃緊到快要斷裂的地步,以至於當那聲震得泥地都有些發顫的爆炸聲傳來時,所有人都呆呆地毫無反應。
最後還是穆峭笛最先一躍而起,向外面發出一聲長長的尖嘯,然後大叫一聲:「他們開始了!」
被他的呼喝聲驚醒,眾人也紛紛站起了身,有些年輕人動手用力砸著自己的手腳上的鎖鏈。
「不要急,大家保存力量,等外面的人衝進來再動作!」穆峭笛高聲道,「到時候千萬不要慌亂,年輕人扶好自己的長輩,聽從指令!」
外面的喊殺聲越來越響,攻勢看起來極為猛烈,推進的速度也很快。沒過多久大牢的鐵門就開始嘩啦作響,未到片刻便被轟然打開,七八個黑衣人當先衝了進來,打頭的一個正是薛先生,他雖然身材極瘦,但動作快捷的象豹子一樣,手中持著毫不起眼的一柄青綠色的短劍,手起劍落,已經將最外面一間牢房的鐵鎖削飛。
「那是賓先生的斷腸劍!」蘇煌興奮地叫了起來。
隨著一間間牢門被打開,薛先生逐一斬斷牢中人的手枷腳鏈,隨同他衝進來的人便組織脫困的人有次序地向外撤退。
由於斷腸劍削鐵如泥,薛先生很快就來到蘇穆兩家的牢前。手足自由以後,蘇煌與穆峭笛立即開始了組織外撤的工作,一面安撫慌亂者,一面注意讓每一個不會武功或年老的人都有青壯年扶持保護,並且快速挑出一些年輕的志願者,要他們留下等待護衛女眷。
東牢的女監在更靠內側的地方,和男監由一條通道相連,大約共關有三十來個人的樣子,除了穆若姿外,基本上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被放出來之後,還有些人開始哭哭啼啼。
這樣的緊急時刻,也顧不得什麼男女之嫌,這些夫人小姐們幾乎是被男子們連拖帶抱地向外衝,蘇三扶著穆夫人,蘇四則扶著自己的母親,大家連話也顧不上說一句,只想著盡快離開這個地方。
從最初的爆炸奇襲,到所有人撤到室外,前後不過一兩刻鐘的時間,但是正如蘇煌所說的,紫衣騎的反應速度是極快的,儘管南極星憑借突然行動和強大的正面攻勢衝進牢房裡救出人來,卻仍然沒有能趕在紫衣騎的援兵到來之前撤離出東牢的外牆,被合圍牆內的一片空地上。
參加這次營救行動的南極星都是各區的精銳,每一個都是極優秀的戰士,迎戰數量相當的紫衣騎是大佔勝場的,只不過他們的身後還護衛著一群老弱婦孺,行動不免遲滯緩慢。而合圍過來的紫衣騎們雖然戰力稍有遜色,卻毫無顧忌,下手狠辣,雙方乍一交鋒,便成膠著之態。
京城是魚慶恩的地盤,持久戰對南極星當然極為不利。居中指揮的薛先生口中尖嘯連連,催促戰士們拚死向前,個個殺得眼睛都紅了,那種瘋狂的氣勢很快壓得紫衣騎全線後退,不敢硬攖其鋒。
可是紫衣騎畢竟是厲煒親自調教出來的戰力,一向訓練有素,退而不亂,雖然場面上處於劣勢,但合圍的戰線總是沒有突破口。
正當南極星拚命前衝,紫衣騎全力抵擋之時,薛先生的尖嘯聲突然轉低,紅著眼睛猛攻的戰士們瞬間全線緊縮,拉開與對手的距離,將老弱婦孺們護在中間的一團。
在紫衣騎沒有反應過來的時間差裡,東牢外牆的牆頭突然閃身出一批弓箭手,霎時羽聲四起,劃破長空,隨著紫色的身影成批倒地,薛先生低沉的嘯聲又突轉高昂,內圍的戰士們立即如猛虎般開始衝殺,迅即將紫衣騎的防線撕出一道長長的口子。
一旦被突破,紫衣騎的陣腳便有些慌亂,不能維持合圍的態勢,讓南極星們衝出了東牢外牆。
按照已制定的計劃,一部分戰士護衛著被救者按既定路線向藏身處撤離,另一部分則負責切斷追蹤。本來康輿是被安排在護衛者的隊伍中,但他自始至終都是悶不作聲不要命地沖在與紫衣騎交鋒的最前面,誰喊也不聽,只好讓他留了下來。
斷後的防線剛剛建成,第二批紫衣騎的援兵也已趕到。
雖然此時紫衣騎在數量上已大大佔優,但卻沒有蘇煌原先預計的那麼多,而且帶隊者是周峰而非厲煒,再看看城中心方向同時竄起的映天火光,蘇煌知道薛先生所說的「另一個行動」已經開始,並且成功地牽制住了厲煒與一部分紫衣騎的力量。
斷後的戰鬥進行的異常慘烈,每個人幾乎都是用自殺式的方式在攔截敵人。在估算撤退者已經退到較為安全的距離以後,薛先生指揮大家略略後撤到一條既窄又長的巷子中,使紫衣騎一時發揮不出他們人數上的優勢,以便南極星的戰士有機會可以一批一批的向後撤離。
大家心裡都明白,這樣的撤離方式就代表著最後還抵禦在巷口的那一批人是沒有希望可以脫身的,他們的鮮血將成為阻止對手追殺腳步不可逾越的障礙。
但也正是因為已面臨赤裸裸的生死關頭,這些被挑選出來的南極星戰士表現出了驚人的沉穩,即使是在同伴不斷離去或倒下,人數越來越少的情況下,也沒有人顯出絲毫退縮的表情。
「康輿、蘇煌、穆峭笛……接下來你們三個走!」薛先生揮劍劈翻一個近身來襲的紫衣騎,命令道。
「是!」蘇穆二人應了一聲,徐徐退出戰團,後撤了一段才突然發現,康輿還在混戰當中,半點也沒有要走的意思。
「康輿!」薛先生嚴厲地又叫了他一聲,可後者不僅不退,反而向外猛衝進紫衣騎的人群裡,一連砍翻了好幾個人,但也因為完全沒有防守狀態,自己身上多了幾個深深的刀口,頓時如同血人一般,踉蹌了幾步後倒下。
蘇煌驚呼了一聲,搶步上前,穆峭笛緊隨其後。薛先生擰著眉頭跺跺腳,也只得仗劍躍出,幾個人一番拚死廝殺,雖然好不容易將康輿搶回巷子裡面來,但也都各自添了幾處傷痕。
此時留在巷中抵抗的南極星戰士只有三十來人的樣子,雖然個個傷痕纍纍,但神情都很堅毅,有幾個人開始高聲喊叫薛先生的名字,催促之意極為明顯。
薛先生是目前京城最高的指揮者,所以現在是他必須撤離的時間了,而他離開之後還留在巷中的,就必定是那預定要玉碎的最後一批人。
「蘇煌、穆峭笛,你們帶上康輿,跟我一起走,再遲一步紫衣騎從另一邊包抄過來,就誰也走不了了!」薛先生面色蒼白,但目光仍然穩定的如同固體一般,他一面厲聲喝令,一面最後看了一眼那些在死亡的陰影下還昂著頭的戰士們。
穆峭笛將昏迷的康輿背在背上,拍了拍搭檔的肩膀。在快速的飛奔中,夜風吹落流出眼角的淚,飄向他們身後那染血的悲壯身影。
黎明前的京城,本應是最安靜最沉寂的時間,但滿城震天的殺聲與金戈之聲,卻使得這個夜晚的尾聲變得混亂而又血腥。
由於南極星精密的計劃與安排,追捕逃犯的紫衣騎們失去了明確的方向與線索,開始到處亂搜亂尋,但在偌大一個京城裡找尋特定目標卻是需要時間和大批人手的,現在搜索的時間還不長,倉促之間自然難見效果,但更讓周峰頭疼的是卻是調來支援的巡防營與禁衛營,他們的敬業精神要比紫衣騎差上許多,比起與不要命的南極星拚殺來說,他們更喜歡做的事顯然是趁火打劫,亂糟糟的到處亂竄,不僅幫不上什麼忙,有時還顯得礙手礙腳,而唯一能鎮服他們的厲煒卻偏偏在這個關鍵時候遲遲不出現,不知被什麼事絆住了手腳。

薛先生帶著蘇穆等三人撤離到沒多遠的地方後,就命令他們帶著康輿先去藏身地,自己急匆匆地說了句要去看「第二個行動的效果」,就快速地消失在夜色中。
「康輿的血還沒有完全止住,要早一些趕到藏身處才好,紫衣騎一定搜不到那裡的,我們快走吧。」穆峭笛向薛先生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回頭對搭檔道。
蘇煌無語點頭,重新將康輿扶到穆峭笛背上,兩人仗著對京城地勢的熟悉快速穿梭在蛛網般的小道上,躲開一小隊一小隊搜查的紫衣騎。
過了東大街,東邊的天際透出些微的魚肚白,面對面近距離站著,已能隱隱看見對方的容顏,為了在天光大亮前趕到目的地,蘇穆二人加快了行動的步伐,但卻在穿過西市布街的時候運氣不佳地又碰上一隊紫衣騎,只好躲到旁邊一家大戶人家門前的石獅後面,等待巡視的這一隊人過去。
濛濛的光線還很昏暗,從那些紫衣騎疲憊的神色可以看出,他們也是忙碌了整整一夜,精神和注意力都不太集中,絲毫也沒有發現到躲在一旁的三個人,逕直從他們前面走過,讓蘇穆二人略略鬆了一口氣,對視一眼。
一夜拚殺的痕跡留在臉上就是血汗混合的污跡,頭髮也散亂得不成樣子,有些發尾處還凝著暗黑色的血痂,狼狽的樣子看在彼此的眼中,都覺得異常心疼,不自禁地同時抬起手,用袖口去擦拭對方的額頭。
呼吸還沒有平復,汗珠血珠仍是不斷地滲出,再怎麼擦,也擦不回翩翩濁世佳公子時的飄然神采,但此時兩人相對輕笑,目光交纏,心境中油然而生的柔情百轉,竟是從沒有過的濃厚,似乎渾然忘卻週遭仍是險情四伏,生死猶在一線之間。
同時抬起的手臂又同時緩緩落下,十指緊緊交握在一起,雖然體力早已透支,但週身上下的溫度仍在燃燒,支撐著自己,也要支撐著對方。
「繼續走吧?」穆峭笛輕聲道。
蘇煌微笑著點點頭,兩人伸出手來,捧住對方的頭,額與額輕輕一碰,再慢慢分開,一齊轉過身子。
視線轉移的剎那,兩個搭檔同時愣在當場,連手指都有些發僵。
面前的石板地上空空如也,一直被安放在那裡的康輿居然蹤影不見。


22

視線轉移的剎那,兩個搭檔同時愣在當場,連手指都有些發僵。
面前的石板地上空空如也,一直被安放在那裡的康輿居然蹤影不見。
「剛……剛剛…剛……還在……在……」心神慌亂之下,蘇煌連口齒都不禁結巴了起來。
「康輿的情緒整晚都不太對勁,他會不會去追剛才那隊紫衣騎去了?」穆峭笛沉吟著道。
蘇煌著急地一跺腳:「管不了這麼多了,先朝著那個方向找找吧!」
兩個人沒有時間細想,貼著街道兩邊簷牆的陰影,快速地順著方纔那隊紫衣騎離去的方向追了上去,一口氣跑了很長的一段距離,也沒看到聽到有拚殺的動靜,倒是遇上好幾拔官兵慌慌張張地向城中心跑去。
「紫衣騎的動態有點奇怪啊……」蘇煌在與穆峭笛第三次隱身在暗處躲避時,有些疑惑地低聲道,「不像是單單在處理劫獄這件事……看起來似乎另有麻煩的樣子……」
穆峭笛抿了抿嘴角,沒有接話。
「是因為薛先生說的第二個行動嗎?」蘇煌瞥了搭檔一眼,「峭笛,你真的不知道那個行動是什麼?」
「我沒有問過……」穆峭笛探出半個腦袋觀察了一下左右,喃喃道,「不過從這個情形來看,我大概沒有猜錯……」
「你猜的是什麼?」
穆峭笛用手按住蘇煌的肩膀,微微挑起半邊眉毛,緩緩道:「刺殺當今皇帝…」
「什麼……」蘇煌失聲驚呼,差不多快跳了起來,幸好被搭檔的手牢牢按著。
「你冷靜點,」穆峭笛小心地又探頭看了看街上的動靜,才縮回身體道,「用不著那麼吃驚,你想啊,栩王起事後,響應他的州府並沒有預想中的那麼多,最大的一個原因就是魚慶恩的背後還有一個名正言順的朝廷,不到生死攸關的時候,誰喜歡頭上扣一個謀逆的罪名呢?所以弒君這一步是必走的。皇帝一駕崩,栩王自然而然就是離皇位最近的一個人,魚慶恩不過一個權臣而已,在名分上他算個什麼東西呢?就算他掌控住京城,再扶植一個人登基,其正統性也遠遠不能和栩王相比,到那時,尚在觀望的州府也就不必為難該選擇哪一邊了……」
「可是……可是……」蘇煌的嘴唇有些微微的顫抖,「弒君奪位……栩王做這樣的事,不怕那些大臣和天下人……」
「天下人不會知道真相的。」穆峭笛輕輕握住搭檔的手,「當今皇上一直是魚慶恩的傀儡,起居守備,生死存亡,多年來都由魚慶恩控制著,他突然暴斃也好,被人刺殺也好,責任自然都在老魚頭身上,栩王畢竟遠在京城之外,只要他否認,朝臣和天下人憑什麼要相信魚慶恩的話,把這件事算在他的帳上?」
蘇煌乾嚥了一口唾沫,覺得喉嚨有一些啞澀。雖然他跟父親等人不同,對當今皇帝並沒有什麼忠義之情,但對於謀殺這種做法,心裡仍然感覺有些不舒服。
「小煌,」穆峭笛在他耳邊輕輕道,「不管我們怎麼推測,這些話都只是存在於我們之間的,記住,在其他人面前,你根本不知道皇帝是死於誰的策劃,明白嗎?」
蘇煌垂下頭,閉了閉眼睛,有些無力地道:「我知道……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找到康輿,把他帶到安全的地方,以後的事情,以後再好好地想吧。」
穆峭笛伸手將他朝懷裡摟了摟,沉思著道:「不過說來也有點奇怪,皇帝是魚慶恩手裡最大的籌碼,防備之嚴密幾乎不亞於他本人,薛先生大部分的人手又都在東牢,我簡直想不出他怎麼成功的……」
「可厲煒一直沒出現,局面又這麼混亂,不像是失敗了的樣子。」蘇煌振作了一下精神,「不想了,乘著天還沒有全亮,現在又一團亂糟糟的,快點去找康輿才對。」
穆峭笛看看清冷長街暫時沒有人影,便伸手將搭檔拉起來,兩人一起從隱身處出來,繼續順著街沿向前行。
一連過了三個街口,突然聽到東南方有人呼叱喝斗之聲,兩人對視一聲,立即飛身掠奔過去,轉過街角一看,不禁又喜又急。
喜的是戰鬥的中心果然就是康輿,急的是他看起來又添了新傷,正像一隻重傷的野獸一樣與四名紫衣騎廝殺著。來不及多想,蘇穆二人一躍而起,立即加入戰團,一左一右將康輿護在中間。
康輿此時神智已是半昏迷狀態,只靠著一口悲憤之氣支撐著。他與魏英傑成為搭檔近七年,兩人之間一向情深義重,搭檔突然無辜冤死,對他而言是根本難以接受的打擊,可是無論是理智還是南極星的律條都不允許他對蘇煌和穆峭笛有什麼舉動,滿腔怨氣長時間無處發洩,一旦進入戰鬥狀態,所有負面情緒便立即有了爆發的出口,整個發燙的腦子裡什麼也不想,只想著多殺一個紫衣騎,便能多告慰九泉下的搭檔一分,至於自身的生死,早已絲毫不放在心上。
但是他不在意自己的生死,蘇煌和穆峭笛不能不在意。出於一種贖罪的心理,兩人心中都覺得,如果能保住魏英傑最重要的搭檔的性命,似乎多少可以緩解一下心頭沉重的負罪感。所以一衝上來,蘇穆二人便以極為凌厲的攻勢逼退對手,護住康輿,同時點了他的暈穴,免得他拖著重傷的身子還要再戰。
身為一對配合默契的南極星搭檔,從四個紫衣騎手裡脫身並不難,關鍵是要速戰速決,以免廝殺之聲驚動附近的紫衣騎,引來援兵,所以從一開始兩人就是招招狠辣,不留半點餘地,很快就殺了兩個,重傷一個,逼得餘下的一個人狼狽逃離。
「已經有人趕過來了,你帶著康輿走,我先抵擋一陣子!」蘇煌急急地道。
「不,還是你……」
「我現在的體力沒有你好,腿上又有點傷,根本帶不走他!」蘇煌用發燙的視線鎖住搭檔的眼睛,「不要再說了,對於你我而言,誰走誰留,又有什麼區別呢?」
穆峭笛的目光有一瞬間的凝固,嘴角緊緊地抿了起來,在須臾的遲疑之後,他突然伸出手臂,猛地將蘇煌的身體拉進自己的懷中,將滾燙的嘴唇壓在了他的雙唇之上,輾轉吸吮,又顫抖著放開。
蘇煌的雙頰染上了一層薄薄的暈紅,但神情卻平靜溫雅地如同一鏡無波的湖水一樣。當搭檔咬著牙抱起康輿快步離去後,他安然地轉過身來,手中雪刃提至胸前,迎視著迅疾撲來的紫色身影。
寒光、刀鋒、厲叱、血影,爆發著身體內的每一絲潛能,撐住一口不能松洩的氣。
後退的步子朝著相反的方向,忽視掉手臂脫力的酸麻感,蘇煌知道多拖延一刻,康輿就能多一分生還的希望。
至於穆峭笛,一切都已經沒有區別了……
當那個吻落在唇上時,甚至是在更早一些的時候,蘇煌就已經知道,無論他們的人是否在一起,他們的命運都將會是一樣的。
要麼一起幸福,要麼一起痛苦。
分離或相守,對於兩顆已融合在一起的心而言,又有多大的不同呢?
手中的利刃斜斜劃出,又一個追兵撫胸踣地,蘇煌喘息著退進一個胡同,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
緊緊追過來的還有三名紫衣騎,但畏於他的勇悍沒有逼得太近,似乎是覺得他已是強弩之末,只需要耐心一些就行。
蘇煌暗暗調整著自己呼吸的頻率,背部靠上粗糙的石牆,心中飛快地估算著。也許是不幸中的萬幸,他很熟悉這條胡同,表面上看去像是它像是一個死胡同,但是最盡頭處的側面卻有一個僅供一人通過的缺縫,可以從那裡跳進蜿蜒至此的汔河,搏得一線生機。
三名紫衣騎一步一步向前逼近,蘇煌則一步一步地後退,一直退到胡同盡頭,身子連晃了幾下,靠在牆上。看到三個追兵因為自己的虛弱之態稍稍放鬆下來,他突然一抖手,將鋼刀當成飛刀使,旋轉著飛射了出去,並且在對方閃身招架的同時向旁邊一躍,越過缺縫處跳入汔河,飛快地游向對岸。
那三個紫衣騎措手不及,本來就慢了一步,等他們一個一個擠過缺縫也跳下來時,蘇煌已經領先很多到達彼岸,朝曲折的小巷裡一鑽,東拐西拐,很快就沒了蹤跡。
甩掉尾巴之後,蘇煌喘了一口氣,抬頭辨別了一下方向,撕下一條布巾簡單包紮了腿上的傷口。此時天色比剛才又亮了許多,過不了多久就會有行人出門。蘇煌拚殺一夜血跡斑斑,又是一身刺眼的囚衣,不能再這樣走來走去。於是在簡單地判斷了一下自己的位置後,蘇煌想起這附近有一個廢舊的酒坊,以前曾用作南極星的一個臨時集中地,便決定先過去藏身,順便找找有沒有衣服可以換。
穿過一條小街,大約再走兩個街坊就可以到酒坊的外牆。周圍很安靜,沒有什麼異樣的聲響,蘇煌拖著傷腿繞過一座府院的後牆,剛一轉彎,腳步頓時凝住。
紫衣騎副統領周峰負手站在前方不遠處,背後跟著兩名手下,陰沉的目光掃過來,向蘇煌冷冷地一笑。
雖然心頭不自禁地一沉,但蘇煌神色依舊安然。他用力挺直了腰身,靜靜站在原地不動。
……對不起,峭笛,我已盡了全力。
心裡念完這句話,傷痕纍纍的身體已不能進行有效的抵抗,周峰甚至根本沒有出手,他的兩個手下已經將蘇煌摔到了他的面前。
「咱們好像經常見面啊,」周峰嘲諷地道,「說實話,最初知道你是南極星時我還有點吃驚,明明是一副嬌生慣養的公子樣兒嘛,居然敢不自量力地跟魚千歲作對。」
蘇煌淡淡一笑,道:「周副統領,不管我是不是落到了你的手裡,總之今天是南極星贏了。被劫走那麼多人犯,折損那麼多人手,最後你只抓住了幾個呢?不會只有我一個吧?你的魚千歲會怎麼獎賞你呢?」
這句話大概正好說到周峰的痛處,他的臉色頓時一變,厲聲道:「把他拖起來,帶走!」
兩個紫衣騎領命上前,一邊一個捉住蘇煌的肩膀,將他的身體提了起來。周峰哼了一聲,剛剛轉過身子,一陣腳步聲傳來,又一個紫衣的身影由遠及近奔了過來。
「什麼事?」周峰皺起眉頭。
「厲統領的手令。」來人遞上一個信封,同時瞟了蘇煌一眼,「您又抓到一個?」
周峰也順著他的視線瞟過去一眼,冷冷地笑了笑,道:「他滿臉披頭散髮的,難怪你沒有認出來……這個可是你的熟人啊,南槿。」
南槿陡然吸了一口冷氣,睜大眼睛仔細看了過來。
周峰不再理他,從信封裡拿出一張信紙,抖展開來。在他還沒能看清任何一個字時,一蓬淡淡的紅色粉塵從信紙上被抖散騰起,撲面而來。雖然周峰在第一時間屏住了呼吸,但極淺的香味入鼻後,頭腦還是一暈,手足頓時麻軟,胸口處也突然一涼。
他低下頭,怔怔地看著自己前胸透出的一截雪亮的劍尖。
南槿回身反手,將透體而過的劍身從周峰胸口拔起,藉著劍勢一躍,冰涼的劍氣擦著蘇煌的臉頰掠過。
按住蘇煌的兩個紫衣騎本來就已經被這突然的變故嚇呆住了,再加上位階較低的他們也根本不是南槿的對手,未及三招兩式,便被放翻在地。
「你怎麼樣?還能走嗎?」南槿用力將蘇煌的身體扶了起來,回頭看看面前躺著的三具屍體,彷彿此刻才開始後怕一樣,慘白著一張臉,身子顫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
蘇煌怔怔地看了他一眼,心中的感覺似意外,又似不意外,張嘴想問些什麼,又不知從何問起。
「你要換件衣服,找個地方先藏起來再說……」南槿的聲音像是從牙關處擠出來的一樣,極度的乾澀,「快走吧,我只能為你做這些了……希望老天給你運氣,讓你能夠安全回到你們的人中間去……」
正在將散亂的頭髮捋到腦後的蘇煌一怔,霍然轉頭看他:「你剛才說『你們的人』?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不是南極……」
「啊?」南槿也呆了呆,「你以為……,呃,不……不是你想的那樣……」
蘇煌心頭震動,低頭看著周峰的屍身,脫口道:「既然你不是我們的人,為什麼要救我?」
南槿被他問的怔住,本來扶在蘇煌胳膊上的雙手慢慢鬆了力道,烏黑濕潤的眼眸深處浮起一絲受傷的表情,眼睫漸漸低垂了下去,喃喃道:「……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蘇煌驚覺自己說錯了話,忙抓住南槿的手,「我是說,你這樣幫我,冒的危險實在太大了……不過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我們得趕緊離開這裡……」
南槿目光閃動了一下,搖了搖頭:「你不用管我,我不會有事的……沒有其他人看見我殺他們,回去後只要我不說……」
「回去?」蘇煌大吃一驚,「你還要回去?別傻了!周峰可是紫衣騎的副統領,對他的死一定會嚴加調查的!我們只是以為沒有其他人看見而已,萬一……萬一……你以為你熬得過厲煒的盤問嗎?」
南槿的臉上浮起一個薄薄淡淡的笑,輕聲道:「你放心,我相信他不會為難我的,上次我也幫過你,他知道之後,也沒有怎麼處罰我……」
「上次不一樣!上次是他們故意設下的圈套,一切皆在掌控之中,對他們沒有造成任何損害。可是這次呢?這次你殺了紫衣騎的副統領!厲煒是什麼樣的人,他會當這件事情是小事嗎?他一定不會放過你的!」蘇煌著急地握住南槿的肩膀,猛力搖了又搖,搖得兩顆淚珠從他的眼眶中飛濺出來,「南槿,南槿,你醒醒吧,你不能把自己的性命,交託在對厲煒的幻想上面啊!你跟我走吧,離開他,離開紫衣騎,魚慶恩和厲煒是在一艘注定要沉沒的大船上,我不想看到你跟他一起沉下去!」
南槿忍了又忍,還是沒有忍住一片淚眼模糊,他吸了吸氣,用力抹了抹眼睛,用低沉卻堅定的聲音道:「如果我能夠做得到離開他,早就不是今天這樣的局面了。蘇煌,非常抱歉,無論我回到他身邊會面對什麼,我都要回去的。這次救你,也許不僅僅因為你是一個朋友,更重要的理由,是因為你所做的,其實是我應該做的事情。為了厲煒,我忘了很多不該忘記的國仇家恨,遭受懲罰,也是理所當然的。」
「胡說八道!」蘇煌憤怒地罵了一聲,緊緊捉著南槿的手,一直拖到一個陰暗的角落裡,厲聲道,「總之我不會讓你回去的,你今天無論如何都得跟我一起走!現在已經不再是萬一被人看到的事情了,而是我發現你不可能有任何事能瞞過厲煒,恐怕到時候用不著其他人說,你自己就會全招出來的!」
「我才沒有這麼傻!」南槿分辯了一句,看看蘇煌堅持的樣子,想了想又道,「再說了,我有紫衣騎的身份,暫時還沒什麼危險,但要是我跟你一起走,被人看見撞見的機率一定很大,反而會惹來麻煩不是嗎?」
蘇煌怔了怔,想想也有道理。他方才聽說南槿居然還想要回到厲煒身邊,一時激憤才會拉著他要一起走,現在靜下來仔細考慮,自己是逃犯的身份,難免會讓南槿更早地面對被發現的危險,當下點了點頭,道:「好,我們分開走。我在白天不能行動,要到前面那個酒坊的地窖裡躲到晚上,然後再去一個很安全的地點跟我們的人會合,想辦法逃出京城。到時候,我希望你也會在出京的行列裡,明白嗎?」
南槿咬住嘴唇,沒有說話。
「南槿!」蘇煌的語調幾乎變得凌厲起來,「厲煒跟你不是一樣的人,你們總有一天要分開的。主動選擇離開,總比將來死在他手裡強,這是很明顯的道理啊!」
南槿扭動著自己的手指,直到指節處被扭到泛白,才慢慢道:「好吧……我今天晚上……到酒坊來找你……」
蘇煌鬆了一口氣,拍拍南槿的肩膀,從角落處探頭四處看了看,正要閃身出去,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那間廢酒坊畢竟不是一個理想的藏身處,漫長的一個白天,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萬一自己不幸被搜了出來,那南槿……
凝目看看面前容顏清秀,神情慘淡的蒼白少年,蘇煌咬了咬牙。
就算如南槿所言,厲煒真的沒有怎麼樣他,只要想想這個年輕單純的孩子孤獨一人留在黑暗中,痛苦而又矛盾地看著一幕幕與他本性相違的殺戮在面前上演,卻沒有第二條可以選擇的退路,蘇煌心中便忍不住一陣陣的疼痛。
無論如何,也要確保南槿有機會離開紫衣騎。
「你知道西城三角巷嗎?」盯著南槿的眼睛,蘇煌輕聲問道。
「嗯,知道。」
「今天你不要到酒坊來,直接到三角巷去。去找一個叫『薛先生』的人。」
「你們的人都躲在那裡?」南槿著急地道,「不行的,紫衣騎會挨家挨戶搜查……」
「沒關係。」蘇煌微笑道,「三角巷是按陣法格局修建的,無論從哪個方向開始,有一片區域怎麼也走不進去,而搜查者卻有一種以為自己已經搜遍了每一間房子的錯覺。所以那個地方是安全的,你放心去吧,我會在那裡等你的。」
南槿垂下頭,低不可聞地應了一聲。蘇煌這才又看看左右,快速地閃身出去,掠過街口,隱身在前方的殘牆後面。
南槿又靠在牆上呆立了很久,才慢慢走了出來。
太陽已經躍出了地平線,淡金色的光線穿過他的髮絲,映得面頰彷彿如透明的一般。
三具屍體仍是靜靜躺在原處,流出來的血液已凝成黑色。清晨的陽光尚無溫度,卻將緩步而出的人影拉得長長斜斜的。
一雙骨節修長的手用力握住了南槿的手臂,厲煒將無表情的臉湊到他耳邊,用低沉的聲音問道:「他已經告訴你了嗎?」


23

一雙骨節修長的手用力握住了南槿的手臂,厲煒將無表情的臉湊到他耳邊,用低沉的聲音問道:「他已經告訴你了嗎?」
南槿用力抿住輕顫的唇角,目光的焦點凝注在前方一動不動,任憑那隻手滑下背脊,挽過腰間,將自己的身體拉進一個充滿熱度的懷抱。
「怎麼不說話?」厲煒微微瞇起了眼睛,「是不是這個時候突然後悔了?」
南槿垂下頭,一綹烏黑的髮絲也隨之落下,纏繞在白皙的脖頸間。「我只是不敢想像……他會怎麼樣呢?像蘇煌這樣性情的人,遇到這樣殘酷的事情,他會怎麼樣呢?」
「我不是已經答應過你了嗎?」厲煒的聲音低低的,卻帶著一種有魔力般的磁性,「我答應你不殺蘇煌,他是死是活無關緊要,只要你永遠站在我身邊,我就絕不會再傷害他的。」
「就算你不殺他,他恐怕也活不下去了,」南槿抬起一雙清亮的眸子,眼珠每轉動一下,就會濕潤一分,「你永遠不會瞭解那種痛苦,那種因為自己的錯誤而帶給他人毀滅的痛苦,就好像有一簇小小的火焰,一直在你的心頭燒著,將五臟六腑慢慢地燒成一塊塊焦炭,又燙,又疼,又有點麻木……」
厲煒皺了皺眉,突然用手捏住了南槿的下巴:「你的意思是說你瞭解這種痛苦?」
「我當然瞭解,因為我……」
「因為你正在經歷著嗎?」厲煒漆黑中泛著一抹幽藍的眼眸裡掠過一絲危險的亮光,「這麼說你覺得愛上我是一個錯誤?」
南槿渾身顫抖著,仰起的臉頰邊沾著被冷汗浸透的散亂髮絲,白的就像一張紙一樣,但是那雙泛著水光的眼睛裡卻沒有一絲懼色,只是滿溢著憂傷。
「為什麼不回答我?那是錯誤嗎?」
「是的……」聲音很虛弱,但語調卻很堅定,「是錯誤,是從一開始就沒能避開的錯誤……」
厲煒的眉尖急促地跳了跳,臉色迅速地陰沉了下去,但酷烈的視線在接觸到懷中人慘白的額頭時,還是不免慢慢了軟化了一些。
「我們已經討論過這個問題了,」厲煒難得按捺住了心中的不悅感,盡力將聲音放得平緩一些,「你說過只要能跟我在一起什麼都無所謂,何況這種負罪感是沒有必要的,你不欠這些人任何東西。」
「是,我說過。」南槿喃喃地道,「可你也說過,你說我才是你最重要的,比你的野心,比你的宏圖大志更加重要……」
「我並沒有騙你,」厲煒挑了挑眉,「可這一切並不矛盾。我完全可以既擁有你,也不放棄自己的雄心。難道你會喜歡一個眼睛裡沒有目標的男人嗎?」
「你的目標真的需要用這麼多的鮮血來達成嗎?」
「這些人必須死,他們現在是我的障礙了。」厲煒冷冷地道,「快告訴我,蘇煌跟你說了什麼?」
南槿仰著頭,用力忍住湧上來的淚水,聲音啞澀地道:「你明明已經聽見了,從頭到尾都聽見了,這原本就是你的安排,你為什麼還一定要我說呢?」
「我自己聽見的,和你告訴我的,是兩件完全不一樣的事情,」厲煒將那具修長的身體在手中握得更牢,「我想聽你再跟我說一遍,這表明從此以後我們是真正的在一起,有了真正共同的目標。我要磨掉你那些莫名其妙的負罪感,那種感覺會威脅到我們的關係,所以必須清除。現在你告訴我,蘇煌都跟你說了什麼?」
一串淚水突然不可抑制地從南槿的眼眶中湧出,他抬手蓋住自己的眼睛,指尖有些發紅。
「說啊,說啊,」厲煒伸手把他摟進懷裡,溫熱的氣息噴在他的耳後,「跟我說吧,好孩子……」
「…三……三角巷……」
「什麼?」
「是西城的……三角巷……所有人都在……」
「很好。」厲煒滿意地抬起南槿的下巴,「記住,你在我的身邊,你是我的人,別再管那些南極星了,他們是生是死都與你無關,知道嗎?」
南槿木然地點了點頭,伸手抓住了厲煒的胳膊,「你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吧。」
「蘇煌藏在前面的酒坊裡,你派人把他抓起來吧。只要抓起來,不要傷害他。」
厲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蘇煌今天晚上會去三角巷,我不想讓他撞見你將要在那裡做的事。只要那個地方暴露了,他就會知道是因為他告訴了我的緣故。這一切一定比殺了他還要難受。所以……所以……」
「所以抓住他關起來,不讓他知道自己犯了什麼樣的錯誤……」厲煒的眼角處閃過一抹黑暗的煞氣,「真體貼啊,這個人的感覺對你很重要嗎?」
「他是我的朋友,」南槿抬頭迎視著天下大多數人不敢直視的那雙眼睛,「你總得允許我有一個朋友吧。」
厲煒沉默了片刻,淡淡一哂,「好。我答應你。」

蘇煌翻身躍過酒坊殘破的矮牆,穿過雜草叢生的院子,順利地在廂房倒塌的土炕後找到了地窖的入口。在可容納三四個人的窖中他發現了一些火石、油燈和舊衣服等等的雜物,甚至還有幾柄刀劍兵器。在凝神傾聽了一下外部的動靜後,蘇煌重新處理了自己的傷口,換下沾滿血污的囚衣,束了束散亂的頭髮,放鬆酸麻的肌肉,靠著陰濕的窖壁坐了下來。
緊繃的神經有了短暫的鬆懈時間,狂亂的心緒也慢慢沉澱,蘇煌這才抬起右手,怔怔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手心的正中央,有一個完整的五芒星的印痕。
那是在南槿答應晚上到酒坊來之後,自己高興地握住他的手時被印上去的。
因為兩隻手握得太緊,南槿掌中堅硬的五芒星被嵌進了蘇煌的肉裡,在手心處留下這個印痕。雖然這個印痕現在已經比當初印上時淡了不少,但仍然清晰可見。
在東牢時,穆峭笛所傳遞過來的所有信息中,最讓蘇煌不解的一項就是:「在撤離的過程中,如果見到持有銀製五芒星的人,就一定要把我們的最終藏身處告訴那個人。」
記得自己當時曾經問過為什麼,但穆峭笛也解答不出,只知道是薛先生特意叮囑的。
一夜的血腥拚殺,生死總在眉睫處交換,讓蘇煌幾乎已經忘了這個奇怪的叮囑,所以在從南槿的掌中感覺出五芒星的形狀時,蘇煌雖然極力控制住自己污跡斑斑的臉上不要出現異樣的表情,但內心的震動是難以避免的。
眼前溫婉的少年一如平常的感覺,整個人看起來脆弱、彷徨、憂傷而又矛盾。如果不是手中握著那枚小小的五芒星,他便依然還是蘇煌所認識的那個南槿。
那個愛上了不該愛的人的南槿。
原本正在擔心如果自己被捕南槿將無處可去,現在突然出現了薛先生所指示的五芒銀星,於是蘇煌按捺住心頭的重重疑雲,匆匆說出「三角巷」這個最絕密的地址,並且在自己的身體僵硬掉之前逃也似地快速離開,就連清晨帶有寒意的風也未能使他昏亂的頭腦清醒一些。
……南槿……南槿……
他到底是誰?什麼身份?在做什麼?
如果他是南極星的人,為什麼會不知道三角巷這個地址?
如果他不是,為什麼薛先生要命令自己洩露這個最終的藏身處?
這是一個圈套嗎?故意通過南槿讓厲煒知道,然後把紫衣騎的戰力引到三角巷去進行伏擊?
蘇煌擰起眉心。
不可能啊,南極星在京城的力量根本不足以與紫衣騎相抗衡,就是引過去了,被全殲的也會是南極星自己吧?
蘇煌捧住自己的額頭,用力搖了搖。
真希望峭笛這個時候能在身邊,他比自己要聰明,應該能看透此中的玄機……
正在苦思冥想間,地窖外面突然傳來異動,似乎有好幾個人的腳步聲傳來,正在院裡院外的翻找。
蘇煌立即繃緊全身的肌肉,握住放在一旁的刀柄。
「嘩啦啦!」一連響起幾聲酒缸被砸破的聲音,有人在互相交談。
「找到沒有?」
「沒看見人啊。」
「再仔細找找!」
又是一陣亂翻亂找。
「沒有啊,能藏人的地方都找過了!」
「可是一定是在這裡沒錯的……」
「大人,既然是舊的酒坊,一定有酒窖之類的地方,找找有沒有出入口吧?」
「好。」
蘇煌心頭一凜,將身體貼到窖壁上,凝神以對。
這個地窖的入口並不是特別的隱秘,只要是刻意地去尋找,被找到只是遲早的事。
果然,大約小半個時辰後,有人大聲道:「這裡!在這裡!」聲音已是近在咫尺。
窯口被打開,一縷光線透了進來,來人在外面躊躇了一會兒,試探性地派出兩個人,踩著低矮的土階一步步地走了下來。
刀鋒閃處,血光飛濺,地勢較為有利的蘇煌很快搶得先手,將來人重傷逼了出去。
接下來便是一陣沉寂,又過了一小會兒,一股濃煙飄了進來。蘇煌暗叫一聲不好,用布巾掩住了口鼻。
但在密封的狹小場所裡,煙攻是最難抵禦的。支撐了沒多久,蘇煌就知道不出去是不行的了。
藉著濃煙遮蔽身形,蘇煌以最快的身法向外急躍,剛跳出窖口就受到來自幾個方向的同時攻擊。
因為休息了一段時間,蘇煌多少恢復了一些體力,幾個騰挪招架,避開了對方的攻勢,從廂房內破窗跳到院中。
除了追出來的三個人外,院子裡竟然還有四個人。
面對這近乎絕望的不利局勢,蘇煌反而出奇的冷靜,凌厲的表情讓環伺四周的紫衣騎們暫時未開始主動的攻擊。
僵持的情況持續了一段時間,七名紫衣騎以眼神相互確認後,一起攻上,蘇煌穩住自己的步法,將手中雙刀舞得密不透風,利用散落擺放在院中的破舊酒缸進行抵禦,一時尚未呈敗象。可是時間一久,本已透支的體力漸漸告急,身法有些呆滯,幾次利劍砍來都躲閃不及,不得不強行舉刀架隔,手腕被震得發麻。
纏鬥了一陣之後,蘇煌已有些喘息,一個閃失,肩上便添了一道傷口,正踉蹌後退間,聽得一人道:「上面要活的,小心點兒!」心中不由得一怔,險險被人將手中鋼刀挑落,忙凝住心神,試探著放開守勢,全力進攻,對方果然有所顧忌的樣子,紛紛後退了幾步。
見此情形,蘇煌心念急轉間,刀勢更猛,乘著幾個紫衣騎後撤的時機,撒手旋轉著擲出一把刀,隨勢在懷中一摸,拿出幾顆在地窖裡找到的圓球向地上一砸,頓時爆出一團煙塵,遮蔽住視線,接著便一連幾個騰身,躍出酒坊的外牆。
幾個紫衣騎被煙塵稍稍一阻,追出來時,只見面前有幾個小胡同口,拿不準蘇煌進了哪一個,遲疑了好一陣,才胡亂挑了一個追蹤過去。
藉著京城密如蛛網的小巷暫時脫身的蘇煌知道到處都有紫衣騎的人巡查,不敢多在外面停留,小小地兜了一個圈子後,本著最危險的地方就最安全的原則,再次回到酒坊,躲進那個暗窖。
這一招顯然十分有效,整整一天沒有人再返回來搜查這裡,讓他安安靜靜呆到了天黑。
雖然未進水米,但調息打坐了半日後,蘇煌覺得自己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便乘著夜色潛身出來,向三角巷方向摸去。
一路上順利得出奇,除了幾隊巡防營有精無采的官兵晃來晃去以外,竟沒有看見半個紫衣騎的影子,就好像他們憑空從城裡消失了一樣,令蘇煌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種不祥的感覺。
這種讓人毛骨悚然的不祥感在看到西城方向騰起映天的火光時達到了極點,蘇煌幾乎顧不得再注意隱藏形跡,幾乎是沿著最直的一條主街道狂奔了過去。
轉過街口,漫天火焰的熱度撲面而來,數以千計的紫衣騎將組成三角巷的整片街坊團團圍住,人叫馬嘶,響起一片。街沿邊橫七豎八倒著數十具屍體,有一些穿著紫衣騎的制服,有一些沒有。整個三角巷對外的黑色木門全都緊閉著,而火是從裡面燒出來的,一個院落接著一個院落地漫延著,一直燒到最外圍的巷道邊。
火中傳來肉體被燒焦的糊臭味,隱隱似乎還有呼喊之聲,但怔怔地細聽,彷彿又只是風聲而已。
從一部分紫衣騎狼狽的樣子和那些緊守在台階上死也不再後退一步的屍體上看,這裡,剛剛發生過一場慘烈的攻防戰。
蘇煌覺得自己的腦子象被人徹底地攪亂,昏昏沉沉的,已不知道該怎麼思想。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
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又是為什麼會發生?是誰犯了錯,還是從來就沒有正確過?
幾個外圍的紫衣騎稍稍把目光從沖天的火焰上移開,回頭看見了他。幾聲喝問未果後,自然有人衝過來動手。
拔刀,反擊,前衝。儘管感覺到同時有好幾把利刃朝背部砍來,但蘇煌的心裡已經不在乎。
「住手!」有清亮的語聲響起,前方的紫衣騎紛紛後退讓開。
但周圍的一切早已對蘇煌沒有太大的意義,他一直向前衝著,衝開紫色的人牆,衝到了巷道邊。
以青磚砌成的院牆是三角巷用以佈局陣法的主要屏障,此時已有一大段被人強行炸開,院牆之後的迴廊台階前倒著好幾具南極星戰士的屍體,至死都未鬆開手中的兵器。
蘇煌踉蹌向前,茫然地看看這一片倒塌的磚瓦,再看看越燒越烈的沖天火焰,還有那些被火光映紅的年輕的面龐。
其中的一張面龐,對他而言是那樣的熟悉。
「小況……」撫著那具冰涼的身體,看著那張毫無生氣的臉,貼著那沉寂的胸腔聽啊聽啊,再也聽不到他拉長了聲音歎息著說:「小煌,要照顧你們這些人真是麻煩啊……」
麻煩嗎?想想也真是麻煩吧。受傷也好,鬧情緒也好,整個鵬組裡還有誰,沒有麻煩過小況來照顧呢?
也許從南極星的高層向下看,小況只是這個組織裡渺小的不能再渺小的一部分,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傳遞傳遞消息,臨時當一當醫者而已,從來也未曾有機會建立過什麼了不起的功業。
然而對於生活在他身邊的同伴而言,小況卻是一個那麼重要而不可替代的存在,貴重的如同自己的家人一樣。
想起最後一次看見他,是在準備進入東牢的那天早上,他來幫忙改裝,弄頭髮,繫腰帶,再一步步送出門,輕輕地說了一句:「保重。」
走出幾步後回頭,看見薄薄的晨曦中安祥站立著的小況,形容似乎要比平時更加削瘦。
只那一眼,如今已成永遠。
從這個年輕的南極星頸間流出的血已經凝固,點點滴滴灑下階前,滲過砂石的地面,浸到青石板路的邊緣。
一雙黑底絨面的長靴,正踏在青石板的上面,踏在鮮血的中間。
蘇煌抬起發紅的眼睛,瞪向那個他不希望看到,但又明知會看到的人。
南槿裹著一件天青色的披風,整張臉慘白的好像隨時都會暈倒。在接觸到蘇煌視線的一瞬間,他全身都戰慄起來,似乎是想衝過來,又似乎是想轉身逃開。
厲煒伸出一隻手,扶在了他的腰間。
蘇煌站起了身,背後是一片火光,踏前幾步後,他握緊了手中的刀柄。
雖然說透露出三角巷的地址是一個命令,但他之所以毫不猶疑地執行了這個命令,多多少少還是出於對薛先生的信任和對南槿的好感,然而面前發生的這一切卻令人根本無法接受。
「為什麼?」顫抖的刀尖直指向前,蘇煌盯住南槿的眼睛。
「對不起,蘇煌,」南槿的眼中湧上淚水,「我本不想讓你看到這些的,我知道是我辜負你的信任,但是,但是我也盡了全力,他……他……已經答應我了,他答應我只殺幾個非殺不可的人,其餘的人可以不死的……可裡面的人不聽,是他們自己放的火……」
蘇煌怒極反笑,冷冷地道:「南極星一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難道你不知道?」
南槿咬著牙,說不出其他的話來,只好向前幾步,想去握蘇煌的手,卻被他橫刀一挑,閃躲不及,手背上登時多了一道血痕。
厲煒臉色一沉,手腕翻轉間指風疾射,一道擊落蘇煌手中的鋼刀,一道直奔他眉心而去。
「不要!」南槿驚呼著撲了上前,厲煒眉尖一跳,手指立即回收,改點在蘇煌肩周穴旁,令他身形一頓,登時暈了過去。
抱住蘇煌倒下的身體,南槿跌坐在浸滿鮮血的砂石地上,欲哭無淚。
「等火勢下去後,清點一下殘骸。」轉身下完命令後,厲煒冷冷地掃視了一眼四周,彷彿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明知必敗,卻還要殊死抵抗到全體玉碎……南極星……確有讓人心折之處啊……」

對於蘇煌而言,也許一直暈迷不醒反而是更為幸福的一件事,尤其是一醒來就看見南槿呆呆地坐在床前,瞬間便喚起了他所有的記憶與痛苦。
「你醒了?」南槿的臉上浮起一個淡淡的笑容,「暈了三天三夜呢,我真擔心……」
「難道是噩夢嗎?」蘇煌撐起身子,恍恍惚惚地問,「我夢見你帶了好多紫衣騎去,把他們全殺了……」
「那不是夢,」南槿凝住臉上的表情,「那是真的,我把地址告訴厲煒,他帶人去……把他們全殺了……」
蘇煌瞪著面前那張素淨的臉,一直瞪到眼角都快裂開,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為什麼……是他要我告訴你的……難道告訴你的目的就是為了這個嗎?為了這最終的殺戮?」
「是的,」南槿輕輕地道,「很抱歉,但他們必須死,那十三家大臣……他們必須死……」
「如果只是要他們死的話,在東牢就可以動手了啊?何必要辛辛苦苦救出來,讓他們死在三角巷?!」
「因為那不一樣……」南槿的聲音有些飄浮,聽起來彷彿是時斷時續的,「死在東牢,和死在三角巷……那是不一樣的……」
「不一樣?」蘇煌的情緒陡然激動了起來,「我的家人同伴都死了!儘管我是拼了命地想要保護他們,但他們還是都死了!現在你卻來跟我說什麼不一樣……死了就是死了,會有什麼不一樣……」
南槿慢慢把手放在他肩上,被猛力甩開後歎了一口氣,道:「你聽我說,劫獄的那天晚上,皇帝駕崩在正陽殿……」
蘇煌冷冷地打斷他:「就是因為這個嗎?因為擔心這十三個老臣會因為皇帝之死懷疑栩王,而不願意再效忠他嗎?」
「當然不是,栩王根本用不著擔心這個。從來沒有人會對宮廷疑案的真相感興趣,既然皇帝都死了,又沒有確切證據說是栩王派人殺的,就算心中再有懷疑又怎麼樣呢?不效忠栩王,難道效忠魚慶恩不成?我想說的是,皇帝駕崩之後……」
「我對這些不感興趣!」蘇煌憤怒地握緊了拳頭,「你準備給我解釋三角巷的殺戮為什麼一定要發生嗎?我不想聽!我只知道,為了你們這些所謂的機關陰謀,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同伴全都被殺了!是被你們聯手一起殺掉的!他們恐怕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死的!」
「你說的對,」南槿徐徐地站起了身子,「我也不用多說了,是我害死他們的。如果仇恨可以讓你支撐下去的話,那就儘管恨我吧,我會等你養好身體來報仇的。」
蘇煌用力按住已痛得麻木的胸口,突然仰天狂笑了起來,一直笑到一口鮮血噴在被褥上面。
「蘇煌……」南槿搶步上前扶住,剛想開口說話,神色突然一凝,側耳聽了聽,又強行將已到唇邊的話語吞下,目中浮起痛苦之色。
「你放心,」蘇煌咬著牙一字一字地道,「我一定會支撐下去,支撐到為他們討還公道那一天。如果你真的要等,那就等吧。」
南槿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幽幽歎了一口氣,轉身走出了房間,扶著廊下的柱子略站了站,挪步走下台階,走到最後一步時雙腿突然一軟,不由得向前跌倒。
在身體即將接觸到地面的一剎那,一雙手突然挽在他的腰間,將他整個人抱了起來。
「怎麼了?臉色這麼差?」厲煒輕聲問了一句,移動著視線向屋內看了一眼。
雙手抱膝坐在床上的蘇煌雙目紅腫,那眼中的恨意根本是裝不出來的。
「他不原諒你就算了,你又何必這樣在意呢?」厲煒用手指擦了擦南槿眼角的淚痕,「如果不是已經答應過你不為難他,單單因為他讓你這麼傷心,我就不會放過他了。」
南槿怔怔地仰起清水一樣的臉,眼睛亮晶晶地看了厲煒片刻,突地淒然一笑,道:「你還要怎麼樣呢?我已經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了,你還要我怎樣呢?」
厲煒心中一震,胸口竟破天荒地絞痛了一下,手掌不自禁地貼上了南槿的臉頰,低聲道:「不要哭,你還有我,我答應你的事全都會做到,我們會永遠在一起,這不就是你一直希望的嗎?」
南槿咬住下唇,將臉轉向一邊,一連吸了幾口氣,才道:「不說這個了。那些屍體呢?都安葬好了嗎?」
「他們生前也都是有身份的人,我會妥善處理的。」厲煒剛回答了一句,一個紫衣騎快步跑了過來,道:「統領大人,千歲爺來了,在大廳等您呢。」
厲煒嗯了一聲,攬住南槿的肩,「走吧。」
「我不想去見他。」南槿聲如蚊蚋般道。
「你的情緒這個樣子,還是在我身邊的好。」厲煒不由分說,手臂略一使力,將南槿一起帶到了大廳。


24

「你的情緒這個樣子,還是在我身邊的好。」厲煒不由分說,手臂略一使力,將南槿一起帶到了大廳。
魚慶恩斜著身子坐在一張大靠椅上,手持一柄紫檀木的煙桿正在吞雲吐霧,看見厲南二人,擺了擺手:「來啦?坐吧。」
厲煒微微欠身行禮,在側旁坐下,南槿則低著頭站在他身後。
「義父看起來似乎不太高興?」厲煒淡淡地問道。
魚慶恩哼了一聲,用煙桿敲敲青金石的地板,道:「我高興得起來嗎?雖然還沒有正式發佈皇上駕崩的消息,但外面的傳言已經沸沸揚揚,短短三天,又有六個州府投到了栩王的旗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
「幾個州府算什麼?」厲煒冷冷道,「不過是只會呼應的牆頭草罷了,只要義父您的魏武軍柳城軍合二為一,便有十八萬的精銳之師,栩王麾下烏合之眾,數量雖多,卻無良將,何以為懼?」
「說到這個,倒也真虧了煒兒你及時剿殺了那群叛亂之臣,」魚慶恩目露讚許之色,「別的先不說,單那幾個身經百戰的將軍,一旦逃了出去,只怕栩王的烏合之眾很快就會變成善戰之師啊。」
厲煒唇角輕輕一挑,道:「義父當年之所以把這些人陸續調入京城,不就是為了不讓他們有機會帶兵嗎?如今他們果然意圖叛亂,可見您這一步沒有走錯。現在栩王手下的人馬,怎麼看也不是魏武柳城兩軍的對手,您又何必煩心?」
魚慶恩歎了一口氣,道:「煒兒,我真正煩心的是什麼,你又不是不知道……」
厲煒目光微微一跳,語聲透出一股寒意:「您是指江北……」
「不錯。」魚慶恩抬起一隻手,揉了揉太陽穴,「雖說江北還沒有公開與栩王結盟,但從南極星此次不計血本也要救出這十三大臣來看,賓起之和栩王之間一定有什麼協議。若是江北十萬主力參與決戰的話,魏武柳城恐怕也難攖其鋒啊。」
厲煒毫不在意地一笑:「我倒不這麼看。」
「哦?你的意思是……」魚慶恩剛開口問到一半,花白的眉尖突然一挑,道:「南槿啊,老夫看你臉色不好,就不要在這裡侍候了,下去休息吧。」
南槿怔了怔,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厲煒,後者瞟了魚慶恩一眼,神色未變,只是拍了拍南槿的手背,道:「既然千歲吩咐,你去歇歇也好。」南槿低頭無語,欠身行禮後默默退下。
「你也未免太放縱南槿了,」魚慶恩有些不悅地責備道,「聽說他不僅與一個南極星交情不淺,還動不動就同情那些亂黨叛臣,經常求你手下留情,是不是?」
「是。」厲煒雲淡風輕地回答。
「你不要不在意,南槿的所作所為,放在其他人身上,早就是一個死字,為父不過是看在你對他有興趣的份上,沒有計較罷了。有道是自古英雄難過情關,你也要把持得住才是。」
「義父放心。我是很喜歡南槿沒錯,偶爾也會為了哄他高興答應他的一些要求,但分寸尺度還是清楚的,絕不會妨礙大局。」
「這個為父是相信你的,也知道南槿在你身邊翻不出多大的浪來,不過叮囑你一下罷了。」魚慶恩表情慈和地笑了兩聲,轉回方纔的話題,「聽你剛才的意思,就算江北參戰,你也有應對之法嗎?」
厲煒微微點了點頭,「江北亂軍雖然戰力不弱,但也輪不到『必勝』二字。首先在名分上,他們不是官軍,卻偏偏是更受栩王看重的主力,栩王現有的人馬在心態上恐怕不會把他們真正當成自己人;其次,比起陸戰來,江北軍明顯更善於水戰,第三,江北指揮者的壓力很大,勝,要注意不能搶盡友軍的功勞,可敗了呢,則再也不能在栩王陣營有立足之地,是進亦難,退亦難,在戰場血拼的同時還不得不計算分寸,這裡面便大有可乘之機。而反之,魏武柳城軍一向唯義父之命是從,眼中從無旁鶩,指揮起來得心應手,勝可控制住漢中,敗可退守梧州,進退的空間比江北大得多,又何慮之有?」
魚慶恩細細思忖半日,徐徐點頭,道:「你這一分析,為父放心不少。現在魏武柳城已經以討逆之名在青州布下連營,下一步的戰法,煒兒可有打算?」
「義父原本的意思,是將戰線南移,以避開江北的鋒芒,對嗎?」
「不錯。」
「我的意思相反,魏柳大軍必須快速北上,先讓栩王吃幾個敗仗,使得江北主力不得不提早介入戰局。這樣,我們就可以搶在江北軍與栩王軍未能很好的融合相處之前發起決戰,提高我們的勝算。」
魚慶恩絲絲地吸著氣,閉上眼睛,半晌後才慢慢睜開,緩緩道:「不會太冒險嗎?」
「當然會有風險,」厲煒冷冷地道,「可是與江北的決戰是在所難免的,刻意迴避,徒然增添對方的銳氣,倒不如乘他們立足未穩先下手為強。賓起之與栩王都是人中龍鳳,必然也會考慮到如何讓兩隊人馬進行相互配合的問題。我們不搶先攻擊,難道還要留出時間來,等著他們擰成一股繩兒嗎?」
魚慶恩枯瘦的手指在靠椅扶手上猛然握緊,剛說了一個「好」字,門外階前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千歲爺,有急報。」
「進來吧。」魚慶恩揚聲道。
廳門被推開,無旰彎著身子進來,行了禮,舉起一封書帖遞上。
「你說說就行了。」
「是,魏武軍帥楊大人來書,栩王於近日發了檄文,說……千歲爺您……因為聖上有意親政,為保權勢弒君犯上,意圖再立幼主,以繼續把持朝政,謀奪江山,故栩王以皇室嫡裔身份,號令天下……予以征討……」
「好了,不用再說了,檄文我看看。」
無旰恭敬地抬手送上,魚慶恩順便翻看了一下,丟在一邊,哼了一聲,道:「老調重彈,天下人都知道我對聖上忠心耿耿,怎會相信這等誣蔑之詞!」
無旰笑了笑,上前一步:「雖說都是誣蔑之詞,但總有些不明事理的人被他蒙蔽,千歲爺為何不公佈聖上遇害的真相,讓天下人都知道栩王之罪?」
「哼?要是能把這罪嫌朝栩王身上沾一點點,老夫也不用這般為難。」魚慶恩蹙起眉頭,「可大逆不道刺殺聖上的人偏偏是安慶那個小子。誰不知道安王是當今皇上的親姑父,當年更因皇后之死與栩王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若說他的世子謀刺聖上是被栩王指使的,有幾個人會信呢?」
「千歲爺的心地真是太純良了,無旰說的『真相』,未必就是真的『真相』,安王世子跟栩王扯不上關係,可以找一個跟栩王有點關係的人來當兇手啊……」
魚慶恩眼睛裡掠過一絲亮光,眼角的皺紋因沉思而顯得更深了。片刻後,他點頭道:「不錯,確實不能任由栩王那小子叫囂……你先下去吧,老夫會仔細考慮的。」
「是……」無旰深深地彎下身子,後退著出了廳門。
待廳門關上後,魚慶恩長歎一聲,「這個無旰……跟了我有九年了吧……不是你提醒,我還真沒想到他會……」
「他是義父的人,我原本沒注意他,就算當初曾聽幾個手下回報他進了東牢跟蘇煌說過幾句話時,也沒有太放在心上。直到南極星冒險直接劫獄後再細細回想,頓時覺得他那幾句話似乎還別有用意,這才略略起了疑心,所以多事提醒義父試探一下。」
「當日安慶是在一場夜宴上刺殺聖上的,目睹整個過程的親貴們不下數十位,若是另找人充當疑凶,是極容易被揭破的,到時反而自己給自己找麻煩,更加洗清了栩王的嫌疑。」魚慶恩聳下眼皮,陰陰地道,「無旰這個建議看來是為老夫好,實際卻暗藏禍心,此人是留不得了。」
「我會處理的,義父請放心。」
「給他一個全屍吧。……說起來以前有一些機密的信息被洩露,我原來還是有一點懷疑你的南槿……以為是你英雄氣短,把不該說的事也告訴了他……卻沒想到竟是無旰……」魚慶恩神色疲累地向後一靠,表情竟然有些悲傷。
「義父說到哪裡去了,我雖不才,也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厲煒兩片薄唇下抿出一個冷淡的笑,「南槿不過是心腸軟,容易同情那些亂臣賊子罷了,其實倒是一個一眼就能看清楚的人。」
「不錯。他如果不是個清透得一眼便看穿的人,就必然是個深不見底、讓你我都同時看走眼的人。」 魚慶恩呵呵笑了兩聲,「想來我父子還不至於如此不濟吧?」
厲煒側了側頭,不知想起什麼,目光竟憑空柔和了幾分。接著兩人又商議了一下如何令魏武柳城快速北上之事,一談便至薄暮時分。
待魚慶恩離去之後,厲煒回到後院,問南槿的去向,下人回答又去看蘇煌了,他心頭便不禁有些不悅,冷著一張臉穿過內宅進到軟禁蘇煌的廂房外,展目望去,不由得一怔。
昏黃暮色中南槿孤零零一個人坐在台階的最上面,雙手抱著膝蓋,目光呆滯地望向北方,一雙眼睛又紅又腫,連聽到厲煒在身旁蹲下時,也只是略略回頭瞟了他一眼。
「那小子又罵你了?」厲煒語調冷洌地問。
「……沒有……」南槿喃喃地道,「他只是說了一個事實……他說我把什麼都忘了,忘了我是澄州人,忘了是魚慶恩把澄州……」他頓了頓,顫顫地抬起一隻手,「你看,那就是我家鄉的方向,就在那邊,那朵白雲的下面……」
厲煒握住了那隻手,手指冰涼,令他的眉忍不住輕輕一皺。「好了……別想那麼多了,不就是澄州嗎?等我達到了我的目的,就一定會想辦法讓澄州成為你的,我會把整個澄州當成一份禮物送給你,明白嗎?」
南槿慢慢轉頭看他,兩排輕羽似的眼睫一顫,眸中突然掠過一道含義不明的五彩瑩光,似驚似喜,卻又似惱似嗔,但只一瞬便黯淡下去,恢復了黝黝的黑,也失色的唇邊若有若無地顯出一個淺淺的笑,道:「你又在哄我……可明知你是在哄我……我還是很開心……」
「你開心就好。該吃飯了,走吧。」厲煒在一剎那的失神後,快速的恢復了自控,伸手將他從台階上拉起,挽進懷裡,瞟了瞟了廂房的門,目光陰冷,「至於那個小子……」
「厲煒、厲煒!」南槿驚慌地抱住他的胳膊,「你不要怪蘇煌,你答應過我,你答應過我的……」
「你急什麼?」厲煒淡淡地收緊手臂,「我還沒說什麼呢。可是如果你繼續這麼緊張那個你所謂的朋友,我可難保自己還會不會記得答應過你什麼。」
南槿鬆了一口氣,恬淡地笑了笑,「我相信你不會食言的。你剛才說要吃飯?那我們走吧。」剛走了兩步,他彷彿突然想起什麼,又停住腳步,「魚慶恩他……」
「他走了,不會留在這裡吃飯的,你放心吧。」厲煒拉住他繼續向外走。
「哦。」南槿伸手抹了抹額頭,「他剛才好像有些驚慌,不過有你在,他應該不怕江北了吧……」
厲煒唇角輕佻:「我方才跟他保證,就算江北主力參戰,我方也不會輸,他聽了之後就欣慰多了。」
「真的嗎?」南槿睜大了眼睛,目中忍不住流露出一絲擔憂之色,「魏武柳城軍這麼強啊?」
「當然不是,」厲煒突然仰天一笑,「我騙他的,魏武柳城北上,對付栩王的軍隊雖然沒問題,可要跟江北軍決戰,一定會輸得很難看的。
「啊?你為什麼要騙魚慶恩呢?你的目標不就是……」
「我的目標是江山。」厲煒冷冷道,「可這江山是不能從魚慶恩手裡繼承來的。」
南槿神情十分困惑,「我不明白,我以為你一直在幫他穩固天下,以求將來能夠……」
「魚慶恩的名聲已經太壞了,完全沒有民心支持,如果要從他手裡繼承權力,就必然會連那個壞名聲一起繼承下來的。」厲煒輕輕佻了挑眉,整個人在暮色中顯得更加神秘莫測。
「我……我還是不明白……」
「你將來會明白的,」厲煒的手背輕輕拂過南槿的面頰,「但現在還不能告訴你。等你瞭解一切之後,也許最開始你理解不了,會有一些難過,不過我相信很快就會好的,只要你還希望在我身邊就可以……」
南槿凝目看他,輕聲道:「我希望永遠能在你身邊……」
兩人同時停住腳步,目光交纏了片刻。雖然此時他們各自心中都隱藏著極大的秘密,也都不知道風起雲湧的未來將走向哪個方向,但多年以後回想起來,也許這一瞬間流轉在兩雙眼眸之間的溫情,應該可以用真摯來形容。
只可惜,對他們兩人而言,愛情都不是排在首位的。
唯一不同的是,在那一刻,有一個人以為江山美人可以兼得,而另一個人卻清楚地知道,厚重的天幕背後,躍躍欲出的命運已經注定是分離與無望。

接下來的日子厲煒變得越來越繁忙,幾乎都是在前堂處理公務,忙碌著與戰事有關的大小事宜。南槿似乎沒什麼事好做的樣子,而且因為每次去看蘇煌時都得不到好臉色,漸漸地也不常去了,寂寞的時候就獨自一個人喂餵他養的花鳥魚蟲,逗逗厲煒的鴿群,看起來過得悠閒,卻不知為何越來越形容削瘦。
戰事的發展也一直按照著厲煒的計劃,魏武柳城二軍奉命快速北上,栩王所部果然敵不過正規軍的攻擊,頻頻敗退,一連失了四五個州,一直退到漢州才勉強穩住陣腳等待援兵。而不出魚慶恩的預料,在此危急時刻,賓起之終於公開宣佈介入戰局支持栩王,並派出十萬主力軍隊以救世主的姿態星夜趕赴漢州,馳援栩軍。
雙方在漢州前的平原開始了自開戰以來最大規模的正面交鋒。
厲煒正在等待的就是他預想中的魏武柳城軍大敗的消息。
所以當他看見魚慶恩進來時竟然面帶微笑時,心中不由自主地沉了一下。
「煒兒,你果真是運籌幃幄的奇才。想不到江北的戰力,竟然真如你所預料的那樣,並不像傳說中那般強啊。」
厲煒站起來,臉色微微變得有些發白。這恐怕是在場所有人第一次看見這位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紫衣騎首領變了臉色。
「義父的意思……魏柳軍贏了?」
「哦,這倒沒有……再怎麼說對方也是增加了十萬援軍啊。我方小敗後退,沒受什麼大的折損,江北軍進入漢州,未敢再逼。」魚慶恩用鬆了一口氣的語調道,「本來還擔心賓起之一參戰,就能勢如破竹攻往京城呢。想不到聲名赫赫的江北軍,也不過如此。」
厲煒的眉尖一連跳動了好幾下,手指慢慢捏成一個拳頭。「沒錯……聲名赫赫的江北軍……決不應該如此……」他的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跌坐在椅上,閉上了眼睛,腦中飛快地轉動著,從頭到尾回想所有的關節,想得越久臉色便越白,不知不覺間額前便冒出了一顆顆黃豆大的冷汗。
「煒兒……」魚慶恩不明所以地叫了一聲,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
厲煒突然如同被電擊般地跳了起來,抓起一支毛筆在手,飛快地在一張白紙上寫下幾行字,然後抓在手中,躍起身來,向後庭奔去。
來到後庭放養鴿群的地方,厲煒快速地捉過一隻白鴿,將剛才寫好的紙條放進小竹筒內,朝鴿爪上系綁。
「還來得及嗎?應該已經來不及了吧?」一個聲音輕飄飄的在身後響起。
厲煒全身一震,鴿子從他手中振翅騰空,飛向天宇。
他不需要回頭,就知道這句話是誰說的。
在聽到魏柳軍沒有大敗的消息時,在他的心頭飛快劃過的也是同樣一個名字。
由於一種突然逆轉所帶來的震驚感,厲煒現在感覺不到痛苦,也感覺不到憤怒,只有一陣陣的失重感,伴隨著那個名字如波浪般在胸口蕩上蕩下。
南槿。
南槿緩步走下台階,他的神情仍是是憂悒的,迷濛的,像是隔著霧一樣的看不清楚。
魚慶恩這時也氣喘吁吁地追了過來,問道:「煒兒,煒兒,你怎麼了?」
南槿側過頭,正想說話,視線一轉,看見蘇煌被兩個人拖著來到了院中,便向他微微一笑。
「你派人拖我來這兒幹什麼?」蘇煌怒道,「想給我機會報仇了嗎?」
「我想,有些事情,你來聽聽會比較好一點。」南槿一面示意兩個手下放開蘇煌,一面淡淡地道,「大家都還有事,花不了太多時間的。」說著,他的目光幽幽地轉回到厲煒的身上。
雖然只有很短的時間,但厲煒畢竟是厲煒,當他轉身而對南槿時,已經快速控制住了自己狂亂的心跳,至少在表情上恢復了平靜,有些僵硬地靠在一棵柳樹上。
「您恢復得很快啊。」南槿道。
「既然已經輸了,激動又有什麼用?是我自己看走了眼,被人打敗也是我應承擔的後果。」厲煒的黑眸中閃著幽藍之光,鎖住了南槿的週身上下,「你……到底是什麼人?」
「在下,江北賓南槿。」
「哦,賓起之是你什麼人?」
「那是家叔。」
蘇煌以前從未想到過,自己居然有和魚慶恩表情一模一樣的一天。他們兩個同時吃驚地望向南槿,齊聲道:「什麼?」
「果然……」厲煒點了點頭,「江北……最強的敵人啊……」
蘇煌一連吸了幾口氣,總算讓自己鎮定了一些,問道:「如果你是江北高層,為什麼會有那樣的事……」
南槿舉起一隻手,向他做了一個安撫性的動作,緩緩道:「這裡有一個非常明顯的事實,也是一個從來沒有改變過的事實,只不過在重重的迷霧之間,它被你……也被大多數的人忽視了,」他把視線轉向魚慶恩,「這個事實就是……魚慶恩此人,雖然他賣國求榮敗壞江山,人人欲除之而後快,但他卻永遠不是江北最主要的一個敵人。」南槿的目光微微悠遠了一些,眼珠輕轉,柔柔地看向蘇煌,「薛先生也許對你說過,江北不擇手段所做的一些事情,是為了生存。但他的話沒有說完,其實江北自始至終都不是為了生存而生存,它生存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對抗它最主要的那個敵人。」
年輕的賓南槿向前邁進了一步,正面直視著厲煒深不見底的雙眸,「對於這個事實,也許你反而比他們更加清楚吧,律鶻奕殿下?」
蘇煌與魚慶恩再次出現同樣的震驚表情,齊齊後退一步。
「胡族可汗尊貴的第三皇子,改姓隱名來到中原數載之久,自然不是來消遣的。」南槿微微揚起下巴,神情有些凜然,「江北義軍在沒有朝廷支援的情況下,固守防線十年未破,你們的忍耐力早已到了極限吧?」他停下來小小地吸了一口氣,控制住臉上湧起的潮紅,「你曾說過你的目的是江山,那是一句實話,你所指的江山就是這片你們胡族覬覦已久的錦銹天下。為了能有攻破江北防線的機會,三皇子殿下您在中原政局中翻雲覆雨,以達到挑起內戰,將江北義軍誘入戰局的目的。而一旦江北主力南下,胡族大軍就可以立即把握時機,窺江渡馬,直入我中原腹地。」
南槿的聲音突然有了些許的顫抖和淒涼,但他仍然堅持著保留唇邊的微笑,「而你,或者說胡族……你們之所以想到這樣的一個計策,是因為在長年對敵的狀態下,你們已經瞭解了江北,你們知道江北義軍最脆弱最無奈的一點就是……我們永遠是在孤軍奮戰,沒有後方,沒有支援,我們一直企盼著能有一個盟友,一支友軍,一段可以休息的時間……」南槿的聲音漸漸低沉了下去,但神色卻愈見堅毅,而蘇煌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了他的身邊。
「雖然是對手,但江北賓起之一向是我敬佩的人。」厲煒用極為複雜的眼神看著南槿,雖然語調平靜,但額頭卻暗暗掠過一片危險的潮紅色,「既然我都輸了,能不能請你告訴我,我究竟是怎麼輸的?」
「你猜不到嗎?」
「知道了你的身份後,可以推測出大半,但還有些細節,請你指教。」
南槿的目光從厲煒看起來冷漠平靜的面容上掠過,落在他捏得緊緊的右手上,慢慢道:「這當然要從那十三家大臣,從三角巷說起……」他的聲調淡然,沒有得意,也沒有愉悅,反而帶著厚重的悲傷之感,「我想你現在應該已經知道,那十三家大臣,並沒有死在三角巷吧?」
「什麼?」蘇煌大叫一聲,撲上前捉住了南槿的胳膊,「你說……你說……我爹他們……」
「蘇穆兩位將軍應該安然無恙。」南槿柔聲安慰了一句,繼續對厲煒道,「你在魚慶恩身邊得到超然地位後,一直在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試圖製造出兩股勢力,並且在他們之間挑起一場戰爭。胡使入京,其中一個目的就是給你帶來了栩王與江北暗中結盟的消息,我記得那段時間,你特別的高興……」
「沒錯,因為苦心經營多年,終於初見成效,難免高興得早了一點。」厲煒深深地看向南槿,眸中意味極為複雜。
「在這之後,你只需要小心地維持兩者的平衡,當魚慶恩有機會將栩王的助力一網打盡時,你幫著栩王,當栩王有機會跟魚慶恩分庭抗禮時,你又打擊栩王。總之,既要讓栩王擁有向魚慶恩挑戰的實力,又要讓他稍稍弱那麼一點兒,使得他必須在江北的幫助下才能得勝,因為你的終極目的,就是要藉著栩王與我叔叔的結盟關係,將江北拉入這場爭奪皇位的內戰。」南槿淺淡的笑容變得有些苦澀,慢慢垂下眼睫,「三殿下天縱英才,是一個極難對付的人,要想對你將計就計,難免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他的話說到這裡,連蘇煌心裡都有些慢慢明白過來。
要想擊敗厲煒,就必須打破他所維持的平衡,但又不能讓他發現這種平衡已被打破。一十三位朝廷文武重臣以及他們所代表的人脈,絕對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如果這股力量順利地被栩王所吸收,那麼也許他根本用不著江北出兵就可以戰勝魚慶恩得到至尊之位,所以厲煒必須要殺掉這群大臣。而南槿與薛先生所做的,就是既要讓厲煒如願消滅掉這股力量,但又不能是真正的消滅。
因此他們死在東牢,與死在三角巷是不一樣的。
東牢是厲煒的地盤,要死便只能是真死,而三角巷卻是被江北費時費力建立起來的基地,只有在這裡才有動手腳的機會。
「在炸斷巷牆時我曾經看見過裡面確實有幾個要殺的大臣,是故意露給我看的吧?好讓我相信他們真在裡面?」厲煒問道。
「是。他們真的在裡面。南極星戰士們拚死血戰,折損過半,為了不是一種絕望的抵抗,而是要爭取時間讓裡面的人撤離。」
「通過什麼?地道?我也曾懷疑過,所以命令他們仔細搜索,但沒有發現地道的痕跡。」
「這個地道是經過特殊設計和建造的,最後一人離開之後,可以通過小型的引爆,將通道堵實。就算你挖到十來尺深的地方,也未必能發現異樣。」
厲煒閉了閉眼睛,面無表情地道:「所以,就有了一股我不知道的力量……這些大臣都素有威望,可以輕易勸服還在觀望的州府以及領主,讓他們秘密集結軍力,再由那四位身經百戰的老將軍率領,改扮成江北的旗號南下,既騙住了我,也騙住了我們族中的諜探。」
南槿平淡地點了點頭,道:「其實他們實際人數只有八萬,虛飾了一下而已。律鶻奕殿下應該很瞭解江北義軍的戰鬥力,所以一聽到漢州大戰的結果,就知道事情不對了。」他凝目看著眼前的男人,語調轉得更加清冷,「我相信過不了幾天,你就會知道準備乘著江北軍南下偷襲渡江的十三萬胡族大軍,會得到什麼樣的接待和下場了。不過我想奉勸殿下,請你最好不要心存僥倖,因為………」
南槿逆光而立,昂著頭,表情幽幽暗暗的看不清楚,但飄蕩在暮風中的聲音卻異常堅定而又清亮:「因為我們江北義軍,向來戰無不勝。」


南極星(25) BY NIUNIU


南槿逆光而立,昂著頭,表情幽幽暗暗的看不清楚,但飄蕩在暮風中的聲音卻異常堅定而又清亮:「因為我們江北義軍,向來戰無不勝。」
江北義軍,戰無不勝。
這樣一句話,在把持朝政二十餘年的魚慶恩和悍視漠北的胡族皇子面前,由一個蒼白瘦弱的年輕人淡淡說出來,卻帶著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震撼力,擲地有聲,音裊雲天。
不知是不是被這句話所蘊含的豪情與氣魄所震攝,整個院落裡一時寂靜無聲,只有鴿群起落的羽音和時時起伏的「咕咕」叫聲在風中流動。連厲煒都閉上了眼睛靠在樹幹上,不再多說一句話。
良久之後,魚慶恩突然仰起了滿是皺紋的臉,放聲大笑起來,一面笑著,一面抬手捋動著自己花白的頭髮。
「老了……果然是老了……」他渾濁的目光從厲煒身上轉到南槿身上,再從南槿身上轉回到厲煒身上,游移了半刻,「看錯了一個人倒也罷了……看錯兩個……真是老了……」他頓了頓,語調突轉犀利,「不過老雖然老,我還沒有輸,不到最後的決戰,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何必再自欺欺人呢?」一個聲音從院門口響起,「雖然江北主力沒有參戰,但吸收了十三家大臣的力量後,栩王兵臨城下已是遲早的事情。」淡金色的夕陽柔光中,無旰彎著瘦小的身軀走了進來,向南槿微微行了一個禮。
「你……你……」魚慶恩喘息了兩聲,顫顫舉起一隻手。
「能活到此刻,還要多謝律鶻奕殿下,因為忙著做大事,沒把小小的無旰放在心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才放我逃過此劫。」無旰淡淡地說了一句,走到庭院中的石階前站定,仍是低眉順目的樣子。
南槿卻是胸口一痛,不由自主地將手撫上前胸。他暗中想辦法救無旰,當然瞞不住厲煒的眼睛,只不過厲煒一直以為他所有的行動都只是因為同情南極星而已,所以故意放了無旰一馬,以此來讓自己的情人高興一些。
如今真相大白,再憶起這其間種種過往,南槿心中的況味雜陳,當然是難言難畫。
而對魚慶恩來說,看到無旰,等於是被迫想起自己看錯的不僅僅是兩個人而已,怒氣漸漸漫過了多年城府修煉的堤岸,手中的龍頭枴杖在青石板上一跺,陰沉沉道:「就算老夫大勢已去,至少如今京城尚在手中,要殺你們這幾個人易如反掌,誰能逃得到一具全屍?」說著一揚手,彷彿便要叫人。
「看來您真的是老了,」無旰靜靜地道,「否則您早就應該覺得奇怪,依律鶻奕殿下素日的脾性,為何在吃了這麼大一個虧之後,居然還如此的安靜?」
魚慶恩怔了怔,忙回頭去看厲煒,果然見他閉目靠在樹上,連手指頭也沒有動上半根。
「厲煒,不管你是誰,被這個小鬼如此欺騙,難道沒有一點怒氣?」魚慶恩皺著眉頭問了一聲。
厲煒仍然保持著原樣,呼吸壓得細細的,半晌後才徐徐睜開眼皮,問道:「是蛛絲?」
南槿點了點頭,「是。」
「為什麼只有三層?」
「層數下得多了,怕被你發現。」
「可是三層蛛絲之毒,不過壓制我三成功力兩年而已。」
「已經夠了,你只能發揮出七成武功的話,我或可勉強與你匹敵。」南槿避開他的目光,將頭轉向一邊。
厲煒自嘲地笑了笑,「你連真實的武功實力都瞞過了我,真不愧是賓家的人。但你要知道,就算我只有七成功力,此地還是沒有人能留得住我。」
南槿垂下眼簾,「我本就無意強留下你。」
厲煒深深地看了他良久,方緩緩問道:「為什麼呢?只要再多下一層蛛絲就有機會殺我了,你要明白,一旦我離開中原回了故國,對你可是後患無窮啊。」
「我明白。」
「賓公子,」厲煒冷冷地道,「留我活命,總有理由吧?」
南槿輕輕吸了一口氣,終於慢慢地抬起頭,迎視著厲煒如寒冰般的目光,用平穩無波的音調道:「胡族可汗年事已高,活不過今年冬天,他膝下三子,二皇子早夭,唯有你與大皇子爭儲君之位,如果我現在殺了你,不僅讓江北與胡族結下必報之仇,還白白地幫胡族平息了奪儲的內爭,讓你皇兄能夠輕易整合胡地三十八部族。他的殘暴好戰猶勝於你,一旦內部平定,很快就會忘掉這次慘敗,再次聚師南侵。對於剛立新君政局未穩的中原而言,這當然不是什麼好事。而反之,如果我讓你回到故國,雖然此次中原大敗會令你一時蛩伏,但憑你的野心能力和你母族舅族的勢力,絕不愁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到那時,你們兩兄弟實力相當,免不了要來一場三年五載的龍爭虎鬥,恐怕誰也沒有餘暇再虎視中原,就剛好給了我們休整的時間,這總比殺了你要有利可圖的多……」
厲煒的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挑了挑眉,「聽起來倒是一著妙棋,但這是唯一的原因嗎?」
南槿的臉上呈現出漠然的神情,冷冷道:「當然,你還以為有別的嗎?」
厲煒幽藍的眼珠定定地凝視了曾經的情人片刻,慢慢點了點頭:「既然是這樣,你為什麼要把這如意算盤告訴我呢?就不怕我不照你們預想的去做?」
「你會嗎?」南槿淡淡地道,「就算明知是江北一步棋,你恐怕也不肯因為這個,就放棄掉自己所有的野心雄圖,為你們胡族的內部安定犧牲自己吧?你肯嗎?」
厲煒的唇角抿出堅硬的線條,片刻後才彎成一個冷冷的笑,「不錯,你很瞭解我。既然你都敢放我回去,我又怎麼會平白地放棄?不過我也可以把話明白地說在前面,無論這次的失敗會折損我多少實力,可是最終,我一定可以拿下可汗的王座,完成我所有的目標。也許你們能夠如願以償地得到三五年的平靜,但等我統合完畢三十八部族,就將是你我再次敵對的日子,只希望到那時,你還能像今天這樣站在我面前。」
南槿仰起素白的面孔,深不見底的眼眸中微微漾著異樣的波紋,帶著一股清郁哀傷的氣韻凝直視著厲煒的眼睛,幽幽長歎一聲,道:「你輸了一次,為什麼還不明白?」
厲煒不由怔了怔,「明白什麼?」
「明白你為什麼會輸……」
「那是因為我沒有發現……」
「不是,」南槿快速地打斷了他的話,「無論你多麼的強,無論胡族鐵騎是怎樣的所向披靡,無論是三年後五年後還是十年後,無論你面前站著的對手是不是我,你永遠也不會贏。」他的目光遙遙地轉向北方,「記得我曾經說過,那是我家鄉的方向嗎?我生在那裡,我父親生在那裡,我的祖父也生在那裡,我們世代在那裡居位,過得平和而安祥……可是有一天,一個胡族的皇子竟然對我說,他要把那片我們祖祖輩輩生活著的土地,當成一件禮物送給我……你說,我是應該覺得感動,還是應該覺得受到了侮辱呢?律鶻奕殿下,對於你來說,中原是一片花花江山,是你的雄心大志,是你奪國的豪情,得到了它,你會有征服的快樂,僅僅如此而已。但是對我們而言,這是自己的國土,是家鄉,是故園,是誓死也不能失去的地方,所以我們不會輸,永遠也不會輸。」說完這最後一番話,南槿輕輕後退一步,慢慢吐出一口幽長的氣息,似乎是要把五臟六腑積鬱的痛楚,要把所有不能保留和挽回的記憶統統吐出來一樣,眼中潤潤地騰起了薄薄的霧氣。
蘇煌不由自主地走到他身後,伸手扶住了他的肩頭。在掌心的觸覺中,本來就不強壯的雙肩更顯單薄,讓人無法相信,這樣柔弱的肩頭怎麼能扛起這風雨江山上的層層驚濤駭浪。
厲煒沒有再說話,他甚至已經將視線從南槿臉上移開,彷彿在思索,又彷彿在決斷什麼,但最終,他也只是轉過了身子,如一隻孤鴻般飄過牆頭,無聲地離去。
南槿的目光,仍然凝望著天際垂壓的雲層,沒有去追蹤厲煒遠去的背影。但在那一瞬間,不知是不是因為光線的原因,蘇煌突然覺得他的臉龐異常的憔悴而又疲累。
彷彿是不想讓南槿繼續花費精力面對魚慶恩,無旰適時地走上前來,微笑著道:「魚千歲,你不會以為自己身上的毒也是蛛絲吧?」
魚慶恩哼了一聲,沒有答言,腦子裡快速地轉動著。他樹敵滿天下,飲食起居是小心了又小心,普通的用毒高手根本無隙可乘,可現在眼看著精明細緻滴水不漏的厲煒也著了道兒,心知南槿的手段不可用普通的水準來衡量,心中已有一絲慌亂,強自鎮定著道:「你們以為下了點毒就可以挾制老夫嗎?如果栩王兵臨城下,那就左右都是一個死字,老夫絕對會先殺你們為我開路的。」
無旰清亮的眼眸罩著魚慶恩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變化,格格笑道:「千歲要是真能堅持與京城共存亡,無旰倒有些佩服了。可依照無旰素日對你的瞭解來看,恐怕自從知道栩王的實力遠遠高出你預計的那一刻起,你便一直在盤算著怎麼活命吧?所以目前對你來說,計劃著如何潛逃隱身才是最重要的,能不能殺我們洩憤反而變成了一件小事。」
魚慶恩冷冷哼了一聲,道:「老夫還有魏柳軍的主力在,就算栩王再厲害,他想要抵達京城也得三五個月,足夠我先處置了你們再謀後路。」
無旰不慌不忙地抬手讓一隻鴿子停在他掌中,輕輕撫摸了一下,道:「千歲手下用毒高手也不少,當聽過『留步』之名。」
魚慶恩眉尖一跳,眼睛瞇了起來。
「留步此毒,最是溫柔,身體不會有什麼太大的不適感覺,而且半年後毒性會自消。唯一能惹得此毒發作的引子,就是施毒者的血。如果在毒性消除之前,施毒者出了什麼意外,血液冷卻的那一刻,就是『留步』之毒發作之時,而一旦毒發,恐怕黃泉路上,就再難留步了。」無旰微微笑了笑,眼神亮得刺目,「既然如此休戚相關,那麼至少這六個月,我家賓公子就不能出什麼意外,否則連累了千歲你毒發,可是不太好意思啊。」
魚慶恩握在枴杖上的手指突然收緊,鬆弛的手背鼓出一根根青筋,指甲的顏色也因情緒動盪而變得有些發紅。但他畢竟浸淫朝事數十年,心中城府與自我控制的功力都非一般人可比,默默調整了幾次呼吸後,他很快判斷出什麼重什麼輕,什麼緊急,而什麼可以忍耐,在沒有確定自己是否真的中毒以前,儘管心頭的怒火已衝上眉前,他還是強自按捺了下來,用還算平靜的音調道:「既然是這樣,老夫就請賓公子多保重了。」說罷一轉身,竟自邁步出了院子,跟隨在他身側的那些緊張得都有些呆住的侍衛們也紛紛隨之退出。
無旰眼看著他們走遠,這才回到南槿身邊,低聲道:「公子,接下來要怎樣?」
南槿抬起一隻手,指尖輕輕抹過眉宇之間,沉吟了半晌未答,忽然轉頭看向蘇煌,微笑道:「你的身子沒事了吧?」
蘇煌搖搖頭,腦中因為接連受到幾次震動,此刻反而空白一片,看著南槿,只覺得鼻間酸酸軟軟,胸口堵得有些難過,根本不知該跟他說些什麼才好。
「雖然魚慶恩為『留步』所制,一時奈何我們不得,但這府裡畢竟不是久留之地,還是出去找個小院子住下來的好。」南槿柔柔淡淡地笑了笑,握起蘇煌的手,「外面戰事正荼,我們三個反而閒起來了,一時沒什麼事情好做,不如休息一下的好。」
蘇煌覺得喉間哽了哽,欲待低頭,又忍住了,勉強也笑了笑。
無旰一時也覺無話,便走到鴿捨前,捉出幾隻鴿子放在一隻籠中,拎著走在前面,三人一起出了魚府,路上雖人人側目,卻沒什麼麻煩,就這樣信步走到了曾是南極星據點的一處小院,推門進去。
經過幾次大的行動,這個小院當然早已人去樓空,蛛繞塵封。蘇煌跟無旰各找了塊布巾,略略擦拭了一遍,一回頭,卻看見正在整理書架的南槿拿著一本書,怔怔地望著遠方,不知在想什麼想得發呆。
「你怎麼了?」蘇煌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肘。
南槿驚醒了一下,忙抿起一個微笑掩飾道:「沒什麼,只是突然鬆懈下來,不覺有些累了。」
「累?」蘇煌的目光從他蒼白的額頭一直滑落到有些尖削的下巴上,眼瞼有些發燙。是啊,怎麼會不累呢?
無旰停下手裡的動作,道:「隔壁屋裡有床,你們倆都去睡一會兒吧。現在情況瞬息萬變,誰也拿不準明天會怎樣,沒有體力可不行。」
南槿柔柔地笑了笑,握起蘇煌的手腕,「說的也是,我們還是先去睡一會兒,再來接替無旰的好。」說著轉頭道了一聲「先辛苦你了」,便拉著蘇煌推開側廂的門,邁步進去。
那是一間小小的寢室,靠牆放著一張木床,南槿先脫了鞋坐到裡面,仰頭看了看頭頂有些發灰的的床帳,向後倒下,緩緩閉上了眼睛。
蘇煌站在床邊呆了片刻,腦中仍是亂糟糟一片,紛紛思緒似明似暗,糾纏不清,彷彿仍有無數的話要問,卻不知從何問起。
「我已經把你平安的消息傳送出京,算起來……你的搭檔和家人現在應該都放心了……」等南槿仰躺著輕聲地道,「穆峭笛因為是護送十三大臣的最適宜人選,所以被強行命令離開,沒有參加三角巷之戰,想來不會出什麼事。只不過當時你生死不明,要讓他走可真是困難啊,連薛先生都有點束手無策了……」
「那……康輿呢?」
「我不認識他……」南槿睜開眼睛,黑瞳的深處湧著濃濃的倦意,「我直屬江北,並非南極星的一員,這些年來認識的人…也只有那麼幾個……」他的眼珠幽幽地轉向蘇煌,「聽起來很冷酷吧?我制定計劃,做出決策,召集上千的南極星戰士來到京城,一一把他們送上廝殺的戰場,卻連他們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但是……」蘇煌喃喃地道,「你成功了。」
「是,我成功了,付出的代價便是數百名南極星戰士的血……和數百個家庭的眼淚。」南槿失色的唇邊浮起一抹陰雲,身體有些無力地向後舒展了一下,「你平安的消息,是三角巷大戰後我能傳遞出去的唯一一個好消息了……而對於另外一些同樣翹首企盼的人們,我能說什麼呢……」
想起死難的同伴,蘇煌也仿若覺得有一道鈍鈍的刀刃從後脊拉過,整個人都抽痛起來。
從東牢外的第一聲爆破開始,那一天兩夜的時間裡,多少年輕人血濺青衫,卻未曾在死神的鐮刀前露過一絲怯色。
而支撐著他們的信念,便是江北的信念。
「我曾經非常地恨你,恨到連自己都吃驚的地步,」蘇煌看著自己的手指,語速緩慢但卻清晰有力,「這樣深的恨意為什麼會消散呢?……明明那些死去的同伴並沒有復生,當夜所目睹的慘狀也都是確確實實的……可是恨意,為什麼卻漸漸地消散了呢?」他小幅度地吸了幾口氣,振作精神抬起了頭,「我想,也許原因很簡單。因為我是一個戰士,對一個戰士而言,雖然同樣是死,但死於屠殺和死於戰鬥卻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前者代表著血腥和骯髒,而後者……是我們自己的選擇。我想,所有毅然戰死在京城的南極星戰士們,應該都有和我同樣的想法吧。」
南槿縮起身體坐了起來,雙手抱住膝蓋,緩緩地將下巴擱了上去,凝視著前方的視線一動不動,似在沉思,又似在一點一滴重建自己內心瀕臨崩潰的城防。
整個小院一時寧靜異常,似乎在外間的無旰也停止了動作。然而就是在這樣貌似平和安寧的氛圍中,每個人都知道凝聚在這片江山上空的暴風雨,已即將奏響它撕裂天地的雷鳴。

接下來的日子裡,魚慶恩大概已經確認自己真的是中了「留步」之毒,所以南槿等三人安安靜靜在小院中休養著,竟沒有人來打擾。不過蘇煌很快發現,雖然南槿說的是「沒什麼事情好做」,但從他密切留意城內城外的局勢狀況來看,這位江北賓公子的使命顯然並沒有完全結束。
大約十日後,江北軍大捷的消息傳入京師,南犯的十三萬胡族大軍慘敗於沽墉渡口,折損了近八萬子弟,倉皇北退,頹勢一發不可收拾,使得江北義軍乘勝收復了大半被割讓的國土,其中當然包括了澄州。
由於江北軍對外一直是宣稱支持栩王的,所以此次抵禦外侮的大勝自然也為栩王陣營贏得天下無數的民心,除了死忠於魚慶恩的廖廖數城及魏柳兩軍外,仍在游離狀態的地方力量紛紛倒向了栩王,使其聲勢大盛,兩三個月的時間就已劍指京城,問鼎江山也是指日可待。
然而儘管傳來的是一個接一個的好消息,但南槿除了在聽聞澄州光復時一度展顏開懷以外,神情中一直都是透著隱隱的凝肅之感,彷彿仍是隨時警戒著,準備去處理突發的逆轉狀況一樣。蘇煌左思右想,怎麼也想不出目前還可能會有什麼事情,能夠影響到氣勢如虹的栩王軍隊逼近京城的腳步。但去詢問南槿的時候,他卻只是淡淡地笑一笑,淡淡地說一聲沒事。
隨著栩王大軍的蹄聲漸近,京城裡魚慶恩的手下愈發軍心浮動,雖然紫衣騎的巡查一日嚴過一日,仍然有一小隊一小隊的兵士乘著夜色潛逃。連在蘇煌等三人暫居的小院外監視他們動態的魚府侍衛也漸漸消失了蹤影。
敗勢已無法挽回的魚慶恩,顯然對南槿將會進行的任何行動都失去了興趣。
「現在的情況已經再明朗不過了,他到底還在擔心什麼啊?」蘇煌坐在最高的一級台階上,一面問身旁的無旰,一面看著小院中一株棗樹下佇立沉思的南槿。
「魚慶恩掌權這麼多年,有道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賓公子大概是擔心他還會有什麼出人意料的底牌吧?」無旰壓低了聲音答道。
「怎麼可能?」蘇煌立即不以為然地道,「已經兵敗如山倒了,要是他還扣著底牌不出的話,那也未免太沉得住氣了。」
話音剛落,樹下的南槿猛地一抬頭,原本一向柔和的目光突然凌厲的如刀鋒一般,將台階上的兩人都嚇了一跳。
「你說的沒錯……」南槿的語聲很低,卻字字清晰,「不可能這個時候還不出底牌的,魚慶恩什麼動作都沒有,只能說明那個東西不在他手裡……」
「你聽見了?」蘇煌忙站起身子,「你說的是什麼東西?很重要嗎?」
南槿在荒草離離的院間小徑上踱了幾步,神情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閉了閉眼,將頭轉了過來:「這件事,你原本是不知道的好。只不過你我這一向交往甚密,就算我什麼都沒說,也會有人懷疑你知道了,瞞著也沒有區別……」
蘇煌被他這樣一說,不由自主地跟著緊張起來,「到底是什麼事?非常機密麼?」
南槿微微頷首,靜靜地道:「是。知道這件事的,就算再加上你,世間應該也不會超過十個人。我們原本以為魚慶恩也是知道的,以為那個東西會保管在他的手裡,可是……」
蘇煌瞟了無旰一眼,發現他低垂著眉眼,就好似什麼也沒有在聽的樣子,心中更是疑惑不安,吃吃地問道:「什麼東西呢?」
「遺詔……先皇帝的遺詔……」
蘇煌有些不太明白,只是皺了一下眉毛,沒有其他的反應。
「其實這只是一件陳年舊事,可是對於某些人而言,卻是天下最重要的一件事。」南槿的語調又恢復了原本的輕柔,徐徐道,「我所說的先皇帝,不是指剛剛駕崩的這個,而是他的父親。當年栩王是先皇后的嫡子,人生得天資聰慧,極得聖寵,早就有了太子的身份,卻在先皇帝死前數個月裡風雲突變,被奪去儲君之位,流放北域一處小小的封地,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因為魚慶恩弄權……」
南槿搖了搖頭,「魚慶恩的確在其間耍弄了一番權術,但最重要的原因卻不是這個,」他輕輕歎息了一聲,目光悠悠,「那是因為栩王……不是先皇帝的親生兒子……」
「什麼?」蘇煌一下子驚跳了起來,「這……這怎麼……可、可能……」
「這其間的種種宮闈糾葛,外人難知其詳。大致是因為先皇后入宮之後,曾與舊日情人有染,生下栩王,而先皇帝一直被瞞在鼓裡,多年以後才因故被人揭穿,立時氣病在床。但據說他是一位心腸極軟的仁君,既念著與皇后多年夫妻的情份,又不忍賜死一直疼愛的栩王,便壓下了這件事情沒有對外洩露,只有極少的幾個親貴知曉了內情。但無論如何,皇位不能傳給無血脈之人,於是匆匆廢了栩王儲君之位,發配出京。為免後患,先皇帝寫下一份遺詔,詔書中說,栩王若是安守封地,自然相安無事,可一旦他有意染指江山,便以此詔廢除其皇族身份……」
蘇煌覺得背心一陣幽涼,寒意陣陣,不由問道:「栩王一直知道這件事嗎?」
「也許是吧。」南槿揉了揉眉頭,「先皇帝不久後病死,皇后明白自己未來的日子不會好過,便在兒子身邊安置了心腹之人,自己也服毒而死。由於隨後便是魚慶恩掌了權,栩王自然以為……遺詔一定在他手裡……如今既然與江北結了盟,總不能讓這麼大一件事情,先從魚慶恩嘴裡說出來,所以一開始便向叔叔和盤托出,希望確認江北的態度。」
蘇煌歎息著道:「皇室血脈這種東西,真是很重要嗎?」
「江北只要一個能夠自立自強、抵禦外侮的朝廷就行了,是不是皇家血脈根本無關緊要。但對於那些親貴、藩王和大臣們來說,事情卻不是那麼簡單。」南槿表情略顯沉重地道,「其實我還一直希望魚慶恩早些將此詔公佈出來,因為他的名聲實在太壞,遺詔要是由他宣佈出來,威力反而會大打折扣,縱然會有一些負面的影響,但應該無法置栩王於死地。可現在情勢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他不僅沒有宣詔,甚至沒有以此進行過任何攻擊,說明他不但手裡沒有遺詔,甚至還根本不知道栩王並非先皇骨血這件事。」
「那不是很好嗎?說不定奉命保管遺詔的人心裡偏向栩王,不願與他為難啊。」蘇煌道。
南槿緩緩地搖著頭,道:「不管真實的情況如何,這封遺詔留存在世,總是一場內亂的引子。栩王生長在北地,既瞭解民間疾苦,也知道身受強虜壓迫的屈辱,叔叔對他的評價是『剛而不烈、韌而不迂』,加以時日,還是有希望成為一個明君的。雖然江北義軍絕不會參加因奪位而發生的內戰,但栩王一旦即位,無疑會對我們目前艱難的處境助益良多,因此,我還是必須盡自己的全力,不讓這場明明即將平息的內亂因為無謂的血脈之爭而延長甚至被逆轉,白白地給了外族可乘之機。」
「可是現在遺詔究竟在何處,除了奉詔人自己以外,還有其他人知道嗎?」
「這個問題我也考慮了很久,思來想來,也許他會知道……」
「誰?」
南槿仰起素白的面龐,雙眸晶瑩閃亮,「你記不記得,在牢中的十三大臣,有一個人寧死也不願意轉投栩王旗下……」
「啊?」蘇煌吸了一口氣,「梁閣老?」
「栩王的身份是先皇嫡子,曾經受封過太子的,改投他的門下,於『忠君』二字並無太大衝突,為什麼他在那樣絕望的情況之下,還是堅持不肯效忠栩王呢?」
「可是梁閣老現在已被救離京城,怎麼問他呢?」
「我想應該有人問的。」南槿淺淺地笑了笑,「魚慶恩到現在都沒有公開遺詔的意思,栩王那邊大概也察覺出這封詔書不在他手裡了。既然我都想到了梁閣老,那邊一定也會有人想到的,若是他們設法問出了答案,一定會立即飛鴿傳書進京給我。」
「那我們就只有等了?」
「不,」南槿堅決地搖了搖頭,「等畢竟不是辦法。在京城中有可能被先皇帝委託保管如此重要一份詔書的人,必然是皇族親貴,既然沒有其他事好做,我們就從今夜開始一家家去找吧。」

查尋遺詔的行動只持續了兩天,南槿就接到了栩王營中的飛鴿傳書。蘇煌湊過去跟他一起讀完了那張小小的字條後,兩個人一時都有些無語。
「原來這就是遺詔遲遲沒有被公佈的原因啊……」過了半晌,蘇煌輕聲感歎道。
「安親王幾年前突然中風在床,一直神智不清,大概也沒有來得及將遺詔之事交待給其他人,所以連他的世子安慶也不知道自己家裡有這麼重要的一件東西。」南槿道,「如今安王臥病,安慶又已經被魚慶恩以謀逆之罪殺害,這東西到底在安府什麼地方,恐怕還要費一番手腳查找才行。」
無旰皺著蠟黃的面皮笑了起來:「已經比大海撈針般亂找好多了。賓公子您放心,只要遺詔還在安府,無旰一定有辦法翻出來的。」
當夜,一行三人在初更時分換衣出門,順著屋脊快速奔向安王府。由於圍城大戰日近,京都從黃昏時分起就已經關門閉戶,安靜地如死城一般,除了一隊隊神色麻木的巡夜士兵外,連更夫的蹤影也不見。
躍上安王府高高地院牆後,蘇煌因為以前常來這裡比較熟悉的緣故,在前領路,先去了安親王的寢室。
安王重病在床,府中又早已敗落,只有極少的幾個侍從守在屋中,很快就被三人點了暈穴倒地。無旰是個極善機關暗道之術的人,所以由他來負責查找是不是有密室或暗格。在仔細敲遍每塊地磚和每處牆面後一無所獲,三人只好又移師書房。
一直找到後半夜,幾處重要的屋宇都一一查過,也找出過幾道暗門,進了幾間密室,但除了一些名貴字畫與珠寶外,根本沒有看見半點遺詔的影子,讓人不由地有些洩氣。
「安王會不會沒把遺詔放在家裡啊?」蘇煌壓低了聲音道。
「常理來推斷,他應該不會把詔書放在離自己很遠的地方,」南槿輕蹙眉頭,「難道我們疏漏了什麼?」
「不會吧?無旰差不多把每塊牆磚都敲過了……」蘇煌剛抓著頭髮說到一半,突然「啊」了一聲。
「怎麼了?」
「無旰並沒有把每塊牆磚都敲遍!」蘇煌抓住南槿的手,「他沒有敲密室的牆磚!」
此言一出,南槿與無旰也立時恍然。當他們找到那幾間密室時,只顧著查看室內所藏之物,沒有發現遺詔就很失望地出來了,根本沒有想到要再檢查一下密室的四壁還有沒有其他機關,是否連著室中之室。
一想到此處,三個人立即返身回來,重新再細查每一間密室,剛剛找到第二間時,無旰就在一處牆角下發現了一個新的開啟機關,輕輕一扳,果然又裂開了一道半丈來寬的通道,現出衣櫃大小的一個暗格。
暗格內放置著一個鑲滿各色寶石的匣子,看似精巧,上前一捧卻出奇的沉重,不知是用何種金屬所鑄。
「好結實的扣鎖,上面刻著龍耶,」蘇煌高興地道,「應該就是它了,不過在這裡怎麼打開?乾脆就這樣抱回去想辦法吧?」
身旁遲遲沒有傳來回答,蘇煌奇怪地一轉頭,不由嚇了一跳。
在無旰亮起的火摺晃動的光影下,南槿幽黑的眼珠定定的,臉色異常蒼白。
「你怎麼了?」蘇煌吃驚地問道。
「他到底還是一個最強的對手,」南槿的聲音低如游絲,「我們終究遲了他一步。」
「什麼?」蘇煌怔怔地看著他,剛想再問,無旰已走上前去將寶匣蓋子一掀,那看似毫無縫隙的粗實扣鎖竟然早已被齊齊震斷,匣子空無一物。
蘇煌一時呆住,嘴唇動了動,沒有說出話來。而垂目靜立的南槿片刻之後,突然眼神一顫,在雙眉輕揚的同時,整個身形已化如一縷輕煙般迅忽躍起,飛快地飄出了密室,等蘇煌與無旰雙雙追了出來時,只看見他已掠上人工溪流岸邊假山的最高處,夜風中衣袂翻飛。
隔著一彎溪水的對面,是安王府一座精巧別緻的涼亭。
而在那涼亭頂端的細簷之上,穩穩地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雖然模模糊糊看不清面目,但那靜謚不動的輪廓所散發出來的壓迫力,已經漫過陰沉的夜空。


南極星(26) BY NIUNIU ~~~居然還是沒有完結~~~~


隔著一彎溪水的對面,是安王府一座精巧別緻的涼亭。
而在那涼亭頂端的細簷之上,穩穩地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雖然模模糊糊看不清面目,但那靜謚不動的輪廓所散發出來的壓迫力,已經漫過陰沉的夜空。
「三殿下真是好膽識,你應該很清楚多留在中原一日,就更多一分危險吧?」 南槿冷冷道,從語調上來看,他的情緒依然很鎮定。
「多謝提醒了。」胡族三皇子鶻律奕的表情仍然像他在被稱為厲煒時一樣的淡然中蘊含魄力,散發著強烈的存在感,「我是已經打算走了,不過走之前,還有一個招呼要打。」
南槿的呼吸微微一滯,雖然他瞬間就恢復了正常,但鶻律奕的唇邊已經閃過了一絲淡的讓人幾乎無法察覺的笑,「賓公子大概已經料到我要說什麼了?……沒錯,就是你們正在尋找的遺詔的事。……魚慶恩倒是真的不知道栩王的身世,但這不代表我也不知道。當年中原突然更換儲君,曾令我父皇非常好奇,天下又根本沒有絕對的秘密,只要安心要查,會有什麼查不到的?」
「是嗎?那貴國諜報者的優秀實在令人佩服。」南槿淡淡地道。
但蘇煌卻已忍不住狠狠跺了兩下腳,怒道:「胡族居然從二十年前就開始不好懷意地關注中原政局了,真是可惡之極。」
「大概比那個時間還早吧,」無旰低聲道,「不過是因為先皇帝政局清明,他們不敢輕犯而已。可惜因為栩王的事,讓先皇帝氣病而亡,繼位的大皇子又昏庸之極,才讓魚慶恩乘機弄權,敗壞了江山,給了胡族來犯的機會,以至於弄得國土破碎,百姓流離。若不是有江北義軍橫空出世,在前線苦撐了十年,只怕亡國奴三字,早已寫在你我的頭上了。」
蘇煌心情激盪之下,也縱身躍到了假山之上,正要開口說話,南槿穩穩地按住了他的手,遞過來一個安撫的眼神,讓他心頭一定,不由地暫時控制住了急燥的情緒。
此時正是夜色最重的時刻,但在場三人目力都不俗,稍微適應一下,便可以清楚地看見鶻律奕左手中鬆鬆握著的那一卷黃帛,然而從他似傲然又似深沉的神情中,卻看不透這位異族皇子心中究竟是何打算。
「這封遺詔,大概早就落到三殿下手中了吧?」在顯得沉重的氣氛中,南槿唇邊反而也勾起一個淡淡地笑,問道。
「不錯。」鶻律奕帶著黑夜氣息的視線鎖在南槿的臉上,語調利落地道,「早在栩王起事以前,它就在我手中。因為栩王此人也非凡品,一朝沖天必能有一番作為,雖然我的主要目的是把賓起之拉入我一手挑起的內戰之中,好讓我族中大軍可以一舉攻破江北防線,可如果萬一真讓栩王借這個機會最終成為了中原之主,就不是我想看到的最佳結局了。所以,在原本的計劃中,我是打算利用他擊敗江北之後,就用這個身世之謎和這封遺詔置他於死地,以免他真的扳倒了魚慶恩登上至尊之位。可惜的是,我最終棋輸一著,敗在你的手下,沒能如預想那般控制住局勢,誤以為江北已經攪入戰事之中,導致了沽塘渡口之敗,這招最後的殺手鑭,當然也還沒有機會使出來。」
「栩王尚未入主中原,三殿下遺詔在手,現在要用還來得及。」南槿目光低垂,卻是語聲如冰。
鶻律奕凝視著他,神情猶如最深沉的夜空一般,看不出是陰是晴,只是那一雙寒眸亮得刺目,聲音也清晰有力,「賓公子說笑了,當前情勢已不容逆轉,栩王正是鋒芒最盛的時候,無論是魚慶恩,還是京城中任何一個皇族親貴,都沒有力量單憑一封詔書就能令風雲變色的,豈不是白白浪費了這樣一件好東西?」
「可若是隱而不宣,遺詔與廢紙又有何區別呢?」
「這正是我今天來跟賓公子打招呼的原因。」鶻律奕神情絲毫未變,但卻令人莫名地感覺到他週身上下傲氣如霜,「承蒙賓公子手下留情,放我回故國興風作浪。可是中原有句古話,來而不往非禮也,既然我國中未來數年將會如公子所預想的那樣不太平,那麼我要是讓中原之主未來的日子過得太寂寞,豈不是有些失禮了?」胡族的三皇子展開手中的黃帛,向南槿等三人一亮,接著道:「看清楚了嗎?我手中這份遺詔可是真的,請轉告未來的皇帝陛下小心,說不定什麼時候,我就會讓它發揮自己應有的效力。」
南槿默然不語,卻暗暗咬了咬牙。他很清楚鶻律奕所言不虛,雖然栩王現在氣勢如虹,光華耀眼,一封遺詔放不翻他,但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難,將來的任何疏失,都可能製造出能讓鶻律奕利用的人和時機,總之,這樣一封詔書在胡族皇子的手中,就如同一根火藥的引線一樣,他想什麼時候引爆就什麼時候引爆,想找誰來引爆就找誰來引爆,就算他什麼也不做,只要這份遺詔還存在,栩王的心就不能真正的安定,他會隨時提防著不知何時何處將要射出的暗箭,甚至會忍不住去猜疑誰會因為知曉了這個秘密而心生叛意,結果只能是在君主與重臣親貴之間罩上不信任的陰霾與隔膜。
而對於千瘡百孔、百廢待興的中原來說,這種隨時都有變數的不安穩的政局,絕對是江北不願意看到的。
「南槿,他的功力不是被毒力制住了三成嗎?咱們三個一起上,無論如何也要毀掉那個東西。」蘇煌在南槿耳邊細聲道。
鶻律奕挑了挑眉,顯然已經聽到,但冷峻面容上的表情卻依舊淡然。
「他既然主動現身,當然是有辦法防備我們硬搶的,」無旰也躍上了假山,眉頭皺得如鐵板一塊,「賓公子,怎麼辦?」
「還能有什麼辦法呢?」南槿清羽般的雙眉反而如禪定般舒展開來,手中閃出一道銀光的同時,人已躍在半空中,「只好硬搶吧。」
蘇煌與無旰稍稍滯後一瞬,但也立時抽出隨身攜帶的兵刃,凝神躍起,分別從左右兩翼分襲。
雖然面前的對手是曾經令南極星上下束手的紫衣騎前統領,但因為三層蛛絲之毒壓制住了他的三成功力,只要放手一搏,倒也未必沒有勝算,所以暴風驟雨般的第一輪攻擊中,連南槿都是掌風如刀,招招毫不留情,逼得鶻律奕只能全部採用守勢,瞬間便退出七八丈遠,落在一片開闊的草地上,手中的黃帛揉成一卷,身法瞬間數變,險險才躲過來襲的銀色劍鋒。
可令人奇怪的是,這電閃雷鳴似的首輪攻勢之後,看似大擅勝場的南槿卻突然凝住了閃電般的身形,羽睫下烏黑的瞳孔微微一縮,驚詫的神色有些遮掩不住。
「你查覺到了嗎?」鶻律奕如劍的雙眉向上一挑,徐徐的站直了身子,「你敢坦然相告讓我回國的用心和目的,那麼通知你遺詔的下落也算我的一份回禮。只不過……要是我連確保住這張遺詔的能力都沒有,這個招呼就不會今天來打了。」他凝視著南槿的眼睛,聲音裡帶著如巨浪般湧來的壓迫力,「對於奇蠱異毒,我們胡人的研究未必遜於中原,雖然我一時大意中了你的蛛絲,卻不代表著我對此毒完全束手無策。這些日子我隱身京城沒有離開,別的事情不想做,就只是解了解毒而已,所以……你們三位現在不要想遺詔的事了,想想怎麼保命吧……」異族皇子幽藍的眼珠瞬間凝結成冰,單手提至胸前,向外隨意一揮,夜空的氣流剎那便改變了流向,扭動成飛速的漩渦,貼著草皮向三人撲面而來。
不要說蘇煌與無旰,就是與鶻律奕相識相伴多年的南槿,也是第一次看到他十成功力盡出,不由得立時收斂心神,雙掌一錯,一面接下大半的攻勢,一面身形急旋,將連綿湧來的內力拆御分解掉,但饒是如此,也被震得雙臂酥麻,胸中氣血一陣翻騰,勉力將左掌一錯,回擊對方肋下,趁著壓力一鬆的機會,手中軟劍一點,倒翻出去,稍稍喘息了一下,銀光一閃,重新躍入戰團。
這樣一連拚鬥了數十個回合,蘇煌與無旰畢竟功力與鶻律奕相差太遠,雖然南槿一直承接著大半的攻勢,他們兩人還是越來越感吃力,先後被擊飛出去,掙扎不起。
身旁少了助力,心中又添了憂急,南槿頓時壓力倍增,雖然仗著江北賓起之親傳的奇妙身法勉力周旋,但仍然敵不住對方高深如海綿綿不絕的內力,腳步漸漸有些紊亂,手中軟劍的銀鋒也漸失凌厲的氣勢,幾處疏誤之下,飄飛的烏髮被對方掌風切斷了數綹,肩肘等處也添了血痕。
眼見著南槿步步敗退,倒在草地邊緣的蘇煌忍著胸口的巨痛,咬牙再次躍起,拼盡餘力向鶻律奕的肩背處斜斜砍下一刀,完全不顧拍向自己左肋那看似綿軟的一掌,竟是兩敗俱傷的打法。
可惜的是,這種拚命的招數只有在實力相當的兩個人交手時才有成效。
眼看著刀鋒已經觸及鶻律奕的衣衫,但下一個瞬間兩根如鐵的手指就已從不可思議的角度捏住了刀背,並順勢向前一掄,蘇煌立足不穩,被硬生生拋了出去,手掌更是麻得握不住刀柄,在兵刃脫手的同時重重摔在地上,幸而鶻律奕隨後劈下的手掌被南槿強行接住,才讓蘇煌喘息著撐起半個身子,但也無法再多動彈一分,只能眼睜睜看著南槿獨力苦撐。
再過十來招,南槿手中銀劍已被絞飛,足下腳法連變,後退數步,抬右手拔下束髮的烏木長簪,左手食中兩指抬起橫於額間,神情一凝,似乎還要勉強再戰。
鶻律奕輕輕向前踏一小步,南槿眸中精光微閃,握住長簪的手指剛剛一緊,無旰突然從側後方躍起,十指外張,數枚晶亮的銀釘閃電般擊向鶻律奕,瘦小的身軀也似化成一枚利器般隨後射出,動作之快,連南槿都不禁吃了一驚。
雖然也有些訝異無旰還能發動這樣的攻勢,但鶻律奕的神色絲毫未變,右手順意的一揮,銀釘便像被吸入漩渦般消失無影,十指如蛇般絞住隨後擊來的無旰的手臂,在空中一擰一拋,一掌拍向他的胸口。南槿大急之下,只得和身撲上,以長簪為刺,掌緣為刀向鶻律奕頸間刺削,並乘著他回力化解之機,一腳將無旰從戰團中踢開,讓他一連翻滾幾下,恰好跌倒在蘇煌身邊。
一切都發生在電火石火的剎那,等蘇煌扶著無旰手臂穩住他身體後再度抬頭時,視線頓時如結冰般頓住。
南槿的烏髮翻捲在夜風中,白玉般的臉龐毫無表情,挺直的身軀也一動不動。
異族皇子的兩根比最鋒利的兵器還要可怕的手指,正端端正正地點在他喉前僅有半指寬的地方。
「今晚你贏了。」南槿的聲音裡帶著一種激戰後的疲憊,雙目緩緩地合上,「遺詔……還有我的命,就請你帶走吧。」
鶻律奕寒冰似的面容紋絲不動,微藍的眼珠也彷彿凝結住了一樣,變得如墨染般幽深。人的氣息似乎已湮沒於夜色的羽翼之中,唯有冷冷的輕風在樹梢處沙沙作響,記錄著時間的流動。
無語的沉默好似持續了一千年,又好似要再持續一千年時,鶻律奕的手指慢慢下垂。
「不殺我,你會後悔的……」南槿低聲地道。
正在回收的手臂微微停頓了片刻,但最終還是被主人放回身側。寒氣中傳來的是世間最驕傲的聲音:「你令我在中原如此慘敗,如果就這樣殺了你,豈不是再也沒有機會贏過你……」
「可是今夜的勝者,明明就是三殿下你啊……」
「比起你幾天前所做到的,這算是贏嗎?」鶻律奕仰天大笑,聲音震動夜空,令人心頭油然而生戰慄之感,「殺人太容易了,我要做的,是像你擊敗我那樣擊敗你。在那之前,南槿,你自己保重吧。」
南槿瘦弱的肩頭輕輕顫動了一下,一直閉著的眼睛終於慢慢睜了開來,晶亮的眼珠瑩瑩潤潤,彷彿盛住了滿天的星光,卻又深邃得如同夜幕下的大海。
鶻律奕的瞳孔不由自主地一縮,整個身體突然緊繃了起來。
「你為什麼不相信呢?」南槿幽幽長歎一聲,「我都說了,不殺我,你會後悔的……」
烏木長簪在他蒼白的指間閃著凝澀的暗光,食中兩指再次橫於額前,指尖已變成血滴般的鮮紅色,挺秀的下頜突然後揚的同時,烏髮無風自動。
「蝶……蝶變!!」靠在蘇煌肩頭的無旰霎時面色如土,不由自主嘶喊出聲。
聽到這兩個字,鶻律奕與蘇煌同時目光一震。
蝶變!!
世間最神秘的幾種武功之一,有此名以來只出現過幾次,根本沒有人清楚它是不是已經失傳,是不是真的有那種奇妙的效力。
傳說中使出蝶變之術後,人的武功可以瞬間加倍增長,如同蛹化成蝶,不可同日而語。
然而美麗的極致也是巔峰的極致,成蝶的效力只有一個時辰,隨後便武功全失,身體還會受到一定程度的傷害。
所以每一個蝶變的出現,都是一次美麗的絕響。
「你明明贏得已經夠多了,這只是一封遺詔而已,它真的重要到這個程度了嗎?」鶻律奕凌厲的視線緊鎖在南槿輕蹙的眉宇之間,語氣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感覺。即使是在所有真相被揭破的那一天,永遠不動聲色的異族皇子的聲音也沒有像現在這樣不穩過。
「那封遺詔本身一點也不重要,它所代表的秘密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這片國土所需要的安寧與休養。」南槿神情平靜地答道,指尖的鮮紅已轉移至眉心凝結,如同一顆淒美的硃砂痣,「沽塘渡口的勝利固然是整個行動最主要的目的,但那個可以帶來希望的新君,還有未來一段讓我們富國強民的時間,畢竟也同樣是由無數南極星和江北的戰士拿性命去拼來的,所以絕不能讓他們的血白流,這是我身為整個行動的主導者,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都必須負起的責任。」
「可是你的未來將有無數強大的敵人,將要面對的最詭譎難測的政局,此時失去武功,你要如何自保?」
直視著對方的眼睛,南槿傲然一笑,「武功並不是我最銳利的武器,失去了它,我還是賓南槿,而且是永遠也不會允許自己被你戰勝的賓南槿。」
他指尖輕轉,烏木長簪遙指向那卷黃色的薄絹,唇角輕輕一抿,整個人仿若立時變成了一柄無往不利的刃鋒,剛剛躍出劍鞘。
鶻律奕的神情也隨之一凝,足尖微微外側,全身功力足成緊繃,袖袍都好像充滿了氣體一樣鼓了起來,卻又停在空中絲毫不動。
凝視與靜默中,不知道是誰先發動了攻勢,只是覺得那一剎那,仿若有流星閃電,劃過厚重的天幕。
那是世間最驚心動魄的一戰,也是最淒絕美麗的一戰。
即使是親眼目睹此戰的蘇煌與無旰,事後也無法描述出那兩柄天下最鋒利的劍,在夜空交擊出的是怎樣令人目眩神搖的火花。
最鮮明的一幕印象,也許就只是那片片黃絹碎屑如雨散下時,宛如斷斷續續的歌聲般飄落的姿態。
這歌聲就彷彿是用撕裂的喉嚨帶著微笑唱出的,滲出同樣鮮紅滾燙的血,滴在沽塘渡口,滴在伏牛山隘,滴在東牢外,滴在三角巷,也滴在安親王府的草坪。
也許未來還將有無數這樣的鮮血滴下,所捍衛的,也不過是世間芸芸眾生最平淡無奇的幸福。
雖然對於付出鮮血的那些人而言,幸福早已遙遠如在雲天之外,今生今世再也觸摸不到。
鶻律奕的髮辮在激鬥中散亂,微微幾絲長髮被汗濕貼在臉頰旁,雖然烏木長簪的利端已抵在頸間,但異族皇子週身上下的王者氣息卻分毫未減。
「也許以後,再也不會有像這樣酣暢淋漓的一戰了。」鶻律奕鬆懈下全身的神經,居然真正地笑了起來,「想不到在那樣的一天之後,你竟然還能令我覺得驚奇。輸給你這樣的對手,痛一點有什麼關係,是我自己沒有能夠瞭解到真正的你,所以今天能死在你的手中,也算死得其所……」
南槿靜靜地站立著,額前滲著一層細細的汗珠,還有些微的喘息,但緊握著烏木長簪的手指依然穩定地如岩石一般,臉上也沒有明顯的表情。
「賓公子……」無旰輕輕呼喊了一聲,語調中隱隱有催促之意。
可是南槿雙眸一垂,長簪烏黑的木影緩緩收回袖口,淡淡道:「我已經解釋過不殺你的原因,所以不會再解釋第二遍。只是三殿下要是再滯留不歸,只怕就是在貴國也沒有你的立足之地了。」
鶻律奕深深地凝注了他片刻,後退一步,點了點頭,字字清晰地道:「好。你既有如此氣魄,我也不會讓你失望,沒有統合八部之前,我絕不再驚擾中原。只是希望你……也能活到我們下次交手的那一天。」
說完這句話,胡族三皇子足尖一點,躍上了涼亭,但在微微停頓了一下之後,他又一次轉過身來,面對著南槿著:「不過你還是有一句話說錯了,沒有殺你,我並不後悔……」
南槿微微一震,但立即又控制住了表情,緊抿著的嘴角紋絲未動,視線也堅持著不曾移開。
鶻律奕沒有再多說任何一個字,垂下眼簾後足尖一旋,很快就在夜色中消失了蹤影。從那流水般的身法來看,剛才激戰所損耗的元氣,竟然在極短的時間裡已恢復到了令人吃驚的地步。
「賓公子……」無旰凝望著鶻律奕消失的方向,低聲道,「我原本是贊成您讓他回國爭位,挑起胡族內亂的,可是今天……」
「今天情況也沒有變化,」南槿束好長髮,語調平淡地道,「胡族的內亂,對我們仍然是極為有利的。」
「我不否認有利的那一面,以前我也認為放他回國利大於弊,可今夜一戰,雖然他還是輸了,但卻讓我覺得這個人比想像的還要危險,再說他又知道了栩王……」
「遺詔已毀,你用不著那麼擔心。」
「是……遺詔雖毀,可這個秘密本身也是有殺傷力的,被那樣一個異族人知道,利弊之間的權衡應該與幾天前大不一樣……」
南槿轉過身來,雖然目光並不銳利,但無旰還是立即垂下了視線。
「只要他手裡沒有確實的證據,我就有自信可以控制將來的事態,而且栩王殿下也要因為這個更努力一些才行。想讓這個秘密的威力越弱,他自己就必須越強。」
無旰抿住唇角低頭行禮:「是,我只是有些擔心罷了,既然公子這樣決定,無旰自當遵從。」
南槿深深看了他一眼,蹲下了身子改換了話題,「你們兩個傷得怎麼樣?」
「沒事,」因為不知該說什麼好而一直保持沉默的蘇煌立即搖頭,「倒是你……」
「我還可以撐一點時間,先帶你們回去吧。」南槿溫和地微笑了一下,一手扶住一個同伴,胸口一提氣,帶動兩人的步伐,一起向高牆處掠去。

南極星(27) ~~兩萬多字,終於完結了~~~ (啊啊,本帖也算功德圓滿了,笑)

回到暫居的小院沒有多久,蝶變之功就開始失效,再加上一整夜的血腥拚殺,早已消耗了南槿大半的體力與元氣,所以他足足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三天之久,才漸漸清醒過來。
在這三天之中,栩王的大軍,已經逼至京都城下。
南槿所希冀的未來,似乎一天比一天更加清晰。
「再多喝一點吧,」蘇煌輕輕吹著手中端的一碗雞湯,遞到床邊,「無旰大概也快回來了,不知道他今天順不順利?」
「我想應該很輕鬆吧,」南槿清瘦的臉上掛著淺淡的微笑,「這種局勢下,好多人都盼著能有人來策反自己呢。說不定明天,京城的大門就可以從裡面打開了……」
「明天啊……」蘇煌喃喃地重複著,端著湯碗的手有一些不穩。
或者明天,或者後天,總之可以預期不久的將來,栩王的大軍就會穿過高聳的城樓,進入到這座天子之城。
而峭笛……應該就在那支浩浩蕩蕩的隊伍中吧?
峭笛……
蘇煌猛地搖了搖自己的頭,又抬手重重一敲。
不行,不能想,忍了那麼多天,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他,不要思念,不要牽掛。
因為只要一開始想他,全副的精神就會不受控制地被吸了過去,看不到天,聽不到聲,聞不到色,嘗不到香,觸摸不到任何有形有體的東西,所有的感覺都纏繞在他的名字上面,拉也拉不開。
所以不可以想。
局面正在最要緊的關頭,南槿卻是最虛弱的時刻,自己身為一個南極星的戰士,絕對不能因為思念搭檔而失魂落魄。
絕對不能。
「蘇煌,」一隻微涼柔軟的手輕輕按在手背上,抬起頭,面前是一雙清澈溫暖的眼睛,「你們很快就可以見面了……
胸口好像有一層硬殼被敲碎,酸酸軟軟的感覺流了出來,漫過心頭。
「你不用忍耐,」南槿蒼白的臉頰上一直漾著微笑,柔柔地看著蘇煌,「因為你們一定會見面,會一起過很快樂的日子,會永永遠遠,再也不分開……」
「是……是啊……」蘇煌深吸一口氣,嚥下哽在喉間那艱澀的硬塊,也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但是笑著笑著,淚水卻湧了上來,怎麼擦也擦不乾淨。
南槿不再說話,身子有些疲累地向後一靠,迷濛的眼波慢慢投向窗外,淡然的面龐上看不出任何一點內心的波動痕跡,卻讓人不知不覺間連呼吸也窒住了。
「南、南槿……」蘇煌剛輕輕叫了一聲,小院的門吱呀一響,無旰僂著腰快步走了進來,剛跨進室內就是一愣。
「蘇煌,你哭什麼?」
「我哪有哭?」蘇煌趕緊抹了抹臉,站直了身子,「情況怎麼樣?」
「很不錯啊,」無旰走到南槿的床邊站定,「從對我們三個人的監管力度就可以看出,魚慶恩已經控制不住大多的下級軍官了。我推測不出意外的話,明天就是破城之時。」
南槿點了點頭,輕聲道:「不過破城之時也是最混亂之時,要在最短時間恢復秩序才行。京城裡有些地方是絕對不能讓兵士們進入的,還有一些重要的人也不可以傷害,這些都要你特別當心。」
無旰躬身道:「請公子放心,京城畢竟是京城,栩王殿下之所以圍而不攻,就是想把對城池宮廟的損傷減低到最小,屆時無旰也會竭盡所能小心行事的,定當不令公子失望。」
南槿向他淺淺一笑,道:「你何曾讓我失望過,其實若論細心周到,無人能在你之上,想來該考慮的,你都已經考慮過了……」話說到一半,他眼睫突然一顫,摀住胸口咳了起來,咳得臉上湧起了一片嫣紅之色。
無旰與蘇煌同時搶上扶住他身子,慢慢放倒在枕上,拍撫前胸,見他慢慢平靜下來閉上了眼睛,都不敢再發出聲響,雙雙退到門邊。
「他要不要緊啊?」蘇煌扶著門框,擰著眉頭低聲問道。
「怕是要好好調養一陣子才行呢,」無旰歎息了一聲,「明天我在外面忙,就靠你好好照顧公子了。」
「這還用說?」蘇煌在門檻上坐了下來,抬起頭,「不過你也要小心才是。」
無旰怔了怔,那雙與他蠟黃萎靡的面容極度不襯的精光四射的眸子閃了閃,轉到蘇煌的臉上,看了很久。
「怎麼啦?」蘇煌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奇怪地問。
「……你真是一個好人……」無旰皺著面皮笑了笑,也在門檻上坐下,「誰有你當朋友,一定是很有福氣的。」
「說什麼呢,」蘇煌抓了抓頭,「你也是我的朋友啊。」
「是嗎?」無旰長長吐出一口氣,「可是我不配啊……」
「嗯?」
「我不配當你的朋友……」無旰喃喃地說完這句話後,突然手撫著額頭笑了起來,「真是的,我們在說什麼呢,還是談談明天的要緊事才對……」
蘇煌歪著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雖然覺得他似乎還有些話沒有真正說出來,但因為畢竟相交不深,便沒有再問下去,跟隨著他改了話題。
屋內的南槿一直靜靜地躺著,沒有再咳嗽,也沒有再說話。入夜後淡淡的月光隔著窗欞照進來,隱隱可見他雪白的臉龐上,一雙眼睛緊緊地閉著。
但不知為什麼,守著門邊的蘇煌每次回頭看他時,都覺得他似乎根本沒有睡著。


翌日。城破。

雖然栩王對入城軍隊做了最嚴厲的紀律控制,但是這種政權交替城池易主的時刻是不可能完全對順利有序的。死忠於魚慶恩的小股力量的零星抵抗,使得沒有經過大戰就進入京城的栩王部屬無從發洩的精力被撩拔了起來,在受制於嚴禁屠殺平民、劫掠民財的鐵律下,他們轉而把目標放在了屬於魚黨的一些朝臣的府邸上,對它們進行了最徹底的洗劫和掃蕩。領兵的軍官們基本上都很瞭解士兵的行事準則,再加上他們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保護皇室宗廟和戶部銀糧庫上面,所以對這種洗掠行為也只是形式上呵斥了一下,並沒有進行認真的制止。
無論歷史的風吹往哪個方向,對於某些人而言希望重生的時刻,就必然是另一部分人的末日。
這種紛亂的狀況持續了整整一天,直到眾多高級將官進入城內下達了禁令之後方漸漸平息。
此時,已是黃昏日落。
蘇煌因為擔心破城的混亂會使得南槿受到誤傷,所以在無旰出門之後立即關門閉戶,手執雙刀守在病人床前,其慎重的表情,就仿若即將攻入城內的人會是敵方一樣。
「你在防備什麼呢?」南槿斜靠在床頭,帶著淡淡的憂慮表情問道。
蘇煌被問得有些呆住,仔細想想,還真想不出自己這麼戒備是在擔心些什麼,因為無論栩王是怎樣的人,這種時候他應該都不會傻到要對背後有十萬軍力的南槿怎麼樣才對。
「還真讓人有點頭痛,」南槿輕輕歎息了一聲,將一隻手掌按在自己蒼白的額頭上,「從你剛才的行動就可以看出,對於橫空出世的栩王,大部分的江北人都有一種本能的不信任啊。」
「那……那又怎樣呢?栩王不是賓先生,我們不瞭解他,怎麼可能一下子就信任他?你也不用為這個太擔心的。」
南槿的手指在眉心處揉了揉,沉吟了片刻道:「我擔心的倒不是這個,江北方面叔叔和我都可以把握,反而是栩王……」
栩王,這位從幼年時就被放逐,而今卻即將登上至尊之位的青年天子,他對於江北又如何呢?
是否也會有一種本能的不信任呢?
「把窗戶打開吧……」南槿側轉臉頰,輕聲道。
「啊?」
「開一下窗戶,我想看看外面。」
蘇煌有些迷惑地看了他一眼,不過也沒有多問,推開了病床前的一扇窗。南槿支撐起身體向遠方遙遙望去,同時也像是在側耳傾聽。
越過牆簷的青瓦,遠處有幾股濃濃的黑煙,在不同的方位扭曲而上,直衝向天。
那是幾處被焚燬的魚黨府邸的余煙。
「這樣的事情,還是避免不了啊。」南槿歎了一口氣。
「魚慶恩一黨這二十年來民怨太重,跟隨他的這些人也都造下無數殺孽,有這樣的下場,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種劫報呢?」蘇煌大概也猜得出那些黑煙代表的是什麼意思,跟著發了一句感概。
「最高之位易主,這個過程永遠也脫離不了血腥,」南槿的臉上浮起一絲苦笑,「可是,被清剿的,除了魚慶恩派系的人以外,是不是還有旁人呢?」
「怎麼會?只要沒有依附過魚慶恩的,就不會被傷害吧?」
「這倒未必。有些人從來沒有支持過魚慶恩,但對栩王也沒什麼忠心可言,而在新君初立之時,最忌有死灰復燃的舊勢力前來掣肘,所以有一種慣用的手法,就是在城破之時用誤傷的方法清理一下……」
蘇煌驚詫地睜大了眼睛,吃吃地道:「你、你的意思是說栩、栩王他……」
「我還什麼都沒有說,」南槿的眸中突然閃過一陣冷凜的寒光,尖銳的如同他面對厲煒初報真名的那一瞬間,「栩王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君主,只要看看今天會有多少黑煙和鮮血就知道了。如果他只會用屠刀來清除異己,鞏固自己的實力和權威,那麼此人的心胸與手腕,亦不足以讓叔叔托付江北十萬兄弟未來的命運吧……」
蘇煌怔怔地聽著,嘴唇不由自主地輕輕翕動了幾下,沒有發出聲音來。
南槿用手指把垂在額前的一縷亂髮慢慢挑回到耳後,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
作為被賓起之一手調教大的接班人,南槿很清楚叔叔對於這十萬熱血男兒未來的考慮。從常理上來說,一股游離於朝廷掌握之外的戰力,無論怎麼開明的君主都會將其視之為一種威脅,所以對於江北而言,想要永遠保持著義軍的身份是不現實,也是不可能的。
江北的未來,只有三條路可走。
一是力量漸耗漸弱,最終被強行殲滅剿殺,二是爭奪天下,自己來掌握至高的權力,三是慢慢被分解消融,讓江北之名在不流血的情況下逐漸淡化在時間的流逝中。
第一條路無疑是最讓人感到悲哀的一個結局,但大多數義軍的下場不外如是;第二條路聽起來雖然雄心萬丈,可是成功率不高,而且在外敵虎視的情況下進行慘烈的內戰也有違賓氏叔侄一貫的性格與原則,因此相比之下,第三條路雖然看起來有些無奈,但卻是可預期的最佳選擇。
在賓起之的的觀念中,捍衛國土與黎民原本就是朝廷的責任,而義軍的出現實際上並非一件正常的好事,所以他希冀的將來,是北方防線仍然牢不可破,但守衛這條防線的戰士們,已不再被稱為義軍,不再孤獨的作戰,也不再會同時面對不同的敵人。
當然在這之前,首先需要確認的,就是被選擇的栩王此人,是否真的是一位能保國護民的君主,是否真的可以將江北目前承載著的責任移交給他,讓義軍的存在漸漸淡化在歷史被翻過去的那一頁。
「南……南槿……」看到臥榻上蒼白虛弱的人神情沉鬱,蘇煌不禁有些擔心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不要再想了,你的傷這麼重,要好好休養才是。我相信不管將來發生任何的事情,你都可以很好的解決……」
「是嗎?」南槿唇邊淡淡浮起一個笑,回握了一下掌中的溫暖, 「是啊,一定能解決的,無論是十萬兄弟的未來,還是你……」他的語聲微微頓了頓,目光變得更加柔和,「蘇煌,不管我會怎樣,只有你……是一定要幸福的……」
蘇煌的嘴唇顫抖了一下,更用力地收緊了自己手掌,「你在說什麼呢?已經越來越好了不是嗎?魚慶恩不再把持朝政殘害百姓,胡族的大軍也已經被擊退,我們還可以希望栩王是一個有道明君,比起以前的風雨飄搖,現在已經好了太多,這都是你費盡心血想要做到的,所以你應該、應該更高興一些啊!」
「也許是吧,」南槿垂下視線,眼瞼下因疲勞顯出的暗青色更深更濃,「雖然有那麼多的傷害,那麼多的無奈,但我這些年努力想要達到的目的,似乎真的是一步一步在達成吧……為了走到自己想要的終點,將來一定還有更多人會為了我的信念而付出代價,而我卻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將這些代價贖還給他們……」
「不要再說贖還,」蘇煌筆直地看著南槿的眼睛,神情前所未有的堅持,「因為那不僅僅是你的信念,也是我們的信念啊。我們之所以投身江北旗下,是因為相信跟隨著賓先生,可以為天下蒼生、為護衛國土而戰,只要這一點不改變,就沒有一個戰士會覺得後悔的。」
南槿低頭良久,如羽的雙睫才輕輕顫動了一下,慢慢向上挑起,用柔和的眼神看著蘇煌:「你真的是一個很好的朋友,在你面前,似乎可以放心地說任何話……不過你不用太為我擔心,我未來將要走怎樣的路,很多年前就已經決定了,無論這途中發生什麼樣的事,我相信自己還是能夠努力照以前的方向走下去……」
雖然南槿語調平靜,但這幾句淡淡的話聽在蘇煌耳中,卻令他陡然一陣心酸,不由地吸了吸鼻子,頭慢慢低了下去。
正在這時,前院的門板突然被重重地拍響,蘇煌立即條件反射般的跳了起來,手指一緊,握住雙刀躍入院中,對外面高聲喝道:「是誰?」
「請問賓南槿公子居於此處嗎?」門外響起一個斯文有禮的聲音。
「你是什麼人?」
「卑職是栩王殿下駕前先行侍從長官朱艾,奉殿下旨意,特來謁見賓公子。」
蘇煌猶疑地轉動了幾下眼珠,南槿的聲音已經從背後淡淡地傳來:「請他們進來吧。」
從門縫向外張望了一回,蘇煌想著這薄薄一層門板反正也擋不住什麼,便打開了插閂。門前排列整齊地站著十來個人,當先的一人年約三十,面白無鬚,院門一開就微笑著行禮道:「驚擾了,請問賓公子可安好?」
蘇煌剛點了點頭,那人便獨自一人跨進院中,整冠來到階前道:「栩王殿下有盛意轉致公子,請問公子可方便接見卑職?」
南槿在房內溫和地道:「朱大人客氣了,請進。」
蘇煌見朱艾的手下都安安靜靜呆在院外,便不再理會他們,回身搶步先進入房內,護在南槿的床頭。
朱艾看起來毫不在意蘇煌謹慎的態度,仍然面帶微笑,禮數極為周全地向南槿說完了所有的客套官話,竟好像真的只是奉命來謁見請安的。
「有勞大人特意到此一行,栩王殿下的盛情,南槿銘感五內。」南槿神色未動地聽完了那一長篇的客氣話,淡淡地回了一句。
「公子安然無恙真是太好了,否則我們實在無法向殿下和賓先生回話,不過現在城中還有些混亂,您這兒人手也不足,要不要卑職在門外安排些護衛……」
蘇煌皺了皺眉,但南槿卻立即輕飄飄地答道:「也好,麻煩你了。」
「明天晚些時候近衛營就會護送栩王殿下入城,薛先生及江北貴屬們也會同行,賓公子要不要移到……」
「這裡很清靜,我暫時不想移動。大人不必費心了。」
朱艾隨即又通報了一些進軍過程中的事項,之後便識情知趣地起身告退,走時輕手輕腳,還小心地關好了每一道門,護衛的兵士,也盡量安排在了較遠的巷口。
「栩王殿下的姿態,似乎放得很低啊。」南槿輕輕低語了一聲,在長枕上舒展開自己的身體,略略有些沉思的樣子。
蘇煌卻沒有注意到他在說什麼,自從剛才朱艾說過薛先生一行明天進城後,他腦子裡就再也不能想其他的東西了。
明天。
只要剛剛升起的彎月再次落下時,就是明天。
在明天將要浩浩蕩蕩湧進京都的人流中,有那麼一個想也不敢去想的人,是跟其他人不一樣的存在。
那是他的搭檔,那是他的峭笛。
本以為那個落在乾裂嘴唇上的吻,就是生離死別前感受到的最後一點餘溫,可峰迴路轉之間,竟然可以近在咫尺,預想著再次相擁。
剛想到這裡,眼眶就不由得一熱,忙拚命忍耐了下來,覺得自己好沒出息。
這並不是成為搭檔以後分別最久的一次,但卻不知為什麼,會脆弱到連轉一轉心思都會覺得絲絲的痛。
那些牽牽絆絆的感情中,似乎真的有一些什麼,已經不太一樣了。
「蘇煌,你睡一會兒吧。今夜,不會出任何事情的。」南槿在身後如低吟般地說道。
蘇煌聲音啞啞地應了一聲,因為鼻子有些堵,所以不好意思回頭,逕自倒在了門旁臨時搭起的木板床上,臉向外躺下。
的確應該好好睡一覺,睡足了,精神才會好,那人見了才不會擔心。
剛剛轉念這樣一想,人就很快地進入了夢鄉。

這一夜,果然沒有發生任何的事情。
天亮時睜開眼睛,無旰剛好從外面回來,微微帶著些疲態。向蘇煌點頭招呼了一下後,他快步走到南槿床前,低聲向他報告昨日城中的一些情況,也提及了某些官員府邸被劫掠的事情。南槿半坐半躺靜靜地聽著,神色如常,只是大略問了一下在混亂中被傷及的有哪幾家人。
「最初確實比較混亂,好在立即被控制住了。除了幾家魚慶恩死黨被掠殺以外,並沒有不相干的捲進來,公子您放心。」
南槿輕輕嗯了一聲,此外便沒有什麼別的反應。
報告完畢後,無旰轉頭看了蘇煌一眼,笑道:「薛先生他們今天進城,裡面應該有你一直在盼的人吧?不去城門口守著?」
蘇煌臉一紅,嘴硬道:「守……守什麼啊?我跟南槿在一起,哪裡也不去!」
聽到他這樣宣佈,南槿也不由微笑道:「說真的,你還是去看看吧,別的暫且不說,單是新君入城的熱鬧,也不是隨便能看到的啊。」
被他兩人這樣一說,蘇煌反而更加不好意思出去,再加上南槿這幾天身體狀況非常糟糕,也的確讓人覺得沒法子放心離開,所以蘇五少爺紅著臉咕噥了兩句,一甩手進內屋去了,留下後面一陣輕笑。
過了中午,南槿似乎有些睏倦,便靠在榻上小睡,無旰為他蓋上一條薄毯,安靜地守在一邊,
小院外的巷道上響起輕輕的腳步聲,不緊不慢,不急不燥,有規律的足音既不會沉重得讓人聽了心煩,也沒有刻意地被收斂壓低,只是很溫和地告知院內,有訪客漸近。
蘇煌心頭頓時控制不住地激盪起來,立即翻身躍出門外,也顧不得無旰在背後掩嘴失笑。
剛奔到門前,剝啄之聲就已響起,隔著門板傳來的竟然是朱艾的聲音:「賓公子在休息嗎?」
忍住心中不由自主的一陣失望,蘇煌向室內看了一眼,還是上前一步打開了大門,門外朱艾微笑著向他點頭為禮:「蘇五公子,又來打擾了。」
「南槿剛睡著……」蘇煌輕輕皺著眉,「不過大概現在也被吵醒了,有要緊事嗎?」
「是啊,」朱艾淺淺笑著,「能進去嗎?」
蘇煌把身體側開,讓出一條通道。與上次來訪不同,今天跟著朱艾一起來的四個人並未留在門外,而是一起走了進來。於是蘇煌想也不想,再次搶先趕到了房門口。
來客們隨後登上低矮的台階,頓住腳步,朱艾微微彎下腰,側身退到了一邊,而走在最中間的一位身材高挑的年輕人則緩步走上前。
與此同時,無旰也從房內迎了出來,在抬起視線的一瞬間,他如同被電擊一般全身顫了一下,失聲驚呼道:「栩王殿下!!」
蘇煌嚇了一跳,不自禁地睜大眼睛望了過去。
栩王已經放下了罩在頭上的斗篷頂兜,露出一張修眉鳳眼的清秀面容,五官的線條非常柔和。不過儘管容貌親善,但此人畢竟是一直做為儲君被撫養長大的,即使是安寧平穩的神情,也自有一種睥睨天下的氣勢,敏慧的眼眸中也時不時漾起陣陣含義深邃的波紋。
也許是聽到了無旰的驚呼,屋內傳來了南槿下榻趿屐的聲音,約摸片刻之後,江北最年輕的高層安然地出現在房門口。
覆著淺淺蒼苔的青簷下,栩王宸嶼,此生初見南槿。
由於蝶變之傷與長時間的積慮,此時的南槿容色蒼白,神情憔悴,乍一看去,就像是一個溫和的病弱青年,正強自支撐著,來迎接探望自己的客人。
然而無論他的身體顯得如何的虛弱無力與瘦骨支離,只要看一眼他明亮奪目的眼睛,看一眼他眉宇間不卑不亢的氣質,任何人都無法否認,在這個人的身上,絕對可以看到江北的靈魂。
在京都這個最普通的偏僻小院中,初夏午後微熱的陽光從廊前穿過,問鼎天下的鐵蹄聲似乎還沒有從空氣中真正消弭。
而這片江山最終是走向和平,還是走向紛爭,是會相互扶持,還是會同室操戈,也許都將取決於簷下這兩個年輕人的氣度與心胸。
「江北賓南槿,見過殿下。」躬身行了一個禮,南槿很直接地平視著未來天子的雙眼。
「常聽賓先生提起公子,」栩王抬起一隻手虛扶了一下,笑道,「公子的錦韜秀略、義烈豪氣,本王也極是敬佩,今日一見,已是足慰平生。」
南槿淡淡一笑,沒有再繼續客氣謙遜,而是一側身,請栩王進入室內。
此次會面,待續的時間並不長,因為對於栩王來說,這次拜訪其說是來見一見聞名已久的賓南槿此人,倒不如說是為了表現出一種姿態。
那是新的至尊天子對於江北義軍所表現出來的姿態。
無旰、蘇煌與朱艾等人在兩人會談時全都呆在戶外,客客氣氣地聊一些閒話。看著日影漸漸西移,蘇煌忍不住頻頻向巷口看去,可是直到栩王起身離去,也沒有第二批人再出現在他的視線範圍內。
「連薛先生也沒有來,大概是有什麼事耽擱了吧,不用著急。」無旰微笑著安慰了一句。
「我哪有著急?」蘇煌飛快地反駁著,起身來到屋內,看到南槿正想躺下來,忙上前攙扶,隨口道,「栩王殿下看起來蠻和氣的,樣子也很聰明,應該是個好皇帝吧?」
南槿的眼尾稍稍掃了門口的無旰一眼,笑道:「這是自然。……對了,剛才殿下也提到,薛先生他們還有些事情,所以會晚一點到,你再等等,不用急。」
蘇煌臉微微一紅,想要否認自己在著急,又覺得會越描越黑,閉上嘴沉默了片刻,到底還是有些牽掛,開口問道:「到底是什麼事啊?」
南槿的眼波輕輕閃動了一下,道:「追捕魚慶恩……」
「什麼?!」
「魚慶恩掌權這麼多年,自然經營了一些退路,早在破城前好幾天,他就已逃離了京城。追蹤獵捕非栩王部屬所長,所以薛先生得到些線報後,就親自帶人去處理了。」
跟著進到屋內的無旰也插言道:「薛先生的追查手段天下無雙,我想魚慶恩再狡猾,終究也逃不到哪裡去。」
南槿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既然說到這裡,我就不妨順便再多說一句,如今天下方平,正是急需用人的時候,追捕魚慶恩是栩王立威所需,可如果為了追殺其他人而徒然折損精銳,就沒這個必要了。」
這句話蘇煌還沒聽得太明白,無旰的臉色已是一變,急切地解釋道:「我並不是有意要欺瞞公子,只是無旰始終以為,鶻律奕此人……」
「你不用解釋,」南槿微微一笑,拍了拍無旰的臂側,「你的用意我明白,只不過我很瞭解那位三皇子的實力,所以不忍心你派那麼多人去白白地送死。至於放過鶻律奕的做法是利是弊,你將來自然就會知道了。」
無旰咬了咬下唇,不敢多說,垂首緩緩後退了幾步。
蘇煌插不上嘴,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妥當,只好看看這個人,又看看那個人。
此時已近日暮,寧靜淺藍的天空中燃燒著幾朵紅通通的火燒雲,就彷彿是城破之後這第二天,平靜順利,但也有幾處不為人知的暗潮洶湧。

薛先生是在次日傍晚出現在小院門外那條窄小的巷口的。乍一看見那張平板冷漠的臉,蘇煌的心跳平白快了幾分,急匆匆就迎了出去。可是兩道焦灼的視線在越走越近的一行人中間來回逡巡了好幾遍,也只看見了幾張稍稍有些面熟的臉孔而已。
「南槿在裡面吧?」薛先生問道。
「是……」
於是薛先生示意身後的人跟他一起進去。
「先生……」蘇煌急急地叫了一聲。
「什麼事?」
「那個……穆……」
「你問穆峭笛吧?」薛先生的眉梢微微挑了挑。
「是……」
「他的任務還沒結束,要晚幾天才來,」薛先生的視線略略有些游移,淡淡地答道,「你耐心等等,不用著急。」
被第三個人勸說不用著急,蘇煌有些不好意思,覺得自己這樣把私情放在公事之前,彷彿不是一個南極星戰士應有的風格,當下頭一低,側開身體。
「對了,」向前走了幾步的薛先生象想起什麼似的又回過頭來,「蘇穆兩位老將軍率領側翼軍隊,已奉命在淇州就地駐紮,兩個月後才會攜眷入京。他們都是閤家平安,告知你一聲。」
蘇煌心頭大喜,一連說了三聲謝謝。
可能因為太過高興,他並沒有注意到薛先生在轉過身時眉間閃過的那一抹陰雲。
跟栩王那種較為形式化的來訪不同,薛先生與南槿的交談不間斷地持續到深夜,蘇煌端晚飯進去的時候,發現南槿的神情很是凝重,看向他的眼神中也似乎有了含義不明的東西,讓他的心裡陡然生出了幾分不安。
但無論如何,蘇煌也知道現在不是自己多嘴的時候,所以一直等到薛先生離開,抱被子進去時才輕輕地問了一聲:「出什麼事了嗎?」
「嗯?」正陷入沉思的南槿被問的有一些驚詫,片刻才反應過來,微微一笑,「一切都很順利啊,怎麼這樣問?」
蘇煌不由摸了摸頭,「是嗎?你剛才看我的神色那麼嚴肅,我還以為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呢。」
南槿長長吐了一口氣,撥了撥鬢邊的發尾,「已經比預想得還要好了……有那麼多人死在戰場以外,要是沒有一個稍微說得過去的結果,我又怎麼對得起他們……」
「我也是一個南極星,所以我想,面對現在這樣的局勢,不會有人去想對不對得起的問題的。」
「南極星……」南槿低低一聲長歎,「蘇煌,我必須要告訴你,未來,不會再有南極星了……」
「啊?」蘇煌嚇了一跳。
「雖然同樣由叔叔所創立,但南極星組織與江北義軍不同,它是為了對抗魚慶恩的暴政而建立起來的,如今魚慶恩已經失勢,它就再也沒有存在的理由了……」
乍然聽到這樣的消息,蘇煌一連張了幾次嘴,都沒有能夠發出聲音。最初的驚詫感過去以後,隨之而來的,便是湧上心口一陣陣的難受。
自從成為一名南極星之後,從來沒有想過這個集體也會有解散的那一天,沒有想過緊緊聯繫著上萬年輕人的那一根紐帶,也將隨風飄落。
然而從理智的角度而言,蘇煌很明白南槿所說的一點也沒有錯。縱然有無數的熱血男兒曾為了南極星的光芒付出鮮血與生命,但它的性質卻注定了它不可能是一顆輝華燦爛的恆星,而終將在劃過一道令人驚艷的華采後,慢慢消失在夜空。
不過對於那些曾在漫漫長夜中仰望過南極星璀璨光華的人而言,即使流星已逝,但那一抹燦爛餘輝依然會永存人心。
「魚慶恩尚未就擒,南極星還暫時不能功成身退,但這一天,想來也不會遠了。」南槿輕輕將手覆在蘇煌的手背上,凝視著他的眼晴,「另外還有件事要告訴你,……明天我就會搬離這裡,到離宮城更近的一處居所去……在你的家人沒有入京之前,先跟我一起住好嗎?」
「宮城?」
「栩王殿下上次來,大概也提了一下,想請我去擔任新朝內閣殿的主政,今天薛先生又轉述了叔叔的意思,我應該會接下這個職位吧。」
「可是……」蘇煌有些迷惑地揉了揉額頭,「內閣殿主政可是相當於宰輔一樣啊,你的身後有十萬江北將士,把你放在這麼重要的中樞位置,栩王不會有所忌憚嗎?」
南槿揚了揚下巴,輕聲道:「無論我在什麼地方,江北的十萬將士都是存在的,與其猜忌疑心,不如收為己用。只希望將來有一天,新君與江北能夠真正地融合成同一股力量,到那個時候,應該不會有任何的外敵,能夠再佔據我們的一寸土地了。」
蘇煌深深地看向瘦弱的青年,低聲問道:「不是吞併,也不是剿滅,而是真正的融合……,這就是你以後將要全力以赴做的事情吧?」
南槿垂下眼睫,手指慢慢劃過床幔上的流蘇,半晌後才慢慢點頭:「是的,以後對於我來說,這就是最重要的責任了……」
蘇煌抿了抿有些乾澀的嘴唇,心中突然如陷落般的痛。南槿,南槿,生在責任中長在責任中的南槿,他要到何時,才可以卸下身上的重負,安享平常人的幸福呢?

次日,南槿遷入新居。
關於內閣殿主政的任命並未正式宣佈,但一大批需處理和決策的事項已經湧到他身上,讓他不得不很快便忙成一團。
相比之下清閒很多的蘇煌自己無事可做,當然就更不好意思再去煩擾南槿。有時也會遇到薛先生,但跟他打聽追捕魚慶恩的現狀時,對方也總是急匆匆地說一句沒有進展,就忙忙碌碌地走開,想來穆峭笛短時間內還沒有辦法完成任務歸來。
獨自呆在府內沒有什麼趣味,蘇煌決定還是出去走走。京城本是他非常熟悉的一個城市,但經此一場天翻地覆的大變,城中的故舊已經離散了大半,信步走在物是人非的街道上,回想著那些並不遙遠的往事,心裡的感覺不知是沉重,還是輕鬆。
轉過一個彎,猛抬頭,不知不覺來到松月酒樓門前。虛掩的門,暗黑的窗戶,但小況微笑著的臉,已永遠不可能再出現。
蘇煌的手按在胸口,生生想按住翻絞而起的疼痛感,慢慢移動著腳步。
「咦?蘇煌?是蘇煌吧?」身後突然響起一個清亮的聲音,讓他一驚回頭。
「真的是你啊,你沒事真是太好了!」奔過來的漢子一把抓住蘇煌的肩膀,用力搖了搖。
「王二哥!」一看清對方的臉,蘇煌也不禁綻開一抹微笑。
「齊奔的事我後來才聽說的,真是沒想到啊。」王二哥歎息一聲,「要是那天晚上你出點什麼事,就是我害你的了。」
「你只是幫我聯繫齊奔而已啊,怎麼可能會怪你?你一直留在京城嗎?」
「不,」王二哥用手扶著被曬成古銅色的額頭,神情黯淡了一下,「我是在三角巷之戰後撤出的……」
「哦,」蘇煌也不由自主地咬了咬嘴唇,「那一役,傷了很多兄弟吧……」
「是啊,」王二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過總算成功了,倖存的兄弟也不少,後來我們就一直跟著薛先生,與栩王殿下的兵力會合後,前幾天同大軍一起入的京城。現在大家都住在南區的一處大宅院裡,等上面的下一步指令。你也應該過來跟我們一起住吧?沒人告訴你嗎?」
蘇煌有些驚訝地搖搖頭,「我已經見過薛先生了,可他沒提……」
「這樣啊……」王二哥好像突然意識到什麼,眉尖連跳了幾下,彷彿是要遮掩表情般抬手抹了抹下巴,之後便突兀地笑了兩聲,「大概是他太忙忘了吧。」
「那你今天是出來……」
「今天是假期,所以我跟同伴一起出來走走。」
「還有同伴?在哪裡啊?」
「就在那兒……」王二哥朝左邊一指,但立即又感覺到沒對,快速地把手縮了回來。
可是蘇煌已經把視線轉了過去。
青石的街沿旁邊,一個人靜靜地站立著,冷冷的視線,漠然的表情。
「啊,我們還要買東西呢,」王二哥試圖打個圓場,快步過去想拉住那個人,但對方已經緩步從房簷的陰影處走了出來。
「康輿……?」蘇煌的心臟一陣緊縮,輕聲道,「你的傷好了嗎?」
康輿冰冷的目光在蘇煌臉上停留了片刻,用寒意幽幽的語調反問:「你覺得能好嗎?」
蘇煌緊緊抿住唇角,低下了頭,「對不起……」
「對不起誰?對不起我嗎?」康輿冷笑道,「你已經救過我,心裡應該好受很多了吧?難受的人應該是我才對,我幫不了他,還不得不被你救……」
「康輿,康輿,別說了……」王二哥有些著急地拉著康輿的胳膊,向後用力扯。
「看樣子你還不知道吧?」康輿掙扎著湊到蘇煌的面前,「你難道一點都沒覺得有不對勁的地方?」
蘇煌怔怔地看著他,雖然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但卻莫名地覺得好像有一根尖銳的冰針慢慢地穿過胸口,冷得連手指也動彈不得。
「我們回去吧,你別再胡說八道了!」王二哥一面叫著,一面捉緊康輿的身體。
「為什麼不可以說?」康輿咬緊了牙根,「他很特殊嗎?有那麼多的南極星曾經失去過搭檔,為什麼只有他的感情需要被考慮?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受不了?」
「康輿!」王二哥大喝一聲,猛力將同伴拉到一邊。
蘇煌卻在那一瞬間閃電般地伸手抓住了康輿的胳膊,「你說什麼?你剛才……說了什麼?」
「蘇煌,你知道他有點…有點……激動的,別理他,他……他什麼也沒說……」王二哥結結巴巴地解釋著。
可是蘇煌聽也不聽,眼睛直直地盯著康輿的臉,手指幾乎已經嵌進了他的肉裡,臉色白得如同一張棉紙。
康輿的眼珠定定的,一瞬也不瞬地回視著他,頰邊迅速地掠過一絲有些瘋狂的快意表情,然而只是剎那的時間,那一絲快意便像融雪一般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絕望的、瀕臨崩潰般的痛苦。
「說了什麼……我……說了什麼……」康輿顫抖的手指按在了嘴唇上,臉上的肌肉抽搐似的跳動了兩下,「但是……說了什麼,不說什麼,又有什麼不同呢?事實已經無法改變了,你和我都是一樣的……什麼也無法改變了……」
一種虛軟的感覺從腳底瀰漫開來,蘇煌僵硬的手臂無力地滑落。康輿緊緊閉上了雙眸,一轉身,頭也不回地快步奔離,只留下王二哥有些手足無措地留在現場,著急地扶住蘇煌的胳膊。
也不知木然呆立了多久,腦中一片空白的蘇煌突然跳起身,步似流星地朝宮城方向奔去,速度之快,讓驚慌的王二哥根本追他不上。
沿著主路,穿過皇城的高牆,再前行不到兩千尺,就是一府優雅的府邸。衝進大門,一連奔過幾道門檻,撞開了那間素淨客廳的木門。
「蘇煌,你怎麼了?」南槿吃驚地丟開手中的文書,站起身來,恰好也在廳中的無旰急忙上前攙扶住蘇煌有些站立不穩的身體。
雖然胸腔內的空氣彷彿已經完全被擠壓了出去,額頭也一陣陣地發漲,但蘇煌還是咬著牙抓住了南槿的手,一字一句地問道:「你告訴我,峭笛……他怎麼了?」
南槿一愣,神情略略有些不穩,勉強笑道:「不是說他有任務……」
「那就是說他還能回來吧?」蘇煌象捉著救命稻草般收緊了自己的手指,縱然明知是謊言,也貪婪地需求著一個自己想要的答案。
可是南槿卻神色猶疑,與無旰相互對視了一眼。
「你是怎麼會知道的?」無旰小心地問了一句。
蘇煌覺得好像有一根細細的線在額頭處緊緊地勒了下去,眼前有一些模糊,但卻說不出是不是有痛的感覺。
左手有一些顫抖,抬起右手去壓,兩隻手卻一起抖動了起來,無論怎麼用力,也攥不成一個拳頭。
在這一瞬間,心中有瘋狂的恐懼,剛才支撐著一路奔來的那口氣一洩,頓時覺得整個人害怕得想立即逃開。
「沒事……沒有事……」蘇煌小口地吸著氣,喃喃地對自己說著,「南槿還沒有回答,不一定有事……別怕……」
「蘇煌……」南槿撫住了自己朋友的肩頭,面色如雪,「你聽我說……」
蘇煌抬起眼睛,只輕輕看了他一眼,就本能般地縮了縮肩膀,用力搖頭:「不,我不想聽了,峭笛馬上要來了,我要出去等他,我沒有時間……」
要等峭笛來,所以沒有空,不要聽,什麼話也不要聽。
搭檔不像自己那麼急性子,有時候等他來,要很有耐心才是。
退了兩步,坐在地上。屋子裡突然變得很安靜,不知是南槿停止了說話,還是耳膜已經被強制關閉。只覺得恍恍惚惚中,周圍的光線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不停地有人影在面前晃來晃去,就好像是有意在擋著峭笛到這裡來的路。
「你們讓開一點兒,」蘇煌抬頭說,「讓開一點兒,讓他過來。」
有冰涼的手指貼在臉頰,短暫的清醒時間裡,看到南槿發紅的眼睛,聽到他一遍一遍地說:「對不起……」
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說對不起,也不想知道。
有人在前面抓住了他的肩膀用力地搖動,一邊搖一邊大聲地叫著:「峭笛死了!他到死都是最英勇的戰士,所以你不要這個樣子!」
蘇煌卻努力向後縮著身體,閉上眼睛甩掉剛才的聲音,安慰自己說:「沒有聽見,什麼也沒有聽見……」
因為如果聽見了,峭笛就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到那時,連等待,都會變成一種奢望。
蘇煌願意祈求所有能夠祈求的東西,只要還可以等待,等待他歸來自己身邊的那一天。


「賓公子,我來照看蘇煌,你還是多休息一下吧。」無旰關好微掩的窗戶,躬身來到南槿的身邊。
「都兩天了,他幾乎沒吃過什麼東西,」南槿用憂慮的眼神凝視著蘇煌,「我就是知道他會這麼痛苦,所以才決定能瞞多久瞞多久。」
「終究瞞不了一輩子啊,」無旰勸道,「您也不用太擔心,等蘇將軍他們進了京,有家人安慰,可能慢慢就好了。」
「希望如此吧。」南槿緩緩站起身,剛拉了拉肩上的披風,就有一個僕從出現在門口道:「薛先生有急事,已經進來了。」
語音未落,薛先生果然已經邁步進來,急匆匆地道:「終於查實那條老魚的行蹤了。」
「哦?」南槿回頭看了蘇煌一眼,挪步到了隔壁的外廳,問道,「既然已經查實,越快行動越好。」
「是,被他溜了好幾次,這一回再也不能失手了。」
「人手足夠嗎?」
「人手從來就沒有夠過……」薛先生的語氣有些嘲諷,「護衛老魚賊的都是些武功超群的高手,等閒的士兵根本連追都追不上,就連穆峭笛這樣身經百戰的好手上次不也……唉……不說了,幸好他們的實力也折損的差不多了,只希望把傷亡減到最低……」
「為了以防萬一,還是多帶幾個人去吧,魚慶恩不是等閒之輩,越小心越好……」
「嗯。」薛先生點了點頭,剛站起身形,不由地怔了一下,「蘇煌……你怎麼……」
「帶我一起去吧。」蘇煌不知從何時開始已經站在外廳的門口,雙頰鐵青,唇角抿出堅硬的線條,「不是人手不夠嗎?我也是一個戰士,有任務的時候不派我去,我的搭檔會怎麼想?」
「可是你……」薛先生正想再說什麼,南槿突然按住了他的手臂。「讓他去吧。蘇煌說的不錯,他……還是一個戰士。」
薛先生深深地看了蘇煌一眼,重重地點了點頭,道:「好,既然要去,就不許出亂子!」
「您放心,」蘇煌抬起冰凍般的雙眼,「我絕對不會……連累任何一個弟兄的……」
「那我也去吧,」無旰突然插言,「多一個人多一份力,也就少一份危險。再說我很瞭解魚慶恩這個人,一定會有用處的。」
薛先生又回頭深深地看了無旰一眼,平板的臉上居然閃過了一絲微笑,「要去就都去吧,老魚賊這次,一定無路可逃。為了不走露風聲,我們今天晚上就會行動,你們兩個先休息一下,做好準備,子時在東門會合。」
「是!」蘇煌與無旰同時應道。
站在側後方的南槿若有所思地凝望著這兩個人,臉上露出了一絲難以化解的濃濃憂傷。
在決定要參加任務之後,蘇煌就努力振作起精神,不僅吃了一點東西,還小睡了兩個時辰。睡醒後起身,就開始檢查兵器和夜行衣。
房門吱呀一聲,南槿緩步走了進來,把手裡拿著的一個小包袱放在一邊,開始一邊默默地幫蘇煌做著戰前的準備,一邊盡量用平常的語調跟他叮囑著一些事情。
小半個時辰後,一切都安排妥當,南槿這才走到床沿邊坐下,端詳了一下蘇煌的臉,神色極是黯然。
「你不用為我擔心,」蘇煌的唇邊淡淡地彎起一個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南槿垂下如羽雙睫,雙手緊緊握了握蘇煌的肩頭,又慢慢滑落,勉強吸了口氣,微笑道:「看看你,穿得這麼單薄,現在畢竟是冬夜,就算是出任務,也不能……」
「沒事,我不冷,」蘇煌喃喃地道,「現在無論怎麼樣,都不會覺得更冷了……」
南槿沒有答言,逕直解開自己帶來的小包袱,拿出一件厚厚的棉襖背心,在蘇煌眼前抖開。
「這是他做的……你也知道,他一向心靈手巧,什麼都會做……」
蘇煌有些驚異地盯著這件棉背心,雖然南槿語焉不詳,但他還是瞬間明白了過來,嘴唇顫動了幾下,眼中竟然不自禁地湧上了一層淚水。
「穿上吧,穿著這個,就好像有小六在保護你一樣,我也能夠放心一點……」
「小六……」蘇煌的手指輕輕撫過棉襖的衣邊,眸中的熱潮一湧再湧,「小六……你認識小六……」
「是的,我認識他……從小,因為叔叔對我寄予厚望,所以連江北的人都很少見過我。有一年,我生了一場重病,恰好那時小六正在薛先生那裡受訓,為了讓我少一點寂寞,叔叔就破例准許小六成為我的夥伴……有兩年的時光,我們都在一起,他常講起自己那個雙胞胎的哥哥,常常講,所以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就忍不住想,這個人,就是小六的哥哥啊,他是不是……真的象小六所說的那樣呢……」
蘇煌覺得眼睛就像溶化了一樣,滾燙的淚珠滑過臉頰,落在手中的柔軟棉衣上面。
「穿上吧,小六一定也希望能夠在這樣的時刻,讓你覺得溫暖一點……」南槿輕聲說道,慢慢將棉背心披上蘇煌的肩頭,幫他穿戴整齊,扣好紐扣,再在外面套上黑色的夜行衣。
相顧無言之中,時間點滴流逝,遙遙傳來更鼓之聲,靜夜聽來,聲聲宛如敲在心頭。
「時候不早了,該出發了。」無旰出現在門口,低聲催道。
南槿的眼波微微閃動了一下,放開了雙手,站起身來。
「蘇煌,保重。」
蘇煌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轉手拿起自己的雙刀,與無旰一起邁出了府門。
夜風帶著凜凜雪氣刮著臉頰,但冰凍的心卻感覺不到一絲的寒意。無人的長街看起來淒涼孤寂,在夜行衣掠起的風聲中,蘇煌默然前行著,雖然無旰頻頻轉頭看他,但卻看不出他內心任何一點真實的想法。

東門。子時。
約有三十來名戰士已聚在城樓之下。因為這大概是南極星的最後一戰,所有的人都沒有戴面罩,彼此擊掌打著招呼。
薛先生到來之後,先講述了一遍計劃的行動細節,之後便分成四隊,跟著被指派的隊長出發,沿東門外的官道快速疾行了一個時辰,來到東郊一處山廟。
據報,魚慶恩此時,就藏身在山廟佛堂的地道之中。
在分派具體任務之前,蘇煌搶先道:「讓我第一個下去吧?」
薛先生看了他一眼,沒有理會。「先按計劃清理外圍,查出地道口後我先下去,除了一組的負責警戒以外,其他的都要跟緊我。」
「是!」
「行動吧。」
這三十多名戰士都是經驗與實力超群的高手,在清理山廟四周的暗哨時幾乎沒發出一點動靜,只有長長的茅草隨風起伏,沙沙作響。
如輕猿般靈動的身影們迅忽縱掠著,很快就來到山廟的高牆外。從不同的方位拋出三角錨,翻身躍上牆頭。
薛先生掃視了一圈牆內的情形後,以右手拇指向下示意,於是從他右邊起,兩人一組相繼躍入院中。
本來一切都還算順利,,但是當第九組的人足尖落地時,不知觸動了什麼,銅鈴之聲尖銳地劃破夜空,暗器機關也瞬間發動,飛刺、利箭和竹劍從不同的角度或呈線狀,或呈點狀閃電般襲來,已躍入牆內的人頓時成為襲擊目標,紛紛騰躍躲避。
立起牆頭之上的薛先生瞳孔瞬間收縮如針,但神色仍是冷凝不動。僅僅片刻的觀察後,他高聲道:「機關中樞在簷下,砍斷!」
蘇煌在最短時間內快速反應,一轉身,閃過一排竹劍,順勢將身邊最近的一個戰友撲到在身下,右手刀挽出一個刀花,震飛一篷鋼鏢,接著腰部一擰,迎著如雨飛針直衝向前。
此時第二輪暗器已經發出,密集程度更增。幾名來援的戰士被斜飛的利刺所阻,不得不側步後退,但蘇煌卻仍是面無表情,手中雙刀如雪捲起,前進的步子分毫未停,根本不在意肩、肘、腿等處綻開的朵朵鮮紅。
「蘇煌!不要強攻!」薛先生厲聲喝道,飛身而下。
此時蘇煌已逼近簷口,在一根柱子後略略隱身調整了一下呼吸,足尖一點,擰身躍起。與此同時,只聽得數聲哧哧微響,三枚手指粗細的長長尖刺從三個不同的角度直襲而來,速若流星,角度也是極為刁鑽,一擊落空後,竟可以旋轉回射,蘇煌一連變幻了幾種身法,也只堪堪避開兩枚,必須要急速後縱才可保無傷。
「蘇煌!退……」薛先生的喝令聲尚未出口,蘇煌已經不退反進,兩次翻滾後,第三枚尖刺已自他身後射來,深深扎入左臂上側,而他卻就勢前縱,一刀砍斷簷下機關的中軸。
銅鈴聲嘎然而止。
薛先生快步趕上,運指如風封住蘇煌的傷口,但出人意料的是,他並沒有出聲斥責。
「沒事吧?」無旰也來到身邊,「你也太冒險了。」
「魚慶恩已經被驚動,不快一點攻進去,只怕又被他溜了。」蘇煌抹了抹額上的冷汗,淡淡地道。
「重傷者都留下,其餘人先不要管兩翼廂房,直接到小佛堂去!」薛先生站直了身體,一面快速下達指令,一面當先向裡急衝。
人影紛紛跟進,蘇煌也立即站起身來,推開無旰過來攙扶的手,跟著衝了進去。
小佛堂裡面自然空無一人,只有供龕前的油燈還在閃閃曳曳。
薛先生的機關之術不僅在江北,就是全天下也絕對可排在前五名之列,連無旰對他都自愧不如,所以未及片刻,他便找到了關鍵部位,一扳一推,鍍金的銅佛突然從中間緩緩開裂,露出一個入口來。
蘇煌正想朝裡面跳,被薛先生向後一拉。
「先投一個火把進去!」
立即有一個火把應聲被丟了進去,地道內發出轟得一聲重響,一股白色粉塵騰上。
「潑水!」
從院中銅缸內運來的清水被一盆盆傾倒進去,不久就壓住了粉塵。
「兩人一組,每組保持三尺距離,慢慢下去!」薛先生命令完,向蘇煌擺了擺手,「你跟著我!」
地道入口的壁面並不光滑,貼著向下滑行數米,就是一個平台,連接著蜿蜒向內的階梯。
因為是薛先生走在最前面,階梯附設的機關都被一一清除,但是速度也相應地受到了影響,等走到階梯盡頭的可容十人見方的小屋時,裡面已沒有半個人影。
「茶杯還是熱的,應該沒有逃走多久。」無旰一面說著,一面跟薛先生一起仔細檢查室內的每一處地方。
約一盅茶的時間後,新的道口被找到。
但讓人沒有意料到的是,新道口竟有三個之多。
「分成三組去追?」一名戰士問道。
「不……」薛先生緩緩搖了搖頭,「分成三組,就是追上了也是送死……」他若有所思地查看著每一個道口的路面,最後一擊掌,「走右邊這個!」
指令一下,便沒有人提出異議,戰士們按原有隊形快速前行,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就走到了地道的盡頭。
推開出口的隔板,是一片黑黝黝的荒林,空寂無聲,只有時時傳來的夜梟鳴聲。
似乎已經不知何去何從,但薛先生的唇邊卻露出一絲微笑。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微笑就表明他已經捉住了正在追蹤的那條狐狸尾巴。
「東南方,呈扇形,追!」
因為是在開闊的荒野,大家的夜行視力又都極好,追擊的速度就非常地快。沒有多久,已隱隱可見前方黑黑的重重人影。
因為察覺到追兵已近,逃亡者分成了兩批,一批數量較多的繼續前行,另一批則凝住了腳步,準備開始阻擋。
正如最初就知道的,魚慶恩隨身帶著逃亡的這批死士都是武功超群的高手,縱然面對的是南極星最精銳的戰士們也毫不遜色。
殘酷的廝殺在荒野處展開,血光與刀影交織中,有二十幾名戰士衝破攔阻,繼續向前追擊。
幾輪阻擋滯留後,衝在前面的人數越來越少,有人喘息著從後方趕來,大聲道:「薛先生有令,緩一緩,不要冒進!」
號令一出,幾個最當先的人腳步一滯,立即被死士們圍住,陷入纏鬥。
蘇煌揮刀逼退面前的兩個人,眼光四處一掃,捕捉住了一個極為眼熟的身影。
魚慶恩?已經追到他了?
心念乍轉之際,人已躍在半空,沒有絲毫守勢的衝擊,使得死士們也不得不連退數尺之遠,露出一道空隙。
「蘇煌!不要一個人去追!」一名南極星高聲叫著,但蘇煌通紅的雙眼中已看不見其他任何人,奔向魚慶恩的腳步絲毫未停。
翻過一個小小的山坡,喊殺聲已在腦後。魚慶恩的身影漸漸清晰,比上一次見到時要佝僂了許多。
這個老人曾手握朝廷權柄二十年,視天下百姓為盤中魚肉,而今惶惶然星夜奔逃,也不過是絕望中的掙扎而已。
在山坳處的樹林邊緣,魚慶恩快步奔進樹影之間,他身邊最後兩名死士則停下腳步,面對著蘇煌。
此時,三個人都已傷痕纍纍。
戰鬥在距離拉近的一瞬間爆發,寒光、殺氣、逼人眼睫的冷鋒嗖嗖,一方是陷入絕地猶斗的困獸,而另一方,則早已不知道什麼是疼痛的滋味。
刀鋒劈入人體,藉著踉蹌的頹勢繼續前送,切斷最後一絲生死線,鮮血呈弧形濺出,單膝落地,拔出手中的利刃,腕間已有陣陣酸麻。
腦後有勁風襲來,前翻,起身,迎擊。
峭笛所遇到的應該也是同樣的戰鬥吧?冷酷而又慘烈,容不得須臾差池。
寒意逼近,瞳孔急速地收縮著。就是這些人嗎?就是他們阻礙了穆峭笛歸來自己身邊的腳步,所以,決不會輸。
身體已經麻木,但神經卻異常的興奮,雙刀翻飛著捲住對方的兵刃,脫手反身,袖中短劍出鞘,刺入未及後退的胸膛。
來不及喘息一下,蘇煌抓起地上的雙刀站直身體,繼續向密林深處追擊。
沒有薛先生那樣精準的追蹤術,咬牙前進的方向,是賭博一樣的選擇。月影再下落半分之後,佝僂的身影再次出現在視野。
魚慶恩停下腳步,轉過身來,臉上幽幽暗暗,只有眼睛閃著小簇亮光。
「你一個人追過來又有什麼用?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蘇煌冷冷地一哂,雙刀交叉在胸前,「試試看吧。」
兩句之後,再也無話。魚慶恩不得不面對著他以前從來沒有放在眼裡過的一個對手,提起全身的真氣,灌入掌中。
就單打獨鬥而言,魚慶恩並不是一個特別危險的人,比起厲煒、比起以前的南槿、薛先生等等,他絕對是屬於下一個檔次的,但在蘇煌傷重力竭的情況下,他的優勢卻極為明顯。
蘇煌顯然也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從一開始,他的打法就是完全不考慮自身的拚命打法,只求傷敵不求自保。
兩三回合過後,蘇煌有一把刀已經脫手,換了袖中短劍為兵器,身上也添了新的傷痕,而魚慶恩卻只有前胸被短劍劃了一道半分深的口子。
「很久沒有親自動手殺人了,」魚慶恩面上浮起陰冷的笑容,「這是你自找的。」
蘇煌喘息著用單刀支住身體,唇邊居然也彎起一絲笑容:「魚千歲,輸的人應該是你吧……」
話音剛落,魚慶恩的臉色果然一變,右手痙攣般地抬起,用力抓撓著自己的胸口。
「這把短劍是南槿給我的,曾用雨鈴草汁浸過。雨鈴再加上你體內上次所中的『留步』,就是一種新毒,名為『送客』……」
對於這一句解釋,魚慶恩似乎早已無餘力去聽,在拚命抓撓了一陣傷口後,他一把捧住頭,翻滾一下爬起來,起來了又再倒下,口中呻吟之聲一直不斷,最後一頭撞在一株樹上,暈絕了過去。
蘇煌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緩步上前,凝視著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現在卻紋絲不動蜷成一團的老人。
剛剛俯低身子,後面突然傳來一陣響動,霍然回頭的同時,刀刃已立在胸前。
「你沒事吧?」無旰喘息著向這邊跑來,頭髮蓬亂,額頭還有一道傷口凝著血痂。
蘇煌微微鬆了一口氣,雙臂的力度自然而然卸了下來。
但就在他的刀尖剛剛垂地時,無旰腳步一頓,神情瞬間冷肅下來,手中冷鋒一閃,一道白光直射而來,速度之快,令蘇煌根本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就端端正正被射中前胸。
「對不起……」無旰喃喃地說著,臉色黯然,「不過,這也是你想要的解脫吧……」
蘇煌瞪著無旰,口中因胸前的衝擊而噴出一口血來,腳步踉蹌中,殷紅的顏色從刀口慢慢暈開,鈍痛的感覺開始從心臟處漫延。
雖然並不明白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但在身體跌落在青草地上的最後一絲清醒時間裡,蘇煌的腦中只閃過了一個念頭:「峭笛,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了……」
遠方有噪聲響起,幾條人影快速疾馳著,當先趕到的正是薛先生。他只掃視了現場一眼,臉色就已難看到了極點,逕直奔到蘇煌身邊,將他軟軟的身體抱在膝上細細查看。
慘淡的冬月薄輝下,蘇煌零亂的黑色長髮垂拂在濕潤的草尖上,雙眸緊緊閉著,臉色蒼白如冰,但神情卻十分的寧靜。
陸陸續續有戰友們趕來,看到這種情形,都不由潤濕了眼眶。
雖然匆匆急救的雙手忙碌了很久,但薛先生最終還是抿住嘴角,無奈地停下自己的動作。
無旰用手抱著頭蹲在地上,喃喃地道:「我早來一步就好了……可是我趕到的時候,已經這個樣子了……」雖然話語中說的都是謊言,但指縫間那雙發紅的眼睛中流露出的悲傷,倒也並不能說就是假裝的。
有人彎下腰拍撫著無旰的背心輕聲安慰道:「你也別自責了,今天誰都看得出來,蘇煌他根本就沒想過要活下去……」
「都不要再說了。」薛先生陰沉著臉抱起蘇煌的屍體站起身來,「清理一下現場,帶著魚慶恩……回去吧……」
「是!」領命之後,戰士們分頭處理完死者,將魚慶恩與他的活著的手下捆在一起,再攙扶著受傷的同伴,在黑夜的羽翼尚未褪去時,踏上歸程。
南極星之名下的最後一役,如斯結束。
此役,南極星傷十二人,陣亡一人。

三日後,栩王宸嶼正式舉行了登基大典,年號聖元。江北義軍得到了獨立的軍隊番號與運作權,並由朝廷負責兵源與補給。
次日,魚慶恩被公開處以死刑,觀者如雲。

一個月後,內閣殿主政賓南槿在薛先生護衛下出京巡查,宿於京西安州縣衙。
但是夜半時分,萬籟俱寂之時,卻有三條人影披著連身的大斗篷,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悄然離開衙府後宅,沿著民居簷邊,來到縣城裡最大的一家玉器行外。
輕叩了一聲,院門就已經從裡面打開,三人飛快地閃身進去,一直進到裡間,才放下帽兜,露出臉龐。
為他們開門的人仔細地關好房門,這才回過身來。燈光下他似乎在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感情,潮濕的目光顫顫的,凝望著面前三人中的其中一個,彷彿再也捨不得移開視線。
「蘇煌,他在看著你呢,你為什麼呆著不動?」南槿一面解著斗篷的繫帶,一面輕輕推了推身旁同行的夥伴。
然而目光交纏的兩人卻仍舊只是癡癡地相互凝視著,彷彿都沉醉在一個淺淺的幻夢裡,怕自己一動,夢就醒了。
「來拉拉手吧,」南槿微微笑了笑,「我送你過來,可不是想看你們發呆的。」說著便拉起蘇煌的手,遞到門邊人的手中。
十指剛剛交握,掌心的暖意立即流過四肢,壓抑已久的情緒就好像瞬間就被引發了出來,身體猛地向前一衝,衝進了他的懷裡。
「峭笛……峭笛……峭笛……」一遍遍叫他的名字,除此以外發不出別的音節,雖然好多天以前就知道了他的無恙,但真真切切看到、摸到,卻是另一番感受。
與蘇煌相比,穆峭笛的激動之情也不會稍弱,但也許是因為跟站在一旁的南槿和薛先生還不太熟的緣故,他的表現內斂許多,只是緊緊鎖著懷中的身體,揉著他頂心的頭髮。
看到面前似要相依相偎到永遠的兩人,南槿眸中閃過一絲欣慰之情,但由於時間不多,他還是上前拍了拍蘇煌的肩膀,輕聲道:「你們兩個以後有的是時間親熱,先聽我說明一些事情比較好吧?」
被他這樣一說,蘇煌的臉頓時漲紅,訕訕地放開手,想推開眼前的身體,卻被穆峭笛牢牢用手圈住,只好作罷。
「在京城時人多眼雜,我一直沒有機會跟你詳細解釋,」南槿笑了笑,在旁邊找了張椅子坐下,「不過你應該也有些明白我為什麼要安排你詐死吧?」
蘇煌點點頭,「因為栩王的身世,怕我被人滅口……」
南槿輕輕歎息一聲,「其實你也不要怪無旰,他也不過是在做自己認為必須做的事情。」
「我明白。只不過我以前一直以為他是南極星的人……」
「他的確是。而且還算是一個很忠誠的諜星,只不過……他對於栩王更加忠誠罷了……」
蘇煌與穆峭笛都露出有些迷惑的表情。
「無旰的父親是先皇后的心腹,也是她臨死前為兒子安插的棋子,在父親的教誨下長大,無旰做任何事都會以栩王的利益為重,包括他加入南極星的行為也是這樣。無旰一直認為栩王的身世是他最大的一個弱點,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對於這一點,他採取的方法是寧願錯殺,也不漏放。我們兩個關係這麼密切,說算我什麼都沒告訴你,他也會懷疑我說了,無論如何都會向你下手的……你在我身邊一日,也許會安全一日,但我以後會越來越忙,總有百密一疏的時候,為了萬無一失,只好出此下策了……」
「你不要這樣說,為了我們兩個你已經很費心了,」穆峭笛柔聲道,「我們都能瞭解你的心意。」
南槿向穆峭笛笑了笑,轉頭用溫潤的眼神看著蘇煌,輕聲道:「只不過還是讓你受苦了。我知道你們兩人誰也離不開誰,既然要設計你假死,他也不能活著。當時峭笛在軍中,處理起來方便,再加上讓他先死,可以令整個事情看起來更自然一點,所以……,本來想一直瞞到你也『死』為止的,免得你白白傷心一場,但卻沒想到出了康輿這樣的意外。當時你跑來問我,偏偏無旰也在場,實在沒有辦法告訴你真相,害得你……」
「南槿!」蘇煌有些不高興地叫了一聲,「你再這樣自責我就要生氣了!你明明沒做錯任何事情,為什麼要對自己這麼苛刻呢?」
「苛刻嗎?」南槿淒然失笑了一下,「是因為你太寬容吧?並不是每一個人曾被我傷害的人,都能夠如此大度的……」
蘇煌覺得心頭一酸,喉間頓時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樣,穆峭笛急忙拍拍他的胸口,轉換話題道:「對了,那個無旰應該是個非常精明的人吧,你是怎麼讓他相信小煌真的死了呢?」
「說起這個來,我又騙了蘇煌一次。」南槿唇邊掠過淡淡的笑意,「小六的確曾是我的同伴,但那個背心並不是他做的。表面上看那是一件普通的棉背心,但實際上中間卻填充了一層濟州產生的軟膠,內襯則是用金線與頭髮織成的,一般的刀槍都無法刺穿。我知道無旰隱藏得最深但也最擅長的武功就是飛刀,只要出手,必然會攻擊你的心臟,所以在那裡又縫了一個小小的血包,刀身飛來的時候,雖然沒刺入肌肉,但卻被軟膠粘住,同時又有鮮血湧出,看起來和心臟被擊中是一樣的效果。而且無旰的飛刀一向威力驚人,奪不走你的命,卻也絕對可以讓你被擊暈過去,這時薛先生再恰到好處地出現。無旰並不知道你身上有防備,對自己的飛刀又很有自信,自然而然就以為已經得手。再加上他內心其實很喜歡你,只是為了栩王才不得已下手殺你的,所以總免不了有一些難過,在深信你已被殺死的情況下,也不忍再仔細去看你的屍身,所以這一套計劃,實施起來一點也不冒險,很容易就成功的。」
「哪裡容易啊?」蘇煌不由自主地叫出聲來,「計算推理,要一樣不差才行呢。不過他的飛刀真的厲害,當時被擊中的部位絞痛鑽心,連我自己都覺得好像要死了,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在地窖裡,薛先生第一句話就跟我說峭笛沒死,跟做了個夢一樣。」
「幸好這個夢的結局還勉強讓人滿意。」南槿溫和地看著面前手握著手的這對搭檔,「只不過你們以後就要隱姓埋名,過普通人的生活了。」
蘇煌抬眼看向身旁的穆峭笛,兩人目光交纏片刻,相視而笑。
對於一直生活在戰鬥與血腥中的南極星戰士而言,普通人的生活,就是幸福的極致了。
「可是……,」蘇煌將視線收回到南槿身上,有些憂心忡忡地道,「讓我覺得擔心的是……他既然會為了栩王的秘密而滅我的口,那麼你也……」
「我和你不一樣,」南槿安撫地向蘇煌微笑了一下。
「不一樣?哪裡不一樣啊?」
穆峭笛摟住蘇煌的肩膀,對南槿道:「我倒有些明白你的意思,栩王……呃,應該是皇帝陛下了……他知道現在江北的利益已經和朝廷緊緊聯繫在一起了,只要你不背叛江北,就不會對他不利,因此並不擔心你會拿這個秘密怎麼樣。而無旰更是和你一起在京城共事了那麼久,多多少少會因為瞭解而信任你。可小煌卻不同,一來皇帝和無旰都沒有理由要平白地信任他,二來他又是一向忠於皇室的蘇老將軍之子,跟其他的皇族也有來往和聯繫,怎麼看都是滅了口才能放心的。」
南槿目中微露贊同之意,柔聲道:「大概就是這個道理,所以小煌,你根本不用擔心我,我既然留在了那個漩渦的中心,自然有法子保護自己。」
蘇煌咬了咬嘴唇,將南槿的一隻手合在掌中,認真地道:「我知道你是一個最聰明最有辦法的人,可伴君如伴虎,你的脾氣又那麼盡責,一定過的都是勞心又勞力的日子,有機會的話,還是抽身吧……像你這樣的人,應該比任何人都過得更幸福才對……」
「……幸福對我來說太奢侈了吧……」南槿喃喃感歎著,怔怔地將視線投向窗外幽深的夜空,而同樣幽深的眼眸中卻閃著暗暗的波紋,不知當他念著這兩個字時,眼睛到底是看著何方,心中到底是想著何人。
「難道不應當嗎?南槿,你到底還要虧欠自己到何時呢?」
「虧欠?」南槿有些被觸動地重複著這兩個字,唇邊浮起自嘲的笑,「就算有虧欠,被虧欠的人,也不應該是我吧。別的暫且不說,單說那些義無反顧的戰士們,跟策劃他們踏上死地的我相比,到底誰付出的代價更多,又是誰……更值得去擁有幸福呢?」
聽著這樣的一句話,蘇煌的心頭如同被燒紅的烙鐵滾過一樣,又灼又痛,卻不知道自己能怎麼去反駁,只有緊緊地握著那只冷冷的手,著急地拚命搖頭。
一直默然不語守在窗前的薛先生站了起來,碰了碰南槿的肩膀,「出來的夠久了,回去吧……」
「就要走了?!」蘇煌吃了一驚,「我還有好多話沒有跟你說呢!」
「不用再說,我都明白了。」南槿柔和地笑著,慢慢起身,「我一定會好好保重自己。你要相信我,在沒有走到終點之前,江北賓南槿絕對不會倒下的……」
蘇煌只覺得鼻子一酸,卻又覺得絕不能落淚,急忙忍住了,拚命擠出一個微笑,讓它勉強保持在臉上。
「兩位老將軍那邊我會照看,只是暫時還不能通知他們你們的真實消息,要再忍耐一些時日,等事情淡一點,我再安排。」南槿在門口停下腳步,又說了兩句,轉頭看向穆峭笛,輕聲道,「我再替小六說一句話,蘇煌就拜託你了……」
穆峭笛深深地凝視著南槿的眼睛,鄭重地點下頭去,只簡短地說了兩個字:「放心。」
一旁的薛先生抖開手中的斗篷,裹住了南槿單薄的身體,兩人沒有再多說任何話,只是輕輕擺了擺手,相攜著輕煙般地消失在迷濛的夜色之中。
目送著兩人離去,一直到視野中已經什麼也看不到,蘇煌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風露之中,彷彿不忍心就這樣返身,獨自回到溫暖的屋裡去。
背後有厚實的身體依靠過來,雙臂糾纏在腰間,吐息吹拂在耳邊,那樣的真切,那樣的讓人心安。
回過身來,面對著他晶亮的眼睛,握在掌心那確實的溫度,今生今世再也不會失去。
經過了林林總總的磨難,這一刻顯得是如此的珍貴,如此的幸福,幸福得似乎有罪惡感,幸福得一想到仍在命運漩渦中的那個朋友,心裡就是難解難紓地痛。
「他的將來,會怎麼樣呢?」忍不住要喃喃地問,問自己,問峭笛,也是在問上天。
「河清海晏並不是一個普通人的理想,一旦選擇了這樣的目標,就必然要付出代價。」穆峭笛輕柔地撫摸著懷中人的頂發,低聲慨歎。
「代價……」蘇煌仰視夜空,望著那點點星光,「南槿所付出的代價是什麼呢?」
孤獨,傷害,還是靜夜夢醒時也不能回想的過往記憶?
「無論是什麼,都是他自己的抉擇。」穆峭笛捧起蘇煌的臉,用手指輕輕摩挲著微蹙的眉宇,目光中溢滿了珍愛與滿足,「人生有太多不能失去的、想要保護的,所以就不得不失去另一部分,放棄另一部分。南槿也是一樣,只不過他所背負的,要比常人更多更重……」
蘇煌閉上眼睛,將頭靠上面前溫熱的胸膛,默然不語。

三天後,兩位行裝普通的旅人騎馬離開安州縣城,連袂北上。在經過起於都城、連通南北的京輔大道時,他們特意登上了附近的最高峰,向南遙望京師。
煙霞藹藹之處,那座城池只見些微輪廓,似隱似幻。
那是曾奉獻青春與熱血之地,卻也是暫時不能歸去之地。
但是胸中信念未滅,滿懷熱情未冷,所以無論結局如何,最終還是能坦然游於天涯,無怨,亦無悔。
「走吧?」
「走……」
十指交握,相視而笑。抓住的,是一點點最平凡,也最難得的幸福。
兩匹駿馬奮蹄急馳,馬上的身影依然矯若驚龍。
而他們身後,天下風雲仍烈,波濤未滅,對於那些未能將平凡握在手中的人而言,尚不知何時,方能落幕。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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